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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出嫁從夫系列番外之六> 出嫁誓從夫 作者: 古靈

<出嫁從夫系列番外之六> 出嫁誓從夫 作者: 古靈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浪漫心璇 您是第10886個瀏覽者
序幕
  一大清早,竹承明正在用早膳,滿兒便找上門去了。
  「爹,咱們釣魚去吧!」
  釣魚?
  一大清早去釣魚?
  竹承明聽得直發楞,一個不留神,人已經被拖出門,筷子還拿在手上,等回過神來時,業已同其他人一樣席地坐在某處樹蔭掩隱,清風徐徐的小潭邊,人手一根釣竿,一雙筷子,一臉茫然。
  「滿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滿兒橫他一眼。「怎麼?爹,才半個月不見,你就忘了我是誰了嗎?告訴你,今天可是我的生辰,讓你們陪陪我會很過分嗎?」
  竹承明一怔。「原來今天是你的……」
  「對對對,」滿兒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所以我才來找你們,想說禮物就不必了,陪陪我就行,沒想到你們都這麼不情願。」其實她真正想要的是允祿的陪伴,卻得來看住他們,想到就一肚子不甘心。
  「不不不,當然不是!」竹承明慌忙否認。「我只是很意外而已。」
  「我倒是一點兒都不意外,」滿兒低低咕?。「從來沒期待你們會記得我的生辰。」這種事也只有允祿會記得,倘若不是他先把禮物送給了她,她還真是不情願出門呢!
  「不,滿兒,我……」竹承明有點不知所措。「我真是一時忘了……」
  「是啊,就跟去年一樣嘛!」
  竹承明窒了一下。「滿……滿兒,這樣吧,今兒我們進城裡去……」
  去干嘛?
  自投羅網?
  「那就不必了!」滿兒忙道。「我只要你們陪我釣魚閒聊就夠了,瞧,這兒多麼清幽靜?,不像城裡那樣走到哪裡都是滿滿的人,又是風沙滿天飛,在這度過一天不挺好?」
  「好好好,當然好!」竹承明不敢再多說,免得又踩到火藥庫爆得他滿頭黑。「不過,我那外孫呢?怎地沒一塊兒來?」
  滿兒聳聳肩。「夫子抱怨他上課時老愛作怪,被他爹罰禁足。」
  竹承明不禁莞爾。「孩子都是這樣。」
  「才怪,我家的小鬼特別可惡,是爹不知道,他們啊……」
  於是,在小潭傍,靜幽的氣?中,滿兒開始滔滔不絕地向竹承明五人抱怨小鬼們有多頑皮,多可惡,多該死,竹承明聽得呵呵笑個不停,竹月蓮羨慕已極,竹月嬌喃喃嘟囔說居然有人比她更會搞怪……
  直至近午,竹月蓮、竹月嬌到樹林裡去采摘野果,陸家兄弟在潭邊剖魚,竹承明負責燃火堆准備烤魚,滿兒要去找合適的樹枝來搭烤魚架。
  找著找著,蹲下去撿起一根粗樹枝的滿兒才剛直起身來,冷不防面前陡然落下一人,她吃驚地退後兩步,定睛一看,頓時魂飛魄散。
  「雲舅舅!」
  柳兆雲兩眼陰狠地咬定她,「總算讓我逮到你落單的機會了,柳滿兒,認命吧!」話落,揮掌擊出。
  滿兒駭然失聲尖叫,雙腳反射性地拚命往後退,誰知道才退一步,腳下便勾到一根樹籐而仰天倒下,卻恰恰好躲過柳兆雲那一掌,那股雄猛的勁氣呼一下從她胸前掠過,刮得她臉皮一陣刺痛。
  自然,早已經下定狠心的柳兆雲不會因為滿兒幸運逃過一劫就放過她,第一掌才失手,第二掌又已揮出。
  他不相信這一回她也會那麼幸運!
  的確是,不過他忽略了自己的處境也不是很完美,猝聞驚叫聲而飛身趕來的竹承明乍見滿兒倒地,不由勃然大怒,不等柳兆雲擊出第二掌,便雙拳飛揚掄起兩道狂猛的罡氣撲過來。
  而隨後趕至的陸家兄弟正好攔住緊跟在柳兆雲後面支援的同伴。
  倉促間,柳兆雲只得先求自保,但仍然不甘心地先踢出一腳再回身,只聽得又一聲尖叫,還半躺在地上的滿兒被他那一腳踢飛出去遠遠的……
第一章
  各自捧了滿懷野果,竹月蓮與竹月嬌一邊閒聊一邊往回走。
  「二姊為什麼一定要再見過三姊才肯成親呢?」竹月嬌困惑地問。「別告訴我說二姊真的是心裡不安到非得先向三姊道歉不可,那種理由騙騙小孩子還可以,想哄我可不夠,相信爹跟你也沒信。」
  竹月蓮沉默半晌,悄然撩起一抹無奈的笑。
  「的確,我跟爹都不信,但我們確實不知道月仙究竟有何目的。也許她真正想見的是妹夫,她想再見妹夫一面,確認妹夫真的是無意於她,也好讓自己死心;也或者她根本無意死心,而她真正的企圖是……是……」
  「再找機會殺死三姊?」竹月嬌輕輕道。
  竹月蓮長歎,?首。
       
  「那你們還讓三姊去冒險,」竹月嬌不滿地大聲抗議。「又不告訴她事實!」
  「我怎麼說得出口?」竹月蓮苦笑。「況且滿兒也不笨,她應該也想得到這層,又何須我們告訴她。」
  竹月嬌斜著眼瞅視她好一會兒,再垂下視線盯著手上的野果。
  「三姊真可憐。」
  「我和爹一定會好好保護她的!」竹月蓮脫口道。
  竹月嬌悶不吭聲,只顧往前走。
  「不然怎麼辦?」竹月蓮想找理由為自己辯解。「如果不是他們堅決不肯把孩子過繼給竹家……」
  「如果三姊根本沒來找過我們,那又如何?」竹月嬌馬上駁回她的推卸之詞。
  竹月蓮窒了一下,本欲再辯,旋又改變主意,低眸沉思片刻,再歎息。
  「也許是吧,我跟爹都很自私,爹只想著必須有人承繼竹家。而我……」她慚愧地別開眼。
  「我想我是有點嫉妒滿兒,總希望她能讓出一個兒子,屆時那個孩子必定是交由我來撫養,我願意為那付出一切,因為……」眸眶悄悄滲出晶瑩的水光。「天知道我有多麼想要個孩子!」
  僵硬的目光不由自主放柔了,充滿了同情,「大姊……」竹月嬌有些不知所措。「或者我們可以再設法說服三姊……」
  竹月蓮深深歎息。「談何容易啊!」
  竹月嬌欲言又止地張了半天嘴,末了終歸於一聲懊惱的嗟歎。
  「真該死,三姊夫明明脾氣挺好的嘛,為何就這般頑固?」
  「脾氣挺好?」竹月蓮柳眉微揚,然後不置可否地挑了一下唇角。「也是,妹夫看上去是挺溫和,沒什麼脾氣,這回來,他也沒就月仙那件事對我們發火,友善如故。只不過……」
  雙眉輕?,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不知為何,我老覺得那只是表面上的,有時盯著他久了,總會冒出一股莫名的顫栗感,令人心裡直發毛。」
  竹月嬌愈聽愈茫然。「會嗎?」
  竹月蓮淡然一哂。「老實說,除了你,其他人都有這種感覺,特別是爹。」
  「是喔……」竹月嬌疑惑地想了片刻。「好吧,那下回見到三姊夫,我會認真點觀察,也許……」
  上文才說完,下文尚未接上,第一聲駭然尖叫就在這時扯著顫巍巍的長音拉過來,聽得竹月蓮與竹月嬌一陣雞皮疙瘩,相顧愕然。
  「是滿兒?」兩人慌忙松手丟下野果,以最快的速度飛身而出,直奔向前。
  隨後,在臨出樹林前,他們又聽到第二聲好像有人在割雞喉似的尖叫,隨著另一陣雞皮疙瘩,心頭一緊,腳下不由更快。
  誰知才剛踏出樹林,腳前就突然滾過來一團物事,兩人都差點一腳踩上去,倉促間提氣縱身跳過去,暗道一聲好險,再狐疑地回過頭來看,頓時抽了口氣,不約而同沖回來蹲下去。
  「滿兒,怎麼了?你怎麼了?」兩人手忙腳亂的扶起滿兒。
  「別緊張,別緊張,」滿兒捂著小腹,臉色有點白,但還扯得出笑來。「只是有點痛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是妳……」
  「真的不要緊啦!」滿兒自己站起來,兩眼忙往回看。「現在重要的是,不能讓他們再打下去了,不管誰傷了誰都不行啊!」
  竹月蓮和竹月嬌這才注意到那一群打得難分難解的人。
  「咦?那些人是誰,爹他們怎麼跟他們打起來了?」
  「我舅舅。」滿兒苦笑著匆匆跑過去。「他們想殺我!」
  「耶?」
  要強行分開一大群豁出全力拚斗得正激烈的人並不容易,就算她吼破喉嚨也不一定會有人搭理她,或者她硬插手進去,大概連眨個眼的功夫都不必,馬上會被當成一只笨蛋蚊子,一掌就拍扁了。
  但眼看再打下去必定會出現你死我活的場面,迫不得已,滿兒只好拿出最無奈的方法。
  躲的就是這個,沒想到現在還是要攤開來講,不,是大聲吼。
  「爹,不要打了,他是我舅舅啊!」轉個頭,再叫。「玉姑娘,你更不能打,我爹叫竹承明,住雲南大理呀!」
  聞言,竹承明與玉含煙先後大喊:「住手!」並不約而同收手飛身後退。
  其他人一聽到指令也紛紛收手退開,但仍然戒備地盯住對方,竹承明則驚訝地看著柳兆雲,玉含煙更是滿眼驚疑地盯住竹承明。
  「竹……承明?」
  「沒錯,大理的竹承明,你是天地會雙龍頭之一,一定知道他是誰吧?」滿兒忙道。「我想你也看得出來我們五官極為酷似,因為他是我親爹,我是他女兒,他才會告訴我這件事,所以你大可不必再懷疑了。」
  玉含煙仍是無法相信。「但妳不是……」
  滿兒斷然搖頭。「不是,這事說來話長,我也是兩年前才知道的。」
  玉含煙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表情逐漸平靜下來,眼神充滿難以言喻的復雜意味。
  「那麼你是……」
  「我是。」
  「但你卻嫁給了……」
  「命運的捉弄吧,但我一點也不後悔跟了他。」
  見滿兒說得那樣輕松不在意,還帶著笑容,玉含煙不覺又凝視她好一會兒。
  「他知道嗎?」
  「知道。」
  「但他什麼也沒做。」
  「對,他什麼也沒做。」
  「為什麼?」
  「你說呢?」
  清麗的嬌?上?起一陣波動,「是的,既然能為你拋捨性命,又為何不能為你背叛他的主子?」玉含煙語音輕顫地呢喃。
  滿兒默然無言,其他人聽得滿頭霧水,沒有人知道她們在說什麼。
  玉含煙閉了閉眼再睜開,神情已恢復冷靜。「令尊可知道?」
  滿兒聳聳肩。「不知道,不過我想再也瞞不下去了。」
  「我不能不讓他知道。」玉含煙堅決的說。
  滿兒無所謂的點點頭。「你說吧,我早有心理准備了。」
  玉含煙深深注視她一眼,目光中是歉然,是同情,也是佩服。
  而後,她轉向竹承明,「『漢爺』,含煙是洪門天地會雙龍頭之一,想必『漢爺』知道?」一邊問,一邊比出幾個非常奇特的手勢。
  一聽「漢爺」那兩字稱呼,竹承明當即有所穎悟,「我知道。」同樣比了幾個不同的奇特手勢。
  見竹承明毫不猶豫地比出對應手勢,玉含煙不再存有絲毫疑心。
  「那麼,『漢爺』,我必須告訴您一件事。」
  「什麼事?」
  「是……」玉含煙遲疑一下,美眸朝滿兒瞥去,眼神看不出是何含義。「『漢爺』,您可曾聽過莊親王?」
  竹承明臉現疑惑之色,不明白這種時候她突然提到毫不相干的人是為什麼。
  「自然聽過,雍正的十六皇弟允祿,冷酷又無情,心性之殘佞毒辣無人可及,偏又擁有一身高絕的武功,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專門為雍正做一些見不得人的骯髒事,是……咦?女婿,你也來……」
  他的話被一連串驚恐的抽氣聲硬生生切、切、切……切斷。
  在同一瞬間,王瑞雪、柳兆雲、柳兆天以及三位天地會的長老,全都駭然失色地連連倒退不已,張張臉呈現出驚悸過度的灰白,五官都扯歪了──同一個方向,仿佛光天化日之下活見鬼,而且是一大票惡鬼,又如臨大敵般刷刷刷先後現出兵器嚴陣以待,沒有兵器的趕緊躲到後面去負責發抖。
  他們誰也忘不了當年那場慘烈的血戰。
  滿兒回眸,粲然一笑。「你來啦?」
  冷漠的眸子,神情嚴峻森然,允祿不知何時出現在滿兒身後,渾身散發著一種令人懾窒的酷厲氣息。
  「露餡兒了?」
  滿兒滑稽地咧咧嘴。「皮都破了,哪能不露!」
  允祿默默展臂攬住她,不再吭聲。
  竹承明五人見狀,不由困惑地面面相?,想不透那些原本氣勢洶洶,隨時准備大展身手咬幾個活人獻祭來填肚子的老虎,為何剎那間就變成驚魂喪膽,猛搶烏龜殼來背的小貓咪?
  而「金祿」那迥然不同的模樣也令他們駭異不已,那樣冷酷,那樣狂厲,有一瞬間,他們還以為認錯人了。
  搞不好真的認錯了。
  唯有玉含煙鎮定如恆,甚至還有些若隱若現的殷切。「王爺,好久不見了。」
  允祿冷哼。「玉含煙,敢於再次出現在本王面前,膽子不小,你道本王殺不了你麼?」
  一絲黯然極快飛逝於玉含煙的瞳眸內。
  「起碼你今日動不了手,王爺,柳姑娘不會讓你動手的,不是嗎?」
  「那你就錯了,玉姑娘,」柔荑覆上攬在她腰際的手,握住,滿兒堅定地說。「只要有人想傷害他,我絕不會阻止他動手,就算那人是我親爹。」
  玉含煙臉上浮上一抹愕然。「但他是妳生身之父……」
  是啊,一個不曾養育過她、照顧過她、保護過她的生身之父。
  「如果他能無視於我的存在而對我的夫婿下手,我又為何要顧及他?」
  「他有他的立場……」
  「立場?」滿兒翻了一下眼,很清楚地表明她對那兩個字眼的不以為然。「從允祿殺進天牢救出我的那天起,我就拋開了所有的立場,如果他還想認我是女兒,就得跟我一樣拋開所有立場!」
  聽到這裡,竹承明終於明白了,但他實在不敢相信。
  「滿兒……」他震駭的失聲大叫。「妳……妳……」
  瞧見親爹表現出那樣震驚欲絕的樣子,不知為何,滿兒竟然覺得有點滑稽。
  「很抱歉,爹,我的夫婿並不是什麼名伶,而是大清朝的莊親王,這種結果是你當年拋棄我娘造成的,你必須承擔!」
  竹承明踉?倒退兩步,幾乎站不住,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雖然我身上流的是你的血,撫養我長大的是柳家,但活了我的心,賦予我生命意義的是允祿,如果不是他,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早在十幾年前,我不是被殺就是自殺了,所以……」
  滿兒傲然揚起下巴。
  「對於你,對於柳家,柳滿兒早就死了,現在活著的我是愛新覺羅•允祿的妻子柳佳氏滿兒。當年你選擇拋棄我娘導致今天這種結果,現在你就必須再做另一個抉擇,如果你能拋開立場接受這樣的我,我仍然願意做你的女兒;倘若你不願,我也無所謂,一切都在你,爹。」
  竹承明沒有任何反應,仍是一臉駭異,不是他已做出抉擇,而是他尚未接受眼前的事實,腦袋裡還定格在空白的畫面上,根本無法做任何思考。
  滿兒卻以為他已做下抉擇。
  「沒關系,爹,我早就猜到八成會是這樣,即使如此,我也……」她想告訴他她根本不在意他接不接受她,卻被竹月蓮一聲驚恐的尖叫嚇得倒噎回去。
  「滿兒,你……」竹月蓮駭然指住滿兒腳下。「你……你怎麼……」
  「呃?我怎麼了?」滿兒困惑的低下頭去看,驚喘。「天哪!」
  就在她駐足之處,不知何時流了一大攤血,濕漉漉地將腳下的野草染成一片怵目驚心的鮮紅血泊。
  誰誰誰,這是誰的血?
  疑惑方才浮現心頭,她的人已經被抱起來呼呼呼地飛在半空中,抬眸看,允祿那張娃娃臉緊繃成一片鐵青,兩瓣唇抿成一條直線,不時垂眸瞥她一眼,目光中滿盈迫切之色。
  不會是她吧?
  「如何?」
  「回王爺的話,福晉雖因小產失了不少血,但她玉體向來強健,只要按時喝下補藥,稍加休養即可,最多一個月便可痊愈如初。」
  「但這幾日來,她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只不停掉淚……」
  「回王爺,那非關身體,是心病,這就得靠王爺了。」
  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之後,太醫便偷偷摸摸地溜走了,留下允祿獨自?立於床前,專注地凝視著床上那始終背對著他的身影,默然良久。
  然後,他側身於床沿坐下。
  「滿兒……」生平第一次,他嘗試用言語安慰人。「孩子令人厭惡,多余,毋需再生了……」
  徹徹底底的大失敗!
  他的武功蓋世,劍法天下無敵,安慰的詞句卻貧乏到極點,冷漠的語氣更缺乏說服力,聽起來不像是在安慰人,倒像是在命令人。
  不准再生孩子,不准傷心,不准流淚,什麼都不准,只准做個快樂的老婆!
  結果可想而知,無論他如何「安撫」她,如何「勸慰」她,滿兒仍舊堅持以背對他,對他不理不睬,自顧自傷心落淚。
  誰理你!
  「娘子……」無奈,只好換金祿上台來唱出喜戲。「要那多孩子做啥,為夫不比他們可愛麼……」
  結果變成慘不忍睹的大悲劇!
  向來戰無不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祿首度面臨束手無策的困境,一開唱便碰上了一堵又高又厚的銅牆鐵壁,可憐他撞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那面牆卻連層灰都不肯掉下來。
  很抱歉,銅牆鐵壁沒有灰,只有撞得死人的硬度。
  虧得他使盡渾身解數,連最賤、最不要臉、最卑鄙下流的招數都使出來了,滿兒卻依然故我,當他是隱形人似的毫不理會,連一個字也不願意回應他。
  她就喜歡作啞巴,怎樣?不行嗎?
  最後,當御醫宣布福晉可以下床,而且最好下床走動走動時,滿兒還是只肯躺在床上拿背對著所有人,於是,允祿只能做他唯一能做的事。
  日日夜夜守在她床邊,寸步不離。
  她不吃,他也不吃;她不喝,他也不喝,默默陪著她,不洗澡,不更衣,連胡子也不刮。
  這樣過了數日後,佟桂終於看不下去了。
  「塔布,去叫王爺出來,我有話跟他說!」這個王爺真是個大笨蛋,都老夫老妻了,他還不了解福晉的心思嗎?
  或者再細心的男人本質還是粗枝大葉的?
  而塔布,一接到老婆的命令,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連話都結巴起來了。「你你你……你要我『叫』王爺出來?你是嫌我這個丈夫不合你的意,打算換個男人了是不?」
  佟桂啼笑皆非地猛翻白眼。
  「你在胡扯些什麼?我是要王爺出來,好跟他解釋福晉究竟是怎麼了呀!」
  「原來如此。」塔布喃喃道,揮去冷汗。「好吧,我去『請』王爺出來。」
  片刻後,允祿皺著眉頭出來,佟桂使眼色讓玉桂進寢室裡去伺候,再示意允祿跟她一起走遠些,一停下腳步,她尚未開口,允祿便先行問過來了。
  「你說知道福晉是怎麼了?」
  未曾出聲。佟桂就先歎了一大口氣給他聽。
  「王爺,您還瞧不出來嗎?福晉是在害怕啊!」
  允祿雙眉微揚。「害怕?害怕什麼?」
  大著膽子,佟桂仰眸與允祿四目相對。
  「害怕王爺您會跟那孩子一樣,眨眼間就沒了呀!」
  允祿蹙眉,沉吟不語。
  「王爺,都成親這麼多年了,您應該很了解福晉的性子才是,在人前,她總愛表現得很堅強,不讓人瞧見她真正擔憂害怕的事,那些她都會藏在心裡頭,唯有在獨處的時候才會允許自己發洩出來……」
  猛抬眸,允祿若有所悟地瞠大雙眼。
  「……好些年來,福晉都任由王爺您愛怎麼忙就怎麼忙,從不曾抱怨過半句,畢竟王爺您還年輕,還不到該擔心生老病死的年歲。但自從十三爺和十五爺相繼去世後,福晉恍悟人並非年老才會死,於是開始為您擔著一份心,也才開始不時纏著要您多陪陪她,而實際上她是希望王爺您能夠多休息休息,別讓自己累倒了……」
  允祿垂眸無言。
  「……或許這些福晉都跟您提過了,但王爺您真聽進心裡去了嗎?真有設法要讓福晉放心嗎?沒有,王爺您什麼也沒做,只會用一張嘴空泛地安撫福晉,所以福晉只好繼續為您擔心,繼續害怕您不知何時會支撐不住而倒下……」
  回眸目注寢室的門,允祿仍然沉默著。
  「……然後,在毫無警示的情況下,福晉小產失去了孩子,老天用這種最殘忍的方式讓她更深刻地體認到生命竟是如此無常,無論她如何為王爺您擔心,您還是可能會像那孩子一樣眨個眼就沒了,一想到這,福晉就受不了,她知道自己無法承受失去您的……」
  「夠了!」允祿低叱。
  佟桂嚇了一跳。「王……王爺?」忠言逆耳,王爺聽不進去嗎?
  允祿深深注視她一眼,而後轉身大步走回寢室。佟桂不禁松了一大口氣,自主子的眼神裡,她看得出他終於明白她所要傳達的意思。
  現在,王爺應該可以安慰得了福晉了。
  床上的人兒依然僵直著背影對著他,允祿凝視片刻後,悄然脫靴上床躺至她身後,貼住她曲線柔美的背脊,溫柔的雙臂自後懷抱住她,俯下唇,覆在她耳傍吐出低沉的氣息。
  「記得你曾說過,早晚有一天你我總會走上那條路,但只要能跟我一塊兒走,你這輩子就再也沒有任何遺憾……」
  一如過去半個多月來一樣,對於他的言語,她沒有絲毫反應。
  不過允祿也不期待她會立刻給予他回應,「……現在,我承諾你,」他兀自往下說。「當我要走的時候,必定會帶你一道走……」
  忽地,背對著他的嬌軀很明顯的震了一下。
  「……如你所願,要走便一塊兒走……」
  背對著他的身子愈顯緊繃。
  「……我發誓,絕不會留下你一個人!」他堅定的發下誓言。
  但滿兒依然毫無動靜,仿佛剛剛的震動只是錯覺,其實她一直在熟睡,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誓言。
  這樣過了好一會兒後,他沒有再說什麼,她卻突然出聲了。
  「真的?」沙啞的聲音,粗嘎得像個男人。
  「對你,我從不打?語。」
  「……不騙我?」
  「我也從不曾騙過你。」
  又過了半晌,她慢吞吞地轉過身來,仰起紅腫的眸子認真地瞅住他。
  「你發誓絕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我發誓。」
  又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她才徐徐閉上眼,臉上是「終於可以放心了」的安心表情,然後,沒有半點征兆地,她突然撲在他胸前,揪著他的衣襟嚎啕大哭起來。
  「咱們的孩子沒了啊,允祿,沒了啊!」
  「你還有弘普他們……」
  「但他們不是她呀!」
  「我會再給妳……」
  「再給一百個也不是這個了嘛!」
  「那就不要再……」
  「閉嘴,你就不能讓我哭個痛快嗎?」
  「……」
  寢室門外,佟桂與玉桂相視一笑。
  總算雨過天晴了。
  原來那個活潑俏皮的滿兒在翌日就原封不動的回來了。
  「老爺子,太醫說我最好多走動走動耶!」
  「嗯。」
  「那你陪我去散步好不好?」
  「先喝過藥再去。」
  「又喝藥,」滿兒不甘心地瞪住藥碗。「我的血都可以給人家當藥喝了!」不曉得如果她「不小心」打翻它的話,某人會不會干脆放過她一馬?
  「喝!」冷著臉,允祿毫無妥協余地的低喝。
  看樣子是不會。
  哀怨地瞟過去一眼,「好嘛!好嘛!干嘛那麼凶嘛!」掐住鼻子,滿兒苦著臉灌下藥湯,再抹著嘴喃喃指控。「我知道,以前都是我在逼你喝藥,所以現在你逮著機會也要好好虐待我一下,對不對?」
  對於她那種無理取鬧的指控,允祿的反應是無聊地瞥她一眼,取回空碗,再把另一個盛滿人蔘雞湯的碗端給她。
  「喝!」
  「暴君!」
  「還有這個。」
  「拜托,我又不是……」
  「喝!」
  「……」
  一刻鐘後,滿兒才得以挽著允祿的手臂走在王府後的庭園間,兩人也沒說話,只是沿著小徑隨意漫步,或者在亭子裡坐坐閒聊;待用過午膳,允祿再陪她睡個午覺,醒來後他看書、她做女紅,倒也甜蜜安詳。
  入夜,他又伴她在星空下散步,沉靜的風吹得樹影沙沙,月兒在蓮花池裡破成碎碎片片,親昵的心依然牽系成一線。
  「老爺子。」
  「嗯?」
  「我有點睏了耶!」
  「回房去睡。」
  「不要!」滿兒嬌嗔地抱住他的手臂,丹鳳眼亮晶晶地往上瞅著他。「人家還不想進屋裡睡嘛!」
  「妳想如何?」
  「背我,等我想進去了再進屋去。」
  於是,滿兒上了允祿的背,不到一會兒就睡著了,但允祿依然默默背著她在月下漫步,片刻也沒停過,直到她被夜?鳴唱驚醒。
  「咦?我睡著了嗎?唔……我們回房去睡吧!」
  允祿這才背著她緩步朝寢樓方向走去,此時,王府外遙遙傳來打更的梆鑼響,四更。
  她已在他背上睡了將近兩個時辰了。
第二章
  雖然滿兒的精神已然恢復正常,但允祿仍舊陪在她身邊寸步不離,每日每日重復同樣的生活步驟,幾乎一成不變,稱得上單調又無聊,但滿兒卻樂此不疲,每個人都可以在她臉上清清楚楚的看見「滿足」兩個字,只因為允祿伴在她身邊。
  直到太醫正式宣告滿兒已痊愈如常,這時,佟桂又悄悄給了允祿一個「良心的建議」。
  「王爺,福晉雖然身子痊愈了,但她瞧見格格、阿哥們時仍然會想到那個失去的孩子,所以奴婢建議王爺暫時把福晉帶離開王府,過一陣子等福晉會主動提起格格、阿哥們時,王爺再帶她回來。」
  於是,隔日允祿便帶著滿兒出發到西直門外長河畔的園林,自雍正將那座莊園賞賜給他以來,這還是他頭一回出現在那兒。
  盡管這座莊園內的建築並不多,但前臨湖水煙波渺渺,林木蔥籠綠草茵茵,還有許多清溪果樹,優雅恬靜的環境確實最適宜靜養不過。
  「皇上怎麼都沒找你?」滿兒好奇地問。
  「皇上不在宮裡,他到圓明園避暑去了。」允祿淡然道。
  「也對,今年滿熱的,皇上一定又躲到圓明園去遛狗了。」宮裡誰不知道雍正閒暇時最愛養狗、遛狗,連狗衣、狗籠、狗窩都有特別指示,雍正的大小老婆都沒他養的狗那麼好命。
  「避暑。」
  「遛狗。」
  「避暑。」
  「……好吧,避暑,順便遛狗,這總行了吧?」滿兒很有「風度」的退讓一步,再微傾螓首問出最重要的一句。「那內城裡有事也不會找你吧?」
  「我把內城的安全交給雍和宮的喇嘛,若然出事,叫他們提頭來報!」
  好狠!
  滿兒吐了一下舌頭,隨即高高興興地挽住他的手臂。「那咱們去逛逛吧,瞧瞧這園裡有什麼稀奇的沒有。」
  沒有。
  這園子裡沒什麼稀奇的,也沒什麼好玩的,更沒有吵吵鬧鬧的小鬼,也沒有太監來傳皇上的旨意,沒有官員求見,沒有密折,沒有公事,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慵懶的時光,閒適到幾近於沉悶。
  但,就是得在這種閒逸的日子裡,允祿才得以任由自己完完全全的放松,沉浸在比笨豬還怠惰的生活中,他甚至還豐腴了許多。
  「老爺子,你胖了耶!」
  涼爽的樹蔭下,允祿雙臂枕在腦後睡在草地上打盹兒,連回應她都懶;滿兒忍不住捏捏他白裡透紅的腮幫子,那粉嫩的肌膚立刻被她掐出兩道痕跡,他卻還是動也不動,她不禁咯咯嬌笑著在那張櫻桃小嘴上啄了一下。
  對,這才是她想要的,不是讓她靜養,也不是要他陪她,而是讓他好好休息一陣子。
  趴上他胸膛,她輕輕歎息,滿足地。
  「我好快樂!」
  少頃,她微笑著墜入夢鄉,而允祿,也細細打起呼?來。
  葉影斑斑駁駁地灑落在他們身上,清冽的風穿梭在枝丫間,撩起陣陣沙然聲響回蕩在寧靜的湖濱,雀鳥啾啾是伴奏的樂章,輕輕吟唱著催眠的音符。
  在這種悠然令人懶的初夏午後,不睡覺還想干嘛?
  竹承明並沒有離開原來住的四合院,甚至連玉含煙幾人也都住進去了,只要竹承明一日不回雲南,玉含煙就必須保護他一日。
  「記住,無論如何,你們絕不能再傷害柳姑娘。」玉含煙嚴厲地警告柳兆雲。
  「為什麼?」柳兆雲以抗議的語氣憤然道。「她是漢人的叛徒,也是害死我弟弟的凶手……」
  「夠了沒有?你弟弟的死是自找的,別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好不好?」雖然是「同一國」的,但王瑞雪就是非常厭惡柳兆雲兄弟。「真是的,再怎麼樣,柳姑娘也是你的親外甥女呀!」
  「只要她肯乖乖按照我弟弟的計畫去做,我弟弟就不會死了!」柳兆雲振振有詞地堅持他的指控。
  沒辦法找正主兒報仇,只好賴到最好賴的人身上去,這人實在應該改姓賴!
  「是喔,只要柳姑娘乖乖聽你弟弟的話自己去找死,你弟弟就不會死了!」王瑞雪冷冷地嘲諷道。「你弟弟可真有人性啊!」
  柳兆雲窒了窒。「我……我妹妹也是她害死的,她死了也是應該的!」
  簡直不敢相信,愈賴愈離譜了,這人的腦筋是不是哪裡搭錯線了,左轉右拐,被害者竟然變成連環凶手!
  王瑞雪不可思議地瞪住他好半晌。
  「現在我終於有點明白了,只要是惹上你們兄弟的人都該死,沒罪也有罪,不死就觸犯天條,我看我最好離你們遠點好,免得哪天也被你們列入追殺名單中!」
  話落,沒好氣地轉開頭,不想再跟他浪費口水。
  「話說回來,姊,那位『漢爺』到底是誰?為什麼我們不能傷害柳姑娘?」
  玉含煙神色極其凝重地搖搖頭。「我不能告訴你們他是誰,至於柳姑娘,既然她是『漢爺』的女兒,除非得到他的同意,否則我們一根寒毛也不能碰她!」
  「她明明是滿人的雜種!」柳兆雲脫口道。
  「喂喂喂,還沒夠啊你?」王瑞雪差點一巴掌打過去。「沒瞧見柳姑娘與那位竹姑娘長得有多麼相似嗎?」
  柳兆雲窒了一下。「那……也許只是巧合……」
  白眼一翻,「懶得理你!」王瑞雪不屑地別開臉。「別管他了,姊,現在是我們賴在這裡還是怎樣?還救不救人呀?」
  玉含煙黛眉輕?。「情況出乎意料之外,我已寫信去通知大哥,大哥為人謹慎,他在收信後必定會親自到雲南作查證,爾後才會給我們回音,我想整個計畫一定會有所改變。」
  「雲南啊……」王瑞雪喃喃道。「來回一趟可久了。」
  「所以我們必須耐心等待。」話落,環視屋內一圈。「『漢爺』呢?」
  「還不是老樣子,」王瑞雪指指屋外。「又跑到後面山坡上去沉思啦!」
  玉含煙回眸朝窗外望去,眼底溢滿同情。
  也難怪,換了任何人遇上這種情況必然都會如此兩難,一邊是骨肉親情,一邊是民族大義,他究竟該做何抉擇?
  懶洋洋的日陽,溫暖柔和,微風推著雲朵在天際飄蕩,悠閒自在,綠茵盎然的草地上,一群娘子軍正在卯死命火並,十幾個女人追著一顆皮球香汗淋漓地跑過來跑過去,周圍十幾個男人在起哄喊加油。
  「快跑!快跑!哎呀,又被搶走了!」
  「唉,唉,你們女人就是這樣,既然要玩就下死勁兒來玩兒啊,這樣扭扭捏捏的算什麼玩意兒,我說……」
  說話的人突然沒了聲音,旁邊的人轟然大笑。
  「瞧,誰讓你多嘴,被打個正著了吧!」
  「鼻子歪了沒有啊?」
  「都告訴過你了,女人不好惹,特別是一大群女人,那簡直比一大群惡鬼更恐怖,你……」
  這個說話的人也突然沒了聲音,不,有聲音,他在呻吟。
  「該死,你們不是在蹴鞠嗎?干嘛把寸子丟過來!」
  爆笑聲更烈。
  「不都是你自個兒找的,都知道女人不好惹了,還講那種話!」
  「算了,算了,看女人玩沒勁兒,咱們自個兒來練練真把式吧!」
  「什麼真把式?賽馬?射箭?」
  「別傻冒兒了,這兒怎麼賽馬?射箭要是射到了女人怎麼辦?當然是摔跤。」
  於是男人們脫掉了長袍、馬褂和鞋襪,赤膊光腳也在一旁對打起來了。
  沒有多久,玩累了的女人們也跑過來觀戰,前一刻喊加油下一刻喝倒采,最後居然下起賭注來。
  「我說二十二叔贏!」
  「我說弘晊贏!」
  「好,賭了!」
  再過一會兒。
  「喂喂,弘晊,你也爭氣一點好不好?」滿兒氣唬唬地喊過去。「知不知道你害十六嬸兒我輸了多少?」
  「這怎能怪我,」弘晊氣喘吁吁地抗辯。「我都博了多少人,自然累了呀!」
  「好,那我換人,二十一弟,麻煩你讓十六嫂我贏回點本來!」
  可是……
  「喂喂喂,你們很過分喔,我賭誰誰就輸,故意的是不是?」
  「十六嫂,誰想輸啊,尤其是輸給自己的侄兒,那頂下臉面耶!」允禧啼笑皆非。「看著好了,打從這一刻開始,他們沒事就會拿這事兒來給我糗大!」
  「那你就贏啊!」
  「怎麼贏啊?弘曙整整高了我一個頭耶!」
  「可惡!」滿兒一張嘴翹得可以吊上三斤豬肉外加一顆大蘿卜。
  一旁的十七福晉掩不住笑,偏過頭來小小聲建議。
  「十六嫂,要真不服氣,不會請十六哥來,那可是百分之百的贏面!」
  「對喔!」滿兒興奮地跳起來,剛跑兩步又回過頭來。「千萬別說出去我要找老爺子來,不然他們一定會跑得一個也不剩!」
  這時,莊園另一頭的敞軒裡,允祿正在幽靜寧和的氣?中凝神寫字。
  突然,他眉峰一皺,往軒外瞄了一下,然後默默放下筆,負手行至窗邊凝望遠處西山之顛,塔布與烏爾泰納悶地相對一眼。
  主子干嘛不寫了?
  片刻後,一陣連聾子都不可能沒聽見的腳步聲霹哩啪啦的愈來愈近,塔布與烏爾泰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主子早聽見夫人往這兒來了。隨後,軒門被砰一聲撞開,滿兒拎著旗袍裙襬沖進來。
  「老爺子,老爺子,你的字寫完了沒?」
  允祿慢吞吞地回過身來。「什麼事?」
  滿兒先打個哈哈,再涎著臉湊上去。「老爺子,寫字寫久了也會煩的嘛,要不要出去運動一下?」
  允祿眉梢子輕輕一挑。「運動?」
  「對,對!」滿兒猛點頭。「譬如和二十一弟他們來場摔跤什麼的。」
  允祿面無表情地注視她片刻。
  「你跟他們打賭輸了?」
  「啊,哈哈,哈哈……」牌底一下子就被掀開,原來是出老千,滿兒?尬得又打了好幾個哈哈。「別這樣嘛,老爺子,人家輸得好慘喔,輸銀子沒關系,面子都被扒光了,人家很不甘心嘛!」一邊說,一邊抱著允祿的手臂往外扯。
  允祿沒吭聲,任由她扯,如她所料。
  這會兒仍是她的「休養」期,只要能讓她開心,任何事他都順著她,連他那幾個弟弟和侄兒、侄女說是這裡的草地寬敞要上這兒來玩,他都同意了,這點「小事」他應該不會反對,就是看准了這點,她才敢來騷擾他寫字的雅興。
  「人家輸了三千多兩,你一定要幫我報仇喔!」
  報仇?
  允祿瞥她一眼,依舊默然無語。
  片刻後,他們來到之前那片草地上,那群還在摔來摔去喊來喊去的人,一見到允祿,臉色馬上漲紅了,又氣又好笑。
  「十六哥?」驚叫。「十六嫂,好過分,居然把十六哥請來了!」
  「十六嬸兒,真狡猾!」
  「十六嫂,好卑鄙喔!」
  「十六嬸兒,太奸詐了!」
  「盡管罵吧,只要我能贏就好!」滿兒得意的嘿嘿笑。「好,誰先來?啊,二十弟,你最大,你先來好了!」
  允?看看允祿那張冷漠的臉,似笑非笑地聳聳肩,上前一步。「賭多少?」
  「一百兩。」
  「好,十六嫂,我輸你一百兩。」說完,退後,他「比」完了。
  「咦?」滿兒呆住。
  允禧失笑,也上前一步。「賭多少,十六嫂?」
  「一……」頓住,眯了一下眼。「不,兩百兩!」
  「行,十六嫂,輸你兩百兩。」允禧也「比」完了。
  「欸?」
  弘晊笑嘻嘻地搶上前。「十六嬸兒,多少?」
  「……四百兩。」
  「沒問題,十六嬸兒,輸你四百兩。」
  「……」
  一面倒,那些男人全「輸」了,然後繼續比他們自己的,滿兒哭笑不得。
  「這樣有什麼好玩嘛,真沒趣!」眼一轉,見允祿已自顧自走回去,她立刻沖過去縱身一躍跳上他的背。「背我!」
  允祿雙臂往後扶穩她,繼續走,連稍稍停頓一下都沒有,仿佛他背上不過多了只蚊子而已。
  「老爺子。」
  「嗯?」
  「好奇怪呢,」趴在他結實有力的背上,她回眸一眼,再轉回來若有所思的呢喃。「雖然我有三個親姊妹,卻覺得你這些兄弟侄兒女們更像我的親人呢!」
  「因為他們肯輸你銀子?」
  「才不是呢!」肯輸銀子就是親人,那賭場老板不就親人滿天下了。「是……是……呃,應該是這十年來的相處一點一滴培養起來的感情吧!」
  「不許和他們有感情!」
  「耶?我說的是親情啦!」滿兒啼笑皆非地捶了他一下。「譬如他們這回來,說是貪咱們這兒的莊園大,其實是想大家一起熱鬧熱鬧來解我悶;還有十三嫂和十七弟妹,我跟她們也比跟我親姊妹更親、更關懷彼此,她們……」
  叨叨絮絮的解釋因允祿一聲不悅的冷哼而中斷,滿兒忍不住翻了一下眼。
  「算了,不跟你說這個了,橫豎你也聽不懂。」她喃喃咕?。「老爺子,我剛剛『贏』了多少?」
  「六千九百兩。」
  「真的?削到了,削到了,沒想到這麼好削耶!」
  「……」
  「老爺子。」
  「嗯?」
  「我說以後我們缺錢時就用這方法來賺錢,保證餓不了肚子,你覺得如何?」
  「……」
  一邊是骨肉親情,一邊是民族大義,他究竟該做何抉擇?
  山坡頂上,負手?立的竹承明連聲歎息,悄悄來在他身後的竹月蓮不覺也跟著無聲歎了好幾口氣,她雖能了解父親的苦惱,卻一點也幫不上忙。
  「爹,用午膳了。」
  「……」
  「爹,多少吃點吧!」
  「……」
  「爹,您這樣也解決不了問題呀!」
  竹承明終於回過身來,愁眉郁結,懊惱滿面。「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這……」竹月蓮也不知如何是好。「小七送吃食用品來了,或許我們應該先問問他滿兒的情況如何吧?」
  隨後,他們回到四合院前,恰好攔上正待離去的小七。
  「小七,滿兒她還好嗎?」
  「滿兒姊她小產了,不過現已痊愈。」小七瞟一眼聞聲出來的玉含煙幾人。「聽說起初一陣子滿兒姊傷心得不吃也不喝,王爺便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滿兒姊痊愈之後,王爺又陪她到城外的莊園去休養,這會兒還沒回王府呢。」
  「是嗎?」竹承明不覺朝柳兆雲投去惱恨的一眼──就是他那一腳害得滿兒小產的。「那麼我能見她嗎?」
  「我也不知道,不過……」小七想了一下。「我幫你去問問看好了。」
  待小七離去後,竹承明面無表情地轉向柳兆雲,眼神嚴峻。
  「現在,我想知道你們柳家究竟是如何對待我的滿兒的?」
  清脆的嬌笑聲自湖裡一路迸落至草地上,滿兒全身濕淋淋地就地躺下,大口喘息著。
  「這樣才夠涼快嘛!」
  隨手從一旁的竹籃子裡拿了顆桃子咬下一大口,再扔一顆給甫在她身旁坐下的允祿,後者同樣一身濕淋淋,還光著剛勁瘦削的上半身,看上去比她更涼快。
  「老爺子。」
  「嗯?」允祿也躺下了。
  「你想小鬼們是不是搬到沁水閣去住了?」
  允祿瞄她一眼,吃一口桃子。「多半是。」
  「呿,那我們回去豈不是要跟他們搶地盤了!」滿兒懊惱地咕?。
  「我會趕他們走。」
  「喂,是他們先搬進去的耶!」既然身為額娘,偶爾也要為孩子們打抱不平一下,盡盡為人娘親的責任,尤其是當她很無聊的時候。
  「那又如何?沁水閣是我的。」
  滿兒怔了怔,失笑,「也對,別說沁水閣,整座王府都是你的,包括小鬼們也是你的,你趕他們走,他們還敢不快快滾蛋!」她呢喃著翻過身去趴上他的胸,繼續啃桃子,順便把桃子汁滴在他胸膛上。「老爺子。」
  「嗯?」
  「你想那個孩子會不會恨我害她失去被生出來的機會?」
  「他不敢。」
  「為什麼?」
  「我會教訓他!」
  靜默一下,滿兒失聲爆笑。「是是是,你是她阿瑪,她不怕你才怪!」但笑了一會兒後,她又無緣無故地失去笑聲,失神片刻,輕輕歎息。「我真的好想再生個女兒哦!」
  話聲剛落,允祿猝然丟開吃一半的桃子,猛地起身,滿兒才想問他要做什麼,人已經被他抱起來往樓閣那方向大步走去。
  「你要干嘛?」
  「把女兒給你。」
  兩個時辰後,回廊環繞的樓閣內,寢室門上忽響起兩道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允祿將臉側向門那邊,連眼睛都沒睜開。
  「什麼事?」
  「回王爺,」烏爾泰的聲音壓得又輕又細。「小七傳過話來,說有位竹老爺子想見福晉。」
  「知道了。」
  烏爾泰悄悄離去,允祿把臉轉回來繼續睡覺,滿兒依然窩在他懷裡睡得可熟。
  晚膳過後,兩人照例依偎在湖邊漫步,清澈的月高掛夜空,星芒在黑幕中閃爍,慵懶的風撩動湖水,那漣漪,像這份幽靜,無止無盡。
  「滿兒。」
  「啥事,老爺子?」
  「你爹想見你。」
  「……喔。」要見嗎?
  良久後。
  「老爺子,明兒個把小鬼們接來這裡住兩天可好?」
  「你想做什麼?」
  「我想這也許是唯一一次可以讓爹見見他所有外孫的機會。」
  允祿雙眉微聳。「你想讓你爹上這兒來見你?」
  「不成嗎?」仰起粉臉兒,滿兒嬌瞋地瞅著他。
  「……我會安排。」
  「謝謝你,老爺子。」
  無論是滿人或漢人,外孫總還是外孫,她沒有權利不讓爹見。
  或許見了外孫之後,她爹終究會明白在親人之間談論立場實在是一件最無意義的事吧?
第三章
  小鬼們也是頭一回上城外這座莊園裡來,按照往昔的慣例,每到一處新鮮地方,他們必定會人一到就四散跑得不見半個鬼影,叫也叫不應,追也追不回。
  可是這回他們卻不忙著探險,也不忙著去找新鮮樂子,反而人一到便氣勢洶洶地團團包圍住滿兒,連小弘昱也被他們拉來濫竽充數,十只眼睛全惡狠狠地盯住了她,一副興師問罪的姿態。
  她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嗎?
  更奇怪的是,允祿竟然袖手冷眼旁觀,眼睜睜看著她被大軍包圍,一點也沒有伸手替她解圍的意思。
  「可惡的老太婆,你很過分哦!」弘普憤慨地首先發難。
  老……老太婆?
  「這個……我承認我是『老了』沒錯,但還沒那麼老吧?」滿兒難以接受地喃喃道。「二十九歲應該還不夠資格背上那麼『偉大』的頭銜,所以,謝謝你們的抬舉,不過,我想二十年後再把那種稱呼套到額娘頭上來會比較恰當。」
  佟桂、玉桂、塔布和烏爾泰全都失聲笑了出來,孩子們的眼睛也在笑,但仍然努勁兒板著臉,裝作沒聽見她的抗議。
  「我們不是額娘親生的孩子嗎?」
  滿兒困惑地環視他們。「呃……我記得你們阿瑪並沒有把他跟外面的女人生的孩子抱回來過,大概都養在外頭吧,我想。所以,你們應該都是額娘親生的沒錯,除非你們有其他內幕消息。」
  佟桂四人更是爆笑,弘?也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旋即被倩兒捂住嘴,弘普再加瞪一眼,瞪到弘?心虛地垂下小腦袋,弘普才又板起臉來繼續他的指控。
  「那額娘干嘛那麼傷心?」
  滿兒疑惑地想了一下。「很抱歉,額娘沒有你們阿瑪那麼聰明,所以,咳咳,能不能先請問一下,我們現在到底在說什麼?」
  四個孩子很有默契地一起翻個大白眼給她看。
  「小寶寶啦!」弘普用「額娘真是笨」的口氣大叫。
  滿兒恍然大悟,「喔,小寶寶喔!」再迷惑地問:「沒啦,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嗎?」
  弘普很誇張地重重歎了口氣。
  「額娘啊,我是在問,小寶寶沒了,額娘干嘛那麼傷心啦!」
  「對嘛,對嘛,小寶寶沒了就沒了,額娘還有我們呀!」弘?嗔聲附和。
  「額娘偏心!」撅著小嘴兒,倩兒哀怨地瞅著滿兒。「額娘只要小寶寶,不要我們了!」
  「額娘,我們會乖,你不要不要我們嘛!」弘昶可憐兮兮地揪著滿兒的旗袍。
  「弘昱不好玩,額娘不要他就好了嘛!」
  「就是說咩,他跟阿瑪是一國的,把他還給阿瑪,我們跟額娘一國……」
  怔楞地聽著孩子們你一言我一句說個不停,是抗議,也是抱怨,卻一點一滴使滿兒逐漸恍悟。
  小鬼們正在安慰她失去小寶寶的傷痛──以他們自己的方式。
  過去兩個月來,由於小產,她自顧自陷落在自己的沮喪情緒之中,根本沒有心情去關心到孩子們,而他們不僅不怨怪她,反而想盡辦法要安慰她,這樣溫暖體貼的心,使她不禁眼眶熱熱地濕了起來。
  「你們每一個都是額娘的寶貝啊!」伸展雙臂,滿兒將他們全數環入懷抱裡,感動地呢喃。「不管失去哪一個,額娘都會很傷心的!」
  「額娘還有我們嘛!」
  「我知道,所以額娘現在不傷心了嘛!」滿兒揚起帶淚的笑。「其實額娘只不過很想再要個女兒,因此有些失望而已。」
  「那就叫阿瑪認真點『干活』,再給額娘一個妹妹嘛!」
  話剛說完,佟桂那四人又是一陣抑止不住的大笑,滿兒悄悄瞥去一眼,很難得的,允祿竟然沒有生氣,她猜想那是因為小鬼們是在安慰她,所以他才會容忍下來,於是,她也忍俊不住地笑了。
  「有有有,你們阿瑪已經很認真在『干活』了,額娘保證他都沒有偷懶!」
  「真的?」
  「真的,真的,那種活兒他一向都很來勁兒的!」
  「很好,」弘普一本正經地向允祿點點頭以示嘉許。「阿瑪,有前途!」
  允祿方始陰森森地眯起眼來,他已經一溜煙逃了。
  在滿兒的爆笑聲中,弘?、弘昶與倩兒也一個個跑了,只剩下那個冷冰冰的小鬼,依然只會端著一張沒有表情的小娃娃臉跟人家大眼瞪小眼,快三歲了,阿瑪、額娘都沒喊過半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啞巴。
  於是,當竹承明、竹月蓮與竹月嬌來到莊園裡時,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滿兒和小兒子正在比瞪大小眼。
  「啊,爹,你來啦,快,快過來瞧瞧……」滿兒把小兒子轉個身面向竹承明,笑容非常自然,毫無芥蒂,仿佛不曾發生過任何不愉快。「這可惡的小鬼是不是很像他爹?」
  「他爹?」視線往旁移,竹承明轉注端坐一側默默喝茶的允祿,冷漠的瞳眸,冷峻的表情,冷肅的氣勢,與傳言中的莊親王毫無二致。「是的,確實很相似。」
  但金祿呢?他跑到哪裡去了?
  五官容貌明明是同一個人,然而在眼前這個森然冷酷的人身上,卻找不著一絲半毫之前那個風趣?諧的金祿的影子,連說話聲音都不太一樣,他們如何會是同一個人?
  「大家都這麼說呢!」滿兒咯咯笑著把小兒子交給玉桂抱去給保母??。
  「滿兒……」竹承明兩眼仍盯在允祿那張清秀討喜的五官上。「女婿究竟多大歲數了?」還有,聽說莊親王已年近四十,但……無論怎麼看都不像呀!
  不是他的眼睛有毛病,就是允祿那張臉有毛病。
  滿兒噗哧失笑。「老爺子,我爹在問呢,你究竟多大歲數啦?」
  眼眸半?,「三十八。」允祿語氣平板地說。
  「三十八?!」竹承明驚歎。「真是……駐顏有術!」幸好,不是他老花眼,是允祿那張臉有問題。
  滿兒大笑。「他可是恨死了自己那張臉呢!」
  「喔……」竹承明咳了咳,終於移開目光。「滿兒,你的身子,沒事了吧?」
  這是他頭一回見到滿兒穿旗裝、梳旗頭、踩旗鞋的模樣,眼神顯得格外怪異,因為這樣的滿兒看上去特別?媚?婷,輕盈高雅,比穿漢服更亮眼,仿佛她天生就該穿旗袍。
  她明明是漢人呀!
  「沒事了,沒事了,」滿兒連連擺手。「我的身體壯得跟頭牛一樣,早就沒事了!」
  「聽說……」竹承明小心翼翼地問。「你很傷心?」
  「怎能不傷心,每個孩子都是我的寶貝啊,而且我一直想再生個女兒……」滿兒有點黯然地垂了一下眼簾,隨即又喜孜孜地揚起眸子。「不過我家老爺子答應要再給我個女兒,對不對,老爺子?」
  允祿雙眸凝住滿兒,?首。
  「女婿他……」竹承明深深注視著允祿。「很寵你?」
  「何止寵我,」滿兒笑得很滿足,也很得意。「內城裡哪個人不知道莊親王寵福晉寵上了天,為了我,他還差點殺了他弟弟,也是為了不想牽連上我,他才會隱瞞下爹的事,不然爹和姊姊早兩年前就該被皇上捉去了!」
  竹承明點點頭。「這點我想得到,否則我也不敢來了。」
  「那麼,」滿兒俏皮地眨眨眼。「現在爹和大姊也該明白為何我和允祿都堅持不能把孩子過繼給竹家了吧?」
  竹承明和竹月蓮相對苦笑。「的確是很荒唐的想法。」
  「不過小鬼們總是爹的外孫,爹有權利看看他們。」轉向廳口,滿兒揚聲大喊。「佟桂!」
  佟桂匆匆進軒廳裡來。「奴婢在。」
  「小鬼們呢?」
  「回福晉,格格阿哥們全跑去湖裡抓魚去了!」
  「喔,那咱們到湖邊去找他們吧!」
  在湖邊,滿兒看得出竹承明有多麼深刻的感觸,孩子們頑皮是頑皮,但也十分聰明慧黠,書不好好讀,卻很懂得要討好長輩騙好處,各個纏得竹承明又是老懷彌慰,又是感慨萬千。
  如此乖巧可愛的孩子竟然沒有一個能過繼給竹家,老天真是太捉弄人了!
  恰在這時,額外發生了一件預期外的小插曲:十三福晉和十七福晉特意來找滿兒。
  三個女人甚是親密地在那裡?哩咕?,又笑又叫了好一會兒,由於滿兒有「客人」,在談妥今天來的目的又約好翌日見面的時辰後,十三福晉和十七福晉便相偕離去了。
  回到湖畔這邊,滿兒若無其事地把小鬼們趕去吃點心,再跟大家一樣席地坐在樹蔭下的草地上。
  「剛剛那兩位是老爺子的十三嫂和十七弟妹,是滿人,但我和她們的感情比親姊妹更親。這回我小產,她們便天天上府裡去要探望我,由於當時我心情不好,老爺子不讓她們見,但她們還是天天去,風雨無阻,直至她們親眼見到我,看我安然無事,她們才放下心……」
  悄悄偎向允祿,她仰起臉兒對他笑了一下。
  「爾後,明知會惹我家老爺子不高興,但她們仍是三天兩頭來找我,就算僅僅是談兩句也好,只為了她們擔心我是不是真的全然釋懷了?會不會哪天又想起那事而難過?最重要的是,她們這麼關心我並不是有什麼目的,純粹是基於這十年來在我們之間培養出的那份情誼……」
  明澈的水眸正對上竹月蓮隱含愧意的眼,滿兒微微一笑,神情平靜安然。
  「我說這些不是要責備大姊什麼,只是想告訴你們,任何感情連系都不是單憑一句話或什麼血緣關系可以產生的。允祿用血的事實來讓我深刻體會到他的深情,而我和十三嫂與十七弟妹之間的親情則是在這十年間慢慢累積出來的……」
  她瞥向竹承明。
  「就像爹會為了二姊而犧牲我一樣,我不怪他,無論我是不是爹最?愛的女人所生的孩子,我和爹之間畢竟沒有那份他和二姊之間那種由時間累積出來的感情。人都是自私的,他會偏向二姊也是正常的。至於小妹……」
  目光再移至竹月嬌那邊。
  「我們之間也沒有太深的感情,但你沒有被這份可笑的血緣關系所綁住,反而能用最公平的眼光來審視這一切,我猜你多半都站在我這邊為我說話?」
  竹月嬌頑皮地擠一下眼,默認了。
  「謝謝。」滿兒真誠地向她道謝,再轉回去面對竹承明。「其實我大概也猜得出你們為什麼要見我,不過……還是你們自己說吧,爹為什麼要見我?」
  竹承明默然無語好半晌。
  在滿兒那一番話之後,原先以為是理直氣壯的想法在這一刻裡突然變得既站不住腳又可笑,只是一個強詞奪理的借口,使得他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我……」欲言又止地又遲疑片刻,竹承明長歎。「一切都是我的錯。」
  「確實。」滿兒點點頭。「然後呢?」
  竹承明猶豫一下,瞄一眼允祿。「呃,滿兒,我們能單獨談談嗎?」
  「不能。」滿兒不假思索地否決了。
  「為什麼?」
  「我不相信你。」
  「為什麼?我是你親爹呀,你不相信我還能相信誰?」竹承明受傷地低吼。
  「他。」
  滿兒瞥向允祿,自滿兒問出第一句話,他便悄然?上雙眸,不言不語,一動也不動,好像坐著睡著了似的。
  「在這世上,我只相信他一個人,無論是好是壞,寧願讓我惱他恨他,他也從來不騙我。但是爹會,當你認為有必要的時候,不管是不是會傷害我,你一定會瞞我騙我,因為我在你心目中並不是那麼重要。」
  竹承明一時啞口,無以辯駁,因為滿兒說的是事實。
  「而當有人要傷害我的時候,允祿必定會擋在我前頭,他總是不顧一切的護著我,連他自己的性命也不顧,吃苦的總是他,受罪的也是他,所以……」
  柔荑握住允祿的手,他睜眼看了她一下,再?上。
  「我學乖了,我只能相信他一個人,其他人,包括爹你在內,我都必須抱持戒慎懷疑的態度,以免再讓他為我吃苦受罪,因為在我的心目中,沒有任何人事物比他更重要!」
  「但你畢竟是我的女兒,」竹承明脫口道。「是朱家的人呀!」
  「無論是出嫁前或出嫁後我都不姓朱。」滿兒平靜地點出事實。「至於我是你的女兒,是的,這是事實,但,您也只給了我一副肉體,而這副肉體,在你丟下我娘那一刻起,你也放棄了對這副肉體的所有權利。」
  「可是……」竹承明掙扎著想為自己作辯解。「當時我不知道有你……」
  滿兒笑著搖搖頭。
  「已成為事實的過去,再如何爭辯也是無意義的。當娘被人輪暴時,當我為生存下去而飽受折磨時,當舅舅逼我去刺殺允祿時,當我被抓進天牢裡時,當允祿的皇考說饒不得我時,當惠舅舅要拿我祭奠反清志士時,當雲舅舅、天舅舅要親手殺我時,在所有那些我們母女倆需要爹的時刻裡,爹都不在我們身邊,是的,爹早已放棄了對我這副肉體的任何權力……」
  竹承明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末了仍是吞回去深深歎了口氣。
  「是允祿,」仰眸,滿兒深情地凝睇著允祿。「是他給我生平第一份體貼溫暖,是他在被我刺殺的當兒卻仍一心惦念著我的安危,是他帶傷殺進天牢裡去救我,是他用自己的命在皇上面前保我,是他強撐著孱弱的身軀自舅舅手中搶回我,是他用自己的肉體保護我,在所有我需要爹的時刻裡,是他陪在我身邊,於是,所有的權利都歸於他了!」
  竹承明黯然垂首。
  「如果爹只憑著這份我並不希罕的血緣關系,便來強索作父親的權利,為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那麼,我寧願讓這份血緣關系斷了也罷,就當我從沒去見過爹,爹也從不曾認識過我,你我就此一刀兩……」
  「不!」竹承明猛抬頭,失聲大吼。「你是婉儀為我生的女兒,我絕不會放棄!」
  滿兒輕輕歎息,臉上是那種面對一個任性小鬼無理取鬧的容忍表情。
  「那爹究竟想要如何?」
  竹承明遲疑一下。「你……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害死自己的親舅舅呀!」
  「我害死舅舅?是雲舅舅這麼說的?」滿兒似吃驚又似毫不意外。「他到底是怎麼說的?」
  「他說是你設下陷阱,好讓女婿捉拿他們。」
  「我設下陷阱好讓允祿捉拿他們?」滿兒哭笑不得。「這真是……」
  於是,花了點時間,從她當年得知自己的夫婿竟然是莊親王,因而想盡辦法逃離允祿開始,直到柳兆惠一伙人被山西巡撫提督就地處決為止,她簡潔但詳盡的說了個一清二楚。
  究竟誰是誰非,到底是誰在設陷阱害誰,柳兆惠的死又該歸咎於誰,她相信竹承明應該分辨得出來。
  「……當時我既無能設陷阱,允祿也無力捉拿他們,惠舅舅會被處決全是他自找的,連允祿也是事後才知道,這怎能怪到我們頭上來呢?」
  聽罷,竹承明怔忡地楞了好一會兒。
  「原來是這樣。」
  「雲舅舅只知道惠舅舅最後見到的是我,因為如此就把一切歸咎在我身上,雖然我能理解,但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竹承明注視允祿半晌。
  「既然女婿對你如此情深意重,那麼他可願……」
  「放棄他的立場?」滿兒再次歎息,這回她臉上是那種面對一個幼稚不懂事小鬼的無奈表情。「那我倒要先問問爹,爹又可願為我放棄立場?」
  竹承明頓時語塞,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滿兒似乎早就猜到他會是這種反應。
  「既然如此,爹又憑什麼要他放棄他的立場?」
  竹承明苦笑。「總得有一方放棄自己的立場呀!」
  第三度歎息,滿兒這會兒的表情是那種面對無藥可救小鬼的失望,不是生氣,只是失望。
  「好吧,爹,我只再請問您一個問題……」她握緊了允祿的手,允祿再次睜眸看她,深邃的瞳眸沉靜如幽潭。
  「允祿不求回報地為我做了那許多,除了要我乖乖待在他身邊以外,從不曾要求我什麼;而爹,你虧欠了我那麼多,只會空口說要補償我卻什麼也沒做,反過來還要求我為你做什麼,爹,你真的一點都不慚愧嗎?」
  這下子,竹承明真的狼狽了,面對虧欠許多的女兒,他確實感到慚愧了。
  「我……我……」猛然起身。「我……回去再想想!」
  他匆匆轉身,以逃難的姿態離開,竹月嬌緊隨在後,竹月蓮在深深凝視她一眼後才追上去。
  「爹!」
  竹承明停住,猶豫一下才回過身來。
  「爹,我是您的女兒,是大姊、二姊的妹妹,是小妹的姊姊,但……」滿兒徐緩地道。「我也是愛新覺羅•允祿的妻子柳佳氏滿兒,至死為止都是,這點請您千萬要記住!」
  在金色陽光的沐浴下,婷立於允祿身側的滿兒看上去是那樣雍容高雅,莊嚴肅穆,在這一刻裡,竹承明終於體認到一件事實。
  他的女兒確實是大清皇朝的福晉,而不是前明的公主。
  經過兩個月的休養,表面上,滿兒已經完全康復,她的笑聲一如以往,她的身子甚至比小產前更健康,總之,她的外表全然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
  但事實上,不安的陰影仍隱伏在她心底深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見過了竹承明,在莊園裡又過了幾天懶人時光後,滿兒便跟著允祿帶著小鬼們回到王府裡,這天是雍正十年閏五月十九日。
  就在這日裡,同一天,恆親王允祺與原誠親王允祉先後過世了。
  說起來,這其實也算不上什麼特別的消息,畢竟這幾年來她歲歲都在穿孝服,差不多都要穿習慣了,閒來無事就得去祭拜這位爺祭拜那位爺,有時候還得拎著奠香趕場呢!
  不過這樣一個與她並沒有切身關系──除了得再換上孝服──的消息,竟在瞬間便染白了滿兒的臉,嚇得她大大驚慌失措起來。
  「天哪,同……同一天……三爺、五爺兩人竟然在同一天……」猛然揪住允祿的衣襟,「你……你……不,不會的,你還不上四十,他們已經五十好幾了,不會的,不會的……」她喃喃自語努力安慰自己。
  允祿擰眉專注地凝視她好半晌,然後將她攪入懷裡,什麼話也沒說,但自這日起,他便出現一項非常大的轉變……
  「老爺子,你最近又在忙些什麼?都兩、三更才回來呀?」
  「台灣北路西番滋事,雲南思茅土夷勾結元江夷人舉兵叛亂,准噶爾的噶爾丹策零又開始集結軍隊……」
  「夠了,夠了,我明白了!唉,怎麼仗老打不完呢?」滿兒喃喃咕?,一面服侍他更衣准備上床睡覺,「不過你這樣會不會太累了?瞧……」她順手捏捏他的肩膀。「你的肌肉又開始僵硬了,不能休息兩天嗎?」明知他不會答應,她還是忍不住要提一下。
  允祿凝眸注視她片刻。
  「明兒個我去把工作交代一下,午時便回來。」
  「咦?」滿兒愕然揚起視線對上他淡漠的眼,顯得非常意外。「真的嗎?真的可以嗎?太好了,雖然半天少了一點,但總比沒有好,如果……」
  「兩天。」
  「嗄?」
  「我會在家裡休息兩天。」
  「呃?」滿兒楞了好一會兒才意會到他的意思,「耶,你……你是說……」她驚喜逾恆地大叫。「你可以在家裡休息兩整天?」
  允祿?首。
  「不理公事也不出門?」
  允祿又?首。
  「只休息?」
  允祿再?首。
  「這才是真的太好了!」滿兒狂喜地撲上去圈住他的頸子狠狠親了他一下。「允祿,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在家裡休息兩天的!」
  為了實現這句諾言,在接下來的兩天裡,她都親自照顧他的需要。
  他看書,她就在旁邊伺候茶水點心;他散步,她定然陪伴在一側;他睡午覺,她就給他搧風乘涼,他的三餐都是采摘王府裡自種的新鮮蔬果,由她親身下廚精心調理的菜肴,其中多半是他愛吃的素齋。
  此後,每當滿兒抱怨允祿工作太累要求他休息幾天,他就會停下來過兩天懶人生活,滿兒也因此而顯得非常開心,每回允祿休假過後,她就特別喜歡調侃他。
  「老爺子,你都三十八了呢!」
  「嗯。」
  「可是……」兩手捧住了他的臉,滿兒笑得像個欠揍的頑皮小鬼。「為什麼你還是這麼可愛呢?」
  「……」
  見他面無表情地裝作沒聽見,滿兒不禁咯咯笑著踮高腳尖,攀上他的肩親親他,再蹲下去為他穿靴。
  「老爺子,這回皇上召你到圓明園見他,會不會又要你出遠門了?」
  「不知道。」允祿漠然道。
  「喔。」滿兒默默為他穿好靴,再仰起臉兒軟聲央求。「那如果是出遠門的話,回來後你能不能多休息幾天?」
  允祿點點頭,滿兒這才眉開眼笑地送他出門。
  「王爺真把我的話聽進心裡去了呢!」佟桂喃喃道。
  「嗯?你說什麼?」滿兒沒聽清楚。
  「呃?啊,沒什麼,沒什麼,」佟桂忙打個哈哈混過去。「奴婢是說,王爺這趟去見皇上,多半要兩、三天後才會回來。」
  「我想也是,不過正好,我才有時間好好准備一下今年要送給他的禮物。」
  「福晉要送什麼?」佟桂興致勃勃地問。
  滿兒俏皮地皺皺鼻子,咧嘴一笑。「不告訴你!」
  「啊,福晉,怎麼這樣,好討厭喔,提了又不告訴人家,這樣人家會猜得很難過耶!」
  「就是不告訴你!」
  「福晉……
  「不告訴你!」
  「福晉哪……」
  滿兒不理會她,徑自走開,佟桂繼續追在後面不甘心地叫,其實心裡歡喜得不得了。
  王爺真是「孺子可教也」,福晉總算恢復正常了。
  甫一見面,雍正便交給允祿一張名單。
  「這是……」
  「替朕解決掉這些人。」雍正的口氣好像只不過是要允祿幫他打死幾只煩人的蒼蠅蚊子。
  「臣遵旨。」允祿收起名單。「那麼內城裡……」
  「朕知道,天地會打算劫牢搭救呂毅中與沉在寬,」雍正負手望住窗外。「朕會把內城裡的安全暫時交給雍和宮的喇嘛,他們應該應付得來。」
  「最好拿掉暫時那兩個字。」允祿聲調平平地建議。
  回身,雍正笑了。「怎麼,你那福晉又在耍什麼性子了?」
  「臣已是正黃旗滿州都統、正紅旗漢軍都統、內務府總管署理、」允祿眼觀鼻,鼻觀心,一個一個念下去。「總理工部事務、總理……」
  「好好好,朕明白了,明白了,你那福晉嫌你太忙了,沒空陪她是吧?」雍正有趣地笑道。「好吧,往後大內的安全就交給雍和宮的喇嘛,不過倘若有他們應付不了的狀況,你可得伸伸手。」
  「臣遵旨。」允祿冷漠如故,古井不波,能順利甩掉一樁重擔,他卻連眼也不眨一下。
  「那麼……」雍正用下巴指指他懷裡的名單。「得多久?」
  「這時間說不得准,一個月,一年,都有可能。」
  「那倒是,還得四處去找人嘛,」雍正點點頭,「好吧,就不給你期限。不過……」他沉吟一下。「年底前你最好回來一趟,朕要下旨處決呂毅中與沉在寬,在那之前,天地會若是救不到人,必然會劫法場……」
  「那就不要游街,也不要在菜市口行刑。」
  「不!」雍正斷然否決。「朕就是要讓所有百姓都來看,親眼見到叛逆的下場,這才能讓百姓知所警惕。」
  「皇上要臣弟如何?」
  「朕要你在十月時趕回來一趟,親自監斬呂毅中與沉在寬,倘若天地會敢來劫法場,便全都給朕捉起來,之後你再出京去繼續完成這趟工作。」
  「臣遵旨。」
  「很好。」對於允祿的順從,雍正感到很滿意,「不過……」眼底又浮現笑意。「這回不會又搞不定你那福晉吧?」
  「絕不會。」
  「是嗎?」雍正還是忍不住笑出來。「朕倒很懷疑!」
  不必懷疑,這回滿兒完全沒有刁難允祿,她只問了兩句話。
  「在外頭,你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
  「回來後,你會好好休息一陣子?」
  「我會。」
  允祿的語氣與過去並無絲毫不同,但滿兒感覺得出這回他確是很認真在回答她,因此她也就不再多?唆,很「賢慧」地開始替他准備行囊。
  「滿兒。」
  但才剛開始准備,允祿便壓住她忙碌的手,滿兒疑惑地仰起臉兒,發現允祿的眼色異常嚴厲。
  「是,老爺子?」她又有什麼小辮子給他捉到了嗎?
  「我不在的時候,你絕不可出城半步!」
  唉,早該猜到他又在為她操心了。
  真是,這人除了擔心她以外,沒別的事好干了嗎?
  她想歎氣給他聽,但轉眼一想,她歎氣,他可能會發脾氣,還是乖乖回答他比較好。
  「好,我發誓絕對不會出城半步。」她手貼在胸口發誓。
  他凝視她片刻,方才放開手。
  她繼續准備行囊,隨口問:「你何時要出發?」
  「夜半時分。」
  夜半?
  做小偷是吧?這次要去偷哪一家呢?
  「我知道,你不想讓我爹他們知道。」滿兒憋住笑意。「什麼時候回來?」
  「不確定,也許一個月,或許半年。」
  「這樣啊,這回又要去調查什麼事了嗎?」
  「殺人。」
  「……喔,好吧,適量的『運動』有益健康,請盡情殺個痛快後再回來!」
  對於她的「鼓勵」,允祿不置一辭,臉上依然沒有半點表情。
  行囊備妥,滿兒正打算吩咐玉桂上廚房去取水囊過來,「啊,對了!」忽又想起什麼似的跑回梳妝台前。
  「你的生辰時怕你趕不及回來,我最好先把禮物送給你。」
  允祿兩眼眯了起來。「這是什麼?」
  「平安符啊,我去廟裡求來的,還特地繡了一個香囊裝著,瞧,很漂亮吧?」滿兒得意地展示她的手藝。
  允祿輕蔑地冷哼。「我不戴這種東西。」
  「但這是我特地為你求來的耶!」
  「不戴!」
  「起碼香囊是我親手……」
  「不戴!」
  「可是……」
  「不戴!」
  「……」
  「……幫我戴上。」
  事實證明,酷王爺再酷也酷不過俏福晉。
第四章
  滿兒那邊過得其樂也融融,她老爹這邊過得卻是奇慘無比,竹承明比見過滿兒之前更沮喪,每天只顧埋頭哀聲歎氣,茫然無所適從,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但有件事他可是確定到不能再確定。
  「誰也不准傷害滿兒,否則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他!」嚴厲的警告完畢,再繼續哀他的聲、歎他的氣。
  雖然很不甘願,但有玉含煙壓在他頭上,柳兆雲也不得不聽命──暫時。
  數日後,號稱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天地會大龍頭王文懷,終於很慷慨地現出他的尾巴來給人家看了,那是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是個美男子,很斯文,很儒雅,沒人說穿,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個俊美文弱的讀書人竟是洪門天地會的大龍頭。
  此外,他身後還跟來了幾個意料之外的人:竹月仙與段復保,呂四娘、魚娘與?髯公。
  這下子可熱鬧了,簡直是天翻地覆、雞飛狗跳,竹承明一見就差點吼破了喉嚨。
  「你來干什麼?」
  「爹,你們這麼久沒回去,女兒自然會擔心呀!」竹月仙鎮定如恆地解釋。
  「你……你……簡直胡來!」竹承明氣急敗壞地怒吼。
  「有段大哥與王公子的保護,爹您又何必擔心呢?」
  竹承明氣得說不出話來,王文懷忙上前來恭謹施禮。
  「王文懷見過『漢爺』。」
  竹承明眉峰一皺。「你是……」
  「『漢爺』,他是我大哥,洪門天地會的大龍頭。」玉含煙解釋道。
  「妳大哥?」竹承明困惑地看看她,看看王瑞雪,再看看王文懷。
  玉含煙明白他的困惑。「我本名王語嫣,玉含煙是我藏身於秦淮河畔時所使用的花名,之後便一直沿用至今。」
  竹承明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再沉下臉去。「你不該帶他們來!」
  王文懷苦笑。「莫不成要讓二小姐他們自己來?」
  竹承明怔了怔,再瞥一下竹月仙,然後歎息。「罷了。」這個女兒,他愈來愈不了解了。
  王文懷與玉含煙相視一眼。
  「那麼,倘若『漢爺』不反對的話,我們最好立刻來談談三小姐的問題,這問題可比二小姐的問題大多了!」
  參與密談的只有竹承明、王文懷與玉含煙三人,竹家姊妹、陸家兄弟與段復保五人在屋外四周嚴密守衛,王瑞雪與其他人則分別在更遠一段距離之外形成第二道防線。
  「無論如何,你們絕不能傷害滿兒和我那幾個外孫!」
  討論尚未開始,竹承明便搶先撂下這麼一句,害王文懷與玉含煙相對使了半天眼色,使得眼睛差點抽筋。
  「莊親王呢?」公主不准動,那?馬呢?
  「女婿?」竹承明無語怔忡了好半晌後,黯然長歎。「隨便你們。」滿兒一定會恨死他的,但他也得為大局著想啊!
  這就行了,他們最大的眼中釘是莊親王,那個殘酷的惡魔不知壞了他們多少大事,毀了他們多少反清組織,殺了他們多少抗滿志士,如今要救人,最大的阻礙也是他,只要能除去他,其他都不是問題。
  「那麼……」詢問的眼神投向玉含煙,「我們這幾個,應該綽綽有余了吧?」王文懷問。
  「不夠。」玉含煙搖搖頭,不假思索地否定了大哥那種一廂情願的樂觀想法。
  「不夠?」王文懷難以置信地重復。「我們這幾個可是包括了苦大師和獨臂神尼的徒弟,還有?……」見玉含煙仍在搖頭,停了一下。「若再加上白慕天呢?」
  「大哥,」玉含煙無奈地苦笑。「莊親王的劍法天下無敵,便是千軍萬馬也不夠抵上他一招,我們兩次傷得他都是利用三小姐,現在我們既然不能拿三小姐來冒險,自然也拿他莫可奈何。」
  王文懷瞳眸中倏忽掠過一抹陰?。「難道我們就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僅有一個辦法……」玉含煙遲疑一下。「莊親王劍法所向披靡,所以……」
  只聽到這裡,王文懷便兩眼一亮。「我懂了!」
  「?髯公應該知道。」
  「我立刻去問他!」語畢,王文懷即匆匆離去。
  問題不是沒有辦法解決,玉含煙理當高興才對,但她不僅一點欣喜的神色都沒有,反而落寞的望著大哥離去的背影怔楞地發起呆來。
  為什麼那個人和他們是不同立場呢?
  北京的夏季幾與南方無異,炎熱多雨,所以康熙每到夏天就躲到避暑山莊去逗小老婆玩,而雍正則避進圓明園裡遛狗,滿兒也很想逃到城外的莊園,但礙於對允祿的承諾,她逃不了,只好如同往年一樣,躲進沁水閣的湖裡,這也是她之所以會游水的緣故。
  老是泡在湖裡頭,不會游也會游了。
  「塔布,烏爾泰,看好他們!」來回游了好幾趟,滿兒累了,氣喘吁吁地上了岸,一邊吩咐塔布看好孩子們,一邊跌到樹蔭下。「天哪,累死人了!」
  「喝點酸梅湯吧,福晉。」玉桂殷勤地送上酸梅湯。
  「謝謝。」滿兒一口喝干,然後直接躺在草地上。「對了,我一直想問,卜蘭溪怎地沒來鬧了?」
  一提到這名字,四個婢女全都忍俊不住噗哧失笑,滿兒納悶地來回看她們。
  「你們笑什麼?」
  「自然是笑那個卜蘭溪格格,她不願意嫁給寧郡王,但那是皇上的旨意,她也沒轍,後來聽說寧郡王也不想娶她……」
  說到這裡,玉桂禁不住停下來笑個不停,佟桂只好替她接下去說。
  「有一回,兩人在內城裡的大街上不經意碰上了頭,一個馬上氣勢洶洶地告訴對方他根本不想娶她,另一個也不甘示弱地告訴對方她也不想嫁給他,你一言我一句當街吵了起來……」
  話說至此,佟桂也停了,四人相對哈哈大笑,表情很?昧。
  滿兒看來看去,腦中忽地靈光一閃。「不是吧,他們是歡喜冤家不聚頭,就這麼吵對眼了?」
  四個婢女爭先恐後點頭,笑不可抑。
  「聽說成親當天,」婉蓉一邊笑一邊繼續說。「新婚夫妻兩人還在洞房裡大吵大鬧,搞得天翻地覆呢!」
  「不過婚後可恩愛得緊哩!」玉蓉作最後補充。
  「原來他們成親啦?」滿兒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卜蘭溪也真是的,這麼快就變心了,我看她對老爺子也不過是一時迷戀罷了,偏要鬧得這樣人仰馬翻才甘願,哼,下回見面,我非找回來不可!」
  見滿兒氣嘟嘟地很不甘心,佟桂四個不由笑得更大聲,笑得滿兒愈發火大,恨恨地背過身去?眼打盹,懶得再理會她們。沒想到這一?上眼便睡死了,直到玉桂喚醒她,她還以為自己不過小小眯了一下眼而已。
  「福晉,醒醒,福晉,小七來了呢!」
  「唔?唔……」滿兒揉揉惺忪睡眼,側身坐起來。「咦?大家呢?」
  「都累了,進屋裡去睡啦!」
  「耶?我睡了那麼久嗎?」
  「是啊,福晉,都一個多時辰了。」
  「真的?我都不覺得呢!」話說著,滿兒伸了個懶腰,再起身。「小七呢?」
  「在堂屋裡候著呢!」
  一刻?後,滿兒換上干淨服飾去見小七。
  「麻煩你,小七,如果又是我二姊要見我,請省省你的口水吧!」
  小七兩手一攤。「誰叫我是傳信鴿!」
  滿兒失笑。「就跟你說,只要他們一提這事兒,你就告訴他們是王爺不准,這不就得了。」
  「我說啦,」小七咧咧嘴。「所以二小姐要我請你瞞著王爺偷偷去見她。」
  「真是夠了!」滿兒翻翻白眼。「好,以後她再說這種話,你就跟她說我絕不會瞞著王爺做任何事,所以別再來問了!」
  小七滑稽地聳聳肩。「我敢打賭她絕不會就這麼算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滿兒喃喃道,頗頭痛地揉揉太陽穴。「對了,他們知道王爺不在京裡了嗎?」
  「還不知,不過再瞞也瞞不了多久了。」
  滿兒呻吟。「天哪,我實在不懂,二姊都來了,爹怎麼還不回雲南去呢?」
  小七想了一下。「據我所知,他們仍未放棄救人的計畫。」
  「讓我死了吧!」滿兒呻吟得更大聲。「小七,我求求你,快告訴我這只是你的猜測,而且可能性是零!」
  小七同情地看著她,嘴角在抽筋。「跟著二小姐一同來的那些人,我終於查到他們的身分了,是呂四娘、魚娘、?髯公,以及白族段氏的少主,還有那位玉姑娘的大哥,我想滿兒姊應該知道他是誰吧?」
  「玉含煙的大哥?」滿兒吃驚地尖叫。「天地會的大龍頭?」
  小七?首。「他們一直在計畫著什麼,所以我說他們尚未放棄救人的企圖。」
  滿兒張著嘴,傻住。
  如果真是的話……天哪,屆時這事肯定會鬧得天大地大,再倒楣一點的話,她爹或姊妹還會有人被逮住,那時可就……
  嗚嗚嗚,那個死鬼老頭子怎麼還不回來呢?
  屋前,兩條人影先後落地,屋內,迅速迎出另兩條人影。
  「找到了?」
  「不只找到了,還拿到了!」
  「難怪這麼久,無論如何,東西既已到手,要對付莊親王就不是問題了!」
  片刻後,大廳內團團坐滿了人,眾人圍成一圈開始研討作戰計畫。
  「現在,要除去莊親王不難,但務必要先行把他引到無人處,這是重點,所以……」王文懷環顧眾人。「各位有何建議?」
  「滿兒!」柳兆雲脫口道。「滿兒是莊親王的死穴,捉她准沒錯!」
  「嗯,嗯,沒錯,沒錯!」
  眾人紛紛點頭贊同,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但……
  「不准動滿兒!」竹承明怒喝。「你們誰敢動她,我就先殺誰!」
  興奮的腦袋才點一半,一湖寒??的冷水便沒頭沒腦的澆下來,眾人不禁相顧愕然,先後皺起眉頭來,呂四娘更是惱火。
  「喂,你這人怎麼……」
  「住口!」王文懷暴叱。「呂四娘,你不要為了心急救令尊而昏了腦袋,『漢爺』豈是你能隨意亂呼喝的,請自制一些,否則休怪我趕你出去!」
  呂四娘一怔,?髯公連忙好言按捺下她。
  呂四娘沒留意到,他可早就注意到王文懷兄妹對竹承明那種異常恭謹的態度,可想而知竹承明的身分定然非比尋常,不是呂四娘能夠隨意得罪的。
  「爹,滿兒是我妹妹,我們自然不會傷害她,所以……」竹月仙笑得溫婉。「我們只是把滿兒『請』來和我們聚一聚,這並不會傷害到她,不是嗎?」
  她的語氣?雅,神情溫柔,話也說得合情合理,但毫無緣由地,竹月蓮卻聽得有些發毛,背脊冷汗直冒,雞皮疙瘩從頭頂長到腳底下。不過其他人倒沒有那種感覺,竹承明也沒有,他毫不懷疑地就竹月仙的話認真思索片刻。
  「好吧,但你們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傷害到滿兒,連一根寒毛也不許!」
  「文懷知道。」王文懷嚴肅地許下承諾。
  竹承明點點頭,不再言語,王文懷暗暗松了口氣,轉向其他人。
  「好,那麼接下來我們再研究一下該如何把三小姐請出內城來……」
  「聽說莊親王並不在京裡,好像離京近兩個月了……」
  一個時辰後,甫出後門打算再到坡頂上去作思考的竹承明停下腳步,回眸瞥一眼隨後追上來的竹月蓮,沒吭聲。
  「爹,這樣真的好嗎?你也知道滿兒對妹夫……」
  「我知道,滿兒一定會恨我,但……」竹承明泛出苦澀的笑。「我不能不為大局著想啊!」
  「可是月仙……」竹月蓮猶豫一下。「我真的很擔心月仙她對滿兒……」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就這點而言,竹承明倒是很有把握。「你想想,月仙迷戀的是女婿,一旦女婿……呃,總之,一旦失去迷戀的對象,她對滿兒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竹月蓮深深凝視竹承明一眼。「我想這才是爹會答應他們狙殺妹夫的理由吧,好讓月仙死心去嫁給段大哥?」
  竹承明心虛地別開眼,無法面對女兒那譴責的目光。
  「這……這也是原因,但並不是主因。」
  不是才怪!
  竹月蓮深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這是害了滿兒一輩子啊,爹!」自從那日聽了滿兒一番話,她認真思考了好幾天,之後,她終於能夠完全撇開立場,單純只為她的妹妹著想。
  「不然你說我該怎麼辦?」竹承明狼狽地反問。
  「可以廢了妹夫的武功,甚至把他關禁起來,」竹月蓮正色道。「這樣起碼滿兒還可以擁有她的丈夫呀!」
  「那月仙不就……」竹承明沖口而出,旋即又?尬地噎回去。
  竹月蓮歎息。「所以說,還是為了月仙,對吧?就如同那天滿兒所說的,為了月仙,爹可以犧牲她,甚至爹可能還暗中期待滿兒會願意再嫁,好替爹多生幾個純漢人的孫子……」
  「王文懷尚未婚娶,他會是個好夫婿的!」竹承明再次脫口道。
  「該死!」一聽父親不但承認了她的猜測,甚至已做好一廂情願的打算,竹月蓮不禁憤慨不已。「爹就是不明白,是嗎?滿兒她是絕不會再嫁的,爹讓他們殺了她的夫婿,也就等於毀了她的幸福。爹最好再想想,您已經毀了她的娘親一生,難道還要再毀了她的一生嗎?」
  說罷,她難掩憤怒地轉身離去,留下竹承明一個人呆在原地,許久都無法有所動靜。
  他到底該怎麼辦?
  「我要死了,究竟還要熱多久啊?」
  「再過兩天就是中秋了,福晉,中秋一過,天兒就會開始轉涼啦!」
  「最好是。」
  滿兒腳步?跚地走向小湖,准備再泡泡湖水涼快一下,眼看湖水就在前頭,後面忽又追來呼喚聲,是烏爾泰。
  「福晉,小七又來了,好像有急事呢!」
  沒來由的,滿兒心頭猝然驚跳了一下,「急事?」萬分不情願地,她慢條斯理回過身去。「有多急?」
  「十萬火急!」烏爾泰說,再補充一句,「小七說的。」
  這麼急?
  「少一萬可不可以?」
  「……」烏爾泰在偷笑。
  「不行啊?哼,小氣!」如果可以的話,她真不想知道是什麼事,但又不能不去知道,只好拖著腳步磨磨蹭蹭地往回走,能慢一刻是一刻。「最好不是我害怕的那種急事。」
  很不幸的,偏就是!
  「二小姐被順天府衙門捉去了!」
  「什麼?!」滿兒魂飛魄散地尖叫。「怎會?」
  小七聳聳肩。「她說滿兒姊不去看她,她只好自己來看滿兒姊,結果……」
  現在她可以確定了,她二姊上輩子准是她的仇人,所以這輩子專門來觸她的霉頭、找她的麻煩,不整到她變豬頭就死不瞑目!
  「嗚嗚嗚,我想哭!」苦著一張俏臉兒,滿兒吩咐小七等她一會兒,一邊走回寢室一邊碎碎念。「老爺子,這可不能怪我,誰教你都不快點回來,都是你的錯,要怪就怪你,沒錯,都怪你!」
  不久,滿兒盛裝出了王府,還坐轎,後頭跟著塔布、烏爾泰和小七,轎過什剎海、鼓樓來到順天府衙門前停下,意外的是,衙門前竟還有另一頂轎子。
  「那是誰的轎子?」
  「信群王。」回答她的是小七。
  「他來做什麼?」
  「信郡王的世子向二小姐搭?,被二小姐甩了一巴掌。」小七耳語道。
  「不會吧?」毆打皇親,這問題她擺得平嗎?「這下子可慘了!」更麻煩的是,信郡王是出了名的心胸狹窄又護短,特地跑這一趟來,不外是為了……「塔布,我想你最好去請十七王爺來幫個忙,我一個人可能不夠分量。」
  「奴才遵命。」
  滿兒說錯了,在信郡王眼裡,她不是不夠分量,而是一點分量都沒有。
  「別人含糊你,本王可不怕你,」摸著兩撇可笑的八字胡,信郡王兩眼傲慢地盯著天花板,連眼角也不屑瞄下來一下。「不管那女人是不是你的親戚,饒不得便是饒不得!」
  「信王爺,您大人有大量,這不過是件小事,請您網開一面,我一定會記住您這份人情的。」
  順天府衙門大堂內,信郡王倨傲地站得筆直,滿兒低聲下氣的俯首央求,順天府知府大人夾在中間兩面不是人,搞不清楚明明該是九門提督衙門的案子為何要送到他這邊來?
  而當事人的竹月仙反倒像是純看熱鬧的觀眾似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悠哉得很。
  信郡王輕蔑地撇一下嘴角。「即便本王要網開一面,也絕不會對你!」
  「為什麼?」滿兒納悶地問。她什麼時候惹毛了這位兩眼高高在上的大爺啦?「慢著,不會是因為那年我家老爺子執掌宗人府時,信王爺您的二公子失手殺人被宗人府抓去……」
  「就是那事兒!」信郡王恨恨道。「本王那側福晉想去找你說情,請你跟莊親王說兩句好話,沒想到你卻見也不見她一面!」
  「這……這……」滿兒垮著臉,有苦說不出。「其實……其實也不是我不肯見,是……是我家老爺子知道側福晉是來說項的,所以不讓我見啊!」
  「不必辯解了!」信郡王絕然別過臉去。「當日你不給說項,今日本王又為何要讓你說項?妳省省吧!」話落,目注知府怒喝,「毆打皇親該當何罪,你還不快快判刑又待如何?」
  知府大人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是好。「下官……下官……」嗚嗚嗚,兩位他都得罪不起啊!
  干脆明天就告老還鄉好了。
  可是他才四十多歲,皇上會相信他已經老了嗎?
  正當知府認真考慮要染白自己的頭發,敲碎自己滿嘴牙時,幸好解圍的人及時趕到了。
  「十七弟,你來得正好!」滿兒以「得救了」的表情迎向允禮。
  「十六嫂,到底是何事這樣急匆匆要我來?」允禮也滿頭大汗,熱的。
  「這個嘛,」滿兒朝信郡王瞟去一眼。「是……」
  她簡明扼要地把事情原委解釋清楚,期待允禮能為她擺平這件事,沒想到允禮卻先拿出一張哭笑不得的臉給她看。
  「我正要上圓明園去見皇上,十六嫂硬把我叫來,就為了這麼一點小事?」
  小事?
  滿兒兩眼微眯。「你不想管這事?好,沒關系,等我家老爺子回來後……」
  允禮一驚,「誰說的?誰說我不想管?十六嫂可別冤枉我,我愛死了管這種閒事,不管幾樁,我全包了!」話說著,對她擺出一個沒問題的手勢,然後快步走向信郡王那邊。「信王爺,借一步說話可以嗎?」
  信郡王卻也不給他好臉色看,「本王不接受說情!」狷傲的一句話便想打發掉允禮。
  允禮莞爾。「那正好,本王也不打算說情,只不過想告訴你一件秘密罷了。」
  高高在上的眼珠子這才?尊降貴地落下來,狐疑地看著允禮。「什麼秘密?」
  「是……」頓住,把信郡王拉到一旁去,允禮再放低聲音問:「信王爺可知道田文鏡?」
  「誰不知道田文鏡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那又如何?」
  「那麼信王爺可知他為何被調回京裡來?」
  「被調回京裡來?」信郡王搖搖頭。「不對,他是因病乞休。」
  允禮無聲一笑。「這就是我要告訴信王爺你的秘密,因病乞休是表面上的理由,事實上,田文鏡是被皇上調回來的,而且……」
  見允禮愈笑愈賊,信郡王開始感到有點不安。「如何?」
  「田文鏡是因得罪了十六嫂,惹得十六哥不開心,所以……咳咳,信王爺該懂我的意思吧?」
  再沒腦筋的人也該懂了。
  信郡王臉色有點發綠,僵了好一會兒,「好,本王給果親王你面子,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不過下回最好別再犯到我手上來,否則,哼哼哼!」聊勝於無地發了一下狗威,再惡狠狠地瞪滿兒一眼,隨即匆匆離去。
  哼,不信他真不怕!
  允禮吁了口氣,然後也匆匆向滿兒打個招呼,「好了,十六嫂,沒事了,我得趕緊上圓明園去,免得皇上久等不著人挫火兒!」招呼打完,人也消失了。
  滿兒微笑著轉向知府……
  「二姊,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啊?我不相信你不知道這樣會惹出大麻煩來!」
  出了順天府衙門,姊妹倆一塊兒擠進一乘轎裡,揮著滿頭汗水,滿兒頭一句話就是抱怨,第二句話是哀求。
  「拜托你別再任性了好不好?」
  「你不來看我,我只好來看你呀!」竹月仙卻仍是一派悠閒,額上別說汗水,連半絲霧氣都沒有,悶熱的天氣似乎對她一點影響也沒有。
  「開什麼玩笑?」滿兒哭笑不得。「就算你進了外城,也進不了內城呀!」
  竹月仙微微一笑。「我這不進來了。」
  滿兒呆了呆。「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那倒不是,」竹月仙搖頭否認。「只是碰巧罷了。」
  滿兒懷疑地端詳她片刻,搖搖頭。
  「算了,不管如何,我先送你回去,爹要是知道你溜進城裡來闖這種禍,八成會立刻帶你們回雲南,這樣也好啦,省得我整天心驚膽跳的,不知何時你們會被揭穿身分,屆時就算允祿親身出馬也擺不平啦!」
  聞言,竹月仙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莊親王允祿就是……」眼神深沉得極為怪異。「他?」
  他?
  滿兒也盯回去。「沒錯,二姊,他是允祿,是殘酷無情的莊親王,是滿清皇族。」所以快快死心吧,這種毫無意義的迷戀實在是太可笑也太可悲了!
  「是嗎?」竹月仙低喃,雙眸垂落,使人再也瞧不見她眼底的思緒。
  「二姊,請你了解一件事,允祿不是金祿,你喜歡的人根本不存在,他只不過是允祿許多個面具中的一個而已。所以,二姊……」滿兒仍看著她。「段大哥是好人,你嫁給他一定會幸福的。」
  但竹月仙不再理會她,甚至連多看她一眼也沒有,兀自盯著手上的紫藍色絲絹兒出神。如果滿兒沒記錯的話,那條手絹兒竹月仙從來沒換過,永遠都帶在身上,不時拎在手上看著發呆。
  不會是金祿送給她的吧?
  「塔布,烏爾泰,你們倆先回去,有小七陪我就行了!」
  轎至內城崇文門口暫停,滿兒很謹慎地先行打發塔布和烏爾泰回府。
  「可是,福晉,王爺他吩咐過……」
  「叫你們回去就回去!」為了教他們聽命,滿兒只好端起偶爾才拿出來曬曬太陽的福晉架子來擺一擺,再放緩聲音安撫他們。「別擔心,你們王爺交代過了,不許我出城,所以我把人送到左安門就回來,記住,不准偷偷跟著我喲!」
  又來了!
  不過想起上回福晉不也同樣不讓他們跟,害他們整整擔心了兩個月,頭發不知白了多少根,夜裡老是煩躁得睡不著,只好「發洩」在老婆身上,沒想到事後王爺竟然沒對他們發?,連話也沒多說一句,也就是默許了這件事。
  既然王爺已默許,他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於是塔布與烏爾泰也就聽命先行回王府去等候,橫豎崇文門到左安門也不是太遠,福晉應該很快就會回去了。豈料……
  滿兒再也沒有回王府了!
第五章
  棗兒又熟了。
  那鴿蛋似的棗子,微微的黃,淡淡的綠,掛在那屋角落、牆頭上、灶房門口的棗樹梢頭,看得小鬼們眼睛直流口水,?著沒人注意偷偷拿竹竿去打,掉得幾顆是幾顆,這可比大人們摘來給你吃香甜多了。
  往年在這時節裡,滿兒總會親手腌制蜜棗給允祿吃,允祿不愛吃甜,所以滿兒腌制的蜜棗都不會太甜,幾乎都是純棗子的甘甜味,也依然保持著濃濃的果香。
  大概就是為了吃老婆親手腌的蜜棗,允祿趕在這時候回京裡來了,自然,他並不知道今年沒有蜜棗可吃了。
  「恭迎王爺回府!」
  「嗯。」
  剛回王府,允祿還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對,一直到進了寢樓寢室,塔布與烏爾泰半聲未吭,動作一致地在他跟前撲通兩聲跪下,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刻眯成兩條細縫。
  「福晉又惹什麼麻煩了?」
  塔布與烏爾泰兩顆腦袋掉得一樣低。「回王爺,福晉……福晉不見了。」
  眉宇間霍然爆出一股駭人的陰厲之氣,「說!」允祿怒斥。
  「是,王爺。」塔布咽了口唾沫,依然不敢抬頭。「那……那是半個多月前的事兒,小七來找福晉……」
  塔布說得很詳盡,不敢遺漏半項細節,允祿也似乎很平靜的傾聽著,但緊握的雙拳掩飾不了他真正的心情,瞳眸中愈來愈熾盛的暴戾光芒更清楚顯示出他心中激烈澎湃的憤怒。
  「……後來小七來找我們,說他知道該上哪兒去詢問福晉的消息,可是他不能告訴我們,只能告訴王爺您一個人。他還警告我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福晉失蹤的事兒,否則王爺回來定會把我們拆成骨頭去熬湯,所以……」
  話說到這裡,結束了,再說下去也沒人聽。
  塔布與烏爾泰不知所措地面面相對。
  「我們……可以起來了嗎?」烏爾泰吶吶問。
  塔布認真思索片刻。
  「我想最好不要,等王爺回來讓我們起來再說。」
  「可是……」烏爾泰不安地看了一下洞開的房門。「倘若王爺就這樣直接去找福晉,那我們怎麼辦?」
  塔布長歎。「還能怎麼辦,只好在這裡跪到死嘍!」
  小七的店鋪後,兩條人影在那低聲說話,半晌後,較高的那人轉身正待飛身離去,另一人急忙喚住他。
  「王爺!」
  較高那人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
  「王爺,那些人沒安好心眼,請王爺務必小心,千萬別讓滿兒姊傷心啊!」
  較高那人依然不吭聲,話一聽完便頭也不回的離去。
  另一人憂慮地鎖緊眉頭,目注夕陽宛如淋漓的鮮血般灑滿天際,心中不安的預感愈來愈強烈。
  他錯了嗎?
  那擺明了是個陷阱,一個死亡陷阱,而他卻無法不告訴王爺,也無力阻止,更無能為力幫忙,只能眼睜睜看著王爺一步步踏進陷阱裡頭去,否則滿兒姊就回不來了。
  難道滿兒姊注定要傷心嗎?
  灰蒙蒙的天底下,荒蕪遼闊的黃土,支離破碎的長溝深壑銜接著無邊無際的沙海,偶爾刮起漫天的黃塵,幾乎要把人淹沒了。
  秋的深味,悠遠,蕭索與永恆,就得在這塵沙飛揚的北方才感受得到。
  「你們究竟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
  「直到你點頭答應改嫁給王公子為止。」
  這兒是黃土高原與毛烏素大漠交界處的一處小村子,位於山窪之中,前後僅有三十幾戶人家,偏僻又荒涼,除了三、兩間土磚房之外,大多數民居都是那種依山而建,黃土壘成的窯洞,一進門左手是窗,窗下是前炕,裡牆還有掌炕,炕的另一頭是灶,通往隔房的小門被封起來了,想溜後門逃走都沒後門可溜。
  也真難為他們找得到這種地方來藏匿她。
  「請不要一再開這種玩笑,」滿兒板著臉說。「一點都不好笑。」
  「我也告訴過你許多次了,這不是開玩笑。」竹月仙輕聲細語地道。「這是爹對你的期望,為人子女該懂得盡孝,所以你最好……」
  「也就是說你是個不孝女,所以打死都不願意嫁給段大哥??」滿兒沒好氣地打斷竹月仙的「最好」,因為她一點也不覺得好。「既然你可以不孝,又憑什麼來強求我?麻煩你先跟段大哥成親之後再來跟我說這種話吧!」
  竹月仙沉默一下。
  「我們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滿兒看看對方再看看自己。「難不成二姊你其實是男的?」
  「我是姊姊。」
  「也對,你是姊姊,我是妹妹,是不一樣……」滿兒一本正經地點頭同意。「既然如此,我這個妹妹都嫁了,你這個姊姊是不是早就該嫁了?」
  「但妳偷了我想嫁的男人。」
  饒了她吧,居然說她「偷」男人!
  如果她真的偷男人,早被允祿活生生用牙撕碎了吞進肚裡去,哪還輪得到別人來說話。
  滿兒深深歎了口氣。「我想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什麼原因?」
  「想逼我改嫁王文懷,因為你還不肯對允祿死心。」
  「是我先認識他的。」竹月仙不但沒有否認,語氣更是理直氣壯。
  「那又如何?他根本不喜歡你呀!」滿兒哭笑不得。「事實上,他早就忘了你了!」
  「不,他沒有忘,他只是不知道我會在那裡等他。」竹月仙認真地說。
  這女人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
  「他忘了!」滿兒重重地說,希望她能清醒一點。「不騙你,他真的忘了!」
  「不,他沒有忘,沒有!」但竹月仙頑固地不想清醒,堅持要沉迷在自己的癡戀之中。
  「他忘了!」
  「沒有!」
  「忘了!」
  「沒有!」
  「忘了!」
  「沒有!」
  這女人,真是夠了!
  對戰到中途,滿兒突然停下來,又咬牙又瞪眼,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了。
  那樣執拗的一廂情願,可笑的執迷不悟,耐性再好的人也會受不了,更何況她的耐性經過半個多月的關禁之後早已呈現疲乏狀態,忍受到現在已經是極限再超過一咪咪了。所以……
  依然瞪著兩眼,她深深吸了一口長長的氣,再陡然拉高嗓門卯上全身力氣嘶吼出去。
  「他忘了!早就忘了!忘得一乾二淨,忘得徹徹底底,忘得一絲不留!聽清楚沒有?他早忘了!忘了!忘了!忘了!忘了……」叫聲?然中斷,她猛地打了個哆嗦,不由自主退了好幾步。
  老天,她又想對自己的親妹妹下毒手了嗎?
  只不過眼前花了一下而已,竹月仙那張清麗若仙的嬌?便抹上了一層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毒之色,目光邪惡地盯住滿兒不放。
  「他•沒•有•忘!」咬著牙關,竹月仙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那陰??的聲音駭得滿兒忍不住又退了幾步,腦門子上冷汗爭先恐後冒出來。
  「是是是,他沒有忘,沒有忘!」識時務者為俊傑,雖然她是有點餓了,但還沒有餓到連眼前虧都要吃的地步。
  沒想到就這麼一句話,竹月仙即刻恢復原狀,還對滿兒綻露出格外?雅溫婉的微笑,看得滿兒錯愕地大大楞了一下,忍不住用力揉揉眼再看,以為自己的眼睛有毛病。
  「對,他沒有忘,所以你應該把他還給我。」連嗓音也回復原先的溫柔。
  哇,這個厲害,比允祿更高級的變臉絕招,連眨眼都不必,瞬間就變樣了,或許應該叫允祿拜她為師才對。
  「二姊,你問錯人了吧?」滿兒直歎氣,一邊還得戒備竹月仙不知何時又要動手謀殺親妹。「這不是我還不還的問題,而是允祿的選擇呀!再說,這個跟逼我改嫁給王文懷又有什麼關系?」
  「既然你要把金祿還給我,自然要改嫁給王文懷啊!」
  這是什麼白癡邏輯?
  滿見翻翻白眼。「難道說我一輩子不點頭,你們就要關我一輩子嗎?」
  竹月仙點點頭。「沒錯。」
  真干脆!
  滿兒忍不住又翻了一下眼。「好吧,既然你說這是爹的意思,麻煩你請爹自己來跟我說。」
  「爹沒空。」
  滿兒哼了哼。「是他不敢來面對我吧?」
  「你只要點頭答應這件親事,在成親拜堂之時,自然可以見到爹了。」
  好狡猾!
  「那好,你去跟他說,他要是再不來見我,我就要跟他斷絕父女關系!」
  「你自己跟他說。」
  「也可以,我自己出去跟他說。」
  「妳不可以出去。」
  「我不出去怎麼跟他說?」
  「只要你答應親事,拜堂那天就可以出去跟他說了。」
  「……」
  難怪她們講了半天講不出結果,原來她們言語不通。
★             ★                ★
  「為何不直接告訴莊親王要到哪裡去?」
  「如此的話,他一定會預先做好充分准備後才去,所以我們必須先逼他,逼到他無法顧及要做准備,甚至無法思考,一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趕去,屆時他毫無准備又人疲馬累,榆林那邊的人正好以逸待勞,殺他個措手不及,必能手到擒來。」
  「我們要如何逼他?」
  「雖然大小姐另有交代,但我認為還是柳兆雲提議的方法更適當,先告訴他他的老婆死了,他必定會憤怒地拚命追問凶手是誰,我們再使用拖延戰術拖到他失去耐性,那時才告訴他害死她的人在哪裡,他必然會毫無理智的一心只想趕去為他老婆報仇而顧不得其他。」
  「嗯,這方法果然妙極,這裡到那兒起碼也有兩百裡,等他用盡全力趕到那也差不多精疲力盡了,說不定用不著那樣東西就可以解決他了!」
  「正是如此。」
  「那要由誰去……」
  屋內十數人的談話?然中斷,目光齊聚轉向門口,那兒剛撞進來一個慌慌張張的人。
  「來來來來了!來……來了!他他他……他來了!」
  傳報的人聲音抖顫得宛如狂風中的枯葉,屋內的人乍聽之下亦臉色皆變,有三人差點跳出窗外逃之夭夭,一個是跳一半後再爬下來。
  「別緊張,」畢竟是天地會的大長老,在這時刻依然鎮定得很。「在我們告訴他想知道的事之前,他不會對我們如何,而在他知道之後,他也不會有心思對我們如何,他要的是凶手,而不是傳話的人,所以我們不用擔心,這是多余的。」
  「既然如此,為何要把我們全叫來?」不只九大長老再一次全會齊了,還多叫上好幾十個兄弟,明擺著就是要面對大陣仗,還說不用擔心,他想騙誰啊?
  「以防萬一。」話落,大長老率先走出屋外。
  盡管來上一萬吧,只要沒有那個萬一就好了。
  但見大長老都勇敢的出去面對那個一萬或萬一了,其他長老也只好硬著頭皮跟在後頭,其中有四位長老是新任,雖然沒有參與當年那一場戰役,但光聽存活的人的轉述,也夠他們膽戰心驚了。
  屋外,天地會數十人面對的只有一人。
  一位長著一副清秀可愛的五官,卻滿身煞氣的年輕人,他臉上沒有丁點表情,雙目中射出來的光芒是狠辣的,?紅的唇瓣殘酷地緊抿著,就像是一頭猛獸在攫取獵物之前那樣期待血的祭祀。
  「王爺,」先前還很鎮定的大長老,在這一刻裡,心裡仍不免有些膽怯。「你來了。」
  年輕人雙眸微眯,嗜血的味道反更盛。「哥老會?」
  「難得王爺還記得老夫。」
  年輕人輕蔑地冷哼。「本王並不記得你,倒是記得你臉上那條疤。」
  大長老有點難堪地繃緊了下巴,那條橫?在他臉上的疤痕也跟著扭曲起來。
  「老夫也記得,這是王爺所『恩賜』的。」
  年輕人又哼了哼。「廢話少說,立刻交出本王的福晉,本王尚可饒你一命。」
  場面話尚未交代完畢,對方就急著提出「要求」,大長老頓時覺得自己好像占了上風,不由多了幾分膽氣。
  「她不在這裡。」講話也大聲起來了。
  年輕人兩眼又眯了起來。「不在這裡在何處?」
  「她想要逃走,阻止她的人一時不慎,錯手……」大長老遲疑一下。「殺死她了。」
  話聲一落,一股駭人的死寂?然籠罩全場,像空氣凍結了,時間停滯了。
  眼皮子垂落,年輕人的五官也變樣了,戾氣暴現,邪佞狂湧,獰惡得好像是剛從幽冥鬼界裡逃脫出來的陰魂厲鬼,殘忍、狂悍、狠毒與粗暴的血腥氣息迅速在空氣中凝聚……
  大長老立刻察覺到不太對盤,這與他們預計的好像不太一樣,他是不是太得意了?
  「慢著,我們……」他想補救,但已來不及。
  無聲無息地,瘦長的身形霍然橫空暴飛,森厲的劍芒宛如烈焰般驟然狂射,千百道燦亮的光影交叉飛縱穿織,剛見它成形,已然來在眼前,於是,一道不似出自人口的慘叫有如獸嗥般響起,旋又消斂在一蓬蓬飛灑的血肉中。
  不過眨眼間,一個人消失了,變成了一堆肉醬,一堆摻合了骨頭、毛發、內髒與血肉的肉醬。
  這就是謊言的代價,也是大長老的失算,致命性的。
  年輕人不會憤怒,只會發狂。
  目睹大長老的慘狀,還有年輕人那副瘋狂的模樣,眾人不禁魂飛魄散,心膽欲裂,紛紛驚叫著各自逃竄,連一絲絲抵抗的念頭都沒有。
  然而,現在才想到要逃也已經太遲了。
  眼神透著駭人的瘋狂與驚人的暴戾,一刻不曾停頓,年輕人又似脫弦之矢,閃電般追上那些四散竄逃的人,長劍揮舞著漫天森森冷芒,如同一抹無可捉摸的幻影般在人群中往來穿梭飛掠。
  於是,在一串串令人毛發悚然的慘號聲中,一股股熱騰騰的鮮血拋揚飛濺,一蓬蓬被絞碎的頭顱、身軀、四肢與毛發,合著花花綠綠的五髒六腑,仿佛血雨似的灑落向四周……
  這是大長老的另一個失算,錯誤的。
  年輕人一點耐性也沒有。
  終於,一切都靜止了,而結束隔著開始也不過片刻功夫而已,放眼望去,除了瀝瀝濃稠的血跡,攤攤糜爛的肉屑之外,包括九大長老,那數十個天地會兄弟都不見了,再也沒有半個活人,連屍體也沒有。
  不,還有一個。
  一個嚇得手腳癱瘓,跌在地上無法動彈的天地會兄弟,由於太過於恐懼,褲?處早已濕了一大片,他驚駭欲絕地仰望卓立在跟前的年輕人,簌簌抖索著幾乎連呼吸都喘不過來。
  「是誰殺死本王的福晉?」
  上自頭臉下至快靴,年輕人渾身上下都血淋淋地沾滿了血靡肉屑,幾乎已教人認不出他是誰,凶暴的雙眸依然透著瘋狂的,昏亂的光芒,紅紅的,像帶著血,令人顫栗,教人膽寒,仿佛剛自修羅地獄裡一路?殺出來的魔神。
  這是大長老的第三個失算,愚蠢的。
  要傳話,只需要一張嘴就夠了。
  那位天地會兄弟驚恐地張著嘴,非常努力想要擠出聲音來,卻無論如何也出不了聲。
  「說!」
  那位天地會兄弟駭然一顫,褲?處更濕了。「沒沒沒沒……沒死,她沒……沒死,她被被被被……被帶到榆榆榆……榆林去了……」
  年輕人狂亂的眼眸?然大睜,「沒死?她……」他喃喃道。「沒死?」
  「沒沒沒……沒死……」
  「是麼?是麼?」年輕人低喃,「她沒死,她沒死,她……沒死……」眼中瘋狂之色逐漸消褪,紅光悄然隱逝。
  「真……真的,我我我……我沒騙騙騙……騙……」
  「既沒死,為何要欺騙本王?」
  「他他他……他們要逼她改改改……改嫁……!」
  寒芒驟閃,滴溜溜的,一顆頭顱掉落到地上,骨碌碌地滾離身軀老遠,當它靜止下來時,年輕人業已不見蹤影。
  起碼頭顱的主人還保有一副完整的屍體。
  自屋前的窗?望出去,滿兒狐疑地思忖白慕天為何也來了?
  雖然竹月仙口口聲聲說帶她來這兒僅僅是為了要說服她改嫁,但隨著時日逝去,她愈來愈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
  不然為什麼爹不敢來見她,連大姊和小妹都不敢來見她?
  門扉輕啟,竹月仙送膳食來了,待她放下餐盤後,不等竹月仙開口,滿兒便搶著先問話。
  「為什麼只有你來見我,其他人呢?」
  「我說過,爹沒空。」竹月仙淡淡道。
  「大姊呢?」
  「她不想見你。」
  「小妹呢?」
  「她不方便來看你。」
  「你們都不擔心允祿找來嗎?」
  「他不會知道你在這裡。」竹月仙輕描淡寫地打發掉滿兒所有問題,再回問:「你決定要改嫁了嗎?」
  滿兒翻了一下白眼,回身繼續望著窗外,不再理會竹月仙。
  此刻她擔心的是允祿,最好他事兒還沒辦完不能回京,若是已回京得知她失蹤了,天知道他會鬧成什麼樣子!
  不,他不會鬧,一旦查得她的失蹤和她親爹有關,他絕不會,也不敢把事情鬧大,甚至提也不能提,唯一的可能是找上大理去,結果發現沒有人回去那兒,屆時他會如何?
  踏遍大江南北尋找她?
  兩刻?後,竹月仙自關禁滿兒的窯屋出來,在回自己住處時被竹月嬌攔住。
  「守衛說你不許我和大姊去看三姊,為什麼?」
  事實上,在王文懷計畫好行動步驟之後,她和大姊就被看住了,不是行動不自由,而是一舉一動被監視,想托小七帶口信去警告滿兒都沒辦法。
  「你們會『不留神』說溜嘴。」
  「我發誓不會!」
  「你會。」
  竹月嬌恨恨跺了一下小蠻靴。「那我找爹說去!」
  望著竹月嬌離去的身影,竹月仙唇角悄然勾起一抹詭?的笑紋……
第六章
  立冬,近午時分,一位碩長的年輕人不疾不徐地走過榆林城東門,順著城中大街來到城裡最大一家客棧前,抬眸打量一眼即抬腿進了客棧。
  客人上門了,殷勤的伙計立刻迎上前去准備招呼客人帶路,不過伙計只看了兩眼便皺起了眉頭,歪著腦袋下不了決定該把客人往一進院或二進院裡帶,這也怪不得他,誰教客人的模樣太奇怪了
  那年輕人約莫二十六、七歲上下,身著緞子面兒的長袍馬褂,一條烏油油的發辮拖在身後,五官清秀純真,尤其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紅的櫻桃小嘴兒,硬是教人忍不住暗贊可愛,看著模樣就像是哪戶豪門富家的大少爺,要住就該住二進上房。
  不過再仔細一瞧又全變了。
  多半是好些天沒刮臉了,年輕人那胡子碴兒老長,長袍馬褂雖是上好質料,可是現在卻又髒又黃又破,上面還沾滿了一小坨一小坨黑黑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聞上去像是死人的味道,再加上滿頭滿臉的沙和塵,也沒帶行囊,既狼狽又落魄,連馬房都不配住。
  這種客人該讓他住哪兒呢?
  伙計還在猶豫,那位呼??吸著煙桿兒的老掌櫃的業已扔下煙桿兒,堆上滿臉笑,躬身哈腰親自迎出櫃台來。
  「這位公子爺,您要住房嗎?老朽為您帶路!」
  伙計年輕見識淺,但老掌櫃的開這客棧三十幾年,經歷得可多了,招子就算不怎麼樣也磨利了。
  年輕人的模樣雖純真,但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可比天山上的冰雪更寒酷,眉宇間還帶著一股濃濃的肅煞之氣,衣衫雖落魄,卻隱隱透著一種懾人的威嚴與雍容華貴的氣度。
  這位絕不會是普通人,他敢斷言。
  「長福,去准備熱水、剃刀,還有上好的酒菜,再去把綢布莊和鞋鋪的老板全給找來,快去!」
  老掌櫃的一面吩咐伙計辦事,一面把年輕人往客棧裡最好的上房帶。
  「這位公子爺,您還需要什麼,請盡管吩咐。」
  年輕人沒吭聲,進了房徑自落坐,老掌櫃的立刻為他斟上一杯熱茶,年輕人沒動,只拿那雙陰?的眸子盯得他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渾身不對勁,好像爬滿了一整窩蜘蛛。
  「掌櫃的,我要在這城裡找人。」
  老掌櫃的有點訝異,因為年輕人的聲音深沉冷凝得不像年輕人的聲音。
  「公子爺您要找的是本地人,或是……」
  「外地來的人。」
  「那就到南門口去問乞丐頭兒最快,不過公子爺要找的人若是沒進過城,而是在城外頭,那就得找韓瘸子,他是個專門走鄉串村的貨郎,榆林城方圓七、八裡內沒有人比他更熟。」
  「去把他們給我找來。」
  「是是是,老朽這就去,不過那韓瘸子人不好找,得花點時間,如若他此刻不在城裡頭,那就更……」
  「我等。」
  一個多時辰後,年輕人已然從頭到腳煥然一新,人,干淨了;胡子,沒了;臭味兒,除了,嶄新的長袍馬褂襯得他如玉樹臨風般灑逸,只那腰袋荷包仍是舊的,他不肯換。
  當老掌櫃的把人帶來時,年輕人正自斟酒獨飲,滿桌精致的菜肴卻動也沒動。
  「公子爺,老朽把人帶來了。」
  「進來。」
  老掌櫃的應聲推門而入,身後還跟著兩個人,嚴酷的冷眼即刻掃向那個一身破爛的乞丐頭兒。
  「我找幾個中原來的人,有男也有女,其中一個女的或者穿著旗裝……」
  乞丐頭兒尚未有任何反應,那個拐著一條腿的韓瘸子便脫口道:「但一到這兒後,她便改穿漢裝了!」
  冷眼?睜,威稜暴射。「你見過她?」
  年輕人的模樣好不駭人,嚇得韓瘸子差點說不出話來。
  「見……見過,她……她們就住在土窟村,小……小的去過幾回,那位好像被……被關起來了……」
  年輕人霍然起身。「土窟村在哪兒?」
  「北門出去兩裡。」
  「出關了?」
  「對。」
  話落,眼前一花,年輕人已然失去蹤影,半空中晃呀晃的飄落下來三張銀票,一張一百兩,恰好一人一張,三人頓時看直了眼,老掌櫃的暗自得意。
  他果然沒看走眼。
  奇怪?
  滿兒疑惑地把腦袋探出窗外左右張望,除了屋前兩個守衛和村民之外,往常多少會在村裡四處走動的王文懷那些人,從半個時辰前就不見半個人影了。
  他們都跑到哪裡去了?
  她正想開口問那兩個守衛,那兩個守衛卻突然倒地不起,看得她莫名其妙,又見兩旁各竄出一人,其中一人急忙拿鑰匙打開門鎖,然後一人一邊把她抓出來拔腿就跑。
  「大姊、小妹,你們……」滿兒跑得踉踉??,滿頭霧水。
  「我們好不容易趁他們不在,逮著機會放你出來,廢話就別再多說了!」竹月蓮匆匆道。「爹他們去狙殺妹夫,你得趕緊去阻止!」
  「對,爹虧欠你的,三姊就拿這去要脅他放過三姊夫,或許爹會讓步!」
  滿兒聽得大吃一驚,卻也明白了。
  「他們想殺允祿?」難怪她老覺得事情不像竹月仙所說的那麼簡單,原來他們捉她來這兒的目的是想誘殺允祿。「天哪,他們活膩了想找死是不是?允祿的劍法天下無敵,他們哪裡敵得過!」
  竹月蓮與竹月嬌焦急地互?一眼。
  「滿兒,你以為爹他們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他們想到了嗎?」滿兒狐疑地兩邊各看一眼。「那他們干嘛還……」
  竹月蓮歎了口氣。「滿兒,妹夫的劍法不錯是宇內無雙所向披靡,但……」
  「但什麼?」
  「若是他手中無劍呢?」
  光禿禿的白巖山躺臥在蒼灰的藍天下,莽莽黃土浩瀚無垠,綿延至天的盡頭,北風呼呼地吹號,卷起塵塵沙霧彌漫。
  這片雄渾剽悍的景致實無半點可人之處,卻是那樣粗?,那樣豪邁,就像男子漢的性靈,英雄的魂魄,足以激蕩起人滿心悲壯的情懷,執拗於那份高傲的不屈,不畏死亡,不懼痛苦,蒼涼的心只想堅持男人的自尊。
  允祿默默注視著手中劍,這把伴隨在他身邊二十年,曾為他退過多少強敵,解過多少危難的軟劍,而今只剩下一支光禿禿的劍柄,劍身業已斷成寸寸廢鐵跌落在四周。
  徐徐抬眸目注正前方的王文懷,「巨??」他淡淡地問。
  「湛盧。」王文懷眼中依然難掩驚訝,早聽玉含煙說過莊親王有一副表裡截然不同的容貌,然而耳聞不如眼見,允祿那年輕純真的外表確實令人深感不可思議。
  「聰明。」允祿漠然道。
  雖比計畫中更順利地除去對方的劍,但不知為何,王文懷心中毫無半絲得意之感,也許是因為對方的反應太過於淡漠了。
  「毀天滅地劍法雖是冠絕宇內,但這把湛盧古劍正是王爺你唯一的克星。」
  「克星?」允祿揚起雙眉,似乎不太喜歡這個名詞。
  「王爺不同意嗎?」王文懷爾雅地拂了一下衫襬。「但這依然是事實……」
  允祿的武功再是高絕,睥睨天下無人能敵的也僅有劍法一項,既然如此,那就除去他手中的劍,這就是玉含煙所說唯一的辦法。
  一旦除去允祿的劍,他就不再是無人能敵了。
  因此他們一得到湛盧劍之後就來到這裡等候,允祿還在往土窟村的半途上,他們就聞訊趕來截人,一瞧見允祿便一語不發地包圍上去撲殺。
  而毫不知情的允祿也正如他們所料,一拔劍就是那曠古絕今的毀天滅地劍法,自己把自己的劍送上門來砍成寸寸廢鐵,就好像他拿一條絲瓜去砍人家的菜刀,無異自尋死路,就算他功力再深厚,碰上這把湛盧劍也要束手無策。
  之後,竹承明立刻將那把古劍帶到白巖山後藏起來,此刻,包括允祿在內,雙方沒有半個人帶有任何武器,四周除了漫漫黃沙之外也沒有半根草半株樹,完全斷絕了允祿尋找替代兵器的可能。而且這兒遠離京城,遠離人煙,絕不會有人知道允祿是如何死的,甚至不會有人知道他死了。
  所以他們才會千方百計把他誘到這兒來狙殺,雖然手段卑劣了一點,但這是唯一的辦法。
  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唯有這把無堅不摧而又絲毫不帶殺氣的湛盧劍能夠破除內功護持,即便王爺功力再深厚也保不住手中劍。」王文懷頓了一下。「換句話說,毀天滅地劍法也是有弱點的。」
  對於王文懷所做的結論,允祿不置是否,隨手扔開劍柄,兩手往後一背。
  「本王的福晉呢?」
  無視於處境的險惡,不覺於敵人的包圍,他淵渟岳峙的挺身站在那裡,仿佛能夠獨力支起蒼天,頂起?穹,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傲岸不屈,幽邃的雙眸深沉又冷肅,緊抿的嘴唇透著堅毅又輕蔑的意味,似是在嘲笑周遭那些以為能輕易讓他屈服的敵人。
  王文懷看得暗暗欽佩不已,不管對方是敵或友,是惡魔或厲鬼,單以一個男人而論,那種在眾高手環伺之下依然能夠保持沉靜如恆,無懼困境不畏生死的膽量與氣魄,這世間又有多少人能擁有?
  「她很好,既然王爺已知三小姐的身分,應該相信我們絕不可能傷害她,王爺盡管放心『上路』吧!」
  允祿依然面無表情。「上路?」
  王文懷還來不及再開口,原來一直保持沉默,只盯著允祿看的玉含煙突然從旁替王文懷作回答。
  「聰明如你,王爺,此時此刻想必早已明白這是個陷阱,又何必再問?」
  冷然的眸子徐徐移向玉含煙。「是麼?」
  「當然是。但就算王爺早知這是個陷阱,王爺還是會來,不是嗎?」
  不知為何,玉含煙盯著允祿的眼神愈來愈古怪。
  「即使是現在這一刻裡,我相信以王爺的功力依然有可能輕易擺脫我們,及時避開這個陷阱脫身,但王爺絕不會這麼做;盡管王爺明知失去寶劍之後,單憑一己之力絕對無法應付我們全體的圍殺,王爺也不會離開,只因為……」
  允祿雙眸半?,默然無語。
  「……王爺的妻子在我們手裡,王爺一心只想在她改嫁之前找回她,」不知道為什麼,玉含煙的語氣說到最後已經顯得有些難以自制的激動了。「為此,王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對不?」
  眸中倏地閃過一絲陰?,始終漠然沒有一絲表情的允祿,臉上終於浮現出冷酷的神色。
  「她真被迫改嫁?」
  玉含煙遲疑一下,點頭。「是。」
  允祿徐緩地轉向王文懷,神情更凌厲。「改嫁予你?」
  王文懷猶豫著,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柳兆雲突然插進嘴來。
  「沒錯,而且滿兒也很樂意改嫁。」
  允祿眼下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你以為本王會相信你?」
  「信不信隨你,不過……」柳兆雲兩眼閃著惡意的光芒。「老實告訴你吧,她父親原是要她改嫁給王公子,可是滿兒說她跟王公子又不熟,不肯點頭,但若是白公子的話,她就很樂意了,因為……」
  話未說完,狂風驟閃,一眨眼允祿已撲到了白慕天跟前,漫天如刃般的掌影亦呼嘯著尖銳的掌風疾掠而至,宛似一溜溜閃瀉的流星,綿延、廣闊,又似千萬把帶血的利刃,辛辣、狠毒,其快無比地籠罩住白慕天全身。
  無論如何想不到在十數高手環伺之下,允祿竟敢主動攻擊,白慕天不由駭然驚叫一聲,雙掌急揚猛揮抖出七七四十九掌,身軀暴旋猛退。
  但允祿如影隨形般的跟進,無論白慕天如何閃避,那一片強猛如驚濤駭浪的掌刃始終鎖定他不放,致使他退得愈來愈狼狽,愈來愈勉強,眼看他即將傷於那片掌影之下,兩旁及時轟來兩道洶湧的氣流,迫使允祿不得不回掌自保,白慕天方始堪堪逃過一劫。
  就在允祿回掌的同時,所有人都掄拳揮掌加入了戰圈。
  沒有了長劍在手的允祿依然如此凶悍狠厲,確是大出王文懷等人意料之外,不過只要無法施展毀天滅地劍法,允祿便不再是天下無敵,既然不是天下無敵,遲早定能將他斃於掌下。
  那,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當滿兒三人趕到時,現場已是一片慘烈。
  柳兆雲、柳兆天、魚娘、王均、蕭少山、陸文傑與陸武傑已經坐在地上起不來,每個人都滿嘴的血;而王文懷、玉含煙、白慕天、段復保、呂四娘與?髯公也都受了傷,但並不影響他們的行動。
  最狼狽的是允祿,他的身形搖晃不定,面色灰中泛青,雙目黯淡晦澀,胸前滿是腥赤的血漬,溢出唇角的鮮血仍在一絲絲往外流著,早先穿在身上的馬褂早已不翼而飛,長袍也破破爛爛的凌亂不堪。
  看他那樣淒慘,滿兒心痛如絞,脫口便要叫,卻被竹月蓮一把捂住嘴。
  「小心,別讓爹發現了!」
  白巖山前,竹承明、竹月仙與王瑞雪三人正神情凝重地專注於戰圈中的狀況。
  就在此時,王文懷等人?然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身形急旋,六人分六個方位猛然撲向正在揮汗力拚的允祿,勁風似刃,力道如山,轟然急罩而下。
  允祿下?猝然緊繃,牙齒深深陷入下唇之內,身形持立如樁,半步不讓,雙掌帶起雄渾的萬鈞威力,翻閃如電掠雷轟,悍不畏死的同時迎擊六人的攻勢,仿佛橫了心要與敵同歸於盡似的硬生生對上那六人的合擊。
  於是,一聲震撼得人耳膜刺痛的暴響轟然揚起,宛若驚濤駭浪般的澎湃勁氣隨之霍然暴開來,而王文懷六人便有如喝醉酒般,在這狂亂的無形暗流中搖搖晃晃的退出好幾步,允祿更是血噴如箭,腳步連連倒退不止,每退一步,他口中的鮮血便點點灑落一步。
  然而,當他的身子仍不住後退時,王文懷、白慕天、段復保與?髯公四人已然喘過一口氣來,立刻又揮舞著一波波的掌刃猛攻上來。
  允祿臉孔鐵青,五官猙獰又凌厲的扭曲著,依然毫不避讓地硬拉住腳步,雙掌翻掠飛舞,吃力卻又驚人的力搏眼前的強敵,出手攻拒之間,仍是那種兩敗俱傷的打法,令人不禁顫栗地暗忖:他真的不怕死嗎?
  「我們要阻止他們,立刻!」滿兒當機立斷地說,努力按捺住惶急的心。
  竹月蓮與竹月嬌相對一眼。
  「如何阻止?」
  「把我扔進去!」滿兒毅然道,反正又不是頭一回經驗這種事,不過這回她不會尖叫了。
  「耶?」竹月蓮驚呼。
  竹月嬌卻在一楞之後,馬上點頭贊同。「沒錯,這是最快的方法,不過,在我把三姊扔進去之前,大姊你必須先……」
  片刻後,竹月蓮悄悄摸到竹承明身後,拍拍他的肩。
  「爹,滿兒也來了,而且她要阻止他們!」
  竹承明聽得方始一驚,兩眼便瞥見滿兒像顆炮彈一樣飛向戰圈而去,駭得他不顧一切撲出去,並大吼著,「住手!住手!不准傷到滿兒!不准傷到滿兒啊!」
  滿兒與竹承明幾乎在同一時刻到達戰圈中,一時之間只聽得一片混亂的驚呼、暴叱、怒喝,然後,一切都停止了,幸好,誰也沒有傷到誰,只是大家收手收得極為狼狽而已。
  滿兒急忙扶住腳步踉?幾乎站不住的允祿,雙臂環住他的腰際以便給予最大的支撐。
  「你怎樣了,允祿?」她焦急地問。
  剛穩住兩腳,允祿便俯下大眼睛,陰?地盯住她。「你改嫁了麼?」
  「你才改嫁了!」滿兒哭笑不得地替他拭去嘴傍的血。「我是問你怎樣了,還撐得住嗎?」
  允祿閉了閉眼。「沒問題。」
  才怪,看他面色慘白如臘,神情萎頓語聲暗啞,嘴裡的血還流個不停,而且幾乎把所有重量都放到她身上來了,還說什麼沒問題,裝英雄也不是這種裝法吧?
  滿兒更使勁兒地抱穩他的腰,再將目光投向竹承明,深刻地,沉郁地看著他。
  那樣失望而悲傷的眼神,看得竹承明苦澀又愧然地別開眼,不敢再面對那雙與他最深愛的女人那樣酷似的眼。
  當年他離開她時,她就是用這種眼神看著他離去的。
  「為什麼,爹,為什麼?」滿兒哀傷地問。「如果不是允祿為了我而放過你,你還能站在這裡嗎?為什麼你就不能為我而放過他?」
  「我……我……滿兒,你知道我的身分不是嗎?」竹承明掙扎著為自己的卑劣行為作辯解。「誰都能不顧,唯有我不能不顧大局,為了我們漢族遺胄,我必須犧牲個人私愛來成全民族大愛,而你,你是我的女兒,你也應該……」
  「不,爹,我不是你,無法像你那樣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滿兒堅拒竹承明把重擔壓到她身上來。「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在我心裡沒有什麼前明或大清,只有允祿,他冷酷,他無情,他殘忍,他暴虐,但他給我一份世上獨一無二的深情,又癡又狂,是他呵護我、寵愛我,給我世間無人能及的幸福,所以……」
  她傲然揚起下巴。
  「不要勉強我,不要苛求我,我這一生將只為他而活,什麼民族大愛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連一個人都無法認真去愛,又憑什麼說要愛那麼多人?」
  「但你我都是前朝的漢族子孫……」
  「那又如何?不都只是人嗎?」滿兒反問。「爹,為了前明,你犧牲了我娘,那已經夠了,請不要再為了那兩個令人厭惡的字眼來犧牲我,為了那兩個字,我已經受到太多的傷害,所以,不管我身上流的是什麼血,我都不想為前明犧牲……」
  「我……我也是為了你娘才離開她……」竹承明無力地辯駁。
  「借口!」滿兒兩個字便駁回父親的辯詞。「一個人要愛就要愛得深,愛得狂,愛得癡然忘我,不然就不要愛。為了允祿,不管要吃什麼苦、受什麼難,我都心甘情願,而他也可以為我背叛自己的主子,不為別的,只為彼此能?守一生,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為別人也做不到!」
  竹承明臉孔一陣青一陣白。「滿兒,你……請你體諒我的立場……」
  「體諒?」滿兒難以置信地覆述了一次。「請告訴我,爹,你玩弄了我娘再拋棄她,害我成長在那種最艱困痛苦的環境中受盡折磨苦難,現在你又一手主導破壞我的幸福,你要我如何體諒你?」
  竹承明更是狼狽。「我……我會補償……」
  「不必!」滿兒斷然拒絕。「你欠我的,我只要你還我這麼一次就夠了!」
  於是,竹承明沉默了。
  他虧欠女兒良多,這是事實,他口口聲聲說要補償她卻從來沒有實現過,這也是事實,他正在破壞她的幸福,這更是事實。現在,她請求他不要破壞她的人生,請求他補償她,他能說不嗎?
  可是……
  默默地,他環顧四周的人,除了竹家三姊妹與玉含煙,每一雙眼都在提醒他,他首要的責任在漢民遺冑,而非女兒;每一雙眼都在請求他,他應該先顧及自己身為漢民領袖的身分,而不是父親的身分;每一雙眼都在警告他,他不能以私覆公,否則便是民族大罪人。
  他如何能兩全其美呢?
  垂眸沉吟許久、許久後,他終於徐徐抬起雙眼,好抱歉好抱歉地注視著滿兒。
  「對不起,滿兒,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唯獨這件事,我……我一定會補償你的!」
  很奇怪的,滿兒並不感到生氣,她覺得自己很平靜,也許是因為她早就料到會是這種答案,也或許是因為允祿就在她身邊,所以不管是什麼結果,她都能心平氣和的接受。
  「是嗎?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允我這一回嗎?」她淡淡地問。
  竹承明歉然移開目光。
  滿兒漠然而笑。「無所謂,我早就有心理准備你們絕不可能放過他……」
  她說無所謂是真的,因為她早已有最壞的打算,而除了竹月蓮、竹月嬌與玉含煙,四周的人也紛紛松了口氣,慶幸竹承明沒有為親情而捨棄民族大義。
  就在這當兒,最出人意料之外的狀況發生了……
  「不,爹一定會放過他,也一定要放過他!」
  包括滿兒,十數雙意外又驚疑的目光霍然轉聚於竹月仙身上,後者?靜如常,好像一點也不明白自己輕輕兩句話就掀起多大的駭浪。
  「月仙,你……」竹承明錯愕的幾乎說不出話來。「妳也……也……」
  「爹,倘若你不放過他,我就出家,如此一來,竹家就得斷嗣了!」竹月仙細聲細氣地說,語調那樣柔和,卻比任何威脅更有力量。
  竹承明猛然抽了口氣。「月仙,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我不是隨便說說的,爹,您看著辦吧!」
  竹承明說不出話來了,竹月仙不禁泛出笑容來,那笑容是自信的,還有一點得意,竹月蓮盯著她的笑,心下似乎捉摸到了一點端倪。
  「月仙,你這麼做……一定有條件對不對?」
  「畢竟是大姊,如此了解我。」竹月仙柔柔的笑著,淡淡地瞥一眼滿兒。「很簡單,滿兒必須把金祿『還』給我。」
  竹月蓮恍然大悟,「難怪你不但不反對這項圍殺妹夫的計畫,甚至還自願幫忙,我一直感到很疑惑,原來你是打算在最後關頭拿妹夫的性命作要脅,這實在是……」她無法苟同地搖搖頭。「那麼請問,竹家的香火又該如何延續?」
  「還有滿兒啊!」竹月仙愉快地說。「只要她把金祿還給我,她就可以改嫁給王文懷或白慕天,由她來為竹家留下後……」
  「不!」
  另一項意外,反對的人不是滿兒,而是允祿。
  竹月仙的笑容?而僵住。「你……你不能不答應,否則他們一定會……」
  「不!」原是臉容半垂落,兩眼?著休息的允祿,語氣堅決又森然地重復了一次他的拒絕,並徐徐揚起倦乏的臉來,輕蔑的瞳眸冷酷地注定竹月仙。「我絕不允許滿兒改嫁!」
  「難……難道你寧死也不願要我?」竹月仙傷心又難堪地吶吶道。
  允祿沒有再說什麼,但那雙無情又寡絕的眼神業已替代言語作出回答。竹月仙不由掩唇輕輕哽咽了一聲,另一手顫巍巍地掏出那條她寶貝得要死的手絹兒來。
  「那……那為什麼你要送我這條絲絹兒?」
  允祿仍然沒有吭聲,倒是竹月蓮哭笑不得地直歎氣。
  「月仙,那明明是妳要他買來送你的,並不是他主動送你的啊!而且他也同時送了一條一模一樣的給我,就是不想讓你誤會呀!」
  「不,不一樣,」竹月仙喃喃道。「你和我的顏色不一樣,不一樣……」
  「那又如何?」竹月蓮益發啼笑皆非。「紫藍色,紫紅色,是不一樣,但也沒什麼特別意義呀!」
  「不,他知道我喜歡藍色的……」
  「錯,他讓我們自個兒挑,是你先拿走那條紫藍色的。」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竹月仙失神地盯住手絹兒,「他知道我喜歡藍色的,所以特意送我這條紫藍色的手絹兒,對,是這樣,就是這樣……」她繼續喃喃自語著,但接下去說的都是一些無意義的話,沒有人聽得懂。
  竹月蓮又歎了口氣,不再理會已經半失常的妹妹,轉而面對竹承明。
  「爹,滿兒會恨你一輩子的!」
  「我……」竹承明咬緊了牙根,不敢再多看滿兒一眼。「也是不得已的!」
  「可是我說過爹可以……」
  「夠了,大姊,夠了,」滿兒微笑著──她居然還笑得出來。「謝謝你,大姊,雖然我很後悔當年跑那一趟去認了親爹,但你和小妹,我真的很高興能有你們這樣為我著想的姊妹,我很滿足了,真的!」
  然後,她仰起眸子對上允祿那雙冷眼。
  「老實告訴我,允祿,你應付得了他們嗎?」
  允祿默然,但那雙深黝的眼已訴盡一切。
  「是嗎?」滿兒又笑了。「那麼,允祿,你還記得你的誓言嗎?」
  允祿深深凝視她半晌,點頭。
  「你不會想違背自己的誓言吧?」滿兒再問。
  允祿搖頭。
  「你會實現你的誓言?」滿兒緊緊追問。
  允祿點頭。
  「眼下?」
  允祿再點頭。
  「好……」滿兒撩起唇角綻開一朵燦爛又美麗的笑?。「我准備好了。」
  那雙冷酷漠然的眼因她這一句話而變得蒙?了,仿佛蒙上了一層溫柔的霧?,那樣深刻又深摯地凝睇著她,然後,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允祿竟然俯下唇去深深吻住她。
  好半晌後,他緩緩抬起頭來,低喃:「一道走吧!」
  猝聞這句令人心驚的話,原就感到忐忑不安的竹月蓮頓時明白他們為何表現得如此奇特。
  「不要!」她尖叫著撲上去。
  眾人這才有所驚覺,旋即注意到允祿竟然抬指點向滿兒胸前的死穴,不約而同驚呼著撲上前阻止。
  但,一切都已太遲了。
  允祿那一指不偏不移地點落在滿兒胸前死穴上,但見滿兒噙著美麗的笑?安詳地?上眼,頹然倒地,竹月蓮三姊妹與玉含煙、王瑞雪俱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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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凜冽的西北風呼呼地吹,好似要硬生生將凍人的寒意吹進人的骨頭裡去,細細碎碎的雪花如棉絮般飄呀飄的掩去了那一片枯燥的土黃,將眼前的一切轉變成清一色的銀白。
  這才剛冬至,人們早頂上氈帽穿上棉衣和老羊皮襖,突然間都變胖了,像一團團棉球滾在路上,恨不得一步就能滾進暖呼呼的屋裡頭去。
  而對於那些生長在溫暖的南方的人而言,這種嚴寒更是酷刑,竹月蓮和竹月嬌一買好東西,想也沒想過一步步好好的走,立刻施展輕功一路飛回榆林城南的一座四合院裡,呼一下落在廚房前,爭先恐後撞進門裡頭去。
  「天哪,天哪,冷死人了,我都快凍成冰條了!」竹月嬌大呼小叫著。
  廚房裡,玉含煙與王瑞雪正忙著作午膳,一見她們的狼狽樣,不由笑了。
  「告訴你們,這還算不上冷,得到小寒、大寒那時候才真冷!」王瑞雪笑道。
  竹月蓮、竹月嬌一聽,不禁猛打了個哆嗦。
  「好,那這個月都我們出門,下個月換你們!」
  竹月嬌咕?著把買來的菜交給玉含煙,再同竹月蓮拿著藥包一起到角落裡,一人蹲一支小火爐分別煎藥。
  「那些大少爺們呢?」
  「王均、蕭少山與陸家兩兄弟正在斗棋。」王瑞雪說著,掀開鍋蓋來看肉炖好了沒。
  「真悠哉,他們的傷還沒好嗎?」
  「差不多了,再喝個幾天藥就好透啦!」
  「那正好,以後就換他們出門買東西。」竹月嬌喃喃道。「其他人呢?」
  「柳家那兩位老太爺早幾天就痊愈了,他們說有事上延安,傍晚會回來。」
  「痊愈了?」竹月嬌眯了一下眼。「所以他們就可以涼涼到處閒晃?這可不成,決定了,以後打雜粗活全交給他們了!」
  王瑞雪笑眼望過來。「你們也看著他們討厭?」
  竹月嬌哼了哼。「何止討厭,多瞧他們一下都會爛眼!」
  「同感,」王瑞雪重重點頭。「那兩個家伙我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一手搧著爐火,另一手忙著揮走煙霧,「就不知魚姑娘他們怎樣了?」竹月嬌又問。「傷還沒有好就急著跟他們一起上京裡救人,都個把個月了,也不知道成功了沒有?」
  玉含煙搖搖頭,將剛炒好的菜鏟起來放在一旁。「時機遲了,恐怕不容易。」
  「如果你們不要這樣執著於要先除去三姊夫,早些去動手,說不定早就成功了!」竹月嬌的語氣裡有幾分「活該」的味道,像是在為某人打抱不平。
  「那也是二小姐這麼堅持的呀!」王瑞雪反駁道。
  竹月蓮輕歎。「我就猜想是這樣。」
  竹月嬌翻了一下白眼。「又是二姊,真是,她到底要癡迷到什麼時候呀?」
  竹月蓮苦笑。「恐怕是不容易清醒了。」
  「那男人真是作孽,」王瑞雪嘟嘟囔囔的。「明明是那樣冷血的男人,偏就有那麼多女人愛上他,一旦愛上了又怎麼也收不回心來,怎麼就這麼傻呢?」
  玉含煙沒說話,竹月蓮也不吭聲,竹月嬌掃她們一眼。
  「可是,能讓一個男人付出那樣癡狂的深情,我真的很羨慕三姊呢!」
  話落,四個女人兩兩相互對?,再沒有人出聲反對,隨即低頭各自專注於自己手上的工作。
  同樣都是女人,誰不羨慕呢?
  「吃飯啦!吃飯啦!」
  王瑞雪吆喝著,一票餓鬼立刻從西堂屋裡竄過來,邊還大聲嚷嚷著。
  「餓死了!餓死了!」
  「總算有得吃了,動作真慢!」
  王瑞雪與竹月嬌相對而視,冷笑。
  「是是是,我們太慢了,真是抱歉喔!」王瑞雪慢條斯理地說。「諸位少爺們請慢用。啊,對了,過兩天等你們喝完最後一帖藥,往後出門采購的活兒就全交給你們啦!」
  捧著大碗飯正待往嘴裡扒的蕭少山不由楞了一下,脫口道:「出門?才不要,這麼冷的天!」
  「不要?」竹月嬌冷哼。「那也行,往後你們就煙火不沾去修道成仙吧!」
  「煙火不沾?太狠了吧?」蕭少山哇啦哇啦大叫,再推推身旁的王均。「喂,你也說句話呀,她們居然要叫我們這幾個傷患出門干活兒耶!」
  王均老樣兒,不愛吭聲,這會兒照樣誰也不理,陸家兄弟則是不敢吭聲,埋頭猛扒飯。
  「是喔,傷患,嗓門叫得比誰都大聲,倒進肚子裡頭的飯菜夠養一窩豬了,說你是傷患,誰信!」王瑞雪嗤之以鼻地道。「不出門?也行,就拿你來當豬宰了吃吧!」
  「不公平,柳兆雲他們為啥就什麼都不用干?」蕭少山委屈地筷子一夾,塞了滿嘴菜。
  「誰說不用干,掃地劈柴打雜粗活就等他們回來干啦!」
  蕭少山一呆,繼而哈哈大笑。「那敢情好,讓他們干下人的活兒!」
  王瑞雪與竹月嬌又來回一趟,在桌上擱下四碗藥。
  「喏,你們的藥,吃完了飯記得喝呀!」
  然後,兩人再回廚房去,與玉含煙、竹月蓮各自捧了支大托盤,還有一盅藥,四人一道往後進院落去。
  「希望月仙不會又不吃了。」竹月蓮低歎
  竹月嬌哈了一聲。「多半是,然後段大哥也跟著不吃,大家一起成仙吧!」
  王瑞雪搖搖頭。「看樣子段公子也跟某人一樣癡狂嘛!」
  「不,還是不一樣的。」玉含煙低喃。
  「怎麼個不一樣法?」
  「段公子確是癡情,但他更是個正人君子,就算是為了最心愛的女人,有些事他還是做不來的。」
  竹月嬌點點頭。「也對,叫他殺人放火打家劫捨,這就不行了。」
  「而那人,他卻是狂恣的,那樣冷酷,那樣殘忍,只要是為了三小姐,任何泯滅人性的事他都下得了手,天底下又有誰能跟他一樣呢?」
  「……」
  沒有,天底下就他那麼一個,絕無分號,僅此一家!
  一跨過月門,耳際便傳入陣陣劇烈咳嗽聲,抑不住,喘不停,咳嗽的人有九成九纏綿床榻病得非常沉重。
  而後院中,一條窈窕纖細的身影靜靜?立於飄飄絮絮的雪花裡,那樣孤獨,那樣落寞得令人憐惜,教人不捨,段復保滿面愁容地悄悄為她披上一襲大麾,她卻一無所覺。
  竹月蓮無聲輕歎,上前。「段大哥,用膳了。」
  「你們先用吧,我……」段復保低語。「再陪陪月仙。」
  竹月蓮沒再多勸──反正勸了也沒用,徑自走向南堂屋。
  「爹,開開門,用膳了!」
  門扇迅速開了,竹承明退後一步。
  「快點,別讓冷風吹進來!」
  四人快速進入,門立刻關上,咳嗽聲愈加清晰地自珠簾後的內室傳出,那樣辛苦地幾乎斷了氣。
  讓竹月嬌三人去布飯菜,竹月蓮端起藥盅穿過珠簾進入內室。「該喝藥了。」
  床前的人扭回頭看了一下,「好。」旋即轉回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床上的人。
  片刻後,竹月蓮拿著空藥盅出來,見大家都在等她。
  「怎麼不先吃呢?」
  竹月嬌三人沒說話,一齊望向竹承明,後者眉頭深鎖,神情沉重,只望著滿桌菜肴發呆。
  竹月蓮悄然在一旁落座。「爹?」
  竹承明慢吞吞地瞥她一眼,深深歎息。「我早該聽你的。」
  竹月蓮沉默一下。「那也不能全怪爹,誰能料到妹夫竟會那麼做。」
  竹承明懊悔地握拳猛捶了一下桌面。
  「都怪我,全怪我,如果我一開始就聽你的,如果……如果當時見到滿兒倒下時我不是那麼沖動……」
  半個月前──
  允祿那一指不偏不移地點落在滿兒胸前心肺之間的死穴上,只見滿兒噙著美麗的笑?安詳地?上眼,頹然倒地,一股宛如烈焰般的憤怒與悲痛頓時淹沒了竹承明的理智。
  「你這畜生,竟敢殺了滿兒!」
  怒睜雙眼,竹承明咆哮著奮起全身功力聚於雙掌之上,疾若閃電般揮向允祿。
  早已內傷沉重的允祿根本無力躲開,才看到竹承明雙掌襲來,那兩掌便已扎扎實實地印在他胸口上,哼都沒能哼一聲,瘦長的身軀便宛如斷了線的風?般飛出去,沿途灑落串串腥紅的血,竹承明隨後又追過去,打算再給他最後一擊……
  「住手,爹,住手,滿兒沒死啊!」
  雙掌猝停在允祿胸口前半寸許,竹承明愕然回首。「你……你說什麼?」

  「滿兒沒死呀!」竹月蓮急道。「妹夫只是用獨門手法點住了她的死穴,所以滿兒並沒有死,但若沒有妹夫替她解開穴道,滿兒終究還是會……會……」
  「天哪!」竹承明驚窒地低吟,旋即慌慌張張探向允祿的口鼻。「幸好,還有氣息,但……但……」回頭,更慌亂地狂呼:「玉姑娘,快,快來,不能讓他死,絕不能讓他死啊!」
  會叫上玉含煙是因為王文懷曾說過她精擅歧黃之術,即使如此,見她搭著允祿的腕脈,黛眉愈攢愈深,竹承明不由心驚膽跳地猛吞口水,懷疑她到底是真擅還是假擅。
  「玉……玉姑娘,到底怎樣,你好歹也說句話呀!」
  但玉含煙依舊沉凝不語,又過了好半晌後,她才緩緩收回手。
  「他的髒腑被震出了血,受創極重,十二經八脈全扭了道,連心脈也傷了,情形非常危急,就算要不了命,他這一身功力能不能保全亦是未知之數!」
  「那他有沒有辦法解開滿兒的死穴?」
  「不知道。」
  竹承明面色一慘。「那……那怎麼辦?」
  玉含煙咬咬牙。「唯今之計也只有先救他的命,再設法讓他點開三小姐的死穴,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於是,一群人浩浩蕩蕩全搬到了榆林城,玉含煙與竹月蓮、竹月嬌沒日沒夜地守在允祿床邊,想盡辦法要讓他清醒過來;而竹承明與王文懷、白慕天、?髯公等其他人則極力嘗試要解開滿兒的死穴。
  這樣過了兩日,滿兒的死穴依然解不開,但允祿醒了,不過也等於沒醒。
  「快!快替滿兒解開死穴呀!」竹承明對著床上剛睜開眼睛的人大吼。
  「還不成,」玉含煙冷靜地推開竹承明。「他的人雖醒了,但意識不清,得再過兩天。」
  又過了兩天,允祿終於真正清醒過來了,但也僅是神智清醒了,他微微啟了一下唇想說什麼,卻連哼一聲的力量也沒有。
  玉含煙猜得出他想問的只有一件事──滿兒。
  「王爺,先請教,解開三小姐的死穴必須動到真力嗎?」
  允祿緩緩眨了一下眼。
  「果如我所料。」玉含煙低喃,「那麼我最好先告訴你,王爺,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傷勢非常沉重,雖已無生命危險,但在三年之內絕不可妄動真力,否則你一身功力必會盡失……」她頓了一下。「可是三小姐等不及三年了,她的心脈漸弱,倘若再不解開死穴,她真的會死的!」
  允祿輕輕閉了一下眼再打開,視線徐徐移向竹承明,竹承明初時還不解允祿干嘛看他,竹月蓮忙對他耳語數句,他才恍然大悟。
  「我發誓,絕不再狙殺你!」竹承明重重道。
  允祿又閉了閉眼,手指頭若有似無地動了一下,竹承明會意,急忙去把滿兒抱來,再招呼王文懷和白慕天過來一人一邊扶起允祿。
  只見他閉著眼努力提聚真氣,過了好半晌後才睜開眼來勉力舉起手──食中兩指竟呈現微微的紫藍色,飛快地在滿兒胸前死穴周圍連點十三指,再對准死穴拍出一掌,滿兒應掌重重地震了一下,旋即長長吐出一口氣,睫毛一陣眨動,緩緩掀開來。
  就在滿兒睜眼的同時,允祿猝然滿口鮮血狂噴如泉,身軀痛苦的蜷縮成一團,玉含煙立刻上前迅快無比地在允祿周身穴道連續拍打,直至他的痛苦逐漸平息,她才停下來搭上他的腕仔細把脈。
  片刻後,她收回手,螓首回轉,歉然地對竹承明與甫始回過意識來的滿兒黯然搖搖頭。
  「對不起,我已無能為力……」
  「……他的功力全失,八脈交錯,再也練不得武了。」
  玉含煙喃喃重復半個月前那日所說的話。
  「為了她,他竟然寧願失去那一身傲人的武功,這對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而言該是一件多麼難以忍受的事,他卻毫不猶豫地那麼做了,難道他不……」猝而頓住,眼神飄忽地怔了會兒,忽又苦澀地撩起令人心傷的笑。「那又如何,連命都可以不要了,一身武功又算得了什麼?」
  「但他也真是卑鄙,竟然利用滿兒的性命來要脅我!」竹承明不甘心地恨恨道,愈想愈是有氣。
  「你錯了,爹。」竹月蓮深深歎息。「滿兒跟我說了,那是她要妹夫對她發下的誓言,倘若哪天妹夫要先她而去,妹夫一定要帶她一道走,妹夫只是在實踐誓言而已。不過……」
  她朝內室那兒瞥去一眼。
  「別看妹夫心性又狠又毒,殺個人比呼口氣更簡單,其實他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真是下不了手,所以他才會用獨門手法制住滿兒的死穴,他沒有殺她,可是一旦妹夫死了,七日後滿兒必然也會死,這也算是實踐他的誓言了。」
  聞言,竹承明驚愕地怔忡了好一會兒。
  「難道他們真是如此生死難分嗎?」
  「爹,套句滿兒的話,」竹月蓮輕輕道。「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為別人就做不到。」
  竹承明又沉默半晌。
  「算了,既然他功力已失,也就沒有必要一定要殺他了。」
  「但是妹夫的內傷怕得養上好些年才能痊愈,看妹夫那樣辛苦,爹可知滿兒有多傷心難受?」
  竹承明苦笑。「我哪會不知,自那天開始,滿兒不但連半個字都不同我說,甚至當沒我這個人似的看也不看我一眼。昨兒個她往窗外潑水,明明瞧見我在那兒,還硬是潑了我一身……」
  噗哧一聲,竹月嬌失笑,忙又捂住嘴。
  竹承明惱怒地橫她一眼。「總之,我知道她惱我,所以我才會守在這兒,希望她看在我的誠心與耐心份上,諒解我這一遭,但她仍是不肯搭理我……」
  「因為姊夫之所以會傷得那麼重,全『歸功』於爹那兩掌嘛!」竹月嬌咕?。
  「閉嘴,吃你的飯!」竹承明火了。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好像沒瞧見竹承明身上霹哩啪啦的火花似的,竹月嬌又嘟囔了一句。
  「月嬌!」
  「?,老羞成怒了!」
  「月嬌,你……」
  「又不是我叫三姊不要理爹的,干嘛連說句話都不成嘛!」
  「就是不成!」
  「那我進去跟三姊說!」
  「……」
  靠在床頭,滿兒讓允祿睡在她胸前,她才方便在允祿咳嗽咳得厲害時為他揉搓胸口,雖然這樣做並沒有多大用處,但她實在無法干坐一旁眼睜睜看著他辛苦而什麼也不做。
  好不容易,咳嗽聲終於歇下來了。
  「滿兒。」允祿的聲音低弱得幾乎聽不見,不但臉色灰敗萎頓似冬日的雲翳,連嘴唇也是白的,雙目深陷,眼眶四周圍著一圈黑,原本圓潤可愛的臉龐竟跑出稜角來,下巴上一片青黑的胡碴根兒,看上去不只不年輕,還老得快死掉了。
  「老爺子?」現在這個稱呼可就名符其實了。
  「不要哭。」
  「我沒有哭。」
  「……不要掉淚。」
  「人家難過嘛!」滿兒哽咽了。
  「我不會死,只是武功沒了。」
  「你武功沒了我才高興呢,這樣皇上就不會再差遣你到處跑了,可是……」輕撫著他凹陷的雙頰,滿兒抽噎一下。「你這麼辛苦,我好心疼嘛!」
  冰冷的手覆在她的柔荑上,握了一下。「我很好。」
  很好?
  躺在床上只剩下半口氣,請問這樣好在哪裡?
  可以名正言順的賴床?
  「好個屁!」滿兒突然生氣了。「你這樣算很好,棺材裡的死人也可以起來跳舞了!」
  「……我不會死。」起碼這項他能確定。
  「才怪!」滿兒更生氣了。「玉姑娘警告過我了,你這傷至少得養上好幾年,在這期間,你不能勞累,不能動氣,而且一場小風寒就可能直接讓你睡進棺材裡頭去……」
  「我會帶你一道走。」
  不提這還好,一提這她更冒火了。
  「你根本就下不了手嘛!」她憤怒地尖叫。「明明殺人不只成千上百,讓你宰個女人竟然下不了手,你你你……你是沒用的懦夫,沒膽的窩囊廢!」
  兩眼徐徐眯了起來,陰森森地。「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懦夫,是窩囊廢,怎樣?」滿兒硬著聲音重復一次,挑釁意味濃烈。「明明發過誓要帶我一道走的,事到臨頭卻下不了手,還用什麼獨門手法制我的死穴,我請問你,老爺子,先前你有武功可以制我的死穴,現在你武功沒了,又要用什麼法子來帶我和你一道走?拿毛筆點我的死穴?」
  「……我自會想到法子。」
  竟然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滿兒氣到快沒力了。「懦夫就是懦夫!」
  「滿兒!」
  「不然到時候你就一刀殺死我,也不必大刀,小匕首就夠了,再不行剪刀也可以,敢不敢?」
  「……」
  「哈,懦夫!」滿兒大大嘲笑一聲,再沉下臉去。「沒關系,我是勇敢的小女人,到時候我自己動手,順便把你最中意的那匹蠢馬,還有那只只會叫王爺吉祥的笨鸚鹉統統宰了去給你作陪葬,懦夫!懦夫!懦夫!」
  珠簾外──
  一桌人捧著飯碗哭笑不得,還有點心酸。
  「聽見了沒,爹?」竹月蓮低喃。「一旦妹夫死了,你也等於害死了虧欠最深的滿兒,滿兒的娘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原諒你的。」
  竹承明放下竹箸,已經完全失去胃口了。「我出去走走。」
  「爹也真可憐,」竹月嬌同情地望著竹承明落寞的背影。「他怎麼就不懂,雖然彼此立場不同,但起碼我們可以在關起門來共敘親情時拋開所有的立場,只享天倫之樂,不談利害關系,要論立場,等出了門之後再來論也可以啊!」
  竹月蓮聽得一楞,「你為什麼這麼說?」她急問。
  「三姊不都一直這麼做的嗎?」竹月嬌用下巴指指珠簾那邊。「在我們面前,三姊只是三姊,三姊夫也只是三姊夫不是嗎?」
  竹月蓮恍然大悟。「對啊,滿兒一直是這麼做的,我怎麼都沒察覺到呢?」
  「還有啊,」竹月嬌扒了一口飯,口齒不清地又說。「為了三姊,三姊夫很努力在保護咱們竹家不讓雍正知道,同樣的,為了三姊,我們是不是也應該盡力去保護三姊夫,這樣才能保持這種關系的平衡……」
  說到這,她朝玉含煙與王瑞雪各投去懷有深意的一瞥。
  「當然啦,別人要怎樣是別人的事,該如何做就得如何做,但就是不能讓我們知道,更不能利用三姊。再說句重一點的話,這回這麼做,王文懷他們不但是在利用三姊,更是在利用爹,不是嗎?」
  玉含煙與王瑞雪相顧一眼,冷汗涔涔。「我們……沒想到這一層。」
  「才怪!」竹月嬌冷笑。「你們王家兄妹都那麼聰明,怎麼可能沒想到,只不過刻意不去想它而已。
  玉含煙沉默了。
  「所以說,只要我們能同三姊一樣把公與私分清楚,」竹月嬌繼續說。「還是可以成為快快樂樂的一家人啊!」
  竹月蓮瞪大著眼怔楞片刻,忽地跳起來。
  「我去陪爹走走!」
  竹月嬌頓時揚起開心的笑,「爹不笨,由大姊去跟他說,我想他應該聽得懂才對,除非……」笑容斂起一半,兩眼又瞄向玉含煙。「又有哪些想利用爹的人在一旁囉哩叭唆,那就難講了。或者……玉姑娘還捨不下三姊夫?」
  玉含煙神色驟變。「妳……」
  竹月嬌聳聳肩。「大家都認為我最小最不懂事,其實我已經不小了,而且我是旁觀者清,你就跟二姊一樣癡,那也難怪啦,誰教三姊夫是那樣的男人,不過三姊夫癡的畢竟是我三姊,就算不是,你自認有辦法做到像三姊那樣嗎?」
  不等玉含煙有所表示,她就替玉含煙搖了頭。
  「不,你做不到,因為你拋不下背了多少年的責任,既然如此,你再癡又有何用?」
  玉含煙愈聽愈是狼狽,「我……我還有事!」急忙起身,也跑了。
  於是,桌旁只剩下竹月嬌與王瑞雪,兩人面面相對了好半天。
  「我說王姑娘,你不會也喜歡三姊夫吧?」
  「……要聽實話?」
  「廢話。」
  「曾經,但我及時打住了。」
  「所以你這麼遲都還沒嫁人?」
  王瑞雪滑稽地咧了一下嘴。
  「沒辦法呀,要找個像他那樣的男人,不容易啊!」
  竹月嬌不由咯咯大笑了起來,邊還轉首朝內室叫進去。「三姊夫,聽見沒有?你不但是個懦夫,還是個罪孽深重的懦夫,居然拐了那麼多女人的心!」
  回應出來的是滿兒的爆笑聲,還有一個摻雜著咳嗽的微弱低吼。
  「閉……閉嘴!」
  咳嗽更厲害了。
  「好好好,不笑你了,不笑你了,你別生氣,再睡一會兒吧!」
  片刻後,內室安靜了,竹月嬌與王瑞雪一起收拾好碗筷,再悄然進入內室,見允祿躺在滿兒懷裡睡得正熟,黯淡憔悴的容顏顯得格外安詳,也許是滿兒的懷裡特別溫暖吧。
  「三姊夫睡了,三姊要不要先去吃飯,廚房裡還有一份菜熱著呢!」
  「好,」滿兒把被子拉到允祿脖子上蓋好。「你拿支大碗,把菜鋪在飯上頭來給我就行了。」
  竹月嬌眨了眨眼。「你要這樣吃?」
  滿兒?首。「我不想吵醒你三姊夫。」
  「這樣怎麼吃啊?」竹月嬌啼笑皆非地搖搖頭。「還是我拿湯匙來喂你吧!」
  然後,竹月嬌真的端了碗飯來喂滿兒,一面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搭,小小聲地。
  屋外,北風愈吹愈緊峭,雪花也愈飄愈張狂,漫空飛舞著,落地悄然無聲,默默堆積起一片蒼涼的慘白,就如同某人的臉色,愈來愈白,愈來愈白…
  陝北的冬季漫長嚴寒,少有雨雪,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譬如這年冬季,北風呼呼拚命吼,雪花也卯起來下個不停,冷到了極點,這種氣候對身體孱弱的人而言可不是好事,一個不留神就會病得東倒西歪……
  「快!快!取雪水來,那才夠冷!」
  一大清早,允祿就開始發熱,剛過晌午,他已經高燒到不省人事,還抽筋,急得一群人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就只為了要替他退燒。
  滿兒不斷用雪水擰毛巾好敷在他的額頭上退燒,凍得一雙柔荑紅通通的,她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的繼續擰冰毛巾,竹月蓮、竹月嬌要幫她,她打死不肯,竹承明看得心疼不已,終於下定了決心。
  「滿兒,往後咱們之間不再論立場,只論親情,這樣可好?」
  但滿兒只飛快地瞥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竹承明看出那一眼的含義,不禁沉重地歎了口氣。
  倘若允祿死了,往後也不用再爭什麼立場或親情了。
  好不容易,近傍晚時分,允祿的高燒終於逐漸消退下來,可是滿兒不過才松出半口氣,玉含煙的警告就殺了過來。
  「他還會再發燒,只不知他還能撐多久?」
  一顆心頓時墜落到谷底,滿兒不知所措地呆住,不是慌亂,也不是哀傷,只是呆住。
  難道他撐過了那一劫,卻還是逃不過這一劫嗎?
  然後,就在滿兒處在最絕望的盡頭,隨時准備要跟著允祿一起走的時候,有兩個滿兒期待許久的人終於趕到了。
  「夫人,我們來了!」是塔布和烏爾泰。
  在死穴被解開後的翌日,滿兒便修書一封請竹月蓮偷偷替她找個可靠的人送去給小七,信中不僅詳述允祿此刻的身體狀況,也請小七把她真正的身世背景轉告塔布。
  因為她需要人幫忙,而她真正信任的人除了小七之外就是塔布。
  但若是要讓塔布來幫她,勢必要先讓他全盤了解真正的內情,再由他自己決定幫或不幫她,這當然有點冒險,後果也可能很可怕,但她此時此刻一心只在允祿身上,再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
  幸好,塔布來了,她果然沒錯信他。
  「你們……終於來了!」
  見滿兒一副又是驚愕又是狂喜的古怪表情,塔布不禁笑了一下。
  「夫人,記得當年爺要帶您離開京裡時,奴才便曾說過,奴才兩個伺候的從來不是莊親王,而是爺,所以,夫人,無論您是什麼身分,在奴才兩個心裡,您只是爺最心愛的妻子,如此而已。」
  聽塔布如此誠摯的言語,滿兒揪著他的衣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塔布,塔布,我等你好久了啊!」
  「對不起,夫人,一得知爺的狀況,奴才特地跑了一趟宮裡,請密太妃娘娘和大格格幫忙『拿』了一點東西出來,這才耽擱了一些時候。」
  「我……我只信任你們兩個……」
  「夫人,您且放寬心,奴才兩個會好好照顧爺的。」
  一側,竹承明看得滿心苦澀,沒想到在滿兒心裡,親生的漢人爹竟比不上兩個滿人奴才。
  「那麼,能否先讓奴才兩個了解一下爺的情況到底如何?」塔布細心地問。
  滿兒無助地望向玉含煙。「這個……」她哪裡知道允祿的情況到底如何,只知道他快病死了呀!
  玉含煙會意,立刻把允祿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塔布。
  「……由於他的功力全失,內傷沉重,身體極度孱弱,因此雖然這只是一場小小的風寒,也已經足夠奪去他的性命,盡管我們已設法用各種珍貴藥材來為他療治,但藥效始終太緩慢,現在我們只能夠盡人事聽天命了。」
  塔布神色凝重地蹙著眉頭。「難道沒有其他辦法了?」
  玉含煙沉吟一會兒。
  「還有一個辦法,但有也等於沒有……」
  一聽還有其他辦法,滿兒和塔布不約而同大叫:「快說!」
  玉含煙又思索了會兒。「有張藥王孫思邈傳下來的藥方子,對於心脈腑髒遭傷幾乎有起死回生之奇效,而且藥效奇快無比,沒病沒痛的人服了也可以延年益壽常保青春,但由於藥材不易尋找,所以沒能廣為流傳……」
  「不會是王母娘娘的蟠桃果吧?」滿兒喃喃道。
  「當然不是,年角鹿的角、黃靈芝、烏靈首、紅角翼蛇膽、天山雪蓮,這些都是極其珍貴罕有的藥材,但只要多耗點時間和銀兩總還是找得著,可是……」玉含煙頓了一下。「唯有紫玉人蔘不是有時間、有銀兩就可以得到的。」
  「紫玉人蔘?」段復保驚呼,瞄了一下竹月仙,眼神極為古怪。「那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蔘中之帝王,出自雪山之絕?,隱生於萬年冰雪之下,五百年成形,又五百年如紅玉,再五百年透紫,如此罕異之藥材,這……這……」
  「所以我才說這辦法有也等於沒有啊!」玉含煙無奈地說。「更何況王爺需要的不只一支紫玉人蔘,他得用上三支……」
  不會吧,要三支?
  一支就希望渺茫了,還要三支?
  她還是跟他一起死比較簡單吧!
  「為什麼?」這句疑問,滿兒幾乎是扯喉嚨尖叫出來的。
  「因為一帖藥便得用上一支紫玉人蔘。」玉含煙解釋道。「頭一帖服下後,每日以真力為他打通經脈兩次,這樣連續七日,扭曲受損的經脈便可痊愈,王爺的功力也能夠回復原來。但由於王爺的內傷甚為沉重,因此第二帖服下後,王爺的內傷也僅能痊愈一半,還得再服下第三帖後才能完全痊愈,所以我才說需要三支。」
  滿兒怔楞半晌,沮喪地垂下螓首。
  「看來真的沒辦法了,也許我們應該……」
  「我有一支紫玉人蔘。」
  眾人一怔,旋即異口同聲大吼:「妳有?」口水噴得竹月仙掩面連退好幾步。
  「我有,是段大哥送我的。」竹月仙輕輕?首。「雖然一支紫玉人蔘不夠治好他的內傷,但只要功力能夠恢復,他就可以自行抵抗病痛了不是嗎?不過……」
  原來是男人討好女人的禮物,難怪剛剛段復保會用那樣古怪的眼神看竹月仙。
  然而,竹月仙最後那兩個字「不過」立刻又澆熄了滿兒剛湧上心頭的興奮,不必用到腦筋想就可以猜到竹月仙的意圖,而且不只是她,其他女人也都猜著了,竹月嬌和王瑞雪一齊翻白眼,玉含煙低歎著搖搖頭,竹月蓮……
  「有條件?」她了然於心地問。「要滿兒把妹夫讓給你?」
  「不,是『還』。」竹月仙修正道。「別忘了,是我先認識金祿的。」
  「可是他不要妳!」竹月蓮殘忍地說,已經很厭煩竹月仙那種一廂情願的感情了。
  竹月仙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不改。「不,他當然要我,之前他只是因為傷太重,神智不清才會拒絕我,事實上他是要我的,因為是我先認識他的,他一直記得我,只是不知道上哪裡去找我……」
  她叨叨絮絮地說個不停,聽上去是在解釋,其實是在安慰自己,眾人不禁面面相?,猜想這條路多半是行不通了。
  竹承明皺眉考慮片刻後,悄悄來到滿兒身邊耳語。
  「放心,我們會設法說服她,就算是騙也會騙來給你!」語畢即趕著其他人出去,打算另外找間堂屋坐下來,聯合大家一起對竹月仙作長期抗戰。
  滿兒不禁有些感動,眼眶微微濕潤了。
  這是頭一回,竹承明拋開了立場,單純只為「他的女婿」設想,全然沒考慮到允祿若是恢復功力後是否不利於復明大業。
  不過她也很清楚,竹月仙是說服不了的,如果能被說服早就被說服了,哪裡會等到現在才讓他說服。就算是要騙她也不太可能,她只是太執著於允祿,並不是腦筋變笨了。
  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盡全力照顧允祿,讓他能夠熬過這場病。
  她黯然低歎,回身進內室,發現塔布與烏爾泰早已在床邊探視允祿,一邊小聲討論著什麼。
  「他又在發高燒了嗎?」
  回眸,「沒有,沒有,爺只有一點燒。」塔布忙道。
  滿兒松了口氣。「幸好。」
  「啊,夫人,能請您幫我們找個煎藥的爐子來。」
  「煎藥?」
  「奴才從府裡拿來不少補身子的藥材,想煎來給爺補補身子。」塔布泰然自若地說。
  「喔,好,我馬上去拿。」
  滿兒一離開,塔布與烏爾泰又開始小小聲討論起來。
  「我們有幾支紫玉人蔘?」
  「兩支。」
  「只有兩支?」
  「只有?朝鮮送來的貢品也只得五支,你想叫我多偷點好讓皇上砍頭嗎?」
  「若是真讓皇上查到了你溜進宮裡去偷貢品,推給爺就是了嘛!」
  「嘿嘿嘿,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那其他的呢?」
  「其他嘛,唔,我還順便偷了兩支年角鹿的角、四顆紅角翼蛇膽、兩對斑冠鷹的眼睛、一瓶秋菊露和脂玉冰,不過秋菊露、脂玉冰跟斑冠鷹的眼睛都用不著,白偷了,至於烏靈首,咱們王府裡自個兒就有,天山雪蓮更多,我全給拿來了,現在就差黃靈芝……」
  「我現在就去買!」
  「這兒的藥鋪沒有就上延安,延安沒有就上西安,西安一定有。」
  「知道了。」
  意想不到的是,榆林的藥鋪子沒有,卻有那藥材商來送貨,身邊正好有,雖然那藥材商乘機抬高價錢,烏爾泰還是歡天喜地的一手掏銀票一手交貨──銀票他多得是。
  不到半個時辰後,塔布開始動手煎藥,頭一樣放進去的藥材,嗯,當然是紫玉人蔘……
第八章
  北風繼續怒吼,轉眼間進了臘月裡,漫天亂舞的雪花反倒稀稀落落的,天兒一天比一天凍得人簌簌顫抖,出門隨便打個噴嚏,鼻涕就變成銀絲粘在鼻孔下頭,多來幾條就成了老爺爺的胡須了。
  「滿兒,瞧你笑咪咪的,是妹夫好多了嗎?」
  晚膳前,除了竹月仙之外,女人全聚在廚房裡,一邊做菜一邊閒聊,熱鬧得不得了。
  「嗯,嗯,」滿兒直點頭,笑容擴大。「他好很多了,非常非常多。」
  「那待會兒可以去看看他吧?」竹月蓮又問。
  自從塔布與烏爾泰來了之後,照顧允祿的責任便由他們接手過去,而塔布僅有一項要求:在允祿轉好之前,請大家暫時不要去他們堂屋裡打擾,甚至連玉含煙也不用再去為允祿把脈,更不希罕竹月仙的紫玉人蔘。
  因此,除了塔布與烏爾泰,唯一清楚允祿狀況的只有滿兒,但見她一日比一日愉快,大家都很好奇允祿的病況究竟出現什麼樣的驚人轉變?
  難不成塔布除了是奴才之外,還是位神醫?
  「好啊!」滿兒笑著點頭。「如果不是我阻止他,他還想出來走走呢!」
  「出來走走?」玉含煙驚呼。「他可以下床了嗎?」
  「前兩天就可以下床走幾步了。」
  「天,我估計他至少得臥床三年以上的,怎麼會……」玉含煙難以置信地呢喃道。「塔布究竟給他吃了什麼補藥?」
  滿兒聳聳肩。「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天山雪蓮那一類的藥吧。」
  「天山雪蓮?」玉含煙困惑地皺眉。「那也不可能有此奇效啊!」
  「待會兒去看他時順便問問吧!」王瑞雪在一旁建議。
  因此,當烏爾泰來到廚房和滿兒一人一支托盤端去晚膳時,後頭便緊跟著四個好奇寶寶。
  進了堂屋,烏爾泰把托盤放在外室桌上──那是他和塔布的晚膳,滿兒則繼續往裡走,穿過珠簾才一眼,她就扯高嗓門叫了起來。
  「你又下床了!」
  「娘子,為夫適才剛孵了一只小雞出來,所以想下床來走動走動,再上床繼續孵下一顆蛋。」嗓音仍相當沙啞,但非常輕快。
  「夫君,你也太會掰了吧?不過兩個時辰前你才下過床……」
  「兩個時辰前?」誇張的叫聲,「不是兩個月前麼?」叫完便咳了好幾下。
  「好啦,好啦,就讓你再坐一會兒,別太激動,待會兒又要咳個不停了!」
  「謝娘子大人恩典!」
  「塔布,倒杯熱蔘茶給爺。」滿兒吩咐完,回眸。「你們進來啊!」
  珠簾外的那四個好奇寶寶一接到「邀請」,立刻爭先恐後沖入內室,一眼便瞧見允祿,不,是金祿端坐在窗前的玫瑰椅上,塔布正往他身上披厚棉袍。
  「耶?你……你的傷全好了嗎?」
  會這麼說是因為金祿全然變了個樣兒,不再是半個多月前那個病得氣息奄奄,老得快死掉了的允祿,而是看上去更顯年輕的金祿。
  那張可愛的娃娃臉雖然仍顯得相當蒼白,但已恢復本來的溫潤,雙頰上那兩朵病態的酡紅竟隱隱有股湛然的光采,烏溜溜的雙眸清澈有神,櫻桃小嘴兒紅潤誘人,還彎著一抹頑皮的笑。
  「一半,」他笑吟吟地說。「只好了一半。」
  「怎會?才半個多月啊!」玉含煙更是不敢置信。
  金祿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唉,這還不都要『怪』我們家那兩個笨奴才,一聽說我病倒了,硬把府裡的補藥全給搬了來,我家娘子看那些藥材多珍貴,擺在府裡久了也是養肥了耗子,強要我把天山雪蓮當飯吃,拿何首烏當蘿卜啃,百年人蔘作零嘴嚼……」
  話才說到這裡,笨奴才之一的塔布就把一杯蔘茶放進他手裡。
  「又喝蔘茶?」捧著蔘茶,金祿愁眉苦臉的嘀咕。「娘子啊,再喝下去,為夫肚子裡也要長出人蔘來啦!」
  「不喝蔘茶要喝什麼?」滿兒一邊把菜擺到桌上,一邊問。
  一聽她問,金祿那兩只圓滾滾的眼煞時閃閃發亮的張大了。
  「黃桂稠酒,誰都知道這兒的黃桂稠酒最好喝,既然來了,怎能不喝喝?」
  「酒?」滿兒兩眼斜睨過來,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回床上去吧你!」
  「耶,回床上?」金祿一驚,忙堆起一臉?媚的笑,「好好好,為夫喝蔘茶,喝蔘茶!」再哀怨地歎了口氣。「唉,這年頭為人丈夫實在不好混啊,想我都快四十了,還得……」
  「不對,是二十六。」竹月蓮脫口道。
  「不對,不對,是二十四。」滿兒更正。
  「不,你們眼光都不夠正確,是二十二才對。」王瑞雪再更正。
  「二十。」竹月嬌最狠。
  好一會兒靜默。
  「咳咳,重來,呃,這年頭為人丈夫實在不好混,想我過完年後就三•十•九了,」特別加重語氣。「還得……」
  「二十!」
  又是一陣靜默。
  「小妹,行不行請你尊重一下男人的臉面?」
  「很抱歉,姊夫這張一點也不重的臉面我怎麼看都是二十。」
  再片刻的靜默。
  「罷了,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我這豪邁威武的大男人才不與你這小家子氣的小女子計較,」金祿扁著臉,咕咕??。「要計較就躲被窩裡偷偷計較,再與你耍陰險的……」
  竹月嬌與王瑞雪的猖狂笑聲仿佛雷鳴爆開來,狂風頓時大作,差點把金祿吹跑,其他三個是含蓄一點,但也差不了多少,沒有狂風,但「雨水」亂噴,金祿的臉面蕩然無存,很不開心地扭過臉去嘟嘴喝他的蔘茶。
  五個小女子忍不住笑得更大聲,連塔布與烏爾泰都背過身去無聲竊笑。
  「滿兒,你好像多了一個弟弟呢!」竹月蓮調侃道。
  「我也這麼覺得。」滿兒滿嘴同意。
  金祿唇瓣撅得更高了,瞧上去實在可愛得緊。
  「好了,好了,我們也該走了,爹一定還等著我們一起吃飯呢!」竹月蓮笑道,率先離開內室,其他人尾隨於後。
  「啊,對了,我還有一鍋雞湯在廚房裡熬著呢!」滿兒也跟在後頭,邊扭回頭交代,「你們先吃,我去舀碗雞湯就來!」
  她們一出去,塔布便盛了碗飯請金祿先用膳。
  「爺,夫人說請您先用呢。」
  金祿卻動也不動,只顧摸著自己的臉若有所思。「二十?弟弟?不會吧?」
  塔布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喉嚨癢癢的。「這……那位竹三姑娘說得是誇張了點兒,不過爺確實又年輕了好幾歲,這是不可否認的,譬如爺原本還有些許皺紋,但這會兒全沒了,想必是那紫玉人蔘的功效。」
  「是麼?」金祿放下手,沉默了會兒。「塔布。」
  「是,爺?」
  「幸好你只偷了兩支紫玉人蔘來,倘若讓我吃完三支,我豈不回到十歲,變成她兒子了!」
  頭一回,塔布無法自制地當著主子的面爆笑出來,而且捧腹笑個不停,與外室烏爾泰的笑聲相互應合,笑得脆弱的屋頂差點被震垮了,也笑得金祿拉下臉來不悅地眯起了眼,但塔布實在停不下來,只好逃到外室去和烏爾泰一起抱頭狂笑。
  不管是不是會被主子宰了,先等他們笑夠了再說!
  好在金祿並沒有真的生氣,因為他真正在意的是紫玉人蔘的另一項功效,一項使他因禍得福的功效。
  毀天滅地劍法有弱點?
  不,毀天滅地劍法毫無半絲弱點!
  「滿兒,為何妹夫變成金祿了?」
  出了堂屋後,竹月蓮就退後兩步走在滿兒身傍,好奇地問出當著金祿不好問的疑惑。
  滿兒瞟她一眼,笑容微斂。
  「他知道我見他受傷就會很難過,尤其這回傷他的人又是爹,他也因此而失去了一身功力,平常人都會先擔心自己變成毫無自保能力的人之後該如何是好,偏他不肯跟尋常人一樣,依然把我放在最前頭來操心,明明傷都還沒有好,卻只想到要讓我釋懷,精神才剛好點就卯起來哄我開心,我……」
  她?然頓住,別開臉使力眨了一下眼,再轉回來,故作無事的笑了一下。「不說了,說別的吧……啊,對了,王文懷他們去了這麼久,會不會出什麼問題啊?」
  這個問題的答案竹月蓮也不知道,便朝玉含煙望去,期待她來作答。
  「我也在擔心,」玉含煙黛眉輕?。「照理說也該傳回點消息來了,但至今什麼也沒有,莫非……」
  「如何?」
  「我們錯估雍和宮喇嘛的能耐,以致於功敗垂成,」玉含煙沉重地道。「如此一來,他們可能會有三種結果……」
  「哪三種?」
  「全數被擒,或者幸運逃脫,亦或者……」玉含煙神情更凝重。「被追趕。」
  除了逃脫之外,其他可全都不是好玩的。
  「最好他們是成功了,起碼也要全身而退,」滿兒嘟囔。「不然可慘了!」
  她最清楚惹火雍正的下場有多悲慘,那個很會記恨,報復心又強的小氣皇帝最不懂的就是放人一馬的藝術。
  「如果他們順利救到了人,會送到哪裡去?」竹月嬌歪過腦袋來問。
  「回到天地會總舵,但大哥一定會再來,因為『漢爺』還在這兒。」
  「那如果全被抓了,不就沒人知道啦?」
  「不,」玉含煙螓首輕搖。「他們必定會留兩個人負責傳遞消息。」
  「那若是一路逃亡呢?」
  「若是逃亡,他們也會先設法甩脫追緝他們的人,倘若不能確定已擺脫追緝他們的人,他們絕不會回到總舵,更不可能回到這裡,因為『漢爺』在這兒。」
  滿兒聳聳肩。「那又如何?我家夫君也在這兒呀,只要竹家的人在這,夫君就會保護所有在這裡的人,所以這裡才是最安全的。」
  「三小姐說得或許沒錯,但……」玉含煙頓了頓。「不過才兩個月前,我們竭盡所能要狙殺王爺,也確實重傷了王爺;兩個月後卻回過頭來要他救,畢竟彼此仍然是敵對的,這未免太說不過去,也很……很……」
  「丟臉?」竹月嬌順口替她說出道不出口的話。
  玉含煙點點頭,滿兒受不了地翻翻眼。
  「真是,為什麼大家都那麼愛面子,沒了小命,要那麼多面子又能干嘛?既不能吃也不好玩,更不能賣,根本就是一項無用的累贅嘛!」
  「沒法子,男人都是這樣的。」竹月蓮一本正經地說。
  滿兒嘲諷地哈了一聲。「才怪,那個金祿就常常很不要臉!」
  靜了一下,然後,大家一起轟然爆笑。
  「對對對,姊夫有時候真的很不要臉耶!」
  「何止不要臉,他簡直是把面子活生生扒下來丟在地上猛踩!」
  「還請別人幫他一起踩!」
  「又……」
  幾個小女人爭相「歌頌」金祿的不要臉,咯咯笑著一路笑進廚房裡去。
  雪,停了,寒風依然不斷發出憤怒的呼號,狂又猛,好像能把人一路吹到北京城裡去,洶湧的溪河,奔騰的飛泉,逐漸失去活躍的動力,凍結在晶瑩的冰霜裡,這光景有些蒼茫悲涼的味道,但人們反倒更熱活,因為……
  快過年啦!
  首度,竹家一家人能在一起圍爐吃年夜飯,這情景應該很是溫馨,但實際上的狀況卻是餐桌上有八成的人食不下咽。
  不是菜不好吃,是空氣「不新鮮」。
  也許是因為竹月仙的態度很詭異,也或許是因為段復保看上去實在很可憐,也許是因為玉含煙由於擔心她大哥而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也或許是因為柳兆雲兄弟倆老是拿敵意的眼神盯著金祿看。
  總而言之,除了金祿、蕭少山、王瑞雪和竹月嬌之外,其他人都吃得很痛苦,硬再吃下去的話,八成大家都會鬧肚子痛,於是上桌不到一刻鐘,大家就先後找借口逃離可怕的餐桌,回房喝杯茶後再先後溜到廚房裡偷剩菜。
  在這過年夜裡,大家都變成老鼠了。
  第一只老鼠是滿兒,她不是偷,是光明正大的拿,在整理好廚房之後,她便直接把最好的菜放在兩支托盤上來回兩趟拿走,見狀,另外四個女人互視一眼,也悶不吭聲地各自取盤子來挾了些菜回房,然後是段復保……
  最後兩只老鼠是柳兆雲兄弟倆。
  「咦?沒有剩菜了嗎?我明明看見她們都端回廚房裡來了呀!」
  「有有有,我找到了!」
  「太好了,你找到什麼?」
  「干??。」
  「……」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晚到的老鼠活該餓肚子。
  黃土高原上的新年是沙塵滾滾的,榆林更不是什麼大城,但過年期間跟任何城鎮一樣熱鬧,還有許多別的地方看不見的活動,既然在這裡過年,不去看看多可惜,因此……
  「娘子,咱們去瞜瞜嘛!」金祿扯著滿兒的衣袖,可憐生生地央求,大眼睛亮晶晶地眨呀眨的。
  滿兒瞅著他那副撒嬌的模樣,真是好氣又好笑,卻也有些感動的酸楚。
  他才不喜歡去湊那種熱鬧,也說不定他早就看過幾百回了,但她喜歡熱鬧,也沒看過,他,又是為了她,總是為了她。
  「我不想看。」滿兒漫不經心地應道,柔荑愛不釋手地摩挲著金祿的臉頰,不知為何,總覺得他的肌膚更細嫩了。
  冷不防地,金祿的舌頭偷偷溜出來舔了一下她的手心,滿兒嚇了一跳收回手,嬌瞋地白他一眼,金祿小嘴兒得意的笑開來,還眨了一下眸子,那眼神更是?昧,教人看了臉紅。
  「可是為夫想去瞜瞜嘛!」
  「你還不能出門吹冷風。」
  「為夫早已不礙事了,娘子甭操那麼多心嘛!」
  「不礙事了?」滿兒嗤之以鼻地用力哼給他聽。「才怪!」
  「真的嘛,娘子,你別當為夫仍是那病病歪歪的身板兒,風一吹便飄上樹的主兒,為夫起碼也好了有九成九九九,你甭再……」
  「我不是白癡,才不信你這張天花亂墜的嘴!」
  「……娘子,我要哭給你看喔!」
  瞧他小嘴兒用力往下扯,好像真的要哭了,滿兒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詢問的眼神則往塔布那兒投注過去。
  塔布認真想了一下,點頭,不是很用力,是輕輕的,也不是好幾下,是一下。
  滿兒會意,「好吧,咱們出去看看,但逛一圈就得回來喔!」轉個頭。「塔布,給爺拿件大麾來披上。烏爾泰,記得拎條棉被啊!」
  金祿聽得著實楞了一下,眉頭攢了半天還是想不通,出門看熱鬧拎棉被干嘛?
  「我說娘子,你要烏爾泰拎條被子出門干啥?」
  「你要是打個噴嚏,我就拿棉被把你裹起來呀!」
  「……順道帶支枕頭吧!」
  見他又是一副哀怨的樣子,滿兒不禁又失笑,順手拿了圍巾先密密圍住了他的頸子。
  「夫君,我可不想出去逛一圈回來,你又發高燒了。」她軟聲安撫他。
  「其實我真的已經好了七七八八了嘛,不過……」金祿輕歎。「好吧,都聽娘子你的,娘子愛拎被子愛拖床,都隨你啦,可以的話,連屋子也搬了去,那敢情更方便!」
  滿兒又咯咯笑了。「又不是烏龜,不管上哪兒都扛著自己的殼!」
  「夫人,要不要找上竹三姑娘一道去?」塔布細心地問過來。
  「千萬不要,要是找上她一塊兒去,看著好了,這一逛非得到天黑不可!」滿兒的臉色差點變綠。「咱們得從後門悄悄的溜!」
  「是,夫人。」
  金祿看看那個,再看看這個。
  「請問娘子,咱們究竟是要出門看熱鬧還是作賊?」
  說到陝北過新年,不能不提陝北人的傳統習俗扭秧歌拜年,當地人稱為:沿門子。
  自大年初三開始,伴有舞獅龍燈、高?腰鼓、大頭羅漢跑驢等的鬧秧歌隊伍就會抬著鑼鼓,穿得花紅柳綠,墨汁畫眉胭脂打臉,沿路又跳又扭又舞又唱,浩浩蕩蕩的去?廟敬神,再到各家各戶向主人祝福,所以要看熱鬧就得跟著隊伍走。
  事實證明金祿確實還不適宜出門。
  也不過才在第三戶人家門前鬧活過一番而已,當滿兒回頭要招呼金祿一起跟著隊伍前進時,卻見到金祿竟然坐在石獅子座旁靠著烏爾泰睡著了,先前絲毫不見的疲憊倦乏,此刻毫無遮掩地爬滿了他的臉,清清楚楚的說明了他有多麼疲累。
  「塔布,」滿兒用的是比耳語更輕細的音量。「點點你們爺的睡穴。」
  「是,夫人。」塔布也細聲回應,然後一指點上主子的睡穴。
  「烏爾泰,抱著爺,咱們回去。」
  「是,夫人。」
  烏爾泰雙臂一橫托起沉睡的主子,滿兒再為金祿蓋上另一件大麾。
  「走吧。」
  然而當他們回到城南,暫居的四合院已然在望,滿兒正想加快行進的步伐,好讓金祿能夠盡快躺上床去休息,不料塔布反而猝然止步並橫臂擋住她,兩眼精光暴閃。
  「烏爾泰,護著爺跟夫人在這兒等,我先瞧瞧去。」
  滿兒這才注意到一件不尋常的事:四合院那兩扇門是大開的。
  「小心一點啊,塔布!」
  「是,夫人。」
  異常謹慎地,塔布一步步走向四合院……
  前院,竹承明、竹家姊妹、陸家兄弟、玉含煙姊妹、柳兆雲兄弟,以及王均與蕭少山一排十二人擋在通往後進的月門前,面對八個神態驕狂的紅衣喇嘛與十數個血滴子,雙方僵持不下,情勢愈來愈緊張,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讓開,不然佛爺們就先解決你們,之後照樣可以進去捉拿叛逆!」帶頭的紅衣喇嘛蠻橫地道。
  「大喇嘛,我說後進裡沒什麼叛逆,只有病人,這是實話,奈何你不信,我也沒法子,不過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你們進去騷擾病人,否則後悔的是你們!」竹承明表面上很鎮定地警告他們,其實心裡急得快跳腳了。
  正需要救命的時候,滿兒他們幾個究竟跑到哪裡去了?不會是偷偷溜回京裡去了吧?
  「佛爺們明明瞧見叛逆往城南這方向來,不是在這兒是在哪兒?」
  「城南可不只這宅子。」
  「這宅子最大。」
  這宅子最大,所以人家一定往這兒躲,這是什麼歪理?
  「我再說一次,這兒沒有叛逆,只有病人!」竹承明的語氣很強硬。
  「有沒有讓佛爺們進去搜過就知道了!」帶頭的紅衣喇嘛的態度更驕狂。
  「我不能讓你們進去騷擾病人!」
  帶頭的紅衣喇嘛獰笑。「若是佛爺們一定要進去搜呢?」
  竹承明牙根一咬。「那就不要怪我們反抗!」
  帶頭的紅衣喇嘛目中寒芒猝閃,凶相畢露。
  「好極,膽敢包庇叛逆,佛爺們也當你們是叛逆,怪不得佛爺們心狠手辣!」
  話落,帶頭的紅衣喇嘛一揮手,其他紅衣喇嘛與血滴子迅速排成一列,竹承明這邊也紛紛取出武器,眼看雙方就要掀開一場慘烈的滿漢大對戰,?地……
  「這裡是在吵什麼?」
  帶頭的紅衣喇嘛愕然回首,旋即大驚失色的低呼:「王爺?」呼完又慌忙哈下腰去。「卑職等見過王爺!」
  大門階上,允祿背著兩手,神色冷峻地望著帶頭的紅衣喇嘛。
  「原來是你,桑吉加,你在這裡做什麼?」
  「回王爺,卑職等是來捉拿叛逆的。」
  允祿眉梢子一揚。「叛逆?」
  「回王爺,呂留良一案,上判呂毅中與沉在寬斬立決,天地會的叛逆竟敢聚眾劫法場……」
  「人犯被劫走了?」
  「沒有,兩人犯已被處斬,但一干叛逆被脫逃,卑職等奉皇上旨意一路追緝,然每每在即將追到之際又被逃脫……」
  允祿冷哼。「無能!」
  帶頭的紅衣喇嘛身形一顫,不敢吭聲。
  「所以你們是追叛逆追到這?」允祿又問。
  「回王爺,卑職等一路追到榆林,又見他們逃至城南這方向,所以卑職等也追至這兒,誰知這裡的主人堅持不讓卑職等進後院搜查叛逆……」
  允祿沒讓他說完,再問:「你瞧見他們進了這宅子裡?」
  帶頭的紅衣喇嘛遲疑一下,眼中狡猾之色方閃,又聽得允祿的嚴厲警告。
  「在本王面前,你最好實話實說!」
  帶頭的紅衣喇嘛又是一顫。「卑職不敢欺瞞王爺,沒有,卑職等並沒有見到叛逆逃進這宅子裡,但……」
  允祿還是不給他說完的機會。
  「易言之,你並不知叛逆是否真逃進這宅子裡來了?」
  「王爺明鑒,卑職等奉皇上旨意,寧可錯殺一百,也不可錯放其一。」
  眸中冷芒乍閃,「怎麼,拿皇上來壓我?」允祿陰森森地眯起眼。「你以為本王不敢先斃了你再去見皇上麼?」
  帶頭的紅衣喇嘛身形猛震,又誠惶誠恐地哈下腰去了。
  「卑職不敢!王爺開恩!」
  允祿的語氣更是陰?。「不要以為你們是密宗高手,本王就奈何不了你們!」
  「卑職不敢!卑職不敢!」帶頭的紅衣喇嘛滿頭冷汗,幾乎要跪下去了。
  除了雍正,雍和宮的喇嘛蠻橫得誰的帳也不買,但就是眼前這位比他們更凶狠、更殘酷的莊親王,他的帳他們不買也得買,還得盡其所能多買一點,誰教他們打他不過。
  允祿又哼了哼。「記住,別拿嚇唬別人那一套來對本王,否則休怪本王先摘了你們的腦袋再說話!」
  「是是是!」帶頭的紅衣喇嘛垂首唯唯諾諾。「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現在……」允祿緩步走下台階,眼神冰冷得教帶頭的紅衣喇嘛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本王再問你,你執意要搜後院,可知眼下是誰住在那裡?」
  會這麼問,答案肯定不太妙,紅衣喇嘛心中的忐忑不由得又加了好幾分。
  「卑職……不知。」
  「是本王的福晉。」語氣寒冽得教人心都凍結了。
  「咦?」帶頭的紅衣喇嘛駭然驚呼,神色大變。「這……這……卑職不知,請王爺開恩,王爺千萬開恩!」
  「開恩?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想進去騷擾本王的福晉,本王如何開恩?」
  一串撲通聲,紅衣喇嘛和血滴子們全跪下了,張張臉不是綠色就是青色的。
  「卑職不敢,請王爺千萬開恩啊!」
  「本王向來不懂得何謂開恩這兩個字,不過……」兩眼朝竹承明瞥去,允祿威態稍斂。「看在你們是為皇上辦事兒的份上,本王便饒過你們這回,現在,還不快滾!」
  「謝王爺開恩!謝王爺開恩!」
  不過眨個眼,那些紅衣喇嘛和血滴子們便仿佛潮流湧退,刷一下屁滾尿流地逃得一乾二淨,頭也不敢回。
  但允祿那雙森冷的眼神仍盯得竹承明渾身不對勁,背脊上好像有毒蛇在爬,爬呀爬的快爬進屁眼兒裡頭去了,忽又見允祿雙目倏?,身形猛然晃了一下,躲在暗處的滿兒立刻沖出來,與緊隨在允祿身後的烏爾泰一人扶住一邊。
  「允祿,你還好吧?」她擔憂地打量他隱隱發青的臉色。
  但允祿根本沒辦法作任何回答來安撫她,只見他雙眸緊閉,手捂著胸口,呼吸急促,臉色也在蒼白中泛了青,仿佛隨時都可能暈死過去。
  經過好一會兒時間後,他才逐漸好轉過來,自齒縫間徐徐吁出一口氣,再緩緩打開眼,這時,先前他那驚人的魄力與駭人的氣勢都已蕩然無存,只剩下無盡的疲憊與倦怠。
  「我累了。」他有氣無力地低喃。
  「我扶你進去休息。」
  幾乎把自己的身子全掛在烏爾泰身上,圓溜溜的大眼睛淡淡瞟一下通往後院的月門。
  「後院有『客人』,娘子,岳父會讓咱們過去麼?」
  「為什麼不?除非他讓『客人』占了咱們的屋,那咱們只好另外找棟宅子住去。」
  「別胡扯,滿兒,人再多也不會占了你們的屋,」竹承明忙道。「快扶女婿進去休息吧!」
  一踏進後院裡,滿兒便注意到除了他們的堂屋以外,其他幾間屋子裡全都有人,看樣子受傷的人不少,還有痛苦的呻吟聲斷斷續續傳出,院子裡地上更有攤攤瀝瀝的血,怵目驚心。
  不過她也沒空去理會他們,徑自扶著金祿進屋休息。
  「烏爾泰,去把燕窩湯跟蔘茶全熱一熱來。」她一邊服侍金祿上床,一邊吩咐塔布、烏爾泰做事。「塔布,這炕不夠熱,快去想想辦法。」
  一躺上床,金祿便握住了她的柔荑,大眼兒無辜地瞅住她仔細端詳。
  「娘子,你……挫火兒了?」
  滿兒瞟他一眼,嘴角一撇,沒吭聲。
  小嘴兒趕緊咧出討好的笑,長又卷的睫毛無辜地搧呀搧的,「娘子,別挫為夫的火兒嘛!」金祿低聲下氣地央告。「為夫發誓,娘子不允,我絕不再出門了,真的,娘子說不許,為夫連茅坑都不去了!」
  是喔,他想拉在褲子上嗎?
  滿兒瞅著他那副滑稽樣兒,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笑出來。「你說的喔,我說不許,你就不准再鬧著要出門喔!」
  「是是是,娘子說不許,為夫就算憋了一肚子屎也不上茅坑!」
  「誰跟你說那!」滿兒笑不可抑收回自己的手,為他拉上被子蓋好。「你啊,先給我乖乖歇會兒,等喝過燕窩湯和蔘茶後再老老實實的給我睡一覺,不准再囉唆一大堆!」
  「都聽你的,娘子,都聽你的,不過……」賊兮兮地又擄來她的柔荑握住。「娘子得陪著我。」
  於是,他就握著她的手,喝燕窩湯,喝蔘茶,然後沉沉睡去。
  她明白,為了她,他可以幫那些「叛逆」逃過這一劫,但不要她更深入去和他們攪和在一起。
  特別是白慕天和王文懷。
  不過他有他的想法,她也有她的顧慮,既然得暫時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她就必須先搞清楚一點。
  他們絕不會再對金祿下手!
  「咦?塔布,你上哪兒去了,整天不見你的人影?」
  剛進門的塔布先回身把門關好,再轉過來回答滿兒的問題。
  「爺睡前交代過,要奴才設法把那些喇嘛引出關外。」
  「我倒沒有想到這點呢!」滿兒低喃。「那麼你把他們引出關了?」
  「奴才做了不少『線索』讓他們去跟,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出關去了。」
  「那就好。啊,對了,我要出去一下,幫我看著爺。」說到這裡,滿兒不覺輕輕歎了口氣。「烏爾泰也不是不忠心,就是他的性子太耿直了,腦筋從來不懂得要轉個彎兒,有時候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塔布笑了。「奴才懂得,夫人,您是要……」
  回眸瞄了一下內室,「我不放心,得去確定一下他們不會再傷害你們爺。」滿兒壓低嗓門說道。「你知道,你們爺的武功沒了,現在可是一點抵抗力都沒有,雖然有你們兩個在,但他們人多,所謂雙拳難敵四手,而我呢,是一點用處也沒,所以我得預作防范,你懂吧?」
  塔布欲言又止地遲疑一下,終究還是沒敢違背主子的交代。
  「奴才明白了,請夫人放心,奴才會看著爺的。」
  「謝謝你,塔布,有你在,我真的安心多了。」滿兒感激地說,再指指外室的桌上。「晚膳我已經弄好了,你們趁熱先吃,若是爺醒來,你就告訴他我在准備他的晚膳,然後馬上來通知我。」
  「是,夫人。」
  得到塔布的承諾,滿兒便安心出去了。
剛出堂屋,滿兒就見到竹承明也出了鄰屋,暗道一聲幸運,匆匆迎上去。
  「爹!」
  出了屋仍攢眉擰眸想事情想出了神的竹承明愕然止步。「滿兒?」
  「爹,他們怎麼樣了?」滿兒用下巴指指他身後的屋子。
  竹承明回眸瞥一眼,搖搖頭。「情況不太好,他們原就不少人受傷,一群人一路逃,那些喇嘛也一路緊追不捨,他們不但沒有時間養傷,受傷的人又增加,到最後死的只剩下十幾個人,眼看已逃不過,只好逃到我們這裡,因為……」
  「允祿在這裡。」
  竹承明很老實地點頭承認,「沒錯,不過我也很高興他們能逃來我們這兒讓女婿幫他們的忙,」他微微一笑,有點狡黠。「如此一來,當我主張不能再傷害女婿時,他們也就不好反對了。」
  滿兒驚訝地注視他片刻。
  「爹真這麼想?」
  「滿兒,」竹承明目光慈祥,溫柔地撫挲著她的頭發。「無論你怎麼想,我是真的不願失去你,我深愛你娘卻辜負了她,但她仍留下你給我,我可不想將來百年之後無顏見她於九泉之下。」
  「但之前爹你……」
  竹承明抬手阻止她往下說,神情愧然地黯然一歎。
  「先前我是腦袋糊塗了,一時厘不清對我而言孰輕孰重,但現在我分清楚了。反清復明是我的責任,我不能推卻,也無法推卻,但必須是在不傷害你的情況下,這是我為人父的自私,他們必須接受,否則我也可以拒絕他們把擔子放在我身上。套用你所說的話,倘若我連自己家人都保不住,又如何顧及全天下所有漢人呢?」
  清亮的丹鳳眼深深凝住竹承明好半晌後,滿兒撩起唇角,笑了,然後親昵地靠向他胸前,就像一般女孩兒家向父親撒嬌一樣。
  「爹,我再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不會的,滿兒,相信爹,爹絕不會再讓你失望了!」
  在這一瞬間,父女之情終於激起一絲火苗,他心裡放著她,而她的心裡也開始接納他,不再只是表面上的稱呼而已。
  或許總有一天,父女的心終會真正的貼近吧?
第九章
  清明將近,沙塵依然彌漫,風也仍是寒冷的,但已不會沒日沒夜的亂吼,溫煦的日頭時不時出現,映照得那殘余的冰溜子閃閃發亮,看來漫長而嚴寒的冬天即將過去了。
  這日,風不大,太陽也特別暖和,一早兒就掛在天空上,在屋裡發了不少霉的人一看太陽出來了,趕緊跑出來曬曬身上的霉,免得繼續霉下去就要發爛了。
  「你那邊屋裡的人如何?」望著剛從對面屋裡出來的白慕天,?髯公問。
  「差不多全好了。」白慕天緩緩步下院子。「你那邊呢?」
  「也差不多了。」視線再往後移向王文懷,?髯公又問:「有動靜嗎?」
  「沒有。」王文懷搖頭道。
  話說著,兩邊四間屋裡的人陸續出來,除了他們三個以外,還有魚娘、呂四娘,以及六、七個天地會的兄弟。
  「那我們應該可以離開了?」
  「過兩天我會先出去看看,待確定沒問題了,我們便可以離開。不過……」王文懷朝中間的屋子瞥去。「有件事得先決定該如何解決。」
  「還有什麼好決定的?」呂四娘恨恨道。「凡是滿虜清狗便該殺!」
  王文懷搖搖頭。「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為什麼?又是那位什麼『漢爺』反對嗎?」呂四娘尖銳地質問。「他究竟是誰,為什麼你得這般顧忌他,聽他的話?」
  「我不能告訴你。」王文懷歉然道。「但我有正當的理由,請你諒解。」
  「你……」呂四娘氣得咬牙切齒。「不殺他,他就殺你,別忘了莊親王有多麼凶殘狠毒,他根本是個沒人性的畜生……」
  惡毒的評語說到這裡,中間堂屋的門突然打開,話,頓時停了。
  所有的眼珠子全緊張兮兮地集中到快步出屋的人身上,見是滿兒抱著被子要拿出來曬,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自從逃來這裡之後,大家全成了王八烏龜,各個都窩在屋裡頭作冬眠,就算扒著窗檻往外瞧,也只能瞧見滿兒與莊親王那兩個貼身護衛在中間屋子進進出出,從沒見過莊親王,就連那天莊親王發威趕走雍和宮的紅衣喇嘛也沒見著。
  聽說後來他也被滿兒關進屋子裡不准出來,不同的是,人家是在發霉,他是在孵小雞。
  話說回來,其實他們大可不必再忌憚那個已經失去武功的人,但,也許是莊親王使劍大發神威,大宰活人,大要人命那副殘虐暴戾的模樣留給他們的印象太深刻了,致使他們下意識裡仍殘有幾分顧忌。
  「少來煩我!」滿兒沒好氣地叱罵。
  她在跟誰說話?
  眾人困惑地面面相?,但一見到尾隨在滿兒後頭出現的人,頓時明白了。
  「娘子啊,這未免太不公平了嘛,」撅著屁股嘟著小嘴兒,金祿緊跟在後頭抗議被「虐待」。「為夫是主子,他們是奴才,是何道理奴才可以喝酒,主子竟不能喝?」
  「你不是說你不喜歡喝酒嗎?」
  「唉唉唉,娘子啊,為夫不是不愛喝酒,是不愛喝醉,這可差多啦,娘子!」
  「讓你幾日不喝,會憋死啊?」
  「幾日?娘子,你日子過糊塗了是不?」金祿喃喃道。「這可不只幾日,都已好幾個月,為夫一窩小雞全孵完啦!」
  「等你好全了再說!」懶得理他,滿兒隨口應他一句,兀自搭竹竿曬被子。
  「好全了再說?」清澈靈活的大眼兒骨碌碌一轉,再賊兮兮地眯了一下,金祿忽地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
  「哎呀,娘子,你猜怎麼著?為夫已經好全了呢,瞧……」他得意地撫撫自己的臉頰,「為夫的臉兒紅紅多可愛……」再挺挺胸脯。「精神飽滿,吭聲又有力道,還真趕勁兒呢,要使趟活兒都成,這可行了吧,娘子?」
  「你是狗啊?還使活兒呢!」滿兒輕蔑地斜睨過去一眼。「請問昨兒夜裡是誰在咳嗽啊?」
  毫不猶豫地,金祿反手一指,「塔布!」面不改色地把罪過推給奴才。
  塔布一呆。「我?」
  「不然就是烏爾泰!」
  「嗄?」烏爾泰更是一臉傻樣兒。
  金祿回眸,兩眼一瞪,那兩個奴才頓時脖子一縮,齊聲認罪。
  「是奴才!」
  滿兒失笑。「你們三個主僕在說相聲是不是?」
  「奴才兩個又不會說相聲。」塔布與烏爾泰好委屈地嘟囔。
  頂罪還要被罵,太悲哀了。
  「別理他們了,娘子,」金祿滿臉?媚的笑,猛搓手一副??樣兒。「先可憐可憐為夫,開開恩讓我喝兩杯安撫一下肚子裡的酒蟲吧?」
  看到這裡,王文懷已是目瞪口呆。「他……他是誰?」
  ? 髯公與白慕天對看一眼。「莊親王啊,還會有誰?」
  「莊親王?」王文懷失聲而叫。「他怎麼那副德行?」
  「不然你以為被他剿滅的反清組織是如何上他的當的?」呂四娘沒好氣地說。「像他這副樣子潛進組織裡,又有誰會懷疑他?就算是你,如果不是早知他的底細,你也照樣會被騙倒!」
  雖然不甘心,這卻是事實,令大多數人怨恨的事實,不過還是有少部分人覺得這樣很好玩,譬如……
  「姊夫,瞧你那副樣子,三姊又在欺負你了是吧?」
  「啊,小妹,你來得正好,快,來幫姊夫我評評理。」金祿一見竹月嬌,便歡天喜地的迎上去爭取同情票。
  「評什麼理?」竹月嬌也興致勃勃地想湊一腳熱鬧。
  「喏,瞧瞧姊夫我……」金祿威武雄壯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好透了不是?」
  「嗯……」竹月嬌裝模作樣地左看看右瞧瞧。「看上去是這樣沒錯。」
  「可是……」胸脯縮回去了,兩眼哀怨地朝滿兒瞥去,還可憐兮兮地猛抽鼻子,又拿衣袖拭眼角。「你三姊偏說姊夫我還沒好透,連杯酒也不給我喝,存心要讓你姊夫我渴死……」
  滿兒直翻白眼,竹月嬌狂笑不已。
  「不喝酒就會渴死?姊夫你什麼時候成了酒鬼啦?」
  「真沒同情心,姊夫我這麼可憐,你也不幫個腔。」金祿嗔怨地嘟嘟囔囔。「好吧,那……岳父……」
  「別找我,別找我,」竹承明忙不迭舉兩手投降,嘴角直抽搐。「岳父我比女婿你更沒用,我說一句話,不,一個字就夠了,滿兒就可以說上千百句話來回我,說得我狗血淋頭抱頭鼠竄,我可比女婿你更可憐呢!」
  「原來岳父跟小婿我同一個窩囊等級啊!」金祿同情地拍拍竹承明。「那麼,岳父大人,咱倆一道去喝兩杯解解悶兒,你說如何?」
  「你夠了沒呀?」滿兒笑罵。「真是長眼睛沒見過比你更不要臉的人!」
  金祿眉梢子一挑,「面不改色心不跳。」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呃?」
  「不要臉啊!」金祿一本正經地解釋。「要講粗點兒的也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臉皮,喏,夠粗俗了吧?」
  「你……」滿兒啼笑皆非,「愈扯愈離譜,不跟你胡扯了!」話落,目光轉向竹承明與他身後那一大串人,神情疑惑。「爹,有事嗎?怎麼大家都一塊兒來了,講好的嗎?」
  竹承明含有深意地深深注視她一眼,再轉向其他人。「我是想,大家都好得差不多了,或許都想要離開了,在那之前,有些事我們必須先談清楚。」
  滿兒明白了。「那就到前頭大廳去談吧,那兒大些。」
  於是眾人一起往前院去,金祿卻還在後頭粘著滿兒?叨。
  「娘子,就一壺嘛!」
  「……一杯。」
  「半壺?」
  「一杯。」
  「三杯?」
  「不要拉倒!」
  「好好好,一杯就一杯!」轉個臉,吸著鼻子自己對自己咕?。「一杯?嗚嗚嗚,那連潤喉都不夠呀!」
  大廳裡,除了天地會那些還不夠資格參與商討大事的兄弟之外,其他人全到齊了,連塔布與烏爾泰都護衛在金祿身後,這是他們的職責,也是滿兒的堅持。
  就算她相信竹承明,其他人她可不信。
  「在『漢爺』開始之前,我想先請教王爺一件事。」王文懷首先發言。
  金祿沒說話,只拿那雙純潔無邪的大眼睛詢問地望著他,望得他差點問不出話來。
  「呃,咳咳,請問王爺,天地會九大長老何在?」
  金祿聳聳肩。「死了。」
  這原是意料中的事,所以王文懷也不顯得驚怒,他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他們的屍體何在?」
  「沒有。」
  王文懷楞了一下。「沒有?王爺不是說他們死了?」
  「是死了。」
  「既然人死了,一定有屍體吧?」
  「沒有。」
  王文懷眉頭開始皺起來了。「王爺,請你……」
  「等等!」滿兒從旁打岔進來。「我來問吧。」她也覺得很好奇,人死了怎麼可能沒有屍體,就算是被太陽曬干了,也該有具人干吧?
  王文懷沒有異議。
  滿兒先仔細想了一下,再提出能切中疑問核心的問題,「請問夫君,他們為何沒有屍體?」
  「被我用劍絞碎了。」金祿輕描淡寫地說。
  答案一出來,廳內先是一陣窒息般的靜默,緊接著是一片驚駭的抽氣聲,包括竹承明、竹月蓮和竹月嬌都變了臉色。
  「太……太殘忍了!」
  「果然沒有人性!」
  「好歹毒的手段!」
  「可怕至極……」
  「慢著,慢著,我還沒問完呢!」在一片憤怒的罵聲中,滿兒再一次喊停。「夫君,你為什麼要絞碎他們的屍體?」這麼「麻煩」的殺人手法並不是他向來慣用的殺人手法呀!
  金祿又聳了一下肩。「因為他們告訴我娘子你死了。」
  大廳裡再度陷於靜默之中,卻再也沒有人說話,一半人是「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表情,另一半人是雖不能接受,但尚能理解的神情,反倒換滿兒板起臉來了。
  「你為什麼要叫他們告訴他我死了?」
  「三小姐,」王文懷苦笑。「那是他們自作主張的說法,並非我的意思。」
  「那就不能怪我家夫君,是他們自找的!」滿兒溫柔地握住金祿的手。「你應該知道,我家夫君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聽見我出事,他會發狂的!」
  他應該知道?
  他為什麼應該知道?
  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啊!
  王文懷苦笑更深,眼神瞟向竹承明,意謂:他沒有其他問題了。
  「好,那麼……」竹承明環視廳內眾人。「我只有一件事要說,金祿是我的女婿,你們打算如何是你們的事,但在我知情的范圍之內,我不許你們傷害他,更不許利用竹家任何人去傷害他,這件事,你們必須做下承諾!」
  聞言,柳家兄弟和呂四娘立刻憤怒地跳起來。
  「為什麼?」呂四娘怒吼。「他是滿虜清狗,是漢人的仇敵,為什麼我們不能對他下手,那……」
  「呂姑娘,這個問題讓我來回答你。」竹月嬌慢條斯理地說。「首先,我知道你急於要報仇,但請別忘了,下旨處斬令尊的不是我姊夫,動手處斬令尊的也不是我姊夫,你找錯對象了,要報仇請找清狗皇帝雍正,那才是正主兒,是他下旨砍你爹的腦袋,你就去砍他的腦袋,這才是名正言順的報仇,懂了吧?」
  呂四娘瞥金祿一眼,沒吭聲。
  「另外,更別忘了之前你們走投無路逃到這裡,倘若不是我姊夫出面趕走那些喇嘛,你哪裡還有命坐在這裡大聲說話,無論你如何辯解,我姊夫對你們有恩總是事實,你想恩將仇報嗎?」
  一頂大帽子重重壓下來,呂四娘頓時啞口,再向金祿瞟去一眼,坐回去了。
  她只是急於報仇,並不是是非不分的混蛋,不管雙方立場如何,恩恩怨怨總是難分,金祿不顧立場來幫她們,她反要殺他,這豈不變成她才是壞人了嗎?
  不,她才不是壞人!
  好,她不找允祿,她找雍正,這總可以了吧?
  不過柳家兄弟可沒那麼好說話,因為他們正是那種是非不分,黑白不明,有理說不通的大混蛋,加入哥老會,他們從來不是為了什麼反清復明,為的只是他們個人的仇怨。
  「他幫我們為的是滿兒,並不是我們,那根本談不上恩!」柳兆雲反駁。
  「而舅舅你們非殺我的夫君不可,為的也不是反清復明,而是你們自己的私怨,」滿兒即刻還擊回去。「這種不顧他人的自私念頭更不足取!」
  「你這個背祖忘宗的畜生沒有資格在這裡說話!」柳兆雲輕蔑地道。
  金祿臉色?沉,滿兒及時緊握了一下他的手,兩眼瞥向一旁,果然……
  「住口!」竹承明憤怒地咆哮。「無論你是不是我的大舅子,我都不允許你如此侮辱我的女兒!」
  「誰是你的大舅子?」柳兆雲更是不屑。「柳家沒有你這種玷污人家清白大閨女的女婿,若不是有人護著你,我連你都要殺……」
  「無禮!」王文懷怒叱。「竟敢對『漢爺』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我講的是理,毋須有禮!」柳兆雲振振有詞地吼回去。
  王文懷頓時氣結。「你……」
  忽地,玉含煙抬指輕彈,柳兆雲兄弟應指跌坐回椅子上,眾人看得一楞。
  「好了,現在沒有人會再故意找碴,我們可以繼續討論下去了。」玉含煙若無其事地說。
  靜默了一下,突然大家一起失聲笑出來。
  「高招!」竹月嬌笑得最大聲。
  「的確,這樣安靜多了。」王文懷也笑了。「那麼,其他人還有意見嗎?」
  玉含煙若有似無地瞄了一下金祿,那眼神,奇特得很。
  「若是還有人不服,我想我有必要提醒大哥一下,為了三小姐,王爺必定會不顧一切護著竹家,而雍正身邊有任何消息也只有王爺最清楚,能預先作防范的也只有王爺,因此為了『漢爺』的安全,王爺反倒是個必要的存在。」
  一語驚醒夢中人,王文懷與白慕天不約而同啊了一聲。
  「沒錯,確是如此。」王文懷連連點頭同意。「那麼,無論是否有人反對,決議便是如此,為了『漢爺』的安全,我們不得再傷害王爺。」
  自然,沒有柳兆雲兄弟鬧場,這項決議也就毫無異議的定下來了。
  「各位還有其他問題嗎?」環顧眾人,王文懷最後又問了一句。
  金祿馬上把手舉的高高的,依然是一臉純真又無辜的表情。
  「有有有,我有。」
  「王爺請說。」
  「你們在利用我嗎?」
  「……」
  午膳時間,好不容易等著人蔘雞熬夠火侯了,滿兒匆匆端著整盅人蔘雞往後院去,沒想到剛跨過月門,她就驚訝得差點把人蔘雞獻祭給土地公進補。
  「你們在干什麼呀?」
  只見一群男人各自捧著一個比小盆還大的老碗,碗裡裝滿了飯還有菜,大家蹲成一堆,一邊扒飯菜一邊天南地北窮啦著話,啦的飯粒到處亂噴,猛一眼看上去好像在一邊拉屎一邊吃飯。
  「吃飯啊!」
  「吃飯不到桌子上去吃,干嘛蹲在院子裡吃?」
  「陝西人不都這麼吃的?」
  滿兒哭笑不得地翻了一下白眼,「那是農村男人才這麼吃的好不好?」走到金祿身旁,她眯起眼來。「夫君,又是你帶頭起哄的,對吧?」
  「入境隨俗嘛!」金祿嘿嘿笑著。「這不也挺新鮮?」
  轉過頭來,滿兒瞪著竹承明。「甭問了,爹,你一定是第一個響應?」
  竹承明聳聳肩。「是挺新鮮的。」
  既然竹承明都這麼吃了,其他人自然也有樣學樣跟著這樣兒吃起來了。
  「真是夠了,你們這些男人!」滿兒受不了地把人蔘雞端進屋裡,不給他們吃了。「別管他們男人了,大姊,我們吃我們的!」
  於是,男人繼續捧著老碗蹲在院子裡扒飯,女人則規規矩矩地坐在屋裡用膳。
  除了竹月仙,她從不跟任何人一起吃飯,事實上,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吃飯,也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幾乎不說話,總是默默望著金祿看,雖然沒有人說出來,但大家都心裡有數。
  對金祿,她還沒有死心。
  有時候,她也會盯著滿兒看,但眼神並不是嫉妒,也不是憤恨,而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視線。
  天知道她是不是已經進入瘋狂初期症狀了。
  「真是受不了那家伙,」滿兒一邊夾菜,一邊嘀咕。「沒事就愛搞怪!」
  竹月蓮與竹月嬌相視一笑。
  「我想那是因為妹夫知道他這麼做能討你歡喜吧。」
  「討我歡喜?」滿兒嗤之以鼻的哼了一聲。「才怪!」
  「滿兒,我不信你沒注意到,打從妹夫可以離開屋子之後,他就不時帶頭做一些可笑的事,因為如此,大家對他的敵意也逐漸降低了,那樣純真可愛又風趣的男人,怎麼搭也和那個殘虐的魔鬼搭不上邊的,於是常常會忘了他就是那個可怕的莊親王,特別是爹也有心接納他,你不覺得他們愈來愈像對平常人家的岳婿了嗎?」
  滿兒若有所思地想了會兒。
  「唔,好像真是這樣呢!」
  「對你而言,那定然減少了夾在中間兩面為難的處境,這是妹夫的體貼,他真是很疼愛你的。」竹月蓮文雅地喝了一口湯。「當然,除了你那兩個舅舅,我想他們那自私狹窄的心胸怕是無法改變了。」
  滿兒無所謂地聳聳肩。「我早已不在乎他們對我如何了。」
  「不,你是不在乎任何人對你如何,包括『漢爺』在內,」玉含煙低喃。「只在乎『他』對你如何。」
  「出嫁從夫,既然我嫁給了他,我不在乎他要在乎誰?」滿兒一口承認。
  「出嫁從夫?」玉含煙輕歎。「是的,三小姐沒說錯,出嫁從夫,這是女人家的閨訓,但我做不到,因為我拋不開打小背到大的責任,這是我的悲哀,明明是個女人,卻沒有權利單純做個女人。」
  「那也是你自個兒的選擇,怨不得別人。」竹月嬌插了一句話進來。
  「是的,那是我的選擇,」玉含煙點點頭。「我不會怨任何人的。」
  「說到這……」滿兒遲疑一下。「玉姑娘,你那兒子,他如何了?」
  沒想到滿兒會問到這件事,玉含煙一時僵住,片刻後,她才無奈地笑了一下。
  「他很好。」
  「那就好,不過玉姑娘務必要記住,孩子是無辜的,千萬不要讓他變成當年的我,那對他可不公平。」滿兒認真地說。「想想,他的娘親是漢人,父親雖是滿人,但八爺是被當今皇上害死的,他要拿誰當敵人,為人子女,這應該很好決定,如此一來,天地會又多了一條臂助,這不挺好?」
  「三小姐說得是。」玉含煙又勉強笑了一下。「呃,不談這了,我倒是有件事想請三小姐幫個忙。」
  「哦?什麼事?」
  「這是我大哥要我跟三小姐提的……」玉含煙頓了一頓。「過幾天大家便要啟程各自回家,而『漢爺』,我們必須親自送他們回雲南,但大哥他們本身被追緝,跟在『漢爺』身邊反而可能會為『漢爺』帶來更大的危險,因此……」
  「你們希望我們能跟你們一起走,」滿兒接著說下去。「起碼夫君可以為你們擋去官府方面的麻煩。」
  「三小姐聰穎,大哥的意思確是如此。」
  滿兒略一思索。「好,我會跟夫君提,我想他應該不會反對。」
  「不,姊夫是不敢反對。」竹月嬌又插嘴進來。
  滿兒很誇張的歎了口氣,橫過眼去。
  「我說小妹,大姊沒教過你姑娘家用膳時不宜說話嗎?」
  竹月嬌滿不在乎地繼續吃菜扒飯。「你們還不都在說話。」
  「那是我們,我們是婦人,婦人用膳時可以說話,」滿兒煞有其事地說。「而你,小妹,你是姑娘家,姑娘家用膳時不宜說話,瞧,魚姑娘和呂姑娘不都沒吭聲,因為她們也是姑娘家,這樣你懂了吧?」
  「……」頭一回,竹月嬌說不出話來。
  是那樣嗎?
  「岳父大人。」
  桌旁,正與陸文傑閒聊的竹承明愕然回眸,只見金祿的腦袋掛在門邊,探呀探的望著他。
  「女婿?」
  金祿嘻著小嘴兒,自背後伸出手來。「要不要上我那兒喝兩杯?」
  竹承明怔了一下,笑了。「怎麼?滿兒開你酒禁了?」
  「開一半。」金祿委屈地看看手上拎的兩壺酒。「她只給我兩壺。」
  竹承明呵呵笑著起身,「那我也拎兩壺去。」走兩步,回頭。「文傑,你也拎兩壺一塊兒來吧,你們倆是連襟,該多聊聊。」
  三人一起回到金祿的堂屋,但見桌上已擺好幾樣小菜,烏爾泰正在放置竹箸。
  「咦?這誰……」金祿奇怪地看著。
  「回爺,是夫人讓我送來的。」放好了竹箸,烏爾泰便站開一旁。
  「是麼?她可真體貼。」金祿樂得笑開了嘴兒。「那這會兒她又上哪去了?」
  「夫人做好這些小菜後就同大姑娘、三姑娘和玉姑娘、王姑娘出門逛街去了,夫人還讓奴才轉告爺說她有塔布陪著,請爺不用替她擔心。」
  烏爾泰說完便退出去,還細心地關上門,免得風沙吹進屋裡。
  「希望她記得多替我拎兩壺酒回來。」金祿小聲嘀咕,再轉首咧開滿臉笑。「來,岳父大人請上坐,先嘗嘗我家娘子的手藝如何。」
  酒過三巡,三人便一邊吃菜一邊閒聊起來。
  「女婿酒量可好?」
  「小婿我可從沒喝醉過!」金祿拭去唇角的酒漬,洋洋得意地說。「只一回,我家娘子想看看我喝醉的樣子,小婿我便喝醉了給她看。其實那也沒啥看頭,我喝醉了便從頭睡到尾,叫都叫不醒,睡醒了也就酒醒了。」
  「那可好,文傑就不行了,」竹承明笑望陸文傑。「他一喝醉就發酒瘋,又叫又鬧,還脫衣服,不看緊他點兒,他准會脫光衣服上大街上去晃!」
  「岳父!」陸文傑?尬地漲紅了臉。
  半晌後,酒去了一壺──一人一壺,氣氛更隨意,講話更隨便。
  「我說女婿,你老是在滿兒面前吃癟,不覺得丟臉嗎?」
  金祿笑吟吟地又喝下一杯酒。「娘子開心就好。」
  「那可不行,女人家不能太寵的,小心她爬到你頭上去。」竹承明一本正經地教導女婿為人夫的原則。「一旦讓她爬上你的頭,她就不肯下來了!」
  金祿莞爾,「她不敢。」他徐緩地道,邊慢條斯理地自行斟酒。「娘子很聰明的,何時可以放肆,何時不可以,她清楚得很,尤其是在小婿我真格挫火兒時,她總是卯起勁兒來跑得比誰都快,即便她末了仍是逃不脫。」
  眼色幽邃,語氣深沉,這時候的金祿就有幾分允祿的影子了,竹承明與陸文傑不由相?一眼。
  這時候跟他說正經話,他應該不會又裝瘋賣傻地裝可愛了吧?
  「那麼,女婿,有些話我不能不問,這是我身為人父的責任。」
  金祿淡淡一哂。「我知道,所以小婿我才會找岳父來喝兩杯。」
  「好,那……」竹承明正起臉色。「女婿,你可以承諾我,會好好保護滿兒,絕不讓她受到任何委屈,任何傷害?」
  「那是自然,娘子是小婿我的心肝寶貝兒,我怎捨得讓她受委屈、傷害?沒可能的事!」金祿話說得輕松,但語氣非常堅決。
  這話他相信,不過……
  「可是……」竹承明猶豫了下。「以你現在的狀況……」
  「安心,安心,岳父且請安心,」金祿勾起一抹神秘的笑。「無論小婿我的狀況如何,我都有把握保護我家娘子周全。」
  「但……」竹承明再次遲疑一下,旋即下定決心問出他最擔心的事。「倘若你那皇上得知滿兒的身分,打定主意非殺她不可,屆時你又能如何?」
  金祿瞄他一眼,慢吞吞的吃口菜,放下竹箸端起酒來仰杯飲盡,再露齒一笑。
  「那我就先殺了他!」
  聞言,竹承明頓時猛然抽了口寒氣,滿心震撼地窒住了。
  這一刻,他終於真正了解到金祿對滿兒有多癡、多狂,那樣的不顧一切、不顧後果,堅定的一心只為她。
  於是,他慚愧了,與金祿比起來,他所謂的深愛是多麼微不足道啊!
第十章
  王文懷的顧慮確然有道理,事實上,他們一行人離開榆林尚未到延安便碰上了麻煩,大麻煩。
  他們以為那些紅衣喇嘛找不到人就退回京城去了,沒想到他們並沒有回去,仍耐心十足地守在榆林左近,因為他們最後是在榆林城裡瞥見王文懷等人的蹤影,雖然有線索引他們往漠外去,但再也不曾見到他們的人影,所以他們判斷王文懷一行人必定還在榆林城內,於是決定守株待兔。
  不僅如此,他們還特地從陝西總督劉於義那兒借調更多人手來,以防再被王文懷等人走脫,這一回,他們是打定主意不讓王文懷等人有機會逃脫了。
  「夫君,你可知道陝北女人是從不洗澡的?」
  「那種事為夫寧願不知。」
  「只要一走近她們,刺鼻的臭味就撲面而來……」
  連綿的溝壑、山塹分割大地,無盡的黃土綿延到天際,隊伍便行進在這片焦黃的土地上,不快不慢的,除了滿兒與金祿同乘一騎,其他都是一人一騎,馬兒以輕徐的小碎步前進,蹄聲得得,穿插著閒聊斗嘴聲,倒也輕松?意。
  「娘子,你到底想說啥?」
  「夫君不是說要入鄉隨俗嗎?那我是不是從今後都不用洗澡了?」
  「……沒有問題,若是娘子自個兒『懶得』洗澡,為夫可以為娘子舔干淨,從頭到腳一絲不漏,啊,對了,還可以一日照三餐各一回,外加消夜點心也行,總之,保證娘子滿意。」
  敗陣一回,滿兒滿臉通紅,兩旁不管是男是女全都笑歪了嘴。
  「真是不辭辛勞!」蕭少山狂笑不已。
  「姊……姊夫,說這種話你……你竟然臉都不紅一下,果然是……」竹月嬌快笑破肚皮了。「天底下最不要臉的人!」
  「錯,你姊夫我這是體貼,」金祿一本正經地更正道。「男人的體貼。」
  「好個男人的體貼!」蕭少山更是爆笑。「這種體貼哪個女人消受得起呀!」
  「我家娘子就……」
  啪!
  金祿哭兮兮地捂著右臉頰。「好痛喔,娘子,干嘛打我嘛?」
  「我讓你再多嘴!」滿兒又氣又好笑的低罵。
  「可是娘子明明可以……」
  啪!
  兩只手恰好捂住兩邊面頰,「又打我!」金祿委屈地抽抽鼻子。「岳父大人,請你為小婿我主持一下公道……」
  「嗄?我?」不好正大光明的笑,只好轉過身去偷笑個不停的竹承明,一聽見金祿竟然點兵點上了他,差點被自己的笑噎住。「我,呃,我……我……啊,前頭有人在叫我,我過去看看!」語畢,慌不迭扯動馬?策馬奔前,逃之夭夭。
  「好過分,岳父也逃了!」金祿喃喃道。
  「誰教你要胡扯!」滿兒笑罵。
  「為夫哪有胡扯!」金祿不甘心地撅了一下嘴。「好,既然娘子不老實,今兒晚為夫就讓娘子你嗯嗯哎哎的承認!」
  撲通一聲,有人摔下馬去了。
  眾人回頭笑看蕭少山捧腹跪在地上一時起不來,馬兒樂得除去重擔輕快地往前慢跑,才不管主人在不在它背上。好半天後,蕭少山才施展輕功追上來落回馬上,臉上依然咧著大大的笑容,眼角還掛著淚水。
  「老天,金祿,你可真是耍寶的天才,服了你了!」
  「耍寶?」金祿挑挑眉。「那也比懶驢兒打滾兒好多了,您大爺是在平地摳餅麼?還滾到地上去練活兒呢,可滾的全須全尾兒,我瞅著眼兒都暈乎了,敢問您是耍飄兒還是耍骨頭呀?保不齊是耍猴兒崽子的,那可得留點兒神,別耍猴兒耍折了骨頭,那才拔份兒!」
  笑容沒了,蕭少山聽得傻眼。「他在說什麼?」
  這回該換滿兒窩在金祿懷裡笑得猛掉眼淚。「他……他問你在賣藝是不是?還滾……滾到地上去表演……」
  「誰給你表演!」蕭少山哭笑不得地說。
  「不是?」金祿點點頭。「敢情是來人有!」
  蕭少山一楞,前探後看。「誰來了?」
  「跑……跑龍套。」滿兒已經笑得快說不出話來了。
  蕭少山狐疑地眯了眼。「他在罵人是不是?」
  「你現在才知道,」滿兒揪著金祿的衣襟,還在笑。「他就愛說京腔來整人,偏他那一口京腔說得頂好聽,好像唱戲似的,聽不懂的都不知道他在罵人,還笑咪咪的直跟他點頭說對對對,希望他多說幾句來聽聽,罵人的罵得盡興,被罵的也被罵得很高興,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皆大歡喜。」
  「那只有他歡喜吧!」蕭少山啼笑皆非。
  眸子往上瞅著金祿那張可愛的笑臉,大眼兒還頑皮地眨巴著,滿兒不覺又噗哧笑了出來。
  「你要是不知道他在罵人,你也會聽得很高興啊!」
  蕭少山張了張嘴,想到剛剛金祿說的京腔確實很好聽,不禁闔上嘴,苦笑。
  「我投降。」
  「最好是投降,不然他會說到你滿頭問號,最後只好去撞豆腐吊面線。」滿兒笑著指指騎在兩旁的竹月蓮、竹月嬌和陸家兄弟。「說給你安慰一下,他們早就投降啦!」
  蕭少山歎息。「原來他不只手把式厲害,連那張嘴也厲害得緊!」
  滿兒忽地斂去笑容,兩眼擔憂地又往上瞅住金祿,見他不在意地繼續笑著,這才松了一口氣。
  得找機會警告他們不許再說那種會提醒金祿武功已失的話。
  「歇腿兒啦!」前頭吼過來。
  「在這兒歇?」蕭少山環顧左右,沒一處好地兒。
  「也許前面的人找到好一點的地方了。」
  說著,後面的人齊聲吆喝著馬兒快跑,迅速往前奔去……
  其實前面的人找到的也不是多好的地方,只不過是片背風的丘子,一小叢林子,還有一小窪水而已,不過那已經比連綿一片的荒地好多了。
  大家陸續下馬圍坐成一圈,並一起把油紙包拿出來准備用食。
  「咦?柳家兄弟呢?」竹月嬌左右張望。
  「他們又往前頭探風去了。」回答的是白慕天。
  「這可奇怪了,還沒出發,他們是心不甘情不願,輪到他們探一次風後,突然就變得積極起來了,」蕭少山順口說。「再往後的路上也都是他們自願往前探風,沒存著什麼詭心思吧?」
  聞言,王文懷與白慕天猛然轉首對望,再霍然起身環望四周。
  「不用看了,」金祿淡淡道。「早已包圍上來了。」
  他話才說完,其他人也有所驚覺地紛紛跳起來,但見四周悄無聲息地突然冒出一大群人馬,有官兵,有血滴子,還有那八個紅衣喇嘛,團團包圍住了他們,看樣子好像正准備收網捕捉自投羅網的大魚。
  最教人心寒的是,那些官兵起碼有一半是火器營的,人手一支歹毒霸道的火器,排列在包圍圈的最前方正正對准了他們。
  「我們好像是自己踏入陷阱了。」蕭少山低低咕?。
  此話一出,王文懷與白慕天再次猛然轉首,不過這一回他們不是對看,而是盯住了金祿,目光異常嚴厲,看來他們懷疑這陷阱是金祿設下的。
  但金祿連瞄也沒瞄他們一眼,兀自慢吞吞地起身。
  「塔布,烏爾泰,保護福晉。」
  「是,王爺。」
  然後,金祿,不,現在是允祿,他負著兩手,慢條斯理地走出幾步,遙遙面對帶頭的紅衣喇嘛。
  「桑吉加,原來你尚未回京去。」
  「王爺,」帶頭的紅衣喇嘛獰惡的一笑,既不躬身,也不哈腰。「佛爺我可真沒想到啊,堂堂王爺竟然會和叛逆攪和在一起,也幸好卑職沒有回去,否則豈不錯失這回立大功的機會。」
  允祿眼簾半?,面無表情。「既是立大功的機會,本王猜想除了眼下在場的人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事兒?」
  「那是當然,這樁大功勞佛爺要獨占,豈容他人分享。」
  「很好。」允祿徐徐抬眸望定帶頭的紅衣喇嘛,眼神格外冷峻。「那麼你是以為真能擒下本王?」
  帶頭的紅衣喇嘛笑容更是猙獰。
  「別以為佛爺不知,王爺早已失去武功了不是?」
  「你確定?」
  「自然確定,就算不是,王爺畢竟是血肉之軀,自信敵得了火器營的神威火器嗎?」
  目光倏閃過一抹奇異的冷芒,允祿的表情逐漸顯現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陰狠之色。「敵不了就……」他慢條斯理地說。「不要敵!」話落,兩臂猝揚即收,既不是擂拳也不是掄掌,只是以快得匪夷所思的速度揮了一下,如此而已。
  然後,令人震駭無比的事發生了,就在他揚臂過後。
  那些手持火器的官兵,幾乎在同一剎那,全部都從同一水平的地方斷成兩截,包括那些火器,由於差不多都是從肩部的地方截斷的,所以他們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的機會就全數斃命了,有的只是屍體倒地以及火器斷成兩截落地的聲音。
  四周一片死寂。
  每一張臉,每一雙眼,每一副表情都是駭異的,震驚的,無法置信的,甚至有的人連呼吸都忘了。
  「現在,桑吉加,你仍以為真能擒下本王麼?」
  「……」
  帶頭的紅衣喇嘛在喘息,在顫抖,滿眼驚恐,回答不出半個字來,冷不防地,他突然拔腿就跑。
  剛剛說話最大聲的是他,態度最蠻橫囂張的也是他,現在頭一個拔腿落跑的還是他,所以第二波死亡名單中排第一名上路的更是他。
  他幾乎是在剛動的那一瞬間就被砍成兩段了。
  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曉得是什麼東西把他砍成兩半的,事實上,沒有人知道允祿是用什麼武器把敵手砍成兩半的。
  沒有人看得見。
  大家只看見當其他紅衣喇嘛、血滴子和官兵們一起湧向允祿圍攻過去時,他手上什麼也沒有,當他掠閃著疾快的身形穿梭於敵人之間,飛舞雙臂使出一招又一招歹毒狂猛的招式時,既不是擊拳也不是揮掌,看來倒像是在使劍,可是他手中根本無劍。
  他是空手的。
  但他卻在使劍。
  仿佛地上有黃金似的,紅衣喇嘛、血滴子和官兵們爭先恐後一個接一個倒地去撿,每一個倒下來的屍體上的傷痕既不是掌傷也不是拳傷,更不是刀傷也不是槍傷,而是劍傷。
  他確實是在使劍。
  但他是空手的。
  王文懷這邊的人不但駭異不已,更是滿頭霧水,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麼狀況?
  終於,在滿地屍首血肉中,最後一個紅衣喇嘛倒下了,允祿卻身形不停地繼續疾飛向遠處,往四周繞去,沒有人知道他要到哪裡去。
  滿兒這才從驚駭中回過神來,惶急的以為她被拋下了。
  「允祿,我呢?你不管我了嗎?」她大叫著想追過去。
  「福晉,請放心,」塔布忙拉住她。「王爺大概是去看看有沒有漏網之魚,很快就會回來的。」
  片刻後,允祿果真回來了,兩手各拎著一個人,是柳家兄弟倆。
  隨手扔下那兩人,轉個身一把抱住滿兒,重重地在她唇上啵了一下,他又變成笑眼眯眯的金祿了。
  「別胡想了,娘子,為夫怎捨得丟下你!」
  滿兒沒吭聲,只顧忙著用全身力氣去回抱他,心裡的感覺是五味雜陳的,既為他高興他的沒有失去武功,沒有失去自保能力和男人的自尊,但也懊惱他的沒有失去武功,往後照樣會被雍正使喚過來使喚過去。
  然後,她聽見他在說話,於是仰起眸子看了他一下,再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原來他是在對竹承明與王文懷說話。
  她並沒有放開他,仍然依偎在他懷裡聽他們說話,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他的懷抱給她的感覺特別安心,攬著她的手臂特別溫柔,說話的清朗嗓音也特別教人依戀。
  「他們被密宗手法制住了,這陷阱多半是他們和喇嘛們合作設下的,也是他們告訴喇嘛們我的武功已失。」
  誰的武功已失?
  他?
  愛說笑!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竹承明難以理解地問。
  「以我看來,他們第一回往前探風時便已被喇嘛們捉住,」玉含煙沉吟道。「為了自保,他們只好跟喇嘛們合作。」
  「為了他們自己而犧牲我們全體?」蕭少山嘀咕。「未免太自私了吧?」
  王文懷蹙眉注視地上那兩兄弟半晌。
  「這密宗手法,王爺可解得開?」
  「密宗手法難得倒別人可難不倒我,不過……」金祿瞟一下竹承明。「你們確定仍要把這種人留在身邊?」
  王文懷沉重地搖搖頭。「自然是不可,但也不能放了他們或殺了他們……」
  「為何不能殺?」
  「因為……」王文懷望向金祿懷中的滿兒。「三小姐可能不會同意。」
  「那種事我沒有意見。」滿兒忙自金祿懷裡探出臉來表明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立場。「倘若兩位舅舅只是要傷害我,我可以不在意,但他們為了自己,任何人都可以犧牲,這就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事,應該由大家來決定。」
  聞言,王文懷轉望竹承明詢問他的意見,竹承明思索片刻。
  「廢了他們的武功,把他們關起來,你認為如何?」
  「他們可能會不太高興,不過為了大家的安全,這應該是最好的方法。」王文懷說道。「王爺認為如何?」
  金祿聳聳肩。「只要不被他們逃出來,隨你們。」
  「不會的,我保證。」
  金祿點點頭,側顧一旁。「那麼眼下我們最好將這些屍體掩埋起來,莫要讓人知道他們已死,如此才能為我們爭取到更充裕的時間。」
  王文懷環顧一圈。「這可要花上不少時間。」
  「不用,把他們全扔進溝渠裡去,其他的我負責。」
  於是,大家分工合作,男的處理屍體,女的負責武器部分,很快的,黃土大地上只剩下斑斑血跡。
  「你們退遠一些!」
  眾人紛紛退後,獨留金祿在溝渠旁,但見他單臂高揚,?然一聲沉厲的大喝,單臂猛然揮下,然後……
  沒有,什麼事也沒發生。
  金祿笑吟吟地轉身,每雙眼都怔楞地看著他若無其事地走向他們,不明白他到底在搞什麼把戲,正想問問他究竟是怎樣,就在這時,霍然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隆聲,那溝渠莫名其妙突然塌方了,大塊大塊的黃土轟隆隆隆的直往溝渠底墜落,毫不留情地掩埋掉那些屍體,一點痕跡也不留。
  而那新產生的溝渠邊緣竟宛如豆腐被一把快而利的菜刀切過似的,整齊又光滑,簡直就像面鏡子。
  「那些血跡很快便會被傍黑兒時的風沙掩蓋住,不用咱們操心,」金祿雙手握住滿兒的纖腰,輕而易舉地將她放上馬鞍,「所以……」自己再飛身坐到她後面。「咱們可以顛兒啦!」
  但是沒有人理會他,包括塔布與烏爾泰,大家依然瞪著那溝渠邊緣,腦子裡只徘徊著一個問題。
  他剛剛究竟做了什麼?
★     ★     ★
  為免再添麻煩,他們決定繞道山西,一路逃難似的猛趕路,直至渡過黃河到交口縣的一個小鎮裡才停下來,在鎮上唯一的一家客棧裡打尖留宿,計畫休息兩天再繼續趕路。
  於是,大家舒舒服服地睡了個好覺,翌日清晨一大早,用過早膳後,滿兒便扯著金祿出去逛逛,而金祿也好好脾氣地任由她把他扯出客棧去,自然,塔布與烏爾泰也跟去了。
  「這種地方有什麼好逛的?」蕭少山嘀咕道。「由南到北不到一刻?就走完了,她是想去看看這裡的石板路夠不夠平是不是?」
  「我猜滿兒是想找個地方問妹夫話。」竹月蓮若有所思地說。
  「問什麼話?」
  竹月蓮轉注玉含煙。「問妹夫他的武功如何又恢復了?」
  「對,含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不是說他的功力盡失了嗎?」王文懷嚴肅地問。「但現在看來他的功力不僅未失,而且更可怕,他手上並無兵器,卻比兵器在手時更凶悍,那是為何?」
  玉含煙苦笑。「我也一直在想這事,說我搭錯脈並不太可能,但……」
  「等三姊回來再問她不就行了!」竹月嬌最懶,連想一下都懶。
  「如果她不肯說呢?」
  「那又怎樣?」竹月嬌滿不在乎地反問。「有武功沒武功不都一樣,姊夫就是姊夫啊,他有他的立場,我們也有我們的立場,但為了三姊,他什麼都肯干,就算讓他除去自己人他也不會皺皺眉頭,這就夠了不是嗎?」
  「沒錯,」竹承明莊嚴地點點頭。「無論女婿有沒有武功,我已承諾滿兒不會再傷害他,這項諾言,我絕不會打破。」
  「就算是這樣,我才不信你們都不好奇,」王瑞雪咕噥。「他的武功究竟是如何恢復的,昨天他又是如何殺死那些喇嘛血滴子的,還有他是如何讓那溝渠崩陷的,我不信你們會不想知道答案。」
  眾人只相顧一眼,便異口同聲給她一個超乎熱切的回應。
  「廢話,誰不想?」
★              ★                ★
  「塔布一得知我的功力盡失,便設法進宮裡去偷了兩支紫玉人蔘。」
  「宮裡怎會有?」
  「是朝鮮的貢品。」
  「原來如此。」
  竹月蓮猜得沒錯,滿兒確實是拉金祿出來滿足她的好奇心的,所以一出客棧就往鎮外走。此刻,他們便在鎮北的雲夢山半山腰上,兩人並坐在一塊突出的大山巖頂端眺望山下的小鎮。
  「那……」滿兒雙手托腮,歪著腦袋瞅視他。「夫君你的武功是不是有點不一樣了?」
  金祿?首,沉思片刻。
  「記得那日為夫的劍被湛盧劍砍斷之後,王文懷曾說過毀天滅地劍法是有弱點的,只要我手中無劍,毀天滅地劍法便施展不出來了,其實……」
  他淡然一哂。
  「他說錯了,毀天滅地劍法毫無弱點,只是為夫我尚沒有足夠的能力將毀天滅地劍法發揮至極限,因為這套劍法本身附有一套內功心法,必須使用這套內功心法才能將劍法發揮到極限,只可惜……」
  聳聳肩,他唇角無奈地撇了一下。
  「倘若先行修練過其他內功心法,便再也練不成這套內功心法,五王叔並不知道這件事兒,而當為夫我領悟到這件事兒時,也早已修習過五王叔教我的內功心法,所以為夫我也練不成毀天滅地劍法的內功心法了!」
  兩手一攤,他哈哈一笑,狀極悠哉,滿兒不禁恨恨地捶他一拳。
  「哈什麼哈,才說一半,你還不趕快說下去,欠扁啊你!」
  「好好好,我說,我說!」金祿拿來她的小饅頭親了一下。
  「那回我的功力盡失,十二經八脈全都錯開了位置,亦即徹底根除了為夫先前所練的內功根基,因此為夫在服下紫玉人蔘之後,當塔布以真力為我打通經脈時,為夫便乘機修習毀天滅地劍法的內功心法,當為夫我受損的經脈痊愈之時,也同時練成了毀天滅地劍法的內功……」
  「因禍得福!」滿兒脫口驚呼。
  「可不正是。」金祿笑吟吟地點頭贊同。「而在為夫服食下第二支紫玉人蔘之後,昔日由五王叔的內功心法所辛苦練成的內力,也順利的轉化為毀天滅地心法的內力……」
  「一點也沒浪費嘛!」滿兒喃喃道。「那你現在……」
  「沒錯,為夫已能將毀天滅地劍法發揮至極限,再也沒有任何弱點了。」
  滿兒雙目一凝。「你是說……」
  金祿嘴角頑皮地勾起來。「娘子想知道?先親一個來,為夫再考慮考慮!」
  耶,竟敢跟她撒刁!
  滿兒心裡一火,兩手便亂打出去。「說不說?說不說?說不說……」
  「哇哇哇,救命啊,打死人了!」金祿兩手抱頭,狼狽投降。「好嘛,好嘛,我說嘛!」
  滿兒收回手,可丹鳳眼還氣唬唬的瞪著。「別給我耍詐!」
  「為夫不敢。」金祿可憐兮兮地瞅她一眼,哀怨地抽抽鼻子。「娘子好凶喔,老是給為夫臉子瞧,明明為夫也是挺受人待見的,為何到了娘子跟前,三言兩語娘子便落下了臉兒?」
  「笑死人了,挺受人歡迎?」滿兒嗤之以鼻地哈了一聲。「你才常常端著一張冷臉兒,誰會歡迎那種臉子?」
  金祿認真想了一下,忽地咧嘴嘻開來。「娘子你?!」
  憋了一下憋不住,滿兒噗哧笑出來。「你真是不要臉皮!」
  金祿滑稽地眨了一下眼,然後彎身撿起一根粗樹枝。「來,仔細看著。」
  「看什麼?」
  「看它怎麼斷的。」話落,右手虛空一劃,粗樹枝便無聲無息地斷了。
  「欸?」滿兒錯愕地驚呼。「它是怎麼斷的?」
  「劍氣。」
  「劍氣?」滿兒呆呆地重復,?而沉下臉。「胡扯,連劍都沒有,哪裡來的氣?」
  金祿莞爾。「為夫不需要劍,只需要劍招。」
  「不懂。」滿兒很老實地承認自己的腦筋不夠聰明。
  「你不需要懂,娘子,」金祿溫柔地握住她的柔荑。「你只要知道,劍本身曾是為夫唯一的弱點,但自今爾後,為夫不再需要劍,也就沒有任何弱點,任何人都傷不了為夫我,娘子也不用再為我擔心,你只需要明白這點就行了,娘子。」
  明眸怔楞地瞅著他,「你是說……」滿兒小心翼翼地道。「現在的你真是無人可敵了?」
  金祿頷首。「可以這麼說。」
  想了一下,滿兒又問:「不會再發生如同去年在榆林那種事?」
  「絕不會。」金祿斷然道。
  又凝視他好半晌後,她才偎進他懷裡。「很好。」功力恢復就表示他得繼續任由雍正支使去做一些危險的工作,所以她並不因此而覺得特別高興。
  但反過來說,失去武功就毫無自保能力,依賴他人保護的經驗她可豐富得很,那實在不好受,特別是對他那種心高氣傲,並曾擁有一身驚人武功的人而言,那說不定比死還痛苦。
  所以,還是讓他擁有那身武功吧,最起碼,他自己並不想失去它。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練成心法是一回事,使出劍氣又是另一回事,」金祿輕柔地摩挲著她的背。「事實上,在能成功使出劍氣之前,為夫壓根兒不知道練成心法之後會有什麼不同,所以……」
  「你想練成功之後再告訴我?」
  「是如此。」
  「你多久前練成功的?」
  金祿略一思索。「十多天前吧。」
  「十多天前?」滿兒驚歎。「才十多天就這麼厲害了?」
  「那與練多久無關,一經領悟,便是如此了。」
  「那是你吧?」滿兒咕噥。「換了是我,也許練一輩子也領悟不了。」
  「嗯,的確。」
  「你說什麼?」
  「沒,沒,為夫啥也沒說!」
  「哼,諒你也不敢!」
  「……凶婆娘!」
  「金祿!」
  「哇,哇,塔布,救命啊,你家夫人要謀殺親夫啦!」
  這才是他的弱點。
  第十一章
  一路順暢到貴州,金祿一行人再也沒有碰上任何麻煩,然後路分兩途,金祿、滿兒、段復保、王文懷、白慕天三師兄弟和竹家父女繼續往雲南去,其他人押著柳家兄弟到天地會總舵關禁。
  之後,在雲南,竹承明原想要留下滿兒住段日子,滿兒這才透露出一個令她歡喜非常的「秘密」。
  「我又懷孕了,這回我要乖乖待在府裡直至生產,絕不再亂跑!」
  竹承明側顧金祿一眼。「女婿真是,呃,『努力』。」
  「他知道我還想要個女兒嘛!」滿兒得意地道。
  「但若又是個男孩呢?」人家是想兒子想瘋了,他這女兒偏偏跟人家相反。
  滿兒僵了一下,旋又恢復。「不會的,這回一定是女兒,不然……」
  「如何?」
  「我就讓他換女裝,做我女兒!」揚著燦爛的笑?,滿兒咬牙切齒地說。
  「娘子啊!」金祿愁眉苦臉地直歎氣。
  竹承明失笑。「滿兒,女婿可真是拿你沒轍呢!」
  滿兒對金祿吐吐舌頭,再回過臉來。「爹,你不用擔心我,還是擔心二姊吧,我總覺得她不太對勁,你們最好多加注意一點。」
  一提到竹月仙,竹承明的臉就垮了。
  「唉,我實在沒想到月仙竟然如此頑固,實在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
  「你們要是問我的意見,」竹月嬌在一旁不甘寂寞地多嘴進來。「我說干脆使計讓段大哥和二姊先來個生米煮成熟飯,譬如灌醉她或下藥都行,屆時二姊不嫁也不行了,你們說對不對?」
  竹承明聞言色變,「這怎麼行,太下流了!」頓了一下,兩眼瞥向竹月蓮。「不過……」
  竹月蓮蹙眉凝思片刻。
  「這也是個辦法,雖然……呃,但段大哥肯嗎?」
  「廢話,他一定不肯,所以……」竹月嬌狡黠地笑了一下。「兩個一起灌醉或下藥,這樣也有個伴兒嘛!」
  「真狠!」滿兒低喃。
  「不然怎麼辦?」竹月嬌理直氣壯地問。「讓二姊繼續不死心下去,而段大哥也得等她一輩子嗎?」
  滿兒啞口無言。
  竹承明長歎。「唯今之計也只得這麼辦了,這也是不得已的。」
  竹月蓮點頭贊同,滿兒看看大姊又看看父親,突然挽著金祿轉身就走。
  「幸好我不必參與這件事!」
  「滿兒,生產後記得送個訊兒來喔!」竹承明的叫聲追上來。
  「知道啦!」滿兒匆匆忙忙落跑。
  那種事她可沒興趣參一卡。
★                        ★                        ★
    回到京裡時正好是盛夏,在滿兒的要求下,金祿,不,允祿一回府就帶著她和小鬼們搬到城外莊園去避暑。
  隔一日,允祿就上圓明園去見雍正。
  「都解決了?」
  「都解決了。」
  「很好,不過……」雍正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眼色陰郁,並沒有往常那種因允祿順利完成任務而欣慰歡喜的表情,「十六弟你這次倒花了不少時間呢!」他意有所指地道。
  「不,」允祿臉上也沒有半絲表情。「臣在去年便已解決掉名單上所有人。」
  「咦?那你怎麼……」雍正錯愕地瞠圓了眼,旋即停住。「啊,朕知道了,莫非又是為了十六弟妹?那也不要緊,但先前你已答允朕會在十月趕回來一趟,起碼也得……」
  允祿雙眸半垂。「臣弟受傷了,直至一個月前,臣弟都在養傷。」
  「十六弟你受傷了?」雍正驚呼。「怎麼會?那些人並不是……」
  「臣弟碰上天地會的人,」允祿聲調平板地說。「以往是臣弟設計他們,這回他們鐵了心要除去臣弟,聯合了十數位高手堵住了臣弟……」
  「你打不過他們?」雍正無法置信地問。
  允祿眼簾依然半闔,一絲詭譎的異光疾閃而逝。「臣弟的武功並非天下無敵,一柄湛盧便足以使臣弟束手無策。」
  「為什麼?」雍正似是仍不相信。
  允祿緩緩抬眸,目光冷然。「無劍如何使毀天滅地劍法?」
  「啊!」雍正恍然。「巨闕、湛盧無堅不摧,任何寶劍碰上唯有被毀損一途,難怪十六弟會束手無策。」
  允祿默然無言。
  「他們居然特意去找出那把傳說中的古劍來對付你,可見他們確實對十六弟你深痛惡絕,下定決心非除去你不可。不過,或許朕知道他們選在那時候狙擊你的用意……」話說著,雍正瘦長的臉上悄然布上一層陰鷲之色,愈來愈深沉。
  「他們想救呂毅中與沉在寬,倘若十六弟按照與朕的約定趕回來監斬的話,那群叛逆就逃不了了!」
  允祿依然沉默無語。
  「但他們竟然先跑去狙殺你,使你回不來,而那些喇嘛們……真是該死!」雍正怒拍桌案,猛然起身在案前踱來踱去。
  「那些個無用的蠢才竟讓那群天地會的叛逆跑了,朕讓他們追下去,追到現在人在哪裡也不知道,連個回訊也沒有,劉於義奏報說喇嘛們向他調去一隊火器營,就連他們也失蹤了,這簡直是……」
  惱火地站定在桌案前,他又拍了一下桌案。
  「換了是十六弟你,無論是捉人或追人,朕根本不用多操心,只要撂下句話就行了,不用多久,你就妥妥當當的辦好事來。所以朕才如此這般仰賴你,就因為你辦事夠穩當,十成十可靠,沒想到他們竟……」
  雍正咬了咬牙。
  「好好好,他們現在懂得要壞朕的事就得先除去你是吧?哼,朕偏不讓他們如願!」回身,憤怒已轉為關切,認真地望住允祿。「你的傷如何?好透了麼?」
  「是。」
  「那就好,不過……」雍正仔細端詳他。「你瘦了許多呢,去,去宮裡的藏寶樓看看有什麼貢品人蔘雪蓮的,不必再奏報朕同意,你就自行拿去吃了吧,先把身子養好再說,朕還有好多事兒得仰賴你來辦呢!」
  「謝皇上。」
  「還有,先在府裡休息一個月,有事朕自會宣召你來見。」
  「是。」
  「好,那你跪安吧。」
  「臣告退。」
  允祿退身至門口,剛轉身……
  「啊,對了,十六弟,朕看你確實是瘦了許多,但也好像年輕了許多呢,你現在到底幾歲了?怎麼等了快四十年老等不到你滿三十歲呀?十六弟你是不是愈活愈回去了?」
  允祿徐徐轉回身來,相對於雍正那副戲?調侃的表情,允祿那張臉就像剛從千年古墓裡挖出來的棺材板,又臭又爛。
  「皇上,您眼花了,」他咬牙切齒地說。「臣已經三十九了!」
  「是麼?」
  「是。」
  允祿轉身大步離去,片刻後……
  「真是朕眼花了麼?」
★                        ★                        ★
  這年臘月裡,滿兒如願以償地生下了一個女兒,先又哭又笑的通知允祿不必改行做她女兒了,再歡天喜地的派人送信去給竹承明報喜訊。
  翌年年初,竹承明也回了一封信函和一份滿月禮。
  「奇怪……」滿兒看完了信,想了一下,再看一回,放下。「老爺子,很奇怪耶!」
  老樣子,允祿還是在看書,聞言回也不回一聲。
  「老爺子,」滿兒爬下炕榻,把信拿去放在他的書上面強迫他看。「你瞧瞧,爹說二姊也懷孕了,但卻沒說她是何時成親的,他們……不可能還沒成親吧?」
  但允祿就是不看,慢吞吞地把信拿開,繼續看書。
  滿兒干脆坐到他懷裡去,摟著他的頸子撒嬌。「老爺子,陪人家說話嘛!」
  允祿冷淡地看著她。「說什麼?」
  「說我剛剛提的事嘛!」
  「沒什麼好說的。」
  「哪裡沒有,」滿兒大聲抗議。「你不覺得奇怪嗎?二姊她……」
  「不是已成親便是尚未成親,有何好說的?」
  靜了一下。
  「但她若是尚未成親……為何她不成親?」
  「她不想成親。」
  「可是她懷孕了耶!」
  「她還是不想成親。」
  又靜了片刻。
  「老爺子,你不想跟我說話是不是?」
  「是。」
  「為什麼?」
  「你的話題都屬無意義。」
  「那什麼話題才有意義?」
  「譬如這本書……」
  「這才無意義。」
  再靜了一會兒,允祿一手抱穩她,另一手舉起書,繼續看。滿兒聳聳肩,索性挪了個最舒適的姿勢,臨時客串小寶寶窩在他懷裡睡覺覺。
  話不投機半句多。
  四月,竹承明又派人送來一封信和一份禮物:給滿兒的生日禮物。
  「太好了,二姊生了個兒子耶!」
  「……」
  「這下子爹可心滿意足了!」
  「……」
  「不過爹也許會希望二姊再多生個兒子比較好。」
  「……」
  「算了,不跟你說了!」
  對牛彈琴。
  八月,另一封信。
  「耶?!」還沒看完信,滿兒便拉長嗓門驚叫,氣急敗壞地跑過去一把抽掉允祿的書。「老爺子,二姊不見了啦!」
  允祿眉峰一皺。「不見了?」
  「對,不見了!」滿兒再看回信。「爹說二姊留了一封信,然後就不見了。」
  「信上寫什麼?」
  「大意是說她已為竹家留下後嗣,以後她想要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請爹別再去煩她……」猛抬頭,滿兒一臉困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允祿默默地把信拿過去,從頭至尾仔細看了一次,再還給她。
  「你沒看全。」
  「是嗎?」滿兒立刻低頭再看一次。「啊,原來他們真用下藥那種下三濫的方式,但二姊依然不肯成親,還吵著鬧著要離開大理,爹不得不看緊她……咦?那樣就懷孕了啊……哦,原以為她生了兒子之後會定下心來,對她的看守也就不那麼謹慎,沒想到就這樣讓她給溜了……」
  接下來,她沒有再出聲,直至看完,她才慢吞吞地抬起頭來。
  「天地會和漕幫的人都在找她,但她……究竟想做什麼呢?」
  允祿無言,只默默沉思著。
  「你不能派人去找她嗎?」滿兒脫口問。
  允祿搖頭。
  「啊,對,你是不能。」滿兒歎氣。「唉,二姊真是麻煩,都三十多歲的人了,為何還那般任性呢?」
  允祿又凝思好半晌,方始抬起她的下巴,眼神異常嚴厲地對上她的眸子。
  「滿兒。」
  「干嘛這麼嚴肅,老爺子?」
  「在未得我允許之前,不准你出府半步!」
  原來他是認為二姊打算對她不利嗎?
  「知道了,老爺子。」
  但竹月仙並沒有出現在京城裡,王文懷與白慕天的人也一直找不到她,她,就這樣失蹤了……
★                        ★                        ★
  雍正十三年八月,允祿甫自貴州趕回京裡,翌日便上圓明園去向雍正作報告。
  「確然屬實?」
  「確然屬實。」
  「真是該死!」雍正低咒。「好吧,朕明白了,你回去休息幾天陪陪你的福晉吧。」
  「臣告退。」
  一退出淡寧居,允祿便直奔出口而去,但在半途上卻被兩位宮女喚住。
  「王爺吉祥。」
  「什麼事?」
  「寧嬪娘娘有請王爺上茹園一會。」
  「寧嬪?」允祿皺了一下眉。「不便。」
  「娘娘說王爺若是不肯,要奴婢提醒王爺一聲,說娘娘與王爺是青海舊識。」
  「青海舊識?」眸中忽地寒光電閃,允祿徐徐眯起眼來。「寧嬪娘娘是何時進宮的?」
  「兩個月前。」
  「如何進宮?」
  「奴婢不知。」
  允祿下?緊繃。「帶路。」
  「是,王爺。」
  茹園的臨水小亭裡,靜坐著一位清麗高雅的旗裝女人,雙眸凝望著水波盈盈,看似癡了。
  「娘娘,奴婢已將王爺請至。」
  「退下。」
  「是,娘娘。」
  兩位宮女悄然退去,然後……靜默。
  一個坐著,一個負手?立;她不言,他也不語;她幽靜,他冷然;她看水,他?眼,兩個人好像在比賽誰最有耐力,時間,悄悄逝去。
  終於……
  「金祿。」她先開口了,但仍望著水面,她輸了,又不甘心認輸。
  「你如何進宮來的?」允祿的聲音比正月裡的冰雪更冷。
  「我花了半年時間在膝下無子亦無女的老花匠夫婦身上,好不容易終於讓他們收我做義女,」寧嬪幽幽道。「又花了三個月時間隨老花匠到圓明園來修剪花草,然後,雍正來了,一眼便看中了我,他說不管我年紀多大,就愛我身上的寧靜味道,那能給他帶來平和的心境,於是便留下我在他身邊。」
  「妳待如何?」
  寧嬪終於回過頭來看他,目光充滿祈求。「帶我走,否則我就一直待在雍正身邊,你永遠不知道何時我會禁不住痛苦,憤而將滿兒的身世背景全盤告訴雍正,寧願同歸於盡,不甘心我一人受苦,你將會因此而寢食難安,會……」
  允祿雙眸威稜暴閃,冷哼。「你以為如此便能威脅得了本王麼?」
  「不,我不是想威脅你,我只是……是……」寧嬪咬了一下唇瓣。「倘若你真捨不下滿兒,沒關系,我願意同她一起服侍你,只要你肯……」
  允祿沒那耐心聽她說完。「奈何本王不想要妳!」
  寧嬪雙目漸紅,「你……你可以不要我,只要讓我陪在你身邊就好。」她幾近於低聲下氣地再央求。
  「本王根本不想見到你!」
  「我可以……」
  「夠了!」允祿暴喝,「竹月仙,聰明的話,你最好盡快離開,否則休怪本王棘手無情!」語畢即轉身大踏步離去。
  「不,我不會離開的,我絕不會離開,除非你來帶我走!」
  隨著哀怨的叫聲,淚水串串灑落。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是不能明白我的心?」
★                        ★                        ★
  滿兒疑惑地凝望著允祿的背影,卓立在淒燦的夕陽下,他的身形是那樣僵直,那樣冷厲,散發著幾乎凝聚成形的邪惡氣息,狂猛的,悍野的,充斥在四周的空氣中,幾乎令人窒息。
  自他從圓明園回來後便是這樣了,負手站在那裡動也不動,想靠近去問他,卻被他那股凜酷森然的氣勢擋在三尺之外。
  好吧,那就換個方式,大聲問他,這總可以吧?
  也不行,一瞧見他那張凶殘狠毒的臉色,娃娃臉板得跟棺材板一樣,她就什麼聲音也擠不出喉嚨來了。
  他到底是怎麼了?
  「滿兒。」
  一點心理准備也沒有,突然聽見他出聲,駭得滿兒差點掉頭落跑,幸好身子轉一半及時回過神來,猶豫一下,戰戰兢兢地趨向前。
  「老……老爺子?」
  「我給你兩個選擇。」
  「嗄?」滿兒一頭霧水。
  「一個是殺了你二姊,一個是隨我一起離開京裡,選擇吧!」
  耶?殺人或落跑?
  現在是怎樣啊?
  滿兒猛搔腦袋,又敲敲頭,想讓自己的腦筋清楚一點,但再清楚,腦子裡也只有兩條紋路而已。
  「那個……老爺子,我能不能……能不能先搞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你二姊,」他依然背對著她。「我在圓明園見到她……」
  「耶?!」
  「眼下她是皇上的嬪妃……」
  「不……不會吧?」
  「她說……」
  片刻後,允祿語畢,滿兒呆然,像根石柱似的傻了好半晌後,她才摸到旁邊的石凳子坐下,無措地拚命揉太陽穴。
  「怎麼會這樣?二姊……怎麼會這樣?」
  允祿緩緩回過身來,徐步走到她身前。
  「你必須作抉擇,否則就由我來決定。」
  又過了好一會兒,滿兒才慢吞吞地抬起苦惱的臉兒。
  「我隨時都可以隨你到天涯海角,任何地方都可以,但二姊,我們也不能放她在皇上身邊不管,她會闖大禍的!」
  「那麼就殺了她!」
  「不!」滿兒扯嗓門尖叫。「你……你……既然你可以殺了她,為什麼不能偷偷把她帶出來?對,你設法把她帶出來,我會通知爹來把她帶回雲南去,然後,隨你怎樣決定都好,繼續留在京裡,或者到任何地方,都可以,地獄我也會緊跟著,不,貼著,我跟定你了!」
  允祿凝眸注視她,許久。
  「去通知妳爹!」
  深夜,二更。
  墨黑的黯空中,忽地掠過一抹陰影,飛快,瞳孔尚來不及接收映象即已逝去,似真,似幻,圓明園裡禁衛重重,卻沒有半只眼睛注意到,各個人高馬大都是擺著好看的。
  片刻後,黑影出現在茹園,依然沒有人注意到,他悄無聲音地附在窗檻外,仿佛黑夜的一部分,窺視向屋裡。
  「安公公,你說娘娘今兒夜裡會回來嗎?」宮女的聲音。
  「這兩天皇上身子不太舒坦,或許會讓娘娘多伺候一些時候。」太監的聲音。「你知道的,皇上就喜歡讓娘娘念詩啊詞的給他聽,老說那會讓他心情平靜下來,心情一平靜,身子自然也就舒坦多了。」
  「多伺候一些時候?多伺候多少時候?咱們要等到何時才能休息去?」
  「起碼過三更再說吧,也或許娘娘今兒夜裡不回來了也未可知。」
  「唉,好吧,誰教咱們是奴才呢!」
  聽到這裡,黑影一閃而逝,離開了。
  圓明園的寢宮四周禁衛更多,卻同樣沒有人注意到絲毫異樣,任由黑影悄然落在寢殿屋頂上,凝神靜聽。
  「你說的是真的?」雍正的聲音,震驚,難以置信。
  「臣妾句句實言。」寧嬪的聲音,怨恨,不顧一切。
  「為何要告訴朕?」
  「寧願同歸於盡,不甘心我一人受苦,我要他們兩個陪我一起死!」
  「你要他們兩個陪你一起死?嗯,朕懂了。」
  「皇上不信?」
  「傾心於十六弟的女人會做出何等荒唐的事來報復十六弟,朕清楚得很,還有那女人因得不到十六弟而要殺他呢!況且你剛剛那句話就說得很清楚了,你要不擇手段來報復十六弟和他所愛的女人,要他們陪你一起死,這的確是一個非常惡毒的方法,朕倒真看不出似你這般溫柔嫻靜的女人竟會如此狠毒,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是朕瞎了眼!」
  「皇上……」
  「不過,為了大清江山千秋基業,朕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的話,朕會派人去查證……」
  黑影冷芒一閃,陰鷲得駭人。
  「……若朕查到是你造謠陷害十六弟,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備,朕不會讓你死得太輕松!但若朕查到你所言俱皆屬實,朕也不會放過十六弟妹,定然會將你們一起圈禁起來……」
  「圈禁?為什麼不殺了我們?」
  「不,對朕而言,圈禁你們更好,如此一來,為了十六弟妹的安全,十六弟將會更死心塌地、全心全意地為朕辦事……」
  「他會帶著滿兒逃走!」
  「若然如此,朕也會全力追緝他們,不能怪朕心狠,為了大清江山,前朝皇室後裔朕一個也不能放過,即便情勢所逼非得殺了十六弟妹不可,朕也寧可與十六弟翻臉,絕不能放過她!」
  「也就是說,有必要時皇上還是會殺了滿兒?」
  「那是當然,朕寧可對不起十六弟,也不能對不起祖宗!」
  話聽到這裡,黑影雙眸煞光暴射,霍然長身而起,一頓,忽又伏下,眯著眼眺向左方。
  不過一會兒功夫,一陣衣袂飄動聲迅速傳來,三條黑影聯袂飛掠而至,一路上所遇大內禁衛吭也沒吭半聲便頹然倒地,不是他們點穴功夫太厲害,就是使用了卑劣的偏門手法。
  然後,三條黑影同時落在寢宮前,原來是呂四娘、魚娘與虯髯公。
  暗影中,屋頂上的黑影眼神漠然地看著他們進入寢宮內,毫無攔阻之意,驀而微一晃身,悄然遁入夜色之中。
終曲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子時,世宗皇帝駕崩於圓明園。
  由於雍正駕崩得極為突然,因而出現許多傳言,有人說他是遭盧姓婦人刺殺斃命,也有人說他是服食丹藥中毒而亡,還有人說他是被宮女與太監以繩索縊死,更有人說他是被呂四娘砍去了腦袋,眾說紛紜,不一而致。
  但不管事實如何,雍正總是死了,依照雍正的遺詔,寶親王弘歷繼位為乾隆皇帝,於是,又是另一個嶄新的政局開始了。
  「老爺子!」
  一見到允祿,滿兒匆忙迎上前。
  「如何?呂四娘把二姊交給爹了嗎?」
  允祿默然頷首,繼續大步往前走向後殿,滿兒半跑步跟在他身邊。
  「那,爹有說什麼嗎?」
  「兩個字。」
  「什麼?」
  「作孽。」
  「嗄?」
  「你二姊懷孕了。」
  「耶?!」滿兒吃驚得差點摔一跤,停步,又驀然沖向前抓住允祿。「但二姊她……她……」
  允祿俯下眼來深沉地凝注她。「是四哥的孩子。」
  下巴頓時脫臼,滿兒驚駭得闔不上嘴,半晌就那樣呆望著允祿,蒼蠅蚊子跑進去好幾只,逛一圈後又飛走。
  看她好像暫時動不了了,允祿索性把她抓起來扔上肩,繼續步向後殿。
  「你爹說會封住你二姊的功力,讓她無法再隨意離開大理……」
  下巴還是闔不上,某人滿嘴口水淌了允祿一背。
  「孩子是無辜的,他會妥善照顧……」
  泛濫的口水沿著長袍繼續涎到地上。
  「有空希望你去探望他,或者他會再來看你……」
  發亮的銀絲拖上後殿的台階。
  「他想再看看弘普他們幾個,特別是雙兒,他尚未有機會見她……」
  某人被放到書房裡的錦榻上,下巴依然關不起來。
  「所以他一定會再來看你。」語畢,允祿順手替她闔上下巴,再轉到書案後坐下,打開一份待處理的書件,兀自辦起公來。
  過了幾乎有一刻鍾之久,滿兒終於回過神來,又怔楞地呆了片刻,然後搔搔腦袋,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無可奈何。
  「二姊真的好可憐呢,老爺子。」
  允祿沒理會她。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能夠成全她,可是……可是……」
  允祿依然不理會她,她歪著腦袋若有所思地注視他好半晌,忽爾起身,悄然來至他身旁,屁股一歪硬擠上他大腿,仰起丹鳳眼兒繼續盯著他看,他一手執筆,一手環住她,深沉的大眼睛也俯視著她。
  「什麼事?」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
  「想什麼?」
  「想……」她慕而燦然一笑,頑皮地眨了一下眼。「那年在湖海塘畔,我一心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悲慘、最可憐的人,一意只想加入雙刀堂以博得……博得……任何人都好,只要有一個人願意接納我就行了,然後,我碰上了你,壓根兒沒想到你就是那個人,那個願意無條件接納我、愛我、寵我、保護我的人……」
  默默地,允祿放下筆,將她的螓首壓上他胸膛貼住,她輕輕歎息,滿足地偎在他懷裡。
  「現在,我可以確定自己是這世上最幸運的女人了!」
  允祿依然無言,專注地凝視她好一會兒後,慢條斯理地抬起滿兒的下巴,對準她的紅唇深深印了下去。
  於是,悄悄地,兩顆心貼合了,空氣中彌漫著溫馨的芳香,無盡的情與愛融合著,從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到今日,直至生命終結的那一剎那,這份深情與依戀將是永恆的。
  不用發誓,她知道自己這輩子跟定他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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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系列的故事真的是超好看的
我看了超多遍的
都不會膩
古靈寫的太棒了
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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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好好看啊!!
不管看了多少次都不會膩!!
真的是超愛超愛古靈寫的書呢!!
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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讚啦~
這一系列的不管看幾次,
還是會想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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