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進藤光的時候，塔矢亮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孩。
後來想起來的時候總覺得有那麼一絲的疑惑，那時的他們真的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十歲小孩麼？或者──只是記憶在哪裏出了差錯而已。
但是，結果最終，還是一直就這樣走了下去。
夏末的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灑落在地面，點點的熒光跳躍著，是一個寧靜的下午。竹筒清脆的敲擊聲不緊不緩地，瀉出盛暑的一片清涼。微風輕過，竹林深處傳來簌簌的聲音，更是添了幾分的涼意。
塔矢亮揉揉略微有點酸澀的腳，跪坐了一整日，似乎麻木了不少，連帶人的思緒也開始混亂了。就這樣，很突然的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比如，當初他與進藤光的第一次見面。
應該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記得那天，出門的時候蔚藍的天空是朵朵的白雲，默默地飄過，還記得，那日清晨曾聽到窗外宛轉歌唱鳥兒的清脆聲音。還有，淡淡的素馨花香飄了一條街，走過的時候，自己還仰頭看了一下。
然後，走進棋會所，市河小姐也如常的送來一杯恰到溫度的綠茶來。正收拾棋子的時候就聽到了一聲清朗的聲音：“啊，太好了，有個小孩子！”
沒有想到，以為模糊的記憶，一旦細細回溯時居然可以憶起那麼多的細節，比如那日，進藤光單純的微笑，天真的話語及高深莫測的實力。一切仿佛都在眼前再次上演一樣，清晰地搖擺於觸手可及的地方。
回頭看了看房間一角的褐色棋盤，上面依舊是自己方才擺放的黑與白兩色的棋子，在陽光的反射下有著一種難言的光彩，那是塔矢亮與進藤光之間的第一局棋。
“錯了，我們之間的第一局是這個才對。”進藤光看了看棋面，皺眉，然後手一推，把棋子重新擺放一次。他擺放的是兩個人都成為職業棋士後，所下的第一局。
那是昨天發生的事，也是同樣的一個盛夏下午。有著薄薄的雨絲，淡淡的竹葉清香，嫋嫋霧氣的綠茶，清脆的落子聲。
還有，進藤光堅定的眼神，及落寞的微笑。
塔矢亮於是想，或許記憶這東西也不太靠得住的，尤其是對於某位姓進藤名光的人士而言，更是靠不住。然後兩個人就很大聲地爭辯起來，各自堅持著自己的看法，吵著吵著，好像突然覺得這樣的吵架很幼稚一樣，進藤光撲哧笑了起來。
然後，站起來，走到門口，望著天空，說，“相信我，塔矢亮，這一局才是我與你之間真正的第一局。雖然我們是從那一局開始就──”話說到一半，似乎想到了什麼，又沈默起來。
手中的折扇輕輕的一張一合，發出細微的聲音。
不知為什麼，塔矢亮就這樣相信了，於是他點頭，不再爭辯下去。靜靜地把棋盤上的棋子收拾著，說：“我知道了。”
進藤光低頭一笑，不答話，離開了。
然後今天，天氣很好，陽光很燦爛，塔矢亮一大早起來後，就跪坐著棋盤前，靜靜地打著譜。一局一局地，把他所記得的與進藤光下過的棋，一一地再次擺在眼前。
很久以前，塔矢亮就知道自己的身邊缺少一個叫朋友的單詞。因為他的世界已經被兩色所充滿了，從沒有想到過這樣的詞語，也不曾在意過，只是後來看到某個人的燦爛笑臉後，突然有種寂寞的感覺。
原來，一直單純地生活下去也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塔矢亮的童年，結束在他接觸圍棋的剎那，開始於與進藤光相遇的瞬間。
很久以後，當進藤光披著一身燦爛的陽光，帶著自信的微笑踏進那間棋會所的時候，市河小姐這樣感慨地說著。說話的時候還把一杯綠茶放在桌上，仿佛只是在訴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樣，如同今天天氣真好一樣，雲淡風輕。
“因為我是他的朋友嘛。”進藤光說，這句話說得很長，很輕，很慢，很清晰。一字一句，慢慢地沁入心口。
那一句話，直到今天，依舊仿佛響在耳邊一樣，溫暖得讓人不覺微微笑著。
然後兩個人仿佛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樣，繼續下棋，繼續吵架，繼續一起走回家，如同每一天。
認識進藤光後，總覺得生活好像與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連父親也說自己的臉色比以前好了很多。
是這樣嗎？自己倒是沒有那樣的自覺。
只是覺得，有個朋友，其實，真的，很不錯。
至於父親，從懂事的那日起，所有的記憶都是在那十九路的棋盤上了。母親常常抱怨著，你們兩父子，滿腦子都只有圍棋。那時，自己無法說出任何的話來。
因此，對於自己會走上與父親相同的一條路──顯得理所當然，但是又枯燥無比。
他曾經想過，如果父親不是塔矢名人，不是鼎鼎有名的圍棋五冠王，那麼今日的塔矢亮會不會踏上圍棋這條路呢？只是這樣的想法，僅僅是一晃而過而已，如風過無痕。
屋簷下玻璃的風鈴發出“叮──叮──”的清脆聲，一下一下地，送著清爽的夏風，空蕩蕩的房子裏，只有一片舒適的聲音。然後，門鈴響了。
站在門外的是拿著一枝梔子花的進藤光，陽光溫柔明淨，空氣純潔透明，淡淡地薰香浮動。沒有想到進藤光又會來，所以塔矢亮愣住了，看著他手中的潔白梔子花而說不出一句話來，進藤光在他眼前擺擺手，說：“幹嘛愣在這裏啊，也不請我進去，好歹我也是客人吧。”
感覺自己的失禮，連忙請客人進門，然後去廚房泡茶。兩個人相處久了，連習慣也開始漸漸地相互溶入，比如進藤光開始喝起了綠茶而塔矢亮開始了在對弈結束前進餐。
端著茶走進門房的時候，看到進藤光跪坐在棋盤前，俯身靜靜地看著，那枝梔子花放在身旁。聽到他的腳步聲，抬頭一笑，“我就知道你今天會打這局譜的。”
“啊──是的。”不知道如何回答，今天似乎一直都在回憶著，包括棋局，包括進藤光這個人，包括他們之間的事情，也包括塔矢亮的往事。總覺得心事被人看穿一樣，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反應，如何調整自己的心情，於是只有沈默了。
“是因為昨天我說那句話的緣故吧──”側著頭，看了他一會，進藤光笑著說。
“不──”沖口而出，抬頭迎向進藤光驚訝的眼睛，“不完全是。”
“那樣就好，其實，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所以──”歎口氣，緊緊握著手中的折扇，“我很任性吧。”
“還好。”看著他臉上不在乎的微笑，點頭，沒什麼理由，就這樣，很安心。
“對了，這花找個瓶子插起來吧。”想到什麼似的，指著木板上躺著梔子花輕聲笑了起來，“是我在巷子口的那家折來的。”看到塔矢亮瞪大的眼睛，又笑了起來，“很香對吧，我知道你應該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但是我卻是常常做的，不用這樣大驚小怪。”
“你──”無奈的搖頭。
進藤光微微一笑，那個溫和的燦爛的笑容又一次熟悉地綻開著，一如初次相遇的那日。
“喂，晚上一起去看廟會吧，聽說有煙花呢。”進藤光笑著說，抬起頭來，望著暮色的天空，又說，“一定很漂亮的，偶爾，我們也做一些與圍棋無關的事吧。”
“好啊。”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睛，於是點頭。
心裏好像有什麼漸漸地開始了改變。雖然不太明顯，但是卻不會忽略。
原來，自那年那月那日起，有些事就已經開始有了不同，那個活潑的身影，那張燦爛的笑臉，還有那個無法忘記的人。
進藤光側頭看著他一會，然後掩去了一個呵欠，毫不客氣地在他旁邊坐下，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說：“借來用用，昨晚打了一夜的譜，現在有點困了。待會記得叫我起來去廟會啊。”
“難得你也有這樣用功的時候啊。”忍不住笑了起來。
“廢話──我想──追上──你──啊──”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最後是一片的曖昧不清。
夕陽漸漸地退下，余光朦朧著，灑下一片碎亂的色彩，風在臉頰溫柔地拂過，兩個動也不動的身影，一切，漸漸的在暮色晴空中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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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cathysst 於 2013-7-10 14:25 編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