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沈王〕今夕醉
作者:妍笑
文案
他溫柔寬容,他陰險狡黠;
他氣宇軒昂,他驚才絕艷;
他是天下第一的劍客,他是奇門五行、醫術毒經無不一精的天才少年;
他是江湖上最受人敬仰的大俠,他是讓人聞風色變的大魔頭;
他有願意為他出生入死的親人朋友,他卻一直孤單一個人;
他與他是天生的對手,卻同樣惺惺相惜;
他瞭解他,正如他也瞭解他一般;
他叫沈浪,他叫王憐花。
主角:沈浪,王憐花
1.
真是太平呀。
熊貓兒大大打了個哈欠,有氣無力地瞄了沈浪一眼。
沈浪在看書。
一株古樹,一壺清茶,一本舊書,一身青衫,一臉恬淡。
「喂,沈浪……」
「嗯?」
「這幾年江湖還真是風平浪靜呀。」
「貓兒無聊了?」
「我倒有些想念那傢伙了。」熊貓兒翻了個身,枕著手望天。
「噢?你說的是誰?」
「王憐花。」
沈浪正欲翻書的手停在書頁上,抬頭看了熊貓兒一眼。
熊貓兒重重歎了口氣:「五年前在大漠分別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江湖沒了這個小惡魔,當真是無趣極了。」
沈浪打趣道:「貓兒若是想他,盡可去洛陽雲夢閣找他,他定然在那。」
熊貓兒一骨碌從草地上坐起來,嚷道:「誰……誰說我想他,我只說說罷了。」
沈浪微微一笑。
熊貓兒道:「不知他現在可好。」
沈浪將書放到桌上,倒上一杯茶,看那水汽盈盈環繞在眼前,悠然道:「他自是會很好的。」
一句簡單的話,卻充滿懷念蕭索之意。
抬眼望向天際,看風捎著幾片落葉打轉飛舞,似相互追逐的蝴蝶。
那瘦弱卻帶了滿身傲氣的少年,豈不正似蝴蝶般絢麗奪目?
極致傲然,偏又極致媚惑,飛舞塵間,卻不沾染半分俗氣,眉間風流無限,眼底也總閃著幾分狐狸般狡黠的笑意。
沒了他,江湖的確寂寞。
沈浪也很寂寞。
他並不孤單,因為他有嬌妻愛子,有肝膽相照的好友。
但他寂寞。
就像驚才絕艷的琴師偏找不到知音人般,少了旗鼓相當的對手一樣是種悲哀。
人若站到了足以傲睨天下的頂點,豈非高處不勝寒?
沈清已經快四歲了。
這名字是朱七七取的,當初熊貓兒還嫌它太秀氣,七七卻說水至清才能接近自然,人至清才見人間真情。這些文謅謅的話她自然不奢望熊貓兒能聽懂,只要沈浪懂就行了。
這些年的安逸生活,讓她眼角眉端都有了幾分少婦特有的嫻雅之色,熊貓兒每次見她都要大呼小叫一番,一邊嚷著「沈浪,我妹子又讓你養淑了」,一邊就抱過小沈清逗的直樂呵。他每次來的急,走的也急,風風火火的撞進門,過二天又沒了蹤影。朱七七看不過,總催他找個好姑娘早些成家,也不用這般整日裡東奔西跑,沒個安穩。
熊貓兒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見七七要給他介紹姑娘,逃得當真比貓還快,這一晃,也五年了。熊貓兒還是那個熊貓兒,一人飽了全家不餓,拿了個酒壺哪裡都是家,氣的七七直跺腳,說哪天你醉死在路邊,被人抬去賣了也不知道。
沈浪卻有些羨慕他。
這般逍遙自在,豈不正似過去的自己嗎?
朱記錢莊依舊門庭若市,沈浪早上去了一趟後,便沿街了找了間小酒館坐下。
酒是最常見的燒刀子,四周充滿了豬油炒菜的香氣,苦力車伕身上的汗臭,和烈酒辣椒大蔥大蒜混合成一種難以形容的奇怪味道。
他懷念這種味道。
初出江湖之際,也曾這般毫無顧忌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沒人會注意到他,即便有,也只會當他是個落拓劍客。但現在,坐在這群販夫走卒間,卻是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看。
他的衣服太華麗,即便只是一件樣式簡單的青色長衫,用的卻是藏雲鋪最好的絲綢。
他的舉止太文雅,即使同樣大碗大碗地灌著酒,他仍舊像長在雜草堆裡的青松。
他們在看他,像看一樣怪物一樣看他。
沈浪突然很無奈。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使你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那年,他選擇了七七。
那年,他也選擇為七七離開江湖。
男人肩上一旦挑了家庭這副重擔,便注定再也跳脫不開。
他沒有其它選擇。
所以他羨慕熊貓兒的無拘無束。
所以,他寂寞。
喝下最後一口酒,沈浪準備走了。
這是一個晴天,明晃晃的陽光,明晃晃的人流,吆喝聲、叫賣聲、孩童的嬉笑玩鬧聲此起彼伏,充刺著每個角落。
他發現有人在後面盯他的梢。
事實上大街上看他的人著實不少,但只有這個人的目光不同。
像一頭貓盯著隻老鼠。
沈浪的直覺一向很靈,他雖然不會憑直覺行事,但也靠直覺辦成過不少事。
他加快腳步,拐進一條小胡同。
那人仍在跟著他。
胡同很靜,也很窄,四周都豎著高高的圍牆,沈浪突然停下腳步。
他停的實在是急,大出後頭之人的意料,四周又都是光禿禿的牆壁,無處可避,冷不丁就打了照面。
看清那人模樣,沈浪不覺呆了呆。
只見他身著白衣,紙扇輕搖,眉間含笑,一雙鳳目如明珠生輝,似美玉瑩光,隱有嬉笑之色,卻又含了幾分譏誚之意。
除了王憐花,世上有哪個男子能有此般容貌?
沈浪詫異:「王公子?」
王憐花作揖笑道:「久違了,沈大俠。」
清澈透亮的眸子,似笑非笑的表情,這身素白的衣裳著在他身上,隨風輕漾,竟硬生生的顯出些妖冶之氣來。
沈浪有些眩目,不知是陽光還是眼前此人的關係。
「王公子怎麼出現在這裡?」
王憐花輕輕一笑:「我說是想念了沈夫人的花容月貌,特意前來以解相思之苦,不知道沈大俠是否相信?」
沈浪也笑:「若真是如此,王公子便不會故意讓在下發現你跟在後面。」
王憐花拍手笑笑:「知我者,沈浪也。」
沈浪歎道:「有王公子出現的地方,只怕也不會太平太久了。」
王憐花狡黠道:「有沈大俠的仁義山莊,又豈容我這王魔頭胡作非為?」
沈浪神情黯了黯,笑道:「在下早非江湖中人,自然不再會過問江湖中事。」
「我偏要帶你再入江湖。「王憐花盯著他看,眼睛亮如星子。
2.
沈浪笑了。
他一向給人春風般和熙的感覺,他的笑也同樣如春風般輕柔。他看著王憐花,就像在看一個頑皮的孩子,連他說的話,也都只是孩子的任性。
「江湖沒有沈浪,自然還有其它人。」
王憐花不屑道:「這其它人就算來上一百個,我也懶得瞧上一眼。」
沈浪笑道:「王公子這番話,倒是把人誇到極致了。」
王憐花嘻笑道:「久別重逢,沈大俠不請我喝一杯嗎?」
酒當然是要喝的。
聚風樓的酒和攏翠閣的女人一樣有名。
或許酒和女人原本就是一樣的。
酒讓男人銷魂,女人也讓男人銷魂。
沈浪帶王憐花去的當然是聚風樓。
他早上已經喝了不少,現在喝的更多。不同的是,早上他是獨飲,喝的是最普通的燒刀子,現在他是對酌,喝的是最貴的女兒紅。
好酒和劣酒的差別就像寶劍與鐵劍的差別一樣。
人人都想有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但大多數人只能用從鐵匠鋪裡花一兩銀子買一把普通的鐵劍。
他現在喝的這種酒,一壇就足以買上一堆鐵劍。
好酒需要細品,就像好女人需要慢慢欣賞。
但沈浪喝的很快,一杯接著一杯,像在喝水一樣。
他的臉很紅,王憐花的臉卻很白。他喝的不比沈浪少,但他的臉偏偏白的像聚風樓的牆壁。
周圍很多人都在看他們。
一個是丰神俊朗,一個是面如冠玉,也難怪這旁邊女子皆紅了臉偷偷看過來。
瞧這王公子,舉若自定,神情怡然,連斟酒夾菜的姿勢都優雅十分,時不時就往那些姑娘家處看上一眼,惹得她們面染桃紅輕笑不止。
酒也喝了,無關緊要的話也扯了一籮筐,沈浪終於問道:「王公子此行前來,該不會是找沈某喝酒敘舊的吧?」
王憐花淺淺啜了一口,笑道:「我與沈大俠能像這般安穩地坐著喝酒聊天,倒真是稀奇。」
沈浪沒有接話。
他覺得王憐花在等。
等什麼?
也許是人,也許是事。
沈浪不急,他一向很有耐心,等待對他來說並不難熬。
他們坐得這個位置正對著過道,可以把每個進出酒樓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一個沉默平凡、穿著粗布麻衣的中年漢子走進來時,王憐花的眼睛亮了亮。
那人穿過走道,逕直往樓上雅座走去。
沈浪也在看他。
這人很普通,普通到滿大街隨便找一個都是。他穿的是最便宜的粗衣,一張方臉滿是滄桑,連眼神都是疲憊無光的,像一個長年在田間勞作得農民,被歲月磨去了所有的精力。沈浪還注意到他的手,那是一雙異常粗糙的手,實在很適合拿上一柄鋤頭,。
他實在沒什麼好看的,但沈浪偏就一直盯著他。
王憐花笑了聲,問道:「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沈浪道:「酒樓裡自然只有酒味。」
王憐花搖頭道:「是血腥味。」
沈浪也跟著搖頭:「酒樓不會有血腥味。」
「馬上就有了。」
王憐花抬手指向樓上,那漢子正推門進了一間房。
沈浪突然站起來,飛快的往樓道奔去。
因為他聞到了血腥味。
人的血腥味。
這是一間極其精緻的房間,可現在已經變成了地獄。
地獄是沒有活著人的,這裡也沒有。
一張有些凌亂的餐桌邊坐了五個人,有的人手裡還拿著酒杯,有的人正準備夾菜,但他們已都不會再動,因為他們的頭顱已經不見了。
血一直蔓延到窗邊。
沈浪從窗戶躍了出去。
他的輕功極好,飛奔在屋簷之上的身影就像一隻矯健的鷹。
但他沒有追上兇手,一直追到血跡消失,他也沒有看到兇手的影子。
「好快的身法。」
說話的是王憐花,他一直跟在後面。
沈浪轉頭看他,面有憤慨之色:「你即知道那人是殺手,為何不在事先阻止?」
王憐花哈哈笑道:「沈大俠似乎忘記了,在下是王大魔頭,救人性命之事,與我可無一點干係。他人的生死,我何需去操心。」
沈浪冷聲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王憐花答道:「當然是想讓沈大俠你重出江湖。」
「我即已歸隱,便不會再踏足是非。」
「歸隱?」
王憐花放聲大笑:「沈浪,你何需自欺欺人?你若當真無心江湖,剛才便不會奮不顧身地追出去。當你踏出酒樓的那一刻,你就已經在江湖了。就算你不想插手,殺人的人也不會放過你,你的家人,你的朋友,都會因為你而受連累。」
沈浪面色一凜。
王憐花繼續道:「兇手很普通,長的普通,穿的也普通,走在路上誰都不會注意到。但你注意到了,不但注意到,還知道他砍了五個人的頭,你說他會就此罷休嗎?」
沈浪冷冷道:「他是誰?」
王憐花搖頭道:「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
沈浪已經迅速把江湖中所有叫的上名字的人都想了一遍。
他的思想極快,那些人像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裡晃過,又馬上被否認。
從進房到血腥味傳出,不過片刻工夫,快到當事人連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被砍下頭顱,有這般力氣與手法的人,江湖上誰能有?
沒有,當然沒有,連沈浪也做不到。
他的手心開始冒汗。
「死的是什麼人?」
他相信王憐花在追出來之前,已經將死者身份調查清楚。聽到他嘴裡說出的名字,沈浪臉色變得更難看。
「威遠鏢局曾重和他的兒子、徒弟。」
這個名字江湖大多數人都知道,
他的威遠鏢局被稱為「中原第一鏢」。
而他的人品,就和他的鏢一樣,被人敬重稱讚。
現在他卻死了,死無全屍。
沈浪的瞳孔在收縮,他感覺自己被王憐花帶進了一個漩渦。
漩渦很大,直要把他吞沒進去。
他想起了朱七七和沈清,現在這娘倆應該正坐在桌邊等他回去吃飯吧。早上出門的時候,七七抱著清兒在門口對他擺手,笑的像蜜一樣甜。
他能回去嗎?
不能。
一旦他回到家,這身麻煩也一樣會跟到家裡。
那是他的妻子和兒子,他絕不對讓他們因自己受到任何傷害。
王憐花淺淺笑著,問道:「沈大俠,你在想什麼?」
沈浪抬頭看他,很是無奈。
「王公子,你害慘我了。」
王憐花還在笑,那笑就像陽光一般耀眼。
「因為這是一件有趣的事。」
3.
人若無趣了太久,就想做一些有趣的事。
這世上最有趣的事,當然是和自己的對手一較高下。
王憐花的對手只有一個。
除了沈浪,還能是誰?
他笑的像狐狸一樣狡詐:「沈浪,我們來打個賭吧。」
沈浪苦笑,他很想說我不想和你賭,也不想跟你爭輸贏,只要這件事能倒回到發生之前,我寧願承認自己輸給你。但他沒說出口,沒有人能改變時間,沒有人能抹消過去,他已經陷進這個泥藻,能做的只有繼續往前走。
他是個淡定且從容的男子,如果有一個萬個理由讓他留在江湖,卻只有一個理由讓他放棄江湖,那麼他寧願選擇後者。
但現在他沒得選擇,半點也沒有。
王憐花設下這個套,讓他乖乖地走進去,還不能有絲毫反抗。
他歎了口氣。
而身邊這個罪魁禍首,正一臉雲淡風清地望著他。
「沈浪,你在想什麼?」
還能想什麼!
沈浪低頭望向地上嘎然而止的血跡。
它斷的突兀,像奔騰的瀑布突然被攔腰截斷。
取而代之的,是二條車輪痕跡。
沈浪蹲下查看。
痕跡不深,馬車上最多就二個人。
不,應該是二個人,五顆人頭。
拉車的顯然是百里挑一的好馬,好到足以日行千里。
但沈浪肯定他們還沒有出城,沒有人能明目張膽的帶著五顆人頭從城門走出去。
他抬頭看王憐花,王憐花也在看他。
明亮的眼睛,眉眼間依舊含著一股風流譏誚之意。
他想到的,王憐花自然也想到了。
所以他沒有多說,提步隨著痕跡追過去。
王憐花說得對,他已經在江湖了。
日落。
茅屋。
茅屋外停著一輛馬車,極其華麗的馬車,門簾是用名貴的藍狐皮做的,就算是王公貴族,也未必有這麼好的馬車。
更好的是拉車的二匹馬。
一模一樣的二匹神駿黑馬,四蹄皆是雪白。
只要稍會識馬的人都知道,這種叫「烏雲蓋雪」的神駒出自西域,馬廄中得藏一匹已是寶貝,如今竟然隨隨便便拿車套了扔在野外。
馬車裡沒人。
在沈浪二人靠近這個地方時,他們就已經感覺到這裡沒人。
只有一輛車,一間破屋,和撲鼻的血腥味。
王憐花撩起車簾看了一眼,又圍著馬車轉了二圈,歎道:「這人倒真是大方。這輛車加上這二匹馬,足以在洛陽最豪華的地段買一間最豪華的房子。」
再好的車也毀了,因為那精緻華美的車廂裡,塗滿了鮮血。
人頭卻不在裡面。
沈浪盯著茅屋。
血從車裡一直延伸到屋子門口。
屋裡會有什麼?
五顆血淋淋的人頭?藏在門後的殺手?還是只有一堆廢柴?
推開門的時候,沈浪和王憐花的神經都繃到極點。
沒有,屋裡什麼也沒有。
空蕩蕩的四周散了幾捆稻草,不管從哪裡看,這都只是一間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柴房。
沈浪回頭望了王憐花一眼。
就在他準備開口說話時,有什麼東西從破敗的窗戶被扔了進來。
他們拿腳踢了二個,又拿手接了三個。
一條黑影倏的從一閃而過。
沈浪與王憐花已經準備好追出去。
但他們都停住了。
因為茅屋裡突然湧進很多身著官服、手拿大刀的衙役。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為首的捕頭沖揮著刀衝他們大叫。
呃?
沈浪愣了一瞬。
然後,他看到了他和王憐花手中提的東西。
人頭,三棵人頭,另二棵被他們踢得落在地上。
捕頭大嚷:「你們這二個喪心病狂的強盜,不但殺了人還連頭都割了去,今天我非把你們抓捕歸案不可!」
沈浪哭笑不得:「趙捕頭,你聽我解釋……」
趙捕頭喊道:「物證俱在,休要狡辯……」突然愣住,直勾勾盯著沈浪瞧。
屋裡光線很暗,他終於將人認出來:「沈……沈莊主?」
沈浪道:「正是在下,這件事是個誤會,我們是追蹤兇手才到這裡……」
趙捕頭打斷道:「沈莊主,趙某一向敬佩你的為人,不想你竟幹出如此殘忍之事。門外這輛馬車,除了你們仁義山莊,這城裡誰還坐得起?你說你是追兇手而來,那你手裡的人頭怎麼解釋?莫不是要說是兇手送給你的?」
王憐花在他身後冷笑。
沈浪也想笑,想大笑,擠在臉上的,卻只能是比哭還在難看的表情。
陷阱越簡單,就越容易引人上當。
他們就像二隻兔子,撲嗵一聲掉進別人設好的圈套。
這五條人命,他們是背定了。
門外的馬車、手裡的人頭、身上的血跡,如果說不是兇手,鬼也不信!
趙捕頭放緩聲音道:「沈莊主,你隨我回去,人若不是你殺的,大人自然會還你一個公道。」
江湖恩怨,若牽扯到民間官場,必然會連累到七七和清兒,甚至是更多無辜的人。
他看著王憐花,王憐花也同樣在看他。
他們心裡都在想同一件事。
——走!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他們將人頭拋向衙役,雙腳點地,撞破茅草屋頂,轉眼落到屋外那二匹駿馬上。在屋裡人出來之時,他們已經劈斷連接馬車的套架,飛馳而去。
煙塵滾滾,坐騎如飛,轉眼沒了蹤影。
天黑,月高。
早上還是怡然自樂,現在卻成了亡命天涯。
這人生天差地別的二種境遇,倒是發生的真快。
二匹馬,二個人,一輪明月。
王憐花居然很有心情的打趣:「那兇手還真不錯,留二匹馬給我們逃命用。」
他的語氣聽起來很愉快,但沈浪知道,他此刻鬱悶到了極點。
還什麼都沒查到,轉眼便成了殺人兇手,不管換了誰,都會鬱悶。
沈浪卻只感覺到無奈。
他現在本來應該與七七閒話家常,或者陪沈清打趣逗樂,而不是和這王大公子一塊踏月遠去。
這一走,什麼時候能回來?
想起七七甜蜜的笑和清兒咿呀的呼喚,他心頭在發緊。
他應該怪王憐花的,因為是他引自己入這個局,最後一塊被主謀套了進去。
但他偏就怪不起王憐花。
看著那白色身影緩緩走在前面,衣袂飄揚,竟是孤單非常。
他一向憐惜這個少年,憐惜他的驚才絕艷,也憐惜他的孤傲清高。他總覺得他像個孩子,不管做了什麼,都是值得原諒的。
「沈浪,你怎麼不說話?」
王憐花回頭看他。他的眼睛很亮,鋪了一層清薄的月光,迷離如霧。
沈浪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一定笑的很難看,但現在除了笑,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
遠處有燈火,但他們正離燈火越來越遠。
王憐花很想問他一句「你是不是在怪我」,但這話聽起來好像他很在意沈浪似的,終究沒有說出口。
4.
天快亮的時候,沈浪已經把發生的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
他的思想極快,想的也很仔細。
首先是王憐花的出現,他出現的突然,顯然是事先就知道要發生命案。
他怎麼知道的?沈浪沒問,但也能猜個□不離十——那人之所以事先告訴他,就是想讓他掉進這個圈套。
然後是那個毫不起眼的漢子,他用的什麼武器,可以在瞬間砍下五個人的頭顱,而不讓其中任何一個人發出慘叫聲?
追到中途時,發現馬車接應,說明他絕非一個人。
難道這漢子只是手下卒子,主謀另有他人?
接著便是茅屋。
這個局設的很簡單,簡單到根本沒人會想到它會是一個陷阱。但聰明人往往就會栽在最普通的地方,就好像聖人孔子也曾答不出鄉野農夫提出的問題。
佈局的人顯然很聰明,想到了所有能想到的一切。
他的目的絕非要取他們性命,那輛馬車即是引他們入局的棋子,亦是供他們逃生的工具。
那麼,他的目的是什麼?
逼迫他們亡命天涯,對他有什麼好處?
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沈浪也沒有再想下去。
他是聰明人,聰明人永遠不會把精力浪費在沒有頭緒的地方。
他只覺得有點餓了。
從昨天早上到今天早上,他用了極大的體力,卻沒有吃上一頓飽飯。
轉頭看了一王憐花,他的臉色並不好,神情也有些疲憊,沾了鮮血的白衣在晨陽中尤是醒目。
這次出來的匆忙,沒帶換洗衣裳,好在不遠處就有一個小鎮,便道:「王公子,我們先去那鎮上休息片刻,再作打算吧。」
天色尚早,鎮上鮮有行人,只幾家鋪子敞著門準備開市。
王憐花走得飛快,一見成衣鋪便奔了進去。沈浪看著他的背影微笑,心知他極愛乾淨,穿著沾了血的衣服走了一夜,若再不替換,估計連他自己都要嫌惡自己了。
四下看了看,小鎮平靜安祥,並未有異樣,想來是他們的「烏風」腳程太快,官府的通揖告示還來不及發下,心裡安穩不少,便也跟著進了鋪子。
待二人走出房門時,早已換了一副樣子。
沈浪仍是一身素淡青衫,倒是王憐花著了一件緋紅袍子,張揚的顏色映得他神清氣爽。緋色本是少女所愛的顏色,嬌嫩的像陽春枝頭的桃花,一個大男人若穿了,多少有些不倫不類。但這衣服套在王憐花身上,沈浪不得不承認,這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穿的比他更好看。
這般眉目,若生是女子,又該是怎麼樣的傾國傾城?
可這裝扮,未免也太招搖了吧。
現在可是在逃難,難道王大公子生怕別人認不出他麼?
無奈歎了一聲,看他大搖大擺的走進一間飯館,也只得跟了上去。
飯館雖小,倒還乾淨。
二人挑了個不顯眼的角落,粗茶淡飯也就吃了。
店裡只坐了他們兩人,掌櫃趴在櫃檯上翻著帳頁,時不時撥動算盤珠子,小二在堂間穿梭,抹桌子搬凳子,忙的不亦樂乎。
沈浪仰頭灌下一碗烈酒,直灼得五臟六腑生生的痛。
苦笑。
世事無常,誰又能料到呢?在今天之前他還是仁義山莊的莊主,轉眼便成背了五條人命的逃犯。官府一向不管江湖之事,這次竟然這麼準時的出現了,要說不是有人事先安排,誰也不信。七七現也不知怎麼樣了,如此不告而別,定然會讓她憂心,好在熊貓兒仍在仁義山莊,遇事也能有個照料。以朱富貴在江湖的名望和財力,還沒人敢去仁義山莊鬧事,只是自己惹的這身麻煩,希望不要牽扯上她就好。
眼裡的那一抹落寂,深的像一汪見不著底的水潭,看著王憐花心底一動,雖不知他在想什麼,卻忍不住握不住他的手,柔聲道:「你也無須擔憂,凡事自有定數,咱們隨遇而安便是。」
他一向說話輕佻,猛的聽到如此柔和的話語,沈浪心頭莫名一顫。
他的手極美,十指修長,彷若玉雕冰塑,找遍天下怕也找不出第二雙能與之相媲美的手來。
陽光明晃晃的照在那手上,泛著瑩潤的光澤,看的他失神。
卻也只是一瞬間。
沈浪抽回手,淡笑道:「王公子可有打算?」
王憐花答道:「自然是要洗清這身冤屈,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愚弄,此仇非報不可。」
沈浪道:「他們在暗,我們在明,總是要吃虧些的。」
王憐花挑眉道:「天底下沒有王憐花辦不成的事。」
沈浪笑道:「王公子有眉目了?」
王憐花道:「他們即大費周章的逼我們亡命天涯,也決不會如此輕易就放棄,一定是另有圖謀。一動不如一靜,我們按兵不動,他們自會找上門來。」沉默片刻,又調侃道,「只是沈大俠與我這王魔頭同行,只怕是要毀了這身俠名了。」
他們自相識以便一直處於敵對狀態,沈浪雖無心與他爭高下,但王憐花卻是非要贏他不可,偏偏每次設的計都被沈浪一一識破。王憐花這般自視甚高的人,自然心裡極有不甘,潛意識裡就抗拒與他交好,久而久之便成這副非敵非友的微妙關係。這次他們面對的是共同的隱形敵人,若是兩人聯手當然事半功倍,但王憐花此等心高氣傲之人,一來想與他聯手,二來又想趁這次與他分出輸贏,偏就不想開口求於沈浪,才會說出那番話來。
沈浪哪能聽不出他話中有話,笑答道:「王公子即邀我再進江湖,可要對沈某負責才是。」
王憐花嬉笑道:「沈大俠莫不是要以身相許?」
他說話一向輕浮,沈浪也不在意,看看天色道:「時候不早了,咱們趕緊走吧,以免被官府發現。」
野外。
一條小道,一個人。
一身陳舊粗陋的衣服,一臉平凡普通的臉,默默走在淺淡霧色中。
5.
江湖多紛爭,江湖多磨難。
它變幻莫測,令人流連忘返;
它殘酷無情,讓人萌生退意。
但江湖,沒有歸途。
王憐花說的對,他,沈浪,一直都在江湖。
山林廣闊,水聲潺潺,白雲悠然而飄,幾隻老鴉發著悠長的叫聲從空中掠過。
抬頭望向天際,看那飛鳥逐漸遠去,不禁長歎一聲,忽覺身上一陣冰涼,臉上衣上均被水珠沾了個透。
王憐花站在水中,咯咯的衝他笑。
「王公子,在下不熱,不用給我潑水。」沈浪抹去臉上水漬,無奈道。對這個人的行事作風,他實在沒有半點辦法,心底那點惆悵被他這麼一攪活,也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水聲嘩啦,那人已走到他面前。
沈浪低著頭,只看到一雙腳浸在潭水中,宛若透明。
「沈大俠方才想的如此出神,莫非是在思念沈夫人?」一縷烏髮垂下,落在他眼前。
沈浪猛地站起身道:「王公子若是休息夠了,就快點趕路吧,天黑前若趕不到下個市鎮,我們便要露宿山野了。」
王憐花笑了一聲,走上岸來,拿發帶去挽頭髮。
他那雙巧絕天下的手綁頭髮的技術實在不怎麼樣,不是綁得太緊便是綁得散亂,弄的他直皺眉。
沈浪歎了口氣,接過他的髮帶,用手指梳理整齊後束好。
「沒想到沈大俠的手這麼巧。」王憐花也不抗拒,安穩地坐著,調侃道。
沈浪牽過馬道:「若不是你留了這麼長的頭髮,也不用這麼麻煩了。」
王憐花低頭認真地想了想,道:「不如你幫我剪掉吧。」
沈浪一愣,塞給他一條韁繩。
王憐花哈哈笑起來:「看來沈大俠是捨不得,那以後都要麻煩你幫我綁了。」
沈浪不去理他,顧自策馬前行。
「不知沈夫人可好。」騎在馬上,王憐花突然說道。
沈浪應道:「她自會很好。」
王憐花眨眼道:「這次是我害你身陷囫圇,為表歉意,等解決此事回到雲夢閣後,我就親自挑二個美貌女子送到仁義山莊,給沈大俠作妾。」
沈浪哭笑不得:「王公子莫要開玩笑。」
「天下美女萬萬千千,難道沈大俠甘心三千弱水只取一瓢而飲?」王憐花表情認真,眼裡卻儘是嬉笑之意。
這個人真是……
邪。
說什麼做什麼永遠讓人摸不著頭腦,偏偏又讓人惱不起來。
一拉韁繩,王憐花突然止住腳步,皺眉道:「有血腥味。」
沈浪一怔。
清風過耳,送來一股刺鼻的腥甜味兒。
淒厲的慘叫接連劃破寧靜。
一間破廟。
殘垠斷瓦,蛛網遍佈,佛像倒在一邊,身上的金漆早已剝落,露出灰敗的泥塑。
天色漸暗了,夕陽金紅的餘輝照在院落中,映著四處流淌的鮮血和一具疊一具的屍首,說不出的慘烈。
有一名少婦抱著嬰兒站在屍堆中。
嬰兒在大哭。
聲嘶力竭的聲音環繞在山野,久久不散。
少婦把孩子摟得很緊,顫抖得身體像狂風中的柳條枝。
她直直盯著面前的人。
一個男人,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人。
他手中的刀在滴血。
這把同樣極其普通的刀,剛才已經結果了二十一條人命。
現在,這把刀正指向女人和孩子。
少婦驚恐萬分,轉身踉蹌地奔出門去。
她的隨叢丁趵了,就在轉眼一瞬間,被殺的一乾二淨。
她能逃得了嗎?
不急不緩的腳步聲跟在她身後,她不敢回頭望上一眼,她怕自己一回頭,連逃的勇氣都會喪失。
地上,映出一個高大的黑影和一把對著她頭頂舉起的刀。
那把刀正向她身體劈來。
--咣當!!
一道劍影閃電般掠過,聽得刀劍相撞之聲。
青衫素淡,丰神超然,執劍的身影擋在少婦身前,恍若天神。
少婦驚魂未定,緊緊摟住孩子,大口大口喘著氣。
「是他!」
王憐花沉聲道,「酒樓裡的殺手。」
沈浪微微點頭,手握緊劍柄,劍氣帶動地上沙石,在他腳邊滾動。
紅霞佈滿半個天空,艷麗的霞光泠泠澈澈灑下,似乎和他那帶有青光的劍溶為一體。
風過,雲湧。
殺氣頓現。
青色的劍光終於沖天而起,如蛇吐芯一般,直奔那漢子而去。他是天下第一劍客,每一劍招都集天下武學之精華千錘百煉而成,單只這一招,就達到了他畢生武術的顛峰。
輕敵是致命的,而他從不輕敵。
他尊重所有人,即使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所以他才能被稱為「仁義劍客」。
這一劍刺出時,王憐花幾乎要拍手叫好。
但那漢子竟是一動不動,舉刀相迎。
一刀一劍正面相撞,只見火星迸發,四周沙石翻滾,地面轟然陷下去一大塊。
就在這只有千分之一秒之際,漢子的手掌已經拍向沈浪胸口。
二人相距甚近,他來勢又猛,沈浪避之不及,只得提掌相迎。
雙掌硬生生地碰撞在一塊,沈浪只覺一股極強的內力自掌心衝來,直撞的他手臂發麻,心口氣血翻騰。那漢子被震的連連後退,拿刀插入地面,終於穩住腳步,胸口一熱,一口鮮血噴將而出。
沈浪抱拳道:「得罪了。」
那漢子一抹鮮血,原本死氣沉沉的目光變得如鷹般銳利。
他細細地打量著沈浪,從他的臉,再到他的劍。
沈浪站得筆直,臉上掛著謙和有禮的笑。那漢子拔出刀,忽然就轉頭飛奔而去,轉眼沒了蹤影。
「沈浪……」
王憐花不去追那漢子,卻是扶住沈浪。
沈浪身子一顫,鮮血從嘴角滲下,竟也是受了內傷。
「不礙事。」沈浪抬頭一笑,擺手道。
王憐花歎道:「也虧得你能拿氣勢駭住那人,這一戰你贏的漂亮。」
沈浪笑道:「倒是什麼事也瞞不住王公子。」
「孩子!!我的孩子!!!」安靜半晌的少婦突然撕心裂肺地叫起來。
那原本啼哭不止的嬰兒竟是面色鐵青,毫無聲響。
「他死了。」王憐花一探鼻息,又摸摸脈像,搖頭道。
少婦大叫道:「不可能,我一直抱著他,他怎麼會死,不可能!」
王憐花道:「因為你抱得太緊了。」
少婦一愣,看看王憐花,又看看明顯是窒息而死的嬰兒,雙手一顫,那孩子直直往下掉。沈浪眼明手快,接住襁褓,一塊金鎖隨即露出褓外。
「曾?」鎖面刻著的字讓他驚了一驚,「敢問夫人,威遠鏢局曾重是你什麼人?」
少婦直勾勾盯著嬰兒,答道:「他是我公公……」
沈浪面色一駭:「可是那曾鏢頭讓你帶孩子離開的?」
少婦應道:「是。」
王憐花的臉色也跟著沉下來。那少婦木然接過嬰兒,竟微微笑了起來,她的笑容中充滿了悲哀,彷彿一朵開在冷雨中的薔薇,寂寞,孤獨,美麗。
「丁趵了……丁趵了……」
少婦輕輕哼起歌,悠揚溫柔的曲調,飄在靜謚的山間,卻極是詭異悲涼。
她晃著懷中的孩子往前走去。
前面是懸崖。
「少夫人!」沈浪大驚,欲去攔她。
「不要過來!」
少婦大叫著,回身望著他們。
「長安,皇宮,正大光明。」留下這幾個字,她往後退了一步。
「夫人!」沈浪向她撲去。
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她正緩緩地向後倒去。
當沈浪即將要抓住她的手時,她的雙腳已經轉眼離開地面。
衣裙飛揚,被濃厚的霧氣漸漸吞沒。
6.
長安,皇宮,正大光明。
八個字。
數十條人命。
沈浪呆立在崖邊。
從生到死,只有一步之遙。
他的腳一半露踩在崖外,如果有人在背後輕輕推他一把,他便會摔得粉身碎骨。
風在吹。
他站了很久,直到黑暗吞沒天邊最後一點光亮,王憐花終於問他:「你打算怎麼辦?」
是選擇繼續追輯兇手、盡快洗清冤屈?還是追查這個事件背後隱藏的秘密?
問這句話時,王憐花其實已經猜到了答案。
前者,簡單。
後者,艱險。
他靜靜看著沈浪,看他映在地上的影子,看他挑了一肩月光略顯蒼涼的背影。
「去長安。」沈浪從崖邊退回來,一邊盤腿坐下閉目運氣,一邊說道。
王憐花湊上來問:「你傷勢如何?」
沈浪道:「不要緊,方才與他對了一掌,氣血有些翻湧。」
王憐花道:「可曾看出他的師承何派?」
沈浪搖頭道:「內力強勁,但不似中原武學。」
話剛說完,忽覺一股溫熱細膩的觸感滑進衣內,停在腹部。
「你做什麼!」沈浪拽住他的手,面色微微泛紅,抬眼卻對上一張俊美的令人呼吸一滯的臉。
王憐花笑得燦爛:「當然是幫你療傷了。」
果然,自他掌間把一股內力緩緩地推進沈浪體內,氣血頓時平順了不少。
片刻後,他鬆開手,盯著沈浪泛紅的臉笑道:「沈兄臉紅的模樣倒比平常可愛多了。」
他笑的輕佻,沈浪更是尬尷,索性撇開頭不去看他。
王憐花也不再逗他,正色道:「長安皇宮,正大光明,莫不是指朝殿的正大光明匾額?」
沈浪答道:「應當是。」
王憐花皺了眉:「這可不太好辦。」
沈浪笑道:「沒想到世上還有王公子認為『不好辦』的事。」
王憐花瞪著他:「堂堂『仁義山莊』莊主和我這王大魔頭入宮盜寶,只怕不過了二天,江湖就要炸了鍋,說我王憐花拐了你沈浪,到時候豈不是將矛頭均指向我?」
沈浪一笑,道:「若真如此,沈浪定然不會讓他們傷你。」
王憐花緊盯他:「當真?」
沈浪點頭道:「當真。」
月隱進雲層,四周頓明暗了不少,唯獨王憐花的眼睛明亮非常,閃著複雜的光芒。
悠悠歎息一聲,在一旁坐下,閉目,不再言語。
京都長安。
帝王之都,天子腳下,其繁華自不是其它地方可比的,小販商賈,大人小童,真個是人流如潮,好不熱鬧。
若不是身邊的人過於顯眼,沈浪真想遊歷一番。
瞧他紙扇輕搖,神情悠然,渾不覺姑娘小姐們投來的目光,顧自泰然道:「這長安的女子,生的真是俊俏。」
沈浪只得道:「天色不早,我們還是先找間客棧安頓下來吧。」
王憐花見他一幅窘迫的模樣,取笑道:「沈大俠這般緊張,莫不是怕人認出來?」
被他猜中心思,沈浪只得咧嘴苦笑。當年武林大會,群雄立推他為武林盟主,怎奈他無心江湖,亦不想讓七七跟著自己過提心吊膽的日子,執意推脫,便說此後封劍歸隱,再不過問江湖之事。如今自毀誓言,只盼著事情能早日了結,能避人耳目也盡量避人耳目了。
一進安來客棧,店小二見他們衣著不凡,滿臉堆笑地迎上來:「二位客官是住店還是吃飯?」
王憐花四下看了一眼,窗明几淨,紅漆塗得發亮,倒也乾淨富麗,便道:「給我們準備二間最好的上房。」
店小二面露難色道:「這位公子,您來得不巧,這客棧就剩一間上房了。」
沈浪正想說換間客棧問問,卻見王憐花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對店小二道:「那便要一間吧。」
「好咧,我這就帶兩位去客房,這邊請。」店小二立馬應道,迎他們上樓。
沈浪只能無奈得跟上去。
房間倒也寬敞,推開窗子就能看到大街。店小二將酒菜送上來後便退了下去,那二人圍著桌子對飲開來。酒是好酒,陳年的女兒紅,單聞酒香就已醉人。沈浪一杯接著一杯,喝得又急又快。王憐花笑道:「莫不是沈夫人在家不讓你沾酒?」
沈浪道:「我在壯膽。」
王憐花奇道:「壯膽?難道一會有虎豹豺狼要來麼?」
沈浪道:「要真是虎豹豺狼,我就不擔心了。」
王憐花道:「我倒是想知道能讓仁義山莊莊主『壯膽』的是什麼事。」
沈浪抬頭看著他:「皇宮。」
王憐花一愣,問道:「今晚?」
沈浪點頭:「夜長夢多,不如早些行事。」
王憐花拿了酒杯給自己斟滿,仰頭灌下去。
「那我可要多喝一些。」
正大光明匾額,那可是歷代皇帝放傳位遺詔的地方,光想都知道守衛有多森嚴。看來這酒是喝對了,今晚非「驚」不可。王憐花直勾勾地盯著他:「你可知這一去,你便再去回頭路可走」
沈浪歎了口氣道:「即要查明真相,刀山火海也是要一塊去的。」
王憐花哈哈大笑幾聲,道:「有沈兄相陪,天下還有去不得的地方嗎?在下敬你一杯。」
二人舉杯,一飲而盡。
入夜。
二條鬼魅似的黑影飛進高牆,像兩片被風吹落的樹葉般毫無聲息。二行守衛提著燈籠走過,二人迅速隱到林叢間,看守衛行遠了才雙腳踮地,一躍上了屋頂。
光滑如鏡的琉璃瓦,平常人連站也站不穩,他們踩上面卻如履平地,跑得飛快,眨眼便越過了好幾座宮房。朝殿四周果然有數十個侍衛在來回巡邏。
沈浪壓低聲音道:「我去引開守衛,你去拿東西。」正欲跳下,被王憐花一把拉住。
「小心點。」夜色中,他的眼眸亮如星子,讓沈浪心中莫明一動。他微微點頭,躍下屋頂,故意弄出很大聲響,立刻引來大片守衛注意。
眼見一個黑影飛過去,眾侍衛哪敢怠慢,一邊大喊「有刺客」,一邊追上去。
這些人都是恪盡職守,即無深仇也無大恨,沈浪自然不想傷之,仗著輕功卓絕在亭台樓閣間跳上躍下與之□,心想此刻王憐花應該已進了朝殿,守衛雖多,自己倒也能應付。思量間,忽覺一股強勁的牚風自身後襲來,不禁大吃一驚,來人內力非同小可!說時遲那時快,他凌空一個翻身避了開去,落在池中的一座假山上,那人也隨之停下來。
岸邊已被侍衛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燈籠將四周照個通明,亮如白晝。
等看清楚那人的樣子,沈浪大驚,怎會是他?
「霹靂手」雷剛。
幾年前自己也曾與他有數面之緣,那可是個鐵錚錚的好漢,一雙鐵牚行遍天下,廣博義名。二年前聽說他另有奇遇,突隱江湖,為此自己還惋惜了許久。如今再見,竟是在這深宮大院內,一身官服加身,身形雖略形富態,霸氣卻仍不減當年。
7.
雷剛一抱拳道:「在下雷剛,閣下夜闖皇宮,不知是哪條道上的朋友?」
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偏在尷尬時,沈浪心中叫苦不迭。
見他不作聲,雷剛雙腳用力一踏,身子像離弦之箭般衝了過去。
沈浪不敢怠慢,卻又不想拿劍傷及故友,只得赤手空掌相迎而上。兩掌相觸,雷剛雖人高馬大掌力驚人,內力卻不及沈浪,當下就被撞飛出去,接連撞倒大片守衛。
糟糕!沈浪暗叫,方才自己來不及防備,全力抵禦,只怕他現在傷的不輕。
雷剛甩開扶著他的侍衛,強壓下翻滾的血氣,大聲叫道:「弓箭手,準備!」
沈浪一驚。
驚得不是數百張對著自己的利弓,而是雷剛的話。
那個寧可戰死也不願假手他人的鐵漢,居然憑一掌就退了縮。若換作以前,明知是送死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衝上來,榮華富貴當真能磨掉一個人的雄心壯志麼?
弓箭手已經蓄勢待發,雷剛的手在半空中一揮,無數利箭破空呼嘯而來。
沈浪騰空而起,霎時劍光四射,一如綻在夜空的煙花。
「滿天花雨?」雷剛驚叫一聲。待回過神,數百支利箭奚數落在池面。
雷剛的聲音發顫:「你……你是……」
話還未出口,又一條黑影掠到假山上。「走!」他低叫一聲,拉著沈浪縱身一躍,隱入濃濃夜色中。
雷剛尤在喃喃自語:「怎麼會是他……」
回到客棧,二人換下夜行衣,王憐花將一塊發黃的羊皮紙放到桌上。
「是一張地圖。」
沈浪攤開看了一眼:「極北沙城?那麼荒涼的地方會有什麼?」
王憐花攤手道:「或許是絕世神兵,或許是傾城財富,或許是天下絕學,又或許什麼也沒有。」
沈浪歎道:「看來只有走一趟了。」
王憐花笑道:「我倒是好奇的很,這裡頭究竟藏了什麼東西。」
沈浪道:「在下也奇怪,這次王公子怎麼沒拿了東西就走?」
以王憐花一貫自私自利的行事作風,能回頭來找他,還真是稀奇。只見他拿了羊皮紙放到燈下左顧又盼,自言自語道:「是啊,為什麼呢。」沈浪忍不住一笑,這人雖性格乖戾,卻也可愛的很。
「沈浪,你笑什麼?」王憐花惱道。
如此氣鼓鼓的模樣,豈不更似孩童?臉上笑意不覺更深。
王憐花瞪他一眼,在桌邊坐下,顧自研究起地圖來。
「這張地圖中的寶物,沈大俠可有興趣?」
沈浪搖搖頭,坦然道:「罷了,王公子自己好生收好吧。」
王憐花抬眼問:「不怕我拿了跑了?」
沈浪笑道:「你剛才不走,以後便不會再走。」
這羊皮紙上所繪的是什麼,誰也不知道,興許就是足以稱霸江湖的秘密,但沈浪瞧它的目光,就如同瞧著最平常的紙張般,不帶一絲貪念,這般無慾無求的人,世上能有幾個?
這天下若真有讓王憐花佩服的人,也只有他了吧。
天明,退了房,兩匹快馬離城而去。
茶寮很簡陋,幾根木頭支成的棚架子,露天擺了幾張木桌木椅,散亂地坐了些人。
唐天杭人還未翻下馬,已扯開嗓子嚷道:「快拿壺好茶來。
「來咧……」夥計一邊抹桌,一邊給他倒了杯茶,陪笑道,「客官您來點什麼?」
唐天杭拿起茶碗嗗碌嗗碌一飲而盡,一抹嘴道:「來二斤牛肉,一壺燒刀子,再來幾個包子。」
夥計一甩毛巾,往裡棚重喊了遍,正欲離開,卻被唐天杭拉住。
「兄弟,打聽個事兒,往紅葉鎮還得多少路程?」
夥計指向左邊一條肓腸小道:「您往這走,要是腳程快,天黑前就能趕到。」
「謝了。」他拋給夥計一兩碎銀子,猛得聽一陣馬蹄聲由遠至近奔來,抬頭便見塵土翻揚,二匹駿馬破塵而出,在他桌前嘎然而止,手中的茶碗蒙了一層灰不說,臉上、發上都被揚起的塵土撲個正著,不由怒從心來,一拍桌子喝道:「跑這麼快,你們趕著投胎呢!」
塵土漸散,映出二條欣長的人影,待瞧清楚,不覺叫人一愣。
一青一白,好俊的人!
沈浪翻身下馬,抱拳道:「抱歉抱歉,在下一時行得快了些收勢不住,還望兄台見諒。」
雖是滿身塵土好不狼狽,見他謙謙有禮,唐天杭也不好再說什麼,拍拍身上的灰塵道:「天干物燥,兄弟還是注意些吧。」
沈浪微微一笑,看向徑直坐下喝茶的王憐花。
他真不知道這人在想些什麼。
明明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卻突然拿馬鞭抽他的馬,馬兒受驚一路狂奔,他卻在後頭一面追趕一面大笑。若不是收勢及時,只怕是要衝進這茶棚裡去了。
感受到他的目光,王憐花抬頭一笑,眼裡儘是狡黠之意。
他這一笑不要緊,卻讓唐天骸醪間失了神。
「以後別在這樣了,好在路上無人,不然就糟了。」沈浪在他身旁坐下,說道。
王憐花眨眼看著他:「沈大俠倒是好脾氣。」
沈浪不去理他,拿起個包子就著茶水吃起來。
那夜與雷剛一戰,他定已看出自己是誰,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自己夜闖皇宮之事,估計現在已經被人添油加醋在江湖廣為傳播,往後的日子想安生也難了。
想到這,不禁一聲歎息。曾經那麼個血氣方剛的漢子,也會為榮華折腰,在安逸裡被磨消掉稜角。
江湖上,再也不會有「霹靂手」雷剛這個人,那只不過是個失去鬥志的朝廷將臣罷了。
世事無常,誰又能料到呢?
那自己呢?
數年前策馬江湖快意恩仇的逍遙日子,是否也已離自己遠去不再復返?
王憐花看了他一眼,朝夥計喊道:「小二哥,這附近最近的城鎮往哪個方向走?」
「最近的小鎮叫紅葉鎮,二位也要去那裡?」
說話的人不是夥計,是唐天杭。
他端著酒碗往沈浪那桌一坐,目光不經意地掠過王憐花的臉,才停在沈浪身上。
沈浪抱拳答道:「正是,兄台尊姓大名?」
唐天杭自報姓名後,道:「我正好也是去紅葉鎮,那路可不好走,頭次去的人很容易走叉,二位要是不介意,咱們結伴而行吧。」
沈浪詢問地看向王憐花,卻見他一副聞若未聞的表情,只顧低頭啃包子。
「那便有勞唐兄帶路了。」沈浪只得說道。
「不知二位怎麼稱呼?」問的是沈浪,眼睛看得卻是王憐花。
沈浪胡謅了個姓名:「在下程亮,這位是……」
「李雲。」王憐花也胡編道。
唐天杭面露欣喜之意:「幸會幸會。」。
昏暝。
荒涼。
空蕩蜿蜒的街道向前沿伸著,偶爾有一二個路人埋頭匆匆走過。
見二人神色詫異,唐天杭解釋道:「紅葉鎮是這條路上唯一的小鎮,住的多數是來往客商,大半是住一宿便走,一般會留在客棧休息,甚少出來走動。」
王憐花笑意吟吟道:「唐兄如此瞭解,莫不是常客?」
唐天杭乾笑道:「我們這些做買賣的,走面闖北,倒是來過數回。前面不遠處有間客棧,我們先去住下再行打算。」
客棧不大,甚至有些破敗,倒是坐了好些人,小二在堂上跑來跑去,聽到響動忙向走進店裡的三個年輕人迎去。
「小二,給準備三間乾淨的房間。」唐天杭叫道。
王憐花卻道:「二間便夠,我與『程』兄住一間。」
他特地在「程」字上加重語氣,似笑非笑的望向沈浪,極是曖昧。唐天杭笑的有些僵硬:「呵呵,那好。咱們先吃飯吧。」
偏野小店只有幾樣尋常小菜,酒也淡而無味。草草吃過後,三人各自回了房。
「這地方倒是奇怪。」一進門,王憐花便道。
沈浪卸下行囊,往窗外看了一眼:「很靜。」
王憐花回頭朝他一笑:「那唐天杭倒是個有趣的人。」
「碰上你就不有趣了。」沈浪歎道。
桌上有煤油燈,燈芯是新的,燈油也是滿滿的。
「今晚,想來不會安寧了。」王憐花伸手撥撥燈芯,淡淡道。
8.
今晚果然不能安寧。
當一群人撞門跳窗進來時,屋裡徒然亮起的燈光嚇了他們一跳。
王憐花穿戴整齊地坐著桌前,用一根銀簪拔弄燈芯,火光漸漸明亮,照亮了整間屋子。沈浪抱手從暗處走出,盯著為首的一個中年漢子道:「原來是君臨門的趙門主,有失遠迎。」
趙原大驚失色:「你們怎麼……」
王憐花指著油燈道:「你是說這摻了迷魂香的燈油嗎?在下不才,其他不敢說,對醫術毒經還是頗有心得,這點小伎倆也只能用來騙騙小孩子。」
沈浪接話道:「趙門主想瞞天過海,也應該裝得像些。那店小二腳步輕快,吐氣渾厚,一看便知是練家子。這店也清掃的太乾淨了,這麼一間住了來往商旅的地方,太乾淨反倒顯的彆扭。」
趙原冷笑一聲道:「沈浪,我倒小看了你。不過,你的另一同伴似乎不如你們警覺。」
同伴?
唐天杭!
二個人架著昏迷不醒的唐天杭從門外進走來。趙原抽刀抵著他的脖子,冷聲道:「交出寶圖。」
君臨門在江湖上雖不如七大門名聲響亮,實力卻也不弱,決非那些個上不了檯面的小門小派,卻淪到用迷香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沈浪歎氣一聲道:「趙門主的消息倒是靈通。」
趙原把刀往前移了一分,厲聲道:「少廢話!你們若不交,我便殺了他,死也要拉他塹背!」
沈浪看向王憐花。
他正悠閒的啜著茶,好像這裡發生的事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沈浪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麼。
果然,王憐花緩緩開口道:「一個不相干的人,你要殺便殺了。」
是了,不過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又怎麼會為救他而交出地圖呢?雖早已料到,也仍不住心寒。
他可以袖手旁觀,自己卻不能。
可劍再快,也快不過那已架在脖前的長刀。
門窗大開,冷風嗖嗖的,吹的燈煙四下搖散,屋裡漸漸漫起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
迷魂香。
雖被風吹得極淡,卻也讓幾個功力較淺的君臨門手下搖搖欲墜。
趙原當然沒有把握能贏過沈浪,那可是天下第一的劍客呀,這一仗對峙,他沒有一點勝算。
「沈浪,枉你為大俠,卻連朋友的性命都不顧。」趙原豁出去了,「好,今晚我認栽了,便讓他給我陪葬吧!」
說罷他舉起刀向唐天杭脖頸劈去。
「住手!」沈浪的劍也已經刺出。
他們都很快,有人比他們更快。
王憐花。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刀在離唐天杭只有一寸時停了下來,趙原又目暴突,身體僵直,喉間插了一枚又尖又長的針,刺破皮肉從後頸鑽出。
沈浪愕住。
王憐花的手中不知何時又多了幾枚銀針,他斜著眼睛道:「誰還想再試試?」
十來個門派弟子如夢初醒,扔下唐天杭連滾帶爬地跳窗而逃。
王憐花站起身,見沈浪一臉愕然的望著自己,才道:「此人雖是一門之主,內力卻不怎麼樣。這屋裡的迷香雖被風吹得很淡,但也能讓他動作變的緩慢。」
沈浪望著倒地斃命的趙原:「你這麼有把握能快過他的刀?」
「我比你離他近一步,所以我比你快。」
「若是慢了呢?」
「他死。」
沈浪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昏迷不醒的唐天杭:「你就把他的命賭在比我近的那一步上?」
王憐花笑得沒心沒肺:「救他是不想讓你後悔。若換了平時,他的生死我懶得瞧上一眼。」
他說的絕情,沈浪卻恨不起來,直能苦笑。
「天快亮了,咱們走吧。」王憐花提起包袱道。
沈浪點頭,扛起唐天杭。
王憐花皺眉:「你要帶他一塊上路?」
沈浪一邊往外走一邊道:「總是被我們牽連的,將他放到鎮外,免的天亮後被人發現惹上官司。」
黎明昏暗,混沌一片。
迷藥下的不少,唐天杭仍在昏迷。
沈浪把他放到一旁草叢中,歎了口氣。
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東方漸漸露白,一陣馬蹄聲迴響在黎明。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天下很大,但從消息的傳播速度來看,卻又很小。
沈浪「夜闖皇宮」之事,待傳到仁義山莊時,便成了他「勾結王憐花,入宮盜寶,殘害武林同道」之舉。
熊貓兒快崩潰了。
五天了,沈浪失蹤五天了。
朱七七雙目浮腫,神情極是疲憊,抬頭看了熊貓兒一眼,眼眶裡便滾下淚來。
「大哥,他會不會出事了?」
熊貓兒一下慌了神,忙道:「不會不會,以沈浪的武功,天底下誰能傷得了他,定是王憐花那妖人設計陷害於他。」
一聽王憐花的名字,朱七七哭的更大聲了。
她太瞭解王憐花了,那個笑容能比陽光明亮、心腸卻比蛇蠍更毒的惡魔,前一刻還在談笑風生,轉眼間已經手起刀落,取人性命時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沈浪心地淳厚,再大奸大惡的人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忍殺之,如果真是和王憐花在一起,豈不是性命堪憂?
她的淚掉得急,熊貓兒更急,手忙腳亂滿頭大汗,吱唔半天卻說不出一句安慰得話來。
眼見朱富貴從門外走近,終於收住淚,迎上去問道:「爹,官府的人怎麼說?」
朱富貴走到堂上坐下,將一個紅木盒子放到桌上,重重歎了口氣。
朱七七臉色一白,顫聲問:「府尹大人不肯收禮?」
朱富貴搖頭道:「張大人說,若只是曾重那五條命案,他倒可以呈報朝廷歸為江湖糾紛,如此一來官府便不會插手。但沈浪與王憐花私闖皇宮,動的還是……還是……」
「是什麼?」熊貓兒急道。
朱富貴答道:「朝殿正大光明匾額後面的傳位遺詔。」
熊貓兒驚叫道:「遺詔被偷了?」
朱富貴搖頭道:「沒有,但位置已經被人移動過。那東西就是看上一眼,也是要誅滅九族的呀。好在我與朝廷也打了數十年的交道,還認識幾個位高權重的大臣,朝廷也賣我們朱家這個面子,此事不會牽連到朱家上下,只是沈浪這禍闖得著實大了。」
朱七七大叫道:「不會的,沈浪不會這麼做的!」
朱富貴從懷裡摸出一張紙,攤到桌上:「朝廷的通緝告示都下了,皇上下了格殺令,聽說連大內侍衛都出動了。」
一見畫上的人像,朱七七一個踉蹌,險些摔到地上。
「江湖另有傳聞,說沈浪和王憐花手持一張藏了天大秘密的寶圖,正奔關外而去。」朱富貴搖頭歎道,「如今武林只怕也是傾巢而出,為寶藏斗的你死我活的事情,這百年來發生的還少嗎?」
熊貓兒拍案而起,大叫道:「我去找沈浪問個清楚!」
朱七七扯住他,道:「大哥,我也要去。」
熊貓兒擺手道:「此行前路漫漫,也不知有多少凶險之事在等著,你還是呆在仁義山莊穩妥些。」
「不,我要去。」朱七七一抹淚,神情堅決,「我一定要去。」
她自小嬌慣,說什麼便是什麼,認定了要做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朱富貴無奈歎息一聲,道:「貓兒,你便帶她去吧,也免得她一個人呆在莊子裡胡思亂想。」
熊貓兒看了朱七七一眼,只得點頭。
朱富貴拍拍他的肩膀,鄭重道:「這一路好生保護七七,惹是遇上麻煩,儘管去找當地的朱記錢莊,仁義山莊和清兒便交由我來照顧,你們盡可放心。」
9.
王憐花盯著手中的畫像看得出神。
那是他剛從一個喊著「八百里加急,閒人迴避」的信差手裡搶來的。
當然,他本來不是想搶這二張紙,而是討厭那馬蹄聲揚了他一身灰,結果很不客氣的將那信差連人帶馬都給踢暈了。
那紙便落到了草叢裡,攤開、飛散,飄到他腳下。
畫工著實不敢恭維,幾條線塗成的一張毛糙的臉,讓一向極重形像的王憐很是惱火,大有想要找畫師算帳之嫌。
沈浪沉思道:「看來那中年漢子之所以殘殺曾重一家,正是為了那張地圖。」
王憐花伸手摸了摸藏在懷中的羊皮紙,道:「難道當真藏了什麼稀世之寶?」
沈浪搖頭道:「想必無人得知。」
王憐花默然半晌,道:「那漢子出現的奇怪,只怕不是一個人,幕後仍有黑手。」
沈浪皺眉道:「但主謀從未出現過。」
王憐花冷笑一聲:「地圖即在你我之手,他定不會袖手旁觀,總會有露出馬腳的一天。」恕貅片刻,突然叫道:「江湖現在恐怕已經亂成一團了。」
沈浪知他話中含義,很自然地接下去:「那人定然已經放出風聲,說你我手持寶物。江湖中唯利是圖之輩大有人在,又豈肯放過這個機會?」
王憐花拍手大笑:「這倒有趣的很了。」
沈浪長歎一聲,言辭間儘是蕭索之意:「王公子,你我現在不但是武林公敵,也成了朝廷通緝的第一要犯了。」
王憐花卻笑的輕鬆:「沈大俠後悔了?」
沈浪搖頭,歎道:「即應允了你要一同尋得真相,便不會反悔。」
王憐花眼底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轉眼便被覆蓋:「若沈夫人也不諒解呢?」
想起七七,沈浪的目光頓時柔了下來:「就是天下人都冤枉我,七七她也會相信我的。」
王憐花冷笑起來,別頭不再說話。
沈浪心知他對當年之事仍存有芥蒂,也難怪他擺了臉色,輕輕一笑,也就跟了上去。
兩人默默行了一段路,就見青蔥碧綠之間稀拉幾座農舍,竹子編成的籬笆牆內偶爾可聞雞鳴狗吠,一條清澈的小溪繞過田畔,水聲淙淙悅耳,瀰漫著清新怡人的氣息。
王憐花拉住馬,轉頭道:「你我即已被通緝,怕是不能再這般模樣繼續趕路了。」
見他神色狡黠,沈浪心頭直冒寒氣:「王公子又有什麼主意?」
王憐花從包袱裡摸出一個扁平的木盒子,在沈浪面前晃晃,說道:「易容。」
要說易容術,王憐花若說自己第二,天下便沒人敢說自己第一。沈浪見識過他這項本領,出神入化以假亂真,就是最親近的人,也未必能認得出來。如今四面楚歌,江湖上認得他們的人也著實不少,如此模樣行走確有不便,易容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便點頭答應。
王憐花拉他在溪邊坐下,先對著盒子搗鼓半晌,才將一片冰涼異常的薄皮面具貼到在他臉上。
「好了,看看。」
王憐花拍拍手,很是得意。
見到水中的倒影,沈浪嚇了一大跳。
只見是滿臉橫肉,一條寸長的刀疤從嘴角一直延伸到耳畔,活脫脫一個戾氣十足的暴徒。
王憐花捏了他的下頜,語氣輕佻:「沈大俠不滿意嗎?」
沈浪只得苦笑道:「我滿意的很。」
王憐花哈哈大笑幾聲,埋頭又鼓搗起自己來。不出一柱香工夫,另一個暴徒再次橫空出世。
「咱們這副模樣,要是讓人瞧見了,還不得退避三舍,逃得無影無蹤?」看他對著溪水左顧右盼,一副極是滿意的模樣,沈浪不禁失笑。
王憐花嗤笑道:「如此豈不正好?」
知他行事古怪,從不按常理出牌,沈浪也習以為常,便道:「這一路恐有埋伏,我們還是小心點為好。」
王憐花盯著他:「沈大俠不是說過要護我周全的嗎?」
沈浪道:「若我活著,定然會護著你。」
王憐花湊過身子靠近他,一雙鳳目眼波流轉,嵌在這麼一張怪臉上著實詭異的很。只是那目光含笑,眉角風情盡現,不由的讓沈浪心頭漏跳一拍。
「有沈大俠這句話,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沈浪暗歎一聲,想這人實在勾魂攝魄的緊,莫真是惡魔投胎麼?
王憐花突然皺了眉,四下張望:「沈浪,你有沒有覺得很怪?」
沈浪一愣,隨他目光望去。
村莊很靜,靜的出奇。
正當晌午時分,勞作的農夫不是應該回家吃飯嗎?怎會如此冷清?連半點炊煙都不見。
王憐花朝他笑:「你說這村子裡還有活著的人麼?」
村裡沒有活人。
四躺八仰的屍體零亂地散在四周,有拿鋤頭正準備回家的漢子,有挑著菜擔的農夫,有挎著竹籃的婦人,甚至有歡快奔跑得孩童,他們僵直地躺在地上,臉上神情未改,竟像突然一瞬間就定格死了般。
王憐花俯身去檢查一陣,道:「是中毒而死,死後僵直,硬如枯木,中的應當是『七星』。」
他掀起其中一人的衣袖,手臂上赫然有七個發黑的圓點:「看,這便是中『七星』之毒後留下的證據。」
「七星……」沈浪喃喃重複一遍,突然提高音量,「那不是西域毒仙子水玲瓏的獨門秘藥嗎?」
王憐花點頭道:「沒錯,下毒的人正是水玲瓏。」
沈浪臉色微微一變:「沒想到連她也來了。」
王憐花四下望了望:「看來水玲瓏沒留活口。」
沈浪怒道:「這般無辜百姓,她為何要取他們性命?」
王憐花歎了口氣:「自然是要告訴我們,她來了。」
沈浪抱起一個不足六歲的孩童,悲慼道:「是我害了他們。」
雖沒奢望這一路能一帆風順,卻沒想到會有這麼大動靜。先前在紅花鎮中的趙原是死有餘辜,但這鄉野百姓何罪之有,竟也為他們平白送了性命,沈浪只覺得胸口一股怒氣激盪,直衝腦門,幾乎讓他不能自己,悲痛得要流下淚來。見他如此,王憐花暗歎一聲,按住他的手臂道:「你莫要悲傷,這仇咱們向水玲瓏討回來便是。」
「你們在做什麼!」
一聲厲喝突兀地響起。
兩人舉目望去,不覺愣住。
僧衣,履鞋,手執長棍,竟是十來個少林武僧。為首老僧身形高大,一臉威嚴正派之相,正怒瞪著他們。
沈浪心中一驚,這不正是達摩堂首坐者釋大師麼?
者釋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道:「這些不過是尋常百姓,你們竟將他們殺的一乾二淨,兩位施主未免太殘忍了吧?」
他的聲音不大,卻中氣渾厚,擲地有聲,聽在耳裡如鼓擂般。沈浪恕來敬佩者釋為人,知他絕非偽善之輩,當下就道:「大師明鑒,這村中之人絕非我等所殺。」
一小僧急忙跑來道:「師傅,這些人都是中毒而死的。」
者釋面浮慍色,叫道:「這方圓百里除了你二個,再無其它人,瞧你們這般長相,絕非我正派人士!」
王憐花冷笑道:「釋迦摩尼祖師亦面貌兇惡,難道他也是惡人嗎?大師如此以貌取人,枉為修憚之人。」
者釋為人正派之極,性格卻受不得激怒,此刻聽得他如此挑釁的言語,哪裡能忍得住,當下吼道:「你這殺人兇手,也配與佛祖相提並論!且讓我捉你們回少林,讓方丈大師定奪。」
說罷,一掌已經劈出,直逼王憐花而來。
大力金剛掌,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
一掌碎石,二掌斷巖。
者釋數十年的內力修為,使出這掌來,當真是疾出閃電。沈浪閃到王憐花身前,下意識舉手相對,硬生生替他擋下這一掌,右手瞬間麻痺。者釋這一掌雖只未盡全力,但也用上了七分功力,沒想到竟被長相如此粗陋之人接下,不禁面色一凜道:「閣下內力驚人,不知是哪個門派的高手?」
10.
沈浪定了定神,一笑道:「在下不過是無名小輩,不足掛齒。但這些人確實非我們所殺,還請大師明查。」
者釋見他雖外貌兇惡,但言語恭敬、舉止有禮,便也合手道:「即是如此,你們隨我上少林,方丈大師定會還你們一個公道。」
沈浪面露難色:「我等還有要事在身,怕是不能答應大師。」
者釋沉下臉道:「閣下當真不願意?」
沈浪搖頭道:「恕在下難以從命。」
「好!閣下自甘墮落,老衲今日唯有替天行道。」見自己好言好勸對方卻毫不領情,者釋大叫一聲,連著十來個少林弟子群起而攻之。
王憐花的銀針已經在手,卻聽沈浪對他叫道「此乃誤會,休傷他們性命」,只得收回銀針徒手抗敵。他們人數雖不多,卻是少林達摩院武僧,個個身懷絕技,再加上內力渾厚的者釋,沈浪心有顧慮不願傷他們性命,方才又受了一掌,雙拳難敵四手,長久糾纏難免會落了下風。
別人的性命再重要,也不及自己的性命要緊!大事未成,何苦命喪於此?王憐花抽出懷中銀針,運勁射了出去。
「不要!」沈浪急呼,身體在王憐花眼前晃過。
刺刺刺--
銀針盡數沒入他的身體。
眾人皆愕。
沈浪往後倒去。
「施主--」者釋大叫,接手欲接。
有人更快。
王憐花。
他扛住沈浪,縱身一躍跳上馬背,鞭馬飛馳。
「師傅,我們追嗎?」
者釋望著他們漸漸遠去得身影,面色凝重複雜,久未作聲。
人有很多無能為力的事。
比如說自然規律,比如說生死倫常。
花開終有花謝日,美人難抵遲暮時。
春夏再美,不抵下一季的蕭瑟;醫術再精,也救不回死神執意要帶走的人。
王憐花覺得,自己救不活沈浪了。
刺入身體的銀針已用內力逼出,傷口也止了血敷上藥。火光將山洞映得一片金黃,唯獨他的臉慘白如土。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他體內,王憐花滿頭大汗,臉色也是煞白煞白的。
他若是死了,怎麼辦?
不!沈浪,你不住趵,你得給我活著!
加重手上的力道,將更多真氣灌進他體力。眼前一陣天昏地轉,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濺到地上。手一鬆,沈浪軟軟地跌到他身上。
王憐花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試著運功,立刻心痛如絞。他已經耗費太多真氣,若再強行療傷,定會傷到自己。
攀著石壁站起,低頭看著昏迷的沈浪。
明明就是自己的頭等大敵,讓他死了又如何呢?
管他做甚?
抹掉嘴角的鮮血,王憐花自嘲一笑,偏就……放不下他。
「沈浪呀沈浪,難道我上輩子欠你不成……」他撿起一根火把,走出山洞。
這深山裡,或許會有起死回生的草藥。
山風嗚咽,月光倒是分外明亮,照得林林草草清晰可見。
王憐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上的衣服被樹枝劃的破爛,一邊想著這輩子都不會有這麼狼狽的時候,一邊在心裡暗罵沈浪。
你若敢在我沒回來之前就死了,我一定把你脫光了放到大街上讓人圍觀!
目光一轉,一抹紫光映入眼簾。
那是一朵紫色的小花,倔強地長在峭壁上,沐浴在月光下散著瑩瑩的紫色光澤。
月見花!王憐花驚喜得眼睛都亮了。
月見花花如其名,白日裡顏色暗淡毫不起眼,到了晚上才會在月光下泛出紫光,又常生長在懸崖峭壁上,極難採摘,其汁液卻是最好的療傷奇藥。
王憐花笑了。
沈浪呀沈浪,你果然命不該絕。
沈浪醒來已是三天後的清晨。
王憐花想,若是他再不醒來,自己就扇他兩耳光,拋下他走之大吉。
結果,他就醒了。
目光惶然得在山洞裡轉了一圈,才聚到王憐花身上。
王憐花真想上去踹他兩腳,以報這三天之仇。手在碰到他時,卻只是輕輕地扶起他,再次將真氣灌入他體內。
醒了不代表就沒事了,他體內的月見花仍需用內力催動才能發揮藥效。
半晌,王憐花收掌,沈浪蒼白的臉恢復了些許血色。
「王公子,你……」沈浪困難地開口。
王憐花瞪著他:「你可費了我幾大車的內力,若是敢死,我就把你扔出去餵狼。」
沈浪虛弱地咧嘴笑笑:「是,在下一定死……」
他當然不會死。
又在這山洞住了幾天,沈浪的身體漸漸康復起來。
傷勢雖然重,好在他內力深厚,加上王憐花調配的藥草,轉眼就好了大半。
沈浪試著運功,傷口處痛疼微弱,便轉頭到王憐花道:「多謝王公子這幾日的照顧,耽誤多時,我們今日繼續起程趕路吧。」
王憐花盯著他,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來。
「我為什麼要救你呢?」
不給沈浪回答得機會,又繼續說道:「你為什麼要救他們?」
他們,自然指那些少林僧人。
沈浪拿起佩劍,輕聲道:「你若殺了他們,便結下了少林這個仇家,往後在江湖上也不會好過了。」
王憐花沉吟片刻,抬頭道:「你是在救我?」
見沈浪不答,王憐花乾脆走到他面前,道:「那你為什麼救我?」
他的眼睛極美,不知是否是陽光的關係,蒙上一層暖暖的笑意。
沈浪撇過頭,道:「趕路吧。」
王憐花哈哈大笑起來:「我們雖是易了容與少林僧人交的手,但者釋不是等閒之輩,待他細想我們的武功路數,便會猜出我們是誰。沈大俠這一救,倒樹了少林寺這個大敵,你不後悔嗎?」
沈浪盯著他因耗費內力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搖頭道:「我說過要護著你,便不會反悔。」
11.
天香樓。
這是這座小城裡最好的酒樓。
朱七七就坐在二樓靠陽台的位置,桌上擺了一壇狀元紅,幾碟小菜。
酒還未開封,菜也一筷未動。
她直愣愣盯著人來人往的大街,眉頭緊鎖,面帶愁色,雖是男裝打扮,這般神色卻極似女兒家。見熊貓兒滿頭大汗的從樓道奔上來,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大哥,可打聽到了?」
熊貓兒抄起酒罈掀開泥塑,仰頭就是一陣猛灌。
朱七七急了,跺腳道:「大哥,你倒是說話啊。」
熊貓兒緩過勁來,一抹嘴道:「他們確實是往這方向走了。」
朱七七喜道:「當真?可還平安?」
熊貓兒道:「不過,突然就沒了蹤影。」
朱七七一愣:「啊?大哥此話何意?」
熊貓兒在桌邊坐下道:「按理說以沈浪與王憐花兩人的長相,大街上就是擠了數百人,也能一眼就將他們二人認出來,可是這他們偏在這一帶失去了蹤影。」
朱七七急道:「莫不是被官府抓著了?」
熊貓兒連連擺手:「不會不會,就憑朝廷那些個三腳貓,想抓沈浪還早百年呢。」
朱七七點頭應道:「那他們是……」
熊貓兒拍桌子道:「那王憐花詭計多端,定是他想了什麼邪門法子躲過眾人耳目。」
朱七七低頭沉思起來。
以王憐花的手段,想騙過眾人耳目那是有千百個法子,如此一來倒也甚好,起碼可以躲過朝廷與江湖貪心之輩地追蹤,王憐花此人雖然乖張古怪,但如今他與沈浪坐在同一條船上,想必不會加害於他,自己雖尋不到他,但至少他是安全的。如此一想,頓時心寬不少,重重舒了口氣。
見她臉色稍緩,熊貓兒忙將飯菜推到她面前。
「七七,你先吃點東西填填肚子,這沈浪回來要是看你瘦了,還不拿我是問。」
朱七七撲哧一聲笑了,實也感覺肚餓,便埋頭吃起來。
二位老者蹣跚著步子走進天香樓。
只見他們發白鬚長,滿臉褶子,身子顫顫歪歪,似下一刻倒要摔到地上,只是那眼底神色各異,白衣老者目光狡黠明亮,青衣老者卻是一臉無奈。
小二迎他們到雅座坐下,拿了酒菜後關門退了出去。
白衣老者突然大笑。
那笑聲清脆不羈,不是王憐花是誰?
「沈浪,你這老先生可裝的真像。」
沈浪搖頭苦笑,明明是四面楚歌了,這人還非得到城裡來,說是自己為了救他在山洞裡住了數天,要再不去去這身濕氣,只怕是要發霉了。這也就罷了,還作弄人似的將他們易容成這般模樣,躬著身子走路一顫三歪,彎的他腰酸背痛。
王憐花盯著他笑:「這般模樣,就是沈夫人現在在眼前,也未必能認出來。」
沈浪伸手倒了杯酒,低頭去看杯中倒影,道:「這會是連我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
王憐花嘖嘖幾聲:「沈大俠是在誇獎在下手藝高超嗎?」
他是有意挑釁,沈浪哪裡不知道,嘴上卻笑道:「是是,王公子出神入化的易容術天下有誰能比得上。」
這話沈浪自然別無他意,純粹稱讚,但聽在王憐花耳裡便不同了,只當他故意嘲弄,承認吧心有不甘,不承認這心就更不甘,偏又找不出其它話來反駁,只得恨恨得瞪了他一眼,埋頭喝起酒來。
二人就著酒菜草草吃過,便準備上路。
沈浪推開門,一條人影直衝衝撞來,與他撞個滿懷。
「哎喲——」聽見這聲音,不單是沈浪,連王憐花都愣住。雖是男裝打扮,但那神情、那眉目,不是朱七七是誰?
「七……」沈浪一句話哽在喉口,眼看就要衝出,王憐花就扯住他的衣袖搖頭。
「七七,你沒事吧?」熊貓兒奔跑過來,扶住她急道,「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這麼毛燥。」
朱七七拍拍衣服,笑道:「沒事沒事。這位大爺,有沒有撞傷你?」
沈浪搖頭不作聲。
熊貓兒拿過朱七七手裡包袱,道:「我們也該趕路了,路上興許能打聽到他們的行蹤。」
「大爺,我們走了。」朱七七對他們鞠躬行禮,隨熊貓兒走下樓去。
沈浪突然壓著嗓子叫道:「兩位。」
「啊?」熊貓兒疑惑地轉過頭。
「一路凶險,請多加小心。」沈浪目光複雜地盯著他們,鄭重道。熊貓兒雖覺怪異,但也未加細想,只對他們道了聲謝,便隨七七離門而去。
「沒想到他們竟追來了。」
行在無人的小道上,王憐花歎道,「沈夫人對你真是情深意重。得妻如此,沈浪,你真是天下第一幸運之人。」
沈浪眉頭緊皺,一臉憂色,也無心與他鬥嘴,只顧往前行走。
本想先瞞著他們將事情解決了,再回仁義山莊好生解釋,不想他們竟尋著蹤跡追來了。前路究竟有多少風險還未可知,他二人行事一向莽撞,如今自己這般處境又不能與他們同行,這讓他如何安得下心?
王憐花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再逗他,正色道:「江湖與朝廷的目標都是你我,只要我們不與他們碰面,他們自然是安全的。」
沈浪歎氣道:「也只有這麼辦了。」
王憐花直勾勾盯著他笑。
「下回我是將沈大俠易容成白面書生好呢,還是大財主好。」
沈浪一頭冷汗:「王公子就別再作弄在下了。」
王憐花挑眉道:「別人就是求我易容,我還不屑為之呢。沈浪,你應該自豪才是。」
沈浪無奈道:「是是,真要多謝王公子。」
王憐花催馬緊走幾步,突然就擋住他的去路。
「你又想做什麼?」沈浪開始覺得胃痛。
王憐花嬉笑道:「你身上的傷還未好,下馬,我幫你換藥。」
沈浪傷在胸口,要換藥就得先脫衣服。
江湖男兒不拘小節,況且是在一個大男人面前寬衣解帶,理應沒什麼好尷尬的,但那王大公子偏就抱著手在一邊笑瞇瞇地盯著,那曖昧的目光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拿了藥在他面前坐下,先倒了些水在錦帕,擦過胸口傷處。
那傷口很小,表面已經癒合,但銀針扎的極深,皮下仍需好好調理。幸好沒有淬毒,不然沈浪這命就是來十個王憐花也救不回。
想到這,不覺笑出聲來。
沈浪啊沈浪,到頭來還不是要我救你。
他笑的得意,似乎已經完全忘了是自己傷的他。
沈浪很是尷尬,乾脆閉了眼。
王大公子也笑夠了,倒了些藥粉在手上,往他胸口抹。見他如此模樣,便怪腔怪調道:「沈浪,你怎麼不看我?莫不是害羞了?」
明知他是故意如此,也只得睜開眼。
那眼底盛滿了似笑非笑的狡黠,折出一臉的邪氣,讓沈浪心頭不由猛得跳動一下。
王憐花已經抹好藥,拿了乾淨的布條替他纏上。
身子前傾,手又繞到他的背後,這姿勢看起來彷彿是他整個人都倒在沈浪懷裡。
烏黑的髮絲落在他的肩膀,溫熱的氣息噴在頸間,手一次又一次劃過,終於停在他胸前,給纏好的布條打結。
低垂著眼,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就是最好的雕塑師也未必能雕出這般完美的五官。
雖是如此,他終究還是男人,不折不扣的男人。
沈浪猛得回過神。
是啊,他是男人,自己怎麼會盯著一個男人看得出神?
中邪了不成?
「好了。」
王憐花拍拍手,站起來道。
腳下踩得是圓滾滾的鵝卵石,他也沒多注意,身子一滑,就往潭中摔去。
「小心!」
沈浪驚叫一聲,拽住他的手往回一拉,便教王憐花直直掉進他懷裡。
王憐花怒了。
想他遊歷花從,軟玉溫香抱了無數,今天居然被一個男人給抱了。
是男人也就算了,這個男人居然還是沈浪!
這沈浪居然還比他高大許多!
一把用力推開他,正考慮要不要再踹上二腳時,突然愣住。
目光掠過沈浪肩膀,直直停在他身後。
他想,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比現在更難堪的事了。
「沈浪,你最好別回頭。」
沈浪當然回頭了。
所以他很清楚地看到站在自己背後二個目瞪口呆的人。
朱七七與熊貓兒。
他們的表情活像看到大片大片的蟲子往自己身上爬。
二個大男人摟抱也屬平常,問題是沈浪衣裳不整,王大公子因惱怒而臉龐發紅,看起來更像……更像……
那幾個不堪的字熊貓兒實在不願說出,扯著嗓子叫道:「沈浪,你在做什麼!」
沈浪有苦難言:「七七,貓兒,我……」
朱七七緊咬雙唇,想自己千里而來,好不容易見著心上人,卻是這般情景,當下又羞又怒,拔腳就跑。
「七七——」沈浪欲追,卻聽王憐花急叫一聲。
「沈浪!」
猛然收住腳步,愣在原地。
熊貓兒自然不知他心有苦衷,見他竟然因王憐花一聲叫喚就不去追七七,怒叫道:「沈浪,你當真要放著七七不管麼!」
「貓兒,我……」沈浪欲選豕,一臉苦澀。
熊貓兒心眼最實,想事情都是筆直筆直的,從不會拐彎抹角,見沈浪如此神色,就將這滿腔怒氣都撒到王憐花身上,想這妖人必是用了什麼詭計迷惑沈浪,才讓他如此,當下舉掌就往他拍來。王憐花竟是安穩地站著,不躲不閃,只見沈浪閃到他面前,熊貓兒收勢不住,這一掌硬生生擊在沈浪胸口。
「沈浪,你!」熊貓兒大驚失色,「你竟拿命護著他!」
沈浪摀住胸口,道:「貓兒,七七的安全交給你了,代我好生保護她。」
熊貓兒神色一凜,大笑幾聲,悲愴道:「好好好,沈浪,你為這王妖人與整個武林為敵也就罷,如今連兄弟妻子都要棄之不顧,算我熊貓兒看錯你了!」
說罷,一轉頭往朱七七方向飛奔出去。
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便是指他現在這般情景吧?
沈浪跌坐到石塊上,搖頭,苦笑更甚。
王憐花把目光從四周轉過,說了一個沈浪剛才欲去追七七時突然想到的問題。
「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在這裡?」
明明是見了他們離去,才走上另一條小道,怎麼就回了頭?
王憐花接著說出兩人心中第二個疑問:「莫不是有人故意告訴他們?」
愣了半晌,二人突然異口同聲叫起來。
「難道我們一直被跟蹤著?!」
話一出口,兩人頓時警覺起來。
荒山野嶺,四周雜草亂石從生,風一過,便是一陣又一陣雜亂的沙沙聲。
這地方要藏人,就跟藏只螞蟻一樣容易。
沈浪沉聲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走。」
以他們二人的內力修為,是絕不可能覺察不到有人跟蹤。
可偏就沒半點發現。
這人要麼就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輕功高手。
但據沈浪所知,這天下輕功第一的是神偷楊九影,自己與此人曾交手過,互相追了二天二夜,雖說未能超過他,但也沒有比他慢多少。若是他跟在自己身後,是斷然不可能發現不了的。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個人有極強的偽裝能力。
他早前聽人說過,東瀛有一種奇門之術,稱之為「忍」,習得此法之人可隱於萬物之中,與其融為一體,令人無法察覺。
難道當真會是東瀛忍術?
小客棧燭火昏黃,床鋪也是一股子霉味。
王憐花捂著鼻子直皺眉,見沈浪坐在桌邊兀自想得出神,便嚷叫道:「沈浪,我不要住在這裡!」
沈浪悶聲道:「時態非常,王公子你就將就些吧。」
王憐花喝道:「你沈大俠能忍受得了,我可不願住在這種髒兮兮的草窩裡。」
沈浪眉頭一皺,面帶慍色:「即看不起沈某,何必找我同行。」
王憐花沒想他會反駁,臉色一冷,皮笑肉不笑:「沈浪,你別忘了,走到如今這一步,你也佔了一半。若不是你,能落到這般眾叛親離的下場嗎?」
沈浪冷笑道:「眾叛親離?哈哈,好一個眾叛親離!我現在就要去尋七七回來!」
說罷,起身就往門外走去。
「沈浪。」
王憐花在背後叫他,「你當真要走?」
門已經開了,沈浪微微回頭,道:「王公子,寶藏也罷,絕學也好,丁躡你去取,我只要七七便好。」
王憐花咬牙道:「好,沈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此與你再無干係。」
沈浪不再說話,飛奔出了房門,轉眼消失在夜色中。
狠狠甩上房門,王憐花一掌拍在木桌上。
啪啦——
那桌子頓時粉碎。
收拾了東西,王憐花頭也不回得離開這間小客棧。
風黑月高,催馬行了大半夜,越走越是荒涼,別說客棧,連間農舍也沒見著。
王憐花憋了一肚子火,在心裡狠狠罵著沈浪。
想他堂堂洛陽公子,錦衣美食、姬妾成群,別人見了他都得矮上半截,哪裡過過這般□的日子?四處躲著人不說,放著高床暖枕的雲夢閣不呆,偏要跑到這荒郊來風餐露宿,這都是沈浪那災星害的!
越來越怒,越怒就罵的越狠,對是自己拉他淌的這趟混水之事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暗罵到興頭上,站起來大叫:「沈浪,你這混蛋!」
「你想不想這混蛋死?」一個突兀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出。
「鬼啊」是王憐花心頭冒起的第一個想法,往身後看去,比鬼更可怕,那大樹的樹皮竟剝落下來,從裡面鑽出一條人影。
通身烏黑,連頭都捂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
那人又重複了一句剛才說的話:「你想不想沈浪死?」
王憐花叫道:「原來你便是那個跟蹤我們之人!」
那人嘻嘻哈哈地扯下面罩,道:「不記得我了嗎,王公子。」
13.
這是一張很英俊的臉。
劍眉星目,英氣十足,走到大街上,應當是極受女子歡迎的。
王憐花盯著他冷笑:「閣下深藏不露,我倒是看走了眼。」
唐天杭哈哈笑道:「你我此前從未相見過,王公子即使沒有防備,也是人之常情。」
王憐花冷聲道:「閣下苦心陷害,究竟意欲何為?」
唐天杭道:「自然是為了寶圖。」
王憐花道:「你即有如此本領,何必多生這些事端,自找麻煩?」
唐天杭伸出手指在他面晃了晃,道:「若是讓我手下之人入宮盜寶,身份必然暴光,朝廷追查下來,對我可是百害而無一利。中原有一句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若是我找幾個武林高手,逼他們不得不出手,而我在事後再從他們手中取得寶圖,豈不是容易的多?」
王憐花道:「所以你便找上我們?」
唐天杭點頭道:「正是。」
王憐花繼續道:「你先是找準時機殺了曾重一家,逼我與沈浪著手調查,設計將這命案嫁禍我等。再故意放跑曾家少夫人,引我與沈浪前去救援,為的就是將那句話告訴我們。你心知我與沈浪相鬥數年,非要分個輸贏不可,而沈浪又是心地寬厚之人,斷然不會放著不管,便假我們之手入宮盜圖,背下所有罪名,你好漁翁得利。」
唐天杭拍手笑道:「王公子真是難道一見的聰明人。」
王憐花冷笑道:「即是如此,你為何要設計逼走沈浪?」
唐天杭答道:「為了你。」
王憐花吃了一驚:「我?」
夜色中,唐天杭的語氣突然變得曖昧起來:「王公子如此樣貌,偏生就男兒身,真是可惜之至啊。」
王憐花一向恨人拿自己比女人,皺眉厭惡道:「你想從我手中搶得寶圖,也不見得容易。」
唐天杭盯著他道:「我若說想與你聯手呢?」
王憐花一怔:「聯手?」
唐天杭道:「你我聯手共同尋得這圖中寶物,掌控天下,豈不美哉?」
王憐花奇道:「這圖究竟藏了什麼東西?」
唐天杭道:「你可曾聽過『神威大炮』?」
王憐花道:「自然聽過,據說一炮可平一座城池,威力無窮。不過終究是傳說之物,不可信。」
唐天杭搖頭道:「不,這世間真有二門神威大炮,且就埋在地汀貔繪之處。」
王憐花不覺伸手往懷裡摸了摸:「此話當真?」
唐天杭二放光,神情興奮:「若我們尋得此神兵,以我的財力人力,再加上王公子的智慧,不出幾年,天下盡在你我掌握,翻手為雨覆手為雲,人人皆俯首我等腳下,豈不快哉?」
王憐花冷笑道:「原來閣下不只想要江湖,更要得天下。」
唐天杭道:「權利、地位、金錢,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畢生所求!」
王憐花道:「若我不答應呢?」
唐天杭面色一冷:「死。」
王憐花大笑:「我王憐花從不受人威脅,你想殺我,難道我還等著你來殺不成?」
唐天杭也跟著大笑:「我助你除去沈浪,你便是江湖第一人,你我再同掌天下,享盡榮華富貴,這樁買賣不管從哪裡看,對王公子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王公子是聰明人,應當知道如何選擇。」
王憐花低頭沉思起來。
唐天杭又道:「沈浪一死,江湖便無人再可與你匹敵,如此不正是王公子你所要的嗎?」
王憐花低低念道:「這的確誘人的很。」
唐天骸醯的極有把握:「王公子沒有理由拒絕。」
王憐花道:「的確沒有。」
唐天杭喜道:「那……」
王憐花抬起頭,笑嫣如花:「可是我偏要拒絕。」
這好比婦人上街買菜,有人告訴她這菜不但白送了,還附加幾兩銀子。
會有人拒絕嗎?
當然不會。
但王憐花是王憐花,天下只有一個王憐花。
所以他說了「不」。
唐天杭的臉色很難看,雖然天很黑,但他此刻的臉色絕對比天更黑。
他覺得自己被人耍了。
說了大半天,說得激情飛揚、口水都干了,到最後還是二個字:拒絕。
他在腦海中迅速轉過對王憐花調查所得的資料。
除了一大堆對他才華的讚歎之外,那性格總歸就八個字:自私自利、陰險狡詐。
這樣的人,有什麼理由會拒絕自己提出的要求?
可他偏就拒絕了。
「王公子,你可想清楚了?」壓著心底怒火,唐天杭沉聲道。
王憐花嘻笑道:「唐公子年紀輕輕的,耳朵應當不聾吧,難道沒聽清?」
唐天杭怒道:「你……!!」
王憐花從懷裡拿出那羊皮紙,在他面前晃晃:「唐公子可是想殺了我再奪寶圖?」
風過,葉落。
殺氣已現。
唐天杭手中已拿了數枚暗器,破空除風,呼嘯而來。
王憐花早有防備,手中折扇劃過,便將那來勢洶猛的暗器盡數打落。
「看來唐公子除了氣焰囂張,這手頭的工夫也不怎麼樣。」王憐花收了扇,悠閒地取笑道。
唐天杭冷笑道:「你這張美麗的臉,若是傷著了,還真有些可惜。我便將你整棵頭割下來,塗上藥油,收藏於室中,日日相對,王公子你說可好?」
他這話說的著實噁心,王憐花心下極怒,臉上卻仍舊微笑:「唐公子這嗜好真是聳人聽聞。」
唐天杭怪笑道:「如此王公子便會永遠屬於我,不是嗎?」
話音剛落,他打了個響指,一條人影倏得飛來,落在他們中間。看清來人,王憐花神色一凜,正是那殺人如切菜的殺手。
「烏哭,將王公子的人頭送上來。」唐天杭往樹上一倚,輕鬆道。
那被稱作烏哭的漢子表情木然,一柄大刀在月下隱有血光。只有殺過無數人的刀,才會出現這種似有似無的血色。王憐花感覺到無形的壓力,這人容貌粗陋,在江湖雖無盛名,但那日他與沈浪對了一劍,內力武學分明就不在沈浪之下,雖然不想承認,但單以武功而言,自己也的確不如沈浪。
這人就在眼前,高大的身影像山般,蕭肅的殺氣自他身上溢開,竟驚的林間鳥兒四下飛散逃竄。
唐天杭嘴角含笑,眼底露出即興奮又殘忍的光芒,彷彿已經看到王憐花的人頭成了他臥室中最美麗的收藏品。
刀已來。
任何人見到這刀的氣勢,都相信它足發劈開一座山。
那刀就直直往他脖頸劈來。
叮——
濺起的火星猛然一亮,又倏的隱了下去。
王憐花的脖子不是鋼打鐵鑄的,當然不可能碰撞出火花。
橫在他身前的是一把劍。
泛著青光的劍。
沈浪的劍。
14.
唐天杭像看到鬼一樣瞪著沈浪。
青衫,長劍,迎月而立。
他只是站著,臉上帶著輕淡謙和的笑容,那氣勢卻足以傲睨天下。
「唐公子,久違了。」
唐天杭臉色鐵青:「原來你們早就串通好設這個局引我入套。」
沈浪笑道:「以其人之道還冶其人之身,彼此彼此。」
王憐花拍手大笑起來:「唐公子倒也聽話,將這事情來龍去脈說的一清二楚,可省了我們不少周折。」
他這話譏諷之極,聽在唐天杭耳裡有如針在耳,臉上是青一陣白一陣。那烏哭盯著沈浪,原本沉寂的雙眼冒出精光,如同看到獵物的豹子。唐天杭卻不敢再輕舉妄動,沈浪劍術冠絕天下,王憐花詭計多端,這二對二的陣勢雖然自己不見得會吃虧,但必將有一番惡鬥。如今寶圖仍在他們手中,即便纏鬥,也未必能從他們手中奪走,若冒然洩了自己的底,反倒不利。此去關外路途長遠,有的是時間與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苦為了爭一時之氣而壞了全盤計劃?
想到這,心中怒氣漸消,反到露出笑容來。
「王公子,你這人在下喜歡的緊,有朝一日必然連同寶圖一併取了。」
話音才落,便連同那烏哭一塊轉眼沒了蹤影。
王憐花氣的想罵娘,想他堂堂大男人居然被男子出言調戲,如此侮辱怎忍受得了。但面前除了沈浪已空空無人,便毫不客氣的將滿腔怒火都撒在沈浪身上,狠狠踹了他一腳。
沈浪吃痛,叫道:「王公子,你……」
王憐花瞪他道:「你不是要去你沈夫人嗎,怎麼還不去!」
方才在客棧裡的話雖說過份了些,但也是為了引唐天杭上勾故意說的,他此番提起,純粹是為了故意找沈浪的茬,好出出心頭這口怒氣。
沈浪自然將他心思看得明白,苦笑一聲道:「王公子若能消氣,便多打幾下吧。」
王憐花還真的舉掌拍向沈浪胸口,待落到他身上時,卻只是輕輕一碰便收了回去。
「你這人的脾氣倒好的緊。」
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道:「方纔他的話你可都聽清了?」
沈浪點頭道:「這人竟有如此野心。」
王憐花道:「他與那烏哭應該都是東瀛人。」
沈浪道:「若那二門神威大炮落在他們手中,不但是中原武林,連天下都恐要遭殃了。」
王憐花冷笑幾聲道:「這種救國救民的事是你沈大俠的責任,與我可無關點干係。」
沈浪早猜到他會如此說,正欲開口,卻聽他繼續道:「不過唐天杭這廝,我非要將他砍成十八塊,扔到江裡餵魚不可!」
沈浪不禁失笑。
唐天杭自然不會就此罷休,一路必定窮追不捨,要想捉他,這地圖是最好的誘餌,如此一來,王憐花當然還得與自己同行,二人這段旅程還是要繼續啊。
女人的眼淚真是天底下最能讓男子手足無措的東西。
熊貓兒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在屋裡左轉右轉,只能乾瞪著撲在床上痛哭得朱七七。
這淚是掉不完的麼?
都哭了大半天了,不但不見收勢,反倒是越來越猛了。
「七七,興許是個誤會……」吱吱唔唔地擠出一句話,下半句便再也想不出來。
朱七七騰的從床上翻坐起來,雙目通紅嚷道:「即是誤會為何不來找我解釋?」
熊貓兒又擠出一句:「沈浪也許有苦衷。」
朱七七仰頭問:「苦衷?什麼苦衷?」
熊貓兒抹了把汗,道:「他現在是通緝犯,怕連累我們吧……」
他這話說的極不肯定,純粹是脫口而出來安慰七七的。可話剛出口,自己轉念一想,一拍大腿叫道:「肯定是這樣,肯定是!沈浪現在是朝廷要犯,他怕連累我們,才會如此!」
朱七七跳起來道:「大哥此話當真?」
熊貓兒猛點頭:「七七,天底下還有比我們更瞭解沈浪的嗎?他寧願自己受一千一萬個委屈,也不會讓你受到丁點傷害,我們應當相信他才是。」
朱七七拿袖子擦去淚:「大哥說的是,沈浪現在四面楚歌,我卻還懷疑他,真不配做他的妻子。」抓住熊貓兒的胳膊急道:「大哥,我們馬上去尋他。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隨他一塊去。」
雖是深更半夜,但熊貓兒也是急性子,拿了桌上的包裹便叫道:「好,我們立即出發!」
「唐公子這次可真是狼狽。」
水玲瓏風情萬種地倚在樹幹上,朝正往這裡走來地唐天杭笑。
天色漸明,那東邊的紅霞艷似火,她臉上的笑偏偏媚如水,與這破曉的晨陽相照應,顯得極其妖冶。
唐天杭往她身邊一坐,道:「逞一時之勇,非英雄所為。仙子如此聰明,不會不明白吧?」
水玲瓏輕笑幾聲,那笑聲甜的像剛出爐的桂花糕,身子一歪,已經倒進唐天杭懷裡。
「要不要我幫你去去火氣?」
唐天杭伸手輕輕撫弄她的臉,一直滑到胸口,引的水玲瓏嬌笑不已。
「可是我對一個年近五十的老女人沒有興趣。」他俯在她耳邊,低聲道。
水玲瓏面色一變,騰的從他懷裡跳起來。唐天杭哈哈大笑:「你的面貌雖如妙齡少女般嬌嫩,其實已經老的足以當我母親了吧?聽聞毒仙子為保美貌,每日必殺一名少女,取之鮮血飲下,當真是聳人聽聞啊。」
水玲瓏愛美成癡,為保容顏不惜任何代價,真實年齡便成了她的大忌,旁人若是提起,她定會殺之而後快,唐天杭這番言語自是惹她極怒,但以二人目前的利害關係,又不能向他出手,只得冷笑道:「你可不要忘記了你事先答應過我的事。」
唐天杭笑道:「我知道,你要沈浪。」
水玲瓏道:「即如此,你為何還要與王憐花合謀去殺沈浪?」
唐天杭道:「要殺他是一回事,殺不殺得了他就是另一回事。仙子放心,你要你的,我拿我的,咱們各取所需,絕不衝突。」
水玲瓏冷冷望著他道:「最好是如此,要不然我絕計不會饒過你。」
唐天杭大笑道:「這是自然,毒仙子下毒殺人於無形,在下又怎麼敢得罪呢。方才言語冒犯,仙子你大人有大量,休在與我見怪。」
水玲瓏笑如春花,眼底神色卻極是駭人:「這二人由我來對付,就不勞唐公子費心了,免得傷了彼此和氣。」
唐天杭點頭笑道:「有仙子出馬,還用得著我費心嗎?」
水玲瓏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唐天杭看著她背影冷笑。
這老女人雖讓人噁心,卻是極有用處。若不費自家一兵一卒便得了寶圖,豈不美哉?
15.
沈浪正坐在茶樓裡,陪王大公子喝茶。
他實在不明白,明明已經四面楚歌了,這人怎麼還能這麼悠閒?
茶是好茶,極品的碧螺春,難得這貼近大漠的地方還能有這樣的好茶。不過這杯中之物若變成酒,他倒願意甘之如飴。
「人。」王憐花突然迸出一個字。
沈浪奇道:「什麼人?」
「女人。」
這茶樓之上倒坐了幾個面貌清秀的年輕女子,明裡暗裡不斷把目光往這邊投來。見沈浪望向她們,立刻羞紅了臉。也難怪,他們一個玉樹臨風,一個氣宇軒昂,任哪家姑娘見了也會□大動。
「大敵當前,王公子倒不忘風花雪月。」
王憐花放下茶杯,向他望來:「我說的是一個有毒的女人。」
沈浪一驚:「毒仙子?!」
王憐花把目光投向人來人往的大街,道:「沈大俠說她會在哪?」
「我寧願她永遠不會出現。」想起那個年逾五十,面貌仍如少女般的「毒仙子」,沈浪便是一陣惡寒。數年前自己是見識過她整人的手段,那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後被江湖正派驅趕,逃回西域,便再未在中原出現。
「她偏偏就來了,或許早已在我們身邊。」王憐花把目光從茶樓裡的人臉上轉過,緩緩道。
沈浪皺眉道:「她不是輕易能對付的角色。」
「沈大俠認為在下使毒的本領敵不過她?」
「未曾比試過,不敢妄言。」
「那我們來賭上一賭。」
「賭什麼?」
王憐花目光狡黠:「這次與毒仙子對仗,若我贏了,你便要應我一件事。」
沈浪問:「若輸了呢?」
王憐花哈哈一笑:「若輸了,我們還有命在嗎?」
沈浪搖頭苦笑:「那我倒是希望公子能贏了。」
王憐花眼睛亮亮地看著他:「沈大俠願與我一賭否?」
沈浪道:「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之事,在下就答應。」
王憐花笑道:「你是當世大俠,我怎麼敢讓你做傷天害理的事。到時候我想到了是什麼事,再說不遲。不過倒是可以保證,絕不會是違反沈大俠人格之事。」
傍晚,二人在馬市買了一輛馬車。拉車的是二匹老馬,高大精壯,最適合在沙漠行走。
回客棧的路上,又買了好幾個裝水的皮囊,灌滿清水就丟到馬車上。
「這份量估計夠喝一個月了。」王憐花拍拍手,回頭道,「你說毒仙子會不會在咱們水裡下毒?」
沈浪放下車簾,道:「她是個高傲的人,自認為舉世無雙,絕不出第二次手。所以她出手的時機,便是認定自己能一擊必勝的時候。」
王憐花笑道:「你倒瞭解她,與她是舊識?」
沈浪道:「倒是交過手。」
王憐花湊過頭道:「就只是交過手這麼簡單?我聽說毒仙子素來喜歡俊美男子。」
當初毒仙子也的確欲將他練成藥人供她驅使,但這事是萬萬不能告訴王大公子的,只乾咳幾聲道:「小心的是王公子才對。」
「有你在,我倒放心的很。」王憐花哈哈一笑,轉身走的客棧。
他的影子被夕陽拖得長長的,映在沈浪腳邊,隱隱可見衣帶飄飛。
卻是孤傲清絕。
一輛車,兩個人。
一片無邊無際的黃沙大漠。
居住在附近的人說,那是個有進無出得地方,出再高的價錢,也沒人願意領路。
所以,只得支身前往。
王憐花說往北一直走,便可看到一座廢棄的城池。
那麼久遠的地方,連當地居民都不知道在哪,真的存在嗎?
疑問歸疑問,路照舊要走。
陽光照在沙上,使得空氣如同火燒般滾燙,彷彿是要將這身上皮肉烤化了般。
王大公子執意要駕車,才沒走出幾里路,便被烤的頭暈目眩,渾身無力,被沈浪拖進車裡後,才稍稍緩回了氣。
他本就養尊處憂慣了,經受不住也正常。見他嘴唇發白,渾身冒汗,沈浪生出幾分憐惜之心,倒了些水餵他喝下,才道:「還是我來吧。」
王憐花撇撇嘴,不去理他。原本是想逞逞英雄,不想讓沈浪小瞧了自己,沒想到這麼快便不支,心裡多少有些窘迫。沈浪一笑,將水囊塞給他,鑽出車外。
車裡至少比車外涼快,休息片刻,王憐花也恢復了些氣力,便說道:「這一路也怪,不但沒見到官府的人,連那唐天杭也沒個影子。」
沈浪道:「官府找不到我們也屬正常,只是那唐天杭不出現,卻真是古怪極了。」
王憐花往外看了看,道:「說不定他就躲在暗處。」
沈浪笑道:「暗處也罷,明處也罷,要來的總歸是要來的。」
王憐花冷哼一聲道:「你倒看的開。」
沈浪道:「及時行樂,這不正是王公子的作風嗎?」
王憐花哈哈笑起來:「好好,沈浪,待這事了結後,我請你喝上三天三夜。」
沈浪也笑:「在下等著王公子的酒。」
沙漠的夜晚很冷,刺骨的冷。
那風夾著沙粒刮在臉上,刀割似的疼。
馬車停在一處石巖下,待沈浪撿了柴枝回來後,王憐花早已綣縮在石邊瑟瑟發抖。
火被生起來,鍋裡煮著羊肉湯,飄出一陣沁人的香氣。
沈浪從馬車裡取出二個碗,盛了湯遞給王憐花。指尖相處,竟是冰冷異常。
他自小浪跡天涯,什麼苦也吃過,此時雖冷,卻也熬的住。王憐花就不同了,白日裡高溫灼人,夜晚卻刺骨冰冷,這種落差對他來說無疑是酷刑。
歎了口氣,伸手攬住他。
王憐花驚的差點跳起來。
「沈浪,你這是幹什麼?!」
沈浪看著他道:「總比凍出病來好。」
王憐花臉浮慍色:「你當我是女子般嬌弱嗎?」
沈浪笑笑道:「王公子何出此言,沈某總不能看著公子受凍而不聞不問吧。」火光映在他臉上,照著那雙眼睛閃著溫柔又堅定的光芒,不由的讓人心生暖意。
王憐花在他身邊坐下,抬頭微微看了他一眼,緩緩的將身子偎進他懷裡。
他本就不及沈浪高,此刻微綣著,溫熱的鼻息噴在沈浪頸處,麻麻的癢,讓沈浪心頭一顫。
伸手輕輕摟住他的肩膀,懷中人顫抖得身體漸漸平靜。
「沈浪,你莫如此待我……」一句夢囈似地呢喃從懷裡發出。低頭看去,他已經沉沉睡去,白日的疲態漸褪,那略略蒼白的臉色在火光下宛若透明。
他真是美的令人歎息。
沈浪淡淡一笑,拉緊他身上的衣服。
月映沙丘,清冷如夢。
16.
第二天王憐花醒來的時候,沈浪正在給馬匹上架。
清晨的陽光不甚熱烈,照在身上是暖暖的,倒也十分舒適。
放眼看去,一片不著邊際的黃沙,靜寂,蒼涼。
看似平靜,卻又暗藏了多少殺機?
想來人生亦是如此吧。
寶物還未出現,江湖就已紛爭四起。
終究是個不祥之物。
看著沈浪忙碌的背影,不知不覺喚了聲:「沈浪。」
沈浪回頭看他。
白衣飄袂,長髮被風吹地狂舞,往日滿是風流譏誚之意的眼角,此刻竟浮著莫明的哀傷。
卻是一閃而逝。
快的讓沈浪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實。
他不再言語,他亦沉默。
草草吃過些乾糧後,繼續往北。
人是無法預知以後的。
對未發生的事,若及早做了心理準備,至少不會手足無措。
在見到數十具橫陳的屍體時,他們並未多驚訝。
驚訝得是他們的死法。
有的肢體纏繞抱成一團,有的手持刀劍互刺對方,更甚者四肢分離、殘缺不全,慘不忍睹,身上的傷口雜亂非常,毫無章法,看上去竟像是發狂相互砍殺而死。
「中的是『消愁』之毒。」王憐花沉謾醯道。
沈浪大驚失色。
他是知道「消愁」的。
服食者,剛開始會幻像不斷,神智不清;而後便發顛發狂,六親不認,見人就殺,直至喪命,死後臉浮詭異笑容。當年毒仙子誘引十來個年輕劍客進她的居所,將他們困在一間密室裡,便是用這奇毒讓他們相互殘殺,待沈浪等人趕到之時,殘肢斷體遍佈,那情景有如人間地獄。
消愁的確能消愁,喪失本性者又何來憂愁?
「她來了。」沈浪四下張望,黃沙漫漫,風聲嗚咽,卻空無一人。
「你覺不覺得我們像二隻被人盯上得獵物?」這關頭能笑得如此雲淡風輕的,也只有王憐花。
沈浪跟著無奈地笑:「她倒是極喜歡看人在臨死前掙扎得模樣。」
王憐花饒有興趣道:「蛇蠍美人我也見得多了,像她這般一出手就奪去幾十條人命的,還真是絕無僅有。」
沈浪輕歎道:「可惜讓這些人枉送了性命。」
「是她送給我們的見面禮。」
「這禮未免太沉重了。」
王憐花坐進車裡,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趕緊走吧,後面不知道還跟了多少追兵呢。要是讓他們見到,我們可又要背幾十條人命的罪名了。」
車輛漸行漸遠,在沙地裡留下一條長長的輪痕,漸漸又被沙塵覆蓋。
日頭正高,映著地上的血跡與屍體,如一幅慘烈的畫卷。
人命,堪堪脆弱。
「沈浪!」
王憐花的聲音聽起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嚇了沈浪一跳。
停下車子,掀簾問道:「怎麼了?」
王憐花提著一袋水囊:「我們要渴死在這裡了。」說罷,甩手將水囊扔出車外。
在沙漠裡,有什麼比水更重要?見他這麼輕易就把一大囊水扔了,沈浪驚叫道:「你這是做什麼……」話還未說完,突然停住,眼見那被清水染濕的沙土轉瞬間變成黑紅色,像一灘凝固發黑的血跡,飄起濃烈香甜到膩人的氣味。
在王憐花將車上所有的清水乾糧都扔到地上時,看著那大一片的黑紅色,沈浪的臉色也變得和它一樣又紅又黑。
「是『血海飄香』。」王憐花輕聲道。
毒是什麼時候下的?
是的,就在他們離開馬車查看的屍體時候。
竟然疏乎了。
那些屍體不是給他們的下馬威,而是引他們離開馬車的幌子!血海飄香無藥可解,一沾必死,缺點就是香味太濃,容易讓人察覺。毒仙子用這種藥下毒,當然不是想殺他們,而是要毀了他們的食物,讓他們無路可退。
沈浪與王憐花互望一眼。
她一直跟著他們,時刻都在盯著。
初入沙漠時平安無事,偏偏要在他們行走數日無法再回頭的情況下毒,就是要斷了這唯一的後路。
她想在他們體力耗盡那一刻一擊必勝。
「現在怎麼辦?」王憐花笑不出來了。
沈浪苦笑一聲:「繼續走。」
回頭就是死路。
幸運的話,前面或許有商隊,或許有綠洲,或許……
什麼也有。
沒有商隊,沒有綠洲,甚至連仙人掌都沒有。
眼裡能見到的,只有黃沙,一望無際的黃沙。
他們已經三天沒喝一滴水。
灼熱的太陽,發燙的沙地,就像二個魔鬼,在抽乾他們身上的水份。
飢餓很可怕,比飢餓更可怕的是乾渴。
馬匹的腳步越來越慢,終於一頭栽倒在地上。
車廂側翻,王憐花被摔了出來。
他雙目緊閉,嘴唇乾裂,面色蒼白如土,已失去意識多時。
「王公子,王公子……」沈浪喚了幾聲,卻不見他有絲毫反應。
相比於王憐花,他體力雖較好,此刻也是渾身無力,只能勉強保持清醒。
他不怕死,卻討厭等死。
現在卻偏偏就在等死。
要麼死在毒仙子手裡,要麼……死在沙漠裡。
恍然間,他聽到一陣笑聲,清脆悅耳似銀鈴般的笑聲,散在風裡,似有若無。
她走的很慢,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腥紅的衣服包裹著曼妙的身驅,像一朵開在沙地裡的薔薇。
沙地熱氣騰騰,使得那身影即模糊又虛幻。
沈浪絕不會忘記這張臉。
她已經五十多歲,可任何一個見到她的人,都會認為她只是個雙十年華的少女。
妖嬈的身軀,嫵媚的風情,足以帶任何一個男人下地獄。
17.
「好久不見了,沈相公。」酥甜的聲音,嬌媚的笑。
沈浪道:「在下倒寧願不見。」
毒仙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勾魂:「沈相公好沒良心,我在西域對你可是日思夜想呢。」
沈浪看她道:「日思夜想怎麼置我於死地。」
毒仙子媚笑道:「沈相公怎把我想的如此不堪呢?我對相公癡心一片,這幾年來一日也不曾忘記。」
沈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道:「仙子這份情,只怕在下消受不起。」
毒仙子走到王憐花身邊,低頭看著他:「好一張美麗的臉。美的讓我……恨不得將它撕個粉碎!」臉上笑容突然一凝,目光剎間變得怨毒無比,一隻手抓向他的咽喉。
「不要!」沈浪欲衝上去,無奈筋疲力盡,才一動腳就跌到地上。
手在接觸到衣領時停住縮回,毒仙子轉頭看著他,道:「沈相公對誰都是這般有情有義。可你也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長的比我美的人。」
沈浪支著手坐起身,喘氣道:「他是男子。」
「是男子不就該生的這麼美。」眼珠一轉,眼裡的惡毒之色忽退,轉眼換上柔情無限的笑意,「沈相公若是答應與我同赴西域做一對神仙眷侶,我便放過他。」
沈浪問道:「若我不答應呢?」
毒仙子道:「那我先殺了他,給你服下拘魂散變成我的奴隸,帶你回西域,到時候你仍是我的。」
沈浪輕歎一聲:「看來在下已無從選擇。」
毒仙子笑若春花,靠近沈浪道:「沈相公是聰明人,應該會做聰明的選擇。」
沈浪頹然道:「再聰明的人也逃不過仙子的手掌心。」
毒仙子嬌笑幾聲:「此次入關,沈相公這個人,我是志在必得!」
沈浪看著她,眼神暗淡:「仙子的美意,在下若還不答應,豈不太不識風趣了?」
毒仙子喜道:「你是應允了?」
沈浪道:「在下不想變成毫無知覺的木偶,只有答應。」
毒仙子拍手笑道:「好好好,你快將他身上的地圖取出,待我交由唐公子後,再一同回西域逍遙快活。」
沈浪皺眉道:「在下渴的緊。」
毒仙子忙取□上的水袋遞給他,一想又縮了回來:「沈相公武功蓋世,若喝水恢復了體力,我可抵擋不住,還是先點了你的穴吧。」
說罷便朝他身上點去。
身子突然僵住。
僵住的不是沈浪,是毒仙子。
她只感覺到脖到一陣輕微的痛,卻怎麼也動彈不了。
王憐花就站在她身後,笑得像惡作劇得逞的孩童。
「你犯了二個致命的錯誤,一是不該靠近我,二是不該背對我。」他走到沈浪身邊,繼續道,「你給了我足夠的時間對你下手,毒仙子。」
毒仙子瞪大眼睛:「你……你……」
王憐花舉起自己的手,指間夾著一枚銀針,一滴鮮血淬在針尖,隱隱可見一些白色粉沫摻在其中::「無色無味的『鎮魂』,沾身即融入血液,中毒者全身僵硬動彈不得,五臟六腑逐漸停止,死後有如石雕。仙子可曾聽過?」
她面容抽搐,一雙眼惡毒至極,直瞪著這二人。
王憐花拿過她手中的水袋,打開蓋子就往地上倒:「這水裡摻了拘魂散吧?量雖不多,多喝幾次卻仍會讓人喪失心智,變成行屍走肉。你事先吃了解藥自是不怕,可沈浪若喝了水,毒便會越積越多,仙子為了得到沈相公,所費的心思可是不少。」
毒仙子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尖厲有如鬼哭:「你以為你贏了嗎?不,你輸了!沒水沒糧在沙漠裡行走,你能撐幾天?有你們二個給我陪葬,值了,值了!」
王憐花看了沈浪一眼,笑道:「誰說我們沒有水糧?」
毒仙子面色一僵。
他看向倒翻的馬車道:「在進沙漠之前,我們就已料到你會中途下手,便在車頂做了夾層放水糧。這三天來我們裝得可像?」
毒仙子動動嘴角,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王憐花走近她,指尖捏著她的臉,眼底滿是譏諷:「仔細瞧你這張臉,還真是皺紋遍佈啊。等你死了,我給你立個碑,寫個毒老仙子之墓,你說如何?」
他這番話也是故意氣她的,說的是又狠又絕。只見毒仙子雙目卻瞪的極大,滿是怨毒之色,臉上漸漸蒙了一層死灰,已然斷氣。
沈浪歎了口氣,輕輕合上她的眼睛。
她本就是極愛美的女子,這般化為石塑千古不化,倒也成全了她不老的心願。
馬車的主軸摔成兩斷,已經無法再走,好在馬匹只是昏迷,救醒便可。
沈浪一邊掀開車頂夾層取出裡面的水糧,一邊喊王憐花讓他卻弄醒馬匹。
身後毫無反應。
疑惑的回頭,卻見王憐花倒在地上。
「王公子!」沈浪扶起他,只見他雙目緊閉,氣息微弱,一探脈博竟如垂死之人般似有若無。
為了能騙過毒仙子,他們足有三日未進滴水,他是自小吃苦慣了的,還能保留些體力,但王憐花一來內力不及他,二來體力也不及他,方才憋著一口氣與毒仙子□,耗盡了身上僅存的體力,一鬆懈便不支倒地。
沈浪拿了水袋欲餵他喝水,那水卻從嘴角流了出來。
反覆數次,水費了不少,他卻未喝進點滴。
思量片刻,將水含進口裡,低頭吻上那冰涼的唇,一點一點灌進他口中。
或許是過久的乾渴讓人無法抵受住清水的誘惑,懷中的人兒竟有些不耐地將舌探出,輕輕舔畫過沈浪被水沾濕的唇。
軟濕的觸感,讓沈浪觸電似地仰起頭。
兀在昏迷的王憐花猛的失去滋潤,舌頭舔過自己的嘴唇,渴求地呻吟著:「水……水……」
無奈再次吻住他,將水盡數灌入他口中,重複數次才停歇。
原本乾裂的嘴唇恢復了濕熱,長久的親吻讓它微微紅腫,卻要命的誘人。
沈浪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撫過。
方纔那劃過自己唇間的溫熱湧上心頭,一股莫明的情愫從心底升起,溢滿整個身體。
他吻上了他,真真切切的吻,像春風般輕軟。
「唔……」一聲極其輕微的呻吟從王憐花唇畔流瀉而出。
如當頭棒喝,沈浪猛然驚醒,從地上跳起來,連退數步,喘氣不定。
這究竟是怎麼了,自己難道是瘋了不成!
18.
王憐花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他是被凍醒的。
黑乎乎的一片,沒有火光,也沒有沈浪。
「沈浪!」
王憐花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嘶啞的,充滿驚恐和焦急,在空曠的沙漠裡聽來尤為清晰。
「我在。」沈浪抱著一些乾枝走來,微弱的月光映得他的臉很是疲憊。
王憐花有些不忍,接過柴火道:「你休息一會吧,我來生火。」
沈浪似乎真的累壞了,靠著巖壁就坐下,微微閉目。
眼前慢慢晃起一陣亮光,冰冷的空氣裡有了些許暖意。王憐花從馬上取下乾糧,走到沈浪身邊坐下遞給他。
「你有心事?難道是在為毒仙子傷心,莫非你對她有意?」王憐花精神不錯,笑意吟吟地看著他。火光映著他的臉,恍如夢境。
沈浪卻不敢看他,只是道:「有些累罷了。」
王憐花仰望著夜空,清冷冷的月光鋪了一臉。
「她雖無惡不作,對你倒是一片癡心。」言語中毫無譏諷,反而充滿蕭索之意,「可她若不死,我們就得死。人生就是這樣一個殘忍的過程,殺人和被殺,都只是為了能繼續生存下去。」
沈浪一怔,轉頭望向他,卻見他也正望著自己。
「若是我也變成那般無惡不作之人,你會殺了我嗎?」盈盈的目光,似有水波流動。
沈浪心頭一驚,說不出話來。
王憐花輕輕一笑:「倘若真有那麼一天,注定我要死在一個人手上的話,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他的發披散在肩上,略有幾縷垂落在額前,隨輕風微微晃動,眼裡彷彿揉參了千種情思,複雜到令人心痛。沈浪只覺一股熱氣在心中激盪,幾乎要伸手去摟住他,終究還是強壓下心裡躁動的憐惜。
他是個過份理智的人,理智到分不清哪種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
鼻尖忽聞到一股刺鼻的焦味,轉頭看去,便見到王憐花將一塊東西扔進火裡。
似乎是……羊皮紙?
沈浪驚問:「你在燒什麼?」
王憐花平淡地答道:「地圖。」
沈浪大吃一驚:「你燒它作甚?」
王憐花道:「路線已經印在我腦子裡,任誰也奪不走,這圖留不留都不重要了,放著反而危險。想要永遠擁有一樣東西,就是親手毀了它。」
雲淡風輕的一句話,聽在耳裡卻分外驚心。
火苗上竄,王憐花驚叫一聲,摀住手指。
「怎麼了?燒到手了嗎?」沈浪焦急地拉過他的手查看。
極美的手,宛若濾過水的青蔥,在火光下幾近透明。
這雙手突然摟住他,人跟著倒進他懷裡。
沈浪渾身一僵,想要推開他,可那削瘦的肩膀讓他如此不忍,竟是輕輕抱住了懷裡的身體。
誰也沒有說話。
或許此刻本就不該說話。
靜。
明月落,又還素色,又還寂寞。
「毒仙子死了。」
少女臥在帳篷裡,衣白如雪,襯得肌膚晶瑩剔透,唯獨那發烏黑如墨,從榻邊一直垂落到地上。
唐天杭拾起那縷髮絲放回,淡淡道:「原來也就沒指望她能成功。」
少女輕笑道:「原來你是讓她去送死的。」
唐天杭擺手道:「可是她自己非要去的。說來可笑,她自命天下第一用毒高手,沒想到最終還是死在劇毒之下。」
少女道:「你對那個叫王憐花的人似乎極有興趣。」
唐天杭哈哈笑道:「王憐花此人,我非要得到不可。」
少女懶懶地道:「隨你吧,只要不壞了大事便可。」
唐天杭道:「中原有句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任他們去尋得寶藏,我們只需在後面跟著,尋準時機再行奪來,坐收漁翁之利,豈不省事?」
少女嬌笑道:「大哥想不費自家一兵一卒,這法子倒是不錯。」
唐天杭道:「待我們尋了大炮,先去滅了少林武當,讓武林盡入我手掌握,主導天下指日可待。」
少女道:「這利用中原人去奪中原人的江山之事,也只有大哥你想得出來。」
唐天杭沉聲道:「你我兄妹為謀大業潛伏中原已久,此次只可勝不許敗。」
少女從榻上坐起身,摟了摟唐天杭道:「我也該走了。」
說罷走到衣箱邊,翻出一套藍色衣衫給自己換上,轉眼便成了一個清清秀秀的中原女子。
「大哥即化名『唐天杭』,不如也替我取一個吧。」
唐天杭走到她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眼:「你素來喜歡藍白二色,不如就叫藍雪。」
「藍雪?」
少女低低念了聲,抬頭笑道:「好聽的很。」
唐天杭拍拍她的肩膀,鄭重道:「你自己要小心。」
少女笑道:「熊貓兒行事魯莽,朱七七又是做事不經大腦之人,這二個人還不是會被我玩弄在股掌之間。大哥儘管放心,我定會將他們引到沈浪身邊,就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找到沙城。」
唐天杭大笑:「他們一定會找到。」
的確是找到了。
找到一棵樹。
也許那不能算是一棵樹,它已經乾枯的不見一片葉子
乾巴的枝椏往天空伸展著,像一個垂死掙扎的老人。
王憐花跳下馬背,眼睛都亮了:「就是這裡!」
「這裡?」沈浪懷疑得審視過四周,除了那棵毫無生氣的大樹,周圍什麼也沒有。
「或許樹上有機關。」王憐花快步跑上去。
什麼也沒有。
它只是一棵樹,一棵枯死的樹。
王憐花怔怔的盯著它:「地圖上標識的明明是這裡,難道……」
「難道那座城已被埋進沙下?」沈浪接話道。
沙漠變化萬千,百年前的古城,若消失無蹤,只有一個可能——陷入沙底。
「可惡!」王憐花一掌拍在樹幹上。
看似孱弱不堪的枯樹搖晃幾下,依舊挺立著。
二人吃了一驚,那一掌的力道不少,就是一堵牆也能拍塌下。
王憐花盯著地下,喃喃道:「難道真的已埋入地下?」
沈浪歎了口氣,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數月的旅途,幾次死裡還生,最後的結果就是找到一棵樹?
他真想仰天大笑。
他沒笑,王憐花也沒笑。
他們都聽到一陣馬蹄聲,裹在一片肆揚的黃沙中飛奔而來。
「沈浪,王憐花,你們逃不掉了,還不束手就擒!」
馬上的人大喊。
19.
真是屋陋偏逢連夜雨,壞事總是一件緊接著一件發生。
沈浪看著浩浩蕩蕩數十個人從馬上翻下來,居然是江湖各名門大派的掌門與弟子。
華山、衡山、崆峒,就連天下第一大幫的丐幫都在,若是再來武當和少林,還真能就在開一個武林大會了。
江湖傾巢而去,拚死相博,都把矛頭瞄準這張地圖中的所藏之物,結果就只有一棵樹,天下還有比這個更可笑的事嗎?
沈浪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得他幾乎要流出淚來。
「諸位來的可真快呀。」
「沈浪,枉你被稱為天下第一劍客,居然與王憐花狼狽為奸,殘害無辜,為我武林同道所不恥!」有人指著他叫道。
沈浪回頭看了一眼王憐花,他正冷眼旁觀,面上毫無表情,眼裡儘是嘲弄之意。
又有人嚷道:「你二人亂殺無辜,慘無人道,人人得而誅之!」
還有人叫道:「王憐花陰險狡詐,殺人如麻,天理不容,我等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叫罵起此起彼伏,彷彿是要將這世間所有的罪名都加誅在他們身上。
王憐花扯嘴冷笑:「諸位都是大大的英雄,個個都是深明大義、嫉惡如仇,真稱得上是古往今來少有的真豪傑、大丈夫。沈浪,你說是嗎?」
他說得譏諷至極,問得雖是沈浪,眼睛卻一直盯著那一大票人。
王憐花把目光從他們臉上上轉過,繼續道:「不過諸位英雄大老遠來,似乎還有一句話沒說。你們即說不出口,便由我這王魔頭來替你們說了吧——把藏寶圖交出來。
四週一靜。
「混帳!」一彪形大漢罵道,「我等名門正派,豈會把那種東西放在眼裡。」
王憐花半瞇著眼睛,臉上神情儘是輕蔑:「名門正派?這真是天底最名門的正派了。」頓了頓,突然拍手大笑道:「地圖就在我手裡,不如這樣,你們先殺了對方,殺到剩最後一個,我便把這汀跬給他作獎賞,如何?」
一老者喝道:「此人詭計多端,休得聽他胡言,大夥一塊將他們殺了!」
有人跟著起哄:「妖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話音還未落,便有數人齊湧而上。
沈浪已經抽劍,沙塵翻滾,劍光如虹。
霎時劍氣破日,劍光如萬道閃電凝在一塊,倏的四散飛去。
雨般密集,花般絢目。
四周頓時哀嚎一片。
「滿天花雨!」
有人驚叫一聲,欲攻上來的人節節退後。
跑在最前面的十數人倒地翻滾,哀叫不已。
「沈浪,你竟下殺手!」
我若有心要殺你們,你們還能站著嗎?沈浪輕輕一笑,手一鬆,劍扎入沙中。
他們無情,自己卻不能無義,終究還是狠不下心來……
罷了,生死由命,人總有一死的,又有何懼?只是……沈浪緩緩地回過頭,看向王憐花。
他也在看他,依舊是含了三分譏誚的眉角,略帶輕蔑的笑。
若能同死。
若能同死,人生何憾?
那夥人見他丟了武器,不知誰尖叫一聲「殺了他們」,又再次撲將上來。
卻都突然停住腳步。
聲音,雷鳴般震耳欲聾的聲音。
如同千軍萬馬奔騰,震得地面都晃動起來。
眾人皆望向聲源。
一個巨大無比、飛速旋轉得黑影正往這邊極速移來。
眾人都愣住,不知誰喊了聲--
「沙漠龍捲風呀!」
驚恐的叫聲如雷炸地,方纔還殺氣騰騰的數十人慌不擇路,作鳥獸般狂奔逃命。
沈浪迅速將王憐花壓在身下,雙手緊緊抓住那棵枯樹。
霎時,淒厲的慘叫不斷響起。沈浪只覺無數飛轉的砂石打在身上,如狂刀利劍劃過,要將他割個粉碎。他一手緊摟住王憐花,一手死命地抓著樹幹,手掌處傳來一陣陣灼痛感,不敢鬆懈半分。
這風暴來的快,去的也快。風勢漸弱,慢慢往遠方移去。
待完全感覺不到風速,沈浪才放開王憐花,驚魂未定地喘著氣。
除了他們,四周已空無一人。
「你的手?!」王憐花抓起他被磨得鮮血淋瀝的雙手喊道。
「沒事。」沈浪搖頭道,「還有好這棵樹,是它救了我們一命。」
王憐花奇道:「這棵到底是什麼樹,竟然連龍捲風都不能移動它分毫。」
沈浪無奈笑了一聲,龍捲風從那些人手裡救他們,這棵樹卻在龍捲風下保護了他們,世上再也沒有比這二個更稀奇的救命恩人了。
「沈浪……」王憐花突然神色驚恐地看著他。
「我們是不是在下陷?」
沈浪面色一駭。
他明顯感覺到他們的身體正隨著流動的沙地往下沉。
流沙!最恐怖的沙漠魔鬼!!
「走!」沈浪拉起王憐花欲運氣飛出。柔軟的沙地毫無借力點,人還未站起,雙腳就已經踏空,整個人跟著掉了下去。
沙謾酯漸恢復平靜,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見熊貓兒走進客棧,朱七七迫不及待迎上去。
「大哥,怎麼樣,打聽到了嗎?」
熊貓兒灌下一大碗酒,才道:「他們的確來過這裡,買了一輛車二匹馬,還有許多清水乾糧,往沙漠去了。」
「沙漠?」朱七七吃了一驚,「大哥不會打聽錯吧?」
熊貓兒搖頭道:「不會不會,當地人一聽說是二個俊美男子,立刻就想起來了。聽特徵與沈浪他們無異,絕對不會錯的。」
朱七七低頭沉思道:「他們去沙漠幹什麼。」
熊貓兒神色凝重道:「定是與江湖所傳的寶圖有關。這鎮上的人說,繼他們之後,先後又有近百人走進沙漠,但至今為止沒有一個人出來。」
朱七七失聲叫道:「近百人一個也沒有出來?」
熊貓沉聲道:「一個也沒有。」
朱七七跳起來,急道:「「那我們還坐在這裡幹嘛?我要去找沈浪!」說著便往門外沖。
熊貓兒攔住她道:「沙漠凶險無比,你我對它皆是一竊不通,冒然闖進只有自尋死路。」
朱七七推攘著他叫道:「我不管,我一定要去找沈浪。」
熊貓兒哪裡不急,但沈浪即將七七的安全交託給他,他是萬萬不能帶她犯險的。
「七七,你聽我說,這……」
「我帶你們進沙漠。」
一個身著藍衫的清秀少女向他們走來,又重複一遍道:「我願意帶你們進沙漠。」
熊貓兒好奇地打量她:「你是誰?」
少女施了禮,道:「小女子叫藍雪,是這鎮上的人,打小就在沙漠裡行走慣,極熟悉這一帶的環境,二位可以放心,由我領路,絕不會迷失方向的。」
熊貓兒警惕道:「你為何要幫我們?」
藍雪眼裡含了淚,低聲抽泣道:「前些日子我大哥受顧他人,帶了一群拿刀帶劍的人進沙漠,再也沒有出來。自爹爹過世後,大哥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不管怎麼樣我都要找到他。但是只有我一人,是萬萬不能尋到他的,方才聽你二人也是要進去找人,若能同路,說不定就能遇見我大哥。」
朱七七一向心軟,見她神情悲切,想起沈浪現在亦是生死未卜,不禁生了同病相憐之心,便道:「好妹子,你別哭了,你大哥會沒事的,我們一同去便是。」轉頭又問熊貓兒,「大哥,你說好嗎?」
熊貓兒對女人是沒有半點法子的,見這叫藍雪的少女生的眉清目秀,一副嬌弱模樣,也不像個惡人,加之心裡亦是極擔心沈浪,只有先點頭答應下來。
20.
沈浪睜開眼的時候,以為自己到了地獄。
四周林立著幾座奇形怪狀的石塑,皆面目猙獰可怖。地上倒滿白骨,更有數具胸腔被木樁釘在牆上,肢干碎骨散了一地。
他移了移手腳,身上立刻傳來灼人的刺痛感。
死人是不會感覺到痛楚的。
他當然還活著。
目光一轉,就看到了王憐花。
他正瞪在眼睛看著四周,
「我們命真大。」見他平安無事,沈浪舒了口氣。
「不但命大,還很幸運。」王憐花目光轉了一圈,才停在他身上,「那龍捲風為我們吹開了這頂上厚實的沙層,讓我們陷了下來。」
的確是幸運,大難不死不說,還陰差陽錯的被沙子送到這座傳說中的廢城,看來連老天爺都要助他們一臂之力啊。沈浪支著手想站起來,不想手一接觸到地面就碰到傷口,痛得驚叫一聲。
王憐花從衣裡撕下乾淨的內襯,拉過他的手為他裹上。
包好了手,王憐花又開始審視四周。
「這地方很古怪。」頓了頓,忽驚道,「五行迷陣!」
沈浪奇道:「五行迷陣?」
王憐花點頭道:「這房間的地磚是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所嵌的,每個方位均有一個死門,一個活門,且絲絲相扣,初看毫無異樣,但若走錯一步,便會觸動陣中機關,絕無躲避機會。」
沈浪看了看四周的森森白骨道:「怪不得這些人慘死在此。」
王憐花一臉悲慼之色:「來時的洞口已經被沙土填了,我們只有往前走,只求別踩到機關才好。」
沈浪好笑地看著他:「你若不懂得解此陣的方法,又怎麼會知道這陣的名字?」
王憐花哈哈大笑幾聲道:「果然什麼也瞞不過你的眼睛。」
說罷往前走一步,回頭又道:「跟著我腳步走。」
他小心翼翼地踩上一塊,細細數過,又拿指掐算,才踏上下一塊。如此反覆,過了片刻,兩人便已安然走出陣形。一條石砌的走道,在他們面前延伸開來。
「你說裡面會有什麼?」王憐花眼睛亮亮的,充滿興奮之色。
「希望那只是個傳聞。」
沈浪笑的並不輕鬆。
走道很長,長的似乎走不到頭。
牆壁上每隔一段路便掛了一盞水晶燈,散著月華般瑩瑩的光芒。
沈浪停下往燈裡看去,每盞水晶燈中竟都裹了一棵碩大的夜明珠。
這座城的主人還真不是普通的奢侈。
水晶燈雕刻精緻,形若梨花,流光溢彩間華美不可方物,沈浪仍不住伸手去碰。
「不要碰!」王憐花急呼,一把拽住他,太過用力以至於將他整個人丁釅撞到牆上。
他吃痛,皺眉道:「王公子這是做什麼?」
王憐花撿起一塊小石子,往水晶燈方向輕輕一扔。就在石子撞擊燈身的一剎那,燈正下方的石板突然裂開,從裡面鑽出一排鋼刺,片刻間又縮了回去,恢復原狀。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分明看到那利刺上紮著數根白骨!
沈浪驚出一身冷汗。
王憐花譏笑道:「這地方佈置古怪,是按了好些奇門之法,水晶燈個個都與機關相連,一碰即觸,這走道下面也不知埋了多少因它而喪命的白骨,沒想到連堂堂沈大俠也經受不住珍寶的誘惑。」
沈浪苦笑一聲道:「我只是覺得這梨花很像你。」
一樣靈秀,一樣清絕。
王憐花哼了一聲,轉身便走。忽又轉折回來,拉住沈浪的手:「還是拉著你,免的你又亂碰。」回頭見到沈浪溫暖的笑容,臉上一躁,又道:「我可不是擔心你,我是怕你觸動機關把我也連累了。」
「是,是,王大公子。」笑了一聲,也任憑他拉著走了。
沈浪並不喜歡這種感覺。
當然,不是指王憐花拉著他的手。
他不喜歡的是這條路,這條似乎走不完的路。
四周越來越黑,照明的水晶燈也越來越少,到最後只能看到王憐花晃動得白影。
他甚至懷疑,這是條通往地獄的路,盡頭就是閻羅殿。
這也確然是送人進地獄的路——這四處佈滿陣法機關,也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若是沒有王憐花領路,自己也鐵定走不到這裡。
對寶藏,沈浪心裡有一千一萬個疑問,比如為什麼地圖會在皇宮?為什麼唐天杭會突然出現在江湖?為什麼王憐花會願意隨自己跋山涉水,跑到這鳥不生蛋的大漠來?當真只是為了好奇,為了引唐天杭上勾嗎?有時想過要問個明白,終究被那雙眼睛看的把話吞回肚裡。後來也釋然了,人生本就有很多問題,何必事事弄個明白呢?
有時候糊塗一些,未定不是一件好事。
前面的白影毫無預警的停下腳步。
「地圖標識的終點就是這裡。」聲音聽來有莫明的興奮。
沈浪凝目看去,模模糊糊一片,似乎是扇石門。
「沈浪,你說推開它後,裡面是射出利箭呢,還是二門神威大炮?」王憐花的手伸向石門,問道。
沈浪不覺心中一緊,道:「還是我來罷。」說罷手便搭上石門,王憐花也不退讓,同使力推去。兩人似乎高估了石門的沉重程度,輕輕易易就被推開,使得用力太猛的他們收勢不住,整個人摔了進去。
光。
刺目的光。
長時間處在黑暗的雙眼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亮光,灼的一陣生痛,還未看見周圍狀況便急急閉上。
片刻後,灼痛感漸漸消失,才緩緩睜開眼來。
卻被眼前所見驚愕住。
四周牆壁掛了數個同走道處一個模樣的水晶燈,卻更大更亮,照的房間亮如白晝,正中間是二門巨大的大炮,炮身烏黑發亮,均有左右二個鐵輪支撐,被夜明珠照的流光四射,莊嚴有如神器。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王憐花哈哈的笑了幾聲,伸手拂過雕刻在炮身上的幾個大字。
——神威大炮。
[
本帖最後由 封域 於 2016-6-26 22:46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