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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行行重行行》作者:甘草柴胡【完結】

《行行重行行》作者:甘草柴胡【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桂花淚 您是第2419個瀏覽者
出版社:鮮歡文化
出版日期:2009/4/3



文案:
奸臣當道,政治敗壞,
年幼的張仲允只能看著總是照顧自己的溫柔青年,
替他擔下了窩藏亂黨的罪名,從此生死不明。
行行復行行,從清晨到日暮,又從日暮到清晨,
他行越烽火、寒窗苦讀,並高中進士,
卻發現那鐵骨錚錚的青年御史,竟是他夢牽已久之人!
生命中新的一頁,寫著不僅是比山嶽還要重的恩,
更加之如秋水般綿延不絕的情意……
八年的距離,用一生的陪伴,能不能夠彌補?……


封底文字:

張仲允知道,當年的劫難和這8年的流離,定然給羅湘綺帶來了難以言說的傷痛,如果他不願意他知道,他一定不會主動探詢;如果有一天他願意讓他分擔 那麼 他寧肯承受他所有的痛楚和難堪

當年羅湘綺用他的堅毅和勇敢,保護張仲允免受厄難;如今張仲允要用他的堅韌和博大,守護羅湘綺以後的人生

無論怎樣都可以.只要他能喜樂平安
他甚至不願意勉強他接受他的感情 那於世俗所不容的感情



我前面先五章五章放 最後嫌少放10章 應該不會被打吧(狂汗) 最後沒有10章啦 可是有番外

[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1-1 16:3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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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驚豔

  張仲允好像後面有狼追著一樣,氣喘吁吁地從書院後面的廢園裡衝出來,出了大門口,稍微喘了口氣,又馬不停蹄地往城東的主簿府跑過去。
  一路跑,一路尤自驚魂不定,嘴裡不停唸唸叨叨:「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剛才在後院桂花樹下看到的一幕真把他嚇壞了。
  本來,李源,羅湘綺,宋柯,還有他張仲允,在陽明書院裡是素來投契的好兄弟。李源和羅湘綺年紀稍長,今年十五歲。宋柯比他倆小一歲。張仲允最小,今年只得十三。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紀,又都是年輕俊俏的後生,平日讀書論學總在一處,旁人眼裡看來就像玉樹瓊枝相互輝映一般,好不羨慕煞人。
  這四人當中,張仲允和李源本就住在一條街上,張家開的是書坊,李家開的是織坊。中間相隔不過數伍,也算得是街坊。兩家的鋪面都不是很大,但是名氣卻大。因此家道都還殷實。家中老人既看自家已是衣食不愁,沒有必要把子弟都栓在這生意上。度量要是能出一兩個讀書種子,不管是自己臉上還是祖宗墳頭上都有光彩。於是張家的二子仲允和李家的長子李源,就這樣被送到了頗有學名的陽明書院讀書。
  至於那羅湘綺和宋柯分別是三年前和兩年前來入學的。羅湘綺是縣主簿之子。主簿雖是小吏,但在縣城也算是有聲望的人物。好在羅湘綺半點沒有架子,甫進書院,與張仲允就十分投緣。羅湘綺形容俊美,談吐文雅,文采風流,深得書院掌教梁章森賞識。張仲允每日與他談詩論文,受益匪淺,好不相契,恨不得吃飯睡覺都在一起。
  宋柯之父乃是五十歲的一個老童生,自己屢試不售,靠著鄉下的幾十畝薄田和一片桑園收租過活。因為膝下只得宋柯一人,甚為愛惜。有心請先生回家教讀,奈何囊中羞澀。又聞陽明書院的盛名,因此把宋柯每日千叮萬囑地送到書院來就讀。
  宋柯甚為聰明,自進書院以來,進步神速。但是為人沉默寡言,不善恭讓揖答,與人說話,動輒臉紅。再加上相貌秀麗如好女,於是惹得街上那一幫浮浪子弟整日介搭訕嘲戲。幸而書院管教甚嚴,再加上宋柯進書院不久,即與李源等人交好。那李源肩寬身高,臂長有力,習了幾分拳腳,又出生商家,三教九流的人都識得一些,年紀雖小,處事卻十分老成。有李源護佑,羅湘綺、張仲允匡助,宋柯自吃不了什麼虧。
  正是如此,背地裡才謠言四起。說那李源和宋柯整日形影不離,一個俊朗,一個秀麗,八成不會那麼清白,說不定早成了干兄契弟了。幸虧宋柯家教甚嚴,除去讀書外,從不在外逗留,留言才沒有變得更加不堪。
  對於這些謠言,張仲允本沒有放在心上。他們四人總在一處。縱使李宋二人更親厚些,比起他賴皮猴一樣的巴著羅湘綺的樣子,還算是好的呢。不知道為什麼謠言總是跟著他倆。大概宋柯生得太過秀麗的緣故吧。
  誰知謠言真有成真的一天!
  這一段時間以來,宋李二人不再事事都和張仲允和羅湘綺一處。而是時不時找藉口單獨相處。有時遠遠看他倆在講話,宋柯甚至還紅了臉,待他也要過去攀談的時候,二人卻又具是雙雙露出不自在的表情。弄得張仲允好不掃興,最後還是羅湘綺把他拉走了事。
  今天下學之後,那兩個人又湊在一處說私房話。以往都是四人一處說說笑笑地回家的,現在那兩個動不動就把人拋在一邊。今天看他們又趁旁人不注意,往學堂後面的廢園去了,張仲允有心要去捉弄他們一番,就先找藉口支走了等他下學的羅湘綺。悄悄跟在他們身後向廢園走去。
  那廢園原是一位京官的私園。當日建成時,倒也庭院玲瓏,水榭秀麗,花木扶蘇。但入住不久,家中競連連遭遇禍事。於是流言紛紛傳出,有人說風水不好,有人說是裡面住了狐狸精,不一而足。於是這一家人只好搬到臨縣居住。剩下諾大一個園子,賣也賣不了,租也租不出去。索性借給了縣學,將陽明書院搬了過來,設置在前堂,後園仍一任它荒廢下去。
  這書院的先生是不信怪力亂神的。一干學子的父母本來還擔憂把兒子送到那邊去,要是風水不好撞上厄運怎麼辦,又是被狐狸精魘迷住了怎麼好。不過後來既然先生說不怕,又有孔夫子的畫像坐鎮中堂,況且陽明書院這十年間年接連出了幾個秀才舉人,父親母親大人們的心才逐漸放寬了。
  於是又有人說,這本來就是風水寶地,要旺紹興縣的文脈的。那一家人運道衰落,撐不住才出事,只有書院才能鎮得住,如何如何。
  如今書院搬過來已經有十幾年了。那一片荒廢的後園,便成了這一幫年輕學生的密園。
  眼見李源和宋柯分花拂柳的漸漸走近園林的深處。張仲允一邊在後面悄悄跟隨,一邊琢磨,難倒旁人的傳言竟是真的嗎??我們這天天在一處的不知道,別人倒先知道了。呸,虧你李源和我還是穿開襠褲就認得的朋友。
  這次一定要趁他們不察覺的時候,猛得跳出來嚇他們一跳。
  嘴裡是這樣念叨,但心裡其實還有另一層說不出口的意思。
  整日看那幫浮浪子弟說什麼契哥契弟,南風斷袖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難倒是學綠林好漢拜把子結為兄弟不成?又覺得沒有那麼簡單,不然說到的人怎麼會那樣一副臉色。張仲允年紀幼小,連尋常男女之事也都懵懂得很,不要說南風了。也知道不是好話不敢問先生,只偷偷想到,難倒這認了契哥契弟,能比我和羅湘綺還要要好麼?
  今天偷偷跟在宋、李二人身後,報復被無端冷落是一層原因,好奇是另一層原因。
  只見兩人直到花木深處去了。張仲允想靠近,又怕被發覺。看旁邊正好有一棵歪脖柳樹,當下輕手輕腳地爬上去,攏目觀看。
  那兩個人正自低著頭咕咕噥噥,越靠越近。那李源還伸手把宋柯的小手抓在手中。宋柯掙了一下,隨即也就不動了。
  夕陽下,花木蔭蔭。花樹下的兩個人,一個俊朗,一個秀美,執手而立的姿態說不出的和諧動人。
  張仲允正著急那兩人說話聲音太小,根本聽不見。卻見李源伸出另一隻手,放在宋柯的頷下,輕輕抬起他的頭來。宋柯面頰緋紅,好似晚霞斜飛,顫顫地合上雙眼。
  張仲允的心嘣嘣直跳,腦袋嗡的漲大了一圈。他們要干什麼?

2.春思

  李源的唇先是輕輕印在了宋柯的唇上,怕碰壞了似的引逗廝磨。逐漸呼吸不穩。然後身體往前傾,重重壓向宋柯。宋柯的腰肢漸漸向後傾成了一個漂亮的弧形,要不是李源的手臂緊緊箍著他,簡直馬上會癱軟到地上去。
  張仲允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仗。自己也不禁跟著摒住呼吸,心裡像擂鼓一般。
  誰知還有更驚訝的事情在後邊,只見那李源似是發熱病一般,一隻手緊緊箍住宋柯的細腰,嘴上尤自在他唇上糾纏,另一隻手先是隔著衣服在宋柯背上揉捏,然後竟探到宋柯胸前的衣襟裡去了!
  宋柯不禁掙動著要擺脫,奈何李源手臂如鐵,甩脫不開。
  兩人正在情熱時,忽聽「嘭」的一聲悶響……
  這一驚嚇可不要緊,宋柯趕忙推開了李源,匆促整理衣襟。李源也驚得連忙放手,把宋柯拉到身後。
  殊不知另外一個人比他們還要吃驚受怕。
  張仲允揉著屁股。半天也沒從地上爬起來。剛才看得又是心驚,又有些顫顫的歡喜。心驚的是,自己的兩個同窗居然敢這麼做。竊喜的是,兩個同窗居然也能這麼做。一時手腳發顫,從樹上摔了下來。幸喜土地鬆軟,雜草茂盛,並沒有傷到筋骨。
  那邊廂,那兩個人已經尋聲找到樹下來了。
  李源正心中驚怕,看到原來是張仲允,反而鬆了口氣。向前拉起兀自在地上坐著呆呆抬頭望著他的張仲允。嘆氣道:
  「賢弟你都看見了。」
  「我、我、我不會往外說的。」
  誰知李源到比他更坦然,說到:「本來這幾日就想告訴你們的。我和柯兒……嗯,我們……」
  回頭看了看臉頰血紅,但並沒有阻止他的宋柯,鼓氣說道:
  「我和柯兒兩情相悅,發誓廝守終生。」
  「啊?」張仲允更呆了。
  「珂兒,他,他其實是個女子……」
  「因為一心想要讀書,所以假冒男子,進書院攻讀。現在年紀漸漸大了。宋年伯以為多有不便,便要珂兒回家靜守閨中。珂兒明日就不會再來書院了。我昨日已經回家稟明母親。母親已經答應要向宋家提親了。」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我、我本名是沉珂的珂,並不是伐柯的柯。這幾年來,多謝允文照拂了。」說著盈盈下拜,再不是以前的拱手作揖了。
  「不、不敢當。」
  張仲允連忙還禮不迭。
  「那、那、那你們慢慢談,我、我先行一步。」說著再一拱手,也不等那兩人回答,轉身飛一般跑了除去。連剛才摔下樹來的疼痛也顧不得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怪不得宋柯說話那麼細聲慢氣,怪不得平日四人雖然要好,但宋柯從不和其他三人嬉笑打鬧。有時他要開宋柯的玩笑,也都有意無意地被李源攔下。
  李源要去宋家求親了。他倆要成夫妻了……
  整天都可以在一處,還可以像剛才那樣。
  忽然腦袋「嗡」的一下,想起了一件事。於是在書院門口喘息了一下,也不回家,拔腿就往主簿府上跑過去。
  進得園來,先是草草向主簿夫婦問了安,然後就問羅湘綺的去處。原來羅湘綺以吃完晚飯,回後院自己房裡去了。
  於是張仲允又一路小跑到後院。
  羅湘綺剛剛掌上燈,正坐在那邊不知發什麼呆。
  看到張仲允跑過來。忙起身到房門口迎接。
  剛笑著叫了一聲張仲允的字:「允文……」就被張仲允一把推到屋裡,插上門。
  只見張仲允二話不說,就來解羅湘綺的衣襟,羅湘綺被他突兀的動作驚住了,竟呆愣愣地沒有阻止。
  羅衿甫解,一股肌膚的溫熱撲面而來。羅湘綺白皙的肌膚頓時暴露在燈光裡,朦朧間像是被塗上了一層蜜,看起來說不出的誘人。
  但是,不管再怎麼誘人,一看就知道是男的。伸手摸一摸,還是男的。想再往下探手,卻被羅湘綺伸手打掉了,俊秀的臉上還染上了一層薄怒。
  瞬間,廢園裡的驚嚇,一路奔跑的疲累,滿滿鼓起的希望之後的失望,羅湘綺的嗔怪,一下子把張仲允給打倒了。
  「你為什麼不是,你為什麼不是……」他怔怔地盯著羅湘綺的胸膛。突然心頭火起,張口就在羅湘綺櫻紅的乳尖上咬了一口。
  「唉喲!」羅湘綺吃痛,向後退縮。
  被咬的還沒有怎麼樣,咬人的卻氣恨無比。
  「你為什麼不是,你為什麼不是……」一面念叨,一面淚水在眼睛裡不停的打轉,最後終於衝破堤壩,濡濕了面頰。
  羅湘綺不明所以,但看少年哭得好不傷心,臉也一會就揉成了花貓一樣,只得過來給他擦拭眼淚。
  「今天這是發什麼瘋?」
  「你,你道怎地?」張仲允抽抽噎噎地說「宋柯,原、原來是個女子。」
  「是女子又如何?」
  「你一點都不吃驚?」
  「我前些時已猜到了。」羅湘綺慧黠地一笑。
  「李源說要到她家去提親。」
  「早晚的事。但願他們心願得成。不然又有多少風波。」
  「那他們以後就是夫妻了?就能整日在一起了?」
  「那也要成親之後啊。傻瓜,你就為這個哭嗎?難不成你要跟李源搶宋柯嗎?」羅湘綺故意逗弄張仲允。
  「你為什麼不是女子?」張仲允扯住羅湘綺的袖子,眼睛直望進羅湘綺的眼睛裡去,「那我就叫我爹也上你家來提親。」
  羅湘綺撲哧一笑:「傻子!我是不是女子你不早就知道,還用這時候巴巴跑過來問?」
  是啊,張仲允想起來這幾年自己天天和他粘在一處,在有時不回家,晚上就和羅湘綺擠在一起。自己不早就知道他地地道道地是個男子嗎?
  但不知為什麼,心裡還是覺得難過無比。比小時候,養的小黑狗被馬給踏死了,自己哭啞了嗓子那會兒還難過。本來李源和宋柯無論婚嫁,都不關自己的事,但為什麼自己會這麼心慌難過呢?
  眼淚又一連串落下來。
  「好啦。男子漢大丈夫,不作興哭成這樣。」羅湘綺樣貌秀麗,態度風流,行事卻甚為穩重內斂。拉他坐在椅子上,不斷給他拭淚。「總歸我們還是好兄弟啊。」
  「那不一樣!他們以後能天天在一起!一輩子不分開!」
  「那我們也做一輩子的好兄弟不就成了。」
  「可他們還……」張仲允的臉突然變成了一塊大紅布。
  「今天,今天……」張仲允遲遲疑疑地說,「我看見他們……」
  「我說你今天鬼鬼祟祟幹什麼,原來去做聽牆根這麼有出息的事去了。」羅湘綺笑罵,面頰也微微發熱,不禁伸手揪了一下張仲允的耳朵。
  張仲允又羞又惱,咳嗽了起來,臉憋得通紅。
  羅湘綺嘆了口氣,把張仲允的頭攬過懷裡,無言地拍著他的背。
  張仲允把上半身的力量,都伏在了羅湘綺身上。臉頰不住在他胸前挨擦。直拱到羅湘綺半掩的衣襟裡去。
  這邊羅湘綺好不容易安撫了張仲允,忽然聽見家裡的老僕羅良來報,說張家老夫人久等孫兒不回,差人到羅家看看張仲允是不是在這裡。要是在,就趕快回家吃飯。
  張仲允茫然地抬起頭,身子卻還賴著不動。
  羅湘綺推他:「快回去吧,不要讓家裡大人久等。」
  羅湘綺送張仲允到大門口。
  燈籠不斷搖晃,那一點暖黃的光越來越遠。張仲允的身影終於消失在了巷口。羅湘綺眼望著空空的青石小巷,一改在張仲允面前的穩篤,年少的臉上露出茫然又脆弱的表情。


3.悲歌

  不出所料,第二天,宋柯果然沒有再來上學。又過了幾日,李家也正式向宋家提親了。本來李源的母親還有點不放心,怕那宋柯因為多識了幾個字,多念了幾本書,於閨訓會不會有些鬆懈。其實是怕媳婦坐大不服婆婆管教。
  但是此時江南風氣開放,對才學的推崇甚至壓倒了對德行的要求。不僅才子受到器重,才女也常被追慕。世家大戶擇媳之時,也會對女方的才學有所期盼。所以有頭有臉的人家,也常會請有才學的年長女子到家中專門教習女兒讀書習字,稱為「閨塾師」。有些小戶人家,還會把女童送進家辦的私塾和兄弟一起開蒙。
  宋家請不起閨塾師,宋柯求學心切,因此才行了女扮男裝,進書院讀書的計謀。也是此時宋柯年幼,扮上男裝只當作是長得瘦小,不會擾亂了乾坤。
  卻不料因此成就了一段姻緣。
  李母拗不過李源,又加上思量娶一個才女作兒媳也是一件有光彩是事情,畢竟讀書識字之人理財看帳也方便不是?自己也見過宋柯,是好個沉默俊秀的孩子。這樣一想,也就沒什麼不滿意了。
  宋家自然也沒有什麼不滿意。無論家世、人品,李源也都是上上之選了。
  兩家換過了庚帖,定下了吉日就要下聘禮了。只是大人們計議,兩人都還年輕,尤其是李源正當苦讀上進的時節,不能因為兒女情長耽誤了學業,於是就先不急著給他們操辦婚事。
  這下可苦了李源。本來未定親時日日得見,定了親反而要兩地相思。恢復了女裝的宋珂是不能再輕易步出閨門的。
  李源坐在書院裡,手上拿著一本書,看了半天看不到兩行,倒是嘆了三口氣。自己覺得春愁無限,好不傷懷,正是天下第一憔悴多情之人。正思量作首新詩來自憐一翻。卻聽背後有人也是嘆息連連,那架勢似乎比自己還足。
  正道是誰個正在斯人獨憔悴呢,回頭一看,原來是小屁孩張仲允。
  只見他瘦胳膊撐著個大腦袋,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睛偏要眯成兩條縫,平日向上翹的菱角型的嘴唇,正努力向下彎,做出一付閒愁萬種的樣子。
  李源又氣又笑道:「你跟著摻和什麼?」
  「怯,你才不懂。」張仲允換了個手支著下巴,悠悠道:「非關病酒,不是悲秋——」
  還沒有唸完,當的一下,頭上早被那邊過來的羅湘綺鑿了個毛栗子。
  「你又敲我頭!」張仲允抱著頭跳起來。
  羅湘綺只是一笑,轉身走去。
  「你——你——」
  張仲允嘴上氣苦,腳下不停地跟過去。
  李源歪歪頭,又搖搖頭,繼續坐下來當他的天下第一憔悴多情人。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 為賦新詞強說愁。卻不知,真正的愁苦,馬上就要到來了。
  
  天啟末年。朝中黨爭不斷,以清流自標的東林黨人大受排擠。魏忠賢正逐漸取得天子的信任,權柄日重。河南、山東不斷有響馬打出反旗。關外,努爾哈赤已攻陷了鐵嶺,對關內的大好河山虎視眈眈。大明的江山已是一片山雨欲來之勢。
  那魏忠賢本是河間的一個無賴,整日遊手好閒,酗酒、聚賭,無所不至。一次因逃賭債被打,一氣之下淨身入宮,希圖從這個捷徑掙得下半生的榮華富貴。魏忠賢入宮以後,一開始先是做雜役,後來得了個機會侍奉當時還是太子的朱由校,由校登基之後,將魏忠賢封為司禮監,由此魏忠賢一步一步擴大了權柄。到如今天啟皇帝幾乎不問政事,整日在宮中沉溺在他最喜歡的木工活之中。魏忠賢總攬大權,甚至被他的同黨們奉為「九千歲」。
  魏忠賢和他手下的一夥「閹黨」,橫徵暴斂,無惡不作。天下之人,無不憤恨。但是,敢於站出來很他抗辯的只有東林黨人。但無奈天啟皇帝寵信魏閹,東林黨人對他的彈劾不僅沒有使天子醒悟,反而加劇了魏忠賢對東林黨的憤恨。於是,魏忠賢慢慢布好陷阱,終於一翻策劃之後,開始了對東林黨人的大清洗。
  紹興地處江南,靠近蘇杭,魚米之鄉,自來富庶。本來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倒也安寧自在。但自今年開春以來,京中不斷傳來東林黨人被罷官、抓捕,甚至斬首的消息,一時間弄得人心惶惶。
  原來這東林黨之名,原本就是從無錫的東林書院而來。黨人之中,江南籍的士人佔了大半。蘇吳的許多士紳百姓,都和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如今東林黨被魏忠賢清洗,江南各地已有不少世族被牽連進去。好好的一個風柔水媚的江南,如今卻變得陰雲密佈、淒風苦雨。
  這凝重的空氣,也漸漸瀰散到了本來只該「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陽明書院。陽明書院的掌教梁章森,本來是個見人帶笑的和氣先生,近幾個月以來,臉色卻越來越陰沉,今天,面皮更是陰得能滴出水來。
  那些乖覺的學生,見到掌教神色不對,一個個老實得什麼似的。偏偏有個不醒事的,那掌教一面在前面講書,他卻一面在下面低頭不知摸索什麼。
  要是在平時,掌教不過提醒幾句也就罷了。今日卻不同,眼看梁先生咳嗽了一下,下面那人不但不知收斂,仍是悉悉索索地不抬頭。梁章森只氣得把書往案上一丟,走過去抄過那學生擺弄的東西,拿來一看,原來是一根女子的銀釵。
  那學生一下子唬白了臉,掌教的臉色卻更難看。
  「都什麼時候,眼看國將不國了,你、你還有心思擺弄這些東西!」
  「啪」地一聲將銀釵拍在學生的書桌上,手心破了出血卻渾然不覺。
  那學生只嚇得簌簌而抖,說不出話來,戰戰兢兢地站起,準備承受掌教更猛烈的怒火。然而等了半日,卻不見動靜。只見掌教慢慢轉身走回自己的書案邊,拿起剛才丟下的書,兩眼卻不看向書本,而是茫然直視著前方,半天,突然流下淚來。
  這下可把所有人都嚇傻了。
  「你們可知道,」穩了穩精神,揩掉兩行老淚,「京中來信,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諸君子,已經慘死在獄中了……」。說著哽咽不止。
  「這幾位君子,都是兩袖清風,敢於仗義執言的人。卻不料被那魏忠賢誣陷為貪贓受賄,抓在獄中。那獄中也都安插著魏忠賢的人,每日向幾位先生追討贓銀。他們都是清廉的好官,哪裡來的贓銀上交?於是被每日一小打,三日一大拷,弄得,弄得不成人形了……。
  幾位先生的門生和鄉親看不過去,想要籌募白銀十萬送去充公,只求能救得他們的性命。卻不想銀子還沒有湊夠,人卻已經被毒打至死了。
  那楊漣先生,屍身頭貫鐵釘,骨骼盡碎;那左光斗先生,全身皮肉都被烙鐵烙爛,四肢、四肢俱和身體連不上了……」。鬚髮蒼蒼的掌教梁章森,說到此處,禁不住掩面失聲……。
  下面那一眾學生,具都收斂了少年的頑劣,有人唬得青白了面孔,有人氣得手指攥得咯咯直響,有的忍不住淚流滿面。
  梁章森自知失態,心內卻並不懊悔。只是以一隻手遮住臉面,另一隻手揮了揮說:「今天就散了吧……」。一面又低聲自語到:「讀了書又如何,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於是俱都散了。張仲允悶悶地跟在眾人身後,走出書院。忽然想起來,羅湘綺的一位族兄,是天啟初年的進士,東林黨領袖鄒元標的門生,此次會不會遭到牽連?心內一緊,想要抓住羅湘綺問個究竟。卻看見羅湘綺一反常態,也不來跟他招呼,眉頭緊鎖,若有所思,匆匆走去了。


4.疏離

  張仲允這幾日頗為抑鬱。
  其實不僅是張仲允,整個紹興縣城目下都沉浸在一種陰霾的氣氛中。東林黨領袖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被毒害致死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全城。有傳言說到,進一步的清洗接著就要到來,凡是和楊、左、魏幾位先生過從緊密的官員和士紳,恐怕都會牽連進去。
  還有人說,頭一個遭殃的,恐怕就是蘇州府辭職賦閒在家的吏部員外郎周順昌。當日,魏大中獲罪被押解進京路過蘇州的時候,這周順昌不僅雇了一艘小船在途中等候,還半路硬將魏大中接回家去住了三天。這三天裡周順昌設宴置酒,和魏大中縱談國事,痛罵魏忠賢是「閹狗」,最後還將自己的小女兒,許配給了目前正帶罪羈縻在家的魏大中的長孫為妻。
  這周順昌自己罵魏忠賢罵得痛快,倒唬得那幾個押解魏大中的校衛整日戰戰兢兢的。要知道魏忠賢把持下的東廠眼線廣佈、手段狠辣,這裡的情形鐵定盡數都會被魏閹知曉。勸他多少收斂些時,他卻說:「別人怕魏賊,無非畏死,我周順昌且不怕,任你去告訴那閹賊罷!」聽得那些校衛門咂舌不已,直說這周大人活得不耐煩,是要自己找死呢……。
  種種傳聞,聽得張仲允那少年的心裡翻騰不已。一時,恨不得自己就是那飛簷走壁,除暴安良的大俠客,仗著三尺青鋒把閹賊全部殺光;又一時,聽到坊間傳言楊、左諸人死時的慘狀,說到三位平素嚴謹端正的大人,是怎樣被剝光了衣服跪在鎮撫司的衙門前當眾用刑的,又怎樣被杖擊炮烙、拶指剔骨,最後又是怎樣的頸折腿斷、死無全屍……。越傳越是詳細,越傳越是淒慘,倒像是人人都曾親眼得見一般 ——張仲允到底年幼,幾曾受過這樣的驚嚇,好幾次晚間都被惡夢驚醒。
  但最讓張仲允抑鬱的,倒還不是這時事的險惡,而是羅湘綺的態度。平日裡,羅湘綺和張仲允在一起,總是有說有笑的。還時不時下學後,和張仲允一起到學堂後的廢園游蕩。但這幾日,羅湘綺不但上學的時候不言不笑,時常一個人發呆;下學之後,也即刻匆匆回家,再不出來閒逛。
  張仲允有時忍不住拉住他,小心賠笑地問他有什麼心事,他要麼搖搖頭微笑說沒有,要麼說,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每每弄得張仲允懊惱不已,心裡憤憤的想:你也才比我大兩歲而已,自己也不是個半大孩子,總是在我面前充大。但嘴上又不敢明說。隱隱覺得羅湘綺的異樣必定和時局有關;但時局如何,對一個未滿十三的孩童來說,實在是難以把握,因此也無從詳解羅湘綺的心事。
  張仲允見羅湘綺似乎有意無意疏遠他,未免著惱,心道:「誰稀罕你不成?整天故作高深,裝模作樣的。你不理我,我還不理你呢。」但是一看見羅湘綺的影子,又忍不住慌慌忙忙湊過去。
  一次下學之後,羅湘綺被張仲允逼得急了,在書院門口停下腳步,正色對他說:「允文,我的話你聽好了。目下時局險惡,你應該知道。我家,本來就與……」說著聲音低下去,半天沉吟不語。
  張仲允急得直抓住羅湘綺的袖子胡亂搖晃:「你家到底怎麼樣,說啊!」
  羅湘綺咬住嘴唇,半天長出了一口氣,說到:「算了,允文不用知道這些。你是商家子,本來與士林無甚牽扯,這樣簡簡單單地就很好。記住,如果萬一有一天……,萬一……,你千萬不要和人去說與我交好。」說罷揉了揉張仲允的腦袋,轉身就要離去。的
  張仲允越發著急,從後面緊跟著羅湘綺,口中呼喚羅湘綺的小字:「阿錦,阿錦,我知道的,我明白的,我下個月就十三了,我什麼都明白。你是因為你堂兄的事是不是?我不怕的,我一點都不怕,你什麼都可以跟我說,我願意幫你的……我能,我……」越是著急,越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羅湘綺頓了頓,終於回過頭來,凝視著張仲允。那一雙清澈的眼睛中,似乎有淚光在隱隱閃爍。
  「你還真是傻呵……。」
  夕陽斜射過來,將羅湘綺整個人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輝,看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端嚴凝豔。忽然,他臉上綻開了一個微笑,這笑容開頭包含著暖意,餘韻卻有說不出的淒涼。這樣的笑容出現在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稚嫩的臉上,看了讓人覺得說不出地心酸。
  「我信你。」羅湘綺抓過張仲允的手緊緊握了一握,說完了這句話,依舊轉過頭匆匆走遠。
  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張仲允,痴痴地站在原地,許久,許久。

五、偶遇
  這一日下學,張仲允不願即刻回家,自己到廢園中遊蕩。上次急著向羅湘綺表明態度之後,羅湘綺過後依然是對他不冷不熱,若即若離。雖然不是全然不睬,但這種對自己與對其他同窗全然無二的態度,卻讓張仲允心裡更加憋悶,不停胡思亂想。一會想到,他是一心為我好,覺得心下有一種抽痛的甜蜜;過一會又想到,他還是把我當外人,根本不信任我,又覺得無比委屈。
  仄仄的在後園中一步一步走來,鳥巢也不想去掏,蟋蟀也不想去捉。平日干得慣的營生,現在只覺得無趣。只看見了樹就上去踹一腳,看見石塊就去踢開,看見花開得好,就一把扯下了在拿在手裡揉搓。
  不知不覺間,竟走進了往日極少涉足的廢園的深處。等到張仲允驚覺起來,才發現四周荒草茂盛,樹蔭濃密,陰森森地瘆人。雖然張仲允平時淘氣頑劣,此時心裡也不免有點發毛。仔細打量四周,正要循著來路回去,突然瞥見不遠處樹後大半人高的草蓬子裡,有半邊褐色的衣角拖出來。
  張仲允突然覺得頭髮都立起來了,想跑又覺得腿發軟。難道園子裡真有狐狸精?狐狸精天還沒有黑就跑出來?還是同窗故意開玩笑嚇自己?
  「誰,誰在哪裡?」為了給自己壯膽,張仲允一面大聲吆喝,一面順手撿了石塊往草叢裡砸,惹得那草叢簌簌地不住抖動。
  「你、你、你要是再不出來,我、我、我叫梁掌教拿戒尺來打你,叫、叫道士來抓你……。」
  一邊出言恐嚇,一邊正想鼓足勇氣邁步逃走,突然看到從草叢裡伸出一隻纏著布條的手來。那手顫顫地搖了搖,一個聲音說到:「小兄弟,別害怕,別害怕,我這就出來。」
  說著,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半爬半挪地從草蓬子裡蹭了出來。那人一邊用手撩開頭髮,露出一張染著灰塵泥土的臉,一邊小聲安撫道:「別怕、別怕,我是人,不是鬼。也不是成心嚇唬你。別怕……」
  那人的樣子雖然狼狽,聲音卻說不出的有一種安寧平和的底韻。因此張仲允剛見他從草叢中爬出來的時候,著實被嚇了一跳,及至聽他出言安撫,又露出臉面,便漸漸不那麼恐慌了。
  那人滿臉髒污,但一雙眼睛卻像四月的春水一樣柔和明亮。看他的樣子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若是衣飾整潔地站在人面前,定然也是一個出彩的人物,為什麼要躺在這草蓬子裡打滾?張仲允懼意一去,好奇心頓起,一雙眼睛灼灼地向著那人上下打量。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心裡突然靈光一閃:「你是不是東林黨?錦衣衛是不是在抓你?」
  那人一愣,忽然展顏笑道:「小兄弟還真是高看了在下。我也很希望自己是東林黨。但東林士人都是些名家宿儒,我這等小人物哪裡配和他們並肩。我是被仇家追打,避禍到此間的。」
  見張仲允只是滿臉狐疑地望著他,便接下去說道:「此事說起來好不令人氣惱。只因在下從小定了一門親事,我那未婚妻生得倒還端正。不想游春的時候被一個官家子弟看到,硬是強娶了回家。在下上門理論,反被痛打了一頓。親戚朋友都說好民不與官斗,放手罷了。在下卻不服,寫了一張狀子告到衙門。不想衙門不但不與民做主,反說在下胡攪蠻纏,意圖訛詐,趕了出來。那官家子因此懷恨在心,私下派人追殺。在下無奈,只得逃到此間躲避……。」
  張仲允到底閱歷簡單,見他說的在理,也就信了八九分。不由又向前走了幾步,看他右手纏著破布條,上面都是點點的血跡;坐在地上,斜靠著身後的大樹,雙腿擺放的姿勢極為不自然,頓時心生憐憫:「你受傷了嗎?」
  「是,跳院牆的時候跌傷了腿。」那人苦笑。
  張仲允本就是心慈腸熱的一個人,聽他這樣一說,不顧髒污,上前擼起他的褲腿查看,只見他一隻腳踝腫得幾乎透明,另一條腿的膝蓋摔得血肉模糊,看得張仲允吸氣不止。
  「很痛吧?」想了一想說到,「不如你和我回家好了,我祖母最疼小孩子了,我讓她把你藏起來,給你治傷。」
  那人先是一臉錯愕,接著想要遮掩什麼的低下頭,喃喃道:「不用了,小兄弟,謝謝你的好意。我的仇家很厲害的,我還是藏在這裡不出去的好。你、你也快點走吧,免得帶累了你……。」
  那人執意不去,張仲允也沒有辦法,只得折衷了一下,慢慢攙扶那人到廢園更深處的一處破敗的暖閣裡。據說這裡就是狐狸精經常出沒的地方,平時很少有人敢到這裡來。張仲允心內雖然也很有些懼怕,但是想到這裡更加隱蔽,便於躲藏,就把人帶到這裡來了。
  攙扶那人在滿是灰塵的破舊軟榻上躺下,張仲允又把自己書包裡吃剩下的半包點心給他留下,又找到半邊摔碎了的琉璃魚缸,到園中盛了半缸水給他拿來。
  安頓好一切,天色已經全黑了。張仲允知道該回家了,這會兒祖母不知道會擔心成什麼樣子,父親興許已經發火了。但不知為什麼,心裡卻對這個剛認識的、有著幹淨溫暖笑容的人有點戀戀不捨。
  張仲允一面往外走一面回頭:「那我明天再來看你。」
  那人連忙說:「小兄弟唸書要緊,明天還是不要來了。我、我自己可以的。再說,我的仇家厲害……」。
  「我不怕。你、你自己在這裡不怕嗎,聽說這裡有、有那個的……」說著比了個尖嘴巴尖耳朵的狐狸樣子,在他心裡,狐狸精的傳說遠比園外的紛雜世界更真實。但他扮的狐狸實在是只見可愛,不見可怕,那人撲哧一笑:
  「我不怕。你快回家吧。」
  張仲允剛要走出暖閣,那人忽然又叫住他,再次叮囑到:「記住,不要和任何人說起見過我的事。家人、先生、朋友都不要說。」
  張仲允稍有猶疑,還是應聲說好,然後匆匆地跑走了。
  一路上,心裡還不斷回想今天的際遇。羅湘綺比他大不了多少,總是把他當小孩子看待。可是現在有一個比羅湘綺還要大的少年,卻這麼信任他,讓他覺得雀躍不已。心裡很想把這件事馬上告訴羅湘綺,讓他知道自己也是值得信賴、能夠依靠的人。但又記掛著自己的諾言,想了又想,心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還是不要告訴的好。
  一路跑一路想,連穿過黑黢黢的廢園時也忘了害怕。跑出園子的時候突然想到,自己居然忘了問對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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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疑竇
  羅湘綺覺得張仲允這兩天有點不對頭。
  前幾天,雖然自己對張仲允總是保持距離,但他有事沒事還是在自己眼皮低下亂晃。一會兒和李源高聲笑鬧,一會兒又故意大聲唱不知從哪裡學來的俚曲,邊唱邊斜瞟著自己,希望能引起自己的注意。
  羅湘綺故意裝作沒看見,但心裡仍舊覺得溫暖,尤其是那天張仲允大聲說,明白他的處境、要幫他的話之後。
  羅湘綺祖籍海寧,家裡也是江南的大族。羅家一直詩書傳家,族中多出才子名士。羅湘綺的伯父年輕時曾往無錫東林書院遊學,其子湘綿中進士之後又拜東林領袖鄒元標為師;湘綺之父平時也和東林士人來往密切。所以,羅家可以說是與東林淵源頗深。
  而且,更讓人擔憂的是,上次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諸君子被執入獄,堂兄羅湘綿也曾和一群年輕的官員聯名上書為他們開解,但這些奏摺哪裡會讓皇帝看到,還不是盡數被魏忠賢扣留。隨後這些年輕的官員們也都被革職收監,現在仍是吉凶難卜。
  消息傳出後,和羅家來往的親戚朋友頓時少了十之七、八。不是大家勢利,實在是東廠和錦衣衛太過狠毒。為了怕東林日後報復,魏忠賢是寧可錯殺,決不放過。一時冤獄滿地,被暗殺,或失蹤的名士也不知有多少。弄得老百姓聞東林色變,為此還有夫妻仳離,兄弟斷義的。
  本來羅湘綺在紹興也是有名的佳公子。家世好,人又生得好,詩文俱佳,又寫得一筆好字,因此不少人爭著結交。但自從時局陡變,人人見了他都換了一副嘴臉;以前越是對他著意巴結的,現在越故意要躲著走。羅湘綺雖從不在意那些人,但世態炎涼,還是令他心中傷感。由此,這時張仲允對他的深重情誼,顯得格外珍貴。
  正因為這情誼的珍貴,讓他更加害怕,萬一自己家族遭難,連累了張仲允怎麼辦。因此才對他冷淡疏離。
  但這兩天張仲允不僅不再時時想辦法來搭話,甚至昨天自己主動跟他說話時,他還支吾閃躲,這讓羅湘綺很是難過。難道他也和那些人一樣,怕被自己帶累嗎?或者是自己的態度,讓他心灰意冷了?
  他並不知道,張仲允正在極力隱忍著和他共享秘密的衝動,很害怕自己一和他說話,就把不該說的也說出來,違背了親口許下的諾言。
  漸漸地,羅湘綺看出了張仲允的躲閃並不是對自己的反感,而是好像隱瞞了什麼事情。他每天早出晚歸,背著大家不知道在鬼鬼祟祟地弄些什麼。羅湘綺暗暗留了心。
  傍晚,結束了課業,張仲允磨磨蹭蹭地收拾了筆硯,看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就自己悄悄向廢園深處的暖閣走去。上午剛剛下了場雨,雖是四月天氣,有風吹過的時候,頗有些涼意。園中荒草的葉子上,此時還沾染著未乾的雨水;從草叢中走過去的時候,鞋子和褲腳都被打濕了。
  到了暖閣推門進去,看到那個楊姓少年——他自稱姓楊,小字般若——正縮成一團,蜷在榻上。聽到有人進來,忙撐起身來細看,看到是張仲允,鬆了口氣道:「小兄弟,不是叫你別來了嗎?怎麼又跑了來呢?」
  張仲允笑道:「我不來,你吃什麼?」一面把袋裡裝得鼓鼓囊囊的東西:火腿、乾酪,各類細點,一樣一樣拿出來擺在榻上。
  「你……,我……。」楊般若似乎有千萬句話要說,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末了,竟咳嗽了起來。
  張仲允進來的時候就覺得他臉色異樣,這時又伸手向他額上探去,發現竟是在發熱。
  「你在發熱呢。糟了,肯定是下雨天涼受寒了,這樣可不成。」猶豫了半天,「要不然,要不然還是叫個大夫瞧瞧吧?」
  「不!不要去!」楊般若驀地抓住張仲允的手,一邊咳嗽,一邊氣喘著說:「聽我說,好兄弟,千萬不要去。我好歹爛命一條,生死由天。你要是真找了大夫,把這裡的事情傳出去,帶累了兄弟不說,說不定還要連累你的家人。吃的你也給我帶來了,我的腿就快好了,我也該走了,你快回家,就當從沒有見過我這個人。快走!」一面說,一面狠狠往外邊推張仲允。
  原來楊般若本來想著和張仲允不過萍水相逢,並不會有太多交道。但自己因腿傷遲遲不癒,在這裡滯留過久,偏偏張仲允古道熱腸,對自己百般照顧,眼看是牽扯日深。心中未免焦躁擔憂,因此發起急來。
  張仲允自從遇到楊般若,就看他雖然身處泥淖,仍是一副從容和煦的模樣,並不怨天尤人,憤恨不平。但這幾句話,卻說得聲色俱厲,神態淒惶。張仲允不由得愣住了。
  就在此時,卻聽得「吱嘎」一聲,原先掩好了的暖閣的門,突然被推開了。


 七、詭變
  兩人都嚇得心裡一顫。張仲允仔細打量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羅湘綺站在那裡。心裡頓時鬆了口氣,同時還覺得有小小的竊喜。
  其實羅湘綺也偷偷鬆了口氣,一開始以為張仲允誤識了什麼浪蕩子弟,偷偷到此地會面。後來聽暖閣內的人講話,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不知怎麼的就很是感覺欣慰。但仔細一想,卻覺情況並不比結交浪蕩子弟更加簡單,猶豫了一番,還是怕張仲允吃虧,這才推門進去。
  張仲允忙著趕上去對羅湘綺說:「阿錦,你怎麼來的?你是跟著我來的嗎?」臉上不由笑成了一朵花。忽然又想起了身後的人,「噢,對了,這位是楊家哥哥,是被仇家追殺才躲在我們這裡的。」
  又回過頭來安撫楊般若:「不要緊,他是阿錦,是,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說著就把楊般若早些時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講給羅湘綺聽。羅湘綺聽著張仲允的講述,望向楊般若的眼睛裡卻透露出重重的疑惑。楊般若雖然知道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比張仲允稍大些的孩子,但在他的注視下不由得心裡一緊。
  等張仲允講完,羅湘綺就上去弓身施了一禮:「見過楊兄。聽楊兄口音,好像不是本鄉人。」
  「在下是台州人氏。」
  「哦?台州?不知台州是哪家的子弟這麼大膽妄為,目無王法呢?」
  「這個……,仇家勢力太大,小兄弟還是不要深究了吧。」
  「據小弟所知,台州最大的官員就是知府嚴敬之嚴大人,據說此人律己甚嚴,難道是他家公子大膽擾民麼?」
  「嗯……,並不是那個嚴大人……」
  「那是辭職告老還鄉的高大人家的公子麼?」
  「那個……」。
  羅湘綺顯得有些咄咄逼人,楊般若回答不及,乾脆皺著眉頭不語。張仲允在一旁看不過去,悄悄拉了拉羅湘綺的衣襟道:「阿錦,楊哥哥不願說就算了……。」
  「……」羅湘綺嘆了一口長氣,不再言語,一時間暖閣裡安靜得幾乎能聽得見窗外花落的聲音。其實,他也並不熟悉台州官場的情形。上邊那些人,不過是聽父親和朋友、同僚閒聊時提過一兩句,這時隨口拿來試探楊般若的。試探的結果,顯然是這個人向張仲允所述的經歷中有真有假。看他落魄的模樣,避禍應該是真,避禍的緣由卻未必屬實。聯繫到這些天的見聞,羅湘綺心中漸漸有了計較,只是事關重大,還不能夠貿然下結論。
  半晌,羅湘綺抬起頭,望著楊般若的眼睛裡有一股複雜難明的情緒。柔聲說道:「我看楊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染了風寒了?」
  楊般若看羅湘綺突然改變了口氣神情,一時有些發呆,不知該如何應答。
  見他不答,羅湘綺逕自走到他面前,一伸手,在他前額上搭了一下。楊般若還沒有回過神來,那潔白修長的手指卻已經從他額頭上移開了。
  「正在發燒呢。」走近了才看見,楊般若褐色的衣袍上,有著條條暗紅的色澤,赫然正是干枯的血跡!不由得心裡發顫,聲音也不由得顫抖了起來:「楊兄受苦了……。」
  說著把自己的外袍解了下來,不由分說地披在了楊般若身上,自己只剩下白色的夾衫。
  這下不僅楊般若,連張仲允也被愣住了。
  楊般若雖然不明白羅湘綺為什麼一開始那麼言辭尖利,然後忽然又變得溫柔親切,但身上的溫暖實在難以拒絕。抬頭望向羅湘綺,只見他的眼睛裡充滿了關懷、尊重、同情和憐惜。心頭一暖,幾乎要掉下淚來。他奔波多日,屢次被追打、驅逐、唾棄,嘗盡艱辛屈辱。雖然有正義的信念支撐,但到底年紀尚輕,時時覺得孤單絕望。但實在想不到,如今會在這兩個比自己還要年少的孩子身上,得到這麼多的關懷和溫暖。
  一時三個人都沉默不語。
  一會兒,羅湘綺道:「這樣病著不是辦法,何況身上還有傷。」沉吟了一下,對張仲允說:「允文,不如這樣吧。請大夫來是萬萬不行的。不如你到城東藥堂,討一包消寒丹來。這藥治風寒最是有效。吃得幾次,好了便罷,不好再想別的辦法。去拿藥的時候要小心一點,要是他們問給誰買的,你就說……,嗯,就說……」。
  「我就說是替掃園子的老孫頭吧。他又聾又啞,常常央我們代買東西的。他的手勢別人一般又看不懂。」張仲允接著說。
  「好。」羅湘綺誇讚似地對張仲允笑了笑,頰邊淺淺的梨窩若隱若現。張仲允興高采烈地跳出門去跑走了。
  楊般若本來想要阻攔,但看到羅湘綺望向自己的若有所思的眼神,便打住了。
  城東藥堂離這裡有半個時辰的路程,饒是張仲允連跑帶跳,路上絲毫不敢耽擱,來回也用了將近一個時辰的光景。張仲允跑得雖累,但心情卻很暢快。因為今天羅湘綺又主動關心起他的行蹤,還跟著他到了暖閣!雖然秘密被他發現了,但自己一點也不介意。而且羅湘綺對楊哥哥那麼好,想來楊哥哥也是不會介意的吧。真高興又多了一個親切的朋友,更高興的是他和羅湘綺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共同承擔的秘密。
  這樣一路想著,張仲允又回到書院門口,正想從小門溜進去,卻發現大門洞開,本來到夜晚格外安靜的書院,此時卻一片嘈雜,燈火通明。
  張仲允大吃一驚,顧不得多想,抬腿就往裡面衝。


八,患難
  張仲允一口氣衝進門裡去,驚訝地看到,他離開時還是一片幽靜的前院這時幾乎站滿了人。而在人群中間,正被兩個人拉來拉去撕扯著的,赫然就是羅湘綺!
  旁邊一個一身校尉打扮的人,正一臉的不耐煩地呵斥到:「還跟這個老匹夫囉嗦什麼,一腳踢翻了他把人帶走就是!」
  那扯著羅湘綺一條胳膊的衙役,顯然不敢用盡全力,只央求到:「梁先生,梁老爺,求求您放手吧。錦衣衛大人要抓人誰敢阻攔?連知縣大人都不敢過問,還巴巴地派小人們來幫手,您老就別較勁了吧。」
  梁章森老先生卻死死的揪著羅湘綺的另一隻胳膊不放,又氣又急,呼呼喘息著說:「就是魏忠賢親自來了,也要講明白道理才能抓人。我的學生好好的,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被抓去了……。」
  梁章森身後有幾個書院的年輕教習,此時正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想上來幫忙,卻又心中恐慌。
  那錦衣衛聞言更加不耐煩:「什麼不明不白?你這老傢伙看到沒有?」說著用腳尖踢了踢身後被兩個衙役像擰麻花兒一樣扭在那裡的一個人,張仲允看過去,那人正是先前被他藏在後園的楊般若!
  「這個小子,就是那大貪官魏大中的小兒子魏學洢。媽的,老的難纏,小的更難纏。他老子明明已經認罪伏法,後來病死在獄中。這小子和他哥哥偏偏要說他老子是冤枉的,寫了上萬言的血書四處散佈,妄圖找人翻案,還惡意詆毀九千歲魏忠賢魏大人……」。
  「你們血口噴人!我爹爹明明是因為向天子諫言揭發閹狗惡行,反而被逆黨陷害入獄,慘遭酷刑而死……」。那個平時溫柔平和的人,此時卻雙目如同噴火,聲聲控訴也如杜鵑啼血,慘不可聞。
  但是話還未及說完,卻被那錦衣衛一掌批在臉上,頓時鮮血順著嘴角直流了下來,點點滴在淺藍色的衣襟上。那是羅湘綺親手給他穿在身上的。
  傷病在身的人那經得起這樣狠手,霎時只覺得頭暈目眩,心中恨急,喘息半日卻說不出話來。
  那錦衣衛恨恨地哼了一聲,接著說到:「這小子倒也奸猾,他的哥哥已然伏法,他卻幾次三番逃出我手。媽的,一個小毛孩子倒叫老爺我費這麼大勁兒!」
  說著轉向羅湘綺:「還有這個小子,居然敢窩藏亂黨。聽說你還是什麼羅主簿的公子。哼!你們羅家本來就和東林黨是蛇鼠一窩,你那族裡不是已經有一個進了東廠的鎮撫司了嗎?你要是骨頭硬,就別在這撒賴,也和老爺去走一趟吧。」說著就要親自動手來拉羅湘綺。羅湘綺也不爭辯,只低頭緊緊抿著嘴唇。
  那早先扯著羅湘綺的衙役與羅主簿甚為熟悉,本來就對羅湘綺下不去狠手,這時見錦衣衛親自來動手,自己就順勢縮在了一邊。
  羅湘綺的外衫給了生病的魏學洢,此時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裌衣。被他們這一拉扯,消瘦的肩膀和胸膛都露了出來,在夜晚的涼風中不住顫抖;臉色也變得一片蒼白,毫無血色。
  站在院門口的張仲允看到這個情形,只覺得又驚、又怒、又怕、又心痛,全身的血液幾乎都湧上了腦門。驚的是自己藏起來的楊般若居然是魏大中的兒子!雖然剛才知道被騙時,還有些難過和委屈,但是看到他的倔強和淒慘,這時也只剩下了敬佩和同情。
  怒的是錦衣衛居然這麼猖狂,而眾衙役也黑白不分、助紂為虐。
  但他自己畢竟只是個年紀幼小的孩童,看到這麼多氣勢洶洶的男子惡狠狠地拿人,縱然不齒於他們的惡行,但是心中也生出許多畏懼。一時手心、背上全是冷汗,雙腿簌簌發抖,很想就此跑開遠離這可怕的境地,但是看到羅湘綺被拉扯受苦,只覺得痛惜無比,卻又無論如何不願離開。更何況,羅湘綺本來就是因為自己才被牽扯進來的!
  錦衣衛終於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不顧白髮蒼蒼的掌教梁章森的痛罵和哀求,一掌將梁章森推出去老遠摔在地上,硬將羅湘綺扯過來。
  眼看羅湘綺就要被他們帶走,這時張仲允再也顧不得自己內心的恐懼,猛然從人群外邊鑽了進去,抓住那錦衣衛的手臂,張口就是一咬!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錦衣衛沒有防備,一下被咬個正著。只見他「啊」地大叫了一聲甩了一下手臂,羅湘綺和張仲允同時被甩了出去。錦衣衛勃然大怒,抬步上前就對著張仲允猛踢。
  第一腳下去張仲允吃痛大叫出聲;第二腳直直地踢在胸腹之間,張仲允卻再也叫不出聲來,痛得在地上不住地翻滾,嘴裡「呵呵」地抽氣,覺得肝腸幾乎都要碎裂了。
  羅湘綺見狀顧不得自己的跌傷,合身撲過來緊緊地把張仲允護在身下。那邊那幾個衙役和教習,見把人踢得不好了,再加上本來就看不慣錦衣衛的所作所為,就忙過來連拉帶勸地把他給弄開。
  張仲允那一口咬得著實不清,把那錦衣衛痛得一邊不斷揮舞著手臂,一邊大罵不止。
  那邊地上張仲允好不容易緩過來一口氣,對那錦衣衛嘶聲叫道:「人是我藏的,衣服也是我給的,你不要冤枉好人,要抓就抓我吧。」一邊說還一邊想把羅湘綺往背後拉。
  錦衣衛更是火大:「你當老爺不敢抓你嗎。你小兔崽子等著,看老爺不扒了你的皮!」
  正鬧得不堪,忽見羅湘綺拉過擋在他身前的張仲允,「啪」地一下,在他臉上打了一個脆響的巴掌,紅紅的指印頓時冒了出來,這一下子把張仲允和周圍的人都打愣了。
  只聽羅湘綺道:「這是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裡胡鬧。我說了不願與你交好,你再糾纏討好也沒有用。你趕快家去吧,別老是跟著我。我有正經事,沒功夫和你小孩子扯淡。」說著拚命一推,硬把他推倒梁章森和幾個教習那裡。那幾個教習忙忙地接住了。
  羅湘綺又自己走到錦衣衛和幾個衙役面前:「人是我藏的。我們羅家子弟從來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不要欺負老人家和小孩子。想抓便抓,倒要看你這個奴才養的奴才,閹狗養的狗,能橫行到幾時!」羅湘綺故意把話說得惡毒,就是想把那錦衣衛的怒氣引到自己身上來。
  那錦衣衛果然氣得臉色發青,牙咬得咯咯直響,也不再去管張仲允叫些什麼,用手指著羅湘綺的鼻尖道:「好……,好……!哈哈……哈哈……!」怒極反笑:「我也倒要看看你這樣的身子板,你倒能硬氣到幾時!呆會就讓你知道老爺的厲害。走!」說著拎著羅湘綺便像老鷹抓小雞一般大步走了出去。一眾衙役也押著魏學洢跟了出去。
  張仲允尤待繼續辯解,要去換回羅湘綺,但梁章森和幾個教習,早七手八腳地把他按住,緊緊捂著他的嘴。張仲允無論怎樣掙扎,也難以掙脫,眼睜睜地看著羅湘綺被那個凶神惡煞一般的人擒走了。
  張仲允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痛恨自己的年幼,痛恨自己的怯懦、文弱和無力!被捂著的嘴不能出聲,只有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不斷從他的拚命睜大的眼睛中掉落。但不管他怎麼樣努力睜大眼睛,入目的也只有空空的門洞和在風中不斷飄搖的燈籠……
  那些人,早就走遠了。
  等到幾個教習終於放開張仲允的時候,他卻早發不出聲息——原來已經痛昏了過去。

九、流年
  天色灰濛蒙的,四周的景物也是一片昏黑。張仲允急切間不斷地尋找,忽然看見前面有一個大鐵籠子,籠中擠滿了人。儘管如此,張仲允還是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籠中的羅湘綺。
  羅湘綺身穿一身鮮亮的紅衣,在那一堆面目不清的膧膧黑影中間,顯得格外奪人眼目。張仲允快步向那鐵籠跑過去,羅湘綺在籠中也看到了他,隔著欄杆向他伸出手來……
  但是還沒有等張仲允跑到近前,那鐵籠竟然向前滑動了起來。張仲允仔細一看,原來是四五個醜陋的惡鬼,一邊猙獰地大笑,一邊拉著鐵籠向前跑。
  張仲允心中被滾油潑過一樣地焦急,只想追上去把那鐵籠砸開!可是雖然他已經使盡了全力,那鐵籠還是越跑越快,越離越遠,漸漸隱入到一片濛濛的黑霧中去。羅湘綺的一身紅衣,此時只能看見一個紅色的小點,遠遠在一片灰黑色的背景中跳躍著,像一團明亮的火……
  「阿錦!阿錦!……」張仲允大聲喊叫,然而無論如何,卻再也喊不回那個人來。張仲允不由得放聲痛哭,胸中滿溢著冰冷的絕望,和無盡的痛悔。
  正難受得喘不過氣來,忽然四肢一掙,張仲允從夢魘中醒了過來。
  原來還只是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躺在客店裡。淚水不知不覺間打濕了枕頭。
  張仲允坐起來,斜靠著板壁,拿袖子胡亂擦了擦臉。月光從窗縫中悄悄探進屋中來,在地上描繪出一條銀亮的線。
  前幾日放榜,張仲允知道自己高中了進士。喜報送到了他寄居的客店中的時候,一店的人都覺得自己也跟著沾染了喜氣。客店老闆喜滋滋地要免去他的店錢,說他給店裡帶來了好運道,來年大考的時候,肯定有更多的舉子願意住到他這個吉店裡來。張仲允謝了他的好意,還是如數算了店錢。
  進士及第,對一般人來說,是難以想像的榮耀。天下讀書人那麼多,真正熬出頭的能有幾個?大多數人皓首窮經,卻連個秀才也考不上。家裡有錢的,還可以拿錢捐個貢生出來。沒有錢的,只能布衣終老。
  但即便如此,每年來應考的讀書人,還是如過江之鯽。更有那不服輸的老童生,一考再考,只盼哪一次能夠躍過龍門。畢竟,十年寒窗,只為售與帝王家。不考官,讀書人還能幹什麼?所以,每年鄉試,盡有孫子和爺爺在一個考場的。窮心盡智累死在考場上的例子,也並不罕見。
  今年的狀元,竟然是七十多歲的白髮老翁!傳言皇帝欽點他為狀元,很有些體恤他五十多年輾轉科場之意。可這樣的老翁怎堪重任?只能御宴之後,放回家養老罷了。
  傍眼和探花,也有三四十歲的年紀了。惹得一眾閒人,只嚷嚷今年的誇官遊街,怕沒有什麼看頭。
  幸虧還有他這個二十出頭的英俊進士,在隊伍中排得雖不靠前,但惹來的眼光卻是最多。誇官之後,不少有未出閣女兒的官員士紳,都來打聽這個新科進士的家世出處。
  這些榮耀,雖然也令張仲允欣喜。但是,卻仍是驅散不了他心裡的陰霾。
  他覺得這並不是他應得的。
  有許多事,其實是他替他做的。
  自那日被擒之後,他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張仲允昏倒後被送回家,氣、累,加上被踢打,整整昏睡了兩天。等他第三天醒來,聽聞羅湘綺等人已經被解往蘇州了。張仲允鬧嚷著要去蘇州找羅湘綺。他的父親雖然也已知道,實際上是羅湘綺代張仲允受了過,但又怎麼能讓兒子自投虎口?只得狠心把張仲允鎖在家裡,自己聯絡羅主簿,讓羅家找人,他來出錢,打算派自己的大兒子張伯讓帶著大筆的銀子去蘇州疏通,看能不能把羅湘綺弄出來。但羅家現在已經是牆倒眾人推,牽扯到錦衣衛和東廠的案子,誰敢幫忙?更何況,魏黨在江浙的勢力早就看羅家不順眼,沒事也正要找出事來,有小事更要往大裡鬧。連羅主簿自己也被免了職,更不要提羅湘綺。
  沒幾日張伯讓就灰溜溜地從蘇州回來,只說銀子花了不少,卻連人都沒有見著。其實人雖救不出來,但還是見了一面的。好好的一個俊秀少年,已經被折磨得遍體鱗傷、氣息奄奄了。本來他的罪名,還不至於要遭受如此酷刑。但他當日為了轉移錦衣衛對張仲允的注意,對那個校尉「奴才的奴才,閹狗的狗」的辱罵,卻讓他付出了難以想像的代價。只是這些話,張伯讓從來不敢讓張仲允知道。
  張仲允被關在家裡,不知外邊情形,日夜憂心如焚,哭鬧著要去蘇州。張家父親張德洪,本來就是有些火爆的性子,剛開始還會寬慰,後來看哄不住,也變得又急又怒,直罵張仲允無事生非,要不是他多事藏了魏大中的兒子,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也不會讓家裡白花了那麼許多銀子。又說羅湘綺出事,那也是因為上邊有意要整治他們羅家,誰讓他們一條道走到黑,一定要和東林黨混在一起。就是不因私藏魏大中的兒子而獲罪,也會有其他事端出現,叫他不要吵鬧不休,免得把自己也牽連進去。張仲允哪裡聽得進去,由此幾乎鬧得父子反目。
  又幾日,忽然傳來消息,說是蘇州發生民變!
  起因是周順昌的被逮。周順昌因魏大中一案受牽連,被魏忠賢的乾兒子之一、蘇州知府毛一鷲抓捕。那周順昌深得蘇州人愛戴,而毛一鷲的行徑素來就為人所不恥。周順昌的事情是一條引線,一下子使得老百姓深埋的怨憤爆發了出來。狂怒的民眾打爛了府衙,衝進大獄,想把周順昌等一干人救出來。但是錦衣衛得了消息,搶先下手,將周順昌幾個要犯先行帶走,剩下的從犯有的被殺,有的在官兵和百姓的爭鬥中死於非命,還有的在混亂中不知所蹤。
  知府毛一鷲,趁亂藏在糞坑之中,才逃得一條狗命。魏忠賢在蘇州的生祠,也被拉倒、拆毀。
  魏忠賢聽到消息勃然大怒,恨不得血洗蘇州。後來被人以怕釀出更大禍患為藉口而勸止,因為此前山東、山西、南越已經不斷有流民打出了反旗。魏忠賢聽了勸告,最終把帶頭鬧事的嚴佩偉等五人斬首示眾了事。
  民變被壓制了下去。周順昌被押解上京,最終死在了東廠手下的鎮撫司中。
  而羅湘綺則一直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消息全無。
  張仲允也曾經親自到蘇州去尋。但民變當日一片混亂,誰會知道一個從犯的下落?蘇州人因此事吃了大虧,加之東廠眼線廣佈,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自然也沒有人願意再去詳談當日情形。
  當時的群情激憤、死者的鮮血、生者的哀號,就好像憑空從歷史中消失了一般。只剩下百姓一片無言的沉默,和貪官污吏的紅樓歡宴,夜夜笙歌。
  張仲允回家大病了一場,病好了之後,那個天真活潑的孩童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一個沉默寡言的憂鬱少年。每日的事情不是讀書習字,就是對著院子發呆。
  知他喜歡讀書,他便日日誦讀不輟;他寫的七律工整和諧,填的小令嫵媚多姿,他的詩作便也多為七律和小令;他長於書法,尤善行草,他便幾乎磨穿了硯台。只是他的行書是俊秀灑脫,而到了他這裡,則變成了草書的恣意張狂。
  不張狂,怎消得了這胸中的痛呵!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才過弱冠的天啟皇帝突然駕崩,因為沒有子嗣,他的兄長朱由檢登了大統,號為崇禎。這樣一來天下都拭目以待,看這個新皇帝怎麼收拾爛攤子。等了半年沒有動靜,人們的耐心幾乎要消磨盡淨了。忽然傳出魏忠賢被流放出京的消息。一時人心大快,各路豪傑都磨刀霍霍,就等魏忠賢出京。哪知才走到阜城店,他就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了。
  張仲允起初充滿了希望,又到處打聽羅湘綺的消息,結果還是一無所獲。寫信到還鄉的羅主簿那裡探詢,卻只得到羅家老夫婦已隨出嫁的女兒遷往北地的消息。再問地址,卻沒有人確切知道。
  張仲允把自己關在屋裡直睡了三天。
  三天後起來,人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十、故人
  誇官之後,就是在京中等待受職。張仲允搬出了客店,借住到了朋友在京城西郊的一處閒置的園子——現在有的是人願意借他地方住。
  他挑中了這處園子,乃是因為喜歡這裡的幽靜,和院子裡的那幾株海棠。羅湘綺酷愛海棠。記得有一次,羅湘綺患病在家。張仲允要去探望,想起來二伯家有一株異品海棠開得好,就央求二伯給他一枝。二伯讓他自己去折。他左看右看,不知道羅湘綺會喜歡哪一枝,一狠心掰了好大的一簇下來,悄悄抗著溜出二伯家,送到了羅府。
  晚上回家的時候,卻被二伯堵在家裡大罵,說他好心把心愛的海棠樹給他折一枝插瓶,他卻狠心幾乎劈下他小半棵樹來。現在的小孩子真不懂事,就會糟蹋東西云云。
  張仲允那次被罵得好不狼狽。現在回想起來,被罵的委屈倒印象模糊了,只清楚地記得羅湘綺看到他這麼一個小孩子抗著那麼一大枝海棠時,既驚喜、又覺得滑稽的神情。
  到如今,年景偷換,人、物兩非。
  一日,正坐在窗邊翻書,卻聽老僕來報,有客人來訪,因說是故友,所以並沒有投名刺——京裡的規矩,初次見面,先遞上寫有姓名、稱謂的名刺來,也是自報家門、有意結交的意思。
  羅湘綺自中進士以來,不斷有同年或新在京中結識的朋友過來走動。故友來訪,還是頭一遭,因此連忙振奮精神,出去迎接。心中正納悶是從哪裡來的故友,到客廳抬頭一看,只見前邊那人身高肩寬,笑容開朗,看到張仲允走來,隨即迎上去大力拍打他的肩膀:「我說你這次來就是要蟾宮折桂吧,果然不假!」原來卻是李源。
  後邊那人也微笑著上前見禮。張仲允看著好不眼熟,卻一下子認不出來是哪一個。直到那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不會剛剛高中就把故人忘了吧。」張仲允這才醒悟過來,原來是男裝的宋柯!
  宋柯已經和李源成親四年。夫妻兩個恩愛非常。只是李源的母親卻一直看不慣這個兒媳婦,時不時要挑些錯處發落一頓。幸而宋柯心胸開闊,李源又百般回護,因此日子倒也過得去。
  李源早已棄了舉業,繼承家產,李家的織坊在他手裡生意也越做越大。這次上京來,就是因為首輔溫體仁的三女兒要和工部上書的二公子成婚了,需要一批上好的絲綢和繡品做嫁妝,因此特意從江南李家定製。李源不敢怠慢,馬上親自送來。
  張仲允皺眉道:「那溫體仁聽說是個惇厚純樸的長者,怎麼嫁女兒也這麼奢侈。」要知道從江南運來這麼多上好的絲綢和繡品,耗資不菲。
  李源「嗤」地一聲笑道:「這你也信?他那個老實樣子,也就是哄哄上邊高興罷了。」
  原來,崇禎皇帝因為一心想要汲取天啟朝偏信宦官的教訓,反而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多疑而剛愎自用,稍稍聰明伶俐一點的官員,就疑心人家是否會巧言令色,矇蔽聖聽。因此下邊那些想要討好皇帝的官員,大多裝作老實木訥的樣子,這樣皇帝用起來才放心。但那些看起來老實木訥的臣子,背地裡幹了多少不老實的事情,皇帝可就不知道了。
  見張仲允眉頭皺得更深,李源哈哈笑道:「果然不得了,還沒有受職就開始憂國憂民了。我看你還是先放一放,哥哥我好不容易上京一趟,咱們且先出去喝杯酒樂一樂再說。」
  看到李源還是那麼一幅豪爽豁達的樣子,張仲允也覺得心情鬆快了起來,連說:「走、走,今天我做東,請哥哥和嫂子到陶然居吃酒,不醉無歸……」
  宋柯咳嗽一聲道:「什麼嫂子?是宋兄!」
  張仲允呆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呵呵,對,是宋兄。」又指著李源道:「難不成這位是宋兄家的寶眷麼?」
  李源隨即學著女子的模樣向張仲允福了一福,捏著嗓子細聲細氣地道:「正是奴家。叔叔一向可好?奴家和叔叔見禮了。」
  宋柯笑著捶打李源,三個人一路笑鬧著向陶然居去了。
  三人在陶然居要了一個幽靜的雅間,窗口正好可以遙遙望見西山。只見青山如黛,碧空如洗,酒未入口,人已薰然。
  尤其是宋柯,自改回女裝後,就少有這樣遊目騁懷的機會。一路上押貨上京,又總是擔驚受怕,哪裡有閒心遊山玩水。這次交了貨,心頭輕鬆,又遇見故人,忍不住也喝了兩杯酒,臉上慢慢泛起了紅暈,眼睛也愈發明亮起來。
  李源愛憐地看著她道:「這一路上,娘子也跟著我吃了不少苦。不過也長了本事了,居然還學會了騎馬。」
  宋柯只抿嘴而笑,夫妻兩個說不出的默契。
  張仲允好奇道:「難道伯母大人肯放宋兄和哥哥一同出行嗎?」
  李源嘿嘿得意道:「我只說京中有一座觀音寺,求子特別靈驗,但必須夫妻親自一同來許願方才靈驗……。」
  「哪裡有這樣的觀音寺,我怎麼沒聽說過……」張仲允詫異不已,隨即醒悟到是李源在撒謊,執起酒壺就要罰這騙子喝酒。
  卻看見宋柯眼中光彩頓失,黯然低下了頭。原來成親四年沒有生育,一直是李源夫婦的一塊心病。李家老夫人整日盼著抱孫子,憂心如焚。甚至要給李源納妾,李源執意不肯。李老夫人為此看兒媳婦越來越不順眼。
  李源也不顧張仲允在場,執起宋柯的手放在手中緊緊握住。
  張仲允見狀,急忙岔開話題,講些京中的風俗趣事。宋柯本就不是拘泥之人,一會也就又高興起來。
  談講了一會,酒也至微薰,李源問道:「你在京中這麼些時日,可曾打聽到了湘綺的消息?」
  張仲允聽得他這一問,臉色突然變得煞白,酒杯舉至唇邊,卻又放回了桌上。黯然搖了搖頭。
  李源知道他這些年,心心唸唸的就是這件事。不願繼承家產,一味埋頭學問,一方面是為了能夠借科考走出那個江南小城,來到北地,繼續探詢羅湘綺的行蹤;另一方面,也是自覺不自覺地,在替羅湘綺延續他那被意外打斷了的生命進程。
  人人都道商家子也能讀書高中,真是祖宗積了八輩子的德。張仲允少年舉仕,運氣固然是不錯,但其間付出的重重艱辛,也不是外人輕易能夠瞭解的。
  但到如今,苦苦尋覓的人還是消息全無。難道當年他真的已經……
  不信不信!無論如何不能相信!
  張仲允抬頭灌了一大杯酒。又拿來酒壺給自己斟酒,才斟了一半,酒壺卻空了。
  苦笑了一下抬頭,正對上李源和宋柯關切的眼睛。
  三人又說又講,一頓飯直吃了大半日。張仲允邀李源和宋柯到自己那裡小住幾日,李源卻說目下時局頗不安寧,山東和山西的響馬都鬧得厲害,路上到處是流民,還是不要逗留,早早還家,免得母親掛念。張仲允又寫了書信託他帶回家裡。三人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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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意外
  張仲允往居處走的時候,腳步已經有些踉蹌。
  看到李源和宋柯還是那麼恩愛,張仲允又是替他們高興,又是心酸。
  當年聽到李源和宋柯訂婚的消息,張仲允好大的不服氣。同樣是同窗,憑什麼他們行我就不行?回到家裡,纏著母親要她去羅家提親。母親一開始還以為他想要羅家的長女、羅湘綺的姐姐湘紋為妻,一個勁勸他說:湘紋年紀比他大出太多,而且是訂過親了的,叫他不要胡鬧。後來才明白他要的是羅湘綺,哭笑不得,哄又哄不住,不得已叫來了他父親,幾乎惹得張仲允又吃了父親一頓好打,最後還是祖母來才勸住了。
  可是現在,那個總是惹得自己犯混說胡話的人在哪裡?那個總是在他面前裝大人,動不動就揪他耳朵教訓他,一出事卻總是回護著他的人在哪裡?
  如果在天邊,那我走到,不,爬也要爬到天邊把他找回來;如果在海底,那我把海底攪翻也要把他拉上來。
  可是,現在,對著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四處都不見他的蹤影,讓我到哪裡去找?讓我到哪裡去找啊!
  心中恨急,對著路遍的一株老柳樹狠狠地捶了幾拳。忽然聽得後面兩個小孩笑道:「嘻嘻,快看,酒鬼發酒瘋啦,和樹打架吶……」。
  張仲允猛地一回頭,那兩個孩童吃了一驚,連忙跑開,卻又不走遠,探頭探腦往這邊張望。
  張仲允苦笑一聲,收拾情緒繼續往前走。
  胡同盡頭的水井處,有幾個婦人在打水洗菜。巷陌裡一重一重的院落,不斷有炊煙裊裊升起。
  那麼多的院落,那麼多的屋宇,可有一個是你棲身的所在?
  慢慢踅回居處,已是日影西斜。
  走到門口,老僕迎上來稟報,說是有一位公子,過午的時候來尋訪張大人,已經在小廳等了許久了。接過老僕遞來的名刺一看,來人原來是四品的京官,督察院的僉都御使,羅士奇。
  張仲允還未受職,來往的都是同鄉或同年,和督察院的官員並未有過交道。這人為什麼會找到自己這裡來?
  看到「羅」字,突然一凜,難道是羅湘綺的族人,知道我苦苦尋他,特來告知他的消息?
  想到此,酒忽然醒了大半,急急忙忙往小廳走去。才行至門口,就見廳內一人,身著深藍色的長袍,背影頎長,正就著窗口斜射進來的殘光,仔細端詳著掛在小廳壁上,張仲允親筆所書的條幅: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各在天一隅,會面安可知。……
  張仲允看見那個背影,沒來由地覺得心驚肉跳。
  那個人聽到腳步聲,慢慢轉過身來……
  什麼同鄉,什麼同族,全都不是。那人赫然就是羅湘綺本人!
  雖然身量拔高了許多,但眉目卻宛然依舊。
  張仲允不由得頭暈目眩,睜大了的眼睛,摒住呼吸,呆立在門口,只怕眨一眨眼,吐一口氣,動一動腳,那人就會像輕煙一樣,消散在黃昏的日光裡!
  只見那人微笑低聲道:「允文……。」
  是他!真的是他!除了他,再沒有人會這樣地喚他。雖然聲音低沉了好多,不再是少年的清亮。但那聲調,那餘韻,除了他再無第二個。
  張仲允幾步沖上前去。他想跪在他面前懺悔贖罪,謝他相救之恩,卻又覺得此舉太過生分做作,而且他對他的恩義,又豈是一跪能還得完的?
  他想張開手臂,把他抱在懷裡,痛訴這些年的思念和折磨。但看他立在那裡,像神祇一樣無暇無塵,又豈是他這凡夫俗子所能褻瀆的?
  更何況他們中間,還間隔了八年的風風雨雨、山山水水。
  手臂抬了起來,卻不知該在哪裡落下。
  羅湘綺卻抬起手,把張仲允的兩隻手牢牢握在手中,晃了又晃,說到:「允文,是我啊……」
  張仲允的手在顫抖,腿在顫抖,嘴唇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喃喃道:「阿錦,真的是阿錦。阿錦,阿錦,阿錦……」似乎除了阿錦這兩個字,他再也說不出別的言語。
  兩個人的淚水,終於都奪眶而出,滴在了緊緊相握的四隻手上。

十二、不安
  最初的狂喜和激痛過去之後,兩人才有心情慢慢打量對方。
  雖然眉目依稀仍是當年那個俊秀少年,但八年的歲月還是在羅湘綺身上增添了許多張仲允所不熟悉的素質。
  當年的羅湘綺,既有著少年的靈動,又帶著些讀書人的含蓄,整個人就像一幅工筆畫一樣溫潤柔美。
  如今的羅湘綺,面貌清越依舊,但眉目間卻像是籠罩著重重的山水,讓人一眼望不到邊際。明明是嘴角含笑,黑黑的眼瞳中卻似含著無盡煙雨;明明舉手投足沉穩優雅,卻好像隨時都會臨風飛去。
  望著這樣的羅湘綺,張仲允心中生出許多的不安。他忙去把羅湘綺的殘茶潑掉,沏上自己常喝的雨前。又把自己的坐墊拿來,給羅湘綺鋪上。……圍著羅湘綺團團轉了半日,卻怎麼也消除不了這種不安。八年,難道八年的別離造成的距離這麼難以抹平?
  羅湘綺望著張仲允,心中也感慨良多。八年的時光,讓一個團團臉的孩子,長成了身材挺拔,肩膀寬闊,眉目俊朗的青年。只是這眼中的熱切,還是那麼溫暖,那麼熟悉。
  一時張仲允張羅完了,兩個人總算安坐了下來,卻又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張仲允剛開口問:「那一年……」。
  卻被羅湘綺打斷:「牆上的那首《行行重行行》是允文所書麼?」
  「正是……」。
  「哦?允文的筆力大有長進吶。韻勢跌宕,風神灑落。學米芾神似卻又不拘泥,難得。」
  「我不是學他……」我學的是你,因為見字就如見人。但後半句話卻沒有說出口。「阿錦,……」。
  「府上伯父伯母大人都還好嗎?伯讓兄早就結親了吧。」
  「是啊。早娶了一妻一妾,孩兒已經有兩個了。」
  「是嗎,是男是女?」
  「一兒一女。」
  「呵呵,伯讓兄真是好福氣啊。」
  張仲允本就是個聰明人,幾翻對答下來,已經看出羅湘綺十分不願提起當年的事情。這讓張仲允又是焦灼,又是心痛。不知道他當年受了什麼樣的苦楚?這些年有有著怎樣的遭際?阿錦啊阿錦,這些你都不願意讓我知道麼?是怕我內疚麼?還是不願讓我分擔?
  但是張仲允不願違拗羅湘綺的意思,他不願提,他便不提。只是講一些讀過什麼書,到哪裡參加的科考,何時中的秀才、舉人,這次春闈考的什麼題目,最後如何意外得知自己第一次參加會試就得中進士等等。
  羅湘綺也自述了參加科考的經歷,比張仲允早了一科,是三年前中的進士。
  其間不多時老僕端上幾樣小菜,兩人隨便用了晚飯,繼續促膝而談。雖然張仲允最想知道的事情還是沒有答案,但是能這樣面對面的聊天,已經讓張仲允覺得如在夢中了。
  兩人見面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抬頭看窗外卻已經是月上中天。羅湘綺便說要回去。張仲允哪裡捨得,定要讓他在這裡安寢。羅湘綺卻說明日公事繁忙,宿在這裡怕趕不及。張仲允只得依依不捨地送他出去。
  行到中庭,只見月色澄明,人在月光中行走,就好像走在水中一樣。
  羅湘綺走到院中那幾株海棠樹下,突然停了下來。
  此時已經是四月中了,海棠的盛時已過,只剩下半樹殘花。
  羅湘綺仰頭看那海棠,又回頭望向張仲允。
  月亮的光華似乎都被吸進了他的眼睛裡,使他的眼瞳看起來有一種清涼柔和的光輝。
  張仲允的魂魄似乎也被吸了進去。
  他輕輕微笑了一下:「其實在誇官遊街的時候,我就看見你了。只是人太多,不好上前相認。」
  張仲允聽了這話,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湖又像是重新掀起了一場風暴。他居然早就看到了自己……
  羅湘綺又輕笑了一下,轉身欲走。
  卻被張仲允一下子攥住了手。
  許是夜涼如水的緣故,羅湘綺的手指冰涼,似乎正在微微地顫抖。
  「阿錦……」
  「今天太晚了,明日有公事,後日再來望你。」羅湘綺說著,輕輕掙脫了張仲允的手臂。
  
  送走了羅湘綺,張仲允就像做夢一樣飄回到自己屋裡。
  這一夜幾乎未曾成眠。
  是真的嗎?是他真的來到了自己的面前,還是另一個白日夢?就像以前做過的無數次……
  張仲允不時的在暗中摸索羅湘綺的名刺,甚至幾次重新點上燈,反覆看那上邊他的名字、官階和居處。
  是的,不是做夢。是他真的來了。
  只要他回來了就好。雖然還不知道他何時改的名字,怎樣從獄中脫險,這些年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但只要知道他還在人世,甚至還生活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就夠了。
  張仲允一時之間,覺得對九天的神佛都懷著一種莫名的敬畏和感激。

十三、聚首
  一路上靜默無言。
  只有「得得」的馬啼聲從車前傳來。
  張仲允和羅湘綺正坐在馬車裡,從西山往城東的丁香胡同駛去。
  羅湘綺只說帶他去見兩個人,並沒有更多解釋。張仲允也不多問。
  羅湘綺現在就坐在他身邊。馬車顛簸的時候,他們的膝蓋還會碰在一起。這時羅湘綺就會對他微笑一下。
  這樣就夠了,張仲允心裡已有說不出的滿足。
  前日初會之後,羅湘綺說隔日來望他。在等待的過程中,張仲允從來不知道從日出到日落,又從日落到日出,會有這麼漫長。
  雖然八年的時光,是一段不小的距離;雖然兩個長大成人的青年,不能再回到小時候的親密無間;雖然想到這距離,這陌生感,張仲允就會心裡有微微的刺痛……
  但是,現在他就坐在他身邊。而八年的距離,用一生的陪伴,能不能夠彌補?
  其實,在從清晨到日暮,又從日暮到清晨的等待裡,張仲允想了好多的事。關於他們的別離,關於他們的重逢,關於——他們的感情。
  在看到羅湘綺的一霎那,自己心中顫抖的狂喜,張仲允很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就如同他在從青青少年變成沉穩男子的過程中,就早已經參悟到,自己當年的依戀,這八年來的苦苦尋覓、思慕如狂,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中間,有恩、有義——他的回護之恩和相救之義,是他萬死也難以報償的。但是,這比山嶽還要重的恩義雖然令他掛懷,但更加難以忘記的,卻是如秋水一般綿延不絕的情意。
  他知道,當年的劫難,和這八年的流離,定然給羅湘綺帶來了難以言說的傷痛。如果他不願意他知道,他便一定不會主動探詢;如果有一天,他願意讓他分擔,那麼,他寧肯替他承受所有的痛楚和難堪。
  當年,羅湘綺用他的堅毅和勇敢,保護張仲允免受厄難;如今,張仲允要用他的堅韌和博大,守護羅湘綺今後的人生。
  無論怎樣都可以,只要他能夠喜樂平安。
  他甚至不願意勉強他接受他的感情,那為世俗所不容的感情。
  他知道,世人可以允許男人嫖妓、捧戲子、弄小倌,卻容忍不了兩個男子之間的傾心相戀,尤其是兩個都有功名在身的男子。
  偷惺、偷情,那種偷偷摸摸、猥猥瑣瑣的樣子,本身就是對世俗規範的逃避和乞憐,所以還比較容易獲得世人的諒解;而禁忌的感情,越是認真,越是為世所不容,因為那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挑戰,它讓世人懷疑自己所選擇的生活方式的價值,懷疑自己辛苦賺得的東西是否值得。
  張仲允自己並不在意世人的垢病、譏笑;但是他非常在意羅湘綺是否生活得舒適稱心。
  他要義無反顧地對他好,但不願這種好成為他的負擔。
  陽光從車門斜射進來,羅湘綺秀美的側臉沐浴在日光中,看起來有一種晶瑩的光澤。張仲允看著這一幕,心裡被一種溫柔的酸楚漲滿著。
  馬車最後在丁香胡同一個樸素的院落門前停了下來。
  馬車還未停穩,門口的侍童就飛奔進去傳信。兩人剛下車,就看見一前一後兩個人從院中迎了出來。前面一個著青衫的,上前來對著張仲允就是一揖到地。張仲允連忙還禮。待兩人都直起身子的時候,張仲允才看清楚,這人原來是個故人。
  雖然有些吃驚,但並不在意料之外。這個人就是當年被張仲允藏在廢園中的楊般若,真正的名字是魏學洢——被閹黨陷害致死的東林七君子之一的魏大中的幼子。
  當年初見的時候,魏學洢正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如今雖然成長,面貌並未多變。但,刺眼的是,他的左頰上,從太陽穴直到下頜,添了一條長長的傷疤。雖然年歲已久,傷疤只呈現出一道淺淺的白色,但仍然醒目地提醒著那曾經的不堪回首。
  魏學洢的笑容卻溫暖親切依舊。他一面上下打量著張仲允,一面感嘆道:「允文真是長大了。以前比我和士奇都要低那麼多,現在卻比我要高出半個頭來,比士奇也要高出一個頭尖呢。」
  張仲允起先愣住了,要思索一下,才明白他說的士奇是羅湘綺的新名字。
  「般若兄……不,學洢兄,好眼力,一下就能認出小弟。許多人都說小弟和幼時相比模樣變了好多。」
  「呵呵,你可以繼續稱我般若的。般若是幼時祖母給我起的乳名。楊也是祖母的姓氏。」說著又忙著向張仲允引薦身後的人:「允文請來見過戶部郎中史可法史大人。」
  張仲允向他身後看去。那個人看樣子大概剛過而立之年,生了一幅奇特的相貌。身材高大,手臂和腿都比一般人要長好多,眉毛濃黑,眼睛細長,厚唇,方下巴。身上穿著一件灰色長袍。
  嚴格說來,這人並不是一個相貌出眾的人,甚至還可以說有些醜。
  張仲允和羅湘綺都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張仲允像一株年青的松樹,身姿挺拔,眉眼俊朗,有一種清新而堅毅的氣質。
  羅湘綺年幼時風流秀曼,而此時歷經風霜,原來秀美中所帶有的嫵媚,俱化成了一脈蘊藉灑脫,容顏如玉壺之冰,神態如空谷幽林,飄雲驚鴻一般難以捉摸。
  而魏學洢面目觀之可親,笑容仍如春水般沁人心脾。
  但是這個人,和這三個形容出眾的人站在一起,卻一點也不顯得遜色。雖然沒有過人的儀表,但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磊落豪俠之氣,讓人一見之下就胸懷為之一寬,彷彿自己也生出了一種睥睨天下的氣概。
  張仲允心中暗道:「此人是個英雄。定然不會久困櫝中。」
  他此時卻還不知道,這個人,會是大明的最後一道長城。正是他的殉難,宣告了中華歷史上又一個朝代的徹底完結。

十四、把酒
  四個人到書房落座。
  張仲允注意到,在行走的過程中,魏學洢的腳步頗為不穩,原來他的右腳竟是跛的!張仲允心中黯然,但面上並未表露出來。
  進入書房,見四周滿滿堆的皆是書。奇怪的是,北向對著門,還放著一張供桌,桌上無香,卻放著三杯清酒,一隻白色瓷瓶,瓶裡插著幾枝蘆葦。更奇怪的是,這用清酒和蘆葦供奉著的,不是神龕,更不是牌位,乃是一個紫檀木的小箱子。
  張仲允早年經歷變故,性子變得越來越沉穩。只除了牽涉到羅湘綺,很少有事情能讓他動色。因此心中雖然詫異,但也不多問。
  四個人在一起談談講講,甚為相投。與魏學洢言談之中,張仲允才瞭解到,原來那一年蘇州民亂,慌忙中,獄中的要犯被搶先提走,而剩下的人犯,不管是因為什麼罪名被抓進來的,則一股腦趁亂衝出了大獄,羅湘綺和魏學洢也裹挾在其中逃了出來。
  當日的情景,真是一片混亂。許多百姓手無寸鐵,本是憑著一腔熱血要清除貪官污吏,救出那些被誣陷的君子。但是卻遭到手持利刃的官兵的絞殺和痛擊。這下引來了更大民憤,以致官民互毆,人馬相踐踏,死傷無數。
  羅湘綺和魏學洢皆有傷在身,行動甚是遲緩。眼看就要倒在亂屍堆中,幸虧一個來尋兒子的老漢,看這兩個少年十分可憐,冒死把他們帶回家中藏了起來。蘇州大亂之後,閹黨忙著收拾殘局,沒有時間深究他們的下落,他們才得以逃生。
  不敢在蘇州久留,傷勢剛好了一點,他們就北上到了河南祥符,投奔了魏大中好友左光斗的學生史可法。史可法本就是忠肝義膽之人,雖然家貧,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收留了他們兩個。這樣過了兩年多,魏忠賢倒台,大家才重見天日。
  後來他們輾轉跟家人聯繫。魏學洢這才知道,他的大哥魏學濂,已經被東廠迫害致死多時了。
  羅湘綺的父親,因為失去了兒子,怕老來無靠,在女兒成婚之時,就帶著全家隨女兒一起北上了。親家翁也是東林士人,兩家聯姻,倒也合契。只是羅湘綺的母親因為思念兒子加上路途奔波,不久即一病不起,已經於天啟末年故去了。父親心灰之餘,也是百病叢生。湘綺找到他們時,他已是彌留之際了。
  居然能夠看到兒子生還,使他驚喜非常,但這驚喜最終還是未能改寫他的命數。他臨終之前還稱讚湘綺不愧是他羅家的好男兒,有膽色,有擔當,無愧於天地和祖先。最後含笑而終。
  這是一場丑角導演的鬧劇,卻要無數忠貞義士來陪葬。歷史往往就是這麼荒誕。
  湘綺在避禍的時候,改名為士奇。後來科考之時,也是用的這個名字。
  在魏學洢粗略地講著這些年的經歷的時候,羅湘綺只是在旁邊安靜地品著茶,既不插話,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張仲允每次望向他的時候,都只看到他低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了小小的陰影。
  不知道為什麼,他越是平靜,張仲允的心中越是疼痛,後來簡直如錐刺一般。手下意識地緊握成拳,指甲幾乎要把手掌刺破。
  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到了掌燈時分。史可法的夫人,已經準備了一桌酒菜,差人來問要擺在哪裡。史家本就樸素,並沒有專供飲宴行樂的花廳,這幾個人又留戀書房的清淨,於是就讓把酒菜端來了書房。
  幾杯酒下肚,張仲允發現,剛才一直靜坐聆聽的史可法,原來竟也十分健談。不僅健談,而且觀時論事,眼光異常犀利。
  一般人對攪亂天下的魏忠賢,都是視若豺豹。他卻說,魏忠賢到死都只是一個小混混,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反對東林黨的人,都擁護他。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放下了杯筷,六雙眼睛一起望向他。
  史可法自己倒若無其事地滿飲了一大杯,才繼續下去:「當今聖上,當年登基之時,明知閹黨禍亂朝政,處置了魏忠賢和客氏之後,卻並沒有根除閹黨餘孽,他們中的有些人,至今仍然佔據要津,你們說是什麼緣故?」
  張仲允望瞭望羅湘綺,看對方只是含笑地看著他,於是也微笑了一下接話道:「自然是怕東林勢力坐大,釀成黨禍,所以才要東林、閹宦與中間的騎牆派,彼此制衡。但這樣一來,東林固然不能把持朝政,但黨爭紛起,三派彼此不容,恐怕黨禍更甚。」
  「著啊!」史可法擊掌道:「兄弟年紀雖小,腦筋卻清楚得很。來來來。我們滿飲此杯。」說著,又浮一大白。其餘三人也隨之把盞。
  「東林士人,幾十年來,清譽頗盛。無論是開初的鄒元標、楊攀龍諸公,還是其後的楊漣,以及在下的恩師左光斗諸先生,文章氣節,當世無出其右,在民間更是聲譽卓著。但為何東林一旦遭遇厄難,朝中落井下石者有之,隔岸觀火者有之,卻沒有人能挽狂瀾於既倒,卻是為何?難道只是因為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不成?」
  此言一出,大家具都沉吟不語。
  史可法頓了一頓,才又接著說道:「東林諸領袖,確實都是清廉忠貞之士。但其下也有不少陽為道學,陰為富貴的偽君子。求功名富貴倒還罷了,但偏偏要打著清廉忠貞的大旗,每日只知高談闊論,賣弄學問,並不做什麼實事。這又倒還罷了,偏偏別人做實事的時候,他們還要在旁邊挑三揀四,拿道德氣節的名頭來壓人。空談誤國。這才是東林遭人嫉恨的癥結所在。」
  說罷長嘆一聲,又飲下一杯酒。
  羅湘綺慢慢接道:「因此反對東林的,並非都是卑劣之徒,也有清操獨立之人。」
  史可法道:「對啊!反對東林的,也有清操獨立的人。而東林之內,除了標榜清操獨立,更要求新務實才對。」
  魏學洢道:「要說務實,士奇最近不就做得很漂亮麼?禮部主持的祭祀和各種宮廷慶典當眾的漏洞,不就是士奇查出來的嗎?這一下可為朝廷節省了不少銀子。那禮部侍郎還想還轉狡辯。士奇以四品之職與他二品大員當庭抗辯,不卑不亢,直說得他啞口無言。連天子都誇獎士奇好口齒,好才情。」
  「真的麼?」張仲允忙問道。他並不是不信,只是他想像不出平時溫文蘊藉的羅湘綺,一旦鋒芒畢露之時會是什麼樣子。
  「你又是聽誰說的。」 羅湘綺搖頭嘆息,頰邊梨窩微現。
  魏學洢並未出仕,只是在史可法這裡做了個書記。但因為是名門之後,本人又才情卓著,所以在東林後輩當眾,頗有聲望,消息甚是靈通。
  張仲允心中充滿了感慨和嚮往,忍不住在心中揣摩羅湘綺在殿上慷慨陳詞,神采煥發的模樣。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在書院裡,他總是要仰望著他,追隨著他的情形。他並沒有注意到,魏學洢在講這些話時,激賞之後所隱含著的憂慮。
  羅湘綺所任職的督察院,顧名思義,乃是要監察皇帝和百官的作為的。責任重大,風險也大。八面玲瓏的人,能夠四面討好。像羅湘綺這種仗義執言的人,則比普通的官員更容易遭人嫉恨。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十五、追憶
  四個人從掌燈時分一直飲到月上中天。
  魏學洢素來不善飲酒,只喝了幾杯便打住了。羅湘綺酒量平平,此時已經面頰緋紅。
  史可法和張仲允則一直推杯換盞到最後,其中史可法飲得最多。不若初時的慷慨豪邁,史可法中酒之時反而低沉了下來。
  張仲允和史可法雖然是初次相見,但卻對這個磊落男子很有好感。再加上兩人都十分善飲,惺惺相惜之下,好感又多了幾分。
  知道史可法是左光斗的高足,張仲允便向他詢問左光斗的事蹟。
  史可法的眉深深地擰了起來,沉吟了半晌。
  張仲允不由想到,自己是不是造次了。但史可法還是緩緩開始講述起,自己和左光斗初遇的情形。
  那是十餘年前的冬天,十七歲的史可法從祥符北上到京師去參加府試。因家貧無力住店,就借住在京郊靈光寺中。
  本來以為在京城能夠結交不少有志之士。結果因為家境貧寒,其貌不揚,又帶著幾分土氣,因而被那些浮華子弟輕視。
  史可法雖不計較,但心下也難免悲涼。
  一個雪天,史可法在寺中廊下的客舍自己伏案用功。從早上一直坐到中午,又餓又乏,不由伏案睡了過去。
  睡著的時候,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兒時,躺在暖暖的炕上,娘親坐在旁邊做針線,不時給他掖掖被角。
  真留戀夢裡的溫暖啊……
  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上真的變暖了,因為他的破棉衣外邊,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多了一件純白的貂裘!而案上自己剛剛寫好的策論,卻不見了!
  問寺裡的僧人,他們只說剛才有幾個來踏雪的客人,其中一個身長玉立,身上似乎就穿著一件這樣的貂裘。
  這就是他們師徒的初次會面。但對於史可法來說,除了夢裡的溫暖之外,剩下的只有詫異和茫然。
  一段時日之後,府試開始。筆試完畢之後考生要和考官當庭對答。叫到史可法的名字的時候,主考官只是問了他的名諱之後,便拿來他的試卷,當場判了第一名。史可法震驚之餘,並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得到這位主考官——鼎鼎大名的桐城左光斗的賞識。
  試後謝師的時候,才知道,左光斗原來就是那貂裘的主人,也是拿走他策論的人。
  由此開始了一段師生之誼。在左光斗的心中,這個天資聰慧,淳厚大氣的年輕人就是自己最好的衣缽傳人,甚至預言他有當宰相的才能。為了讓他安心讀書,他甚至把他接到家裡來,還每個月支給他錢米以供用度。
  對於史可法來說,左光斗就是他心中的蓮台,神聖而莊嚴。師生兩個互為知己,常常秉燭夜談直到天明。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將近一年。這是史可法一生中最開懷的一段時光。直到他不得不啟程返鄉。
  講到這裡,史可法若有所思,打住了話頭。
  其餘三人皆屏息以待。夜色寂寂,窗外草蟲長鳴。
  史可法並沒有講他為什麼離開了京師,匆匆結束了那一段再難尋回的幸福歲月。
  因為他不能再呆在他的身邊;因為那時,他的心中再沒有了別的,只有他的青青衣衿;因為他為了他,每天都秉燭以待直到深夜;因為他的魏晉風骨,他的林下風致,對於他來說,卻比那花嫣柳媚還要催動春情……
  十八歲的少年,陷入了一種可怕的熱情。
  史可法長嘆了一聲,再次舉起了酒杯。
  誰想一別之後,再次相見,卻是在鎮撫司的獄中。聽聞左光斗下獄,史可法想盡辦法,買通獄卒,扮成掏糞的傭工,混入獄中。
  乍見左光斗,史可法的心魂幾乎都一起碎裂掉了!左光斗坐在地上,斜倚著牆角,面上被烙得焦黑一片,左腿的筋肉都脫落掉了,露出森森白骨!
  史可法跪在地上,膝行向前,抱住了左光斗的雙腿,泣不成聲。
  誰知左光斗聽到他的聲音,竟然開口就叫他快走!
  他那裡捨得。
  左光斗用盡全身的力氣才睜開雙眼,指著他罵道:「庸奴!這是什麼地方,你居然敢跑到這裡來!國家社稷已經糜爛到如此地步,你這麼輕視自己的生命、忽視自己身上的責任,到這裡做出這麼一幅小兒女的姿態。我是要死的人,不用你來多事。你再不走,不用閹黨來殺你,我先親手殺了你!」說著,就要拿臂上的鐵鏈,往史可法頭上砸。
  史可法只得叩頭退出。不是怕左光斗的撲殺,而是為了保存他的希望。
  他並沒有看見,他退出後,左光斗腫脹的眼睛中,溢出的清淚。
  「我的老師,真是鐵石心腸的人啊……」。
  說到這裡,史可法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北向的供桌前,輕輕地打開上邊的紫檀木箱子,像捧著新生嬰兒一般,捧出了一領雪白的貂裘。
  把貂裘放在頰邊輕輕的摩擦,嘴裡不住喃喃道:「你果真如此鐵石心腸麼……」
  九尺男兒做出這樣舉動,並不使人覺得唐突,反而有種說不出的心酸。
  史可法最終抱著貂裘,醉倒在書房的軟榻上。
  張仲允不覺濕潤了眼眶。回頭看向羅湘綺,只見他閉著眼睛,以手支頤,靠在桌邊。不知是酒醉,還是在沉思。
  魏學洢說,不遠走廊盡頭就有兩間客房,可以請他們倆過去安歇。
  張仲允上前想要攙起羅湘綺,不想手剛剛碰到羅湘綺的肩膀,就感到他的身體一顫,猛地大力推開張仲允,張仲允沒有防備,一個趔趄,方才站穩。
  更讓他詫異的是,羅湘綺驀然睜大的眼睛裡,竟然滿是防備和恨意,看得張仲允心裡如針刺一般。
  羅湘綺的目光在張仲允驚詫的臉上停留了片刻,漸漸變得柔和了起來,低聲道:「原來是允文啊。」說著慢慢站了起來,向門外走去。身體還是有些搖晃。
  張仲允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伸手扶住了他。羅湘綺並沒有推開。
  魏學洢在前面帶路,送他們到客房。沒有人注意到,他看到兩個人靠在一起的身體時,緊抿的嘴唇和哀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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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孤雁
  對張仲允來說,相逢後的日子過得特別快。
  六月初,張仲允的授職令下來了:工部主事,正六品,赴都水司敘職。
  工部都水司主事一職,是個出力不討好的角色。沒有什麼油水不說,還要時不時出京視察河務,甚是勞累。但張仲允只要能在京中任職,其他都不計較,因此欣然赴任。
  受了職,尋了新宅子,似乎一切都步入正軌。
  但李源的一封來信卻又激起了千層浪。
  宋柯在回家的路上走失了!
  一個多月前,李源和宋柯離京返鄉。李源因一路上操勞過度,又沾染風霜,得了風寒。他本來身體健壯,甚少生病。越是不常生病的人,一旦染病,就會來勢洶洶。因為世道不太平,不敢在路上逗留,宋柯就雇了輛馬車,讓李源躺在車中趕路,自己和李家老僕以及幾個伴當一路照顧。
  
  行至山東和河南的交接處的時候,不想竟與被官兵稱為「闖賊」的李自成手下的人馬狹路相逢。傳聞這些人雖然比一般盜匪自律,並不輕易擾民,但對士紳、富戶和商賈卻毫不留情。
  
  李源此時還在病中,無人擔當大局,大家亂成一團。危機之中,宋柯遣散隨從,將李源和老僕藏在荊棘叢中,自己駕車向岔路奔去,引開了亂匪。李源的性命和從京中帶回的資財得以保全,宋柯卻從此下落不明。
  李源帶病苦苦尋覓,卻一直沒有她的消息。眼看病勢沉重,只得先行回家將養。
  同時傳書給張仲允,托他幫助尋找。
  張仲允和羅湘綺幾乎動用了所有的人脈尋找宋柯。但她就如離群鴻雁一般,一去再無消息。
  亂世多別離。張仲允和羅湘綺一想起此事都是憂心忡忡,但也毫無辦法。
  時間就這樣匆匆逝去。
  雖然時時為宋柯和李源擔憂,但張仲允的生活也不是毫無樂處。
  張仲允每次看到羅湘綺,心中都會有說不出的驚喜。
  羅湘綺的一轉身,一回眸,對張仲允來說,都是絕佳的風景。他每一次寫給張仲允的便簽,他在張家用過的茶盞、酒杯,都是張仲允珍愛的藏品,會在無人時拿出來仔細把玩。
  
  羅湘綺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他會悄悄伸出手來,捕捉他的衣袂劃過手心的觸覺,此時心中便有小小的竊喜。
 
  最喜歡羅湘綺半醉的樣子,這樣他就有機會攙扶他、親近他,在近處感覺他的氣息。羅湘綺平日十分不喜旁人的觸碰,只有此時是個例外。可惜這種例外太少太少了。羅湘綺並不常常被張仲允難得尋覓而來的美酒所誘惑。
  羅湘綺像是一脈沉靜的溪流。不知不覺間將張仲允慢慢淹沒。
  淹沒就淹沒吧,他甘心沉溺其中。
  但是他發現,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的並不止他這一個。
  當他在背後凝望著羅湘綺的時候,分明還有一道目光,也在追隨他的身影。
  
  魏學洢。
  大家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言笑甚歡。一旦羅湘綺走開,張仲允和魏學洢分明都能感覺到對方的黯然。
  不用說破呀不用說破。
  一個是幼時的良伴,一個是患難的摯友。總是有些相互嫉妒吧。但更多的是不為人知的尷尬。大概因為有著相似的秘密的緣故吧,此外還似乎有些共謀的默契。
  這段時間,時局大不太平。關內響馬作亂;關外有女真族的威脅。因為朝廷內外黨爭不斷,缺乏一種統一的意見去應對,再加上守將的不斷撤換,形式顯得越來越嚴峻。
  正直之士無不憂心忡忡,張仲允自然也不例外。但這種擔憂常常會被羅湘綺所帶來的欣悅和苦澀所沖淡。有時候,張仲允甚至非常懷疑自己是否具備一個讀書人的責任感。但是看到羅湘綺為國事憂心的時候,他想要去撫慰他的煩憂的衝動,還是要遠遠大於他對於事態本身的關注。雖然,在旁人眼中,他也是一個心繫天下的東林後起之秀。
  忙忙碌碌,這樣的日子過了將近一年。
  這一天,張仲允又從外邊公幹回來。這次去得比較久,在外兩月有餘。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到羅府探視。見羅湘綺正在書房埋頭寫奏摺,不敢打擾,匆匆打了個招呼,張仲允就回到了自己的居住。
  因為連日勞累,張仲允匆匆用了飯,沐浴更衣過後,便躺在榻上休息。
  這一覺就從中午一直睡到了黃昏。
  好夢正酣的時候,卻感到有人在大力地搖晃自己,努力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魏學洢惶急的眼睛:「允文快醒醒,京中出事了!」

十七、隱痛
  張仲允一個激靈,片刻就清醒了過來。他知道魏學洢平時是最能沉得住氣的,此時這麼惶急,肯定真的有緊要的事情發生了。
  「什麼事,魏兄直說無防。」張仲允一面披上衣服,一面將魏學洢引至外間說話。
  侍童是見慣他來走動的,此刻早奉上茶來,帶好門退了下去。
  魏學洢哪裡有心思喝茶。剛一坐下,便開門見山地說:「允文可否聽說,守邊大將、兵部尚書袁崇煥已被捉拿下獄了!罪名是謀逆!」
  「這怎麼可能!」張仲允吃驚非常,「我決不相信會有這種事。」
  「允文久離京師,可能不清楚其間的環節。日前滿人繞道古北口入長城,進圍北京,袁崇煥聞警星夜入援京師,竟比敵軍早兩日到達,拒敵於城外。聖上大感欣慰,稱讚他忠勇可嘉,但心中卻多有顧忌。退去敵兵時,袁大人要求入城整飭軍隊,皇上並沒有應允。」
  「這我已經聽說了,今上有察人之明,但失之疑心過重……」張仲允皺著眉頭,並沒有因自己大不敬的言辭而不安。
  「後來京師中又紛紛傳言,說袁崇煥已密附皇太極,什麼星夜入援京師,都是幌子。目的是為了裡應外合,奪下皇城。聖上本來已有猜忌,這下疑慮更甚,已經於半月前把袁大人拿入大牢了!」
  「竟有這等事!這不是自毀長城麼!」張仲允急道。
  「所謂三人成虎,就是這個道理。本來聖上還不是十分信。但那一幫無恥小人,敵軍來襲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話,此時卻拚命逞英雄,說前些時京城告急,城內無力拒敵,都是因為袁崇煥引來敵兵,讓他們措手不及的緣故。尤其是那些閹黨餘孽,因為袁大人是東林士人所舉薦,更是落井下石……」
  「結果怎樣?」
  「三日前,袁大人以謀逆罪交兵部議處。接替袁大人續任兵部尚書的粱廷棟,為了迎合上意,已經將他判了凌遲!並夷三族!」
  「……」張仲允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有想到那個耿直的將軍,最後竟然落得這麼個下場。
  「大家得知這個消息,都一片悲憤。但敢怒不敢言。士奇卻不願忍氣吞聲……」
  「阿錦他便怎樣?」張仲允一聽到羅湘綺被牽扯了進去,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怪不得今天回來時,只見他埋頭寫奏摺,並不像往常一樣,微笑相迎。
  「他先是去遊說那粱廷棟,說道袁崇煥是不是真的有罪,大家心裡清楚。不過是清兵來犯,大家應對稚拙,需要一個人來當替罪羊罷了。自今上即位以來,已經換了好幾位兵部尚書,沒一個尚書有好下場。你做兵部尚書,怎能保得定今後清兵不再來犯?今日誅滅袁崇煥三族,造成了先例,清兵若是再來,梁尚書,你顧一下自己的三族罷。」
  「這話說得痛快,只是太過犀利冒犯了。」張仲允再次皺眉。
  「粱廷棟聽了,果然害怕。找首輔溫體仁還轉,把誅三族改為三族流放三千里,但袁大人的凌遲之刑,卻不能更動。士奇不服,便又要寫奏摺向聖上進言……」。
  「這萬萬不可!阿錦做事怎麼這麼冒失!雖然忠勇之士,不能不加以援手;國家危亡,也不能坐視不管。但看目前形式,袁大人的事,已經沒有迴旋的餘地了,不能做無謂的犧牲。你怎麼不勸勸他!貿然行事,只能是死路一條!不行,我去找他!」張仲允說著,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卻被魏學洢一把拉住手臂。
  「允文,你且聽我說完再去!」 魏學洢的眼中滿含著悲涼。
  「我並不是沒有勸過他。只是,他不會聽我勸說的。因為,他早就抱了畢死之志……」。
  「什麼,你說什麼?」張仲允驚詫莫名。今日魏學洢所說的,儘是振聾發聵之語,其中這一句最讓他震驚。
  「是,早在九年前,他就有這種心思了……」。
  「此話怎講?」張仲允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你、你還不知道當年他受的苦楚吧……」 魏學洢淒然言道。
  「當年,他在書院中,罵那錦衣衛是奴才的奴才,狗養的狗。那狗賊就懷恨在心,到了蘇州之後,伺機報復。
  他先是用沾了鹽水的鞭子打,上夾棍夾……。見湘綺不肯屈服,便,便起了歹毒心腸……」講述起往事,魏學洢又喚起羅湘綺以前的名字。
  「他說,要讓湘綺,嘗嘗給奴才的奴才做奴才的滋味。把湘綺扯到牢獄過道的中間,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他跪、跪在他腳邊給他舔、舔……」 魏學洢說到這裡,身體像打擺子一樣顫抖。
  張仲允的牙咬得咯咯直響。
  「湘綺不肯。為免受辱,一頭撞向柵欄。那錦衣衛拉了一把,沒有傷及性命,卻撞得頭破血流。現在他髮際之內,還有一塊傷疤。
  那狗賊卻更加惱怒。就對他說,如果他再不從命,就把我和他都扒光了衣服,扔給牢內關著的那伙盜匪。那都是些窮凶極惡之人。
  湘綺無奈之下,只得屈從。
  就在牢中廊上,兩邊滿滿關的都是人犯。這邊的東林士人,具都低頭靜默無言。那邊的流寇盜匪,卻發瘋一般拍手跺腳、污言穢語。有的人還當場自瀆,將穢物甩在湘綺的身上……」。
  「你不要說了!」張仲允赤紅了眼睛,向魏學洢厲聲喝止!
  魏學洢卻自顧自地越說越塊:「那狗賊哈哈大笑,也將穢物射了湘綺一臉。說到我當東林士子多麼有骨氣呢,還不是被老子當兔子耍。滋味真是還不錯,不知道……」。
  「你給我閉嘴!」張仲允「哐啷」一聲,將一個茶盞拍碎在桌案上,接著,他的手掌用力地按在了那一堆碎片上,鮮血立時順著那堆碎片蔓延了開來。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減輕他內心的痛楚。
  魏學洢不但沒有閉嘴,反而提高了聲調,臉上的肌肉一片扭曲:「怎麼,這苦湘綺受得,你卻聽不得嗎!」
  「你到底還想說什麼!」
  「這都是因為你!你!都是為了回護你!」
  魏學洢和張仲允對視,兩個人眼睛中都充了血。過了片刻,魏學洢突然苦笑了起來,跌坐在椅子上,以手掩面道:「我恨你!如果不是因為你那天引來了湘綺,不是他替你應承藏匿逃犯的罪名。就不會……。
  但我更恨我自己!恨我為什麼不早點被東廠抓住,恨我為什麼不早點死。」
  魏學洢自言自語地說下去,也不管張仲允聽不聽。
  「湘綺從那天起就存了死志。士可殺不可辱,他水晶一般剔透的人,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玷污。幸好蘇州民亂一起,我們趁勢逃了出來。畢竟就算死,也不能死在那個污穢的地方。
  那個狗賊也在民亂的時候被亂刀分屍了。你猜是誰做的?就是那幫叫好起鬨的盜匪。
  在民家養傷的時候,一開始湘綺不吃不喝,毫無生息地躺在床上。我對他說,人都有一死,可輕於鴻毛,可重於泰山。為此一死,根本不值得。還說,我已經被打折了腿,一個人萬難自保,如果他不能好起來,我一個人也逃不過這一劫。他仍然無聲無息,但終於很艱難地一點一點好了起來。
  後來魏閹伏法。湘綺找到羅主簿。羅主簿彌留之際,誇他有氣節,有操守,是羅家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將來一定是國之棟樑。聽了這些話,湘綺在他的床前叩頭直到出血……。
  後來,他決定參加科考舉仕,就是為了使羅主簿的心願得以達成。武死戰,文死諫。他,他以為,這樣一死就可以無愧於羅家的祖先,就可以洗清身上的污濁……」。
  「他根本沒有什麼污濁!他比你我都要高貴幹淨得多!」
  「是!他不會如女子一樣自傷。但是他無法釋懷自己那時的屈從!即便那只是不得已……」。魏學洢的聲音中有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傷痛。
  張仲允定定地看著魏學洢,雙手攥拳,胸膛起伏不定。半晌,突然轉身「哐」地一聲推開大門,衝了出去。
  「去勸他吧。只有你能勸止他……」 魏學洢頭也沒有抬,對著空空的屋子喃喃地說。
  自從九年前那個倔強的少年因為他的緣故委頓在污穢中的時候,他就愛上了他,愛上他的高貴和驕傲。
  但也從那個時候起,他就知道自己永遠是沒有機會了。因為他的眼睛,見證了這罪惡的一切。
  他閉上眼睛。淚水打濕了他的青衫。

十八、激狂
  張仲允縱馬一直衝進羅府大門以內,才從馬上跳下來。他的嘴角抿得緊緊的,眼中射出凜冽的光。
  羅家的老僕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張仲允,有些驚呆了,忙接過馬韁繩牽下去。
  羅湘綺正坐在後園梨花樹下。身邊一張小圓桌,桌上一壺酒。見張仲允過來,也不站起來致意,只懶懶地衝張仲允微笑了一下,舉了舉手中的杯子。
  張仲允心中有驚濤駭浪,現在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張仲允望著羅湘綺。
  羅湘綺望著月亮。
  半晌,羅湘綺開口:「學洢兄去找過你了?」
  「是!」
  「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自尋死路,於事無補,可以不為。」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張仲允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胸中翻騰著種種難以言明的情緒,有痛楚、有憐惜,還有憤怒!
  自己眼前這個人,是如此的驕傲,必須叫人仰望。當年書院罹禍,是他頂著;遭遇了那麼多的痛楚和委屈,自己多麼希望能替他分擔,替他抹去那些痛苦的回憶,但是他始終一句話都不說;如今出了那麼大的事情,他居然只是告訴他一句「有所必為」!
  「好……好!你去殉國,去實現你的忠孝節義……」張仲允的聲音低沉了下去,突然又揚高:「……那我呢!你到底置我於何地!你把我當作了什麼!」
  這幾句長久以來壓在心底的話,終於脫口咆哮而出。一直在隱忍,不忍心打擾他的平靜,不忍心擾亂他的生活,只是希望,他能夠實現他的夙願和抱負,他能像蒼鷹一般任意翱翔於九天。但是,苦苦守護等來的卻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他的命,他百般珍惜,他卻要輕易拋卻!
  張仲允的手忍不住簌簌發抖,剛剛凝結的傷口,現在又開始流血。
  羅湘綺稍稍轉過臉來斜望著他,微微上挑的眼睛中有張仲允看不懂的東西在流轉。這個人,一直叫他捉摸不透。
  他站起來了。
  他走了過來。
  突然,一個溫熱的手掌蒙上了張仲允的眼睛;接著,一個柔軟的東西覆上了他的嘴唇。
  張仲允先是一陣頭暈目眩,接著怒上心頭,一掌推開了身前的人。
  你就是這樣回答我的嗎?以身相酬,我要的難道就是這樣的結果?
  羅湘綺的白衣上,染上了一個血手印。在月光下,像一朵暗色海棠。
  他輕輕蹙著眉頭,眼光中似是淒涼,又有些孩子氣的委屈,更多是一些隱晦不明的東西。
  張仲允根本受不了他這樣的眼光。緊緊繃著的弦終於撐斷了。他幾步沖上去把羅湘綺用力箍進懷裡。一手壓著他的腰,一手緊緊按住他的後腦,嘴唇在羅湘綺唇上輾轉摩擦,毫不客氣地用舌頭撬開羅湘綺的牙齒,不斷變換著角度吮吸,企圖更多的接觸和深入。
  壓抑的喘息聲在庭院中響起……。
  突然,羅湘綺大力掙脫出他的臂膀。
  他們胸膛起伏地望著對方。
  羅湘綺掩了一下衣襟,拉著張仲允的胳膊轉身就走。穿過庭院,繞過畫牆,走過迴廊,直到了羅湘綺日常起居的兩進屋宇。外間是個小書房,裡間是臥室。
  剛剛扣好門,張仲允就扯住了羅湘綺的胳膊,飛速把他推到牆邊,然後隨身狠狠壓了上去。
  什麼禮節斯文,什麼士林風範,此刻通通都去一邊吧。我張仲允本就是市井無賴出身的商家子。這麼多年來,處處提醒自己要謙和恭讓,要溫文守禮——就像你一樣。曾經想,既然見不到你,就讓我變成另一個你吧。
  但是我終究不是你,我不會,也沒有心思為了什麼國家大義犧牲自己最心愛的人的性命。在我眼裡,再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宏闊偉大的目標,都抵不過一個你,一個你呀!
  羅湘綺的面頰在張仲允嘴唇的肆虐下變紅充血。感受到了張仲允絕望的熱情,他的眼角隱隱地泛著淚光。
  張仲允張口咬上了他的脖頸。
  「不、不……,明天還要早朝……」。羅湘綺推拒。
  張仲允放棄了對他的頸項的齧咬。一條腿伸入羅湘綺的腿間,用身體將他頂在牆上,騰出兩隻手來唰地撕開了羅湘綺的衣襟。
  羅湘綺感到胸前一涼,忍不住輕輕顫抖。
  張仲允俯下臉去,當他的肌膚的溫熱撲面而來的時候,張仲允忍不住喉頭發出像雄獸一樣嗚嗚的哀鳴。
  唇舌在肌膚之間流連,從胸口不斷地向下向下。
  沾染了張仲允鮮血的外裳被扔在一邊,接著拋出的是內衫和襦褲,羅湘綺晶瑩的肉身袒露在書房內,袒露在張仲允眼中。
  四周書架上放著的古舊書簡,更襯托出他的鮮活和明亮。
  夢裡不知道渴求了多少次,白日裡卻從來不敢想起,只讓那些春夢都隨朝露一起消散。
  可如今,呵,他的湘綺,他的阿錦……就這樣站在他眼前。
  張仲允半跪在羅湘綺的腳邊,兩隻大手緊緊地捧著他圓潤結實的臀部,仰起頭用濕潤的眼睛望向他。
  他的阿錦,他平時從容含蓄的阿錦,此時雙手插在他的發間,滿臉紅暈,用一種坦然而縱容的眼神看著他。
  張仲允低下頭,將羅湘綺的陽物含進口中,先是用舌頭溫柔地包裹舔舐,然後又狠狠地吮吸。兩手在羅湘綺臀部不斷揉搓。大腿根部緊緊貼著羅湘綺肌肉勻稱的小腿。
  羅湘綺重重地喘氣,低低地呻吟。
  張仲允覺得魂魄都在隨著羅湘綺的喘息而顫動。他輾轉吮吸著他,齧咬著他,吞噬著他,就好像吮吸著自己的生命之源。
  羅湘綺的手緊緊抓著張仲允的肩膀。頭不斷向後仰,露出優美的頸項,喉結不住上下翕動。
  就在羅湘綺身體漸漸軟倒,就要站不住了的時候,張仲允驀地站起來,面對面地抱著羅湘綺向臥房走去。羅湘綺開始掙動了一下,隨後就由他去了,進而伸腿夾住了他的腰。
  張仲允扯下自己的衣服,文雅的外表之下是一副強健的身體。繃緊的肌肉上,有筋脈在隱隱地跳動。
  深深進入的時候,羅湘綺忍不住發出悠長的動情的吟哦。
  窗外只有風搖樹影的沙沙聲。


十九、奏章
  恍恍惚惚剛要進入夢鄉,張仲允忽然一個激靈,又從懵懂中清醒了過來。
  低頭看了看懷中的人,他還睡得正沉。
  張仲允只覺得心中百感交集,如果不是此刻就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他的呼吸,他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多麼希望這一刻,能延續到天荒地老。
  可是,雖然此刻夜色正沉,但黎明總會到來。羅湘綺就要早朝,就要當庭面君……
  張仲允根本無法設想明天的朝會,會帶來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感覺到懷中的身體,傳來的陣陣溫熱,怎麼能夠割捨?怎麼能夠分離?怎麼能忍心讓愛人從容赴死,哪怕是為了再大義凜然的理由?
  不能……不能!
  那,又應該用什麼樣的理由來留住他?
  強留下他,不讓他參加朝會?或者苦苦哀求,求他三緘其口,告訴他四品言官的諫言,這個時候根本起不了作用?
  似乎這些手段,都不足以打動他倔強的阿錦。羅湘綺不是首鼠兩端、搖擺不定的人,也不會在強硬的手段下屈服。
  而自己,也不該、不會是那個折斷他羽翼的人。
  張仲允越想越是心急如焚,手腳冰涼。忍不住悄悄抽出壓在羅湘綺頸下的手臂,給他掖好被角,自己披衣起來。
  羅湘綺輕輕皺了皺眉,但並沒有醒來。真是累著他了。沒等端來熱水就已經睡著了。
  張仲允行至外間,輕輕掩上臥房的門。又將窗戶打開。
  月光霎時撲入室內,像流瀉了一地的水銀。
  如此靜謐的夜晚,卻怎知會醞釀著那許多的腥風血雨。
  張仲允靜靜對窗而立,心內如沸油一般翻滾。
  無意之間一低頭,發現在書案上,工工整整地放著一本奏摺。那是羅湘綺明天要當庭呈上的摺子嗎?張仲允用微微顫抖的手點亮了蠟燭,打開了奏摺。
  一面看,一面禁不住冷汗淋淋。
  犀利太過了!
  雖然是字字懇切,句句在理,但是疑忌正重的今上,又怎麼能聽得進去?非勃然大怒不可。
  該怎麼辦,怎麼辦?
  張仲允沉吟片刻,突然一個大膽的念頭閃過腦海。
  他快速撕下一片衣襟,將右手的傷口嚴嚴包裹。然後磨好墨,拿來一個空白的摺子,低頭慎重地寫了起來。
  他用的是羅湘綺的字體。把玩過、臨摹過、研習過,他的字體他早就爛熟於心。
  開篇先是稱讚今上聖明睿哲,堪比漢武劉秀中興之主。後又分析關內關外局勢。最後委婉地提醒國家正當用人之際,斬殺大將恐寒了天下人之心。
  危言直諫被改做了委婉的勸諭。
  奏摺寫完,張仲允已經汗濕重衣。
  張仲允知道,這番改動,很容易會被羅湘綺發現,引起他的不快。但是目下沒有別的法子好想,寧願冒著被他輕視的危險。
  雖然私改奏章,如若被皇上發現,難免也要問一個欺君之罪,但是他寧願陪著他上刀山,下火海。
  張仲允寫好之後,再三審視,覺得沒有錯漏之處,才慎重地把奏章放在書案上。然後把羅湘綺原來的奏章,悄悄藏到書架上的書簡之中。
  已經是四更天了。從鐘鼓樓遠遠傳來的鐘聲,預示著黎明的到來。張仲允輕輕走到床榻前,以手慢慢撫摩羅湘綺的脊背,等著他從酣夢中醒來。
  羅湘綺感覺到背上的溫暖,慢慢睜開了眼睛。先是眼中一片迷茫,後來漸漸映出了被燭光暈染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張仲允的影子。的
  羅湘綺露出了孩子似的、純真而信賴的笑容。突然面上又是一紅,把頭扭過了一邊。
  「允文能否先、先迴避一下,我,我要更衣。」羅湘綺低低地說,態度全然沒有了昨日的坦然。
  張仲允卻不理他,不管羅湘綺的推拒,像對待一個嬰孩似的,萬般珍惜地把他扶起,然後親手為他穿上乾淨的衣衫,為他梳起髮髻,又端來熱水青鹽,服侍他漱口洗面。
  羅湘綺微微垂首,臉上薄薄的紅暈一直未曾消散。
  老僕羅良端來早飯,但沒有人吃得下去。
  兩人坐在桌邊,默默無言。
  天已經隱隱泛青,再不出發就要遲了。
  張仲允親手為羅湘綺戴好烏紗,整理好袍服。然後,緊緊地握住了羅湘綺的雙手,凝重地說到:「阿錦……」,一開口聲音是酸澀的沙啞。「我不會阻擋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但是,今天我只求你一件事……」 。
  羅湘綺望著張仲允佈滿紅絲的眼睛,心中悲苦,說不出話來,點點頭。
  「今天朝會面聖,遞上摺子之後,無論聖上怎麼責難,千萬不要開口申辯,一句話都不要說!」
  「……」,羅湘綺輕輕皺著眉頭。
  「阿錦,求你了!」張仲允滿眼熱切,搖晃著羅湘綺的手。
  「好,我答應你!」
  張仲允直從眼睛一直凝望到羅湘綺的心裡:「記住。不管結果怎樣,生死我們都在一處。」
  「你……」,半晌,羅湘綺嘆了口氣,唇角上翹,微微露出一個笑容,眼中卻有濕潤的光在閃動。
  門外老僕羅良又在催促。這老人家是羅主簿從江南帶來的,羅主簿去世之後,就一直跟著羅湘綺,雖是主僕,卻情同父子。
  羅湘綺轉身欲走,卻又被張仲允拉住了手臂。他把羅湘綺寬大的袖管直擼到肩頭,然後低頭往上臂使勁咬了下去。
  羅湘綺吃痛一顫。
  白皙的胳膊上,是兩排整齊地滲著血的牙印。
  「痛嗎?」張仲允的手掌在齧痕上輕輕地摩挲著,「……痛就記住我說的話。」
  張仲允有意地拖延時間。儘量不讓羅湘綺有機會發現奏摺的秘密。
  羅良又在催促,不走恐怕不行了。
  羅湘綺終於抬頭深深的凝望著張仲允,微笑了一下,從書案上拿起奏章放進懷中,打開了門。
  再一次的轉身回望,然後出門而去。
  張仲允定定地站在昏暗的燈影裡,聽著從遠處傳來的雞啼。


二十、殘簡
  羅湘綺儘量克制著自己跳下轎子往回跑的衝動。
  他突然覺得很迷茫,對自己多年來的為人之道產生了懷疑。
  一直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體現自己的價值,一直希望這樣就能洗去人格的屈辱。
  讀書人的理想,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多麼奢侈的想法。因為總有那麼多的無奈,讓你不得不做出卑微的姿態去妥協。
  如果不能坦蕩蕩的生,那就不如坦蕩蕩的死。生逢亂世,人命如草芥。這種死法是最清潔最乾淨的。
  但是為什麼,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胸中會生出這麼多溫柔的牽扯,讓他在昨天,猝不及防地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那種渴望觸碰到他的感覺忽然是那麼強烈……。
  並不後悔。
  只是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對生命生出了那麼多的不捨和留戀。不是一直把他當作童年的摯友,一生的知己嗎?不是覺得人生有一知己,死亦足矣嗎?
  但是現在卻覺得不夠,這種道義上的相知還遠遠不夠……。多麼希望能再看到他,感覺到他溫柔火熱的目光,沉穩的呼吸……。
  羅湘綺坐在轎中,用一隻手矇住臉。
  生命中有什麼東西突然被改變了。或者說早就已經改變了,只是自己遲遲不願意去面對。
  難道只有捨生取義,才能體現自己人生的價值?哪怕這種捨生取義,只是為了一個虛弱無力的朝廷和一幫爾虞我詐的庸臣?
  不,不能這麼想,因為這時候退卻,就是對那些忠貞報國之士的背叛。再說即便不從國族朝廷的角度考慮,只就個人的道義而言,又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忠誠憨直的勇士,以那麼殘酷的方式,死在他所拚死保護的那些人的手裡?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羅湘綺長長地嘆了口氣,穩住思緒。
  昨天他已抱了畢死之志,今天他卻希望能夠活著回去。
  他輕輕撫著臂上的齧痕,那疼痛是如此的鮮明。
  張仲允不斷在室內踱著步,每一刻都是那麼難熬。他儘量讓自己不去胡亂猜想,只拚命告訴自己說,等到早朝散後,他就會回來。
  會的,會的……。
  張仲允的目光,無意識地在室內流動。突然看到了地上的廢紙篋,裡面胡亂團著好幾張沾染墨跡的字紙。
  凡是有羅湘綺筆跡的紙張,張仲允都十分愛惜。出於這種習慣,他走上前去,揀起那幾張紙,在書案旁坐下,一張張仔細攤平。
  忽然,張仲允的手開始輕輕地顫抖。
  那幾張紙上面的字跡,有的多有的少。其間還有大片塗抹的痕跡。但是全部都有著同樣的抬頭:
  「賢弟允文謹識……」。
  張仲允把幾張紙湊在一起,急切地往下讀,但字句往往被隨手塗抹的墨跡打斷,顯示出書寫之人心緒的猶豫和煩亂。
  「長憶江南三月,草長鶯飛。吾與弟並肩同遊,泛舟東湖之畔,折柳大禹陵前。奈何風雲忽變……」。
  雖然他絕口不提從前,卻原來也和自己一樣,那麼懷念少年時大家在一起的那種無憂無慮的時光。張仲允感到眼睛濕潤了起來。
  「……回想前塵往事,中夜輒輾轉難眠,汗濕重衣……」張仲允在錯亂的墨跡間,又看到這樣的字句。他感到自己心都縮起來了。他一直都是這樣的嗎?是無法擺脫過去的夢魘嗎?還是為國事擔憂?或者是為生之苦痛和多艱?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去抱慰他的所有的孤獨和煩難。
  「……父母雖中途捐棄,幸其可相伴於黃泉;阿秭女流弱質,然可喜子孝夫賢。余心所掛念者,唯弟一人而已……」。書簡到此為止,再沒有寫下去,張仲允翻看其他的紙張,沒有;又去看廢紙篋,也沒有。
  不過夠了。張仲允輕輕撫著那些殘簡。這就夠了。
  雖然不知道那些被劃掉的詞句,究竟講了些什麼。雖然不清楚,在面對紛繁的世事,和這份超乎常情的感情的時候,他有著怎樣的迷茫、混亂和猶疑。但他心裡有他,原來他也一直掛唸著他,這就夠了。
  紫禁城內,羅湘綺整理好衣冠,隨文官的隊列,慢慢走進大殿。以往看到這些衣冠楚楚、面無表情的人偶一樣的官員的時候,他會覺得格外茫然和消沉。但是今天,他卻感到內心一片空明坦蕩。他知道,有個人,不管怎樣,會堅定地站在他身後。
  羅宅的小書房裡,張仲允手裡握住那些殘簡,把頭抵在桌案上,心緒漸漸歸於平靜。
  
  無論怎麼樣,生死我們都在一起。

二十一、庭杖
  張仲允斜倚在床柱上,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恍恍惚惚地似乎看到,有很多面目猙獰的小鬼,在床下逡巡,彷彿隨時都會越過自己,將鬼抓攫向裡側的羅湘綺。
  張仲允在夢中掙扎,極力想要阻擋他們的接近。但四肢都像被魔咒鎮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突然有一隻嶙峋的手慢慢向羅湘綺伸過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張仲允悶哼一聲,終於衝破了夢魘,伸手去阻擋那隻手——卻擋了一個空。拭去額上冷汗,四下觀望,哪裡有什麼鬼影?只有燭火在晚風中飄搖。
  門好像沒有關緊,打開了一條逢。堆放在椅子上的、羅湘綺染血的衣衫也不見了。大概是羅良來收拾東西的時候忘記把門關好了罷。
  張仲允看向俯臥在床裡側的羅湘綺,他面色蒼白,在睡夢中還輕輕皺著眉頭。
  
  回想今日白天的經歷,一切彷彿比剛才的夢魘更加驚惶難耐。
  上午,張仲允在羅湘綺的書房中閉目靜待。四週一片寂靜,到最後,彷彿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會像刀鋒一樣割裂靈魂。以為時日就這樣靜止凝固了。突然,卻聽到大門口傳來了人聲的嘈雜。
  
  張仲允飛奔出去——
  在魏學洢和史可法的攙扶下,羅湘綺渾身浴血。
  那血紅的顏色是如此鮮明,張仲允彷彿被人突然用棍棒猛擊了一下,頭疼欲裂,腳步變得踉踉蹌蹌。
  這一瞬間他想和他一同去死!也勝過這一次又一次生生地折磨!
  羅湘綺此刻還是清醒的,他居然抬起低垂的頭,給了他一個輕輕的微笑。
  
  那微笑是一朵帶刺的花,一下子就嵌在了張仲允心口上。
  那是一種多麼尖銳的刺痛。張仲允卻恨不得張開懷抱,擁抱這疼痛,讓它更多、更深些。
 
  他們讓羅湘綺俯臥在床上,以免碰到背後的傷口。
  魏學洢請來的郎中開好了內服和外用的藥,說需要馬上清理傷口上藥才好。郎中想要過來掀開羅湘綺的染血的衣襟,卻被羅湘綺拚命掙動地按住。
  看到這個情形,一屋子的人慢慢散了開去,老僕羅良一邊走一邊拿袖子拭淚。只剩下張仲允和魏學洢站在床邊。兩人互相對視,四隻眼睛都佈滿了紅絲。
  最後魏學洢長嘆了一聲,看了一眼床榻上的羅湘綺,慢慢轉身走了出去。
  
  張仲允關好門,轉身輕輕去解羅湘綺的外裳。羅湘綺還要掙動。張仲允慢慢撫著他的手心道:「阿錦,是我,是我呀……」。羅湘綺這才安靜了下來。
  染血的衣衫就堆放在床邊的椅子上。
  床榻上的人,新傷壓著舊傷。
  張仲允用溫水輕輕擦拭,用手指肚沾藥輕輕塗抹。
  雖然心在泣血,但張仲允明白,很難會有比這個更好一點的結果了。
  今日朝會,羅湘綺拚死直諫的結果,是庭杖三十,貶為庶民。
  既顯示了天子的仁慈,又可殺一警佰,從此使人對此事緘口不言。確實是「仁慈」,因為如果有意,天子的一個眼神,就可使受刑之人片刻之內,立斃杖下。相對來說,羅湘綺看起來雖是血肉模糊,卻並沒有傷及筋骨。
  收拾完畢,羅良端來了湯藥。羅湘綺喝過之後沉沉睡去。張仲允便斜倚在床頭凝望著他。不知何時也睡了過去。
  半夜羅湘綺發起了高熱,整個人昏迷不醒,水米不進。大家忙又把郎中請了來,郎中說,病情來勢雖猛,但並不凶險。只是因為羅湘綺多年來五內鬱結,思慮過多,再加上棒傷,才會如此萎靡。只要安心靜養,調理一段時日,就會好的。
  第二天,魏學洢又帶來了新的傷藥。說是一個江湖人給的,治療外傷極為有效。張仲允小心給羅湘綺塗過,果然覺得比上次郎中給的傷藥好用一些,而且有一種奇異的香味。看羅湘綺的表情,似乎也沒有那麼痛了。頓時覺得心裡寬慰了許多。
  趁羅湘綺昏睡期間,張仲允著手安排善後適宜。京城是是非之地,萬萬不能再呆下去。羅湘綺被免官,平時來往走動的同僚不見了大半。剩下幾個來探望的東林舊友,也被張仲允擋了回去。過了幾日,舉薦袁崇煥為兵部尚書的輔政錢龍錫,也被抓進了大牢。朝中紛紛傳言,說他最後也難逃凌遲這一劫。
  是時候該抽身了。對於官位,張仲允毫不留戀。本來憑著少年意氣,他想要干脆一點掛冠而去罷了。但是又想到,他現在是以一身承擔著兩個人的命運,不能在這個緊要關頭冒險行事。於是還是中規中矩地往工部遞交了辭呈,藉口是祖母年邁體弱,思念孫子,所以自己要回去恪盡孝道,承歡膝下。
  雖然哪朝哪代都不缺乏兄弟鬩牆、父子相殘的戲碼,孝道仍然是場面上必須尊崇的準則。於是,推拒了例行的挽留之後,張仲允也恢復了他的庶民身份。
  羅湘綺養傷的時候異常安靜,似乎對這一切一點都不吃驚。張仲允說什麼,他都微笑應承。於是一切都安排妥當。
  他們要回江南。
  重回山水間,重回荷風月影之中。


二十二、歸程
  張仲允和羅湘綺終於踏上了重返江南的路途。
  就在他們整裝待發的同時,史可法也接到了調令,命他到中原剿匪。魏學洢將以幕僚的身份同行。本來史、魏還想請他們多留一段時日,等到史可法述職之後,再一同南下。但張仲允去意已定,仍按原定日期啟程。只是一再囑託史可法到中原之後,留心打聽宋柯的消息。
  四人在長亭灑淚而別。
  羅湘綺傷勢已痊癒大半,只是身體還十分虛弱。張仲允特別找來了一輛寬敞舒適的馬車,親自駕車,好讓羅湘綺可以在車上一邊休息一邊趕路。另一輛馬車堆放行李,由老僕羅良坐在車上看顧,另外雇了一個年輕力壯的伴當駕車。本來羅湘綺念羅良年過六十,想要送他到姐姐那裡頤養天年,但是他一心顧念少主,因此執意同行。
  此時正是初夏天氣,走出京師,只見四野一片綠意,空氣中飄浮著不知明的花香,張仲允和羅湘綺的心境都不由得放鬆下來。
  一路向南而行。張仲允望著羅湘綺和山水一樣越來越溫潤的眉眼,在心內暗暗發誓,願罄盡一生之力,去承擔此後的一切艱難辛苦,決不讓眼前的這個人再受到一點傷害。只願他也能放下以往的心結,從此寄情山水,攜手江湖。
  自羅湘綺罷官這一個多月以來,張仲允日日都守在他的身邊。愈是靠近,對這個人的憐惜就愈發深切。
  他知道了羅湘綺原來那麼容易被惡夢驚醒。每當這時,他會輕輕拍撫他的脊背,直到他重新進入夢鄉。
  羅湘綺還特別厭惡爬藤類的花草,看到凌霄、爬山虎和菟絲子一類的東西就想要把它們從攀附的樹木上扯掉,要不然就趕快避開,好像不避開,那些東西就會纏繞到他身上來。
  羅湘綺其實很害怕別人的靠近。為了照顧傷重的羅湘綺,張仲允晚間一直在他床榻的外側休息。每次當張仲允情不自禁地往裡側移動,靠近他,把他夾在自己和牆壁之間的時候,羅湘綺就會特別地驚慌不安。清楚了這一點之後,張仲允改睡在了床裡側,每晚都會規規矩矩的貼著牆側臥。開始的時候,羅湘綺總是會和他保持一定距離。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會慢慢貼近,悄悄握住張仲允的手,或者把手搭在張仲允的肋間。
  自從那晚之後,兩人的親暱也只是止於此而已。並不是沒有更多的渴望。但就算只是這樣看著他一天一天好起來,張仲允心裡還是感到無比的欣悅和滿足。
  行行重行行。
  因為羅湘綺重傷初癒,羅良又年邁,行程安排得並不緊促。
  一天行至一處山明水秀的所在,羅湘綺在車中坐得氣悶,想要下車行走片時。張仲允就陪他到溪邊的林間散步。一路雜花生樹,暗香浮動。
  此時日已盡午,有三三兩兩的村女,洗衣歸來,一路歡聲笑語地沿著溪流往村莊的方向走去。張仲允聽到銀鈴一般的笑聲,不由也感染了她們輕快的心境,跟著微笑起來。
  近旁的羅湘綺看到,慧黠的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說到:「亂花漸欲迷人眼……」張仲允知道他在嘲笑自己,嘿嘿笑了一下,訕訕地收回了目光。
  不想羅湘綺又刻意往他的身下瞟了一眼,接下去說到:「淺草才能沒馬蹄。」
  「你……」。張仲允氣結。不過被嘲笑的尷尬瞬間就被驚喜的情緒淹沒。他的阿錦難道是在吃醋嗎?而且,他又多久沒有看到這樣風趣而又有些促狹的羅湘綺了啊。一瞬之間,這麼多年的風霜彷彿全都消散了,他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他還是那個被自己所仰慕的,欺負自己也總是保護自己的秀美少年。
  張仲允走過去捏住羅湘綺的手,俯在他耳邊說:「看來阿錦的記性太差了。我是不是淺草回頭要你自己來量」。
  羅湘綺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轉身看到一株樹上纏著的藤蘿,皺了皺眉頭,伸手就要去扯。
  張仲允看著他孩子氣的舉動,心中不由溢滿了愛憐,故意緊緊握住他的兩隻手,箝制他的行動。
  羅湘綺回過頭,用帶著淺淺的詫異和不耐的眼神望著他,看得張仲允笑了起來。
  這個人,朝堂上是那麼的犀利,危急時刻總是比旁人都鎮定自若;肩膀雖然單薄,但總是揀最重的擔子去扛。私下裡,卻還純真得像個孩子。
  此時正是初夏,兩人都穿著薄薄的單衣。這麼靠近的站在一起是,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肌膚的溫熱。
  陽光透過枝葉散射在林間。在這斑駁的光影中,羅湘綺的頸項和耳垂,看起來彷彿暖玉雕成的一般,有一種透明的色澤。
  張仲允的手忍不住撫了上去,用大拇指輕輕摩挲他的喉結。腦中突然閃過那天他仰著脖頸,喉結上下翕動的樣子。不由覺得口乾舌燥。
  羅湘綺只是鬆鬆地綰了個髮髻,有幾綹頭髮,被風吹起,輕撫著他淡櫻色的唇。
  張仲允一開始只是一門心思想要替他把那幾綹調皮的頭髮拂開。不知怎麼回事,自己的唇卻深深吮上了那兩瓣櫻紅。
  「撲愣愣……」林間突然有飛鳥驚起,驚醒了沉醉中的兩個人。四處一望,卻再不見有什麼動靜。
  兩人相互對視,眼中都有著不捨和沉醉的餘波。
  終於,羅湘綺輕咳了一下,說道,回去吧,不要讓他們久等。
  於是回到車上重新上路。
  但張仲允的心,再也不能專注於趕路駕車了。


二十三、恐慌
  行了將近十日之後,一行人踏入了河南地界。
  中原本是富庶之地。但近年來因天災人禍,連年饑荒,把這繁華鄉變作了生死場。念及李源、宋柯就是在此處碰到匪亂的,張仲允心內暗暗戒備,行程也加快了許多。
  一路上,看到那些荒蕪的田地和黃瘦的孩子,羅湘綺的本已舒展的面色又漸漸凝重了起來。
  
  快行了幾日,眼看就要走出歸德府,進入南京地界了,張仲允才稍稍鬆了口氣,但是也不敢怠慢。
  張仲允整個人瘦掉了一圈,但兩隻眼睛依舊是炯炯有神。羅湘綺幾次要他上車休息,換自己駕車,他總是不肯。
  臨近歸德和南京交界處的時候,逃荒要飯的飢民漸漸增多。原來幾個月前,官兵和李自成的手下曾經在這裡僵持了數十日。最後李闖向西退卻,官兵也損失慘重。然而最苦的還是百姓,不僅牲畜和糧食盡數被官兵徵用,更慘的是田地多被踐踏,房舍也被焚燬。活不下去的百姓攜家帶口,紛紛往富庶的南方逃去。飢民中常有走著走著就餓斃路邊的,為了一點食物爭搶致死的慘劇也每天都在上演。
  
  張仲允又馬上戒備了起來,並告訴羅良和駕車的伴當小劉要小心行事。
  一日行至一處岔路口,不知該走哪條路才能到下一個市鎮。看到路邊,幾個面帶菜色的農夫在乾涸的田地裡勞作,張仲允就停下來走去打聽。
  羅湘綺順便下車透氣。看到田邊坐著一個瘦得皮包骨的小女孩,在那裡掘了草根往嘴裡塞。羅湘綺心裡大為不忍。回身從包裹中取來一塊炊餅,遞到那個小女孩手裡。小女孩也顧不上道謝,張口便咬。剛咬了一口,不知從哪裡跳出一個黑瘦的少年,一把搶過炊餅便跑,一邊跑一邊大口把炊餅往嘴裡塞。
  小女孩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又餓得沒有力氣,哭了兩聲就呵呵喘氣不止。
  
  羅湘綺心裡更加難過。軟語哄了幾句,又從包裹中取來一個包子遞給她。正要叫她慢慢吃,突然發現周圍不知何時聚攏過來一圈衣衫襤褸的飢民,不僅有孩子,還有婦人和壯年男子。
  
  羅湘綺把自己包裹裡的食物盡數都給了他們。但那點吃的東西怎麼夠分?沒有拿到東西的人便圍住羅湘綺不放,有的甚至上來拉扯他的袖子和衣襟,手中的包裹更是一不注意被人搶了去,還有人開始往車上爬。羅湘綺大病未癒,怎經得起如此折騰?被左推右搡,站立不穩,面色煞白。
 
  那邊張仲允看到大驚,飛奔過來,幾把扯下爬到車上的兩個人,從人群中搶出羅湘綺舉到車上,招呼嚇呆了的羅良和伴當縱馬駕車。那邊那些流民尚且不肯罷休,有的到後面車上去扯行李箱,有的想來把張仲允拉下馬,有的甚至攀緣在車轅上不下來。張仲允狠狠揮鞭,將那些人盡數打落車下。後面的伴當也依樣畫葫蘆。兩輛車從人群中直衝出去,向前行了二十餘里,馬跑得乏了,才慢慢緩了下來。
  一行人停下來休整。張仲允跳下車去想要檢視行裝,突然被羅湘綺扯住了手:「允文,這是怎麼回事?」羅湘綺的聲音微微地顫抖。
  張仲允低頭一看,原來是左臂在剛才的混亂中被劃開好大的一個口子,流出的鮮血甚至將車轅都染紅了一片,自己剛才竟然沒有覺得。
  和傷口相比,羅湘綺皺眉的樣子更讓他心痛。他一邊將傷臂往身後藏,一邊說:「沒事、沒事的,阿錦不要看。」
  羅湘綺的眼裡有深深的憂慮,回身從行李中翻揀出乾淨的裡衣撕下來一塊,又把自己用的傷藥拿來,替張仲允包裹。
  旁邊老僕羅良嘖嘖念叨:「造孽啊,造孽啊。」自去檢視行李。萬幸的是,除了羅湘綺手裡的食物包和放在車後的一箱冬衣,並沒有丟失其他物品。
  趕車的伴當小劉此時卻十分興奮,望著張仲允說到:「別看張公子文質彬彬的,一副讀書人的樣子,原來身手還這麼了得啊!您這都是打哪兒學的啊?」
  張仲允但笑不語。他和李源,從小都學過幾路拳腳,一方面是強身健體,一方面也是為了長大行走江湖做生意時方便自保。但張仲允知道,這種粗淺功夫,對付幾個流民還行,真碰到厲害人物根本起不了作用。
  傷口包裹完畢,羅湘綺還是皺著眉頭。張仲允輕輕道:「不妨事的,阿錦,不要太過憂慮。」
  
  羅湘綺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頓了一頓才說:「你受傷了。」
  「只是小傷而已。」張仲允沒有說出口的是,比起你曾經遭受過的,這又算什麼呢?
  
  「但是流了很多血……」。羅湘綺的眉頭還是沒有舒展開。
  「阿錦……」。張仲允看他這個樣子,心中一陣激盪,但身畔有旁人在,什麼也不能說。只伸出手去握住羅湘綺的手緊了一緊,便放開了。
  那邊小劉探頭探腦地往這邊張望,被羅良拉著去整理行李了。
  張仲允四下打量,剛才慌不擇路,也不知道是跑到哪裡了。只見道路兩邊都是黑黝黝的樹林,恐怕並非善地。不過幸而並沒有迷失方向,看來只要一直向南走,就能夠重新回到官道上。眼看就快黃昏了,得在天黑前找到市鎮才好。
  於是整裝前行。剛剛走出有一里多路,忽然聽到一聲呼哨,兩邊林中突然竄出十幾個漢子出來,將兩輛車馬團團圍住。
  四人大驚,欲待打馬突圍,不想車軲轆已被幾個人用長鐵鉤牢牢鉤住,動彈不得。看來這些人不是一般的流民,是強盜!
  後邊車上,羅良和小劉已嚇得瑟瑟發抖。
  為首的一個上前喝到:「到了爺爺這裡,還想走脫麼?乖乖把財物交出來!」
  
  口氣雖凶狠,中氣卻不是很足。張仲允看那一夥人,雖是強盜,但個個身體乾瘦;臉上只見菜色,不見橫肉。顯然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才來打劫。當下心裡已經有了計較。只要能保得人平安,財物盡可捨去。當下拱手道:「各位大哥也不容易,財物都在此處,各位請隨意取用,在下家中還有急事,望各位行個方便……」。
  場面話還未說完,就見有性急的漢子伸手去拉扯後面車上的小劉和羅良。嚇得小劉哇哇大叫:「幹什麼幹什麼,這可是京中工部主事大人的車馬,你們不要命了敢來打劫……」。
 
  張仲允暗道:「壞了!」
  果然,為首的兩個漢子聽得這話,對視一眼,輪起手中的朴刀就要砍過來。張仲允緊咬牙關,一手拉過羅湘綺掩在身後,一手拔出藏在身上的短刀,就要跳下車往外衝。
  眼看就要避不過這一場腥風血雨。忽然,從林中撲出來兩條灰影。幾個迴旋,那一夥人只來得及悶哼了幾下,就倒在了地上。的
  張仲允和羅湘綺不由得都愣住了。


二十四、邀約
  站在眼前的,是張仲允從來未曾謀面的兩個人。
  為首的一個負手而立,大概有三、四十歲的年紀,消瘦而結實的身材,太陽穴高高鼓起,一雙眸子精光四射,一看便知道是江湖中人。
  另一個大概二十多歲的年紀,在他背後垂首肅立。
  張仲允剛要上去拱手行禮,卻看見那個人的目光越過他,直看向羅湘綺,冷峻的神色,瞬間解凍開來,柔聲說:「湘綺你、你不要緊吧?」
  羅湘綺緊抿著嘴唇,過了片刻,說道:「不妨事,有勞了。」
  張仲允一震,原來他們竟是舊識,怎麼從來沒有聽他講起過?羅湘綺見他神色有些黯然,垂在袍袖之中的手悄悄伸過來握住他的手緊了緊,又沖他微微笑了一下。張仲允頓時心裡放寬了許多。
  
  這些動作雖然細微,又怎麼能逃得過習武之人的眼睛?只見那人臉色一暗,瞥過張仲允的眼神似乎像箭矢一樣銳利。儘管惱怒,那人還是向羅湘綺賠笑道:
  「這些人湘綺想怎麼處置?」
  羅湘綺望瞭望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的那些漢子,沉吟了一下說到:「他們也是被逼無奈。算了,放他們走吧。」
  灰衣人似乎心有不甘,但還是對身後的人做了個手勢。那個年輕人上來三下兩下解開了他們的穴道。那些盜匪一個個面如死灰,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就想走去。
  灰衣人微微皺了皺眉,年輕人會意,喝道:「怎地如此不懂江湖規矩!」
  
  一夥人相互對視。為首的那個咬了咬牙,走上前來對灰衣人行禮說到:「多謝大俠手下留情。兵荒馬亂,一村子人眼看都要生生餓死。無奈小人才出此下策。此番大俠不與小的計較。願把這條爛命留在這裡。只求放我兄弟們回去。」
  「放你回去,下次還不知都要去打劫誰哩!」眼看羅湘綺要放虎歸山,旁邊小劉早就急得不行。他是專門替人行腳趕車的把式,平生最恨的就是劫匪。
  那人聽了敢怒不敢言。最後把心一橫,也不理小劉,衝著羅湘綺道:「好叫公子得知,今天不該得罪公子,若逃不過死了便罷。若能逃得過,路還是會劫!不然一家老小,盡數都要餓死。」
  
  他身後的一干人,聽得此言,都露出淒然的神色。雖然都恐懼得兩股顫顫,卻沒有一個人先行逃走。
  羅湘綺和張仲允相互對視,心下也都淒然。
  羅湘綺突然拿過張仲允手中的短刀,走到那個為首的盜匪跟前。那人緊緊閉上了眼睛,卻並不躲閃。
  短刀甚是鋒利,羅湘綺揪住他的發髻,手起刀落,把他的發髻割了下來。說到:「好了,你們可以走了。」
  那人本來以為此命休矣,不想卻意外地逃出生天。呆立了片刻,也不多言,跪下咚咚叩首,率眾無聲遠去。
  灰衣人微笑晗首。
  小劉急得直跺腳卻不敢多話。灰衣人還是嫌他聒噪,又打了個手勢,身後的年輕人忽然發力,不知點了小劉和羅良的什麼穴道,兩人隨即軟倒,那年輕人一手拎了一個,幾個縱跳到林中去了。
  
  此地只剩下灰衣人、羅湘綺和張仲允三個人。
  灰衣人咳嗽了一聲,好像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怎麼開口的樣子。
  羅湘綺似乎也在躊躇,張仲允肅立一邊,也不出聲。四野一片寂靜,只有風吹過的聲音。
  
  最後,還是羅湘綺開口說道:「這麼多年來,多謝常大俠每年前去探視。這次又特贈傷藥,還一路護送。如今已經快要進入南京地界了,料想不會再有什麼風波。相救之恩,容來日報答。不如就此別過了。」
  聽到這話,張仲允卻並不再感到吃驚了。今日的遭遇,這一路上的許多異動,已經讓他猜到了是這個結果。
  灰衣人卻臉色大變:「你、你都知道了……。湘綺不要誤會,我每年,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並,並沒有別的意思。這一路上相隨,也只是怕出什麼變故,真的、真的是……。今天也是我疏忽大意,因為幫中有事,所以離開了片刻,不想卻出了這樣的事情。」說著凜冽的眼光又射向張仲允,似乎是在怪他保護不力。
  張仲允苦笑了一下。雖然不知道他與羅湘綺是怎樣相識的,心中卻已然明白了他的心意,還知道他在江湖中,定然是個來頭不小的人物。看著這個剛才應對盜匪雲淡風輕的男人,現在面對羅湘綺卻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除了嘆息造化弄人之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情形。
  
  「如今已不妨事了。其實今天也是怪我,所以才會誤入歧路……」,羅湘綺看到了張仲允的苦笑,連忙出言辯解。
  這一辯解,灰衣人的臉色更加難看。終於彷彿下定決心似地說:「湘綺此去何處?日後意欲何為?」
  「回江南。從此布衣終老,悠遊度日……」。
  「若想悠遊度日,不如與常某到淮揚盤桓數日可好?揚州瘦西湖,風景絕佳。」
 
  「不敢有勞常大俠。常大俠是淮揚鹽幫之主,事務繁忙。我一個外人,不便打擾。」
  
  「若常某發話,誰敢說湘綺是外人?如果湘綺不願與江湖人廝混。常某正有退意,願從此和湘綺暢遊山水。如果湘綺嫌如今山河變亂,聽說大理民風淳厚,四季如春,正好結伴同遊。噢,我還聽說南洋有一個島國……」,灰衣人生恐再也找不到機會說出這番話似的,不假喘息地一口氣說了許多。中間羅湘綺幾次張口欲言,都找不到機會插話。
  講完南洋的風土人情,灰衣人最後橫了張仲允一眼,又加上一句:「無論到哪裡,憑常某的手段和財力,定不會讓湘綺再受風霜之苦」。
  張仲允緘默不語。
  「常大俠的好意,湘綺心領。只是,只是……」羅湘綺並不是猶豫不決,只是不知該怎麼傳達他的心意。兩個男人之間的感情,該如何向旁人表述?
  他看著張仲允,張仲允也望著他。
  那目光無限溫暖。羅湘綺突然覺得沒有什麼好掩飾避諱的,於是緩緩但堅定地說到:「我和允文,生死與共,此生不離。湘綺恐怕要辜負幫主的美意了。」
  灰衣人聽他如此說,心頭巨震。眼中精光暴漲,面色猙獰淒厲。這一路上,他早就知道兩人的牽繫,也數次用計打斷了他們的柔情繾綣。但是親耳聽到兩人同生共死的誓言,還是心頭瀝血。忍不住握緊拳頭,一步一步逼近。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
  張仲允挺直了脊背,絲毫不讓地與他對視。羅湘綺走到他身邊,兩個人的手牢牢握在一起。
二十五、悵惘
  灰衣人緊握成拳頭的手簌簌顫抖著。眼看著離兩人還有五步之遙,羅湘綺突然邁步站到了張仲允的身前。灰衣人看著羅湘綺坦然而又堅定的神色,眼中的獰戾之氣,慢慢一點一點褪去,繼之湧現而出的,是無盡的心酸和悵惘。瞬時肩膀塌陷了下來,止住腳步,轉過身,閉目半日不語。
  
  長嘆一聲,再轉過頭來時,嘴角已掛了一個淒然的笑容:「方才,是常某造次了……」,頓了一頓,「既然如此,天色已晚,兩位請及早上路罷。」
  突然的轉變,使張仲允和羅湘綺都有些愕然。然而看到他淒然的笑容,兩人也不由覺得心下黯然。的
  末世多離亂,只有真情最堪珍惜。但有些情,卻不能不拋舍、不得不辜負。
  
  羅湘綺發出了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拱手施禮道:「來日,定當和允文登門拜謝常兄大恩。」
 
  灰衣人聽他換了稱呼,頓時又是欣喜,又覺心酸。也拱手道:「無論何時,若湘綺願意,揚州常某的居處,都、都……」,竭力要傳達自己的心意,卻不知道如何說下去。
  羅湘綺卻不等他說完,便點頭道:「我記下了。」
  那邊張仲允也施禮道:「常兄閒時,也請到紹興一敘。」
  灰衣人看看他,並不答話,卻又把目光轉向羅湘綺。
  羅湘綺微笑道:「自當灑掃庭除,開中門以待君來。」
  灰衣人仰面哈哈大笑,笑聲灑脫中又透出些許悲涼。這一笑,才又恢復了他江湖豪客的本色:「好,常某日後少不得要去叨擾。到時候莫要嫌俺江湖人粗魯聒噪才好。」
  一時間氣氛輕鬆了起來。
  灰衣人喚來了隨同的年輕人,命他幫羅湘綺和張仲允整理行裝。
  羅良和小劉也回到了他們的馬車上。經過這次際遇,小劉安靜了很多,連走路都是輕手輕腳的,生怕弄出聲響。
  終於又要上路了,張仲允已登車執鞭,羅湘綺還站立在車前。
  灰衣人突然邁步近前,沖羅湘綺遞上幾個像炮仗一樣的物事,「如若有用到常某處,點燃這個號筒,鹽幫屬眾看到這個訊號,自會和常某聯繫。」
  他說得十分懇切,羅湘綺只得收起謝過。
  灰衣人卻並不馬上離開,只痴痴地凝望著羅湘綺,喃喃地說:「九年了,我頭一次和你靠得這麼近……」。
  只看得羅湘綺低下了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灰衣人卻打住了話頭,伸出手在羅湘綺腰間輕輕一托,不知道用的什麼巧勁,羅湘綺已穩穩地被他送到了車中。
  灰衣人再次拱手:「就此別過。多多保重。」說罷也不等兩人回禮,一個擰身,消失在林中。那隨從的年輕人也一縱入林,片刻不見了。
  張仲允和羅湘綺於是打馬上路。
  林中,灰衣人揮手遣走了隨從。等到馬車前行了百步之後,便縱身上樹,像一隻灰色的大鳥一樣,朝著馬車駛去的方向,在樹冠之間無聲地縱跳滑行。直到平林盡處,遙遙看到馬車上了官道之後,才停歇在了一株老樹之上。眼看暮色四合,此處距地面有數丈之高,四周又有密密的枝葉遮擋,灰衣人再也不用強作鎮定,任淚水沿著面頰流淌了下來。
  初見他的時候,他還是個稚嫩的孩子,他也才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
  他們的相逢是那麼苦澀和晦暗。在蘇州大牢裡,他是錦衣衛捉拿的東林人犯,而他是在掩護兄弟逃遁時受傷被捉的鹽梟。
  知道自己秋後就要問斬,年輕的心因不甘而變得狂躁不安。想要砸爛這一切,毀滅這一切,恨不得讓世界跟著自己一起滅亡!
  但除了在牢中罵罵娘,打打架,卻根本不能有其他的作為。
  突然一天牢中來了一批不一樣的犯人。看樣子都是讀書人的模樣,其中有兩個還是十幾歲的秀麗少年。一干鹽梟、盜匪都是血氣方剛的漢子,其中有好此道的早就偷偷咽起唾沫。
  
  那兩個少年中尤為秀美的一個,不知道怎麼惹到了那個姓趙的錦衣衛。那個錦衣衛先是用沾鹽水的鞭子將他白皙消瘦的脊背抽得鮮血淋漓,然後又把他拉至大牢的走廊中,要當眾拿他取樂。那少年頭撞木柱,以死相抗,錦衣衛卻說,不依的話就把他和他的同伴扒光了扔到這些盜匪中來。
  
  當時只覺得血脈憤張,心中只盼他不要答應,這樣如果他被扔到這邊的牢房裡來,自己拚死也要護得他不被旁人欺侮。
  至於那時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他的心裡卻並不明白,只覺得被這個念頭燒得頭腦發熱,握住欄杆跺著腳大叫:「不要聽他的,過來,過來呀!」但是那時大聲叫喊的不只是他一個人,還有身邊的那些吹著口哨,浪聲大笑的犯人。他知道這一定是嚇著他了,但他喊啞了嗓子也沒有辦法讓他明白,自己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終於那罪惡的一幕發生了,他沒有辦法阻止。看著那穢物和著血水流了他一臉,他恨不得把那錦衣衛當場撕裂!
  以後他的夢裡常常夢到這一幕。卻不知為什麼,滿頭大汗地驚醒的時候,會赫然發現,在夢裡,施暴的那個人,竟然就是自己!
  愧疚夾雜著不安,卻又忍不住留戀那滋味。
  那之後不久民亂即起。他們都趁亂衝出大牢。帶著幾個兄弟,他把那個狗娘養的錦衣衛大卸八塊。要不是時間緊迫,非把他剁成肉醬不可!
  他想邀他同行,他卻對他避如蛇蠍。無奈,他只能悄悄尾隨,就如同今日一樣。
  
  他每年都悄悄去探望他。無論他在祥符,還是京師。
  
  他知道了魏學洢的秘密,就如同魏學洢也知道了他的。
  本來以為,能夠就這樣看著羅湘綺青雲直上,娶妻生子,子孫滿堂。卻不料,出現了一個張仲允。
  他竟然是能夠接受這種悖倫的感情的——在經受了那一切之後!那麼,為什麼陪伴他、安慰他的,竟然不是自己!?
  坐在粗大的枝椏間,斜靠著樹幹,灰衣人像一隻受傷的鳥,把自己隱藏在濃密的枝葉裡。
  
  從懷裡掏出來一件物事,灰衣人的臉上露出了無比溫柔的神色。那是一件中衣,破爛且沾滿血污的中衣。
  那是羅湘綺殿上受刑之後,從他身上褪下的衣衫。他趁他們不防備之時,從臥房中悄悄拿出來的。他去晚了,沒有來得及阻止他做傻事,只能滿心痛惜地在遠處觀望,一如他這些年一直做的那樣。
  
  他將那件中衣拿在手中無比珍惜地撫摩揉搓,把臉埋在其中,貪婪地吸嗅那上邊專屬於他的味道。然後又放在口中細細吮吸,直到齒間充滿了鐵鏽似的淡淡咸腥味。最後,他終於忍不住把它放在腿間輕輕摩擦。
  「湘綺,湘綺……」,痛楚而熱切的低吟,從密密的枝葉間洩漏出來。
  近旁樹上的棲鳥,似乎也不忍聽聞,展開翅膀,悄無聲息地滑翔而去。
  眼看就要到達前面那個燈火閃爍的市鎮了,大家終於鬆了口氣。兩輛馬車漸漸慢了下來,從容前行。一路上都未曾開口的羅湘綺,挪向車門,對執鞭的張仲允說:「允文,嗯……,我以前未曾來得及告訴你,常大俠是……」。
  話還未曾說完,張仲允突然回頭,趁著沉沉的夜色,輕捷地在羅湘綺唇上偷了一個吻,羅湘綺一愣,就忘了下面想要說什麼。
  「阿錦是我的,誰也搶不走!」語氣堅定無比,又透著三分頑皮,兩分得意。
  
  知道什麼也不必說了,羅湘綺緩緩倚回到車壁上,臉上綻開了一個溫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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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歸里
  這是一個樸素而幽靜的小院。院中有桂樹一株,修竹若干。院外有清泉潺潺流過。
  
  秋日的陽光乾淨而清朗。院中樹下,擺著一張軟榻。一個人,身上半蓋著一條薄被,斜倚在軟榻上閉著眼睛,一隻手枕在腦後,另一隻手握著一本翻開的書。
  從屋裡又走過來一個人,悄悄來到他的身邊,在軟榻邊坐下,俯下身子,輕輕在那個人的發間、耳後、領窩裡吸嗅著。他涼涼的鼻尖觸到了那個人的面頰,那個人也不睜眼,只是無聲地微笑了起來。當他終於過分地想要翻開他的衣襟,把鼻尖拱入他的腋下的時候,那個人終於不耐煩了起來,伸手推拒道:「你像只小狗一樣的做什麼呢?」
  「我喜歡阿錦身上的味道……。」
  「有什麼好聞的?不如你去種幾盆梔子、蘭草來,天天放在枕邊。」
  「那也沒有阿錦的味道好聞。像是……,像是揉碎了的茉莉花蕊的味道。」
 
  羅湘綺最不喜歡他把自己比成花呀月呀什麼的,因此只瞥了他一眼,也不答言。看他又厚臉皮地把鼻尖湊了過來,突然臉上閃現過一個不易察覺的慧黠的微笑,隨即又正色道:「我也喜歡允文的味道。」
  「真的麼?」張仲允愣住了。這可不像是阿錦平時會說的話呀。張仲允滿腹狐疑。
  
  「真的、真的。」羅湘綺一本正經地說:「尤其是允文……的時候,味道聞起來就好像是燒紅了的熨斗,一股焦熱的甜腥味,就差滋滋冒白煙了……」。
  「你……」。張仲允又被他捉弄得說不出話來。
  羅湘綺用書掩上臉,在書下偷偷地笑。
  他促狹起來,總是叫張仲允哭笑不得。明明平時是那麼一個含蓄蘊藉的人,卻又時不時會說出這麼惱人的話;說出的話雖涉狹邪,卻偏偏又是這麼一副純真的樣子。
  不管了,口頭上討不到便宜,就用武力來說話。
  張仲允把羅湘綺臉上的書丟到一邊,臉湊過去眼睛對著眼睛說:「熨斗已經燒熱了滋滋響,現在就要把你這塊香羅帕好好熨熨平……」。說著也不管羅湘綺的掙扎,連人帶被一起抱到屋中,吱呀一聲,將屋門關閉。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四肢交纏,胸膛挨著胸膛,面頰貼著面頰。張仲允能夠感覺到羅湘綺的眼瞼在微微地顫抖。隨著這微顫,他長長的睫毛在張仲允的面頰上輕輕劃過,一下,又一下。像是一隻蝴蝶在輕輕搧動著翅膀。慢慢的,蝴蝶飛倦了,終於停歇了下來——羅湘綺的呼吸變得細膩而悠長。
  
  伊人睡去,午後的房間裡一片靜謐。只有明爐裡的碧香菸,細細一線,不絕如縷地裊裊向上升起……。
  倦飛的鳥兒,終於又回到了故林。
  他們是將近七月返回的紹興,拜訪了掌教梁章森和故友之後,稍做休整,張仲允又陪羅湘綺返回海寧祭祖。
  羅主簿夫婦仙去之後,是羅湘綺的姐夫出面送二老回鄉安葬的。羅湘綺因此一直深深內疚。此次回鄉祭奠,又惹起了前塵往事。羅湘綺黯然傷神。幸虧有張仲允從旁邊百般勸慰開解。
  
  之後張仲允苦勸羅湘綺和他返回紹興。但因為種種說不出口的理由,羅湘綺一直猶豫不決。幸而陽明書院的掌教梁章森素來器重羅湘綺的人品學問,再三催請他回陽明書院擔任教習,羅湘綺才重新和張仲允一起回來了紹興。
  張仲允在王羲之的故居蘭亭之畔,尋覓了一處乾淨清幽的小院,作為羅湘綺的居所。羅湘綺因為傷後虛弱、旅途勞乏,加上祭奠時的心緒波動,安頓下來後又病了一場。張仲允日日在身邊看護相伴,很少回到自己家中。幸而羅湘綺慢慢好了起來,張仲允這才也漸漸舒展開了眉頭。
  
  只是這一番經歷過後,羅湘綺越發的消瘦了。張仲允於是題了一副對聯掛在他的書房裡:
  
  淡如秋菊何妨瘦
  清到梅花不畏寒
  張仲允認為用這兩句話來形容羅湘綺非常妥貼。羅湘綺只是微微一笑。心下卻感動。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張仲允的父親張德洪對他這次莫名其妙的辭官歸里大為不滿。
  張德洪出身市井,靠精打細算起家。世人重官不重商,張家雖然富足,但在那些官宦士紳面前總是有些抬不起頭。張仲允的中進士和步入仕途,終於讓張德洪揚眉吐氣了起來。張家的書坊「世德堂」也因此生意越來越好。
  因為此時的書坊,最大的生意就是出八股文選本,以供考生應試之用;其次是戲文、彈詞和話本小說。八股文選本又稱時文選本,好的選本就如同考試秘籍一樣,是科場的利器。富貴人家自不必說,就是貧寒人家,為了蟾宮折桂的理想,勒緊褲帶也不能沒有書讀,不然拿什麼來應考?因此雖然此時書籍還是個奢侈品,但張家書坊的生意卻一直頗為興隆。張仲允得中進士之後,「世德堂」時文選本的名號就更響亮了。
  因此張仲允的辭官歸里,不僅讓張德洪大為掃興,而且也多多少少影響了張家的生意。張仲允對家裡人只說是因為工部的治水工程出了點問題,為了避禍,暫時歸隱在家,之後有機會再東山再起。張德洪只是半信半疑。
  更讓張德洪和夫人趙氏不快的是,張仲允回鄉之後,不願意按家人所期望的那樣,多多和士紳名流交往,為自己日後的仕途打點門路;也不願意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娶妻成婚,白白錯過了很多機會。只天天往陽明書院和羅湘綺的小院中泡著。即便回家,也都是蜻蜓點水一樣匆匆而過。但此時老夫妻兩個顧唸著羅湘綺也算是張仲允的救命恩人,又身體病弱,因此也不好說什麼。
  
  只是心頭的陰霾已是越來越重。


二十七、擔憂
  天氣不知不覺冷了起來。雖然比起京師的乾冷,江南的氣候要溫和濕潤許多,但到了深秋,早晚還是有些寒意。
  羅湘綺坐在窗前,一手伏案、一手執筆,低頭沉思。
  他的書稿《東林列傳》已經完成將近一捲了。雖然現在身處草野,但並沒有就此完全忘記了濟世之志,不能在朝堂施展自己的抱負,就以紙筆來記古述往,以期能為後世之鑑。
 
  前幾日,羅湘綺和張仲允已經編著了一本《六君子傳》,收錄了因抗擊魏閹而被陷害致死的左光斗、楊漣、魏大中等六位君子的生平,希望能將他們的事蹟流傳於世。
  這本書是由兩人一起收集、整理、校勘成稿的,然後又是張仲允拿到張家的「世德堂」,親自參與排版、刻版、印刷的。成書之時,望著扉頁上緊靠在一起的兩個名字,兩個人心中都有溫暖的潮汐在湧動。
  回到紹興的這段日子是羅湘綺成年之後最為安然愜意的一段時光。一開始心中所懷有的種種隱憂,慢慢也都在張仲允穩健而又體貼的態度中漸漸消散了。意氣相投、心靈相通,兩個人之間漸漸生長出一種難以言傳的默契感。羅湘綺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在一個人面前這麼放鬆過。
  
  無限的溫暖、無限的包容。
  本來那一日的驟然親近,很難說不是生死難卜之時的孤注一擲。不想這一擲,竟擲來此後如許多的幸福。真佩服自己,當時居然有那樣的激狂,那樣的勇氣……。想到這裡,羅湘綺不禁微微有些面頰發燙。
  「發什麼呆?在想什麼?」張仲允突然從身後走過來,溫暖的手掌撫上羅湘綺的脊背,俯下身子道:「是不是在想我?」
  羅湘綺連眼皮都不抬,信手一揮,趁張仲允不防備,用沾滿了墨的筆在他的鼻尖上點了一個黑鼻頭。
  「呀!」張仲允大叫一聲,連忙跑出屋門到後院去打水清洗。這可是他特意找來的上好的松煙墨,遲了能不能洗掉就很難說了。
  背後傳來羅湘綺低低的笑聲。
  這兩個人商量正經事的時候都是再端方嚴謹不過的,可嬉鬧起來就像是兩個大孩子。
 
  院中的羅良看到張仲允掩著鼻子急匆匆往後院水井邊跑,笑著搖了搖頭。
 
  張仲允直洗了半日,好不容易才把臉洗乾淨了。於是氣勢洶洶地回到前院,一邊掀門簾進屋,一邊說:「好你個促狹鬼阿錦,越學越壞了,看我不……」。
  話未說完就打住了。原來屋中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正是張仲允的母親趙氏夫人,和她的貼身丫頭立在屋中。羅湘綺正忙著一邊見禮,一邊讓座。大家看著興沖沖闖進來的張仲允,都有些怔愣。
  
  終於還是趙氏夫人打破了尷尬,笑著說:「你看這孩子,這麼大了還是不懂事。羅公子是你的學兄,又是救命恩人,你怎麼這麼沒大沒小的。羅公子,是我教養不周,你千萬不要介意。」
  
  羅湘綺聞言只是微笑欠身致意。從羅良手中接過茶來親自奉上。
  張仲允終於回過神來,過來跟母親見禮。
  趙氏說沒有旁的事情,就是做了些吃食,還有兩身冬衣,拿了來看看他們兩個。又囑咐張仲允,雖然做學問要緊,閒時也該多回家看看。祖母日日在家念叨呢。祖母有年紀了,身體又不好,也應該多多陪伴以盡孝道才好。
  張仲允一邊一一應下,一邊偷偷打量羅湘綺。羅湘綺只沉默微笑。
  趙氏坐了一會,說家中有事,就不多留了。張仲允和羅湘綺直送到門外。臨上車時趙氏又拉著羅湘綺的手,囑咐他要多注意飲食,委實是太瘦了等等,羅湘綺含笑應承。趙氏夫人這才上車而去。
 
  到了車中,放下車簾,趙氏臉上的笑容霎時隱沒無蹤,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伸手在太陽穴緊緊按壓。
  不由得她不擔心啊。看這種情形,別再是兩個人已經做下什麼沒法見人的事情了吧。她知道,從打小時候起,張仲允對羅湘綺就和旁人不同。
  還記得十年前的仲春。
  那時候張仲允還是個虛齡不足十三的孩子。有幾日,張仲允下學回家特別早,沒精打采的,也不去外邊玩耍。問他時,才知道是羅湘綺生病未去上學的緣故。
  一天下午,張仲允和李源在家中溫習課業,突然張仲允的伯父怒氣衝衝地找上門來。趙氏開始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他有一株異品重瓣海棠,張仲允向他求一枝說要拿了探望病中的同窗好友,他便應允了,讓他自己去折。誰成想,張仲允竟趁他不注意,幾乎砍了小半棵樹去!
  趙氏趕忙讓張仲允來賠禮道歉。張家大伯直嘮叨了半日才去了。
  「哈哈哈……」張家大伯剛走出門口,後邊李源就一手扶著廊柱,一手指著張仲允,笑得直不起腰:「讀書仔何時變成砍柴郎了?哈,我倒不知你還有這等本事……」。
  張仲允本就心中不快,給他這樣一笑,當下就擼起袖子,露出細瘦的胳膊,要和李源理論。
 
  李源一邊招架一邊笑道:「剛才在張大伯面前乖貓兒似的,在我面前倒又變成老虎了。早就知道你最會欺軟怕硬……哎喲,我的膝蓋!」。
  趙氏連忙在一旁勸解,又罵了張仲允幾句,才拆解開兩個打鬧的孩子。
  「日後不許你把今天的事告訴阿錦!」張仲允咬牙說道。
  「誰耐煩管你們的事。」李源回到。說著又壓低聲音:「今日母親允我晚間去探望岳父呢。」說罷也不管張仲允,向趙氏行禮道別,一臉喜色地走去了。
  「看你老婆是真罷!守妻奴!」張仲允在後邊憤憤地喊道。
  李源也不回嘴,笑嘻嘻地回頭拱了拱手,越走越遠了。
  剩下張仲允悶悶地站在原地。趙氏只當他是被大伯罵得蔫兒了,也沒有再去管他。
  
  誰知,過了一會,張仲允竟跑過來和她廝纏,非要她去羅家提親!一開始,她以為張仲允看上了羅家的大小姐湘紋,誰知道,說了半天,竟然是想要羅湘綺!
  勸了許久也勸不住。剛好他老子張德洪從外邊回來了,趙氏就請了他過來。本來只是想讓他罵幾句,嚇唬幾下就算了。誰知張德洪一聽這話,頓時火冒三丈,就要動起家法來。眼看收不了場,嚇得趙氏連忙差丫鬟去把張仲允的祖母周氏老太太請了來。






二十八、風波
  眼看著天色已近黃昏,晚飯也該擺上了罷,張家的老夫人周氏這樣想著。一邊呼喚丫頭小環來給貓兒添食,一邊打算整理完桌上的繡花圖樣,就到前廳去。
  誰成想剛拿起一張圖樣夾進書裡,就看見兒媳的丫頭小佩慌慌忙忙跑來,說是夫人有事請老夫人過去。問是什麼事,卻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只得急忙往前院走。那隻玳瑁貓看到主人沒有喂食就要離開,喵喵地往腿間纏繞,要不是小環及時扶著,老夫人幾乎就跌了一跤。
  急急走到前廳,卻只見兒子張德洪,袍角掖在腰帶裡,一隻手拿著籐條,一隻手往八仙桌下面,拽著孫兒張仲允的胳膊,要把他拽出來。
  而張仲允則死死地揪著八仙桌的桌腿不撒手,說什麼也不出來。
  周氏老夫人一看,心先放下一半。張仲允是個鬼靈精,不像大孫子張伯讓,忠厚老實,老子說要打,就直挺挺跪著讓打,不哭不喊,晚上痛得睡不著直哼哼。張仲允則能躲就躲,能逃就逃,有時知道自己惹禍了,還會先行把籐條偷偷扔到井裡。等他老子找籐條的功夫,祖母和母親就趕來救駕了。不過這招用多了就不靈了,找不到籐條時屁股上就會多出幾個大腳印。不過就是有一點,逃不掉該挨打就挨打,但是從不服軟求饒。
  今天看這架勢,是還沒有打在身上。不過不知又惹了什麼禍事,鬧出這麼大動靜。
 
  「有什麼話不會好好說。你也這麼大人了,眼看伯讓明年成了親,你就要當公公了,一味和孩子鬥氣使狠,像什麼話。」老夫人對兒子說話頗不留情面。
  「母親……」,張德洪雖然氣得腹脹無比,但也只得先來和母親見禮,把她扶到堂上坐下。老夫人招手讓張仲允過來依在懷裡。
  「母親不知,這,這小子實在是不像話!」
  「他不聽話你就好好教導,這樣像急眼公雞似的,你怎麼能跟他說清楚。」
  
  「哎呀,母親……」張德洪急得原地轉了個圈。「他上房揭瓦我都可以不管,但是今天他、他、他……」。
  「他怎麼了,你結巴什麼啊?」
  「他居然硬要兒子媳婦找人上主簿府去提親!」
  「咦?」周氏頗為驚詫,「為娘記得那主簿府家的小姐湘紋可比我家允文大了五六歲呢!」又回頭對張仲允說:「也不是不可以的,雖說人家是書香門第,但咱家也不算太差,你又和湘綺交好。只是那湘紋聽說已經訂婚了啊,恐怕……」。
  「唉!母親……」張德洪終於忍不住打斷,「這個孽子不是想娶那羅家小姐,他、他、他說要娶那羅家的二公子、羅湘綺!」
  張德洪一面說一面又火起,忍不住想上來拉扯張仲允:「居然好勸歹勸都不聽,還敢說什麼要不然終身不娶,你才屁大一點,就想學人家什麼桃又是什麼袖的,還敢要死要活威脅你老子……」。
 
  「那李源為什麼就能和宋柯訂親?」
  「宋柯是個女子!她女扮男裝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反正都是同窗,他們可以我為什麼不能?」
  「混帳東西你還胡攪蠻纏,別以為有祖母護著我就不敢打你!」說著就伸手來拉扯。
  
  周氏一隻手摟著孫子,一隻手拍開兒子要來搶人的手:「小孩子家家鬧著玩,虧你這麼大的人也當真。」
  「他這是忤逆敗倫……」。
  「你住嘴!」周氏不禁沉下臉:「咱家反正也不是什麼詩書大家,無非是開個書坊掙幾個錢過個太平日子罷了。用得著你這麼著說孩子嗎?你媽我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出身,也不跟你講究那些囉嗦規矩。不然你今天當著我的面大叫大吼算什麼?」
  「這個……」張德洪的氣頓時洩了。他脾氣雖然暴躁,母親的話卻是極聽的,當下馬上向母親賠罪。
  張仲允的母親和哥哥,剛才一直站在旁邊不敢出聲。此時看張德洪洩了氣,也自悄悄鬆了口氣。
 
  張德洪又仔細解釋道:
  「母親不知。那羅家是有根基的大家,族裡多是讀書人,出了好幾個大官。他小小一個商家子,口口聲聲說要娶人家兒子,羅家知道,豈不覺得是奇恥大辱,怕只怕皮也給他剝了好幾層了。」
 
  「既怕人知道,你還在這裡吵嚷。」老夫人冷冷橫了他一眼。
  「呃,這個……」張德洪不禁汗顏,聲音也變低了,「是兒子魯莽了。」
 
  「咳,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仲允還小,虛齡不到十三,週歲不足十二,他能懂得什麼。縱是說錯一兩句話,羅家又能怎麼樣?」。」
  頓了一頓又說:「誰沒有年少天真的時候。想當年,我和你的錢伯母婉宜,才是要好得不得了呢。」說著流露出一副悵然的神情:
  「一起長大的手帕交。她大我兩歲,連刺繡都是她一手教我的。衣服鞋子都換著穿,還約好長大共嫁一夫,永遠在一起……。
  這些當然都是傻話,但是一輩子有這樣一個知己,真正是很難得。你父親去世的早,為娘自己帶大你們兄弟兩個,要不是婉宜三天兩頭地幫忙,又叫你錢伯父帶你學排字、刻板,加上你自己也爭氣,漸漸開了這書坊,又在城外置了些土地產業,咱家也不會過上今天的日子。只是婉宜為什麼這麼命短呢……。」說著濕了眼睛。
  張德洪不敢反駁,只委婉說道:「錢伯母人品高潔,咱們一家沒齒難忘。只是,這小子和娘你們是不一樣的,您不知道現在這些後生都、都……,咳!」
  「有什麼不一樣?不過是年少懵懂,不知世情罷了。等到大些了,自然就好了。」頓了一頓,又對張仲允說:「只是以後這樣的混話,再也不許說了,別人笑話不說,說不定羅湘綺知道了,還從此不理你了呢。」
  張仲允深深低下了頭。
  「以後再不許你去巴著人家!聽見沒有,一下學就給我回家溫書!」張德洪厲聲道。
  
  「也不必這麼決絕,我看那孩子人品很是不錯,有這樣的朋友,也是仲允的福分。以後交往要有些分寸就是了。好了,鬧了這半天,大家都餓了,快去洗手換衣服吃飯罷。」看張仲允臉色漲紫,周氏和趙氏又一併勸解哄勸了他幾句。
  一場小小的風波才就此結束。
  雖說那天之後,大家再提起這件事,都只是當成笑談,但趙氏心裡,卻一直把這件事情記得很清楚。尤其是這次張仲允辭官歸里之後,不知道為什麼,趙氏總是會想到這件事。
  
  到底該怎麼辦?要不要把這些蛛絲馬跡,這些自己心裡的擔憂和猜疑,告訴他老子?還是先趕快給他尋一門趁頭的親事收收心比較好?
  直到馬車一路搖晃著行至自家門前,趙氏心裡亂七八糟的還是沒有個譜。
二十九、孤鴻
  趙氏在家忖度了好幾日,最後還是決定先把張仲允叫回家,母子倆好好交交心。娘的話,兒子總歸是要聽的。
  這一日上午,趙氏看天氣有些陰陰的,就一邊吩咐廚房準備幾個張仲允愛吃的小菜,溫上酒,一邊叫一名小廝備上車,到城西去把張仲允接回來。等了大半日,卻看到那小廝一個人回來了,慌慌忙忙走進來報告主母,說公子和羅公子一早就出城去了。聽羅良說,是去接李家的少夫人去了。
  
  趙氏聽了心內一驚,李家的少夫人,那不就是宋柯麼?欲待問得詳細一些,那小廝沒頭沒腦的也說不清楚,只得作罷。心下盤算,那宋柯在賊亂中走失,李源曾經百般尋找,皆沒有音信,都以為是找不回來的了。如今竟然回來了。即便是回來,恐怕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好好的良家女子,孤身在外邊不清不楚地漂泊了兩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就算是自己丈夫和婆婆不說什麼,外人的唾沫也能把人淹死。而且宋柯的父母已故去好幾年了,親族也都不在此處,連個替她出頭撐腰的人都沒有。唉,看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啊。
  因兩家相隔不遠,於是趙氏就一邊派小廝到街上悄悄觀望,看張仲允他們的車馬何時到達李家門首,一邊忙忙走到後邊,去向婆婆周氏老夫人,傳報這個剛剛聽到的消息了。
  
  突然接到宋柯的消息,張仲允和羅湘綺也吃驚非小。
  說起來,宋柯的歸來,還要歸功於史可法。史可法到河南之後,曾多方打聽宋柯的音訊,將近半年都沒有確切的消息。但是有一天,卻突然接到通報,說門首來了一個下書人,有要事必須面見史大人。史可法將來人迎至中庭。史可法的眼睛那是多麼的銳利,那人剛說了幾句話,史可法就看出來,這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其實是女子裝扮的。
  來人正是宋柯。
  而她帶來的書信,不是別人,正是由史可法此次欲要剿滅的、李闖手下得力幹將紅娘子所書。紅娘子在信中曆數朝廷和官吏的種種劣跡,勸史可法不要助紂為虐,絕了百姓生路。不如另投明主,共創新山河。此信文法雖然粗糙,但言語誠樸、見解不俗。史可法對她的勸誘雖然一笑置之,但卻也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個有膽色有見地的奇女子。
  信中還提及送信人宋柯,就是史可法要找的人。宋柯於兩年前被擄,雖跟隨紅娘子軍中,但並未參與叛亂,還請史可法不要為難於她,好生送她與家人團聚。
  原來,那日宋柯為保全病中的李源,獨自駕車引開那一票突襲而來的人馬,奔跑不及,終於被捕獲。不幸中之萬幸,她遇到的兵馬是李自成手下軍紀最嚴明的一支,領頭的將領就是李岩和紅娘子夫婦。紅娘子非常欣賞宋柯的膽色,並沒有為難她。只是當時情況緊急,沒有辦法放她一個弱女子獨自回轉,她只得隨紅娘子一行,輾轉到了山西。
  紅娘子出身江湖,性格豪爽不羈。見宋柯為人自然大度,又很有才華,不由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於是,就請宋柯在自己的娘子軍中作了一名先生,教女兵們讀書、寫字。宋柯接觸了紅娘子之後,被她淒涼的身世和倔強的性格所打動,知道了那些士紳口中猙獰恐怖的反賊,原來只是一些找不到活路的百姓,因此也漸漸打消了顧慮,和那些女兵們相處融洽。只是日夜思念家鄉和親人,時時想著能夠重返故里。於是才有了此次到史可法的行轅下書的舉動。
  史可法對宋柯的勇氣也頗為佩服。要知道,到剿匪大臣那裡替匪寇下書並不是人人都敢做的事情。但宋柯的到來也給史可法出了個難題。該怎麼把宋柯送回到她的故里?該怎麼跟旁人解釋她這兩年的去向?
  總不能直接說是在紅娘子軍中當教書先生吧?這可是附逆的大罪,傳出去不僅有可能致使宋柯身首分離,甚至還會帶累家人。可是如果不實話實說,這兩年的行蹤又該如何交待?其實說白了也就是一句話,怎麼能讓別人相信她的貞節?世人皆言,女子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個女子,孤身在外兩年,現在隻身回轉,此時如果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恐怕下半輩子都很難在人前抬起頭來。
 
  這些話史可法也不好和宋柯商量。冷眼打量宋柯,她倒是一副磊落平淡的樣子,除了直言思念家人,希望能早點回鄉,並無一點萎縮不安的姿態。心裡對她的佩服又多了幾分。
 
  史可法請來魏學洢仔細商議對策。最後決定,由史可法修書一封給宋柯的家人,只說是宋柯那日並未遭擒,而是奔逃中迷失了路徑,被一對老夫妻救下。因為路途艱難,匪亂橫生,所以才未能及時返家。後來史可法來到河南,受託尋訪宋柯,宋柯輾轉得知,這才和史可法互通了消息。雖然知道此舉不一定能消除所有的猜疑,但希望史可法的親自出面陳情,會讓可信度高一點。
  
  史可法另外又寫了一封密信給羅湘綺和張仲允,告訴他們事情的原委,囑咐他們適當從中還轉。
  
  史可法將這種種安排告訴了宋柯。宋柯雖無奈苦笑,但也只得一一點頭應下。她也明白,此次回轉,將會面臨怎麼樣的窘迫。但是恐懼壓不倒對李源的思念,無論如何,她還是想要早點回家。而且她相信,不管旁人怎麼說,李源是知道她的心的。
  帶著這樣的勇氣和信心,宋柯在史可法的幾名親隨的護送下,一路南下。這一日,眼看紹興就在前面,一名校尉快馬加鞭,先行送信到了羅湘綺宅中。羅湘綺和張仲允得到消息大驚,一面親自出城迎接,一面派人送信給李源。
  羅湘綺和張仲允在城外十餘里處,迎到了宋柯的車馬,又在返回的時候,在城門外遇到了飛馬而來的李源。
  兩年不見,宋柯多了些風霜之色,但氣度卻從容疏朗了許多。而李源,相形之下卻更見憔悴,本來是瘦高挺直的身材,現在卻微微有些佝僂了脊背。夫妻久別重逢,心緒都激盪不已。但當著這麼多人,只能隔著馬車的簾子執手相看淚眼、哽咽難言。
  張仲允和羅湘綺從旁邊解勸,說到天氣陰冷,沒準過會就會下雪了。有什麼話,還是回家再說。
  
  李家大小人口都聚在了前廳和院子裡,李源的母親也早就坐在了廳上,焦急不安地等著兒子帶媳婦回來。
  宋柯和李源一進前廳,就雙雙沖李母跪了下來。李母一把抱住宋柯,老淚縱橫。周圍的人也都不禁濕潤了眼睛。娘倆相對唏噓了半日,互道了溫涼。丫鬟過來把宋柯扶了起來。羅湘綺和張仲允也過來見禮落座。
  這時,李母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對宋柯說:「你看,為娘只顧歡喜,竟然忘了這件大事。」轉身道:「嬌紅,快來見過你家主母。」又對宋柯說:「媳婦,你也見過你家妹妹吧。」
  
  宋柯抬頭一看,只見從李母身後走出來一個嬌怯怯的女子。那女子肚腹微微隆起,顯然已經有了身孕了。
  宋柯頓覺雪水澆頭一般渾身冰冷,整個人愣在了當地。


三十、離家
  張仲允和羅湘綺聽到這話,也都是一愣,李源什麼時候又有了房中人?怎麼從來沒有聽他提到過?
  李源在旁邊緊緊握住了拳,彷彿想過來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宋柯只覺得手足顫抖、心痛如絞。彷彿自己驟然被拋到了一個寒冷的孤島上,四周陰風淒淒,日月無光。
  旁邊不斷有人影在晃動,卻好像總是跟自己隔了一層透明的簾幕,看不清楚,聽不真切。
 
  那邊,李母卻在招手道:「媳婦啊,過來聽為娘跟你說。」
  宋柯木然走到李母面前。
  李母伸手握住她的手,說到:「你不在家中這兩年,源兒又是擔心,又要操持家內大小的事務,累得不行。為娘看他一個大男人家,沒有一個屋裡人照顧,委實不像樣子,就勸他納房妾室。一來呢,他從外邊回來,衣服鞋襪也有人伺候;二來,你也知道,你們也一直沒有一男半女的,你弟弟李清,連養了兩個都是女兒,李家的香火要緊。源兒顧唸著你一直沒有消息,總是不肯。還是為娘做主,把身邊一個新買的丫頭嬌紅給他收用了做屋裡人。這嬌紅還算爭氣,才收用了沒多久就有了身孕。既然有了李家的骨肉,沒有名分也總不是個事。媳婦是知書達理的人,為人最明白不過。別的禮數就不講究了,今天當著大傢伙的面,讓嬌紅給你行個禮,收她做個妾室好了。」
  那嬌紅也乖覺,聽李母如此說,忙過來深深萬福。李母滿意地對她點點頭,又回過頭看宋柯。宋柯還只是面容慘淡地站在呆立在那裡。不說話,也沒有動作。
  李母臉上就有點掛不住了,哼了一聲,丟開了拉著宋柯的手。
  李源二弟李清的妻子顧氏一見,連忙把屋外廊上和院中的下人都打發走,只留下親近的人在屋裡,關上房門。
  又回過頭來打圓場,拉過宋柯說到:「大嫂,哥哥在家中,一直苦苦惦念大嫂,人瘦了許多,又生了幾場病。母親要給他納妾,哥哥總是不肯。最後只收了一個丫鬟在屋裡照應。滿街上的人,都誇哥哥真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
  看宋柯還是沒有鬆動的意思,又接著壓低聲音說:「如今嬌紅雖有了身孕,即便認了作妾,這當家大少奶奶的位置,還穩穩是嫂子你的。何苦為了這麼一點小事,惹得母親不高興,哥哥下不了台。」
  聽到這裡,宋柯的表情開始有了些變化。她望瞭望僵立在一旁,一徑不作聲的李源,慘淡地笑了一聲:「呵,是啊。他素來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素來就是……。」笑罷又低頭沉默。一屋子的人此時也都沉默不語地望著她。
  半晌,宋柯抬起頭,轉身來到李母面前跪下:「嬌紅一事,全憑母親做主,隨母親安排。」李母聞言,這才露出舒心的笑容。李家的人也跟著鬆了口氣。
  羅湘綺和張仲允暗地裡嘆息,但也不好出言干預別人的家事。
  但剛才一旁低頭不語的李源,此時卻猛然抬頭,皺眉不信地看著宋柯。
  李母剛要伸手拉宋柯起來,不想宋柯頓了一頓,卻又深深叩了三個頭下去:「媳婦不孝,兩年流離在外,致使母親擔憂。如今,剛剛回家,又要拜別母親。從此不能承歡膝下,望母親大人多多保重。」
  說罷站起身來,整了整頭上的方巾,轉身就往外走。她路上一直身著男裝,回家後也未及換下。
 
  一屋子的人又都愣了。只有剛才沉默不語的李源突然搶步上前,說到:「娘子等等,我和你一起去。」回身跪下衝李母咚咚叩頭有聲,隨即跳起來就要跟著宋柯往外走。
  這下捅了馬蜂窩了。
  李母氣得臉色發青,手顫抖地指著他們,對旁邊的人說:「你瞅瞅、你瞅瞅,這到底像什麼話!今天才一回家,就跟你婆婆賭氣使性嗎?這像是給人家作媳婦的樣子嗎?還虧我這兩年為你們沒日沒夜地操了這許多的心。」說著就抽出袖籠裡的手帕來拭眼淚,旁邊一干女眷忙來勸解,有的又去勸宋柯。
  李源在旁說到:「母親休要怪罪娘子,這都是我的錯。當日娘子是為護我而走散的,我如今卻……。怪不得她生氣。」
  李母卻更惱怒,拍著椅子扶手道:「她護著你就什麼都要依著她了?別人還有為丈夫、婆婆割肉療傷的呢!你有什麼錯?噢,我明白了,你那意思,你納妾都是娘老子逼的,都是你娘老子的錯是吧?你沒有子嗣,如今嬌紅為你留了後,也都是你娘老子的錯!」
  「孩兒不敢!」李源跪下:「只是孩兒心中之有柯兒一人。嬌紅生產之後,孩兒願出嫁妝與她另擇良佩。收為妾室一事求娘休要再提了。」
  嬌紅聞言,頓時淚流滿面,也在李母面前跪下求肯,說願意在李母身前繼續當丫鬟,只是不要趕她走。
  其餘女眷們皆竊竊私語。
  「混帳東西,你給我住嘴!」李母怒極,終於發作了:「你心裡只有她一個人。她這兩年在外邊怎麼過活的,還不一定呢!」
  宋柯聞言,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得一乾二淨,晃了一晃,險些跌倒,但終於又站穩了腳步。
  
  「母親何處此言!」李源真有些惱了,「史大人在信裡說得清楚……」。
  
  「別以為你娘老子不識幾個字就不知世情,那信怎麼回事你我都心知肚明。」說著冷眼看了一眼羅湘綺和張仲允兩人。接著道:「一個良家女子,好好的非要學什麼女扮男裝,像男人一樣出去遊蕩。好有臉的事嗎?我早就告訴你們了你們就是不聽,終於弄出事來才罷。好女子就該在家裡相夫教子,不出閨閣。她倒好,動不動就想往外跑。早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看了去了。我一直忍著呢,都還沒說什麼。你們倒先找我的不是了。收房丫頭怎麼了,三妻四妾的男人多了。偏我想早點抱孫子就不行?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想當年我都養了你們兩個兒子了,你父親要納妾,我都從來沒說過什麼。要子嗣沒子嗣,要操行沒操行,她憑什麼就要獨霸著男人……」。
  「母親你不要再說了!」李源終於忍不住大聲喝止自己的母親。「無論旁人怎麼說,我只信娘子的話。莫說娘子一直冰清玉潔,就算是她、她迫於無奈……。我也不在乎。只要她願意回來,認我當丈夫,她就還是我的娘子。旁人任是誰,都最好不要來說三道四!至於嬌紅,那是孩兒酒後失德……,左右都是我的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反正現在,李源已然是當定了負心漢了,那就寧負旁人,不負娘子!」
  聽到這話,宋柯乾涸已久的眼睛,瞬間濕潤了,眼淚點點打濕了衣襟。
  「好、好!這是我養的好兒子,娶的好媳婦……」。李母氣得直哆嗦,哽噎著說不出話來。女眷們忙上來捶背的捶背,順胸口的順胸口。李母終於倒過一口氣來,一面放聲大哭,一面拿手批自己的臉頰:「造孽啊!造孽啊!我竟然養出來這樣的逆子!老頭子,你趕快來把我也接了去吧,我不想活了!我一輩子辛辛苦苦,就只是得到個這麼個結果……。」
  李源聞言,也淚流滿面,跪在地上,膝行向前,叩首道:「母親息怒!母親息怒!保重身體要緊,是兒子說話莽撞……」。
  李清和顧氏也忙跪在了李母面前相勸。屋子裡亂成一鍋粥。
  站在門口的宋柯,望著這一屋子的混亂,黯然轉身,走出了門外。
  走出門外,又能到哪裡去?天不知何時已飄起了小雪。宋柯的心就像這風中的飄雪一般紛繁繚亂。
  正茫然立在街口,身後卻走過來兩個人。一個人將一條馬鞭遞到她手中,說:「還能騎馬嗎?」另一個人,站在一邊望著她,臉上滿是溫暖的笑容。
  宋柯只略一沉吟,便接過了張仲允手中的馬鞭,拉過馬韁繩,翻身上馬,也不多問。
 
  還只剩下一匹馬。那兩個人卻發生了小小的爭執,這個說:「你坐在前邊。」那個說:「你比較瘦,應該你坐前邊。」推拒不休。
  正在這時,斜刺裡突然跑過來一個小廝,見了三人深深施禮,然後便拉住張仲允的衣襟說:「夫人已經在家裡等候多時了,這會正著急呢。公子快回家看看吧。」原來正是張仲允的母親趙氏派來的家丁。
  張仲允皺眉,猶豫不決。羅湘綺在旁邊到:「快回去吧。這裡有我。」張仲允不放心地看了看宋柯,又戀戀不捨地看了看羅湘綺,這才無奈走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羅湘綺的溫暖的笑容瞬時黯淡了下去,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和擔憂。但終於又打起精神,招呼宋柯一同回去城西自己的宅子。
  宋柯就如提線木偶一般,說什麼都照著做,只是死氣沉沉地毫無生氣。羅湘綺小心地看護著她。
  
  雪越下越大了。


三十一、溫暖
  雪一直下到半夜才停。
  江南地氣溫暖,此時又才入冬,雪落地即化,空氣變得潮濕陰冷。
  羅湘綺一夜未曾安眠,時不時摸黑起來,打開窗戶向西廂房觀望。宋柯就安頓在那裡。羅湘綺很是擔心她會不會想不開,但男女有別,也不好多說什麼。不過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因此時時起來探望。但遙見西廂門窗緊閉,裡面漆黑一片,並沒有什麼動靜,嘆了口氣,關上窗戶,又回到床上。
  
  張仲允今日一直未曾回來。衾枕都是寒浸浸的,怎麼也暖不熱。長夜寂寂,偶爾不知從何處遙遙傳來一兩聲犬吠,又很快消散在濕冷的空氣中。羅湘綺只覺得心裡一陣空茫。白天的喧鬧,霎時變得十分遙遠。似乎只有這亙古不變的寂寞,才是最最真實、難以撼動的。
  突然十分渴望他。他的溫暖,他的皮膚,他的氣息,他的一切。這種渴望如利刃一樣劃過羅湘綺的心頭,是那麼的醒目,那麼的難以忍受。
  羅湘綺緊緊地擁著被子,靠在床頭。用情至深,難道竟會讓人變得如此脆弱?但是這情,又能延續多久?美滿如宋柯和李源,這麼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竟然也有今天的這種下場。那他和張仲允的這種違背人倫的感情,又能夠有什麼樣的結果?
  他總說不怕,他總說我們是不一樣的。他似乎總有無比堅定的信心和勇氣。他在身邊的時候,他做什麼都覺得很有底氣。他不在身邊的時候,他卻是這麼茫然。
  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
  屋頂的融雪,順著屋簷滴下來,一聲,又一聲。
  好像是一直醒著,好像又睡著了,好像在半夢半醒之間做了很多的怪夢。夢見自己穿過了密密的樹林,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青翠欲滴。樹林盡頭是一座古樸的院子,裡面人影瞳瞳,好像是在辦喜事。有人看見他走過來,連忙拉住他,原來他就是新郎官兒。
  行過了禮,把他送入了洞房。挑開了新娘子的蓋頭,那鳳冠霞帔的美人,竟然是張仲允!
  
  允文的臉紅紅的,衝他笑得那麼開心。羅湘綺的心歡喜的就像要炸開一樣!一連聲的問,我們能成親嗎?這是真的嗎,我們能永遠在一起?
  允文直笑他傻,說當然可以,你看大家都在向我們賀喜呢。
  羅湘綺長長舒了口氣,心中像是去掉了一塊大石頭,前所未有的輕鬆。呵,原來我們是能成親的,以前真的是白白擔憂了呢。他伸手緊緊握住張仲允的雙手,這個人,真真正正是屬於我了,真好,這種感覺真好。
  正覺得心滿意足的時候,眼前張仲允的身體卻漸漸變得透明,越來越淺,越來越淡,笑容也越來越飄忽。羅湘綺連忙伸手去抓,卻只落得個兩手空空。終於,張仲允像一塊淡墨痕一樣,澌滅在身後的黑暗中。四周的燈火也都一起熄滅,只留下他一個人,在這沉沉的、如鐵桶一般的黑暗裡。
  
  羅湘綺只覺得心頭大慟,在夢裡放聲大哭。
  正覺得心痛如絞的時候,突然一隻溫暖的手撫上了他的額頭,另一隻手輕輕拍撫他的胸口,耳邊有個熟悉的聲音道:「阿錦,怎麼了?阿錦醒醒,是不是做噩夢了?」
  羅湘綺睜開蘊滿淚水的眼睛,張仲允那充滿關切的臉就在眼前。再也顧不得平日的矜持,羅湘綺一把攬過張仲允,把頭埋在他頸窩裡,嗚咽出聲。
  張仲允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脆弱傷感的羅湘綺,心中只覺得痛到了極處,也愛到了極處。俯身向床上,讓他能更牢固地抱著自己,一邊嘴裡哄道:「阿錦乖,不哭不哭,一切有我,都會好的,會好的……。」
  他雖被母親留在家裡,但心裡委實放心不下,天還沒亮就往這邊趕過來了。進屋的時候,看到羅湘綺還在睡著,知他昨天勞頓,心想讓他多睡會好,且去幫羅良準備早飯。不料卻看到羅湘綺睡得極不安穩,緊緊皺著眉頭,突然又喉頭呵呵出聲,接著竟然流出了眼淚,顯然是夢魘住了,因此忙過來叫醒他。
  「我、我夢到你突然消失不見了,不管我怎麼找、怎麼找,都找不到……。」羅湘綺抽噎著,像個從母親身邊走失的孩子。
  張仲允索性除去衣衫,鑽到了羅湘綺被中。牽著他的手,一面引導他撫摸自己的面頰、肩膀、胸膛,一面說道:「傻瓜!那只是夢,只是夢而已。肯定是你昨天想得太多了,才會做這樣的夢。你看,這裡是我,這裡是我,這裡也是我。我不是在這裡嗎?你永遠都不會找不到我。」
  
  羅湘綺投身到他的懷中,緊緊地抱住他。
  昨天,張仲允被母親直接喚至祖母屋中。知他還沒有用午飯,屋裡小桌上早擺上了幾樣熱氣騰騰的小菜,還有溫好的桂花酒。張仲允一邊吃飯一邊向母親和祖母大略講述了一下事情的原委。祖母周氏年紀大了,腿腳不很靈便,此時靠在軟榻上,身上蓋著條絲被,一邊聽張仲允講述,一邊不停的唸佛。趙氏也是嘆息不已。
  「就這麼著就從家裡跑出來了?這宋柯也太過大膽莽撞了。」趙氏口中嘖嘖有聲。
  
  「也不能全怪這孩子。她那婆婆也過分了些。就算是想抱孫子、要給兒子納妾,日後慢慢地說,做得和軟些不好麼?這麼著太性急了,那孩子剛剛回家,又吃了那麼些苦。」周氏倒是更能體諒宋柯的苦衷。
  「呵呵,母親說的是。」趙氏賠笑道,但顯然並不以周氏的看法為然。又轉身向張仲允,擔憂地道:「這麼說,宋柯就先到羅公子家去了麼?」
  張仲允點頭說是。
  趙氏不由皺起了眉頭:「那羅湘綺素來是個很細緻的孩子。這件事怎麼就這麼不知輕重呢?孤男寡女的,那宋柯又是私自從婆家跑出來的,他竟然就這麼領回自己的家,也不怕別人閒話。」
  
  張仲允聞言心下不快,但又不能說什麼,因此勉強笑著打趣道:「要不然,我領回咱們家來?」
  
  「去!你這孩子,說什麼混話?人家的媳婦,你憑什麼領回咱們家?你不怕,我還怕她婆婆來數落我呢。有本事,你趕快領個自己的媳婦回家。」趙氏嗔道。
  張仲允低頭不語。
  趙氏欲待揪住這個話題細細問他,卻聽自己的婆婆道:「我也好久沒見我孫子了,我們娘倆說說私房話,你先去歇著吧。」
  趙氏雖然不甘,卻也不好多說什麼,向婆婆行禮出房,心中一路盤算著走去了。
 
  房間裡只剩下祖孫倆,周氏招手叫張仲允近前。張仲允過去坐在周氏近旁的腳踏上,把頭靠在祖母腿上。
  在諸多孫輩當中,周氏對張仲允最為寵愛。這並不是無緣無故的溺愛,而是緣於性情的相近和投合,是一種難得的隔代緣。
  祖孫倆又閒話了一會。周氏忽然直起身體,伸手在枕下摸了半天,摸出來一個沉甸甸的布包,塞到張仲允手中。張仲允拿手一掂量,不用打開看也知道里面是什麼。
  「祖母……」,張仲允覺得喉頭有點哽噎。
  「噓,什麼也別說,趕快收起來吧,別叫別人看見。」周氏推著他道。
  「祖母,我不缺錢花,這個您自己留著吧。」張仲允又把布包遞過來。
  「你看這傻孩子,還和祖母這麼生分。我這麼一把年紀留著這阿堵物有什麼用?」周氏把布包塞到張仲允懷中。
  「我真的不缺……」。張仲允還想辯解。
  「唉……」,周氏嘆息一聲,慈愛地撫摸著張仲允的頭頸:「你不缺錢花,怎麼這多半年沒見你穿過一件新衣服?你前一陣子印了好些你和湘綺那孩子合寫的書吧?這種學問深的東西是賣不了錢的,都是你自己往裡貼錢印的吧?拿著吧,以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就算是你不怕,也不能讓人家跟著你受委屈。」
  張仲允聽到這裡,霍然坐直了身體,睜大了眼睛。

三十二、風骨
  張仲允聽到這裡,霍然坐直了身體,睜大了眼睛:「祖母,你……,我……。」
  「傻孩子,」周氏用她滿是皺紋,卻乾燥溫暖的手握住張仲允的手:「不用說了,祖母知道的、知道的。祖母明白你的心。你們都是好孩子。唉,可惜造化弄人啊。」他們幼時的相契,出事時的相互回護、牽掛,此時的種種光景,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對孫子的瞭解遠遠比他的父母多。
  「祖母……」。張仲允把臉埋進祖母溫暖的懷裡,以遮掩他溢出眼眶的熱淚。這麼長時間一直被壓抑的情緒,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總以為這種感情不會獲得至親的承認,這雖然並不能動搖他的決心,卻也會覺得孤獨悲涼。想不到,卻在慈愛的祖母這裡得到慰藉。他相信祖母真的是明白他的心的。
  周氏輕輕拍著他的脊背,緩緩說道:「只是,凡是都要小心。要懂得掌握分寸。如果可以的話,不要過於拂逆你父母的意思。你們都大了,不成親總不像個樣子。成了親,並不就是天塌了。男人嘛,誰沒有幾個朋友?祖母的意思你可明白?」
  張仲允沒有吭聲。半天才在她懷中悶悶地回答:「那不是害了人家好好的女孩兒?」
  「唉,我的實心眼兒的孩子啊……」。周氏沒有再勸。
  祖孫倆維持著這個姿勢,半天都沒有再言語。直到丫鬟過來,說老爺回家了,請少爺過去,張仲允才起來擦了把臉到前邊去了。
  看著孫子出門去了,周氏靠在榻上,半天沒有動。過了一會,摸索了一陣,從身後拿過來一個靠枕,放在手中輕輕地撫摸,眼中滿是憐惜悵惘的神色。
  那靠枕想來有些年頭了,布色泛黃,已經看不出原來是什麼顏色了。只有上邊穿柳而過的一對蝴蝶,姿態依舊輕靈。
  周氏用指尖細細描摹那對蝴蝶的輪廓,又用拇指輕輕摸索右下角,用連環針法精心繡上去的一行小字:
  「婉宜、淑敏合繡於丙戊年仲春。」
  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她在身後手把手教自己刺繡的樣子、她秀麗柔和的面龐、她輕輕呵在自己頸上的氣息。那時候,她們還那麼的年輕、那麼的年輕……。
  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在室內悠然響起,恍惚中穿透了重重歲月,瀰散到了多年前的那個仲春的午後去了。
  張仲允和羅湘綺起來梳洗。
  羅湘綺為人頗為矜持,以前從沒有過像今早這樣的真情流露,所以起來之後,好生覺得難為情,一直低著頭迴避著張仲允的眼光。越是躲避,張仲允越是笑吟吟地直望著他,時不時輕喚一聲:「阿錦……。」等羅湘綺回頭望向他,他卻什麼也不說。
  反覆了幾次,羅湘綺終於有些不耐,皺眉嗔道:「你總是喚我做什麼?」
  張仲允還是笑眯眯的:「不做什麼就不能叫了麼?偏要叫。」
  說著又過來俯在他頸邊低聲輕喚:「阿錦……」,還沒等羅湘綺發作,他又緊接著說到:「其實你才像新娘子呢……」。
  羅湘綺頓時漲紅了臉,再也發作不起來了。心中直後悔為什麼要把昨晚做的夢告訴他。
  一時之間,濃情蜜意在室內流轉。
  羅湘綺的噩夢在張仲允的撫慰下很快就消散了,宋柯的噩夢卻遠遠未曾結束。
  但她的冷靜出乎大家的預料。等張仲允和羅湘綺出房來的時候,宋柯也已經梳洗完畢了,大家一起到北屋居中的廳堂中用早飯。羅湘綺的這個院落不大,北屋三間房舍,靠東的一間是羅湘綺的臥室,靠西的一間是書房,居中的一間權當客廳。宋柯安排在西廂房;張仲允的臥房在東廂房,只是他常常並不在自己房中。
  宋柯臉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顯然是一夜未眠,經受了極大的煎熬。但她依舊是衣飾整潔,行止有度,絲毫看不到失態之處。張仲允和羅湘綺心下好生佩服。
  張仲允明顯得感覺到,宋柯和兩年前在京師遇見的時候相比,有了明顯的變化。少了些花嫣柳媚的態度,多了些冰雪松竹的精神。尤其是一對眼睛,清澈如山泉,全沒有時下女子的畏縮躲閃、或者媚眼惑人的姿態,而是說不出的深邃和坦然。張仲允不由得心下感嘆,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不想這句話對女子也適用。如若不能留住宋柯,那李源的損失太大了。得慢慢想想辦法讓他們夫妻破鏡重圓才好。
  此時羅良從後院廚房端來了早飯,張仲允忙上去幫助擺放碗筷,羅湘綺招呼宋柯坐下用餐。羅良平時都是和張、羅二人一起用餐的,因為他們早就把他當作了家人看待,關愛非常。今早羅良看有客人來,就要回去廚房自己吃,結果被三人一起攔住了。於是四個人一桌吃飯,倒也和睦,只是宋柯還是甚少開口說話。
  用完飯,氣氛稍稍有些尷尬。張、羅和宋柯雖是舊相識,但此時都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倒是宋柯更自然一些。她和羅湘綺多年未見,便稍稍互敘了一下這些年各自的際遇。其實關於羅湘綺,她在史可法那裡已經聽說了他的許多事蹟,對他的清奇風骨好生敬佩。
  坐了一會,宋柯突然問起羅湘綺家中有沒有《世說新語》。問得羅湘綺一愣,不知道她要做什麼用,不過還是趕快拿來給她。她又要了紙筆,然後對羅湘綺道:
  「向日和那些姐妹在一起,常常講古敘今。有一日講起《世說新語》裡的謝道蘊和綠珠,姐妹們都感慨不已,說到原來古人中有這樣的奇女子,才情氣度勝過鬚眉,便要我多講一些這類故事。可惜許久不讀《世說》,好多事蹟都忘卻了。趁今日閒暇,再溫習一遍。」宋柯知道史可法必定把自己在紅娘子軍中的經歷告訴了他們,所以說話之間也不掩飾。說完深深施禮,然後捧著書和文具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羅湘綺和張仲允不禁面面相覷,不知道她在這個時候怎麼還有心情讀書。但見宋柯回房打開窗戶,坐在窗下鋪開紙筆,一筆一畫仔細抄寫起《世說新語》來。
  這一抄,就抄了整整一上午,只見滿桌子都是細細密密地寫滿秀麗的簪花小楷的紙張。直到吃午飯時,宋柯才離開桌案。飯後卻又坐了回去繼續抄書。
  張仲允和羅湘綺互望了一眼,心裡都明白了,她原來是在用這種方法來抵禦心中難熬的痛楚。看她如此安靜,兩人心中卻比看到尋常婦人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更感痛惜,卻又覺得無能為力。正商量是否應該把李源叫出來好好問問他以後打算怎麼辦的時候,突然就見大門「哐」地一聲被推開了,一個人兩手扶住膝蓋,氣喘吁吁地靠在門框上——正是李源。

三十三、哀懇
  眼看已是滿天星鬥了。
  張仲允拿了件披風,要推門出去。卻被羅湘綺攔住了。張仲允猶疑地說:「再這樣下去,人真會凍壞的……」。
  羅湘綺搖了搖頭說:「你拿出去他也未必會穿。」
  兩個人一起將窗戶推開一角,向西廂望去,只見李源依然守候在宋柯的門前。那麼大的個子,現在卻在寒風裡佝僂成一團,看上去好不可憐。張仲允從小和他一起長大,從沒見他這麼狼狽過,心下不忍,和羅湘綺商量:「要不然我再去勸勸他,讓他進屋歇一會。」
  羅湘綺卻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苦肉計,沒聽說過嗎?」
  張仲允啞然:「不至於吧?」
  「那負荊請罪,總聽說過吧。」羅湘綺拉回了張仲允,關上了窗戶。
  李源佇立在寒風中。
  並不是故意要把自己弄得這麼淒慘,以博取宋柯的同情。他是實在不知道除此之外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愧疚。
  自從兩年前與宋柯走散之後,他便如失去了魂魄一般,本來那麼健壯的一條漢子,身體一下子垮掉了。但他父親早喪,弟弟又散漫慣了,所以只好強自支撐著打理織坊的生意,照顧一家人的生活。
  就這樣,咬著牙,忍了一天又一天。白天在外邊奔波還好說,到了晚間,回到他們的臥房,看到她用慣的菱鏡和梳子,親手繡的枕頭和錦被,心就猶如被萬蟻蠶食一般疼痛難當。
  母親看他消瘦,總是張羅著要給他找個身邊人,照顧他的起居。他再三推拒,母親卻主意堅定。尤其是在二弟生了第二個女兒之後,母親對此事更加熱心。他推辭得狠了,母親就生起氣來:「又不是叫你再娶!不過是納房小妾罷了。你一個大男人還要守節不成?要不想納妾,就找個通房丫頭收在屋裡吧。」
  過了幾天,母親就領了兩個新買來的丫頭給他看,一個喚作嬌紅,另一個名叫軟翠,模樣也都頗端正。但李源現在哪有這個心思。他和宋柯當年定情的時候,就已發誓要相守一生一世,絕不相負。更何況,宋柯是為了回護他走丟的,他更不能辜負了她。
  為此李源有一段時間總是宿在外邊,不回家裡。母親一時也拿他沒有辦法。時光匆匆,轉眼就到了仲秋佳節,一家人聚在一起飲酒賞月。李源觸景生情,心中悲苦,不免多飲了幾杯。平時若是如此,母親定會數落不休。但那晚二弟頻頻把盞勸酒,母親不但未加阻攔,反而也微笑相勸。李源以為是過節的緣故,也並未覺得異樣。後來酒醉昏沉,怎麼回的房裡,怎麼梳洗就寢的,他都不記得了。
  惟一記得的,就是恍惚之中,娘子彷彿終於又回到了他的身邊,就像他以前在夢裡夢到的無數次那樣。他唯恐醒了之後,又要剩下自己一個人去面對那無邊的孤獨和痛楚,於是伸臂緊緊禁錮住身邊那個溫軟的身體。
  誰知醒來之後,房中非但沒有只剩下他一個人,反而多出了兩個人:躺在他身邊的、一臉嬌羞的嬌紅,和捧著手巾、青鹽瓶站在床前地上的軟翠。李源的腦袋嗡地一下子漲大了好幾圈。
  但是這些隱情又怎麼能跟娘子說清楚?他李源好歹也是條漢子,不是推委責任的軟蛋。做了就是做了,多說也是無益。再說那次之後,他想反正已經是生米變熟飯了,不如遂了母親抱孫子的心願,免得她又別生事端。所以嬌紅前來伴寢的時候,他也並沒有遣她出去。不久嬌紅有喜,他就又把她送回到母親身邊。
  他知道是他對不起娘子,所以只好用這種近乎自殘的方法來謝罪。
  雪過之後總是特別冷。夜風夾雜著陰冷的濕氣,從李源的領口、袖管一路鑽進去,一直鑽到他的骨頭縫裡。從上午和母親吵翻了徒步跑到這裡來開始,李源就粒米未沾;其實自從昨天他接到張仲允的傳訊之後就沒有怎麼吃過東西了。但他此時並不覺得飢餓,只覺得整個人空空的像是變成了一個四處漏風的破布口袋。
  但是身上的苦痛越甚,心中的痛楚就相應地減輕了一點。他知道,這是他應得的,應得的。
  他只是擔心她。知道她雖然對他冷淡如路人,但她心中的痛苦煎熬一定比他更甚。
  李源把額頭貼在冰冷的門框上,心裡一聲聲地低喚:「娘子,柯兒……。」
  屋內,宋柯斜倚在床棱上,淚痕交錯滿面。不是不憐惜他,雖然心中被至親摯愛之人背叛的痛楚同樣強烈。但是一旦放他進來,那邊的那個女子又該如何安置?那沒有出世的孩子又要怎麼辦?讓他從此與她們斷絕聯繫?那太殘忍。妻妾和睦,共侍一夫?那她還不如從此流落江湖。
  她知道她這樣一來,難免會被世人目為妒婦、醋缸,被指責為婦德盡失、不盡孝道。但是她還是不願意就此隨波逐流;她只是想在這紛亂的塵世之中,保有最後一點不能放棄的執念和夢想。
  一扇門,兩個人,無限惆悵。
  這一夜,張仲允也輾轉難眠。一方面是留意李源的動靜,另一方面,因為李源和宋柯的到來,張仲允晚間不得不回去自己的房間,丟下羅湘綺一個人在北屋,他心中好生不捨。天才濛濛亮,張仲允就起來了。行至院中一看,見李源背靠著宋柯的房門,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似乎是睡著了。張仲允嘆息了一聲,上前去想把他叫起來到自己房中暖和一會。誰知推了他幾下,他非但沒有應答,身子也軟綿綿地歪倒在了一邊。張仲允大驚,仔細察看,卻見李源臉頰潮紅,呼吸急促,再伸手一探,額頭滾燙。知道事情不妙,回頭看羅湘綺房中也亮起了燈,便一邊扶住李源,一邊大聲呼喚羅湘綺過來幫忙。
  還未等羅湘綺趕來,只聽卡嗒一聲,身後的房門卻打開了,面色慘白的宋柯站在了門邊。
  宋柯茫然佇立,呆呆地凝視著地上的李源,猶豫了片刻,還是俯下身來,慢慢伸出顫抖的指尖,觸摸到了李源滾燙的額頭和面頰。細看眼前的人,眼窩深陷,嘴唇乾裂,竟然已是憔悴如斯。宋柯終於忍不住將他一把攬進懷裡,淚如泉湧,片刻就濡濕了李源的面頰。


三十四、牽纏
  李源這一病,就在床上躺了大半個多月。宋柯煎藥送水,細心照顧,只是仍舊不怎麼和他講話。雖然他被安排在西廂房中養病,宋柯晚間卻只在屋中的軟榻上安眠,並不和李源同床共枕。李源雖不甘心,卻也拿她沒有辦法。
  李源的弟弟李清,數次來請哥哥回家,皆被李源堵了回去。一次李清說得狠了,李源還大發脾氣,把手中的茶盞都摔了。
  李清私下裡請張仲允勸勸李源,不管怎麼樣,把一家老小扔在那邊不管總不是個辦法。如果宋柯願意回去,家裡會八抬大轎請他們一起回去。如果不願,另置莊院別居也好。張仲允無奈,只得私下裡去探李源的口風,問他到底怎麼打算。
  李源沉吟半天才道:「我以前總以為,世間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現在才知道……。唉!」
  一聲長嘆之後,才又接著說:「世事無常,凡事都難以兩全。到如今,我也顧不得許多了,只能揀最要緊的抓在手裡。我知道娘子的脾氣,回去她是萬萬不肯的。另置莊院,難道倒叫她給我作外房?這根本提都不用提。她不願跟我回去,我就只好跟著她。她到哪裡我去哪裡。」
  
  「那家裡怎麼辦?再說還有未出世的孩子,你難道都不惦念嗎?」張仲允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自然是惦念,怎麼能一點都不惦念?」李源的臉變得慘白:「但我顧不得了。我真的顧不得了。」說著伸手搗住額頭。
  過了半晌,才又說到:「讓母親擔憂,丟下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和……,我也很是歉疚。這滋味不好受。但這次要是再丟了娘子,說句實在話,我會難過得恨不得把命賠上、把心剜去才好!以前也是我心志不堅,人都說娘子是回不來了,我雖不信,但心下總也疑惑。心想要是萬一……,我也不想再娶了,留下嬌紅和那個孩兒,湊湊合合過下去算了,好歹也算對母親有個交待。萬幸娘子回來了!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是馬虎湊合不得的。唉……。」
  說著伸手拍了拍張仲允的手臂:「好兄弟,我知道你為我擔心。但這件事你真的不用多管了,我心裡有主意。你就借我塊地方,賞口飯吃就好。」說著呲牙一笑。這一笑,才略越有了幾分平日的風采。
  張仲允也被他逗笑了,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到:「這裡就是你的家了。」幫他掖了掖被角,轉身出去了。
  李清最後一次來,神態顯得尤為不自然,磕磕巴巴了半天,才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對李源說:「母親說你今天要是再不回去,以後就不要回去了。」李源雖然有心理準備,臉上還是緊了一緊,接著什麼也沒說,只揮了揮手,示意李清出去。李清剛走到門邊,李源卻又叫住了他:「對娘說,不肖子李源以後不能承歡膝下,還請她多多保重身體。」
  李清剛才聽他呼喚,以為他又改變了主意,心中暗喜地回頭,誰知道他竟然說出這麼決絕的話。終於沉不住氣,揮袖氣沖沖地走了出去。走到門邊,剛好宋柯端了藥進來,兩人都不堤防,一碗藥就這樣被撞翻在地上。以往李清見了宋柯,還是很恭敬有禮的。這次卻一言不發,冷哼了一聲,徑直走去了。
  聽到這聲冷哼,宋柯伸出去揀藥碗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但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收拾了地上的殘局,李源叫她歇息一會,她也不理會,又拿了另一包藥到廚房去了。
  放好藥爐,升上火,不禁望著火苗發起呆來。忽聽身後門咯吱一響,回頭看時,原來是羅湘綺提著一個茶壺過來了。
  羅湘綺看宋柯神色抑鬱,出言勸慰道:「李源他這兩年以來也頗為不易。你剛走失的時候,他喪魂落魄,忽忽如狂,幾乎變了一個人。後來這些事,也是出於無奈,並不是有意辜負……。」
  
  宋柯低頭看著爐火,輕輕答道:「我知道……。」
  羅湘綺還想再找些話來開解她,但話還未出口,就見宋柯抬頭望向他:「其實我滿羨慕你們的。」
  羅湘綺心頭一震:「我們?」
  宋柯微笑道:「是啊。你們。還有什麼看不出來的。想來,他、他也已看出來了吧。」
  
  不知道是否被爐火映照的緣故,羅湘綺面上微微有些發熱。輕輕咳嗽了幾聲,轉過頭去倒熱水。
 
  「淡如秋菊何妨瘦,清到梅花不畏寒。你書房中掛這的這副對子是仲允寫的吧?很得湘綺的神韻呢。」
  羅湘綺微笑不語。
  「不僅是情人,更是知己,這樣多好。」宋柯說話間透露出無限悵惘。
  「其實你們也很幸運。有情人終成眷屬,總好過憑媒妁之言與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成親。」

  「呵呵……」,宋柯的笑容有些苦澀,「我們?我們不過是尋常夫妻罷了。以前,我也曾以為我們和旁人不同。但今日看來,奢望太過,總不是什麼好事。」
  「人生世上,無奈和不得已的事情太多,能原諒就原諒吧。」
  「無所謂原諒不原諒。他的苦衷和不得已,我也都明了。我只是……,我只是突然發現,我也不是我,他也不是他了……。如今心內一片荒涼,只覺四顧茫然。並不是故意和他使氣。不知湘綺是否明白?」
  「我明白。」羅湘綺認真地點頭。「那如今卻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宋柯黯然搖頭:「先養好他的病。其他慢慢再說。我也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羅湘綺再次點頭,然後拿著熱水出去了。
  出門之後,卻是越走越快,臉也越來越紅。張仲允在書房中叫他,他也不理,一徑走回臥房去了。弄得張仲允莫名其妙,只好隨身跟過去。
  「阿錦,開門!阿錦,你這是這麼啦?」 羅湘綺居然把門從裡面拴上了!到底怎麼回事?去打壺茶的功夫能出什麼事?張仲允愣在門外,好不抑鬱。
  院子本來就不大,他們這邊的動靜,李源在西廂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暗自竊笑:「霍,原來不止我一個人會吃閉門羹啊。」頓覺心情好了許多。
  家裡一下子多出兩個人,張仲允覺得肩上的擔子重了起來。李源看病,花費了不少銀子。再加上他們兩口都是輕裝出門,什麼東西都沒帶,一切都要重新添置。
  本來在京中時,張仲允和羅湘綺的薪俸就不是很豐厚。兩人為官清廉,也沒有什麼額外的進項。雖然因為生活簡樸,也積蓄了一些銀子,但這些銀子大部分都用在南下還鄉、購置宅院和印製《六君子傳》上了。這次給宋柯和李源添置衣物、為李源看病抓藥,還是用的羅湘綺在陽明書院當教習的束修,和上次張仲允的祖母私下裡塞給他的銀子。
  張仲允回鄉之後,倒是憑藉著自己的才氣和名聲,為張家的「世德堂」贏來了多筆進項。但是這些錢都在父兄手中掌握,並不由張仲允支配,張仲允又不能問他們要薪俸。
  眼看羅湘綺在家用的花費上越來越節省,張仲允不由心疼到十分。有一次他晚間回家,居然見羅湘綺就著昏黃的燈光在縫補一件舊衣衫。到近處一看,原來是自己的汗衫。張仲允既感動,又羞愧。感動的是,他這下筆千言,長於丹青的手,今日卻用來給自己縫一領舊汗衫;羞愧的是,自己居然使得他不得不做這種瑣碎的活記。張仲允走過去,取過他手中的針線放在一邊,將他攬進懷中。羅湘綺也順從地將臉貼在他的胸前,伸手輕輕拍撫他的脊背,彷彿是一種無言的安慰。
 
  張仲允知道必須要做點什麼,來改變一下現在的處境。重新出仕嗎?他首先就否定了這個想法。他很明白這會直接造成他和羅湘綺的分離。回家打理世德堂?也不是一個好主意,家人已對他越來越不滿,回去只會讓自己更多地受制於他們。但是自己除此兩樣,並沒有別的謀生之技,難道還能打劫不成?張仲允不由苦笑,百無一用是書生,此話果然不假。
  正在為難的時候,突然想起一個人來,此人姓杜名靈運,是杭州的一個書商。這杜靈運從別處看到張仲允親自排版監印的《六君子傳》,感覺無論從編撰到排版到印刷,均是匠心獨具,高妙非常。再加上他本人也十分仰慕東林君子,因此曾專程到世德堂來購書。杜靈運雖然是個商人,但談吐不俗,視界開闊,和張仲允一見如故。當日他曾向張仲允建議,不想總是賣別人的書,自己也有意建個書坊,印些自己中意的好書,不知張仲允是否有意加入。張仲允對他這種公然挖牆角的行為感到十分好笑,但也很佩服他的直率和爽朗。眼看時間過去好幾個月了,不知他的這個邀請是否還有效。
 
  這個人之所以能博得張仲允的好感,不僅因為他的直率,還因為他為人十分開明。那日他來世德堂,是帶著他的弟弟一起來的。看來他十分疼愛這個弟弟,事事都不厭其煩地對他進行講解和提點。張仲允久與宋柯相處,一眼就看出來這個「弟弟」其實是個扮作書生的紅妝。當下也不點破,只是淡然處之。不過他對這個「弟弟」的印象也確實頗為深刻,因為「他」的男裝扮相,竟和羅湘綺有六七分神似。


三十五、奔忙
  張仲允跳下馬來,急匆匆地奔向書房。推開書房的門,只見心心唸唸的人正站在書案前整理筆墨紙張。
  羅湘綺看到張仲允進來,頓時眼中閃爍出驚喜的光芒。或許是思念太深的緣故,當張仲允走近身邊將他擁入懷中,嘴唇熱切地在他的耳畔、發邊流連的時候,他也將輕顫的唇迎了過去。
  他們分開已經一個半月了。
  將近兩個月之前,張仲允寫信給杭州的書商杜靈運,表達了願意共建書坊的意願。不多時,那杜靈運就回信邀他即日奔赴杭州商量有關事宜,此外還專程派了馬車接他過去。這一去就是四十多天。將近年關的時候,張仲允才從杭州趕回來。
  將身子稍稍向後仰,羅湘綺細細地打量張仲允。這麼多天不見,不知在那邊是怎樣地操勞,整個人消瘦了下去,於是不禁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張仲允馴順地將臉貼在他的手心裡,蹭了幾下,又張口叼住羅湘綺修長的手指,用牙齒輕輕齧咬,伸出舌尖,在指肚上輕輕舔舐。
  羅湘綺長長的睫毛不禁微微顫動起來,眼睛裡溢滿水色,波光瀲灩,幾乎能將人溺斃。
  正是深情款款的時候,忽聽身後傳來幾聲響亮的咳嗽。張仲允轉身挑眉,卻見是李源一臉促狹地站在門邊。
  張仲允毫不客氣地說:「李兄不知道你方才的舉動就如焚琴煮鶴一般有失風雅嗎?」
  「冤枉啊,」李源誇張地喊道:「就算你們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顧及,也不用青天白日、房門半開地就如此如此吧,一點也不顧及我這個失意之人的心情。」
  羅湘綺深深低下頭,輕咳了一聲說:「我去倒茶。」就要往外走。卻被張仲允拉住了手。
  「你失意?我看你當跟屁蟲當得是興高采烈的吶。」張仲允絲毫不讓。
  「霍,謙虛謙虛,哪有你老弟這麼得心應手。」李源也不遑多讓。
  李源看在張仲允這裡討不到便宜,便轉向羅湘綺,「我說湘綺,你說你這麼聰明練達的一個人,怎麼就被這小子拐到手了呢?來來來,趁快過年了大家心情都比較好,你好好告訴告訴哥哥。」
  羅湘綺還未答言,張仲允卻先搶先回答:「何干卿事!」
  李源嘿嘿笑了一下:「不說我也知道。這傢伙外表斯文,內地裡卻是個看準了什麼就一口咬住不放鬆的主。從小就對湘綺沒安著什麼好心眼兒,一準是死纏爛打磨到手的,對不對?」
  羅湘綺似笑非笑,梨窩微現,也不理兩人的爭執,逕自去收拾桌案上的紙張了。
  張仲允這才注意到,桌案上擺放的不是文稿,而是一張張花鳥山水畫稿。不由奇道:「阿錦興致這麼好,畫了這許多的畫。」
  「哈,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李源在旁邊答到:「你先看看這個吧。」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團東西來展開。
  這是一副淡青色的紗絹,顏色清淺的就猶如陽春三月戶外最悠遠的天空——因為太高遠、太清澈,反而褪去了湛藍的色調,變成一脈溫柔如水的青。就在這淡青色的底子上,有幾支荷花悠閒地綻放著。荷葉是比底子稍重一點的綠,花瓣是柔粉的白,花蕊是嬌嫩嫩的鵝黃。最出彩的地方,是花和葉在風中翩然欲舞的姿態,從遠處看,那半開的荷花就猶如一隻潔白的鳥,彷彿正展開了羽翼要隨風飛去。
  張仲允怔愣了半天,用手不信地撫了撫那荷花:「這不是阿錦的手筆嗎?」
  「切,」李源在旁邊嗤笑到,「就只記掛著你家阿錦。底稿是他畫的沒錯,這絹卻是我家娘子織的。」
  「織這個……,是要預備新年的賀禮嗎?誰人這麼好福氣?」
  「不是送,是賣!」李源答道。
  「賣?」張仲允滿臉訝異。要知道,當初羅湘綺以書畫雙絕名動京師,不知道有多少人曾不惜重金來求字求畫,但羅湘綺不喜以技藝自炫,都一一推卻了。
  「你走了之後我們幾個商議,坐吃山空總不是辦法。後來想到,目前市面上綢緞紗絹雖然花樣繁多,但大多匠氣太重。如果把山水畫意織入絹中,說不定倒能別開商機。實際上,前幾日這位『李掌櫃』已經把一幅『雪松圖』重金賣給縣令大人的二夫人做湘裙了。」羅湘綺微笑著回答。
  「阿錦,辛苦你了。」張仲允深情地凝望著羅湘綺。
  「總不能只讓你一個人奔忙。」羅湘綺也笑著看向他。
  旁邊被忽略了的李源一臉的不滿,一邊嘴裡嘀咕著:「過分!過分!真受不了。」一邊收好紗絹出去了。臨走還沒忘記把門掩上。
  然而張仲允並沒有在這裡呆多久,就匆匆趕回家中去了。因為正直年關,家裡事情正多,如果再不回去,恐怕父親又要震怒了。
  實際上已經震怒了。張仲允只說是去杭州拜訪故友,一走那麼多天不見蹤影,這讓張德洪深感不悅。要不是因為快過年了,必定又是好一番發作。
  過年對於張仲允來說,除了祭祖拜神之外,就是無休無止的會客、飲宴。酒席宴上,他這個當朝進士、世德堂的少掌櫃、年輕的單身漢,免不了就成了各位家有未出閣女孩的七叔、八伯們的漁獵目標。
  初三的時候,張仲允被強拉著跟隨哥哥一家到嫂子的表姑家吃酒。那表姑和表姑夫是個爽快人,說是自家人無須那麼多虛禮,就叫自己的女兒出來給哥哥嫂嫂們敬酒。那女孩大概有十五、六歲的年紀,瓜子臉、杏核眼,倒也嫵媚動人。盈盈行至張仲允身邊,奉上酒盞的時候,眼波也在微微晗首致禮的時候一併奉上了。張仲允目不斜視,恭恭敬敬地接過了酒杯。姑娘的父母在旁邊看著臉上笑開了花。
  傍晚回家之後,母親趙氏把張仲允叫到一邊,悄悄問他對這位表小姐有什麼看法。張仲允老老實實地答道:「還不錯,人看上去滿溫柔知禮的樣子。」趙氏一聽這話就裂嘴笑了。
  不想張仲允又說:「只是……。」
  趙氏的心又提了起來,忙問:「又怎麼了?這個又哪裡不好了?」
  「也不是不好吧……」,張仲允作出一幅猶豫不決的樣子:「只是那眼神實在是妖媚了些。」
  趙氏不由皺眉。要知道,一個衣食無憂的婆婆,家裡最怕的就是娶進來一個妖媚的兒媳。因此雖然知道可能又是兒子在跟她打馬虎眼,還是決定不要冒險的好。
  張仲允從母親屋子裡出來的時候長舒了口氣,心理暗暗對那位表小姐連說了好幾聲對不住。
  出房之後,看家裡人這會兒有的吃酒,有的斗牌,暫時沒人管得到他,就從廚房蒐集了好多吃食,牽出一匹快馬,往城西南羅湘綺的住處飛奔而去。
  上次去看他們還是趁臘月二十九出門買香燭、炮仗的時候。眼看傍晚了,別家早就燈火通明,巷子裡還不時傳來心急的孩童放炮仗的聲音,只有羅宅依舊是冷冷清清的。進去看時,只見家裡四個人在圍著一盞油燈分吃一鍋紅豆飯。
  張仲允不由得鼻根發酸。他不知道他們的這個年居然過得窘迫如此。問時才知道,幾乎所有的錢都拿來買織機、絲線和染料了。
  那天出來的時候張仲允就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早點把杭州那邊的書坊籌建好。
  抱著這樣的決心,張仲允初十就從家裡出發趕往杭州去了。這一走,把母親要他留在家裡過元宵節的願望,哥哥要帶他去相親的打算,父親要他趕快收拾東西從羅宅搬回來的命令,完全拋在了身後。其實這次離家時他就有預感,有什麼積蓄已久的東西就要爆發了。他並不是毫不擔憂,只是,就像李源說的,世事難以兩全,目下也只能揀最要緊的抓在手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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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衝撞
  等張仲允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二月中了。這次回來,張仲允的形容頗為狼狽,衣衫破舊,靴子也綻開了線,手上還不知在哪裡劃出了幾道傷痕。外表雖然狼狽,但一雙眼睛卻仍是顧盼有神。杭州那邊,書坊已是初具規模了,等下次回去就可開工。心中有了希望,吃苦受累也是開心的。
  
  興沖沖回到羅宅,與羅湘綺和李源、宋柯見過面,略述別情,張仲允又馬不停蹄地向城中家中趕去。
  回得家來,已是午後了。正要去向父親問安,卻聽家人說,老爺有事出去了。張仲允暗暗鬆了口氣。
  老祖母聽說張仲允回來了,忙差人把張仲允叫到自己屋中來。母親趙氏也一路跟了過來。
  
  雖然當著婆婆的面不好發作,趙氏還是忍不住數落起張仲允來,什麼兒子大了翅膀就硬了,母親的話就不管用了。什麼中了進士眼光就高了,親戚朋友都不放在眼睛裡了。張仲允只得低頭受教。
  
  平時這種時候老祖母總是回護著張仲允的,這時卻也說到:「這次確實是允文做事不妥當。平白無故離家這麼久,也不好好跟家裡人說清楚。下次要再這樣,別說你娘,我都要先罰你了。」
 
  接著卻話鋒一轉:「好了,我說兒媳啊,說也說了,罵也罵了。小孩子心野,出去長長見識也沒有什麼壞處。」
  又轉頭對張仲允說:「只是你們這些孩子啊,出去真的比在家裡好嗎?好歹你也是世德堂的二公子,你看你成了什麼樣子了,袖口都磨破了,哎呀,靴子也綻線了,嘖嘖。我的可憐見兒的傻孩子啊。」
  周氏望著張仲允搖頭嘆息,眼光中大有深意。張仲允只笑著回望祖母。
  趙氏也早看到了張仲允的狼狽,又數落了兩句,忙叫丫鬟去把前幾天剛給張仲允做的新衣和新靴子拿來。
  張仲允就在祖母房中,換了新衣新鞋,洗了手臉。
  之後趙氏就到前邊吩咐晚飯去了。這裡張仲允又和周氏閒話了幾句。那周氏又拿出一個小包塞給張仲允。這個包比上次的小,份量卻重得多。卻原來是一包金條。張仲允堅辭不受。周氏卻傷心氣惱起來,張仲允只得跪著接下了。
  剛剛把小包揣入懷中,就聽門吱呀一響,一個人推門走了進來。張仲允以為是母親回來了,剛要回頭說話,卻猛地打住。那個人不是母親趙氏,卻是他父親張德洪。
  張德洪剛從外邊回來,到後邊來給母親問安。張仲允也忙在旁邊向父親見禮。張德洪只冷冷地嗯了一聲,算是應答。
  父子兩個一路沉默無語地來到了側廳。這裡比較清淨,方便說話。張仲允的大哥張伯讓看見這個情形,心中擔憂,也隨後跟了過來。
  張德洪坐下了之後,示意張伯讓掩上門。
  張仲允垂首肅立。半天卻不見父親開口。屋裡一片沉寂,只有孩子們的嬉鬧聲遠遠地從庭院中傳來。
  好一會,張德洪才慢悠悠地發話道:「這次到杭州,又幹什麼去了啊?」
  
  「回稟父親,談文會友,切磋學問。」張仲允恭恭敬敬地回答。
  「哼,你現在是真有本事了。切磋學問,能切磋出一個『越縵堂』來。」張德洪面沉如水,顯然是正壓制著怒氣。越縵堂正是張仲允和杜靈運在杭州新建的書坊的名字。
  張仲允心中一凜,隨即還是端端正正地回答到:「是,越縵堂是孩兒和杭城的杜靈運兄合力創建的。但父親不必擔憂,越縵堂所屬意書籍的種類和世德堂不同……」。
  張仲允還沒有說完,就聽「啪」的一響,卻是張德洪一掌拍在了桌案上,然後用手指直指著張仲允的鼻尖說:「孽子!你幫著別人來擠兌你老子,你還讓我不要擔心?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讀書趕考,你就是這樣來報答你老子的!把世德堂擠垮了,對你能有什麼好處?」
  
  「不會的,父親!」張仲允聞言抬頭辯解:「世德堂主要以印製科舉時文和話本小說為主,那越縵堂卻是以當代鴻儒名士的詩文集傳為主,兼之農桑、醫藥諸種低價格的日常所需類書,不會和世德堂衝撞……。」
  「你打算得倒好!你有這樣的好主意,為什麼不用在世德堂,偏要跑到外人那裡折騰?哼哼,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早就多嫌著我們了。你以為有我們在眼前,你那點齷齪念頭就施展不開了,你就想跑得遠遠兒的是不是?我勸你早歇了這份心罷。天下人的眼睛都是瞎的不成?我看到哪裡能趁了你的心意!」
  張仲允一凜,雖然有心理準備,但乍聞至親之人用這麼蔑視的語言來形容他的感情,還是覺得心頭劇痛,一時握緊了拳頭說不出話來。
  張德洪看他臉色慘白,不發一言,口氣就緩和了一點:「去,今天你就給我回城西收拾東西搬回家來。從此沒有我的吩咐,再不許出去了。杭州也不要再去了。」
  張仲允向父親拱手到:「請父親恕罪,這件事孩兒不能從命。」
  「你!你!你給我跪下!」張德洪氣得七竅冒煙,「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呢?也虧你念了那麼多年書。難倒非要弄到身敗名裂才肯罷休?你在這世上不是一個人啊。你不要臉,我們還要臉呢!」當年張仲允中進士的消息傳回家中之後,張德洪著實在人前風光了一陣子。不想當官才一年,張仲允就辭了官,而且此後行事越來越古怪。由此張德洪不但再也誇耀不起來,且整日戰戰兢兢地生怕出了什麼紕漏,弄得大家不好看。
  旁邊站立的張伯讓看父親真是生氣了,忙上來解勸,一邊催促張仲允跪下請求父親原諒。
  
  張仲允跪在了地上,卻並沒有服軟的樣子:「孩兒自問並沒有做什麼於心有愧的事情,不知怎麼傷了父親臉面了。」
  「你,你都這個樣子了,還說什麼問心無愧麼?」張德洪面現羞憤之色,「好,既然你不怕醜,我就明說了,你說,你們兩個,是不是在京中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苟且之事,站不住腳了才回家來的?」
  「父親!」張仲允聲帶悲切,「孩兒早就告訴過您,湘綺是為袁大人一事抗言直辯,才遭貶斥的!朝中盡人皆知。父親您這樣無端猜測有失長者忠厚!」
  「好,那我再問你,他罷官,你為啥也跟著辭官回來?」
  見張仲允沉默,張德洪便接著道:「如果是因為他當年救過你,你要報恩,我也不攔你,你辭官就辭官;他生病,你說要照看他便照看。現在他生計也有著落了,身子也養好了,你為什麼不回家?」
  張仲允跪在地上低頭不語。
  張德洪長嘆了一口氣:「回來吧。聽爹的話。那條路走不通的。當爹的也是為你好。回來之後,好好娶房媳婦過日子,想三妻四妾也由你,過上一段世間就什麼都忘了。」
  張仲允聽到父親嘆息,心下不忍,但還是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父親,請恕孩兒不孝。我,不能和他分開!」
  「你!」張德洪再次震怒,站起來說:「好,你不回來,我去叫他走!他放著好好的讀書人不做,卻非要給人當孌童!」
  「父親!」張仲允霍然昂起頭來說:「他不是我的孌童……」。
  張仲允的申訴卻旋即被打斷。
  「他不是你的孌童?難倒你是他的孌童不成?」
  「不!」張仲允悲憤滿腔,卻百口莫辯。因為他知道根本無法解釋清楚,他和他之間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愫。分明是同樣的東西,在自己看來是碧血丹心,在他們眼中卻是惡瘡濃血。只得咬牙向地上叩頭咚咚有聲:「我和他只是傾心相愛,還求父親成全!」
  「你還要求我成全?你知不知道你們兩個都是……」,張德洪痛心疾首,聲音越來越高,到這裡卻突然壓低了聲調:「你們都是男人啊,你知道不知道?」
  緩了一口氣,又對一邊的張伯讓說:「什麼也別說了。伯讓,你去把你弟弟的東西搬回來。拿二百兩銀子給那羅公子,讓他以後不要纏著我兒子!」
  「父親不可!」張仲允騰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您這樣分明是在逼迫兒子!」
  
  「我逼迫你?是我逼迫你?你做出這麼齷齪的事還說我逼迫你?」
  「如果說和一人傾心相愛是齷齪的話,那父親也曾流連花樓,那又算什麼?」張仲允心內一著急,話就說得重了點。
  「啪!」張德洪舉步上前,抬手在張仲允臉上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得張仲允一個趔趄。
 
  張德洪臉色鐵青,胸膛起伏不已。張伯讓在旁邊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勸哪個好。
 
  「我也不跟你廢話。現在就是兩條路:其一,你趕快收拾東西回家來,咱們既往不咎;其二,從我家裡滾出去,從此再別叫我看見你。」張德洪冷冷地說。
  張仲允深深凝視了一下父親,和一邊神色驚慌的哥哥,對他們兩個一揖到地,轉身就要往外走。
 
  「慢著!」張德洪在後邊發話:「你既不認我這個父親,就不要再花我的錢。把你懷裡的東西留下。」
  張仲允一愣,旋即醒悟到是在說方才祖母給的那包金子。不由有些猶豫,因為是祖母給的,張仲允心中甚是珍惜,本來也並不打算花掉,只想留著做個念想。
  「哼!你還想搬多少東西到外邊去?人家都說生女兒是賠錢貨,想不到我養兒子也是賠錢貨!」
 
  張仲允一聽這話,頓覺熱血上湧,悲憤莫名!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不料卻被父親如此看輕!當下咬牙把那包金子掏出來,放在身邊的几案上。然後又要轉身走開。
  「慢著!」張德洪看他絲毫不肯屈服,心中更是氣恨:「你身上的衣服,腳上的新鞋新襪,是拿誰的錢做的?你要是真有骨氣,也不要帶出去!」
  「父親,天氣這麼冷……」,張伯讓著急了,忙上來勸,卻被張德洪揮手制止。
  
  這次,張仲允卻連猶豫都沒有猶豫,外袍,棉衣,靴子,一件一件脫下來放在腳邊,身上的零碎雜物,錢袋、汗巾,玉珮,路上防身用的匕首,都也放在了近旁的几案上。天氣寒冷,他身上只剩下一套白棉布中衣,不一會嘴唇就凍成了青紫色,但背仍挺得筆直,坦然地望著張德洪。
  
  張德洪在他目光的的直視下,不由覺得有些心虛,卻也因為這心虛而感到更加氣惱:「好!很好!」到此已不像是父子使氣,倒像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對決。
  「你的命也是我給的,你的血肉也是我給的,」張德洪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你要走,就先把你的血肉也還來!」
  「父親!」張伯讓在一邊撲通跪下懇求到:「仲允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日後慢慢勸導,定然會悔悟的。求父親不要再激他了。」又回頭向張仲允:「還不快向父親認錯!」
  張仲允卻只是筆直地站在那裡,和張德洪傲然對視,眼睛裡決然中還包含著一絲輕蔑。緩緩地,張仲允拿起了身旁几案上的匕首。
  張伯讓忽然感覺情勢不妙,大聲叫到「仲允!」
  話音未落,就見張仲允擼起左臂的袖子,一揮手,一塊血淋淋的皮肉就被削了下來,啪地一聲擲於張德洪的腳下。身子晃了一晃,張仲允慘然笑道:「如您所願,父親大人。」
  
  張伯讓大叫一聲,跳起來抓住他的右手。張德洪臉色灰敗,一言不發。
  正在這時,忽聽門吱呀一響:「我說你們爺幾個到底是怎麼了……」。原來是趙氏走了進來。
  
  趙氏進門就看到張仲允衣衫單薄地光腳站在地上,左臂上血肉模糊,右手還擎著一把匕首,當下喉頭「喔兒」地一聲,晃了幾晃,身子就往後邊倒了過去。幸虧張伯讓眼疾手快,兩步上前把趙氏接在懷中。
  「母親!」張仲允也快步上前來探視。卻被張德洪伸手推到了一邊。張仲允傷後無力,一個踉蹌,倒在地上。張德洪上去狠狠一腳,踹在了他的胸口上。他悶哼一聲,鮮紅的血絲沿著嘴角流了下來。
  「畜生!滾!再別讓我看見你!」張德洪氣紅了眼睛,對著張仲允怒吼道。
 
  「二弟,你先避一避,避一避的好。」抱著母親的張伯讓也這樣對張仲允勸道。
  
  就這樣,穿著一身染血的中衣,腳步虛浮的張仲允,在春寒料峭中,黯然從側門離開了家。
三十七、客來
  吃過晚飯沒多久,天就黑透了。羅良想著這麼晚了,不會有客人來了,張公子今天回家,估摸著晚上也回不來,還是早點出去把門拴上吧。趁著月色來到門邊,剛要伸手關門,卻見一個人從東邊蹣跚而來,那個人衣衫單薄,好像也沒有穿鞋子。眼看就要走到自家門前,卻好像再也走不動了,扶著牆,身子慢慢往下滑,終於傾倒在路邊。羅良心內不忍,上前探視,走到近前仔細一看,那人竟然是張仲允。
  羅湘綺和李源把張仲允架回臥房,厚厚地蓋上被子。一面讓羅良去攏炭盆、燒熱水,一面把從京師帶回來的傷藥和一瓶烈酒拿了出來。一時熱水和炭盆都端來了,羅良和李源眼看也幫不上別的忙,都識趣退了出去。
  兩個炭火盆放在床邊,屋子裡變得暖和多了。羅湘綺掀開被子的一角,露出張仲允的胸膛和胳膊。暖了這麼半天,他身上還是冰冷冷的。羅湘綺先用溫水仔細給張仲允擦洗,小心地避開包裹好的傷口;然後將燒酒傾注在掌上,向張仲允胸膛和胳膊上不斷快速摩擦,直到皮膚發紅發熱為止。翻過來,在背部亦是如此施為,接著是腿和腳。待全身都涂擦一遍,然後再從胸膛開始,如此反覆。
  直擦到第三遍的時候,張仲允身上才漸漸回暖起來,人也從懵懵懂懂中清醒了過來。其實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只是失血、挨凍加上行路疲憊,因此身體不聽腦筋使喚。
  張仲允慢慢睜開眼睛,看到羅湘綺正穿著一件單衫,雙袖高綰,兩掌不斷在自己胸口和兩肩快速推揉塗抹。手掌過處,帶來陣陣暖意。室內酒氣蒸騰,羅湘綺雙頰緋紅,髮髻散亂,額頭上薄薄地沁出一層細汗。
  張仲允低聲喚到:「阿錦……」,聲音嘶啞。
  正低頭忙碌的羅湘綺卻像聽到佛語綸音般驚喜地抬起頭:「允文,你,你醒了!」
  「辛苦你了……」。張仲允吃力地抬起右手,輕輕擦拭羅湘綺額角的薄汗。羅湘綺握住張仲允的手,把臉貼上他的手心。剛才他一直鎮定自若,此時卻忍不住胸口哽噎。
  床邊炭火燒得通紅,羅湘綺的臉頰和頸項在炭火的映照下呈現出一種象牙般光潤的色澤。此時他正跨坐在張仲允身上,俯身向下,髮絲垂到張仲允的胸前,撓得張仲允心中癢癢的。
  「阿錦……」,張仲允眼中滿是傾慕之色:「你可真美啊!真想好好抱抱你,可惜我今天走了太長時間的路,現在實在沒有力氣了。」
  如果在往常,這樣說肯定會惹得羅湘綺嗔怪。今天,羅湘綺卻只是微笑凝望著他,輕輕說:「那你就快點好起來吧……」。
  不多時,溫暖起來的張仲允就沉沉進入了夢鄉。旁邊,羅湘綺卻心中五味雜陳,久久不能入睡。
  
  宋柯心內惴惴不安,一直站在窗前向北屋張望,直到看到北屋的燈熄滅了,就知道暫時是不妨事了,才長嘆了一聲,稍稍鬆了口氣。今天看到他們如此,不由也想起了自己和李源的遭際,心中感慨萬端。正斜倚在窗邊發呆,卻聽到耳邊又傳來一聲悠悠的嘆息,原來是李源來到了身邊。李源望著窗外月影斑駁的庭院,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說給宋柯聽:「人生已是如此多艱,難倒彼此相知的兩個人還要相互折磨麼……」。
  宋柯低下了頭不言語。李源便悄悄拉住宋柯的手,宋柯這一次沒有再掙脫。
  
  幸虧張仲允身體強健,並沒有引發更大的病症。饒是如此,還是被羅湘綺硬盯著在床上躺了兩天才起來。雖然沒有凍出什麼毛病,臂上的傷口卻是觸目驚心;然而最難癒合的,還是心上的傷口——那來自至親之人的傷害。後來張仲允託人悄悄回家打聽,得知他的母親趙氏只是受了些驚嚇,並無大礙,此外就是傷心兒子被逼離家,不斷和張德洪爭吵。母親無事,張仲允自責的念頭才稍稍淡了些。
  其後的那幾天,張仲允時不時地呆坐走神。羅湘綺問時,他卻又打點起精神說笑,並不願細講自己那天的遭遇。羅湘綺知道他是不願意自己擔心難過,所以也就不再多問。但是即便他不講,自己又怎麼能夠不擔心?那天,當衣衫單薄、滿身血污的張仲允回到家中時,羅湘綺傷心之餘,那個久被壓制的念頭終於清晰地浮現到了他的心頭:自己跟著他回紹興,究竟該是不該?
  過了十餘日,張仲允臂上的傷口已慢慢結痂。他惦記著越縵堂還有好多事情要做,而且上次和杜靈運約好的是過三五日便回,於是急著要往杭州去。這種打算一說出口,卻遭到家中其他人的一致反對,張仲允只得作罷。又呆了三五日,張仲允打定了注意,這次是無論如何要走的了。剛要開始收拾行裝,羅良卻過來通報,門外有客人過來了。
  客人就是杜靈運和杜靈芳兄妹。
  那杜靈運看年紀有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中等身材,白淨面皮。外貌雖不是十分出眾,但笑聲爽朗,姿態大方,氣質介乎商儒之間。
  他的妹妹,卻是比他靈秀得多。大概十六、七歲的年紀,十分素淡的衣裙,斜挽的發髻上,只插著一隻碧玉簪,別無其他飾物。但膚色晶瑩,眉目如畫,神情婉轉動人。
  宋柯顯然是十分喜歡這個姑娘,大家相互引見過之後,她便拉著杜靈芳的手仔細端詳:「莫不是我們以前見過面麼?妹妹看起來好生面善。」
  李源湊過來說:「你不覺得她很像一個人麼?」
  宋柯瞟了他一眼,並不答言。杜靈芳掩口一笑,說到:「允哥哥早就說過了……」。
  一邊羅良也湊過來說:「好像我家公子的樣子呢。比我家小姐還像。」他說的小姐就是羅湘綺的長姐湘紋。
  杜靈運在一邊哈哈笑到:「我這個親哥哥倒像是外人了,不如認給羅兄做妹妹算了。」
  那杜靈芳是聰明女子,早就知道羅湘綺是張仲允最看重的人,又是士林的後起之秀,心中仰慕以久,當下馬上就上去見禮,稱起哥哥來。
  羅湘綺對這個大方聰慧的女子也很有好感,倉促之間沒有準備什麼見面禮,就取出自己藏的一方和田玉章料送給杜靈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認下了這個妹妹。
  這兄妹此次過訪,是因為在杭州久候張仲允不至,心中擔憂,就親自前來探視。張仲允只說是得了風寒,現在已經好了,隔日便可一同啟程。兩兄妹一聽說張仲允病了,關切之色都溢於言表。杜靈芳還埋怨到,都是哥哥讓允哥哥在書坊太過勞累了,才鬧出病來。
  又搬來幾把椅子,一行人都到書房落座。杜靈芳一眼就看到了牆上掛的對子,漫聲吟到:「淡如秋菊何妨瘦,清到梅花不畏寒。意境輕靈,筆力俊逸!」回過頭來,眼睛似中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亮,望向張仲允說:「這像是允哥哥的字跡呢,是允哥哥寫的吧?回杭州之後,也請允哥哥為我寫幅字好麼?」
  張仲允一愣,面對著這女孩子脈脈的眼波,只覺答應也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偷眼望向羅湘綺,只見他正陪著杜靈運翻揀他的藏書,根本不往這邊看。
  倒是宋柯來打圓場:「妹妹要的,仲允能不寫麼,你就想想讓他寫什麼好就是了。」張仲允只得微笑點頭。
  得到張仲允的首肯,杜靈芳頓時笑靨如花,臉頰飛落了兩抹紅霞,更曾嬌豔。
  旁邊李源和宋柯對視了一眼,心中都明白這小女子恐怕已經是對張仲允動情了。
三十八、去意
  紋銀,五十兩。
  放在懷裡沉掂掂地。雖然五十兩銀子並不多,卻是越縵堂開張以來張仲允所得的第一筆分紅。而且,看目前的趨向,以後還會越來越好。江南富庶,普通百姓之中讀書識字之人頗多,但又不像應試的舉子那樣需以咬文嚼字為能事,八股文章他們是不做的,經史子集也沒有興趣看。他們所關心的,只是平日生活之中,頭疼腦熱、油鹽醬茶這些瑣碎之事。平時處理這些細故的訣竅,只能從積古的老人家那裡口耳相傳,此外無籍可考。但張仲允就找了人來,把這些常識編撰成書,分為醫藥、飲食、桑農、飲食等等數種,簡單裝幀,低價出售,竟然大受歡迎。另外彈詞、鄉曲數種,也都賣相甚好。
  
  越縵堂出手不凡,張仲允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一路回來的時候在心裡盤算,不如以後和阿錦舉家移居杭州,在西子湖畔尋一處幽靜的院落,朝聽柳鶯,暮賞煙霞,該是何等的快意!
  
  春風得意馬蹄疾,心中暢快,趕路也沒有那麼辛苦了。背上的背囊裡,是帶給阿錦的筆墨和捎給祖母的細點。點心無法直接送回家,回頭還要託人悄悄帶進去。想到此節,心中未免抑鬱。但經暖風一吹,慢慢也就消散了。此時已經是四月底,眼看就要過端午節了,這次一定要多留幾天,過了節再回去。
  來得門前,下馬興沖沖推門進去。羅良聽到動靜,忙過來拉過馬韁繩,遞過來一條手巾,張仲允接過拍打身上的浮塵。羅良看看他的臉色,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打住了,低頭把馬牽到後院去了。
  
  李源和宋柯看到張仲允回來,也忙從西廂出來相見,宋柯顯然是剛從織機上下來,身上的圍裙還未解下。
  但就是不見羅湘綺。
  張仲允和李源說話的時候就不免有點走神,眼光忍不住往書房瞟。
  宋柯在旁邊輕咳了一聲說:「湘綺好像有事出去了。」
  「哦?是往書院去了嗎?」張仲允問道。
  「不是,這幾天好像是有朋友從遠方來,湘綺他,嗯,大概在忙著招待吧。」宋柯輕聲道。
  
  張仲允看他們這欲言又止的光景,心裡有些詫異。不過也不好多說什麼,自去安頓休整去了。
 
  洗漱完畢,又換了乾淨衣物,來到書房,把新買的半溪堂松煙墨和養吾齋羊毫筆放在羅湘綺的桌案上。羅湘綺別無它嗜,唯獨對筆墨紙硯很是精心。張仲允每次見到好的,總要盡其所能淘弄來給他把玩。
  另外還買了一個香囊,張仲允想了想,沒有和筆墨放在一起,而是揣到了懷裡。香囊可闢邪,等會定要親手給他戴在身上。想到此,自己微笑了起來。
  正肖想的時候,聽到門外腳步聲響。這腳步聲對張仲允來說何其熟悉!他馬上轉身回頭,果不其然,看到羅湘綺推門走了進來。
  「阿錦!」又是兩月有餘未見,張仲允的心早被思念漲得滿滿的了。顧不得許多,一伸手就把他攬進自己懷中,嘴唇也渴切地貼了過去。
  剛剛觸碰到他的嘴唇,卻覺得懷中的人輕輕一顫,還沒有等他繼續深入,就被撐拒開了。
 
  「阿錦……,」張仲允詫異地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人,只見羅湘綺面色蒼白,眼瞼下有淡淡的青色,神情甚是憔悴,不由心內擔憂:「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了?」伸出手來就想撫上他的額頭。
  
  手卻也被輕輕擋開。羅湘綺胸膛微微有些起伏,笑起來頗為勉強:「允文,你,你回來了,累不累?」
  「不累,我很好。阿錦你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叫郎中來看看?」
  「我沒事……」。羅湘綺不斷躲閃著張仲允關切的目光。終於,像是下定了好大決心似的說到:「允文回來得剛好。我,我正有事和你商量。」
  張仲允看出了羅湘綺的不安,不由想過來安撫,但卻又被他躲開。只好無奈地帶著縱容的笑容說:「阿錦今天是怎麼了?有什麼事直說就好。」
  「好。」羅湘綺深吸了一口氣,極快而且短促地說到:「我要去大理。」
  
  「大理?」張仲允聽得滿頭霧水:「去大理?哈,阿錦怎麼突然想起要去大理來了?嗯,也不是不可以了。如果真的想去,等我把越縵堂……」。
  「不用了。」羅湘綺背過臉向著窗外說:「我已經決定了,明天就啟程。」
  
  「明天!」張仲允漸漸覺察到了不對,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但還是溫言道:「明天我們根本來不及準備呀。」
  「不用你準備了。」羅湘綺低頭輕聲說:「你只管忙你的吧。我已經收拾好了。」
  
  「阿錦,你,你這是什麼意思?」張仲允聞言色變,上來握住羅湘綺的胳膊,「你是想一個人去?你想離開這裡,丟下我?」
  「不是一個人。」羅湘綺下意識地咬著嘴唇,看向窗外。只見庭院中的桂樹下,一個人正負手而立。張仲允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那個人,腰背筆直,氣勢凌厲。他就是那淮揚鹽幫的幫主,常風。
  
  張仲允深深皺起了眉頭:「阿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倒、難倒是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嗎?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麼?是不是有人來為難你……」。
  「不是!你不要胡亂猜想了。這不關別人的事。是我自己,我,我對這裡……,我覺得厭煩了。」
  「那我們可以移居杭州啊。路上來的時候我還在打算此事。阿錦不也很愛那西湖的景緻麼?」
 
  「杭州,我也不想去。」羅湘綺仍是背對著張仲允,手指緊緊扣在桌沿上。「在這裡生活,每日不過是柴米油鹽、一日三餐,乏味之至。我,仔細想過了,自幼讀書,師長就教導我們要志存高遠、胸懷天下。本來我曾想借廟堂之高一展夙願,然而卻時運乖舛。但是也不想就此碌碌於市井之間。剛好常兄邀約,我想趁此機會遨遊江湖,遍覽河山,也好洗去心中的濁悶之氣。」
  
  「阿錦?」張仲允眼望著羅湘綺的背影,幾乎不能相信這些話會是從羅湘綺口中說出來的,但偏偏句句都在理。張仲允心口悶痛,聲音不自覺地微微顫抖:「這,這是阿錦的真心話麼?是我讓你厭倦了是嗎?是我這半年來拋卻詩書,轉而從商,讓你覺得濁悶了是不是?你若是不喜歡,我以後不去就是了。你,你……。」的
  羅湘綺大力搖頭,轉過身來,面對著張仲允:「我說過了是我自己的緣故。不關你的事,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扯。」
  「可你的事怎麼能不關我的事,難倒,難倒你忘記了,我們不是說過生死都要在一起的麼?」張仲允的眼神既苦痛又灼熱,深深刺痛了羅湘綺的心。
  羅湘綺垂下袍袖,蓋住了他簌簌發抖的雙手。緊緊閉目,深吸一口氣,然後又驀然睜開了眼睛,平靜無波地說到:「我沒忘。但我也還記得,你說過,你不會強迫我做任何我不喜歡做的事情。現在,我不喜歡這裡的生活了,你又何必阻攔。難倒,你、你也和其他那些人一樣,只不過拿這話做幌子來哄我?難道你想我一輩子做你的禁臠不成?」
  張仲允如被悶雷擊中,激靈靈打了一個冷顫,渾身的血液霎時都凍成了冰。他直勾勾地看著羅湘綺,眼睛裡幾乎要沁出血來。難倒,難倒你竟然是這樣看我的?難倒我在你心裡,竟和那些欺負你、算計你,想要攫取你、羈留你的人一樣,只為滿足自己的貪婪和肉慾?
  看著張仲允灰敗的臉色和不信的眼神,羅湘綺也是心頭瀝血,雙手幾乎要不聽使喚地自動向他伸過去,想要擁他在懷,想要向他陪一千個不是,只要能換來他眉頭片刻的舒展。
  
  但是,不能,不能!早就知道後來的這幾句話最能傷他——他比常人執著、寬忍,骨子裡卻也比常人更為驕傲和自尊。但自己還是故意說了出來,故意狠狠一擊直中他的軟肋!此時又怎麼能功虧一簣!羅湘綺終於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屏息等待,看他接下來是會為自己辯白,還是會怫然大怒?
  
  但張仲允只是如死一般沉寂。彷彿羅湘綺那幾句話就是一記重錘,早就一下子把他的靈魂給震出軀殼之外了。那幾句話,不但是對他人格的否定,更是對他們這麼多年來相知、相惜、相戀的否定。
  
  張仲允此時感到的並不是痛苦,他感到的,是比痛苦還要難以忍受的空無。他一個人的空無。
  
  轉身,推門,走出。
  路過院中桂樹,常風抱拳施禮到:「張賢弟,別來無恙。」
  張仲允看了他一眼。雖然是看了他一眼,眼神裡卻只是空茫一片,水波不興。然後徑直走出了院門。
  書房中,羅湘綺跌坐在了椅子上。


三十九、留佇
  羅湘綺跌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言不動。
  常風已走至他的近旁,他依舊連眼皮也未曾抬起。以常風習武之人的耳力,早就聽到了屋內兩人的對話,也知道羅湘綺此刻的心情。他不動,他便在這裡陪他。也不知過了多久,羅湘綺才慢慢抬起了頭:「怠慢常兄了。」
  「湘綺此話太過生分。」
  「我還有些須微物需要收拾,今日便不能多陪常兄了。」宛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常風點點頭,「好,明日午時,我在門首相候。」說罷起身,拱手。
  羅湘綺還是呆坐不動。
  常風逕自走去。
  他不著急,他有的是耐性和時間。每年暮春,他都會去探望羅湘綺,最初是去祥符,然後是到京師,如今是下江南。只不過今年不同的是,他無須再遮掩躲避。他來時本以為應該是看到他和張仲允悠遊林下,神清氣爽;不想卻看見他獨自一人,黯然神傷。他雖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原因,但卻明白這種感情必然會遭遇到非同尋常的阻力。因此,雖出意料,卻並不驚訝。
  於是,他試著重提當日的邀約,讓他驚喜的是,羅湘綺這次只略微猶疑了一下,便應允了。他自然知道,這應允背後必有種種隱情。但他不管,只要他願意跟自己走,其他的事情都大可暫時放在一邊。只要……,將來他有的是時間。
  常風沒有騎馬,閒步從市井間穿過。頭一次在注視街頭芸芸眾生的時候,覺得心裡有了著落。
  
  羅湘綺在書房裡,不知道坐了有多少時間。
  那次,杜靈運兄妹來家中探視的時候,他禁不住開始設想,如果沒有自己,張仲允的生活中也許會發生的種種其他的可能。
  他們出發時,自己在後相送。前面杜靈芳不知仰頭在和張仲允說些什麼,眼神殷切,笑容甜美。張仲允稍稍側頭回答,表情溫柔。不遠處杜靈運凝視著他們兩個,會心地微笑。
  這才是值得羨慕的生活吧。也是能夠被世人所承認的幸福。
  即便是像李源和宋柯對母命的抗爭,也算是師出有名。自己這樣的,該算做什麼?
  馬車漸漸走遠。那一個嫵媚、一個俊朗的並肩而行的身影,卻深深熔鑄在羅湘綺的腦海裡,揮散不去。
  但還不止如此。
  那一日,他從書院講學回來,剛進屋洗了手臉,卻聽得門前有車馬聲,然後好像有人進了院門。羅良那時正在後院安排晚飯,羅湘綺便親自出來招呼。
  進來的人是張仲允的母親趙氏,孤身一個人,侍女和車伕都留在了門外。
  羅湘綺忙把她接引到廳中奉茶,那邊李源、宋柯也過來見禮。
  趙氏臉色鐵青,並不受禮,卻也不吵鬧辱罵。說來此只問三句話,問完就走。
  你知道不知道張仲允曾當著他父親的面剔骨還肉,逼他如此,你情何以堪?
  張仲允家中上有祖母、父母,中有兄弟,下有子侄,如今為了你一人而把一家人拋卻腦後,豈不是陷張仲允於不仁不孝之地?
  你本是忠心護國的比干,為何卻非要作那狐媚惑人的妲已?
  因此,今天來不為別的,只求你成全了我兒子的名節,也成全了你自己!說著當著李源和宋柯的面,直直地跪在了羅湘綺的面前!
  羅湘綺驚得連忙伏地叩首。
  李源和宋柯也唬得不輕,忙上來攙扶。趙氏也就順勢站了起來,深深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羅湘綺,拂袖而去。
  羅湘綺緩了半天才慢慢扶著桌腿站了起來。雖然趙氏只是僅識「之」、「無」等字的婦道人家,但身為世德堂的主婦,各色人等都見過一些;平時好聽彈詞、摺子戲,各種掌故也知道一點。因此說出來的話,份量不輕,火候恰好;字字犀利,句句驚心。
  但最主要的是,她是以母親的身份來質問的。羅湘綺可以在金殿上慷慨陳詞,卻不知該怎麼應對一個母親。尤其是張仲允的母親。
  那一字一句,就如一個個鐵荊棘,招招中的,都釘在了羅湘綺的心口上。
  其後那幾天,羅湘綺在心裡百般掙扎,反覆問自己這一次是不是逃不過去了。
  他知道,一直以來,張仲允都恨不得化身為大堤,把驚濤駭浪盡數都收攬到身子的一側,另一側,是城西這個庭院的和睦安寧。而現在,洪水撲過堤壩,他終於要親自去面對那狂瀾,而面對的方法——難道是走開嗎?
  他也曾不斷猜想,張仲允臂上的割傷是怎麼來的。但他還是沒有、也不敢去想,張仲允居然是要向他父親剔骨還肉。他舉刀向己的時候,該是多麼的痛啊……。痛得羅湘綺在床上輾轉反側,冷汗浸透了中衣。
  逼他如此,你情何以堪?
  你本是忠心護國的比干,為何卻非要作那狐媚惑人的妲已?
  情何以堪……
  你本是……比干……,妲己……
  這些詞句,不斷地在他的腦海中迴旋跳蕩。
  晚間他又開始失眠。有時即便是入睡了,也很容易被夢魘驚醒。夢中有時是張仲允衣衫單薄,渾身浴血的樣子;有時是他逝去多時的父親,本來還在稱讚他是羅家的好男兒,卻突然會橫眉冷對,滿臉鄙薄;甚至有時還會出現那個錦衣衛持著鞭子,笑容倨傲淫邪的樣子
  往日深藏於心頭的陰霾忽然又兜頭蓋臉地向他反撲過來。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好了,原本以為一切都正常有序了;自己已足夠強健,不再是當年那個哀哀無告的少年。但早些年那些陰冷的回憶,就好像是盤踞於心靈一角的險惡的獸,雖然暫時被壓制住了,現在卻伺機反噬。
  天氣一日日變暖,羅湘綺的心卻一日日變冷。
  離開?離開麼……
  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必須要如此麼?
  趁他不在家的時候離開,誰也不驚動,也許是個好辦法。但是卻真的不忍心不再見一面,就這樣從此天涯海角。不,一定要和他說清楚才行,不然以他的性子,一定又會到處找尋。對,一定要跟他說清楚。
  恰好這時,常風來到紹興,又邀他同遊。羅湘綺不在乎是常風還是誰,他只想再多一個理由,讓張仲允相信他想要離開的理由。雖然這樣利用常風他心中很是歉疚。
  本來想等張仲允回來休整之後,再慢慢跟他說。但他一看到張仲允,居然就忍不住把斟酌多時的話一股腦都倒了出來。因為這時不講,恐怕就再也沒有勇氣講了。他的懷抱是那麼溫暖,目光是那麼純淨……。
  終於還是說了。在他毫不防備的時候倒戈一擊。他走了,他走了。他肯定是生氣了。他再也不想看見我了。目的達到了,達到了……。
  羅湘綺蜷縮在坐椅裡,覺得肢體被硬生生扯裂開來似的痛。自己已是血肉模糊,滿地狼藉。
 
  隔天。李源和宋柯坐在西廂房,一個理線,一個織布。忽然,兩個人都停了下來,因為他們都聽到了馬嘶聲,然後看到常風從大門進來,直奔北屋而去。
  宋柯從織機上下來,就要往外走。李源伸手拉住了她:「你不要管。」
  「不管他就走了!」宋柯急道,但又掙不脫。
  「打一賭!我猜他不會走。」
  「你怎麼知道不會走?真走了怎麼辦?」宋柯不屑。
  「嚇,我和他們同窗那麼多年,他們我還不知道嗎?」李源一撇嘴。
  「哼!就你和他們是同窗嗎?我也和他們同窗那麼些年呢。」
  「那我還和張仲允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呢!你行嗎?」
  「你!……」宋柯不由紅了臉。
  「我什麼?你怎麼臉紅了?眼珠子亂轉什麼?是不是在肖想你相公我穿開襠褲的英姿啊?」
  宋柯反倒氣笑了,拿起一把絲線往李源背上抽了過去,卻被李源接在了手裡。
  「好了,好了。要耽誤好戲了。」李源安撫道。
  兩人都安靜了下來,屏息從窗口往北屋張望。
  過了一會,只見常風推門走了出來,微微低首,腳步凝重。走到院中桂樹下,稍頓了頓,又回身拱手道:「常某改日再來探望湘綺。」
  羅湘綺站在北屋門首,深施一禮,卻不答言。
  李源嘆道:「這也是個痴的,還不想罷手。真是,不如以後把那個杜靈運什麼的妹妹聘給他。」
  宋柯一皺眉:「你怎麼想到這上邊去了?」
  「嘿嘿,那不是兩人長得像麼。仲允不要,就給他好了。」
  「不要亂說。人家好好的姑娘,禁不住你這樣亂嚼舌根……。」宋柯話還沒有說完,就見羅湘綺也從北屋出來,直接向院門走去。
  這次不等宋柯有所動作,李源就長腿長腳地幾步跨了出去。
  「湘綺要出去麼?」李源問道。
  羅湘綺見他發問,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微笑。猶豫了一下,還是坦然地說:「我去找允文回來。」
  李源背後的宋柯聽見,悄悄長舒了口氣。
  「那你知道他會去哪裡嗎?」李源接著問。
  羅湘綺低頭思索,喃喃地道:「家裡……,是不會回去的吧……。」
  抬頭看李源,李源點頭。
  「書院,好像也不會……。回杭州?他沒有騎馬……。那就是朋友家了……」羅湘綺繼續推測。
  「他在紹興的朋友我比你熟悉。你去找不如我去找。」李源看他此時考慮事情頗為周詳,知道他已經穩住心緒了,心便放下去一點,接著提議到。
  「你去?」羅湘綺猶豫道。
  「你就在這裡等他。這樣他回來便能看到你。」
  「好!」聽到這裡,羅湘綺肯定地點頭。
  「我去換衣服就走。」李源說著,往西廂去了。出去麼,總要光鮮一點,不能就這樣穿著這身勞作時專用的舊衣吧。宋柯也跟回去幫他打理。
  兩人一進屋,宋柯就嘆道:「早知道是分不開的。何必鬧這一出呢。唉,兩個人都弄得這麼淒慘。」
  「也是人之常情。」李源一邊換衣服一邊道:「別看什麼事好像都是仲允在扛著,湘綺心裡其實很清楚。就是太過清楚了。擔驚害怕了那麼久,又受了允文他那厲害娘老子的氣,再加上他早些年吃的苦。不這樣鬧一鬧,只怕憋在心裡更難受。不過——」李源提好鞋子站起來,話鋒一轉:「阿羅鬧起別扭來雖然可怕,比起我家娘子來還是差了一截子。」 說著也不等宋柯答話,抬腿出去了。

四十、攜手
  等,他是不怕的。
  羅湘綺把屋裡凌亂的東西都收拾好。想了想,又沐浴更衣,把自己也給打理整齊。他知道,張仲允最不喜歡看到他憔悴的樣子,因為看了會心痛。
  他記起來,他們還在京師的時候,元宵節一起便服出去看燈。那時節兩個人還沒有點透那層窗紙,行路的時候就不敢貼得太近。人實在太多了,兩個人又都有些心不在焉,於是就被沖散了。他在人群之中擠來擠去,就是看不見張仲允的影子。雖然明知道他一個大男人不會出什麼事情,但心裡就是惶急到十分。正焦灼的時候,人群中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他,把他扯到路邊。
  扯住他的人就是張仲允。張仲允比他還要著急。等兩個人都平靜下來之後,張仲允告訴他:以後若是再遇到這種情形,不要著急,站著不要動,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你就在這裡等著我就好,就在這裡等我。
  他現在就在這裡等他。他一定會來找自己,就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
  他不著急,不著急。
  只是每次門外一有什麼動靜,他就馬上跑過去觀看。有一次看到了和張仲允相似的背影,明知道不是他,他還是有一種泫然欲泣的感覺。
  當天晚上,李源是一個人回來的。
  第二天、第三天……。
  第三天晚間。羅湘綺在書房收拾東西,把張仲允給自己買來的筆墨紙硯,從箱子裡拿出來,整理好,又放了回去。把書架上的書,按經史子集又重新分類了一遍。正忙碌的時候,突然覺得心裡一動,忙推開門往外看,只見院中樹下站了一個人。
  羅湘綺飛快地迎了出去。
  「允文,你,你回來了。」聲音裡是抑制不住的驚喜。
  「嗯。」張仲允只應了一聲,便徑直往北屋居中的廳堂走去。羅湘綺緊跟在後面。
  張仲允進屋坐下,羅湘綺正躊躇著不知道怎麼開口,張仲允卻說到:「我餓了。」
  每天都給他留的有飯菜。扣在灶邊還是熱的。羅湘綺親自去端了來。
  張仲允看來真的是餓了,風捲殘雲吃光了飯菜。羅湘綺又燒了熱水給他沐浴。
  過了半天收拾好了,張仲允徑直回到北屋的臥房,對跟在身後的羅湘綺說:「我累了。」說著和衣躺倒就睡。
  羅湘綺心中雖然很是怔忡不安,想和他說說話,但又不好去推醒他。自己發了半天呆。但眼見人現在就躺在自己身邊,一顆心到底還是安頓了下來。累了那麼多天,也疲乏得緊了,便也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卻覺得有什麼不對。疑惑著睜開眼睛,就著明亮的月光,看到本來酣睡在身邊的張仲允,現在卻坐了起來,直愣愣地看著自己。
  羅湘綺不是沒有被他凝視過,溫情的、火熱的,隱忍的,但從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目光——毫無情緒,似乎是凝視著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允文……。」心裡恐慌,聲音裡就帶上了哀求的意味。
  張仲允還是不言不動。
  「允文……,」羅湘綺便想伸手去撫他的臉頰,卻被伸手擋開了。
  羅湘綺再也保持不了冷靜,也拋開了矜持和顧忌。伸手牢牢把他抱在懷中,一邊左右搖晃一邊懇求到:「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再也不會了。你別這樣允文,求你跟我說句話說句話。」說到最後聲音裡已帶了輕顫。
  張仲允掙脫了他的懷抱,伸手箝制住他的雙臂,把他固定到離自己一臂開外的距離,終於開口說到:「你怎麼錯了?」
  「我,」羅湘綺痴痴地看著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那眼睛是如此的幽深,讓他惶恐找不到方向。但他還是壓制住了慌亂,向他敞開心扉:「我不該說那些絕情的話,不該有什麼事不說明白自己想一走了之……。」
  「好!還有呢?」
  「我不該懷疑,我,我本該和你一起勉力承擔……」。
  「還有!」
  「我、我不該拿別人來氣你……」。羅湘綺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哼!這都還不是最要緊的。還有!」
  今天的張仲允氣勢分外凌厲,羅湘綺有點被震懾到了。囁嚅道:「那我,我就不知道了……,我想不起來了……。」
  「好。那我告訴你。知道我最氣你什麼嗎?我氣你妄自菲薄!我氣你看輕了自己!也看低了我!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又是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是我的禁臠?你是堂堂二甲進士、傲骨獨立的羅僉都御使、才情卓著的士林新秀。沒有人能視你為禁臠,沒有人能看輕你!不管你在哪裡、和誰在一起!」張仲允神色嚴肅。
  「是!」羅湘綺心頭巨震。不由坐直了身體,頓了一頓,正色回答:「湘綺受教了。」
  一時沉默不語。
  張仲允其實一直都明白,雖然兩人互為知己,但羅湘綺有些方面和自己是很不一樣的。自己成長於市井,做起事來底子裡很有些不管不顧的潑皮之風。他出身書香世家,為人端嚴持正。雖然和自己傾心相愛,但到底還是會為這超乎人倫的感情而負疚自責。更何況,他早年的慘痛經歷亦是他的一大塊心病。
  平時羅湘綺滴水不漏,張仲允無隙可入。所以今天一定要趁他心軟氣短的時候,敲掉這些頑石。
  半晌,張仲允伸出手來,溫柔地摩挲羅湘綺的頸項:「你是我最珍視的人,在我的眼中就如同湘君一般的高潔、洛神一般的優雅。你不是我的禁臠,相反的,我倒很想成為你的禁臠。」
  說著,反手去解自己的衣衫。
  此時已是春末,衣服本就穿得不多。張仲允三把兩把扯脫了衣服,露出消瘦而精壯的身子,向下俯臥在羅湘綺面前,扭頭說到:「來吧。」
  「允文,允文……」,羅湘綺頗有些不知所措。本來正在傾心而談,怎麼一下子就跳到這上邊來了。「我,我此刻沒有心情……」。
  「過來!」張仲允堅持。
  「我,我,今天不行……」。羅湘綺退縮。
  「沒有心情也要做,不行也得行!」張仲允突然霸道起來。
  一把拉過羅湘綺,伸手便探到了他的底褲中,火熱的手不斷揉搓。
  「啊!別,別……」嘴裡推拒,但到底也被點燃了起來。
  張仲允扯掉他的衣物,又從床邊拿來油膏。也不用羅湘綺動手,自己給自己推了進去。羅湘綺在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只覺得很是心驚。
  心驚歸心驚,在張仲允的堅持下,終究還是俯身了過去。
  忙活了半天,兩個人都是一身的汗。
  「允文,你,你痛不痛?」
  「還好。」能忍得住。
  「允文,不,不會把你弄傷吧……」。
  「不會……」。你都還沒怎麼動呢……。
  「允文……」。
  「怎樣?」你倒是動啊。
  「你,你夾痛我了……」。羅湘綺無比委屈,皺著眉,眼睛濕漉漉的。
  張仲允只得爬來起來,把人抱在懷裡,嘆道:「真得很痛嗎?我看看……。」
  羅湘綺卻不容他查看。將頭埋在他的肩上,有溫熱的液體沿著他的胸膛蜿蜒而下。
  張仲允拍著他的背:「說出去人家都不信,鐵骨錚錚的羅僉都御使,居然是一隻愛哭鬼。」
  羅湘綺也不抬頭:「我哪裡愛哭了?再說不管是哭還是笑,該做的事卻一定還會做好。」
  「好,好。我的阿錦最厲害了。」反駁得很快,說明恢復過來了。
  張仲允知道,其實回來這一年,羅湘綺從沒有完全放開過。冷靜、隱忍、矜持、淡泊,永遠那麼不急不徐,那麼穩便妥當。就連房事也從不放任。他知道,他這是在害怕,是一種自保的本能。不完全交付,不完全沉溺,一旦有變故,就還有抽身的餘地。不是他怯懦,只是他的傷痛太多!
  其實自己也沒有完全放開,因為敬他、惜他,就不敢過分親近、狎暱。怕顯得自己只沉迷於肉慾之樂,對他不夠尊重;也怕觸碰到他以往的傷口。
  結果自己越是尊重,逼得羅湘綺也就不得不一直保持他的可敬。
  可相愛的兩個人,並不應該一直維持著這種端莊持重的姿態。而應該是水乳交融,應該能夠使氣任性,能夠撒嬌耍賴,甚至使點小壞,撒點小謊。
  但羅湘綺偶爾放鬆時在他面前流露出的孩子氣,總是很快就給周圍洶湧的暗流給逼了回去。兩人之間身體的彼此適應和漸入佳境,又總是被生計的奔波給打斷。
  所以,這次的這一場事端,也不是無因而起的吧。
  張仲允吮吻著他的眼淚,「阿錦,阿錦,其實是我不好……。」
  「不,不,是我……」。
  「那時候,我不該丟下你一個人跑出去。」張仲允承受著羅湘綺輕輕的回吻,「雖然你說的話那麼氣人。」
  「不會了,再也不會這麼說了……」。
  「那你告訴我,如果……,如果再有什麼變故,你還會說要走嗎?」
  「不,不會!」
  「為什麼?告訴我!」
  「是,是因為……」說到這裡,羅湘綺的聲音顫抖斷續如未調穩的琴弦:「你,你轉身走開的時候。我這裡,我這裡痛得喘不過氣來。」羅湘綺拿起張仲允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所以,我想,我想,你走了我這麼難過。如果,如果我走了,你也是一樣,一樣……。」
  「所以,不要因為任何理由離開我。」張仲允也語帶哽咽,伸手把羅湘綺緊緊抱在懷裡,貼在胸口:「你難道不知道麼?這麼多年來,我努力讀書,參加科舉,做官,現在又從商。雖不敢說是完全為了你,但總是因為事事都把你放在心上的緣故。如果,如果你走了……,也許這樣說很沒出息,但是,我還是要說,要是沒有你,活著還有什麼意趣?我知道阿錦志向高遠,你笑話我也罷,看不起……」。說到這裡,嘴唇卻被羅湘綺緊緊堵住了。
  纏綿了半晌,羅湘綺安撫道:「好了,好了,允文不要氣了。」
  張仲允想了想,又豎起了眉毛:「不行!我還是很生氣!我說過不會強迫你做你不喜歡的事,你竟然那個時候拿這話來堵我。!哼,還說要跟別人走!」說到這裡握緊了拳頭。
  羅湘綺連忙撫摸他的胸口順氣。
  張仲允抓住他的手,翻身把他壓在身下:「我現在收回這句話。從今之後,你做什麼都要和我商量,我做什麼也和你商量。而且,誰不聽話就要受罰……。」說著將身子傾覆了下去。
 
  天都快亮了。兩個人筋疲力盡,但又都舍不得入睡。
  羅湘綺把胳膊從張仲允的頸下伸過去,兩手把他圈在懷中,問道:「你明知道我不會走,為什麼不趕快回家?」
  「哼!不回。就是要你著急,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羅湘綺低頭,在他肩上印上了一圈圓圓的牙印,「那你這幾天到底去哪兒了?」
  張仲允頓了一頓,道:「賭坊。」
  羅湘綺睜大了眼睛:「你居然去——,賭坊?」
  張仲允欠身,在床邊摸了半天,拿過來一個包裹,推到羅湘綺面前。羅湘綺一看,是滿滿一包銀子。
  「我從越縵堂分紅所得的銀子是五十兩。現在是四百三十八兩。」
  「怎麼會有這麼許多?」羅湘綺更是驚奇。
  「人說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果然不假。不知道反過來是否靈驗。反正,以後再也不會去試了。」
  End

  西子湖畔的一個庭院。
  庭院裡能結三秋桂子,庭院外可看十里荷花。
  這幾天,羅湘綺微微有點咳嗽。於是早上羅良便研了杏仁酪給他喝。苦雖然有點苦,但潤肺清火最見功效。
  上午,羅湘綺、張仲允、李源、宋柯四個人都聚在廳中。羅湘綺拿了新的畫稿和宋柯商量織樣,張仲允準備好東西等著和羅湘綺一起出門。
  商量好了,羅湘綺放下畫稿。張仲允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皺著眉頭說道:「阿錦,今早你的舌頭怎麼有點苦,不是胃寒又發作了吧?」羅湘綺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卻聽見宋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李源也故意重重咳嗽了幾聲。羅湘綺的臉倏的紅透了,一聲不發地走了出去,腿撞在了凳角上也不稍停。張仲允這才醒悟了過來,嘿嘿乾笑了一聲,隨即跟了出去。

後記
  崇禎己巳科進士羅湘綺、壬申科進士張仲允,因袁崇煥被搆陷一案去職歸里。稍後,移居杭州。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攻破京師,帝自縊於煤山。後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滿清鐵騎一路南下,史可法死守揚州,撐起南明半壁江山。
  羅湘綺、張仲允赴揚州輔佐史可法。清順治二年,城破,史可法自刎殉城,不死。後被執,不屈死。
  世人傳羅湘綺、張仲允一同殉城。但亦有人傳言,二人城破後攜好友李源、宋柯夫婦揚帆南洋,避居世外。的
  二人事蹟不見正史,大多淹沒不可考。惟留《東林列傳》十六冊、《文錦樓詩文集》五卷,傳之後世。
  淇奧偶於翻揀野史時窺見蛛絲馬跡,感其堅忍,遂掇來連綴成篇,以饗諸君。
 
  淇奧 丙戊年 庚子月 壬申日 於木蘭島

番外二則

番外:醉酒和呷醋

  番外:
  1994年的新加坡。
  從酒店門口出來的時候,張仲允雖說沒有十分醉,但也有了七八分的酒意。
  今天是一年一度同鄉會聚餐的日子。雖說人來得不是很多,但也熱熱鬧鬧地坐了兩大桌子。張仲允因為擔心羅湘綺的胃,所以旁人來勸酒的時候,就主動替他擋了。偏偏同桌有個愛抬槓的,不熟悉他倆的情形,說羅湘綺這麼一個大男人,幹嘛老讓同學擋酒?中國人還能不會喝酒?就非要讓他喝,張仲允就非要擋。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在酒桌上鬥起法來。饒是張仲允酒量頗佳,幾番纏鬥下來,也有點頭暈了。當然那位就更慘了,往桌下滑的時候差點把桌子上的檯布都給拽下來。
  出了停車場,往公寓走過去的時候,為了抄近路,幾個人打算從路邊半人多高的鐵柵欄上跳過去。這邊李源一躍而過,又把宋柯半拉半抱了過來。宋柯讀書的時候曾經是系排球隊的主力,身手敏捷,奈何今天出去見客,穿了高跟鞋和窄裙子,只能老老實實做淑女。
  羅湘綺和張仲允也跨上了柵欄。張仲允出來被風一吹,這會便有點搖晃。李源伸手要扶他,卻被他大力推開:「我不要緊,去扶阿錦,去扶他……。」
  說著自己毛手毛腳地從欄杆上跳下來,就要過來抱羅湘綺。羅湘綺剛才只顧著注意他了,這會才回過來神,趕快跳了下去,順勢拉住張仲允的手,拖著他往前走。
  李源在旁邊嘖嘖有聲:「真是恩愛夫妻啊。」宋柯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羅湘綺這會卻顧不上和他們鬥嘴,一個勁拖著張仲允往前走。
  張仲允酒量不錯,很少有喝醉的時候。但每次喝醉了,就變得涎皮涎臉的特別纏人。所以羅湘綺得趁他還沒有發作的時候把他弄回去。
  羅湘綺、張仲允和好友李源、宋柯夫婦來新加坡已經兩年多了。這四個人加上還有一個目前正在美國定居的魏學洢,在國內讀書的時候曾經是一個學術沙龍的核心力量。這幾個人雖然專業和年級都不同,但那會都是有理想的熱血青年,所以成了志同道合的摯友。但熱血是要為熱血付出代價的。在5年前的某些特殊場合,因為說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話,羅湘綺和魏學洢最後在已經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的情況下,被開除了學籍,學位自然也就泡湯了。羅湘綺被下放到一個農廠勞動了大半年;魏學洢生計無著擺起了地攤。後來魏學洢考過了GRE去美國留學,而羅湘綺則和張仲允、李源以及宋柯來到了新加坡。
  張仲允比羅湘綺低兩屆,他們出事的時候他剛好在英國訪學,事後回國,曾經有一段時間和羅湘綺失去了聯繫。他動用家中的各種關係,發瘋一般地到處尋找,還好人最後居然給他找回來了。張仲允學的是建築,本來畢業之後有機會到英國做博士後的。為了能和羅湘綺在一起,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新加坡。
  張仲允現在已經是業界小有名氣的建築設計師了。羅湘綺在一間雜誌社工作。李源進了一家紡織公司,宋柯目前是***的住院醫生。為了來往方便,兩家把公寓選在了一起,中間只隔著一棟樓。
  這會李源和宋柯已經到地方了,羅湘綺和張仲允還要再往前走一段。
  臨進樓門的時候,李源突然回頭問張仲允:「學洢說你有三大特點,你知道是什麼嗎?」
  張仲允這會好像心情特別好,笑嘻嘻地問:「什麼呀?」
  「能喝酒、好買書,還有就是……,」李源呲牙一笑:「愛老婆。」
  羅湘綺一皺眉,連再見都省了,拉著張仲允的胳膊就往前走。李源在後面低低笑了出來。隱隱聽到宋柯說:「你又來了,明知道阿羅最不愛聽這個的……」。
  被羅湘綺這麼主動拉著一路往前走,張仲允臉上露出一種十分愜意的樣子,簡直都想唱支小曲了。
  來到樓下,羅湘綺正想抬腳進去,卻被張仲允拉住了。張仲允指著樓前綠絨絨的草坪:「阿錦,坐,坐。」
  「你又想幹嘛?」早知道他會出狀況。
  「嘿嘿,咱們好久沒有看星星了,我們坐在這裡看星星吧。」說著就要攬住羅湘綺的脖子往草坪上坐。
  「在高樓縫裡能看見什麼星星?你要敢坐的話,我把你丟在這裡自己回家。」羅湘綺一邊嚇唬,一邊誘哄著把他弄回了家。
  回家張仲允就躺在了沙發上。羅湘綺也累出了一身汗,坐在沙發上喘了口氣,剛想起來去沖涼,卻被醉鬼抱住了腰。
  「呵呵,能喝酒、好買書、愛老婆,小魏還是很瞭解我的嘛。」
  張仲允雖然是建築業出身,但卻很喜歡藏書,家裡書房三面牆都是從踵至頂的大書架。不過這些書大部分時間都是羅湘綺在看。
  「人家比你大,還叫人家小魏。」
  「誰讓他長了一張娃娃臉。不過大娃娃現在也有小娃娃了。他是怎麼說他女兒來著?清新的像三月早晨的牛奶……。」
  「混血兒本來就比平常的孩子漂亮些」。羅湘綺微笑,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張仲允濃密的黑髮,心裡由衷地為老友目前的幸福生活高興。
  「阿錦……」張仲允用枕在羅湘綺腿上的頭拱了拱他。
  「嗯?」
  「你……,」張仲允由下向上凝視著他:「我不在家的時候,你會不會寂寞?」因為工作關係,張仲允總是滿世界亂飛,一年中有大半年不在新加坡。平時家裡總是羅湘綺一個人。
  「我也有一大把事情要做呢。」羅湘綺平靜地回答。
  停了一停。張仲允忽然問到:「對了,那個什麼巴蕉還來找你嗎?」
  「林蕉。」羅湘綺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對啊,偶爾來。」
  林蕉是個大三的學生,高高黑黑,牙齒雪白,笑起來就像是牙膏廣告的拷貝。開始是迷羅湘綺在雜誌上開的專欄,後來就迷上了本人。
  「那個,阿錦,」張仲允用牙磨著羅湘綺襯衣上的扣子,含糊不清地說:「你要是寂寞的話,想泡他就去泡吧,不過不管怎樣,最後還是一定要記著回家……」。
  「說什麼呢!」羅湘綺拍了一下張仲允的頭:「我可沒有拐帶幼童的嗜好。」
  「你不想拐他他可是想拐了你呢……」。
  「老人家有什麼可拐的。」
  「阿錦才不老。對了,你怎麼就不老呢?我來研究研究……」。說著手就從衣襟下襬伸了進去。卻又被羅湘綺拔了出來。
  張仲允也不生氣,繼續說:「我倒覺得老一點也好,免得都來跟我搶你。」
  「別發酒瘋了,誰跟你搶啊。」
  張仲允卻來了勁,坐起來說:「那個小魏,讀書那會還不總是跟我較勁。還有那個姓常的黑社會老大,一開始還以為他真的多仗義呢,誰知道也是來跟我搶你的。還有你的那些師姐師妹,現在又冒出來一個青皮……」。張仲允似乎越說越委屈,眉頭皺了起來。
  羅湘綺不願這個時候和他較真,只得哄道:「好啦好啦,誰搶我也不會去的。你乖乖躺下睡一覺吧。」
  「那你在旁邊陪著我。」
  「好!」
  「你不能趁我睡著的時候偷偷走開。」
  「好——,你就放心睡吧。」
  張仲允才又重新躺回了沙發上,鬧得也夠了,不一會就打起一串小呼嚕。平時他是很安靜的,喝醉了就會有點鼾聲。
  羅湘綺看了看時間,現在才只有不到10點。也是,大家都拖家帶口的,聚會時鬧一鬧也不會鬧太晚。於是便想先休息一會,過會再去洗漱。
  靠在沙發背上,又想起剛才張仲允的話。
  寂寞嗎?其實多少總是有一點的。不過這不在於事情的多少,而在於最依戀的那個人是不是在身邊。
  難道你整日在外邊奔忙,就不寂寞嗎?
  低頭看看張仲允,他的眼角已經出現了細細的皺紋。
  很多女學生都喜歡席慕容的詩,羅湘綺對此本來並不以為然。現在,腦海中卻突然冒出來兩句來:若所有的流浪都是因為我,我如何能不愛你風霜的面容。
  他本來該有更美滿的生活。
  現在雖然也不錯,但離鄉背井、無兒無女,難免身後寂寞。如果萬一哪一天自己先去了,那還有誰來疼你護你?
  呵,也許只好求助於上帝了。
  羅湘綺本來是不信神的,但此刻卻禁不住在心中默念,神啊,願你護佑他——,我願意承認你的存在。
  一轉念卻啞然失笑,和上帝討價還價,這不是瘋了麼?
  伸手拿來遙控器,把空調開小了一點。一邊想著呆會就該叫他起來沖涼了,一邊也迷糊了起來。

甜蜜番外 醉酒

  甜蜜番外:
  院門「哐啷」一聲被推開,張仲允搖搖晃晃地從外邊走了進來。
  羅湘綺向窗外瞥了一眼,微微皺了皺眉,依舊低下頭翻書。
  張仲允到中庭的時候就悄悄放輕了腳步。行至書房,慢慢推開紗門,走到羅湘綺身後的椅子上坐下。喝多了酒的人,身子不由自主地就要往椅子背上靠。突然好像想起來什麼似的,趕快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體,兩手平放在膝蓋上。
  羅湘綺一直沒有回頭。
  正直盛夏,雖然已是月上柳梢了,熱氣還是沒有完全消散。張仲允慢慢向羅湘綺靠近,就著燭光,看到羅湘綺白皙的脖頸上,有細細的汗珠沁出來……
  感覺到背後撲來的熱氣,羅湘綺不耐煩地回頭,張仲允連忙又端端正正地坐回椅子上。見羅湘綺還是不理他,就嘿嘿乾笑道:
  「阿、阿錦,我知道你,定是生我的氣了。可是你看,我這次真、真的沒有喝醉啊。你看,你看,我坐得多直啊……」。說著就拉住了羅湘綺的袖子。
  羅湘綺向外掙脫,轉身欲走。不想張仲允死死揪住他的袖子不放,這一拉扯,羅湘綺肌理勻稱的肩膀就露出了半邊,張仲允也順勢倒在了青磚地上。
  「還不趕快起來!」羅湘綺嗔道。
  「我不起來,阿錦不喜歡我了,不要我了,我不起來……」。張仲允平躺在地上說。
  「你……」。羅湘綺氣結。不想平時那麼溫文爾雅的一個人,喝醉了酒就是這麼一幅無賴的樣子。幸虧他酒量大,真正醉倒的次數不多。
  「快起來去沐浴。」
  「不去不行嗎?昨天才洗過的。」
  「你那麼髒,不去不行!」
  「我哪裡髒了?我很乾淨啊。」
  「你躺在地上還說不髒麼?!」
  「可是我只有一面是挨著地的呀,我這一面,」張仲允一面說一面撫著自己的肚皮,「還是很乾淨的啊……」
  羅湘綺又好氣又好笑,暗暗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笑出來。不然這個無賴看到定然又會順桿爬,糾纏不休。
  「不洗就自己睡客房吧……」羅湘綺冷冷地說。
  「阿錦——」張仲允幽怨地拉長了聲音。見羅湘綺的俊臉還是緊繃著,趕快接著說:「我洗,我洗的。那我頭暈起不來,你拉我起來……」說著在地上衝著羅湘綺伸出了手。
  羅湘綺無可奈何,只得伸出手去拉他。
  「等等——」,張仲允突然又縮回了手,還就勢在地上來回打了幾個滾。然後才攀著羅湘綺的手站起來,說道:「好了,這下兩面都髒了,可以沐浴了……」
  羅湘綺嘿然不語……
  張仲允伏在羅湘綺肩上,兩個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後院葡萄架下。那葡萄藤長得十分喜人。今夜正值滿月,片片月光擠過葉子漂落下來,在地上織了一張細細碎碎的網。
  羅湘綺喚童子把浴桶搬到葡萄架下來,倒滿溫水,又命搬來一個小凳子。
  遣走童子,羅湘綺扶著張仲允坐在小凳子上,用水瓢從灌滿水的浴桶裡盛出水來,細細淋在張仲允身上沖洗浮塵。
  張仲允赤裸著身子坐在小凳上,聽任羅湘綺擺佈。趁著羅湘綺給他沖洗的功夫,張仲允在羅湘綺身上不住挨擦。弄得羅湘綺的單衣沾滿了水,濕淋淋地貼在身上,透露出一片溫潤的肉色。不消片時,張仲允身下的那物就悄悄昂起頭來。
  羅湘綺早看得一清二楚,不由面頰微微漲紅,只不理他。
  哪知張仲允喝醉之後全無平時的靦腆,竟然捉著自己的那物對準羅湘綺作勢道:「嗵!嗵!阿錦你看我像不像那天我們見到的西洋火炮……」。
  羅湘綺還是不理他,徑直吩咐道:「跨到浴桶裡來。」張仲允訕訕地坐進浴桶。但一會又忘了剛才遭到的白眼,得意地唱起俚曲來:
  「想你想你真想你,請個畫匠來畫你。把你畫在眼珠上,看到哪裡都是你……」。
  唱畢抓住羅湘綺正替他綰頭髮的手,大力把他從背後拉到身前來,定定地注視著羅湘綺的眼睛說:「阿錦,阿錦,你看,這裡面都是你……」說著指著自己的眼睛。
  羅湘綺望過去,只見張仲允的眼睛裡貯滿月光,每個眼瞳中都有一個含笑的自己,那個自己慢慢離自己越來越近,近到什麼也看不清楚,近到他不得不閉上眼睛。
  嘴唇上,突然覺得一片溫熱……。
  只聽得「撲通」一聲,羅湘綺措手不及,被拉進了浴桶。裡面的水霎時溢出了大半……
 
  第二天上午,兩個侍童邊打掃濕淋淋的後院,邊相互咬耳朵。
  侍童甲:「怎麼公子一大早起來就寫寫畫畫的。大半天了,我叫他歇歇他都不肯。」
  侍童乙:「噓——!小聲些!公子被罰抄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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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後再看一次這本書還是覺得很感動
一直都覺得現實世界生活比小說嚴苛許多
也不太可能會有順利的HE∼

但是很喜歡書中的允文
因為他活的
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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