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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呼嘯山莊》作者:艾米莉•勃朗特【完結】

第三十章

我曾去過山莊一次,但是自從她離去以後我就沒有看到過她;當我去問候她時,約瑟夫用手把著門,不許我進去。他說林惇夫人“完蛋啦”,主人不在家。齊拉告訴過我他們過日子的一些情況,不然我簡直不知道誰死了,誰活著。她認為凱薩琳太傲慢,她也不喜歡她,我從她的話裡猜得出來。我的小姐初去時曾要她幫點忙;可是希刺克厲夫叫她只管自己的事,讓他兒媳婦自己照料自己;齊拉本是一個心窄的、自私自利的女人,就挺願意地服從了。凱薩琳對於這種怠慢表示出了孩子氣的惱怒;用輕蔑來相報,如此就把我這個通風報信的人也列入她的敵人之列,記下了仇,好像她做了天大的對不起她的事似的。大約六星期以前,就在你來之前不久,我曾和齊拉長談,那天我們在曠野上遇見了;以下就是她告訴我的。

“林惇夫人所作的第一件事,”她說,“在她一到山莊時,就是跑上樓,連對我和約瑟夫都沒打個招呼,說聲晚上好;她把自己關在林惇的屋子裡,一直待到早上。後來,在主人和恩蕭早餐時,她到大廳裡來,全身哆嗦地問道可不可以請個醫生來?她的表弟病得很重。

“‘我們知道!’希刺克厲夫回答,‘可是他的生命一文不值,我也不要在他身上再花一個銅子兒啦!’

“‘可我不知道怎麼辦,’她說,‘要是沒人幫幫我,他就要死了!’

“‘走出這間屋子,’主人叫道,‘永遠別讓我再聽見關於他的一個字。這兒沒有人關心他怎麼樣。你要是關心,就去作看護吧。要是你不,就把他鎖在裡面,離開他。’

“然後她開始來纏我,我說我對這煩人的東西已經夠累了;我們個個都有自己的事,她的事就是侍候林惇:是希刺克厲夫叫我把那份工作交給她的。

“他們怎麼過的,我也說不出來,我猜想他總是發脾氣,而且日夜地哭嚎,她難得有點休息;從她那發白的臉和迷迷瞪瞪的眼睛可以猜得出,她有時到廚房裡來,樣子很狼狽,好像是想求人幫忙,但是我可不打算違背主人:我從來不敢違背他,丁太太,雖然我也覺得不請肯尼茲大夫來不對,可那跟我沒關係,也不必由我來勸或者抱怨;我一向不願多管閒事。有一兩回,我們都上床睡了,我偶爾又開開我的屋門,就看見她坐在樓梯頂上哭;我就馬上關上門,生怕我被感動得去干預。那時我的確可憐她;可你知道,我還是不願意丟掉我的飯碗呀。

“最後,一天夜裡她鼓足勇氣來到我的屋子,她說的話把我都嚇糊塗了。‘告訴希刺克厲夫先生他的兒子要死了——這次我確定他是要死了。馬上起來,告訴他。’

“說完這話,她又不見了。我又躺了一刻鐘,一邊靜聽,一邊發抖。沒有動靜——這所房子沒聲音。

“‘她搞錯了,’我自言自語。‘他病好啦。我用不著打擾他們。’我就瞌睡起來。可是我的睡眠第二次被尖銳的鈴聲打斷了——這是我們唯一的鈴,特意給林惇裝置的;主人叫我去看看怎麼回事,叫我通知他們他不要再聽見那個聲音。

“我傳達了凱薩琳的話。他自言自語地咒罵著,幾分鐘後他拿著一根點著的蠟燭出來,向他們的屋子走去。我也跟著。希刺克厲夫夫人坐在床邊,手抱著膝。她公公走上前,用燭光照照林惇的臉,望望他,又摸摸他;然後他轉身向她。

“‘現在——凱薩琳,’他說,‘你覺得怎麼樣?’

“她不吭聲。

“‘你覺得怎麼樣,凱薩琳?’他又說。

“‘他是平安了,我是自由了,’她回答,‘我應該覺得好過——可是,’她接著說,帶著一種她無法隱藏的悲苦,‘你們丟下我一個人跟死亡掙扎這麼久,我感到的和看見的只有死亡!我覺得就像死了一樣!’

“她看上去也像是死了似的!我給她一點酒。哈裡頓和約瑟夫被鈴聲和腳步聲吵醒了,在外面聽見我們說話,現在進來了。我相信約瑟夫挺高興這個孩子去世;哈裡頓仿佛有點不安:不過他盯住凱薩琳比想念林惇的時間還多些。但是主人叫他再睡去:我們不要他幫忙。然後他叫約瑟夫把遺體搬到他房間去,也叫我回屋,留下希刺克厲夫夫人一個人。

“早上,他叫我去對她說務必要下樓吃早餐:她已經脫了衣服,好像要睡覺了,說她不舒服;對於這個我簡直不奇怪。我告訴了希刺克厲夫先生,他答道:‘好吧,由她去,到出殯後再說;常常去看看她需要什麼給她拿去;等她見好些就告訴我。’”

據齊拉說,凱蒂在樓上待了兩個星期;齊拉一天去看她兩次,本想對她好些,可是儘管齊拉打算對她友好一些,卻被她傲慢而且乾脆地拒絕了。

希刺克厲夫上樓去過一次,給她看林惇的遺囑。他把他所有的以及曾經是她的動產全遺贈給他父親:這可憐的東西是在他舅舅去世,凱薩琳離開一個星期的那段時期受到威脅,或是誘騙,寫成那份遺囑的。至於田地,由於他未成年,他不過問。無論如何,希刺克厲夫先生也根據他妻子的權利,以及他的權利把它拿過來了;我想是合法的;畢竟,凱薩琳無錢無勢,是不能干預他的產權的。

“始終沒有人走近她的房門,”齊拉說,“除了那一次。只有我,也沒有人問過她。她第一次下樓到大廳裡來是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在我給她送飯的時候,她喊叫說她再待在這冷地方可受不了啦;我告訴她說主人要去畫眉田莊了,恩蕭和我用不著攔住她下樓;她一聽見希刺克厲夫的馬賓士而去,她就出現了,穿著黑衣服,她的黃卷髮梳在耳後,樸素得像個教友派教徒:她沒法把它梳通。

“約瑟夫和我經常在星期日到禮拜堂去。”(你知道,現在教堂沒有牧師了,丁太太解釋著;他們把吉默吞的美以美會或是浸禮會的地方,我說不出是哪一個,叫作禮拜堂。)“約瑟夫已經走了,”她接著說,“但是我想我還是留在家裡合適些。年輕人有個年紀大的守著總要好多了;哈裡頓,雖然非常羞怯,卻不是品行端正的榜樣。我讓他知道他表妹大概要和我們一道坐著,她總是守安息日的;所以當她待在那兒的時候,他最好別搞他的槍,也別做屋裡的零碎事。他聽到這消息就臉紅了,還看看他的手和衣服。一下工夫鯨油和槍彈藥全收起來了。我看他有意要陪她;我根據他的作法猜想,他想使自己體面些;所以,我笑起來,主人在旁我是不敢笑的,我說要是他願意,我可以幫他忙,而且嘲笑他的慌張。他又不高興了,開始咒罵起來。

“現在,丁太太,”齊拉接著說,看出我對她的態度不以為然,“你也許以為你的小姐太好,哈裡頓先生配不上;也許你是對的:可是我承認我很想把她的傲氣壓一下。現在她所有的學問和她的文雅對她又有什麼用呢?她和你或我一樣的貧窮:更窮,我敢說,你是在攢錢,我也在那條路上盡我的小小努力。”

哈裡頓允許齊拉幫他忙,她把他奉承得性子變溫和了,所以,當凱薩琳進來時,據那管家說,他把她以前的侮蔑也忘了一半,努力使自己彬彬有禮。

“夫人走進來了,”她說,“跟個冰柱似的,冷冰冰的,又像個公主似的高不可攀。我起身把我坐的扶手椅讓給她。不,她翹起鼻子對待我的殷勤。恩蕭也站起來了,請她坐在高背椅上,坐在爐火旁邊:他說她一定是餓了。

“‘我餓了一個多月了,’她回答。盡力輕蔑地念那個‘餓’字。

“她自己搬了張椅子,擺在離我們兩個都相當遠的地方。等到她坐暖和了,她開始向四周望著,發現櫃子上有些書;她馬上站起來,想夠到它,可是它太高了。她的表哥望著她試了一會,最後鼓起勇氣去幫她;她兜起她的衣服,他一本一本拿下來裝滿了一兜。

“這對於那個男孩子已是一大進步了。她沒有謝他;可是他覺得很感激,因為她接受了他的幫助,在她翻看這些書時,他還大膽地站在後面,甚至還彎身指點引起他的興趣的書中某些古老的插面;他也沒有因她把書頁從他手指中猛地一扯的那種無禮態度而受到挫折:他挺樂意地走開些;望著她,而不去看書。她繼續看書,或者找些什麼可看的。他的注意力漸漸集中在研究她那又厚又亮的卷髮上:他看不見她的臉,她也看不見他。也許,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作了什麼,只是像個孩子被一根蠟燭所吸引一樣,終於他從死盯著,後來卻開始碰它了,他伸出他的手摸摸一綹卷髮,輕輕的,仿佛那是一隻鳥兒。就像他在她的脖子上捅進一把小刀似的,她猛然轉過身來。

‘馬上滾開!你怎麼敢碰我?你呆在這兒幹嗎?’她以一種厭惡的聲調大叫,

‘我受不了你!要是你走近我,我又要上樓了。’

“哈裡頓先生向後退,顯得要多蠢就有多蠢;他很安靜地坐在長椅上,她繼續翻她的書,又過了半個鐘頭;最後,恩蕭走過來,跟我小聲說:

“‘你能請她念給我們聽嗎,齊拉?我都閑膩了:我真喜歡——我會喜歡聽她念的!別說我要求她,就說你自己請她念。’

“‘哈裡頓先生想讓你給我們念一下,太太,’我馬上說。‘他會很高興——他會非常感激的。’

“她皺起眉頭,抬起頭來,回答說:

“‘哈裡頓先生,還有你們這一幫人,請放明白點:我拒絕你們所表示的一切假仁假義!我看不起你們,對你們任何一個人我都沒話可說!當我寧願舍了命想聽到一個溫和的字眼,甚至想看看你們中間一個人的臉的時候,你們都躲開了。可是我並不要對你們訴苦!我是被寒冷趕到這兒來的;不是來給你們開心或是跟你們作伴的。’

“‘我作了什麼錯事啦?’恩蕭開口了。‘幹嗎怪我呢?’

“‘啊!你是個例外,’希刺克厲夫夫人回答,‘我從來也不在乎你關不關心我。’

“‘但是我不止一次提過,也請求過,’他說,被她的無禮激怒了,‘我求過希刺克厲夫先生讓我代你守夜——’

“‘住口吧!我寧可走出門外,或者去任何地方,也比聽你那討厭的聲音在我耳邊響好!’我的夫人說。

“哈裡頓咕嚕著說,在他看來,她還是下地獄去的好!他拿下他的槍,不再約束自己不幹他的禮拜天的事了。現在他說話了,挺隨便;她立刻看出還是回去守著她的孤寂合適些:但已開始下霜了,她雖然驕傲,也被迫漸漸地和我們接近了。無論如何,我也當心不願再讓她譏諷我對她的好意。打那以後,我和她一樣板著臉,在我們中間沒有愛她的或喜歡她的人,她也不配有;因為,誰對她說一個字,她就縮起來,對任何人都不尊敬。甚至她對主人也會開火,並且也不怕他打她;她越挨打,她就變得越狠毒。”

起初,聽了齊拉這一段話,我就決定離開我的住所,找間茅舍,叫凱薩琳跟我一塊住:可是要希刺克厲夫先生答應,就像要他給哈裡頓一所單獨住的房子一樣;在目前我看不出補救方法來,除非她再嫁,而籌畫這件事我又無能為力。

丁太太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儘管有醫生的預言,我還是很快地恢復了體力;雖然這不過是元月的第二個星期,可是我打算一兩天內騎馬到呼嘯山莊,去通知我的房東我將在倫敦住上半年,而且,若是他願意的話,他可以在十月後另找房客來住。我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要再在這裡過一個冬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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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昨天晴朗,恬靜而寒冷。我照我原來的打算到山莊去了:我的管家求我代她捎個短信給她的小姐,我沒有拒絕,因為這個可尊敬的女人並不覺得她的請求有什麼奇怪。前門開著,可是像我上次拜訪一樣,那專為提防外人的柵門是拴住的:我敲了門,把恩蕭從花圃中引出來了;他解開了門鏈,我走進去。這個傢伙作為一個鄉下人是夠漂亮的。這次我特別注意他,可是顯然他卻一點也不會利用他的優點。

我問希刺克厲夫先生是否在家?他回答說,不在;但他在吃飯時會在家的。那時是十一點鐘了,我就宣稱我打算進去等他;他聽了就立刻丟下他的工具,陪我進去,並不是代表主人,而是執行看家狗的職務而已。

我們一同進去;凱薩琳在那兒,正在預備蔬菜為午飯時吃,這樣她也算是在出力了;她比我第一次見她時顯得更陰鬱些也更沒精神。她簡直沒抬眼睛看我,像以前一樣的不顧一般形式的禮貌,始終沒稍微點下頭來回答我的鞠躬和問候早安。

“她看來並不怎麼討人喜歡。”我想,“不像丁太太想使我相信的那樣。她是個美人,的確,但不是個天使。”

恩蕭執拗地叫她將蔬菜搬到廚房去。“你自己搬吧。”她說,她一弄完就把那些一推;而且在窗前的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在那兒她用她懷中的蘿蔔皮開始刻些鳥獸形。我走近她,假裝想看看花園景致,而且,依我看來,很靈巧地把丁太太的短箋丟在她的膝蓋上了,並沒讓哈裡頓注意到——可是她大聲問:“那是什麼?”而冷笑著把它丟開了。

“你的老朋友,田莊管家,寫來的信。”我回答,對於她揭穿我的好心的行為頗感煩惱,深怕她把這當作是我自己的信了。她聽了這話本可以高興地拾起它來,可是哈裡頓勝過了她。他抓到手,塞在他的背心口袋裡,說希刺克厲夫先生得先看看。於是,凱薩琳默默地轉過臉去,而且偷偷地掏出她的手絹,擦著她的眼睛;她的表哥,在為壓下他的軟心腸掙扎了一番之後,又把信抽出來,十分不客氣地丟在她旁邊的地板上。凱薩琳拿到了,熱切地讀著;然後,她時而清楚時而糊塗地問我幾句關於她從前的家的情況;並且呆望著那些小山,喃喃自語著:

“我多想騎著敏妮到那兒去!我多想爬上去!啊!我厭倦了——我給關起來啦,哈裡頓!”她將她那漂亮的頭仰靠在窗臺上,一半是打哈欠,一半是歎息,沉入一種茫然的悲哀狀態;不管,也不知道我們是否注意她。

“希刺克厲夫夫人,”我默坐了一會之後說,“你還不知道我是你的一個熟人吧?我對你很感親切,我認為你不肯過來跟我說話是奇怪的。我的管家從不嫌煩的說起你,還稱讚你;如果我回去沒有帶回一點關於你或是你給她的消息,只說你收到了她的信,而且沒說什麼,她將要非常失望的!”

她看來好像對這段話很驚訝,就問:

“艾倫喜歡你嗎?”

“是的,很喜歡。”我毫不躊躇地回答。

“你一定要告訴她。”她接著說,“我想回她信,可是我沒有寫字用的東西:連一本可以撕下一張紙的書都沒有。”

“沒有書!”我叫著。“假如我有發問自由的話,你在這兒沒有書怎麼還過得下去的?雖然我有個很大的書房,我在田莊還往往很悶;要把我的書拿走,我就要拚命啦!”

“當我有書的時候,我總是看書,”凱薩琳說,“而希刺克厲夫從來不看書;所以他就起了念頭把我的書毀掉。好幾個星期我沒有看到一本書了。只有一次,我翻翻約瑟夫藏的宗教書,把他惹得大怒;還有一次,哈裡頓,我在你屋裡看到一堆秘密藏起來的書——有些拉丁文和希臘文,還有些故事和詩歌:全是老朋友。詩歌是我帶來的——你把它們收起來,像喜鵲收集鑰匙似的,只是愛偷而已——它們對你並沒用;不然就是你惡意把它們藏起來,既然你不能享受,就叫別人也休想。或者是你出於嫉妒,給希刺克厲夫先生出主意把我的珍藏搶去吧?但是大多數的書寫在我的腦子裡,而且刻在我的心裡,你就沒法把那些從我這兒奪走!”

當他的表妹宣佈了他私下收集文學書時,恩蕭的臉通紅,結結巴巴地,惱怒地否認對他的指控。

“哈裡頓先生熱望著增長他的知識。”我說,為他解圍。

“他不是嫉妒你的學識,而是想與你的學識競爭。ヾ幾年內他會成為一個有才智的學者的。”

ヾ原文是故意用這兩個字,因為“嫉妒”是用“envious”,“競爭”是用“emu-lous”(見賢思齊之意),這裡用來求其音近。

“同時他卻要我變成一個呆瓜。”凱薩琳回答。“是的,我聽他自己試著拼音朗讀,他搞出多少錯來呀!但願你再念一遍獵歌,像昨天念的那樣:那是太可笑了。我聽見你念的,我聽見你翻字典查生字,然後咒罵著,因為你讀不懂那些解釋!”

這個年輕人顯然覺得太糟了,他先是因為愚昧無知而被人人嘲笑,而後為了努力改掉它卻又被人嘲笑。我也有類似的看法;我記起丁太太所說的關於他最初曾打算衝破他從小養成的蒙昧的軼事,我就說:

“可是,希刺克厲夫夫人,我們每人都有個開始,每個人都在門檻上跌跌爬爬。要是我們的老師只會嘲弄而不幫助我們,我們還要跌跌爬爬哩。”

“啊。”她回答,“我並不願意限制他的成就:可是,他沒有權利來把我的東西占為己有,而且用他那些討厭的錯誤和不正確的讀音使我覺得可笑!這些書,包括散文和詩,都由於一些別的聯想,因此對於我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極不願意這些書在他的口裡被敗壞褻瀆!況且,他恰恰從所有的書中,選些我最愛背誦的幾篇,好像是故意搗亂似的。”

哈裡頓的胸膛默默地起伏了一下:他是在一種嚴重的屈辱與憤怒的感覺下苦鬥,要壓制下去是不容易的事。我站起來,出於一種想解除他的困窘的高尚念頭,便站在門口,流覽外面的風景。他隨著我的榜樣,也離開了這間屋子;但是馬上又出現了,手中捧著半打的書,他將它們扔到凱薩琳的懷裡,叫著:“拿去!我永遠再不要聽,不要念,也再不要想到它們啦!”

“我現在也不要了,”她回答。“我看見這些書就會聯想到你,我就恨它們。”

她打開一本顯然常常被翻閱的書,用一個初學者的拖長的聲調念了一段,然後大笑,把書丟開。“聽著。”她挑釁地說,開始用同樣的腔調念一節古歌謠。

但是他的自愛使他不會再忍受更多的折磨了。我聽見了,而且也不是完全不贊成,一種用手來制止她那傲慢的舌頭的方法。這個小壞蛋盡力去傷害她表哥的感情,這感情雖然未經陶冶,卻很敏感,體罰是他唯一向加害者清算和報復的方法。哈裡頓隨後就把這些書收集起來全扔到火裡。我從他臉上看出來是怎樣的痛苦心情,才能使他在憤怒中獻上這個祭品。我猜想,在這些書焚化時,他回味著它們所給過他的歡樂,以及他從這些書中預感到一種得勝的和無止盡的歡樂的感覺。我想我也猜到了是什麼在鼓勵他秘密研讀。他原是滿足於日常勞作與粗野的牲口一樣的享受的,直到凱薩琳來到他的生活道路上才改變。因她的輕蔑而感到的羞恥,又希望得到她的贊許,這就是他力求上進的最初動機了,而他那上進的努力,既不能保護他避開輕蔑,也不能使他得到贊許,卻產生了恰恰相反的結果。

“是的,那就是像你這樣的一個畜生,從那些書裡所能得到的一切益處!”凱薩琳叫著,吮著她那受傷的嘴唇,用憤怒的眼睛瞅著這場火災。

“現在你最好住嘴吧!”他兇猛地回答。

他的激動使他說不下去了。他急忙走到大門口,我讓開路讓他走過去。但是在他邁過門階之前,希刺克厲夫先生走上砌道正碰見他,便抓著他的肩膀問:“這會兒幹嗎去,我的孩子?”

“沒什麼,沒什麼,”他說,便掙脫身子,獨自去咀嚼他的悲哀和憤怒了。

希刺克厲夫在他背後凝視著他,歎了口氣。

“要是我妨礙了我自己,那才古怪哩,”他咕嚕著,不知道我在他背後,“但是當我在他的臉上尋找他父親時,卻一天天找到了她!見鬼!哈裡頓怎麼這樣像她?我簡直不能看他。”

他眼睛看著地面,鬱鬱不歡地走進去。他臉上有一種不安的、焦慮的表情,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看過的;他本人也望著消瘦些。他的兒媳婦,從窗裡一看見他,馬上就逃到廚房去了,所以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很高興看見你又出門了,洛克烏德先生,”他說,回答我的招呼。“一部分是出於自私的動機:我不以為我能彌補你在這荒涼地方的損失。我不止一次地納悶奇怪,是什麼緣故讓你到這兒來的。”

“恐怕是一種無聊的奇想,先生,”這是我的回答,“不然就是一種無聊的奇想又要誘使我走開。下星期我要到倫敦去,我必須預先通知你,我在我約定的租期十二個月以後,無意再保留畫眉田莊了。我相信我不會再在那兒住下去了。”

“啊,真的;你已經不樂意流放在塵世之外了,是吧?”他說。“可是如果你來是請求停付你所不再住的地方的租金的話,你這趟旅行是自費的:我在催討任何人該付給我的費用的時候是從來不講情面的。”

“我來不是請求停付什麼的,”我叫起來,大為惱火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現在就跟你算,”我從口袋中取出記事簿。

“不,不,”他冷淡地回答,“如果你回不來,你要留下足夠的錢來補償你欠下的債。我不忙。坐下來,跟我們一塊吃午飯吧;一個保險不再來訪的客人經常是被歡迎的。凱薩琳!開飯來,你在哪兒?”

凱琴琳又出現了,端著一盤刀叉。

你可以跟約瑟夫一塊吃飯,”希刺克厲夫暗地小聲說,“在廚房待著,等他走了再出來。”

她很敏捷地服從他的指示:也許她沒有想違法犯規的心思。生活在蠢人和厭世者中間,她即使遇見較好的一類人,大概也不能欣賞了。

在我的一邊坐的是希刺克厲夫先生,冷酷而陰沉,另一邊是哈裡頓,一聲也不吭,我吃了一頓多少有點不愉快的飯,就早早的辭去了。我本想從後門走,以便最後看凱薩琳一眼,還可以惹惹那老約瑟夫;可是哈裡頓奉命牽了我的馬來,而我的主人自己陪我到門口,因此我未能如願。

“這家人的生活多悶人哪!”我騎著馬在大路上走的時候想著。“如果林惇•希刺克厲夫夫人和我戀愛起來,正如她的好保姆所期望的,而且一塊搬到城裡的熱鬧環境中去,那對於她將是實現了一種比神話還更浪漫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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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一八○二年。——這年九月我被北方一個朋友邀請去遨遊他的原野,在我去他住處的旅途中,不料想來到了離吉默吞不到十五英里的地方。路旁一家客棧的馬夫正提著一桶水來飲我的馬,這時有一車才收割的極綠的燕麥經過,他就說:

“你們從吉默吞來的吧,哪!他們總是在別人收穫了三個星期以後才收割。”“吉默吞?”我再三念著——我在那地方的居留已經變得模糊,像夢一樣了。“啊!我知道了。那裡離這兒有多遠?”

“過了山大概有十四英里吧,路不好走。”他回答。

一種突如其來的衝動使我忽然想去畫眉田莊,那時還不到中午,我想我不妨在自己的屋子裡過夜,反正和在旅店裡過夜是一樣的。此外,我可以很方便地騰出一天工夫同我的房東處理事務,這樣就省得我自己再來一趟了。休息了一會,我叫我的僕人去打聽到林裡的路,於是,旅途的跋涉使我們的牲口勞累不堪,我們在三個鐘頭左右就到了。

我把僕人留在那兒,獨自沿著山谷走去。那灰色的教堂顯得更灰色,那孤寂的墓園也更孤寂。我看出來有一隻澤地羊在齧著墳上的矮草。那是甜蜜的,溫暖的天氣——對於旅行是太暖些;但是這種熱並不阻礙我享受這上上下下的悅人美景:如果我在快到八月時看見這樣的美景,我擔保它會引誘我在這寂靜環境中消磨一個月。那些被眾山環繞的溪穀,以及草原上那些峻峭光禿的坡坡坎坎——冬天沒有什麼比它們更為荒涼,夏天卻沒有什麼比它們更為神奇美妙。

我在日落之前到達了田莊,就敲門等候准許進去;但是我可以從廚房煙囪裡彎彎曲曲冒出的一圈細細的藍色煙,判斷出來家裡人已經搬到後屋了,而且他們沒聽見我。我騎馬到院子裡。在走廊下面,一個九歲或十歲的女孩子坐著編織東西,一個老婦人靠在臺階上,悠悠地抽著煙斗。

“丁太太在裡面嗎?”我問那婦人。

“丁太太?沒有!”她回答,“她不住在這兒;她上山莊去啦。”

“那麼,你是管家吧?”我又說。

“是啊,我管這個家,”她回答。

“好,我是主人洛克烏德先生。我不知道有沒有房間讓我住進去?我想住一夜。”

“主人!”她驚叫。“喂,誰知道你要來呀?你應該捎個話來。這兒沒有塊地方乾乾淨淨,現在可沒有!”

她丟下煙斗匆忙忙地進去了;女孩子跟著,我也進去了。立刻就看出她的報告是真實的,此外,我這不受歡迎的來臨幾乎把她搞昏了,我吩咐她鎮靜些。我願出去溜達一下;同時她得把起坐間清理出一個角落讓我吃飯。清理出一個臥房可以睡覺。不用掃地撣灰,只需要一爐好火和幹被單。她仿佛很願意盡力,儘管她把爐帚當作火鉗給戳進爐柵裡去了,而且錯用了她的好幾個其他用具,但是我走開了,相信她會盡力預備好一個憩息地方等我回來。呼嘯山莊是我計畫出遊的目的地。我剛離開了院子,但又一個想法又使我回頭了。

“山莊上的人都好吧?”我問那婦人。

“凡我知道的都好!”她回答,端著一盆熱炭渣離去。

我原想問問丁太太為什麼丟棄了田莊,但是在這樣一個緊要關頭來耽擱她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轉身走了,悠閒地散步去了,後面是落日殘黑,前面是正在升起的月亮的淡淡的光輝——一個漸漸消退,另一個漸漸亮起來——這時我離開了園林,攀登上通往希刺克厲夫住所的石砌的支路。在我望得見那裡之前,西邊只剩下白天的一點失去光彩的琥珀色的光輝了;但是我還可以借著那明媚的月亮看到小路上每一顆石子與每一片草葉。我沒有從大門外爬上去,也沒有敲門,門順手而開。我認為這是一種改善。我的鼻孔又幫助我發現了另一件事,從那些親切的果樹林中飄散在空氣裡有一種紫羅蘭和香羅蘭的香味。

門窗都敞開著;但是,正如在產煤地區的通常情況,一爐燒得紅紅的好火把壁爐照得亮亮的:由這一眼望去所得的舒適之感也使那過多的熱氣成為能夠忍受的了。但是呼嘯山莊的房子是這麼大,以致屋裡的人有的是空地方來躲開那熱力;因此屋子裡的人都在一個視窗不遠的地方。在我進來之前,我可以看見他們,也可以聽見他們說話,我便望著聽著。這是被一種好奇心與嫉妒的混合感覺所驅使,當我在那兒留連的時候,那種混合感覺還滋長著。

“相——反的!”一個如銀鈴般的甜甜的聲音說。“這是第三次了,你這傻瓜!我不再告訴你了。記住,不然我就要扯你的頭髮!”

“好,相反的,”另一個回答,是深沉而柔和的聲調。“現在,親親我,因為我記得這麼好。”

“不,先把它正確地念過一遍,不要有一個錯。”

那說話的勇人開始讀了。他是一個年輕人,穿得很體面,坐在一張桌子旁,在他面前有一本書。他的漂亮的面貌因愉快而煥發光彩,他的眼睛總是不安定地從書頁上溜到他肩頭上的一隻白白的小手上,但是一旦被那人發現他這種不專心的樣子,就讓這只手在他臉上很靈敏地拍一下。有這小手的人站在後面;在她俯身指導他讀書時,她的輕柔發光的卷髮有時和他的棕色頭髮混在一起了;而她的臉——幸虧他看不見她的臉,不然他決不會這麼安穩。我看得見;我怨恨地咬著我的嘴唇,因為我已經丟掉了大有可為的機會,現在卻只好傻瞪著那迷人的美人了。

課上完了——學生可沒再犯大錯,可是學生要求獎勵,得了至少五個吻,他又慷慨地回敬一番。然後他們走到門口,從他們的談話裡我斷定他們大概要出去,在曠野上散步。我猜想如果我這不幸的人在他的附近出現,哈裡頓•恩蕭就是口裡不說,心裡也詛咒我到第十八層地獄裡去。我覺得我自己非常自卑而且不祥,便偷偷地想轉到廚房去躲著。那邊也是進出無阻,我的老朋友丁耐莉坐在門口,一邊做針線,一邊唱歌。她的歌聲常常被裡面的譏笑和放肆的粗野的話所干擾,那聲音是很不合音樂節拍的。

“老天在上,我寧可我耳朵裡從早到晚聽咒罵,也不要聽你瞎叫喚!”廚房裡的人說,這是回答耐莉的一句我聽不清的話。“真是盡人皆知的丟臉呀,弄得我不能打開聖書,可你把榮耀歸於撒旦,和這世上所產生的一切罪惡!啊,現在你是個沒出息的,她又是一個,可憐的孩子要給你們倆鬧迷糊啦。可憐的孩子!”他又說,加上一聲呻吟,“他中魔啦,我拿得准他是。啊,主啊,審判他們,因為我們這些統治者既沒有王法,也沒有公道!”

“不!我想,不然我們還得坐著受火刑,”唱歌的人反唇相譏,“可別吵了,老頭,像個基督徒似的念你的聖經吧,決不要管我。這是,安妮仙子的婚禮,——一個快樂的調子—— 跳舞時可用。”

丁太太剛要再開口唱,我走了上前;她立刻就認出我來,她跳起來,叫著——“好啊,天保佑你,洛克烏德先生!你怎麼會想起這樣就回來了?畫眉田莊的所有東西都收拾起來了。你應該先給我們通知的!”

“我在那邊安排好了,為了我暫時住一下,”我回答。“明天我又要走了。你怎麼搬到這兒來了,丁太太?告訴我吧。”

“在你去倫敦不久,齊拉辭去了,希刺克厲夫先生要我來這兒住下,一直等到你回來。可是,請進來啊!今天晚上你從吉默吞走來的嗎?”

“從田莊來,”我回答,“乘這時候她們給我收拾住處,我要跟你的主人把我的事結束,因為我認為不會再有另一個忙中偷閒的機會了。”

“什麼事,先生?”耐莉說,把我領進大廳。“他這時出去了。一時不會回來。”

“關於房租的事。”我回答。

“啊,那麼你一定得跟希刺克厲夫夫人接洽了,”她說,“或者還不如跟我說。她還沒有學會管理她的事情呢,我替她辦,沒有別人啦。”

我現出驚訝的神色。

“啊,我看你還沒有聽說希刺克厲夫去世吧。”她接著說。

“希刺克厲夫死啦!”我叫道,大吃一驚。“多久了?”

“三個月了,可是坐下吧,帽子給我,我要告訴你這一切。

等一下,你還沒有吃過什麼吧,吃過了嗎?”

“我什麼都不要;我已吩咐家裡預備晚飯了。你也坐下來吧。我絕沒想到他的去世!讓我聽聽怎麼回事。你說他們一時還不會回來——是指那兩個年輕人嗎?”

“不會回來的——我每天晚上不得不責備他們深更半夜還散步。可是他們不在乎。至少你得喝杯我們的陳年老酒吧;這會對你好的;你看來是疲倦了。”

我還沒來得及拒絕,她趕忙去取了。我聽見約瑟夫在問:

“在她這樣年紀的人,還有人追求不是件了不得的醜事嗎?而且,還從主人的地窖裡拿酒出來!他還瞅著,呆著不動,可真該害臊。”

她沒有停下來回嘴,一下子又進來了,帶著一個大銀盃,我以相當的熱忱稱讚了那酒。這以後她就提供給我關於希刺克厲夫的歷史的續篇。如她所解釋的,他有一個“古怪”的結局。

你離開我們還不到兩個星期,我就被召到呼嘯山莊來了,她說,為了凱薩琳的緣故,我歡歡喜喜地服從了。第一眼見到她使我難過又震驚。自從我們分別以後,她變得這麼厲害。

希刺克厲夫先生並沒有解釋他為什麼又改變主意要我來這兒;他只告訴我說他要我來,他不願再看見凱薩琳了:我必須把小客廳作為我的起坐間,而且讓她跟我在一起。如果他每天不得不看見她一兩次,那就已經夠了。她仿佛對這樣安排很高興;我一步步地偷偷搬運來一大堆書,以及她在田莊喜歡玩的其他東西;我自己也妄自以為我們可以相當舒服地過下去了。這種妄想並沒有維持很久。凱薩琳,起初滿足了,不久就變得暴躁不安。一件事是她是被禁止走出花園之外的,春天來了,卻把她關閉在狹小的範圍內,這是使她十分冒火的;另外就是我由於管理家務,也不得不常常離開她,而她就抱怨寂寞,她寧可跟約瑟夫在廚房裡拌嘴,也不願意獨自一人安安靜靜地坐著。我並不在乎他們的爭吵:可是,當主人要一個人在大廳的時候,哈裡頓也往往不得不到廚房去!雖然開始時要麼就是他一來她就離開,要麼就是她安靜地幫我作事,決不跟他說話或打招呼——雖然他也總是盡可能沉默寡言——可是沒多久,她就改變她的作風了,變得不能讓他清靜了;議論他;批評他的笨相和懶散:對他怎麼能忍受他所過的生活表示她的驚奇——他怎麼能整整一晚上坐著死盯著爐火,打著瞌睡。

“他就像條狗,不是嗎?艾倫?”她有一次說,“或者是一匹套車的馬吧!他幹他的活,吃他的飯,還有睡覺,永遠如此!他的思想一定是多麼空虛乏味!你從來沒有作過夢麼,哈裡頓?你要是作過,是夢見什麼呢?可是你不會跟我說話。”

然後她望望他,但他既不開口,也不再望她。

“也許現在他在作夢,”她繼續說。“他扭動他的肩膀,像約諾女神ヾ在扭動她的肩膀似的。問問他,艾倫。”

ヾ約諾——Juno,羅馬神話中之天后,主婦女婚姻及生產的女神。

“要是你不規矩點,哈裡頓先生要請主人叫你上樓了!”我說。他不止是扭動他的肩膀,還握緊他的拳頭,大有動武之勢。

“我知道當我在廚房的時候,哈裡頓幹嗎永遠不說話。”又一次,她叫著。“他怕我會笑他。艾倫,你認為是不是?有一回他開始自學讀書,我笑了,他就燒了書,走開了。他不是個傻子嗎?”

“那你是不是淘氣呢?”我說,“你回答我這話。”

“也許我是吧,”她接著說,“可是我沒料想到他這麼呆氣。哈裡頓,如果我給你一本書,你現在肯要嗎?我來試試!”

她把她正在閱讀的一本書放在他的手上。他甩開了,咕嚕著,要是她糾纏不休,他就要扭斷她的脖子。

“好吧,我就放在這兒,”她說,“放在抽屜裡,我要上床睡覺去了。”

然後她小聲叫我看著他動不動它,就走開了。可是他不肯走近來;所以我在第二天告訴了她,這使她大失所望。我看出她對他那執拗的抑鬱和怠情感到難受;她的良心責備她不該把他嚇得放棄改變自己:這件事她做得生效了。

但是她的機靈已在設法治療這個傷痕,在我慰衣服,或幹其它的不便在小客廳裡作的那類固定的工作時,她就帶來一些挺有意思的書,大聲念給我聽。當哈裡頓在那兒時,她經常念到一個有趣的部分就停住,卻敞開書走了:她反復這樣作;可是他固執得像頭騾子;而且,他並不上她的鉤,而在陰雨時他就和約瑟夫一道抽煙;他們像自動玩具一樣的坐著,在火爐旁一人坐一邊,幸好年紀大的耳聾,聽不懂她那套他所謂的胡說八道,年輕的則表示他不聽。天氣好的晚上,後者就出去打獵,凱薩琳又打呵欠又歎氣,逗我跟她說話,我一開始說,她又跑到庭院或花園裡去了;而且,作為一個最後的消遣手法,就哭開了,說她活膩了——她的生命是白費了的。

希刺克厲夫先生,變得越來越不喜歡跟人來往,已經差不多把恩蕭從他的房間裡趕出來了。由於三月初出了個事故,恩蕭有幾天不得不待在廚房裡。當他獨自在山上的時候,他的槍走火了;碎片傷了他的胳膊,在他能夠到家之前已經流了好多血。結果是,他被迫在爐火邊靜養,一直到恢復為止。有他在,凱薩琳倒覺得挺合適:無論如何,那使她更恨她樓上的房間了,她逼著我在樓下找事作,好和我作伴。

在復活節之後的星期一,約瑟夫趕著幾頭牛羊到吉默吞市場去了。下午我在廚房忙著整理被單。恩蕭坐在爐邊角落裡,和往常一樣的陰沉,我的小女主人在玻璃窗上畫圖來消遣時光,有時哼兩句歌,有時低聲喊叫,或者向她那個一個勁地抽煙,呆望著爐柵的表哥投送煩惱和不耐煩的眼光。當我對她說不要再檔我的亮時,她就挪到爐邊上去了。我也沒大注意她在幹什麼,可是,不一會,我就聽她開始說話了:

“我發現,要是你對我不這麼煩躁,不這麼粗野的話,哈裡頓,我要——我很喜歡——我現在願意你作我的表哥。”

哈裡頓沒理她。

“哈裡頓,哈裡頓,哈裡頓!你聽見了嗎?”她繼續說。

“去你的!”他帶著不妥協的粗暴吼著。

“讓我拿開那煙斗,”她說,小心地伸出她的手,把它從他的口中抽出來。

在他想奪回來以前,煙斗已經折斷,扔在火裡了。他對她咒罵著,又抓起另一隻。

“停停,”她叫,“你非先聽我說不可;在那些煙沖我臉上飄的時候,我沒法說話。”

“見你的鬼!”他兇狠地大叫,“別跟我搗亂!”
“不,”她堅持著,“我偏不: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使你跟我說話,而你又下決心不肯理解我的意思。我說你笨的時候,我並沒有什麼用意,並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來吧,你要理我呀,哈裡頓,你是我的表哥,你要承認我呀。”

“我對你和你那臭架子,還有你那套戲弄人的鬼把戲都沒什麼關係!”他回答。

“我寧可連身體帶靈魂都下地獄,也不再看你一眼。滾出門去,現在,馬上就滾!”

凱薩琳皺眉了,退到窗前的座位上,咬著她的嘴唇,試著哼起怪調兒來掩蓋越來越想哭的趨勢。

“你該跟你表妹和好,哈裡頓先生,”我插嘴說,“既然她已後悔她的無禮了。那會對你有很多好處的,有她作伴,會使你變成另一個人的。”

“作伴?”他叫著,“在她恨我,認為我還不配給她擦皮鞋的時候和她作伴!不,就是讓我當皇帝我也不要再為求她的好意而受嘲笑了。”

“不是我恨你,是你恨我呀!”凱蒂哭著,不能再掩蓋她的煩惱了。“你就像希刺克厲夫先生那樣恨我,而且恨得還厲害些。”

“你是一個該死的撒謊的人,”恩蕭開始說,“那麼,為什麼有一百次都是因為我向著你,才惹他生氣呢?而且,在你嘲笑我,看不起我的時候,——繼續欺侮我吧,我就要到那邊去,說你把我從廚房裡趕出來的”

“我不知道你向著我呀,”她回答,擦乾她的眼睛,“那時候我難過,對每一個人都有氣;可現在我謝謝你,求你饒恕我:此外我還能怎麼樣呢?”

她又回到爐邊,坦率地伸出她的手。他的臉陰沉發怒像雷電交加的烏雲,堅決地握緊拳頭,眼盯著地面。

凱薩琳本能地,一定是料想到那是頑固的倔強,而不是由於討厭才促成這種執拗的舉止;猶豫了一陣之後,她俯身在他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這個小淘氣以為我沒看見她,又退回去,坐在窗前老位子上,假裝極端莊的。我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於是她臉紅了,小聲說——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艾倫?他不肯握手,他也不肯瞧我:我必須用個法子向他表示我喜歡他——我願意和他作朋友呀。”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吻打動了哈裡頓,有幾分鐘,他很當心不讓他的臉被人看見,等到他抬起臉時,他卻迷瞪地不知朝哪邊望才好。

凱薩琳忙著用白紙把一本漂亮的書整整齊齊地包起來,用一條緞帶紮起來,寫著送交“哈裡頓•恩蕭先生”,她要我作她的特使,把這禮物交給指定的接受者。

“告訴他,要是他接受,我就來教他念得正確,”她說,“要是他拒絕它,我就上樓去,而且絕不會再惹他了。”

我拿去了,我的主人熱切地監視著我。我把話又說了一遍,哈裡頓不肯把手指鬆開,因此我就把書放在他的膝蓋上。他也不把它打掉。我又回去幹我的事。凱薩琳用胳膊抱著她的頭伏在桌上,直等到她聽到撕包書紙的沙沙聲音;然後她偷偷地走過去,靜靜地坐在她表哥身邊。他直抖,臉發紅;他所有的莽撞無禮和他所有的執拗的粗暴全離棄了他。起初他都不能鼓起勇氣來吐出一個字回答她那詢問的表情,和她那喃喃的懇求。

“說你饒恕我,哈裡頓,說吧。你只要說出那一個字來就會使我快樂的。”

他喃喃地,聽不清他說什麼。

“那你願意作我的朋友了嗎?”凱薩琳又問。

“不,你以後天天都會因我而覺得羞恥的,”他回答,“你越瞭解我,你就越覺得可羞;我可受不了。”

“那麼,你不肯作我的朋友嗎?”她說,微笑得像蜜那麼甜,又湊近些。

再往下談了些什麼,我就聽不到了,但是,再抬頭望時,我卻看見兩張如此容光煥發的臉俯在那已被接受的書本上,我深信和約已經雙方同意;敵人從今以後成了盟友了。

他們研究的那本書盡是珍貴的插圖,那些圖畫和他們所在的位置魔力都不小,使他們直到約瑟夫回家時還坐著不動。他,這可憐的人,一看見凱薩琳和哈裡頓坐在一條凳上,把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完全給嚇呆了。對於他所寵愛的哈裡頓能容忍她來接近,他簡直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這對他刺激太深了,使他那天夜晚對這事都說不出一句話來。直到他嚴肅地把聖經在桌上打開,從他口袋裡掏出了一天的交易所得的髒鈔票攤在聖經上,他深深地歎幾口氣,這才洩露了他的情感。最後他把哈裡頓從他的椅子上叫過來。

“把這給主人送去,孩子,”他說,“就呆在那兒。我要到我自己屋裡去。這屋子對我們不大合適;我們可以溜出去另找個地方。”

“來,凱薩琳,”我說,“我們也得‘溜出去’了。我熨完衣服了,你準備走嗎?”

“還不到八點鐘呢!”她回答,不情願地站起來。“哈裡頓,我把這本書放在爐架上,我明天再拿點來。”

“不管你留下什麼書,我都要拿到大廳去,”約瑟夫說,“你要是再找到,那才是怪事哩;所以,隨你的便!”

凱蒂威嚇他說要拿他的藏書來賠她的書;她在走過哈裡頓身邊時,微笑著,唱著,上了樓。我敢說,自從她來到這所房子以後,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或者除她最初來拜訪林惇的那幾趟。

親密的關係就是這樣開始很快地發展著;雖然也遇到過暫時中斷。恩蕭不是靠一個願望就能文質彬彬起來的,我的小姐也不是一個哲人,不是一個忍耐的模範;可他們的心都向著同一個目的——一個是愛著,而且想著尊重對方,另一個是愛著而且想著被尊重,——他們都極力要最後達到這一點。

你瞧,洛克烏德先生,要贏得希刺克厲夫夫人的心是挺容易的。可是現在,我高興你沒有作過嘗試。我所有的願望中最高的就是這兩個人的結合。在他們結婚那天,我將不羨慕任何人了;在英國將沒有一個比我更快樂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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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那個星期一之後,恩蕭仍然不能去作他的日常工作,因此就逗留在屋裡,我很快地發覺要像以前那樣擔任照顧我身邊的小姐之責,是行不通的了。她比我先下樓,並且跑到花園裡去,她曾看見過她表哥在那兒幹些輕便活;當我去叫他們來吃早點的時候,我看見她已經說服他在醋栗和草莓的樹叢裡清出一大片空地。他們正一起忙著栽下從田莊移來的植物。

在短短的半小時之內竟完成這樣的大破壞把我嚇壞了;這些黑醋栗樹是約瑟夫的寶貝,她偏偏在這些樹當中選了佈置她的花圃的地方。

“好呀!這種事只要一被發覺,”我叫,“那可全要給主人發現了。你們這樣自由處理花園有什麼藉口呢?事到臨頭,我們可要有場熱鬧了:沒有才怪呢,哈裡頓先生,我不懂你怎麼這樣糊塗,竟聽她的吩咐胡鬧!”

“我忘記這是約瑟夫的了,”恩蕭回答,有點嚇呆了,“可是我要告訴他是我搞的。”

我們總是和希刺克厲夫先生一道吃飯的。我代替女主人,做倒茶切肉的事。所以在飯桌上是缺不了我的。凱薩琳通常坐在我旁邊,但是今天她卻偷偷地靠近哈裡頓些;我立刻看出她在友誼上比以前在敵對關係上還更不慎重。

“現在,你可記住別跟你表哥多說話,也別太注意他,”這就是在我們進屋時我低聲的指示。“那一定會把希刺克厲夫先生惹煩了的,他就會跟你們倆發火的。”

“我才不會呢,”她回答。

過了一分鐘,她側身挨近他,並且在他的粥盆裡插些櫻草。

他不敢在那兒跟她說話——他簡直不敢望她;可她仍逗他,弄得他有兩次差點笑出來。我皺皺眉,然後她向主人溜了一眼,主人心裡正在想著別的事,沒注意到和他在一起的人,這是從他的臉上看得出來的;她一下子嚴肅起來,十分認真嚴肅地端詳著他。這以後她轉過臉來,又開始她的胡鬧;終於,哈裡頓發出一聲壓制的笑聲。希刺克厲夫一驚;他的眼睛很快地把我們的臉掃視一遍。凱薩琳以她習慣的神經質的卻又是輕蔑的表情回望他,這是他最憎厭的。

“幸虧我夠不到你,”他叫。“你中了什麼魔了,總是不停地用那對凶眼睛瞪我?垂下眼皮!不要再提醒我還有你存在。

我還以為我已經治好你的笑了。”

“是我,”哈裡頓喃喃地說。

“你說什麼?”主人問。

哈裡頓望著他的盤子,沒有再重複這話,希刺克厲夫先生看他一下,然後沉默地繼續吃他的早餐,想他那被打斷了的心思。我們都快吃完了,這兩個年輕人也謹慎地挪開一點,所以我料想那當兒不會再有什麼亂子。這時約瑟夫卻在門口出現了,他那哆嗦的嘴唇和冒火的眼睛顯出他已經發現他那寶貝的樹叢受到劫掠了。他在檢查那地方以前一定是看見過凱蒂和她表哥在那兒的,因為這時他的下巴動得像牛在反芻一樣,而且把他的話說得很難聽懂,他開始說:

“給我工錢,我非走不可;我本打算就死在我侍候了六十年的地方;我心想我已經把我的書和我所有的零碎搬到閣樓上去,把廚房讓給他們;就為的是圖個安靜,撂下我自己的爐邊本來很難,可我想我也辦得到,可是,她把我的花園也給拿去啦,憑良心呀!老爺,我可受不了啦,你可以隨便受屈——我可不慣;一個老頭兒可不能一下子習慣這些個新麻煩。我寧可拿個鎯頭到馬路上去混飯吃!”

“喂,喂,呆子!”希刺克厲夫打斷他說,“說乾脆點!你怨什麼?你要是和耐莉吵架,我可不管,她盡可以把你丟到煤洞裡去,我才不管呢。”

“沒有耐莉的事!”約瑟夫回答,“我不會為了耐莉走掉——她現在也挺糟糕。謝謝老天爺!她可不能偷走任何人的魂!她從來也沒有怎麼漂亮過,誰要瞧她都只能眨眼睛。那是你那調皮的、無禮的皇后,用她那膽大的眼睛和她那一貫任性的辦法迷住了我們的孩子——直到——不!簡直傷透了我的心啦!他全忘了我為他作過的事,和我對他的照顧,竟在花園裡拔去了一整排最好的黑醋栗樹!”說到這裡,他放聲悲泣;他所感到的委屈,加上恩蕭的忘恩負義及其處境危險的感覺使他連一點男子漢氣概都沒了。

“這呆子是喝醉了嗎?”希刺克厲夫先生問。“哈裡頓,他是不是在跟你找碴?”

“我拔掉兩三棵樹,”那年輕人回答,“可是我是要把它們栽上的。”

“你為什麼要拔掉它們呢?”主人說。

凱薩琳聰明地插了嘴。

“我們想在那裡種點花。”她喊著。“就怪我一個人吧,因為是我要他拔的。”

“哪個鬼允許你動那地方一根樹枝的?”她的公公問。十分驚訝。“又是誰叫你去服從她呢?”她又轉過身對哈裡頓說。

後者無言可對;他的表妹回答——

“你不該吝惜幾碼地給我美化一下,你已經佔有了我所有的土地!”

“你的土地,你這傲慢的賤人!你從來沒有什麼土地!”希刺克厲夫說。

“還有我的錢,”她接著說,回瞪他,同時齧著她早餐吃剩的一片面包皮。

“住口——”他叫,“吃完了,滾開!”

“還有哈裡頓的土地和他的錢。”那胡鬧的東西緊跟著說。

“現在哈裡頓和我是朋友啦,我要把你的事都告訴他!”

主人仿佛愣了一下。他變得蒼白了,站起來,一直望著她,帶著一種不共戴天的憎恨的表情。

“如果你打我,哈裡頓就要打你,”她說,“所以你還是坐下來吧。”

“如果哈裡頓不能把你攆出這間屋子,我要把他打到地獄裡去,”希刺克厲夫大發雷霆。“該死的妖精!你竟找藉口挑動他來反對我?讓她滾!你聽見了嗎?把她扔到廚房裡去!丁艾倫,要是你再讓我看見她,我就要殺死她!”

哈裡頓低聲下氣地想勸她走開。

“把她拖走!”他狂野地大叫。“你還要呆在這兒談天嗎?”

他走近來執行他自己的命令。

“他不會服從你的,惡毒的人,再也不會啦!”凱薩琳說,“不久他將要像我一樣地痛恨你。”

“噓!噓!”那年輕人責備地喃喃著,“我不要聽你這樣對他說話。算了吧。”

“可你總不會讓他打我吧。”她叫。

“算了,別說啦!”他急切地低聲說。

太遲了。希刺克厲夫已經抓住了她。

“現在,你走開!”他對恩蕭說。”該詛咒的妖精!這回她把我惹得受不了啦,我要讓她永遠後悔!”

他揪住她的頭髮。哈裡頓企圖把她的卷髮從他手中放開,求他饒她這一回。希刺克厲夫的黑眼睛冒出火光來。他仿佛打算把凱薩琳撕得粉碎;我剛剛鼓起勇氣去冒險解救,忽然間他的手指鬆開了;他的手從她頭上移到她肩膀上,注意地凝視著她的臉。然後他用手捂著他的眼睛,站了一會,顯然是要鎮定他自己,又重新轉過臉來對著凱薩琳,勉強平靜地說——“你必須學著別讓我大發脾氣,不然總有一天我真的會把你殺死的!跟丁太太去吧,跟她呆在一起,把你傲慢的話都說給她聽吧。至於哈裡頓•恩蕭,如果我看見他聽你的,我就要趕走他,讓他自己在外邊混飯吃!你的愛情將使他成為一個流浪漢和一個乞丐。耐莉,把她帶走;躲開我,你們所有的人!躲開我!”

我把我的小姐帶了出去。她能逃掉使她高興得很,也不想反抗了;那一個也跟著出來,希刺克厲夫先生自己一直待到吃午飯的時候。我已經勸凱薩琳在樓上吃飯,可是,他一看見她的空座位,就叫我去找她。他沒對我們任何人說話,吃得很少,以後就徑直出去,表示他在晚上以前是不會回來的。

這兩個新朋友在他不在時就佔據了大廳;在那兒我聽見哈裡頓嚴肅地阻止他的表妹揭露她公公對他父親的行為。他說他不願意忍受誹謗希刺克厲夫一個字;即使他是魔鬼,那也無所謂,他還是站在他一邊的;他寧可像往常那樣地讓她罵自己一頓,也不會對希刺克厲夫先生挑釁,凱薩琳對這番話有點煩惱;可是他卻有辦法使她閉嘴,他問凱薩琳要是他也說她父親的壞話,她是否會喜歡呢?這樣她才理解到恩蕭是把主人的名譽看得和他自己的一樣;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是理智能打斷的——是鎖鏈,用習慣鑄成的,拆開它未免殘忍。從那時起她表現出好心腸來,對於希刺克厲夫避免說抱怨和反對的話;也對我承認她很抱歉,因為她曾嘗試在他和哈裡頓之間煽起不和來。的確,我相信她這以後一直沒有當著哈裡頓的面吐出一個字來反對她的暴君。

這場輕微的不和過去後,他們又親密起來,並且在他們又是學生又是老師的各種工作上忙得不可開交。等我作完我的事,進去和他們坐在一起;我望著他們,覺得定心和安慰,而使我竟然沒有注意時間是怎麼過去的。你知道,他們倆多少有幾分都像是我的孩子:我對於其中的一個早就很得意;而現在,我敢說,另一個也會使我同樣滿意的。他那誠實的、溫和的、懂事的天性很快地擺脫了自小沾染的愚昧與墮落的困境;凱薩琳的真摯的稱讚對於他的勤勉成為一種鼓舞。他頭腦中思想開朗也使他的面貌添了光彩,在神色上加上了氣魄和高貴,我都難以想像這個人就是在凱薩琳到山岩探險以後,我發現我的小姐已到了呼嘯山莊的那天所見到的那同一個人。在我讚賞著他們,他們還在用功的當兒,暮色漸深了,主人隨著也回來了。他相當出乎我們意料地來到我們跟前,是從前門進來的,我們還沒來得及抬頭望他,他已經完全看到我們三個人了。嗯,我想沒有比當時的情景更為愉快,或者是更為無害的了;要責罵他們將是一個奇恥大辱,紅紅的爐火照在他們兩人的漂亮的頭上,顯出他們那由於孩子氣的熱烈興趣而朝氣蓬勃的臉。因為,雖然他二十三歲,她十八歲,但他們都還有很多新鮮事物要去感受與學習,兩人都沒有體驗過或是表示過冷靜清醒的成熟情感。

他們一起抬起眼睛望望希刺克厲夫先生。也許你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們的眼睛十分相像,都是凱薩琳•恩蕭的眼睛。現在的凱薩琳沒有別的地方像她,除了寬額和有點拱起的翹鼻子,這使她顯得簡直有點高傲,不管她本心是不是要這樣。至於哈裡頓,那份模樣就更進一步相似:這在任何時候都是顯著的,這時更特別顯著;因為他的感覺正銳敏,他的智力正在覺醒到非常活躍的地步。我猜想這種相像使希刺克厲夫緩和了:他顯然很激動地走到爐邊;但是在他望望那年輕人時,那激動很快地消失了:或者,我可以說,它變了性質,因為那份激動還是存在的。他從哈裡頓的手中拿起那本書,瞅瞅那打開的一頁,然後沒說一句話就還給他,只做手勢叫凱薩琳走開。她的伴侶在她走後也沒有待多久;我也正要走開,但是他叫我仍然坐著別動。

“這是一個很糟糕的結局,是不是?”他對他剛剛目睹的情景沉思了一刻之後說:“對於我所作的那些殘暴行為,這不是一個滑稽的結局嗎?我用撬桿和鋤頭來毀滅這兩所房子,並且把我自己訓練得能像赫庫裡斯一樣的工作,等到一切都準備好,並且是在我權力之中了,我卻發現掀起任何一所房子的一片瓦的意志都已經消失了!我舊日的敵人並不曾打敗我;現在正是我向他們的代表人報仇的時候:我可以這樣作;沒有人能阻攔我。可是有什麼用呢?我不想打人;我連抬手都嫌麻煩!好像是我苦了一輩子只是要顯一下寬宏大量似的。不是這麼回事:我已經失掉了欣賞他們毀滅的能力,而我太懶得去做無謂的破壞了。

“耐莉,有一個奇異的變化臨近了;目前我正在它的陰影裡。我對我的日常生活如此不感興趣,以至於我都不大記得吃喝的事。剛剛出這間屋子的那兩個人,對我來說,是唯一的還保留著清晰的實質形象的東西;那形象使我痛苦,甚至傷心。關於她我不想說什麼;我也不願想,可是我熱切地希望她不露面。她的存在只能引起使人發瘋的感覺。他給我的感受就不同了;可是如果我能作得不像是有精神病的樣子,我就情願永遠不再見他!如果我試試描繪他所喚醒的或是體現的千百種過去的聯想和想法,你也許以為我簡直有精神失常的傾向吧,”他又說,勉強微笑著,“但是我所告訴你的,你不要說出去:我的心一直是這樣的隱蔽著,到末了它卻不得不向另外一個人敞開來。

“五分鐘以前,哈裡頓仿佛是我的青春的一個化身,而不是一個人,他給我許多各種各樣的感覺,以至於不可能理性地對待他。

“首先,他和凱薩琳的驚人的相像竟使他和她聯在一起了。你也許以為那最足以引起我的想像力的一點,實際上卻是最不足道的;因為對於我來說,哪一樣不是和她有聯繫的呢?哪一樣不使我回憶起她來呢:我一低頭看這間屋裡的地面,就不能不看見她的面貌在石板中間出現!在每一朵雲裡,每一棵樹上——在夜裡充滿在空中,在白天從每一件東西上都看得見——我是被她的形象圍繞著!最平常的男人和女人的臉——連我自己的臉——都像她,都在嘲笑我。整個世界成了一個驚人的紀念品彙集,處處提醒著我她是存在過,而我已失去了她!

“是的,哈裡頓的模樣是我那不朽的愛情的幻影;也是我想保持我的權力的那些瘋狂的努力,我的墮落,我的驕傲,我的幸福,以及我的悲痛的幻影——

“但把這些想法反復說給你聽也是發瘋:不過這會讓你知道為什麼,我並不情願永遠孤獨,有他陪伴卻又毫無益處:簡直加重了我所忍受的不斷的折磨:這也多少使我不管他和他的表妹以後怎麼相處。我不能再注意他們了。”

“可是你所謂的一個變化是什麼呢,希刺克厲夫先生?”我說,他的態度把我嚇著了;雖然他並不像有精神錯亂的危險,也不會死。據我判斷,他挺健壯;至於他的理性,從童年起他就喜歡思索一些不可思議的事,盡是古怪的幻想。他也許對他那死去的偶像有點偏執狂;可是在其他方面,他的頭腦是跟我一樣地健全的。

“在它來到之前,我也不會知道,”他說,“現在我只是隱約地意識到而已。”

“你沒有感到生病吧,你病了嗎?”我問。

“沒有,耐莉,我沒有病,”他回答。

“那麼你不是怕死吧?”我又追問。

“怕死?不!”他回答。“我對死沒有恐懼,也沒有預感,也沒有巴望著死。我為什麼要有呢?有我這結實的體格,有節制的生活方式,和不冒險的工作,我應該,大概也會,留在地面上直等到我頭上找不出一根黑髮來。可我不能讓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我得提醒我自己要呼吸——幾乎都要提醒我的心跳動!這就是像把一根硬彈簧扳彎似的;只要不是由那個思想指點的行動,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行動,也是被迫而作出來的;對於任何活的或死的東西,只要不是和那一個無所不在的思想有聯繫,我也是被迫而注意的。我只有一個願望,我整個的身心和能力都渴望著達到那個願望,渴望了這麼久,這麼不動搖,以至於我都確信必然可以達到——而且不久——因為這願望已經毀了我的生存:我已經在那即將實現的預感中消耗殆盡了。我的自白並不能使我輕鬆;可是這些話可以說明我所表現的情緒,不如此是無法說明的。啊,上帝!這是一個漫長的搏鬥;我希望它快過去吧!”

他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自己咕嚕著一些可怕的話,這使我漸漸相信(他說約瑟夫也相信),良心使他的心變成人間地獄。我非常奇怪這將如何結束。雖然他以前很少顯露出這種心境,甚至神色上也不露出來,但他平常的心情一定就是這樣,我是不存懷疑的。他自己也承認了;但是從他一般的外表上看來,沒有一個人會猜測到這事實。洛克烏德先生,當你初見他時,你也沒想到,就在我說到的這個時期,他也還是和從前一樣,只是更喜歡孤寂些,也許在人前話更少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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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那天晚上之後,有好幾天,希刺克厲夫先生避免在吃飯時候遇見我們;但是他不願意正式地承認不想要哈裡頓和凱蒂在場。他厭惡自己完全屈從於自己的感情,寧可自己不來;

而且在二十四小時內吃一頓飯在他似乎是足夠了。

一天夜裡,家裡人全都睡了,我聽見他下樓,出了前門。我沒有聽見他再進來,到了早上我發現他還是沒回來。那時正是在四月裡,天氣溫和悅人,青草被雨水和陽光滋養得要多綠有多綠,靠南牆的兩棵矮蘋果樹正在盛開時節。早飯後,凱薩琳堅持要我搬出一把椅子帶著我的活計,坐在這房子盡頭的樅樹底下,她又引誘那早已把他的不幸之事丟開的哈裡頓給她挖掘並佈置她的小花園,這小花園,受了約瑟夫訴苦的影響,已經移到那個角落裡去了。我正在盡情享受四周的春天的香氣和頭頂上那美麗的淡淡的藍天,這時我的小姐,她原是跑到大門去採集些櫻草根圍花圃的,只帶了一半就回來了,並且告訴我們希刺克厲夫先生進來了。

“他還跟我說話來著,”她又說,帶著迷惑不解的神情。

“他說什麼?”哈裡頓問。

“他告訴我盡可能趕快走開,”她回答。“可是他看來和平常的樣子太不同了,我就盯了他一會。”

“怎麼不同?”他問。

“唉,幾乎是興高采烈,挺開心的。不,幾乎沒有什麼——非常興奮,急切,而且高高興興的!”

“那麼是夜間的散步使他開心啦,”我說,作出不介意的神氣。其實我和她一樣地驚奇,並且很想去證實她所說的事實,因為並不是每天都可以看見主人高興的神色的。我編造了一個藉口走過去了。希刺克厲夫站在門口。他的臉是蒼白的,而且他在發抖,可是,確實在他眼裡有一種奇異的歡樂的光輝,使他整個面容都改了樣。

“你要吃點早餐嗎?”我說。“你蕩了一整夜,一定餓了!”

我想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可是我不願直接問。

“不,我不餓,”他回答,掉過他的頭,說得簡直有點輕蔑的樣子,好像他猜出我是在想推測他的興致的緣由。

我覺得很惶惑。我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奉獻忠告的合適機會。

“我認為在門外閒蕩,而不去睡覺,是不對的。”我說,“無論怎麼樣,在這個潮濕的季度裡,這是不聰明的。我敢說你一定要受涼,或者發燒:你現在就有點不大對了!”

“我什麼都受得了,”他回答,“而且以極大的愉快來承受,只要你讓我一個人呆著:進去吧,不要打攪我。”

我服從了;在我走過他身邊時,我注意到他呼吸快得像只貓一樣。

“是的,”我自己想著:“要有場大病了。我想不出他剛剛作了什麼事。”

那天中午他坐下來和我們一塊吃飯,而且從我手裡接過一個堆得滿滿的盤子,好像他打算補償先前的絕食似的。

“我沒受涼,也沒發燒,耐莉。”他說,指的是我早上說的話,“你給我這些吃的,我得領情。”

他拿起他的刀叉,正要開始吃,忽然又轉念了。他把刀叉放在桌上,對著窗子熱切地望著,然後站起來出去了。我們吃完飯,還看見他在花園裡走來走去,恩蕭說他得去問問為什麼不吃飯:他以為我們一定不知怎麼讓他難受了。

“喂,他來了嗎?”當表哥回轉來時,凱薩琳叫道。

“沒有,”他回答道,“可是他不是生氣。他的確仿佛很少有這樣高興;倒是我對他說話說了兩遍使他不耐煩了,然後他叫我到你這兒來;他奇怪我怎麼還要找別人作伴。”

我把他的盤子放在爐柵上熱著,過了一兩個鐘頭,他又進來了,這時屋裡人都出去了,他並沒平靜多少:在他黑眉毛下面仍然現出同樣不自然的——的確是不自然的——歡樂的表情。還是血色全無,他的牙齒時不時地顯示出一種微笑;他渾身發抖,不像是一個人冷得或衰弱得發抖,而是像一根拉緊了的弦在顫動——簡直是一種強烈的震顫,而不是發抖了。

我想,我一定要問問這是怎麼回事;不然誰該問呢?我就叫道:

“你聽說了什麼好消息,希刺克厲夫先生?你望著像非常興奮似的。”

“從哪裡會有好消息送來給我呢?”他說。“我是餓得興奮,好像又吃不下。”

“你的飯就在這兒”我回答,“你為什麼不拿去吃呢?”

“現在我不要,”他急忙喃喃地說。“我要等到吃晚飯的時候,耐莉,就只這一次吧,我求你警告哈裡頓和別人都躲開我。我只求沒有人來攪我。我願意自己待在這地方。”

“有什麼新的理由要這樣隔離呢?”我問。“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古怪,希刺克厲夫先生?你昨天夜裡去哪兒啦?我不是出於無聊的好奇來問這話,可是——”

“你是出於非常無聊的好奇來問這話,”他插嘴,大笑一聲。“可是,我要答覆你的。昨天夜裡我是在地獄的門檻上。今天,我望得見我的天堂了。我親眼看到了,離開我不到三尺!現在你最好走開吧!如果你管住自己,不窺探的話,你不會看到或聽到什麼使你害怕的事。”

掃過爐臺、擦過桌子之後,我走開了,更加惶惑不安了。

那天下午他沒再離開屋子,也沒人打攪他的孤獨,直到八點鐘時,雖然我沒有被召喚,我以為該給他送去一支蠟燭和他的晚飯了。

他正靠著開著的窗臺邊,可並沒有向外望;他的臉對著屋裡的黑暗。爐火已經燒成灰燼;屋子裡充滿了陰天晚上的潮濕溫和的空氣;如此靜,不止是吉默吞那邊流水淙淙可以很清楚地聽到,就連它的漣波潺潺,以及它沖過小石子上或穿過那些它不能淹沒的大石頭中間的汩汩聲也聽得見。我一看到那陰暗的爐子便發出一聲不滿意的驚叫,我開始關窗子,一扇一扇地關,直到我來到他靠著的那扇窗子跟前。

“要不要關上這扇?”我問,為的是要喚醒他,因為他一動也不動。

我說話時,燭光閃到他的面容上。啊,洛克烏德先生,我沒法說出我一下子看到他時為何大吃一驚!那對深陷的黑眼睛!那種微笑和像死人一般的蒼白,在我看來,那不是希刺克厲夫先生,卻是一個惡鬼;我嚇得拿不住蠟燭,竟歪到牆上,屋裡頓時黑了。

“好吧,關上吧,”他用平時的聲音回答著,“哪,這純粹是笨!你為什麼把蠟燭橫著拿呢?趕快再拿一支來。”

我處於一種嚇呆了的狀態,匆匆忙忙跑出去,跟約瑟夫說——“主人要你給他拿支蠟燭,再把爐火生起來。”因為那時我自己再也不敢進去了。

約瑟夫在煤鬥裡裝了些煤,進去了,可是他立刻又回來了,另一隻手端著晚餐盤子,說是希刺克厲夫先生要上床睡了,今晚不要吃什麼了。我們聽見他徑直上樓;他沒有去他平時睡的臥室,卻轉到有嵌板床的那間:我在前面提到過,那間臥室的窗子是寬得足夠讓任何人爬進爬出的,這使我忽然想到他打算再一次夜遊,而不想讓我們生疑。

“他是一個食屍鬼,還是一個吸血鬼呢?”我冥想著。我讀過關於這類可怕的化身鬼怪的書。然後我又回想在他幼年時我曾怎樣照顧他,守著他長成青年,幾乎我這一輩子都是跟著他的,而現在我被這種恐怖之感所壓倒是多荒謬的事啊。

“可是這個小黑東西,被一個好人庇護著,直到這個好人死去,他是從哪兒來的呢?”在我昏昏睡去的時候,迷信在咕噥著。我開始半醒半夢地想像他的父母該是怎樣的人,這些想像使我自己很疲勞;而且,重回到我醒時的冥想,我把他充滿悲慘遭遇的一生又追溯了一遍,最後,又想到他的去世和下葬,關於這一點,我只能記得,是為他墓碑上的刻字的事情特別煩惱,還去和看墳的人商議;因為他既沒有姓,我們又說不出他的年齡,就只好刻上一個“希刺克厲夫”。這夢應驗了;我們就這樣作的。如果你去墓園,你可以在他的墓碑上讀到只有那個字,以及他的死期。

黎明使我恢復了常態。我才能瞅得見就起來了,到花園裡去,想弄明白他窗下有沒有足跡。沒有。“他在家裡,”我想,“今天他一定完全好了。”

我給全家預備早餐,這是我通常的慣例,可是告訴哈裡頓和凱薩琳不要等主人下來就先吃他們的早餐,因為他睡得遲。他們願意在戶外樹下吃,我就給他們安排了一張小桌子。

我再進來時,發現希刺克厲夫先生已在樓下了。他和約瑟夫正在談著關於田地裡的事情,他對於所討論的事都給了清楚精確的指示,但是他說話很急促,總是不停地掉過頭去,而且仍然有著同樣興奮的表情,甚至更比原來厲害些。當約瑟夫離開這間屋子時,他便坐在他平時坐的地方,我便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他把杯子拿近些,然後把胳臂靠在桌子上,向對面牆上望著。據我猜想,是看一塊固定的部分,用那閃爍不安的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而且帶著這麼強烈的興趣,以至於他有半分鐘都沒喘氣。

“好啦,”我叫,把麵包推到他手邊,“趁熱吃點、喝點吧。等了快一個鐘頭了。”

他沒理會到我,可是他在微笑著。我寧可看他咬牙也不願看這樣的笑。

“希刺克厲夫先生!主人!”我叫,“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這麼瞪著眼,好像是你看見了鬼似的。”

“看在上帝面上,不要這麼大聲叫。”他回答。“看看四周,告訴我,是不是只有我們倆在這兒?”

“當然,”這是我的回答,“當然只有我們倆。”

可是我還是身不由己地服從了他,好像是我也沒有弄明白似的。他用手一推,在面前這些早餐什物之間清出一塊空地方,更自在地向前傾著身子凝視著。

現在,我看出來他不是在望著牆;因為當我細看他時,真像是他在凝視著兩碼之內的一個什麼東西。不論那是什麼吧,顯然它給予了極端強烈的歡樂與痛苦;至少他臉上那悲痛的,而又狂喜的表情使人有這樣的想法。那幻想的東西也不是固定的;他的眼睛不倦地追尋著,甚至在跟我說話的時候,也從來不捨得移去。我提醒他說他很久沒吃東西了,可也沒用,即使他聽了我的勸告而動彈一下去摸摸什麼,即使他伸手去拿一塊麵包,他的手指在還沒有摸到的時候就握緊了,而且就擺在桌上,忘記了它的目的。

我坐著,像一個有耐心的典範,想把他那全神貫注的注意力從它那一心一意的冥想中牽引出來;到後來他變煩躁了,站起來,問我為什麼不肯讓他一個人吃飯?又說下一次我用不著侍候:我可以把東西放下就走。說了這些話,他就離開屋子,慢慢地順著花園小徑走去,出了大門不見了。

時間在焦慮不安中悄悄過去:又是一個晚上來到了。我直到很遲才去睡,可是當我睡下時,我又睡不著。他過了半夜才回來,卻沒有上床睡覺,而把自己關在樓下屋子裡。我諦聽著,翻來覆去,終於穿上衣服下了樓。躺在那兒是太煩神了,有一百種沒根據的憂慮困擾著我的頭腦。

我可以聽到希刺克厲夫先生的腳步不安定地在地板上踱著,他常常深深地出一聲氣,像是呻吟似的,打破了寂靜。他也喃喃地吐著幾個字;我聽得出的只有凱薩琳的名字,加上幾聲親昵的或痛苦的呼喊。他說話時像是面對著一個人;聲音低而真摯,是從他的心靈深處絞出來的。我沒有勇氣徑直走進屋裡,可是我又很想把他從他的夢幻中岔開,因此就去擺弄廚房裡的火,攪動它,開始鏟炭渣。這把他引出來了,比我所期望的還來得快些。他立刻開了門,說:

“耐莉,到這兒來——已經是早上了嗎?把你的蠟燭帶進來。”

“打四點了,”我回答。“你需要帶支蠟燭上樓去,你可以在這火上點著一支。”

“不,我不願意上樓去,”他說。“進來,給我生起爐火,就收拾這間屋子吧。”

“我可得先把這堆煤煽紅,才能去取煤。”我回答,搬了一把椅子和一個風箱。

同時,他來回走著,那樣子像是快要精神錯亂了;他的接連不斷的重重的歎氣,一聲連著一聲,十分急促,仿佛沒有正常呼吸的餘地了。

“等天亮時我要請格林來,”他說,“在我還能想這些事情,能平靜地安排的時候,我想問他一些關於法律的事。我還沒有寫下我的遺囑;怎樣處理我的產業我也不能決定。我願我能把它從地面上毀滅掉。”

“我可不願談這些,希刺克厲夫先生,”我插嘴說,“先把你的遺囑擺一擺;你還要省下時間來追悔你所作的許多不公道的事哩!我從來沒料到你的神經會錯亂;可是,在目前,它可錯亂得叫人奇怪;而且幾乎是完全由於你自己的錯。照你這三天所過的生活方式,連泰坦ヾ也會病倒的。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吧。你只要照照鏡子,就知道你多需要這些了。你的兩頰陷下去了,你的眼睛充血,像是一個人餓得要死,而且由於失眠都快要瞎啦。”

ヾ泰坦——希臘神話傳說中之神,也是太陽的擬人稱。意為“巨人”。

“我不能吃、不能睡,可不能怪我,”他回答。“我跟你擔保這不是有意要這樣。只要我一旦能作到的話,我就要又吃又睡。可是你能叫一個在水裡掙扎的人在離岸只有一臂之遠的時候休息一下嗎!我必須先到達,然後我才休息。好吧,不要管格林先生:至於追悔我作的不公道的事,我並沒有作過,我也沒有追悔的必要。我太快樂了;可是我還不夠快樂。我靈魂的喜悅殺死了我的軀體,但是並沒有滿足它本身。”

“快樂,主人?”我叫。“奇怪的快樂!如果你能聽我說而不生氣,我可以奉勸你幾句使你比較快樂些。”

“是什麼?”他問,“說吧。”

“你是知道的,希刺克厲夫先生,”我說,“從你十三歲起,你就過著一種自私的非基督徒的生活;大概在那整個的時期中你手裡簡直沒有拿過一本聖經。你一定忘記這聖書的內容了,而你現在也許沒工夫去查。可不可以去請個人——任何教會的牧師,那沒有什麼關係——來解釋解釋這聖書,告訴你,你在歧途上走多遠了;還有,你多不適宜進天堂,除非在你死前來個變化,這樣難道會有害嗎?”

“我並不生氣,反而很感激,耐莉,”他說,“因為你提醒了我關於我所願望的埋葬方式。要在晚上運到禮拜堂的墓園。如果你們願意,你和哈裡頓可以陪我去:特別要記住,注意教堂司事要遵照我關於兩個棺木的指示!不需要牧師來;也不需要對我念叨些什麼。——我告訴你我快要到達我的天堂了;別人的天堂在我是毫無價值的,我也不希罕。”

“假如你堅持固執地絕食下去,就那樣死了,他們拒絕把你埋葬在禮拜堂範圍之內呢?”我說,聽到他對神這樣漠視大吃一驚。

“那你怎麼樣呢?”

“他們不會這樣作的,”他回答,“萬一他們真這樣作,你們一定要秘密地把我搬去;如果你們不管,你們就會證明出實際上死者並不是完全滅亡!”

他一聽到家裡別人在走動了,就退避到他的屋裡去,我也呼吸得自在些了。但是在下午,當約瑟夫和哈裡頓正在幹活時,他又來到廚房裡,帶著狂野的神情,叫我到大廳裡來坐著:他要有個人陪他。我拒絕了;明白地告訴他,他那奇怪的談話和態度讓我害怕,我沒有那份膽量,也沒有那份心意來單獨跟他作伴。

“我相信你認為我是個惡魔吧,”他說,帶著他淒慘的笑,“像是一個太可怕的東西,不合適在一個體面的家裡過下去吧。”然後他轉身對凱薩琳半譏笑地說著。凱薩琳正好在那裡,他一進來,她就躲在我的背後了,——“你肯過來嗎,小寶貝兒?我不會傷害你的。不!對你我已經把自己變得比魔鬼還壞了。好吧,有一個人不怕陪我!天呀!她是殘酷的。啊,該死的!這對於有血有肉的人是太難堪啦——連我都受不了啦!”

他央求不要有人來陪他。黃昏時候他到臥室裡去了。一整夜,直到早上我們聽見他呻吟自語。哈裡頓極想進去;但我叫他去請肯尼茲先生,他應該進去看看他。

等他來時,我請求進去,想試試開開門,我發現門鎖上了;希刺克厲夫叫我們滾。他好些了,願一個人呆著;因此醫生又走了。

當晚下大雨。可真是,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亮。在我清晨繞屋散步時,我看到主人的窗子開著擺來擺去,雨都直接打進去了。我想,他不在床上:這場大雨要把他淋透了。他一定不是起來了就是出去了。但我也不要再胡亂猜測了,我要大膽地進去看看。

我用另一把鑰匙開了門,進去之後,我就跑去打開板壁,因為那臥室是空的;我很快地把板壁推開,偷偷一看,希刺克厲夫先生在那兒——仰臥著。他的眼睛那麼銳利又兇狠地望著我,我大吃一驚;跟著仿佛他又微笑了。

我不能認為他是死了:可他的臉和喉嚨都被雨水沖洗著;床單也在滴水,而他動也不動。窗子來回地撞,擦著放在窗臺上的一隻手;破皮的地方沒有血流出來,我用我的手指一摸,我不能再懷疑了;他死了而且僵了!

我扣上窗子;我把他前額上長長的黑髮梳梳;我想合上他的眼睛,因為如果可能的話,我是想在任何別人來看前消滅那種可怕的,像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視。眼睛合不上;它們像是嘲笑我的企圖;他那分開的嘴唇和鮮明的白牙齒也在嘲笑!我又感到一陣膽怯,就大叫約瑟夫。約瑟夫拖拖拉拉地上來,叫了一聲,卻堅決地拒絕管閒事。

“魔鬼把他的魂抓去啦,”他叫,“還可以把他的屍體拿去,我可不在乎!唉!他是多壞的一個人啊,對死還齜牙咧嘴地笑!”這老罪人也譏嘲地齜牙咧嘴地笑著。

我以為他還打算要圍繞著床大跳一陣呢;可是他忽然鎮定下來,跪下來,舉起他的手,感謝上天使合法的主人與古老的世家又恢復了他們的權利。

這可怕的事件使我昏了頭:我不可避免地懷著一種壓抑的悲哀回憶起往日。但是可憐的哈裡頓,雖是最受委屈的,卻也是唯一真正十分難受的人。他整夜坐在屍體旁邊,真摯地苦苦悲泣。他握住它的手,吻那張人人都不敢注視的譏諷的、殘暴的臉。他以那種從一顆慷慨寬容的心裡很自然地流露出來的強烈悲痛來哀悼他,雖然那顆心是像鋼一樣地頑強。

肯尼茲先生對於主人死于什麼病不知該怎樣宣佈才好。我把他四天沒吃東西的事實隱瞞起來了,生怕會引起麻煩來,可我也確信他不是故意絕食;那是他的奇怪的病的結果,不是原因。

我們依著他願望的那樣把他埋葬了,四鄰都認為是怪事。恩蕭和我、教堂司事,和另外六個人一起抬棺木,這便是送殯全體。那六個人在他們把棺木放到墳穴裡後就離去了。我們留在那兒看它掩埋好。哈裡頓淚流滿面,親自掘著綠草泥鋪在那棕色的墳堆上。目前這個墳已像其他墳一樣地光滑青綠了——我希望這墳裡的人也安睡得同樣踏實。但是如果你問起鄉里的人們,他們就會手按著聖經起誓說他還在走來走去:有些人說見過他在教堂附近,在曠野裡,甚至在這所房子裡。你會說這是無稽之談,我也這麼說。可是廚房火邊的那個老頭子肯定說,自從他死後每逢下雨的夜晚,他就看見他們兩個從他的臥室視窗向外望:——大約一個月之前我也遇見一件怪事。有天晚上我正到田莊去——一個烏黑的晚上,快要有雷雨了——就在山莊轉彎的地方,我遇見一個小男孩子,他前面有一隻羊和兩隻羊羔。他哭得很厲害,我以為是羊羔撒野,不聽他話。“怎麼回事,我的小人兒?”我問。

“希刺克厲夫和一個女人在那邊,在山岩底下,”他哭著,“我不敢走過。”

我什麼也沒看見,可是他和羊都不肯往前走;因此我就叫他從下面那條路繞過去,他也許是在他獨自經過曠野時,想起他所聽過的他父母和同伴們老是說起那些無稽之談就幻想出鬼怪來。但現在我也不願在天黑時出去了,我也不願一個人留在這陰慘慘的房子裡。我沒辦法。等他們離開這兒搬到田莊去時我就高興了。

“那麼,他們是要到田莊去啦?”我說。

“是的,”丁太太回答,“他們一結過婚就去,是在新年那天。”

“那麼誰住在這裡呢?”

“哪,約瑟夫照料這房子,也許,再找個小夥子跟他作伴。他們將要住在廚房裡,其餘的房間都鎖起來。”

“鬼可以利用它住下來吧?”我說。

“不,洛克烏德先生,”耐莉說,搖搖她的頭。“我相信死者是太平了,可沒有權利來輕賤他們。”

這時花園的門開了;遨遊的人回來了。

“他們什麼也不怕,”我咕嚕著,從視窗望著他們走過來。

“兩人在一起,他們可以勇敢地應付撒旦和它所有的軍隊的。”

他們踏上門階,停下來對著月亮看最後一眼——或者,更確切地說,借著月光彼此對看著——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躲開他們。我把一點紀念物按到丁太太手裡,不顧她抗議我的莽撞,我就在他們開房門時,從廚房裡溜掉了;要不是因為我幸虧在約瑟夫腳前丟下了一塊錢,很好聽地噹了一下,使他認出我是個體面人,他一定會認為他的同伴真的在搞風流韻事哩。

因為我繞路到教堂去而延長了回家的路程。當我走到教堂的牆腳下,我看出,只不過七個月的工夫,它就已經顯得益發朽壞了。不止一個窗子沒有玻璃,顯出黑洞洞來;屋頂右邊的瓦片有好幾塊地方凸出來,等到秋天的風雨一來,就要漸漸地掉光了。

我在靠曠野的斜坡上找那三塊墓碑,不久就發現了:中間的一個是灰色的,一半埋在草裡;愛德格-林惇的墓碑腳下才被草皮青苔覆蓋;希刺克厲夫的確還是光禿禿的。

我在那溫和的天空下面,在這三塊墓碑前留連!望著飛蛾在石南叢和蘭鈴花中撲飛,聽著柔風在草間吹動,我納悶有誰能想像得出在那平靜的土地下面的長眠者竟會有並不平靜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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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後記

  《呼嘯山莊》(“WutheringHeights”)的作者是英國十九世紀著名詩人和小說家艾米莉•勃朗特(EmilyBronte,1818-1848)。這位女作家在世界上僅僅度過了三十年便默默無聞地離開了人間。應該說,她首先是個詩人,寫過一些極為深沉的抒情詩,包括敘事詩和短詩,有的已被選入英國十九世紀及二十世紀中二十二位第一流的詩人的詩選內。然而她唯一的一部小說《呼嘯山莊》卻奠定了她在英國文學史以及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她與《簡愛》(“JaneEyre”)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BronteD,1816—1855),和她們的小妹妹——《愛格尼斯•格雷》(“AgnesGrey”)的作者安•勃朗特(AnneBronteD,1820—1849)號稱勃朗特三姊妹,在英國十九世紀文壇上煥發異彩。特別是《簡愛》和《呼嘯山莊》,猶如一對顆粒不大卻光彩奪目的貓兒眼寶石,世人在流覽十九世紀英國文學遺產時,不能不驚異地發現這是稀世珍物,而其中之一顆更是如此令人留戀讚歎,人們不禁惋惜這一位才華洋溢的姑娘,如果不是過早地逝世,將會留下多少璀璨的篇章來養育讀者的心靈!

  艾米莉•勃朗特所生活的三十年間正是英國社會動盪的時代。資本主義正在發展並越來越暴露它內在的缺陷;勞資之間矛盾尖銳化;失業工人的貧困;大量的童工被殘酷地折磨至死(這從同時期的英國著名女詩人伊莉莎白•巴雷特•勃朗寧ヾ的長詩《孩子們的哭聲》,可以看到一些概貌)。再加上英國政府對民主改革鬥爭和工人運動採取高壓手段:如一八一九年的彼得路大屠殺就是一個例子。因此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也有所反映。我們的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就是誕生在這樣鬥爭的年代!她生在一個牧師家庭裡,父親名叫佩特裡克•勃朗特(1777—1861),原是個愛爾蘭教士,一八一二年娶英國西南部康瓦耳郡(Cornwall)人瑪麗亞•勃蘭威爾為妻,膝下六個兒女。大女兒瑪麗亞(1814),二女兒伊莉莎白(1815),三女兒夏洛蒂(1816),獨子勃蘭威爾(1817),下邊就是艾米莉(1818)和安(1820)。後面四個都生在位於約克郡曠野的桑頓村ゝ,勃朗特先生便在這一教區任牧師職。一八二○年全家搬到豪渥斯地區,在曠野的一處偏僻的角落安了家。她們三姊妹就在這個地方度過了一生。

  一八二七年她們的母親逝世,姨母從康瓦耳群來照顧家庭。三年後,以瑪麗亞為首的四姊妹進寄宿學校讀書。由於生活條件太差,瑪麗亞與伊莉莎白患肺結核夭折,夏洛蒂與艾米莉倖存,自此在家與兄弟勃蘭威爾一起自學。這個家庭一向離群索居,四個兄弟姊妹便常以讀書、寫作詩歌,及杜撰傳奇故事來打發寂寞的時光。夏洛蒂和勃蘭威爾以想像的安格裡阿王朝為中心來寫小說,而艾米莉和小妹安則創造了一個她們稱為岡多爾的太平洋島嶼來杜撰故事。

  她們的家雖然臨近豪渥斯工業區,然而這所住宅恰好位於城鎮與荒野之間。艾米莉經常和她的姊妹們到西邊的曠野地裡散步。因此一方面勃朗特姊妹看到了城鎮中正在發展的資本主義社會,另一方面也受到了曠野氣氛的感染。特別是艾米莉,她表面沉默寡言,內心卻熱情奔放,雖不懂政治,卻十分關心政治。三姊妹常常看自由黨或保守黨的期刊,喜歡議論政治,這當然是受了她們父親的影響。佩特裡克•勃朗特是個比較激進的保守黨人,早年反對過路德運動ゞ,後來也幫助豪渥斯工人,支援他們的罷工。艾米莉和她的姊妹繼承了他的正義感,同情手工業工人的反抗和鬥爭。這就為《呼嘯山莊》的誕生創造了條件。

  這個家庭收入很少,經濟相當拮據。三姊妹不得不經常出外謀生,以教書或做家庭教師來貼補家用,幾年來曆受艱辛挫折。夏洛蒂曾打算她們自己開設一所學校,她和艾米莉因此到布魯塞爾學習了一年,隨後因夏洛蒂失戀而離開。一八四六年她們自己籌款以假名出版了一本詩集々,卻只賣掉兩本。一八四七年,她們三姊妹的三本小說ぁ終於出版,然而只有《簡愛》獲得成功,得到了重視。《呼嘯山莊》的出版並不為當時讀者所理解,甚至她自己的姐姐夏洛蒂也無法理解艾米莉的思想。

  一八四八年,她們唯一的兄弟勃蘭威爾由於長期酗酒、吸毒,也傳染了肺病,於九月死去,雖然這位家庭中的暴君之死對於這三姊妹也是一種解脫,然而,正如在夏洛蒂姊妹的書簡集中所說的:“過失與罪惡都已遺忘,剩下來的是憐憫和悲傷盤踞了心頭與記憶……”對勃蘭威爾的悼念縮短了艾米莉走向墳墓的路途,同年十二月艾米莉終於棄世。她們的小妹妹安也于第二年五月相繼死去,這時這個家庭最後的成員只有夏洛蒂和她的老父了。

  這一位後來才馳名世界文壇的極有才華的年輕女作家,當時就這樣抱憾地離開了只能使她嘗到冷漠無情的人世間,默默地和她家中僅餘的三位親人告別了!她曾在少女時期的一首詩中這樣寫道:

  “我是唯一的人,命中註定

  無人過問,也無人流淚哀悼;

  自從我生下來,從未引起過

  一線憂慮,一個快樂的微笑。

  在秘密的歡樂,秘密的眼淚中,

  這個變化多端的生活就這樣滑過,

  十八年後仍然無依無靠,

  一如在我誕生那天同樣的寂寞。……”

  她在同一首詩中最後慨歎道:

  “起初青春的希望被融化,

  然後幻想的虹彩迅速退開;

  於是經驗告訴我,說真理

  決不會在人類的心胸中成長起來。……”

                        1837年5月17日

  但是她很想振作起來,有所作為,卻已掙扎不起,這種痛苦的思想鬥爭和瀕於絕望的情緒,在她同一時期的詩句中也可以找到:

  “然而如今當我希望過歌唱,

  我的手指卻撥動了一根無音的弦;

  而歌詞的疊句仍舊是

  ‘不要再奮鬥了,’一切全是枉然。”

                          1837年8月

  在英國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女作家蓋斯凱爾夫人(1810—1865)的著名傳記《夏洛蒂•勃朗特傳》(“LifeofCharlotteBronteD”)あ裡,有一段關於艾米莉•勃朗特彌留之際的描寫:

  “十二月的一個星期二的早晨,她起來了,和往常一樣地穿戴梳洗,時不時地停頓一下,但還是自己動手做自己的事,甚至還竭力拿起針線活來。僕人們旁觀著,懂得那種窒人的急促的呼吸和眼神呆鈍當然是預示著什麼,然而她還繼續做她的事,夏洛蒂和安,雖然滿懷難言的恐懼,卻還抱有一線極微弱的希望。……時至中午,艾米莉的情況更糟了:她只能喘著說:‘如果你請大夫來,我現在要見他。’這時已經太遲了。兩點鐘左右她死去了。”

  在夏洛蒂的書簡ぃ中記下了不少在艾米莉去世後她的哀傷與感觸的文字,這裡就不一一贅述了。

  艾米莉•勃朗特的一生就介紹到這裡。英國著名詩人及批評家馬修•阿諾德い(MatthewAmold,1822—1888),曾寫過一首詩叫做《豪渥斯墓園》,其中憑弔艾米莉•勃朗特的詩句說,她的心靈中的非凡的熱情,強烈的情感、憂傷、大膽是自從拜倫死後無人可與之比擬的。

  可以說,她這部唯一留下的小說之所以震撼了人們心靈也就為此。

  關於《呼嘯山莊》這部書,在世界文壇上多年來每談及十九世紀西歐文學,必會涉及《呼嘯山莊》的探討。有不少著名評論家及小說家都曾有專文論述。如:英國著名女作家佛吉尼亞•伍爾夫(ViginiaWoolf,1882—1941)ぅ在一九一六年就寫過《〈簡愛〉與〈呼嘯山莊〉》一文。她將這兩本書作了一個比較。她寫道:

  “當夏洛蒂寫作時,她以雄辯、光采和熱情說‘我愛’,‘我恨’,‘我受苦’。她的經驗,雖然比較強烈,卻是和我們自己的經驗都在同一水準上。但是在《呼嘯山莊》中沒有‘我’,沒有家庭女教師,沒有東家。有愛,卻不是男女之愛。艾米莉被某些比較普遍的觀念所激勵,促使她創作的衝動並不是她自己的受苦或她自身受損害。她朝著一個四分五裂的世界望去,而感到她本身有力量在一本書中把它拼湊起來。那種雄心壯志可以在全部小說中感覺得到——一種部分雖受到挫折,但卻具有宏偉信念的掙扎,通過她的人物的口中說出的不僅僅是‘我愛’或‘我恨’,卻是‘我們,全人類’和‘你們,永存的勢力……’這句話沒有說完。”

  英國進步評論家阿諾•凱特爾(ArnoldKettle)う在《英國小說引論》一書中第三部分論及十九世紀的小說時,也有專文為《呼嘯山莊》作了較長的評論,他總結說:“《呼嘯山莊》以藝術的想像形式表達了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的精神上的壓迫、緊張與矛盾衝突。這是一部毫無理想主義、毫無虛假的安慰,也沒有任何暗示說操縱他們的命運的力量非人類本身的鬥爭和行動所能及。對自然,荒野與暴風雨,星辰與季節的有力召喚是啟示生活本身真正的運動的一個重要部分。《呼嘯山莊》中的男男女女不是大自然的囚徒,他們生活在這個世界裡,而且努力去改變它,有時順利,卻總是痛苦的,幾乎不斷遇到困難,不斷犯錯誤。”

  而英國當代著名小說家及創作家毛姆(William Somer Eset Maugham,1874—1985)(11),在一九四八年應美國“大西洋”雜誌請求向讀者介紹世界文學十部最佳小說時,他選了英國小說四部,其中之一便是《呼嘯山莊》,他在長文中最後寫道:

  “我不知道還有哪一部小說其中愛情的痛苦、迷戀、殘酷、執著,曾經如此令人吃驚地描述出來。《呼嘯山莊》使我想起埃爾•格裡科⑿的那些偉大的繪畫中的一幅,在那幅畫上是一片烏雲下的昏暗的荒瘠土地的景色,雷聲隆隆拖長了的憔悴的人影東歪西倒,被一種不是屬於塵世間的情緒弄得恍恍惚惚,他們屏息著。鉛色的天空掠過一道閃電,給這一情景加上最後一筆,增添了神秘的恐怖之感。”

  總之,《呼嘯山莊》是一部偉大的作品,也有譽之為“最奇特的小說”的。但是正如阿諾德•凱特爾所說:“希刺克厲夫的反抗是一種特殊的反抗,是那些在肉體上和精神上被這同一社會(指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的條件與社會關係貶低了的工人的反抗。希刺克厲夫後來的確不再是個被剝削者,然而也的確正因為他採用了統治階級的標準(以一種甚至使統治階級本身也害怕的殘酷無情的手段),在他早期的反抗中和在他對凱薩琳的愛情中所暗含的人性價值也就消失了。在凱薩琳與希刺克厲夫的關係中所包含的一切,在人類的需求和希望中所代表的一切,只有通過被壓迫的積極反抗才能實現。”希刺克厲夫與凱薩琳的社會悲劇就在於凱薩琳意識到他們的社會地位懸殊,卻幻想借她所羨慕的林惇家的富有來“幫助希刺克厲夫高升”,使她哥哥“無權過問”。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從後來希刺克厲夫再度出現時,林惇建議讓他坐在廚房而不必請到客廳裡坐,就可以看得出來。這就鑄成了大錯,她陷入自己親手編織的羅網。而在她已經答應嫁給林惇後分明還說:

  “在這個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厲夫的悲痛,而且我從一開始就注意並且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思想的中心。如果別的一切都毀滅了,而他還留下來,我就能繼續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都留下來,而他給消滅了,這個世界對於我將成為一個極陌生的地方。我就不像是它的一部分。我對林惇的愛像是樹林中的葉子:我完全曉得,在冬天改變樹木的時候,時光便會改變葉子。我對希刺克厲夫的愛恰似下面的恆久不變的岩石,雖然看起來它給你的愉快並不多,可是這點愉快卻是必需的。耐莉,我就是希刺克厲夫!他永遠永遠地在我心裡……”而這樣她竟背叛了她最愛的人,也就是背叛了自己,那麼她就只能在自己編織的羅網中掙紮著死去,在死去以前,希刺克厲夫悲憤地責備她:“你為什麼欺騙你自己的心呢……你害死了你自己。……悲慘、恥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給的一切打擊和痛苦都不能分開我們,而你,卻出於你自己的心意,這樣作了。”又說:“我愛害了我的人——可是害了你的人呢?我又怎麼能夠愛他?”這就導致了希刺克厲夫的悲劇——不惜用殘酷手段來進行報復。他被私有制社會所摒棄,卻仍舊用私有制社會的鬥爭手段來進行反抗。他沒有財產,卻掠奪了財產,自己成了莊園主;他自幼被辛德雷嘲弄、貶低、辱駡,被人降到一個鄉巴佬的僕人的地位,若干年後他又反過來以其人之道向其子進行報復,結果他的勝利必然等於他自己精神上的失敗。當他發現林惇的女兒(也就是凱薩琳的女兒)和辛德雷的兒子(也就是凱薩琳的侄子)兩人的眼睛完全和凱薩琳生前的眼睛一模一樣時,當他發現哈裡頓(辛德雷之子)仿佛就是他的青春的化身時,他再也不想抬起手來打他們了。他自己承認“這是一個很糟糕的結局”,他已不想報復,因為這樣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復仇方式必然只能走向寂寞與空虛!

  無論如何,希刺克厲夫就那個時代來說,是值得同情的人物,他的復仇是可以理解的。十幾年來,凱薩琳的孤魂在曠野上彷徨哭泣,等待著希刺克厲夫,終於希刺克厲夫離開了人世,他們的靈魂不再孤獨,黑夜裡在曠野上,山岩底下散步……這當然都是無稽之談,然而正如作者最後寫道:“我在那溫和的天空下面,在這三塊墓碑前留連,望著飛蛾在石南叢和蘭鈴花中撲飛,聽著柔風在草間飄動,我納悶有誰能想像得出在那平靜的土地下麵的長眠者竟會有並不平靜的睡眠。”《呼嘯山莊》中希刺克厲夫與凱薩琳這兩個主要人物在世界文學上給廣大讀者留下了難忘的深刻印象;他們那種不為世俗所壓服、忠貞不渝的愛情也正是對他們所處的被惡勢力所操縱的舊時代的一個頑強的反抗,儘管他們的反抗是消極無力的,但他們的愛情在作者的筆下卻終於戰勝了死亡,達到了昇華境界。而這位才華洋溢的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便由於她這部唯一的作品,在英國十九世紀文壇的燦爛星群中永遠放出獨特的、閃著異彩的光輝!

                              譯 者

                           一九八○年春于南京

  注:

  ①伊莉莎白•巴雷特•勃朗寧(ElizabethBarrettBrowning,1806—1861)——英國十九世紀維多利亞王朝時代著名女詩人,也是著名詩人羅伯特•勃朗寧(RobertBrowning,1812—1889)之妻。著有《葡萄牙十四行組詩》及多種詩選。

  ②桑頓村(Thornton)——英國北部約克郡(Yorkshire)曠野上的一個村名。

  ③路德運動(Luddite)——這是1811—1813年的焚燒工廠,打毀機器的運動,從諾定昂織襪工人中擴張到各大城市。這是由於十九世紀初英國產業革命迅速發展,工廠制度嚴重剝削工人,工人生活惡化,引起了工人自發的反對機器的運動。據說工人路德是打毀自己的工作機的第一個人,故稱為路德運動。1812年國會宣佈以死刑對付搗毀機器者。1813年被鎮壓平息。

  ④詩集(“Poems”)——這本詩集是勃朗特三姊妹用假名在倫敦出版的。她們所用的假名是Currer,EllisandActonBell。

  ⑤三本小說——即《簡愛》,作為CurrerBell編的一本自傳;《呼嘯山莊》:作為EllisBell寫的小說;以及《愛格尼斯•格雷》則是ActonBell所寫的小說。

  ⑥蓋斯凱爾夫人(Mrs.ElizabethGleghornGaskell,1810—1865)——英國十九世紀著名小說家,著有《瑪麗•巴登》等。1850年與夏洛蒂•勃朗特相識,成為摯友,1857年,夏洛蒂逝世兩年後,她寫了這本著名傳記《夏洛蒂•勃朗特傳》。

  ⑦夏洛蒂的書簡——在夏洛蒂•勃朗特逝世後,在蓋斯凱爾夫人所寫的傳記中披露了一部分。以後在1899—1900年出版的《勃朗特姊妹的傳記與書簡》七卷中已將夏洛蒂全部書信收集發表。

  ⑧馬修•阿諾德(MatthewArnold,1822—1888)——英國詩人及評論家。他寫了不少評論集和詩選。最著名的長篇敘事詩是《索拉與羅斯教》(1853)。

  ⑨佛吉尼亞•伍爾夫(Mrs.VirginiaWoolf,1882—1941)英國二十世紀著名女作家。她才華洋溢,自成流派,擅長運用意識流的技巧刻劃人物心理。一九四一年由於外界及她個人的原因而溺水自盡。作品有《戴樂威夫人》、《浪》、《到燈塔去》、《在幕間》等小說及文藝批評集等。

  ⑩阿諾德•凱特爾(AmoldKettle)—英國當代進步評論家。1951年出版《英國小說引論》二卷,從英國小說發展史的角度評論了英國小說,特別是十九世紀小說,他選了十部著名小說,作了比較科學的介紹,具有精闢的見解。

  (11)毛姆(WilliamSomersetMaugham,1874—1965)英國當代著名小說家及劇作家。作品甚多。著有《孽債》(1915),《剃刀邊緣》(1944)等小說。劇本有《圈》(1921),《神聖的火焰》(1928)等。

  (12)埃爾•格列科(ElGreco,1541—1614)著名宗教畫及肖像畫家。生於希屬克裡特島;在義大利學習繪畫。1577年定居在西班牙托列多城(該城在1087—1560年曾為西班牙首都)。這裡毛姆所說的畫可能是指他的名畫《托列多》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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