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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吸血鬼日記+初代吸血鬼)相守,上+下》作者:林文瀟【完結+番外】

第46章

  「我會陪你去,親愛的。等這一切都結束。馬上就要結束了。」

  林安笑著輕輕搖頭,「沒關係,科爾可以陪我去。」她化了淡妝,過度失血的蒼白臉色看起來鮮豔紅潤。最後我們都會學會徹底隱藏,而非懷抱虛幻的妄想。

  並非一定必要的出行,林安只是需要短暫的中場休息,讓自己得以喘息。她知道他在忙,他和以利亞的計畫,為了海莉和狼族的計畫。

  長久浸泡於陰暗之中,會讓人遺忘正常生活的感覺。能夠稍稍探頭觀望他人的正常也是好的。

  巨大的遊輪在密西西比河平靜的河面行駛。林安想起初到這座城市,克勞斯帶她看日出。她對這座城市初始最美好的記憶。

  林安大聲說:「科爾,克勞斯曾帶我來這裡看日出。就是我們剛剛來到新奧爾良的時候。」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盛大,但是卑微。

  果然,科爾淡淡的,嘲諷的牽起嘴角。

  林安覺得自己的喉嚨乾涸,科爾嘲笑的眼神讓她驚懼不已。什麼時候開始,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的感情變得泛善可陳。

  如果沒有遇到克勞斯,林安註定是一個寬和溫軟的人,她現在看過去依然如此。但是她清楚,有時她心裡會有突如其來的尖銳,沒有目的性,不知道想要刺傷誰。但這樣的尖銳一旦生出,必然傷人傷己。或早或晚。

  獨自一人時林安會一遍一遍回想兩人在一起的美好,他們是有很多美好的,非常多。可是一瞬間又覺得,失去的人才需要回憶的支撐,便強迫自己不去想。周而復始,徒勞又疲累。

  漂浮在水上的巨大船隻,遊人輕快的笑語聲像屬於另一個世界的虛幻。林安突然毫無由來的驚恐,仿佛整個船體要斷裂開來,一點一點的從中間折斷,沉入海底。

  這樣沒有由來的恐慌,讓林安發不出一點聲響。

  科爾卻突然靠近,「我們該走了。」在林安耳邊輕聲說。他聽到城區巨大的爆炸聲,一切發生的比他預想的還要快。

  科爾控制了遊輪的航向,他們開始快速折返。巨大的船體如一頭咆哮的猛獸,以極快的速度劈波斬浪前行。

  太陽西沉,日光漸漸黯淡,像是要被隱藏於地底的黑暗吞噬。

  科爾臉色緊繃,沒有一句話。

  林安突然產生一種介於夢幻與現實之間的奇怪感覺,失去了時間和距離的概念,仿佛這是一場永沒有終點,沒有結果的追逐。

  .

  他們終於在林安的迷離恍惚中靠岸。科爾帶著林安,穿行於偏僻的小路快速向家的方向靠近。而那裡等待他們的是,一地血腥。

  他們把這裡稱作家——在新奧爾良的這座宅邸。一千多年來,被邁克爾森家族稱為家的地方並不多。這個家裡即將迎來一個小生命,以利亞甚至重新裝飾了前院。移植的大顆的綠色樹木,樹下舒適的籐椅,在小天使到來之前經常被林安所霸佔。小巧的圓形噴泉,以利亞專門引來活水,汩汩湧動的水柱,清澈透明。

  林安停在庭院門口,高大的樹木上懸掛的彩燈依然亮著,灼灼生輝。噴泉的水卻完全被鮮血染紅,噴灑而出的紅色液體,如同迴圈不息的血腥詛咒。

  無法分辨是夕陽還是鮮血染紅了這片土地,寂寥的庭院滿布殘肢屍體。耳邊似乎充斥著可以想像的讓人驚駭的廝殺、呼喊聲。

  「全部都是馬塞爾的吸血鬼,有些還沒死,但是被狼人咬傷了。」科爾查看過後說道。

  但是,克勞斯不在這裡。

  馬塞爾突然出現,然後是以利亞。同樣的狼狽不堪,一場瞬息逆轉的戰爭。誰都沒有預料到,接替基蘭神父的人類代表,法蘭西斯卡,一直堅定不移站在邁克爾森家族一方的姿態,卻是蓄勢待發的狼人,蟄伏的黃雀。而女巫一族的殘暴目的,更是讓人毛骨悚然。

  克勞斯所謀劃的一切,一夜覆沒。

  林安沖上街頭,四周的寂靜無比猙獰。空曠的街道似乎傳來克勞斯的痛吼聲,撕心裂肺。而後歸於一片寧靜,清冷明月懸於頭頂。

  「科爾!是克勞斯!我知道是他,我必須找到他,我們必須找到他……」林安說著,拔足狂奔。

  科爾攔下她,這並不容易,這只失去理智的小野貓,亮出了它並不鋒利卻堅決的小貓爪。

  「林安!」科爾按住她的反抗,居高臨下的施壓,「你不要添亂,留在這!你知道你什麼忙都幫不上!狼人剛剛血洗了這裡,你等在這兒很安全。克勞斯不會有事,始祖是殺不死的,我和以利亞會找到克勞斯,和海莉。」

  事關海莉的安危,以利亞毫無停留,迅捷的身影在暗夜之中一閃而逝。

  科爾看到林安低垂著頭,像是在忍耐莫大的痛苦,頭頂的發旋可愛而馴順。長長的黑發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臉,科爾無法看到她的表情。

  終於,沉默的女孩突然抬頭,伸手去扯手臂上的紗布。

  科爾抓住林安的手,「你幹什麼?!」

  「科爾,」林安看著他,目光沉靜,「是女巫帶走了海莉,我的血可以……」

  「林安你聽清楚,」科爾打斷她,英俊的面容在夜色中邪氣橫生,「下次你要犯傻,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說完,人已在原地消失。

  林安伸出手蓋住自己的眼睛,幻想這是克勞斯溫暖的大手。在她傷心落淚時,克勞斯喜歡用手蓋住她的眼睛,仿佛不忍直視她的眼淚一樣。就像她的歡笑因他而生,她的傷痛也每每因為他。可是就是有這樣的人,痛過再多次,也無法離開。是註定要糾纏一生的,至死方休。

  林安彎下腰,蹲到地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在她的身上。沒有人回來。街道空闊寂靜,成排的高大樹木無言靜立。林安站起身,一步一步穿過這些樹木。她知道要去哪裡尋找,女巫祖先的長眠之地,那片冰冷的死亡之城。

  .

  林安果然在那裡找到他們,克勞斯和以利亞,只有他們兩個。林安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奇跡的沒有疲累的感覺,只是覺得空曠,分不清是心上,還是這片墓地。

  海莉死了,女巫殺了她。女巫們的目標一直是那個孩子。林安無法想像,克勞斯親眼目睹他的孩子出生,然後無法抵抗的看著女巫殺死他孩子的母親。那是克勞斯啊!他強大、自負,不可戰勝,卻不能保護最重要的人。接下來女巫還要用他的孩子獻祭!

  那是怎樣的痛楚和愧疚?!沒有人可以分擔和替代。

  眼淚無法停止,卻是最無用的東西。他們為了自己的家族奮戰、犧牲,林安只能旁觀,她甚至連他的,他們的死亡都不能參與。

  他們都被悲傷擊垮,林安看著以利亞嗓音沙啞的指責克勞斯。——狂妄是大罪,而他屢屢觸犯天條,樹敵無數,這一切都被他的家人所承受。以利亞愛著海莉,他終於允許自己去愛,他這一步走了千年之久。然後,他失去了。他們都失去了。

  林安淚流滿面,應該死去是她嗎?剩下的就是圓滿了。她原來是這樣自私的人,這一刻還在自我哀悼。

  都是註定好的。

  女巫施了幻覺咒,他們被困在這裡。除了林安的血,還有什麼可以最快破解?等在前面的是他的孩子,她從來沒有選擇。

  都是註定好的。

  「死亡之城」。雖然貼切,但並不是令人喜歡的名字。林安並不想死在這裡。她從來沒有幻想過自己的死亡,除了在那次,以為克勞斯死去的時候。也並非幻想,那時候是一種選擇,是啊,那時候她還可以選擇死亡的方式。現在卻沒有。

  林安在一個石階上坐下,緩緩解開手臂的紗布。陽光照射下來,如此溫暖。沒有一絲風,整個世界仿佛靜止不動。

  沒有了束縛,緩緩滲出的血液,在陽光下更加剔透。一滴一滴,墜落進腳下的土地。幾乎是瞬間,手臂的傷口撕裂擴大,鮮血暢行無阻,她似乎聽到它們汩汩流動的聲音,穿行過她身體的所有脈絡,彙聚而出。

  然後,他終於發現了。

  林安靜靜的笑,帶著惡作劇得逞的狡黠。或許還有些微報復性的快感。她像一個得不到糖果的孩子,努力用自己拙劣的方法爭取。

  克勞斯伸出手按住林安的傷口,撕下衣服去包紮,卻無法阻止傷口順著手臂緩慢延伸,所過之處皮開肉綻。鮮血洶湧而出。

  林安看到他臉上的歇斯底里,他的暴躁,他的絕望。他們是相愛的,林安從不懷疑這一點,可是相愛的人不一定適合長久相守。最終是她先疲倦了嗎?

  地上的殘葉被風卷起,腐蝕老舊的單薄鐵門被吹開。咒語破解了。

  林安伸出完好的一隻手撫摸他的臉,他的眼淚落到林安的手指上,在陽光下發出七彩的光。

  克勞斯將林安抱起,放到一塊墓碑前面。林安的背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她的身體虛弱卻異常敏銳,可以清楚感覺到墓碑上凹凸的字體。一個死去的陌生人的墓碑支撐了她的重量。

  他說:「等我……」似乎哽咽難言。他們都沒有選擇。

  林安笑著答應。

  .

  這是她一個人別無選擇的結局。

  世界重新恢復平靜,林安感覺到身體的血液在流空,傷口卻不肯屈服,倔強的翻卷而猙獰。陽光照在身上不再能感覺到溫度,深藏在地底的陰森寒氣緩慢滲透。

  她的眼前開始出現幻覺。她看到海莉一步步向她走來,在一步之遙的距離停住,安靜看她。然後,轉身離去。

  幻覺消失,然後是大片大片的黑暗。林安聽到自己的心臟在黑暗中劇烈跳動,像撲獸夾下垂死掙扎的動物,徒勞無益。

  有人抱起她。輕聲說:「我知道你會死去。」

  「科爾……科爾,我很害怕。」害怕死後仍是孤獨一人。害怕死亡,即是永久的黑暗。

  .

  林安回想來到這座叫做新奧爾良的城市的時間,她不善於記憶時間,但是這裡卻很容易——將近10個月吧。一個嬰孩從孕育到出生的時間。

  她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林安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深陷於如此徹底的黑暗之中了。它與陰暗不同,陰暗會照射出身體所有的潮濕隱晦。黑暗是乾燥的,有時甚至讓人安全。林安感覺到內心的平靜。

  一隻大手遮擋住她的雙眼。輕顫的睫毛如柔軟的羽翼,掃過他的掌心。克勞斯俯身親吻她的額頭。

  「Hi,Beautiful!」林安在黑暗中聽到他的聲音,溫柔的不真實。

  「……不要害怕,血已經止住了,傷口也已經癒合。」克勞斯輕聲說。她的血流盡,糾纏於這個世界的超自然特徵也隨之消逝,吸血鬼的血輕易治癒了一切。

  而這,卻讓克勞斯有些悵然不快,仿佛這個女孩與他的世界的連接驀然斷開了。

  但是,這又是一個必然的斷裂!如果必要,克勞斯會親手斬斷。她留在這裡,卻永遠無法與她所置身的這個地方產生聯繫,也永遠不會在這個城市找到任何歸屬感。她只是,不屬於這裡。

  而克勞斯害怕的是,她亦不屬於他。

  可是林安笑著說,好。幹乾脆脆。

  就像她一直做得那樣,努力不成為包袱。如果這次需要她離開才可以,她答應。

  午後流動的陽光,透過窗格投下斑駁的光影,照在她蒼白的手指上。總還有些東西是無法被剝奪的。

  林安坐在嬰兒床邊,一個她愛的男人和另外的女人的孩子。她們對這座城市來說,已經是不存在的了。事實上,這裡不能被稱為一座城。它是一個被湮滅的詛咒,鎮壓千年。無知的生物將其喚醒,於是,要承受它累積千年的怒火。

  一開始他們來到這裡,只為「路過」,然後離開。現在真的要離開了,雖然是她獨自一人。

  連林安自己都驚奇可以如此平靜的面對離別。況且除了平靜,似乎別無選擇,還有比她更有理由悲傷的人——骨肉分離的悲痛。海莉會留在這裡,她的堅強更適合這個世界。也更適合一個歷經千年的家族。

  林安整理所有的畫,克勞斯的和她的。帶走一些,留下一些。她甚至沒有問,他們什麼再見,還會不會再見。他亦沒有提起。

  翻到那張肖像畫,年輕的面容乾淨的少女。

  「你應該把它留給我。」身後傳來克勞斯的聲音。

  林安把畫像放回原地,她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要帶走的東西,甚至沒有太大的起伏悲傷,似乎有一些東西隨著那些無法遏制的血液一起流逝了,心上有一大塊奇異的空曠。

  林安又翻出自己給他畫的畫像,注視那雙眼睛。她記得所有的事,能夠回憶起所有的細節,可當這些景象一一掠過腦海,卻仿佛只是目睹了一場陌生人的悲歡故事。那些情緒無法對她造成影響。

  「好,」林安點著頭說,「都留給你來保存。」

  「林安……」他叫她。

  林安輕輕的笑起來,每次他這樣故作嚴肅的喊她的名字,林安都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一種掩飾的天真。邁克爾森家族的成員似乎都是這樣暴虐天真的性格。

  「克勞斯。」林安也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她想告訴面前的這個男人,兩個人的這份感情中,她已經無可付出了。林安看著他的眼睛。然後呢?告訴他之後呢?她並沒有認真思考過是否要結束這段感情,可是,現在似乎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比如,數次論證之後,林安終於肯定,她真的沒有想要留下。她知道,如果她要求,克勞斯會妥協。這是一個巨大的誘惑,至少對林安來說應該是一個巨大的誘惑,可奇怪的是她沒有任何留下的念頭。我需要成全他的保護。林安只能這樣解釋道。

  .

  離去的夜晚,明月皎潔。有風吹過曠野的荒蕪之聲,或者只是心裡的聲音。

  林安安靜注視克勞斯與延續著他的骨血的孩子告別——在這個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他托抱著小小嬰孩的姿勢像托舉著整個世界,背影卻微微彎曲成悲傷的輪廓。林安眼眶酸澀灼燒,卻沒有眼淚。

  克勞斯將孩子交給麗蓓嘉。

  當然是麗蓓嘉,林安毫不意外。這是存在千年的始祖家族,當與之對抗,它的敵人會知道這個家族真正的團結,以及不可戰勝。

  麗蓓嘉看了林安一眼,懷抱嬰兒走向停靠在身後的車子。

  車燈將他們站立的四周照得通亮,克勞斯映照著光亮的側臉仍是林安熟悉的棱角。

  「克勞斯,你可能要快一些,否則我也許就把你忘了。」

  克勞斯釘在原地,感覺到自己強壯而劇烈的悲傷,在身體深處起伏動盪,幾欲將他分裂。他不能給她一個沒有期限的承諾,可是他自私的奢求她的等待。這樣的矛盾撕扯著他。

  克勞斯以為林安的話語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催促和承諾,林安自己卻明白,她是真的覺得自己似乎在無聲無息的遺忘一些東西,身體中的空茫不斷擴大……

  .

  月亮撒下銀輝,照亮兩條相對遠去的車轍印。

  相守,大抵是一場感情最好的結局。很多時候,短暫分離只是長久相守必須經歷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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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謐的車廂內,林安和麗蓓嘉相對沉默。

  「我好像,不太難過。」須臾,林安猶豫的說道。

  麗蓓嘉手握方向盤詢問的看了林安一眼。

  「離開克勞斯。我好像不太難過。」林安又重複了一遍,「這正常嗎?」

  「這個問題你應該問我。」麗蓓嘉還未開口回答,車廂後座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話語聲。

  「科爾!!」麗蓓嘉猛然回頭。

  「看路,親愛的妹妹。」科爾笑笑的提醒道。

  麗蓓嘉瞪了科爾一眼,重新掉轉身體專心駕車。

  「你做了什麼科爾?為什麼要問你?」林安沒有回頭,透過後視鏡看著抿著嘴微露得意的科爾王子。

  科爾眨眨眼,同樣看著後視鏡中面色清淡的林安,「我只是讓你正常起來,小貓咪。你只需要說『謝謝』,就夠了……」

  ……

  暗夜深沉,汽車的車燈在馬路上搖曳而過。


相守,下

第1章

  故事是從Damon和邦尼被關入「虛空」開始的。

  這個故事也告誡我們,被煞費苦心關著的也許都有一段好故事,但往往也是一樁禍事的源頭——所以才被禁錮。如果我們將其放出,未被波及的自可以圍觀賞析因此而牽出的下一樁故事,被波及的,也只管盡情演繹。不管短暫漫長,人生從來都是見招拆招。

  *******

  如果時間是迴圈不止的,人存於其中,枯燥與否端看陪伴身側的人是誰吧。

  Damon和邦尼?不,這當然不是一個能讓彼此滿意的組合。至少開始時是這樣。

  .

  溫軟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柔柔的灑落在餐桌一角,那小小一角正好安放著男人骨節分明的大手。男人的手指正無意識的一下一下敲擊著桌面,俊俏的眉骨微挑,漫不經心的數著:「3,2,1……」

  話音未落,屋內的光線開始一寸寸暗下去。如果這時候轉身看向窗外,就能觀賞到太陽被一點點遮蔽吞噬的神奇景觀——日全食。

  但是屋內的人顯然對此全無興趣,這並不奇怪,任是誰在四個月裡日日重複經歷著同一天,連空氣中的水分子含量都無任何不同,再盛大的景象也會乏味。更何況,屋內之人還是一個活了近兩個世紀的存在。

  終於,屋內屋外陷入一片黑暗,指尖噠噠的敲擊聲在完全的黑暗中更加鮮明,男人及其有耐心的等待著這每日一次的暗黑時刻過去。認識他的人都知道,Damon不是一個能夠忍耐的人。然而現在,四個月的周而復始之後,一切急躁,不安,迫切,都被完美掩藏在一成不變日復一日的周而復始中。

  過了多久?無人在意,時間在這裡失去價值。仿似一個閉眼睜眼的瞬間,光明再次回歸。

  .

  「牛奶。」Damon先生手推購物車,無比熟練的停在牛奶貨架前。這家超市,兩人在四個月的時間裡逛過無數次,對所有的商品陳列如數家珍,閉著眼睛都能找到。

  「不要愚蠢的把你的填字遊戲當做證據,我們都知道那很可能就是你自己填的。」自從發現日期永遠是1994年5月10日的報紙上的填字遊戲被莫名其妙填好後,他們已經為這個問題爭論了三天。——邦尼堅信這裡還有第三個人存在,也堅信他們終有離開這裡的希望。而Damon,比起希望再次落空的打擊,他寧願選擇在一開始就摒棄放手。兩個世紀以來他深蘊此道。只是,內心深處翻動不息的真實嚮往,越是壓制越是膨脹瘋漲,從來騙不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

  邦尼也知道,所以她說:「你不肯對再見到埃琳娜抱有希望,是因為這樣你就不會失望。」

  ……

  爭論的結果是兩人又一次毫無意外的不歡而散。

  然後Damon返回超市去取酒,他知道,晚飯時兩人會和好如初。現在他需要一杯波旁。

  起初Damon以為是自己幻聽,如同邦尼之前無數次神經質的聽到第三者的聲音一樣,但是他還是將手中的酒放回貨架,向聲音源頭一步步走去,最後停在通道盡頭一個淩亂的貨架旁。

  空無一人。

  Damon頓住腳步,隨後上前,輕巧的將貨架提起搬開,一個瑟縮在角落裡的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兒暴露在眼前。

  顯然Damon也沒想到隱藏其後的會是這樣一個無害又可憐的小生物,微一抿唇,說道:「是你自己出來,還是,我『幫』你出來。」

  小女孩兒將頭整個埋在雙臂之間,肩膀顫抖著喃喃自語,Damon勉強分辨出女孩兒說的是,「他不會找到我的……他不會找到我……」

  他?Damon蹙眉,難道還有第四個人存在?

  Damon凝神思索的片刻,小女孩兒突然尖叫一聲跳起來企圖向門外奔去。這當然不可能得逞,Damon先生一隻手就將她提了回來。

  小女孩兒被Damon捏著後衣領只手提起,懸空的雙腿四處亂踢,還不停的沖著一個方面尖聲喊叫,聲音淒厲而驚恐,似乎那裡隱藏著嗜血猛獸。

  一連串的尖叫聲中,一個少年闊步出現,閒適隨意的如同他們當真身處購物商超,而非詭異莫辨的「地獄」。

  「Hello,Damon。我是卡伊,很高興我們終於見面了。」少年說道,「可以的話,麻煩把我的玩具還給我。」

  .

  少年出現以後小女孩兒停止了尖叫,開始不停的瑟瑟發抖。Damon和邦尼一直期望這裡還有第三個人存在,而現在,一下子出現了兩個。可是他卻完全沒心思去思索這兩個人是誰,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跟他們離開這裡有什麼關聯……——因為他看清楚了那個小女孩兒的臉。

  年齡不對。她跟那個人在一起,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裡。她不可能不認識我。……一瞬間Damon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否定的念頭。可是,那張臉。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如此肯定。

  Damon將小女孩兒放到地上。

  「你是林安!」出口已經是肯定的語氣。


第2章

  林安嗎?

  女孩兒低下頭,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笑意。

  Damon的角度只看到小女孩兒頭頂的發旋兒,他目光灼灼的看著她可愛的小腦袋輕輕搖了搖。然後又小心翼翼的抬了抬頭,臉上是謹慎惶恐的神情。「你可以叫我芭比。或者泰迪、維尼,都可以。」女孩兒回答,聲音細若蚊蠅。

  Damon想起自稱卡伊的少年剛剛說的話——「玩具」?顯然這些名字不會是她自己所取。Damon先生不自禁的皺了皺眉。

  她的脖頸上圍著一條白色絲巾,兩端胡亂的打著結垂在鎖骨。掩藏在絲巾下的優美脖頸實在耐人尋味,Damon將打量的目光移向對面的少年。

  卡伊友好的笑了笑,對藏在Damon身後的女孩說道:「好了,芭比,我都快睡著了。我覺得你最好現在過來,你知道我困的時候通常沒有什麼耐心。」

  小女孩兒下意識的向前走去,卻被Damon攥住胳膊拖了回來。他微微側身,面對少年,倨傲的開口:「困,你可以滾去睡覺。她會留在這裡。」

  卡伊還是毫不在意的微笑,「我卻不知道你對這張臉這麼在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可是好幾次差點殺死『她』。」卡伊意有所指的看向小女孩兒的方向。

  「她」是指誰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Damon眯了眯眼,熟識他的人會知道,這是他忍怒的表情。但是Damon先生有怒氣可從來不會忍耐,所以,他嘴角的笑意一閃而過。下一刻對面少年的身體突然騰空而起,被整個摔飛了出去。

  Damon收回雙臂,對待愚蠢而不自量力的人從來無需客氣——何況,Damon先生向來不知客氣為何物。

  邦尼去而複返,看到被摔暈在地,和躲藏在Damon身後的人。

  他們要求一個打破「地獄詛咒」的第三者和離開的希望,上帝很慷慨,給播撒下來倆。

  .

  看到卡伊暈在地板上,小女孩兒反而不再開口說話了。Damon也不再多問,拖起地上的卡伊,他們回到這個時空的神秘瀑布鎮的塞爾瓦托老宅。

  Damon將卡伊綁在一張椅子上,小女孩兒自顧自走到客廳沙發坐好。看到Damon將卡伊的雙手綁住,這才開口說道:「你這樣綁他,他醒了要生氣的。」

  Damon看了她一眼:我看起來像在乎他是不是生氣嗎?

  女孩聳了聳肩,看起來跟剛才的可憐相判若兩人。「我真不應該讓你剛才傷了他。」女孩坐在沙發上喃喃自語。

  Damon聽見了,不禁詫異,女孩的口氣仿佛如果她願意可以輕鬆阻止他一樣。

  Damon給自己倒了杯酒,端著酒杯走過來坐到她身側,然後一仰頭將酒杯喝空。他看著身側的女孩,女孩也眨巴著眼睛看他。目光乾淨純澈。

  「所以,你是說你不是林安?」Damon轉動著手中的玻璃酒杯,剔透的杯身將他修長漂亮的手指襯得更加好看。雖然之前女孩搖了頭,但是顯然Damon並不相信。並非不相信她不是林安,事實上他已經壓下了開始時不理性的猜測——她不是林安,至少不會是他認識的那個林安。

  他只是單純的不相信眼前這個小姑娘,尤其這個孩子又突然間畏縮頓消——那麼之前的表現只是假裝,只為了借他之手對付那個名叫卡伊的少年。

  「你猜!」女孩悠閒的晃著小短腿兒,說出口的話卻讓Damon有一掌拍死她的衝動。

  看到他的表情女孩樂不可支,高興的笑出聲來,伸出一根食指湊到他面前左右搖了搖,頗認真的說道:「這樣可不好哦,你殺不了我的,Damon。我們只需要邦尼,你可是可有可無的呢。你這麼不可愛,說不定我下一秒就改變主意不想讓你活著啦!」說著還不忿的皺了皺小鼻子。

  小姑娘完全是孩子氣的彆扭語氣,衝口而出的話卻讓在場的兩人震驚不已。偏偏她雖然一副不韻世事的孩童模樣,卻又讓人忍不住相信其話語的真實性,好像他們面對的當真是一個可隨意取人性命的惡魔。

  邦尼問道:「你說,『我們』?這麼說你和卡伊是一起的?」

  「是啊。」女孩痛快的答道。

  邦尼和Damon對視一眼。「那你胳膊上的傷是怎麼回事?」邦尼又問。

  順著邦尼的視線女孩低頭看了一眼左胳膊,一道傷口從肘部一直延伸至手腕,像是被利器所傷,血堪堪凝住,觸目猙獰。

  女孩渾不在意的揮了揮胳膊,比起她身上的其他傷口,這點小傷簡直不值一提。

  「這個呀,是卡伊傷的。不過沒關係,總有一天我會討回來的。」女孩伸手撫上脖頸的絲巾,目光轉向Damon,輕聲說,「我很記仇的,每一道傷口都要討回來的。」

  這句話很明顯的意有所指。Damon迎上她的目光,雖然他實在殺人太多,不可能記住所有,又沒有像Stefan一樣把每個受害者的姓名刻在牆上的變態嗜好。但是如果是這樣一位可口的小姑娘,他應該至少會有一些印象。但是,沒有。

  邦尼也聽出了女孩話中的弦外之音,質疑的目光看向Damon,Damon只是無謂的攤手。

  邦尼無奈,嚴厲的瞪了他一眼,剛剛轉向安坐在沙發上一派天真的小姑娘,疑問還沒問出口卻傳來另一個略顯不滿的聲音。

  「我還在想你能裝多久,沒想到這麼快就被識破了,還愚蠢的把我們的計畫透露給敵人。」是卡伊醒了。

  「第一,我沒有被識破。太無聊了,是我自己Say cut(叫停),你知道我討厭表演。第二,我沒有把計畫透露給任何人。我沒告訴他們我們知道怎麼離開,也沒說我們需要邦尼的血,更沒有透露我們要惡毒的把他們甩在這裡自己偷偷溜走。第三,這裡沒有敵人。」女孩聳聳肩,笑眯眯的說「但是說不定會有死人哦。」

  壁爐的火燒得正旺,跳動的火焰映照出偌大的客廳裡每個人的面孔——在這個時空僅存的四個人。

  Damon站起身,走到壁爐臺上又給自己倒了杯酒。「相信我,你並不是第一個在我面前誇口要殺死我的人。不過,如你所見,我至今全須全尾的站在這裡。所以——」Damon舉了舉杯,傲慢閒適。

  小女孩兒不置可否的撇撇嘴。

  卡伊動了動被縛的胳膊,不滿的抗議,「我覺得應該先把我放開,你們認為呢?」

  「對一個正在蓄謀殺死我的人?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邦尼說。

  「Come on,你不會相信這個幼稚小女孩兒的話吧,我們是一個團隊,誰會去殺死全人口的二分之一?我們又不是怪物。況且,邦尼的魔法才是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的關鍵,你會傻得去毀掉『監獄』的『鑰匙』嗎?」

  邦尼和Damon陷入沉思,對於卡伊的話他們當然不相信,但是顯然這是目前離開這裡唯一的線索。


第3章

  除了腳步踩在殘葉和枯枝上發出的鬆脆的斷裂聲,整個森林裡沒有任何聲響,安靜空曠的如同世界末日。

  有時人不得不羡慕這些植物,末日也好,循環往復日復一日的單調重複也好,它們不聲不響的矗立在自己紮根的土地。有日光養分便默然生長,沒有就一點點寂靜枯萎。不歡呼雀躍,不煩悶抱怨,更不會暴跳崩潰。

  人卻不同。貪婪,憎惡,癡纏,醜惡,愛恨,欲望……越是末途,潛藏於內心深處的黑暗種子越是翻滾著要破土而出。

  而這裡,這片橫劈而出的虛空,本就是用於囚禁邪惡。囚禁只是壓制,並非救贖化解,所以惡還是惡,哪怕囚禁百年,千年,一旦逃脫便是劫。

  .

  空曠寂靜中,一道破空之聲疾馳而至,箭影劃過,樹梢的一隻飛鳥撲騰著翅膀跌落到地上,艱難掙扎了一瞬便無聲無息了。

  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的出現,伸出一隻手握著箭羽將中箭的飛鳥提起來,端詳了一陣,將鳥和箭一起又扔在了腳下。興致勃勃的重新抽出一支箭,搭弓,瞄準,射箭,乾淨俐落。

  Damon和邦尼跟在不遠處。

  「你看到了,他們一個是反社會,屠殺全家的變態。一個是不韻世事,卻毫無感情的惡魔。我們不能讓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離開這裡。」邦尼說道。

  「你說的對,並不是我們中的所有人都能離開這裡。」小女孩踩著一地日光走過來,撿起掉落在Damon腳下的小鳥。「你會被留下。」箭尖下毫無生氣的鳥頭正對著Damon。

  Damon感興趣的挑眉,「是嗎?我很想知道為什麼?」

  小女孩扔掉小鳥,伸出手指一條一條的認真數,「卡伊有支配器,邦尼有魔法和貝納特女巫的寶貴血脈,我比較可愛。……看,只有你最沒用。」小女孩抬起頭,遺憾的看向Damon。

  「呵,」Damon先生敷衍的一笑,「如果我沒感覺錯,你好像對我很……不友好。不如我們來瞭解一下前因後果,以免我忍不住扭斷你『可愛』的小脖子。」

  小女孩兒眯眼笑,「好啊!」笑容比頭頂的日光還要明朗燦爛。

  「那,先從你的名字開始怎麼樣?」

  「名字?」女孩兒皺起眉頭,「紅(Red)怎麼樣?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只略一思索女孩兒信口說道,仿佛人的名字對她來說只是身上隨著喜好可隨意更換的衣衫。

  「我記得你昨天還說最喜歡的顏色是藍色。」卡伊從對面信步走來。「好了,這裡就是日蝕之力的聚焦點,日蝕會在這裡的正上方發生,跟雙子星座連城一條直線。你,」卡伊指向Damon,「挖通下面的隧道,我們在下面施咒。」

  卡伊的話音剛落,「叮」!一聲,一支箭緊挨著他的腳尖紮進土裡。

  「我今天又喜歡紅色啦!」小姑娘握著弩箭憤憤的說道,對卡伊剛剛交代的關於離開這裡的事情渾不在意。

  卡伊嗤笑一聲,「你應該慶倖我現在心情不錯,芭比。」說完轉身向森林外走去,「你們可以開工了,我需要去取點重要補給。」

  紅收起弩箭,沖著卡伊離開的方向做了鬼臉。

  「好了芭比娃娃,繼續我們剛才的話題吧。」Damon拿起挖隧道的鐵鎬說道。

  「叫我紅。」

  Damon攤攤手,「OK,紅。我很想知道你在這個鬼地方呆了多長時間了?」

  「讓我想想,兩年,三年……」紅掰著手指煞是認真的計算,然後聲音一頓,隱含著絲絲笑意說道,「啊,十三年了。」

  Damon和邦尼都愣在原地。

  沉默良久,Damon終於問出了一直盤桓在心裡的問題。

  「你到底是誰?」

  「紅啊。」女孩兒脆生生的答道。看到Damon瞬間陰沉的面容,咯咯笑起來。

  Damon挖的很快,一半身子已經隱在坑裡,面色不善的盯著眼前開懷大笑的女孩兒。

  「你是想知道我跟你心裡猜測的那個人是什麼關係?我跟她為什麼如此相像?甚至我出去之後會不會於她有害?……」

  Damon沒有回答,女孩兒臉上露出譏諷的神色,「你跟她之間只餘怨恨,現在卻又來惺惺作態。外面的人都像你這樣讓人討厭嗎?」

  「怨恨?她那樣的人,哪裡會對人存有怨恨。」

  紅笑了起來,「傷疤沒有留在她的身上,她自然不長記性,記不住怨!」說著,伸手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紗巾。

  純白色的絲巾輕飄飄的落到地上,女孩兒細弱的脖頸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之中。邦尼不自禁的驚駭出聲。

  Damon緊緊盯著女孩兒的脖頸,那裡橫亙著一條醜陋粗重的傷疤,從左向右蜿蜒過整個頸項,像一條可怕的蜈蚣攀爬在女孩兒纖巧的脖子上,跟周圍細嫩白皙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無法想像眼前的人當時在這樣的傷口下如此存活下來。

  紅伸手撫摸這條傷疤,輕聲問道:「眼熟嗎?胸口和手臂還有,還要看嗎?」

  Damon靜立片刻,緩過最初的驚動,再次問道:「你到底是誰?」

  如果這道傷疤是在「她」的身上,Damon當然認識,是他親手所刻。事實上,「她」的那道疤在吸血鬼血液的治癒下已經恢復到肉眼難辨。可眼前的這個女孩兒,以指責的口吻暴露給他這樣一條疤痕……

  她到底是誰?Damon心裡的種種疑問,震驚,甚至想不問後果的毀滅眼前令他不安的意外……

  女孩卻沒有回答,自顧自的說道:「你們真以為所謂的吸血鬼的血可以救她?救她的人是我!每次都是我!這些傷疤,一條一條都留在我的身上,刻在我的心裡,清清楚楚。」女孩兒哼笑一聲,「不過我可不需要什麼感謝,我救她不過是自己不想死。」

  「至於我是誰?怎麼說呢?」女孩兒貌似苦惱的皺眉,「啊,對。我和她就像,Stefan有你,以利亞有克勞斯一樣,我們都屬於黑暗。」

  「你們是姐妹?」

  「不,」女孩兒搖頭,「我們要更親密哦,因為——我就是她!」


第4章

  這段記憶已經久遠到日漸模糊了,她已經想不起那個小男孩的臉——那個被她殺死的小男孩。只記得那個小小男孩的哭聲格外讓人厭煩,因為是夏季,孤兒院擁擠的房間更顯炎熱。那個孩子不停的哭,她只是要讓他停下這無休止的的噪音。僅此而已。

  紅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人都會死。她有著與生俱來的力量,這力量甚至讓她的父母恐懼,終於在她五歲時選擇遺棄。她並不難過,人既然孤獨的來到這個世上,必然註定要孤獨的生活下去。

  可是,「她」後悔了。開始被噩夢折磨,在她試圖去殺死第二個人時激烈爆發。

  「她」使用被禁制的黑魔法,生生將自我的所有黑暗,邪惡,殺戮的欲望從身體中剝離——這就是紅。

  紅再一次醒來時便在這個虛空之中。這裡只有一個人存在,卡伊。而卡伊?只能說,這可不是一個容易友好相處的人。

  那一年,她和「她」,八歲。

  紅被架空在這個世界,可與「她」的聯繫永遠無法完全切斷。動用黑魔法的代價是「她」的眼睛,可是有什麼關係呢?「她」只為擺脫她,於是「她」自己已經是純淨的光明,哪裡還需要眼睛!

  她看著「她」動用強大咒語,將自己和一個林姓家庭的記憶強行融合改變。「她」忘了她,忘了自己,偽裝成一個可親可愛的小可憐兒。

  「她」稱自己——林安。「她」相信自己就是林安。卑微的騙子。弱者才會去欺騙。紅堅信,她才是真實,強大而真實。

  .

  女孩的聲音清脆歡快,仿佛在敘述一個簡單溫馨的童話故事。日光悠悠然照下,灑在女孩白皙的臉頰上,映照出她嘴角神秘的微笑。

  Damon停下了手中的鐵鎬,和邦尼相對無言。

  紅若無其事,重新舉起弩箭,瞄向樹梢的飛鳥。立于枝頭的鳥雀自在的啾啾鳴叫,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渾不知情。女孩卻不想它們毫無痛苦的死於最不設防之時。她先放了一支空箭,鳥兒悲鳴驚叫著四散奔逃,女孩毫不猶豫的放出第二箭第三箭。驚恐著,又不自禁的迸發出強烈的求生意志,祈求著絕處逢生,但是死亡的腳步如影隨形。多麼美妙!這樣的死亡才讓人享受。

  「我不相信她,我從來沒有聽說有這樣的咒語,可以把一個人分/身成兩個。」邦尼說。

  「你也沒有聽說過日蝕的力量加上支配器可以形成一個穿越時空的傳送門啊。」女孩沖著邦尼佯裝兇惡的呲呲牙,實則配上清秀柔和的五官看起來可愛的不得了。

  「你說你八歲來到這裡,在這裡呆了十三年。可你看起來不像八歲,也不像二十一歲。」Damon問道。

  女孩像是沒有聽到Damon的話,撲通一聲跳進挖了一半的四四方方的坑裡。

  她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問。這個空間的時間是停滯的,就像卡伊被困在這裡近二十年,但他身上沒有任何時光流逝的痕跡。

  紅卻不同,準確來說她只是一部分被困於此,所以對她來說時間並非完全停止,只是趨於緩慢。

  「好像墓穴哦。」興致勃勃的原地轉了個圓圈,女孩說,「你知道卡伊讓你們活到現在只是他自己討厭挖隧道會弄髒鞋子嗎?你知道,很多變態殺手都有些奇怪的潔癖。卡伊討厭弄髒鞋子。」女孩笑盈盈的,仰著頭站在Damon的對面,身高只堪堪到他腰際。

  Damon一抬手,捏住女孩姣好的下巴,「我對你那些故事和小秘密沒有任何興趣,你八歲還是十三歲二十一歲我也不在意,隨便你出去後想對哪些人報復,——只要別妨礙我回家。所有我回家路上的絆腳石,我都會毫不猶豫的踢開!如果有必要,」手指下滑,摩挲著脖頸上蜿蜒的瘡疤,「我會在這裡再劃一刀,絕不手軟!」

  女孩眉眼含笑,她說,「當然,我相信。」她又說,「只是你忘了,我不是『她』!」

  撫在女孩脖上的手像是被什麼灼傷,一下縮了回去。女孩神情中就帶了得意,她從不掩飾自己的表情,狡黠的,張狂的,大膽的,邪佞的。女孩相信弱者才需要隱藏。

  Damon先生哼笑一聲,兩隻大手放在女孩的肩頭,微一用力,女孩被整個提起扔了出去。

  驟然失重,女孩「呀」一聲驚叫出聲,下一瞬落進一個略顯單薄的懷抱。「看來我來的正是時候啊。」卡伊說。

  卡伊胳膊一動,紅已經跳下地,指指胳膊上的那道傷口,「這次我們扯平啦。」

  「隧道還沒挖開?」卡伊並不理她。

  Damon看了卡伊一眼,掄起鐵鎬重重砸下,仿佛鎬下的不是土地而是卡伊的漂亮腦袋。

  轟隆一聲,懸空的土地下陷,隱藏於地底經年的隧道暴露在日光下。

  .

  萬事已俱。

  「OK,芭比,時間到了。我們下去吧。」卡伊顯然心情極好,輕快的聲音幾乎漂浮在空氣之中。

  邦尼卻不同意,她認定卡伊並不知道啟動支配器離開這裡的咒語。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和Damon完全可以殺死他,甚至紅,然後找到咒語獨自離開。

  卡伊笑起來,「很抱歉讓你們錯估了自己的位置,事實上我是在叫芭比。我只是需要Damon先生的力氣幫我們挖通隧道。」

  紅歡快的沖Damon眨眨眼,像是在說,早告訴你了吧,讓你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根本不知道咒語,你甚至沒有魔法!」邦尼說。

  「他不知道啊,」女孩又得意了,「可是我知道!」有人願意捨棄自己的記憶和力量,有人偏偏喜歡這力量。

  邦尼張嘴欲念咒語,但是剛抬起手就是一聲驚叫,右手上赫然插著一支箭矢,殷紅的血液一滴滴滑落。

  穩穩的端著弩弓,紅一臉邀功的看向卡伊,「他們可不是只能賣苦力,忘了貝內特女巫的血脈嗎?去取她的血吧。」

  Damon快速擋在邦尼身前。紅一撇嘴,弩弓向上微挑,Damon高大的身軀直飛出去,攔腰撞上最近的一棵樹幹。

  這一刻,Damon和邦尼才完全相信,紅真的是女巫,而且是力量強大的女巫。

  「我說過我最喜歡紅色啦!」女孩看著邦尼鮮血淋淋的手掌,握拳歡呼。

  卡伊已經走到邦尼身邊,將她粼粼的血跡灑在支配器上。

  .

  支配器靜靜躺在女孩手心,斑斑血跡浸透進這個神秘儀器每一個角落,紅輕吟咒語,閉合的支配器應聲打開,鑲嵌其中的金屬圓盤自發旋轉。

  就在這時,女孩嘴角忽然勾起一絲譏諷。「真是不死心呢!」女孩倨傲的抬首,一瞬間稚氣全消,周身皆是不可一世的狂妄不羈。

  Damon看到疾馳而去的短箭驟然停滯在女孩胸前,似乎下一瞬即會毫不留情的透胸而過。但是,它卻停在那裡,無法前進一寸,也不掉落,懸空漂浮。

  靜立片刻,仿佛突然想到什麼,女孩嘿然一笑,即刻恢復成那個單純不韻世事的小姑娘。拿起浮在眼前的短箭,一蹦一跳的向隧道入口處的兩人走去。

  Damon站在隧道入口處,目光灼灼的盯著一步步靠近的身影。

  女孩停在他身前,身體幾乎貼住他的,她拉住他的衣角。Damon甚至產生錯覺,眼前的人就是他的女孩,他一低頭就會看到她亮如星辰的雙眼,就像現在這樣。

  『他的女孩』輕輕開口:「Damon,不然我把邦尼帶走吧。我更願意讓你獨自一個人在這個地獄之中慢慢腐爛。你看我多瞭解你,你最害怕自己一個人在黑暗中掙扎不是嗎?所以你一次次的糾纏Stefan,你只是害怕自己將會永墜地獄。多可憐!

  「我說過我很記仇的,所以現在,你會被永世留在這裡!也許你一開始會懷揣著希望,期待著再次見到埃琳娜,你不停的努力,不停的尋找……但是你只會得到一次次的失望……」女孩的聲音很輕,卻仿佛帶著來自地獄的陰森涼意,吹拂到人的身上,滲進心裡,也一片冰冷。

  「你說,你會在第幾次的時候絕望呢?我真希望自己能夠親眼看到,但是我現在要回家了呢。」女孩鬆開男人的衣角,對邦尼問道:「你是自己過去還是我幫你?」

  「我不會走的!」

  紅笑了一下,一鬆手,手中的短箭驟然射出,精准的沒入Damon的胸口。「現在可以走啦,不然一不小心箭刃再往前一寸就會刺穿他的心臟哦。」

  .

  日蝕之光柔柔灑下,將三人籠罩其中。

  卡伊輕撚支配器,笑意清淺。此間十幾載,他們如同每一天被箭矢洞穿的鳥雀,第二天仍舊以不變的姿勢立于枝頭,連婉轉的鳴叫都無任何不同。但是內心的變遷卻是無聲無息並不可逆轉。

  這一離開,他們都已等候多時。

  卡伊看了短箭下痛苦呻/吟的Damon一眼,難得誇讚:「Good Job。」(幹得漂亮)

  女孩哼笑一聲,「他僅僅是個開始。」

  .

  柔光暴漲,一道刺目的白光一閃而逝。整個世界隨之陷入一片黑暗。

  1994年5月10日的又一場日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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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覺得我們應該在分開之前吃頓飯,」他們現在正坐在一輛計程車上,平穩的行駛在神秘瀑布鎮的街道。卡伊愉快的說,「今天是感恩節——我最喜歡的節日!」眉宇之間的明朗稚氣一如一個普通的二十歲少年。

  紅握著手機,耐心的查看去往新奧爾良的地圖。

  卡伊坐在座位上不停的動來動去,現代世界的緊身牛仔褲讓他渾身不舒服,不住口的向前座的司機抱怨。司機是一個長相普通,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對卡伊一路「鄉下人進城」般的喋喋不休顯出不耐。

  十幾載的脫節空白,他們當然與這個世界顯出隔閡。但有什麼關係,他們不是來適應這個世界的,而是讓這個世界適應他們!

  .

  女孩將手機收進口袋,皺著精巧的小鼻子向卡伊抱怨,「你太慢啦!」

  坐在她左側的卡伊正用力收緊拽在手中的耳機線,對卡伊來說,手中的一切都有可能變成兇器,就像此刻,這樣一根小小的耳機線如同死神之手緊緊扼住司機的脖子,阻斷他的生機。

  終於,駕駛座上的司機停止掙扎,歪著頭靠在座位上。卡伊捋好耳機線,把一隻耳朵塞在司機耳中。「我已經6771天沒有殺過人了。God!這真是一段歷史,他們應該記住。」

  「你一共曾殺死我31次,最近一次是5天前。」紅漫不經心的提醒。

  「4745天,31次。現在你知道我多喜歡你了。」卡伊笑說。

  .

  紅只通過林安的眼睛看過這個神秘的小鎮。她們之間無法切斷的聯繫讓她對她的所有經歷如同親臨,卻從不會有任何感同身受。她們從來是截然相反的。

  女孩伸手撫向左臂,那裡交織著如脖頸上一樣的疤痕。在那個完全隔絕的孤獨幻境,所有傷口疼痛都會在超自然重複日中抹消。所以卡伊才能反復殺死她31次——但是,除了林安帶給她的傷!因為有超自然重複日快速恢復的對比,這種特殊的疼便顯得愈加漫長,仿佛永久刻於皮肉之中一般。

  最後一次時,連卡伊都以為她會死。

  手臂上蔓延的傷口像極了地震時開裂的土地,深邃可怖。卡伊帶她去醫院,可是那裡空無一人。當然沒有人,整個世界都只有他們兩個存在啊。

  她躺在床上,猩紅的血將白色的床單浸透。卡伊站在床邊看著她,恍惚中,她似乎從他的眼中看到了絕望……

  她仍是活了下來,只是她和林安之間的聯繫似乎變得微弱,現在她甚至無法精確的辨認她身在何處。

  但是她終會找到她!因為她們根本是同一個人,她要確保自己愚蠢的另一半跟自己之間的聯繫完全的安全的切斷。她要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再不會受到另一個人任何愚蠢行為的影響。

  ——事實上這也是她最開始時施咒將林安帶至神秘瀑布鎮的原因。

  多麼美妙!曾費盡心思手段得到的一切,又被人一夜之間全部顛覆。她真是愛極了這種遊戲。

  既然她脫胎於黑暗,那就讓她將這黑暗籠罩給整個世界好了。

  .

  下午三時許,神秘瀑布鎮的小夥伴們正聚在一處準備感恩節晚宴。從林安那紅瞭解到,無論何時,這是他們最擅長的——苦中作樂。而她和卡伊很樂意負責「驚喜」部分。

  因為林安的血曾破解了埃斯特將Ric轉變成吸血鬼始祖的咒語,所以Ric也就沒有能力幫埃琳娜抹去對Damon的記憶。加上盧克給她的如毒品般會讓人出現幻覺並上癮的草藥,埃琳娜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

  對於每個處於傷痛中的人來說,這更像是一場療傷聚會。當然,還有卡伊兄弟姐妹之間的重逢。

  紅和卡伊到的時候,正逢喬跟雙胞胎麗芙和盧克相認。卡伊製造那場家庭悲劇時,雙胞胎麗芙和盧克只有四歲,但是顯然這段恐怖記憶至今鮮明的烙印在他們的腦海中。

  麗芙說,「他是個瘋子,所以他們把他關起來了。喬躲過一劫。」

  .

  「卡伊,原來你的家人這麼可愛的。你是有多壞才忍心對他們下手。」

  一道清脆的聲音從門口突兀的傳來,屋內的眾人一驚,看到玄關處一個小女孩俏生生的站在那裡。見他們望過去,還笑眯眯的揮起手打招呼。

  女孩的身邊是一位同樣面帶輕笑的男子,少年模樣,溫和又無害。

  但是喬卻一下子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驚慌的帶倒了餐桌上的酒杯,紅色的液體立時灑了滿桌,順著桌沿淋淋的滴在地上。「卡伊……」聲音顫抖不止。

  如果說女孩剛才口中的名字眾人並未細聽,現在看到喬驚懼的神色和她的一聲稱呼,都已判斷出眼前男人的身份。

  前一刻還安然圍坐在桌邊的眾人都站了起來。

  「喬!帶麗芙、盧克離開這裡!」埃琳娜說道。

  卡伊的目標自然是喬和雙胞胎,三人聽到埃琳娜的話已經向後門跑去。跟埃琳娜和卡洛琳吸血鬼的超自然力量相比,他們留在這裡才是負擔。

  天色還未黑透,從門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朦朧的晚霞將天空浸染成緋紅,院中的樹葉也映照了這抹餘暉,泛著淡淡的紅色。

  三人的腳步驚亂無序,從餐桌到門口的距離似乎一瞬間拉長至永遠無法到達。但終歸還是到了,喬試圖將雙胞胎推出去自己留下,可是「哐」一聲,近在咫尺的門在他們眼前轟然關閉。

  「No!」喬叫了一聲。握住門把手想要將門重新打開,但是無論她如何用力,門鎖巋然不動。

  紅笑盈盈的走到桌邊一個空位上坐下,「我跟那邊那個壞人不是一夥的哦,我只是來找一樣東西,找到就走啦!」

  「你是……不,你不是林安!你是誰?」埃琳娜看著坐在桌邊的女孩,驚問道。

  女孩不高興了,「現在是我問,你們答!」說完又小聲咕噥,「真是跟你家男人一個毛病。林哪裡有我可愛!」

  「你是說,Damon?!你見到Damon了!他在哪裡?!」

  女孩根本不想理她,顧自對卡伊說道,「我先拿到要的東西,然後隨你怎麼解決你的家事,你覺得怎麼樣?」又眨著眼補充,「我可以幫你把他們都困在這裡哦,我這麼厲害。」

  卡伊也走到餐桌前,在女孩旁邊停住,「我覺得……先吃飯如何?」卡伊看向喬和雙胞胎,「距離上一次家庭感恩節晚餐真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了,對嗎,喬賽特?或者我該叫你,喬?」

  .

  除了紅和卡伊以外的人顯然都無法安心享受這頓晚餐。

  「她真的是你的雙胞胎妹妹嗎?她看起好老,而且跟你一點都不像。」紅嫌棄的問。

  「時光飛逝,所有人都會改變——只要你不要倒楣的身在一個不停重複永無休止的『地獄』,而且是一個人,對嗎?喬?」

  喬:「……」

  雖然無人回應,但卡伊絲毫未覺尷尬,從容的看向雙胞胎,「雖然你們四歲的時候我曾想殺死你們,但我得說,佳節有家人相伴真是太好了。」

  麗芙和盧克:「……」

  「我知道你們二十二歲的生日到了,正在為相互融合的事費神。哦,喬,你也知道吧。但是,現在我回來。這是我和喬的責任,你說呢,喬?你不是最具有犧牲和拯救精神的姐姐嗎?難道你要看著他們或死,或永遠活在殺死同胞的愧疚中?」

  在雙子巫師團中,只有雙胞胎才能當領袖。但領袖只有一人,就是雙子融合中法力強的一方。而弱的則會死。

  紅開口說,「在你殺死她之前我要先拿到支配器。」

  喬轉過頭看她,「你們已經出來了,為什麼還要它?」

  紅笑起來,「困住一個人。」停了停又補充道,「確保他永遠出不來。」

  「你猜是誰?」紅問埃琳娜。

  埃琳娜瞪著她不說話。

  「哦,Sorry。我忘了。」因為埃琳娜不停的問Damon,太煩人了,女孩施咒讓她無法開口說話。「好啦,你說吧。」

  「Damon!」埃琳娜幾乎是在喊叫,「我知道他沒死!我一直知道!他在哪?!」

  「你好吵。」女孩不高興的皺眉,再次施咒讓埃琳娜無法出聲。

  「你猜對啦,就是Damon。他現在就被困在卡伊之前呆的另一個世界。喬手中的支配器就可以救他出來。」

  埃琳娜激動地眼睛瞪得大如銅鈴,女孩被她的樣子逗得不停的咯咯笑。

  卡洛琳:「邦尼呢?如果Damon沒死,那她……」

  「哦,邦尼!」女孩仿佛剛剛想起來,「卡伊我們把邦尼丟在哪裡了?」

  卡伊不在意的聳聳肩。

  「我很抱歉。邦尼是跟我們一起出來的,可是我們把她弄丟了。」紅遺憾的說,「不過不用掛心,卡伊之前射了她一箭,她現在可能已經真的死掉了。」

  卡洛琳震驚的站起身,起得急,身後的椅子被帶倒,發出「哐」的一聲巨響。

  屋內有片刻的壓抑寂靜。

  紅丟開手中的刀叉,「好吧,反正我也吃好了。喬,你現在把支配器拿給我吧,我很趕時間呢。」

  喬沒動。

  女孩撇撇嘴,「那你殺死他們以後我再施定位咒找吧。」她對卡伊說道。

  「我的榮幸。」卡伊說完,一把抓住對面麗芙的胳膊,便隨著痛苦的驚叫,麗芙的法力源源不斷的傳遞進卡伊的體內。

  喬和盧克大驚,埃琳娜和卡洛琳已經一齊向卡伊撲過來。紅勾勾嘴角,手指微動,餐桌上的刀叉全部脫離控制向埃琳娜和卡洛琳飛去,刺進她們的身體,去勢仍舊不減,拖拽著兩人的身體直到牢牢的釘在牆上。

  安撫的握住喬和盧克的手,女孩說,「不要亂動哦,我可不想在融合前就失手把你殺死了,卡伊會不高興的。你知道,他不高興的話很可怕。」

  「支配器就在我臥室的抽屜裡,盧克你去拿。」喬平靜的說,「你可以停下了卡伊,我答應和你融合。」

  .

  紅等盧克去拿支配器,埃琳娜和卡洛琳還釘在牆上,四肢和腹部被刺中的傷口不停的湧出血液。女孩似乎已經把這兩個人忘了。卡洛琳不時的呻吟出聲,埃琳娜卻連哼都不能哼一聲。

  盧克拿來了支配器,女孩又興致缺缺起來,把支配器扔給卡伊,「我又沒興趣啦,給你吧。我要走了。」

  卡伊握著支配器,說,「不喜歡就毀掉好了。」口中咒語輕吟,躺在手心的支配器頓時被徒生的火焰包圍。

  埃琳娜瞪大的眼珠幾乎飛出眼眶,身體無法動彈,只能頭不停的磕向身後的牆壁,「咚咚……」,一聲聲悶響。

  紅走到她面前,「沒關係啦,你們的愛情那麼偉大,我相信你總能找到其他辦法救他出來的對不對?你們每次不都是這樣逢凶化吉的嘛。」

  埃琳娜看著她,幾乎恨不得撲上來咬她一口。

  女孩又被逗樂了,「你放心,Damon呆的另一個世界非常安全,不只是那裡只有他一個人,而是呆在那裡的人永遠都死不了,就算絕望到自殺都不行。不過我沒有試過吸血鬼站在太陽底下被燒成灰還能不能復活。你希望是哪個呢,埃琳娜?希望他永遠孤獨絕望的自己一個人活著,還是希望他能夠死掉解脫?」

  女孩滿意的看著埃琳娜一瞬間形如枯槁死灰的淒慘模樣。

  .

  「再見啦,卡伊!這真是最好的感恩節大餐!」女孩最後說道。


第6章

  如果一段感情,傷痛居多,開始忘卻是否是一種幸運?

  .

  庭院中有一株老樹,科爾說是銀杏,葉如小扇,精巧喜人。林安撿了落葉數片製成書簽,有淡淡清香。

  他們在此居住數月,已經入秋,銀杏樹的葉子變得枯黃,掛了滿樹渾圓的銀杏果。科爾將其裡外的果殼果皮去掉,交給林安和麗蓓嘉煮白果粥。

  小徑兩旁的草坪是入住之初,她和科爾親手移鋪的新草,夏季時它們生長的很好,綠意盎然。林安有時覺得自己和這些植物一樣,平和生長,秋冬到時靜靜蟄伏。她滿意現在的生活。

  而記憶中的那個人,在他不來打擾時,林安甚至從未憶起。——「打擾」?林安輕笑,現在他的存在對她來說是一種打擾了嗎?

  科爾握著手機走過來,「雖然我也認為他是咎由自取,但是相信我小貓咪,你再不接電話他就要飛過來嚇人了。」

  .

  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科爾說你過得很好。」或許是他們之間相隔的東西太多,距離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了。

  科爾說你過得很好。他的一句話就讓林安忍不住笑起來,略帶賭氣的小心翼翼的指責。她還是那麼瞭解他。

  這是數月以來他們之間第一次通話。科爾自作主張的精神控制並非讓林安忘卻他這個人。

  ——「放開那些讓你難過的感情,林安,去愛你自己。」——這是科爾告訴她的話。

  林安來到這個世界三年。當自己所熟知的一切一瞬間天翻地覆時,沒有人告訴她該如何面對。她走的小心又膽戰心驚,從未有人教她如何躲避傷害,終至遍體鱗傷。只有科爾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林安,你應該去愛自己。」

  她記得她和克勞斯經歷的所有事情,只是那段傷痛居多的感情終成一泓平靜的湖水,當她偶有翻閱,再泛不起一絲漣漪。

  這樣很好。

  「克勞斯,希望你也過得好。」林安聽到自己這樣說。

  **********

  悠然輕暖的午後,一個十三四歲的東方女孩在新奧爾良一側的街道走走停停。對這座華麗喧囂的城市來說,閒散漫步的女孩並不顯眼。女孩蹦蹦跳跳的走過一條又一條街樹林立的街道,終於在下一個路口轉角,停住了。

  她面前是一棟看起來空曠弘大的宅邸,給人一種相當古老的感覺,伴隨著暗沉壓抑。整條街道都靜悄悄的,也無行人或遊人路過,仿佛超然於這座喧鬧的城市之外。

  女孩鼓著包子臉認真思考要不要直接進去。她還沒有直接對上過始祖呢,不知道能不能打得過。

  女孩想的投入,但是還是第一時間察覺到了街口處突然折身向她走過來的男人。

  是一個極年輕的男人,面容乾淨友善。見一個小女孩「好奇」的獨自站在邁可森宅邸門口,躊躇片刻還是走了過來。如果可以,他是絕不會貿然靠近這個地方,尤其是現在的敏感時期。

  男人停在女孩身旁,溫和的開口,「小妹妹,這裡可不是玩耍的地方。你的家人呢?」

  細碎的陽光照射下來,女孩迎面站著,雙眼不自禁的眯成了一條線,看起來促狹而可愛。

  紅眨了眨眼,注視著面前的男人,說,「我是一個人啊。沒有家人。」

  男人微不可查的皺皺眉,心裡想著應該是個賭氣離家出走的小姑娘。又看了一眼停留在街口等待他的眾人。

  「這裡並不是好玩的地方,你離開這裡趕快回家吧。」

  匆匆勸了一句,男人轉身往回走。走了幾步,停住,回頭。「你不能跟著我。」看著跟在身後的小小少女,男人為難的說。

  「不是你讓我離開的嗎?」女孩無辜的問。

  男人無法,馬塞爾要的人他需要按時帶回去。之後再送這個小女孩回去吧。

  .

  似乎是一個廢棄的舊倉庫,從外面看去有些悽惶破敗。

  紅與其他人一起站在倉庫外的空地上,那個領路的男人正在對站在眾人前面的馬塞爾輕聲交談。在與狼人的上一場大戰中,馬塞爾率領的吸血鬼損失慘重,甚至被趕出了法屬區。要想重整旗鼓,他首先需要招員納新。

  「夠不夠資格,這由我說了算,約書亞。」雖然這已經是篩選的第二十波人了,但是作為昔日的「法屬區國王」,馬塞爾自有他寧缺毋濫的嚴格標準。

  如同巡檢自己的戰士的統治者,馬塞爾從眾人面前一一走過,然後,停在了紅面前。眼中的驚詫一閃而過,然後不動聲色的叫約書亞,「你忘記了我的原則——不動孩子。」

  「這個不是我帶的,是她自己跟過來。」約書亞說。

  馬塞爾沒有再問。

  紅感興趣了,這是她從另一個世界出來後,遇到的第一個看到她與林安相似的臉而沒有大驚小怪的人。便靜靜站在原地聽馬塞爾別出心裁的「新人面試」。

  馬塞爾要的是戰士,會為信仰和家族而戰的真正的堅韌之人,而不是簡單轉化塑造出的殺人工具。他給他們希望,向他們展示吸血鬼的力量,然後抹去他們的記憶。只有那些遵從內心深處真正嚮往的人,才能再次想起回來這裡的路,有資格和馬塞爾站在一起。

  但是這樣激勵人心的「演講」卻無法讓某個女孩安靜下來,紅高舉右手,像小學課堂上等待老師點名發言的學生。馬塞爾看了她一眼,選擇忽略她搞怪的幼稚舉動。

  「也許你渴望力量;也許你渴望成為戰士,有值得為之一戰的東西;也許你們之中有人甚至想要永生……這一切,你們都可以擁有!因為作為吸血鬼正是如此……」

  女孩並不氣餒急躁,踮著腳尖一跳一跳的舉著手示意。她似乎愛上了這種遊戲,一邊高舉著手,一邊咯咯笑著跳來跳去。人群都被她吸引了注意力。

  「你!女孩兒!——」馬塞爾終於抬手指向她。

  女孩停下腳步,嚴肅臉,「我有一個問題——你們是克勞斯的吸血鬼嗎?我是來找他的,你能把他請來嗎?」

  初到新奧爾良,紅認真考慮了兩個結盟的對象,埃斯特和法蘭西斯卡。直接去找克勞斯也不是不行,但是他肯定不會直接告訴她林安的去向。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而且這樣也會比較好玩。

  沒想到卻先碰到了亦敵亦友的馬塞爾,女孩默默點頭,也可以吧,雖然實力稍弱,但是加上她的話平均實力也就遠超他人啦。

  馬塞爾和約書亞靜了一秒鐘,然後草草結束了這場「面試」。

  .

  女孩蹦蹦跳跳的跟在馬塞爾和約書亞身後走進屋內。緊跟在馬塞爾身側的約書亞還在重申,「我真的不知道她認識克勞斯,只是見她一個小女孩站在邁克森宅邸前勸她離開。而且她怎麼可能認識克勞斯?!她看起來只是……」

  馬塞爾打斷約書亞,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酒,「你不覺得她很像一個人嗎?外貌。」是的,只是外貌相似,性格和行為卻幾乎截然相反。

  紅已經在一側的沙發上坐好,笑眯眯的迎視著約書亞的打量。雖然身為吸血鬼,卻單純善良的約書亞反而被女孩毫不躲閃的目光盯得不好意思了,回以微笑。

  「你要見克勞斯?我們先從,你是誰開始怎麼樣?」馬塞爾說。

  「毫無新意。」女孩說。伸出一隻手,表情神秘的在馬塞爾面前掌心向上伸展,然後在對面兩人的目光中,從容的一握拳。

  同一時間,馬塞爾手中的酒杯「啪!」一聲,整個爆裂開來,水花四濺。

  馬塞爾和約書亞怔在原地。

  「你是女巫?!」馬塞爾問道。

  女孩挑眉,下一刻,馬塞爾身後放置在桌上的酒瓶,酒杯在一疊聲的碎裂聲中全部炸開。

  「好的,我知道了,你是女巫。」馬塞爾無奈扶額,說道。

  女孩高興了,往身後的沙發背上一靠,晃著腦袋,像一頭得意炫耀的小獅子。

  「現在可以說說你為什麼要找克勞斯?或者,你怎麼會認識克勞斯?」

  話音未落,身後傳來一道狂傲的男聲:

  「我聽到有人說要找我?是否讓我有這個榮幸知道,是朋友,還是敵人?」


第7章

  天色開始暗下來。而且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每個月的滿月日。月色月光的美,多少詩人曾傾盡筆墨詠歎描寫。這是同樣一片崇高而寧靜的白濛濛的美麗夜色。

  但顯然對克勞斯來說這卻不是什麼象徵圓滿——弗朗傑斯卡擁有的剩餘的月光石,在每個月圓之夜削弱他的力量。

  月亮還未升起,顯然現在魔法月光石對克勞斯的影響也還未開始。他依舊是強大不可戰勝的吸血鬼始祖。

  .

  可以想像克勞斯見到紅時的激動——尤其他剛剛跟他的女孩結束了一通稱不上愉快的通話。

  紅在觀察克勞斯。事實上漫不經心的稚氣掩藏下,她善於觀察所有人。

  黑衣黑褲,衣著看起來暗淡無華,鞋子也是黑色。站立在距離門口三五步的距離,是在紅身後。她歪著身子從沙發裡探出頭向後看——臉頰瘦削,細看眼底有微微的淡藍,下頦和兩側臉頰有漫布的胡茬。紅鼓了鼓嘴,她討厭不刮鬍子的男人。

  克勞斯一眼就看到右手沙發中露出的小腦袋!

  「這就是你的計畫,馬賽爾?幾百年了,你永遠都學不乖。你認為只是一個跟她相像的人能對我做什麼?又能阻止我做什麼?!」克勞斯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顯然紅對他的影響,或者說這張臉對他的影響比他試圖要表現出的不屑要大的多。

  馬賽爾將紅重新放在沙發上。

  從克勞斯走進來,馬賽爾就對他十二分的提防。他預料到了這個小女孩對他的影響,但絕沒有想到克勞斯會是這樣的反應!——他看到紅的一瞬間,震驚有,迷惑有,甚至是喜悅也有。但是下一秒,居然毫不猶豫的襲擊上前!尖利的獠牙帶著嗜血冷意緊挨著紅的脖頸一擦而過。

  出乎意料嗎?但這就是克勞斯啊。任何可能威脅到他的家人愛人的存在,第一時間沒有任何猶豫的果斷抹殺。

  馬賽爾攔在之前將窩在沙發上的小女孩一把抱走,他知道,事實上克勞斯仍是下意識的放慢了速度,否則他絕不會如此輕鬆的在他手上搶到人。但克勞斯並不自知。——很多時候一個人對我們的影響往往比自己以為的還要深刻。

  .

  劍拔弩張的氣氛後,克勞斯道明最初的來意,他是為合作而來---馬賽爾和克勞斯現在有共同的敵人,法蘭西斯卡。雖然克勞斯並不完全相信馬賽爾關於紅的解釋,他總會自己找到答案,等解決完另一個等待已久的小麻煩之後。

  月圓之夜,在他最虛弱之時,乘其不備的進攻。克勞斯的計畫,或者說陰謀總是堪稱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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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如銀盤,懸於天際。

  紅愉快的吃過約書亞買來的晚餐,從隨身的小挎包裡掏出數個黑色的小石子灑在桌上玩兒,空曠的倉庫房間內都是石塊兒不停發出的清脆的碰撞聲和砸落在桌面的聲音。

  克勞斯和馬賽爾的交談聲停下了,雙雙回頭看向跪坐在小幾前的女孩。兩位Boss的注視,女孩恍若未覺,低著頭玩得專注。素白的手指在黑亮亮的小石子間劃來劃去,看起來對這單調的遊戲極有興趣。

  克勞斯的視線無法在她臉上長時間停留,太過相似的面孔讓他壓抑在心底的悶疼翻滾湧動。可剛一轉開又忍不住回過頭去看。這張臉稚氣未脫,比之克勞斯初遇她時更要年幼。克勞斯忍不住想,如果林安未遇到他,那她也許還保留著這樣的單純稚嫩----至少不會沾染灰暗。

  一瞬間的靜默讓好青年約書亞額頭冒汗,走過去問紅「要不要下棋?」——只要停止製造噪音。

  紅愉快的答應了。她的棋是卡伊教的,兩人的對決中紅總是輸多贏少,她很樂意試一下跟另外的人對弈。

  很快分出勝負。紅老實不客氣的說:「你好笨啊!」

  約書亞:「…」

  克勞斯和馬賽爾都笑起來。

  不過他們很快會知道,這並不是一個讓人覺得輕鬆愉快的姑娘。

  .

  這並不能稱之為戰爭,更像是一場屠殺。

  埃斯特稱她的孩子們——以利亞和克勞斯——「非凡的策略家」。幾個月的按兵不動讓神經緊繃一直等待的法蘭西斯卡幾近崩潰,完美的以靜制動。

  加上馬賽爾的幫助,法蘭西斯卡的狼人迅速潰敗。

  ——但在月圓之夜削弱克勞斯的十二枚月光石卻不知所蹤。

  「這不可能!十二隻始祖戒指,法蘭西斯卡和她的四個兄弟各有一隻,三個在她的安保隊伍手上,奧利佛手中有一個,剩下的分散在她信任的下屬手上。」以利亞說道,「但是沒有!一個都沒有!!」

  即便一向鎮定如以利亞也不免震驚了。今天是月圓,如果格雷羅家族失去戒指的庇護,應該變身成狼。可是沒有,即沒有戒指,也沒有變身——雖然他們現在已經變成一堆屍塊。

  在這樣的緊張時期,任何突如其來的變故都有可能讓他們一昔潰敗。

  克勞斯卻表現了難得的平靜,這份平靜一方面是月光石對他力量的削弱。另外很大一部分是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女孩。

  他突然想到,林安曾對他說,他們都是睜著一隻眼睛做夢的人。有時從夢中醒來,有時又睡了過去。總是在睡夢中比醒時更覺安心歡喜。痛苦的是,無法完全沉入夢中,又不能清醒堅強的面對真實。

  也許內心深處克勞斯清楚明白,他正在失去他的女孩,他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失去她。

  在「愛」這個字上,他,他們,都是不成熟,或者說是不健全的。因為他們沒有好好被愛過,也沒能平凡長久的好好去愛。

  .

  抬頭望月,仍是晚上。這個夜晚仿佛被無限拉長,帶著清涼的悲傷,任其滲入血脈骨髓,永不會到盡頭。

  克勞斯腦海中突然映出另一張相同的稚嫩面孔——她把玩在手中的黑色石子。克勞斯的眸色暗了暗。馬塞爾最好沒有參與其中!


第8章

  月亮漸漸隱沒,掛滿天幕的星星卻是更加明亮起來,似乎要趕在日光透出之前釋放出自己所有的光芒。

  整座城市沉寂的嚇人,微涼的風從密西西比河吹來,一觸到皮膚變為有力的實體,從身體的每一個縫隙鑽噬滲透,直沁涼到心底。

  克勞斯沒能走到馬塞爾的住所,因為他在半途遇到要找的人。

  其時正值破曉,天空呈淡淡青色,鑲嵌其上的星子漸漸暗淡。瘦瘦小小的女孩站立在路中間,臉上是他無比熟悉的淺淡笑意。一瞬間,克勞斯清楚知道,無論這個孩子是誰,目的為何,他是殺不了她的。

  顯然女孩心裡也知道,所以她肆無忌憚。輕快的走到克勞斯面前,攤開手掌,十二顆亮閃閃的黑石子躺在她小小白白的手心裡。

  「你是要找這個嗎?」女孩仰著頭,直直看向他的雙眼浸著晨起的霧氣,潮濕剔透,再純善無比的樣子。

  看清女孩攤開在眼前的掌心,克勞斯籠罩在心頭的朦朧終於清醒起來。「無論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小女孩,那都不會實現!」

  男人目中一閃而逝的陰鷙,讓女孩浮在嘴角的淺笑帶出外露的得意和狡黠。她收回右手,重新將這些石子松松的握在掌心,輕輕搖晃,發出丁丁當當的清脆磕碰聲。

  「這就是你的問題,克勞斯。你總是這樣,自以為是!永遠不懂尊重別人的需要,就像你當初決定帶她離開神秘瀑布鎮一樣。我費了那麼大力氣將她帶到那裡可不是為了讓她跟你談情說愛!」

  女孩話中的深意讓克勞斯膽戰心驚,他曾從Damon處知道,當初林安是突然莫名出現在神秘瀑布鎮,而且她之前生活中的一切被一夕抹殺。如果眼前的女孩說的是真話,那麼主導這一切的源頭竟是這個小小孩童?!

  可是如果她真的三年前就要找林安,又為什麼過了這麼久才找來?

  而且她似乎對三年前他帶林安離開神秘瀑布鎮非常憤怒,那又為什麼沒有加以阻止?

  不可能!既然她有能力帶一個人穿越時空,不會放任他帶走林安。

  那她做了什麼?卻沒能成功阻止?

  是……?!

  紅看到克勞斯一瞬間驚/變的表情,笑得愈加甜蜜,「你想到了?」她問,「可是你要怎麼告訴她呢?『我沒有背叛你,只是被一個邪惡的女巫控制了』?」

  克勞斯已經襲上前,只手禁錮住女孩纖細的脖頸,女孩脖上輕薄的紗巾拂過他的手背。

  紅收斂笑意,盯住他的雙眼,「是你的懦弱給我機會,克勞斯!你應該還記得,因為你,她被塞爾瓦托兄弟抓住,作為威脅你的籌碼。這就是你,克勞斯.邁克爾森!在毫無把握的時候衝動囂張,樹敵無數。又在打擊面前輕易的消沉,自暴自棄。」

  女孩輕蔑的譏笑幾乎讓克勞斯襲擊的右手失去力氣,而女孩的聲音還在繼續,「就是這樣的你輕易給了我控制你的縫隙——在我的魔法還未完全恢復的時候。我只是將你所有的負面情緒放大,然後你就如我所願的失控了。不過,孩子倒是在我意料之外。恐怕這也是『她』後來食言,不再幫我的原因……」

  紅說到最後已經是輕聲嘟噥的自言自語,備受打擊的克勞斯根本沒有留意到女孩口中的「她」是誰。

  「顯然,我低估了你的無恥,睡了另一個女人還將她『綁走』!」紅皺著鼻子憤慨的說。

  女孩的直白讓克勞斯更收緊了卡在她脖上的手指。

  「無論你聽說的我是什麼樣子,小女孩,都請把別人口中對我邪惡的描述乘以十倍!」

  「你還不明白嗎,克勞斯?對你,你的家人,你的敵人,還有你所關心的她,我的瞭解要比你想像中多的多。——包括那些你所不瞭解的。」

  女孩輕鬆撫開克勞斯掐在脖子上的手,毫不客氣的伸手從他的口袋中掏出手機。克勞斯無法阻止,因為在女孩的咒語下,他已經頭痛欲裂的彎下腰,半跪在地上。

  紅漫不經心的翻開他手機的通話記錄,指著上面的一個號碼,「我打賭這個是她。」然後撥了過去。

  一分鐘後,聽筒中傳來未接斷開的盲音。

  「現在肯定了,是那個不肯接你電話的可愛女孩。」紅說著,愉快的按著按鍵傳了一封短信過去。

  將手機重新放進克勞斯的上衣口袋,他終於從痛苦的咒語中解脫出來。

  「呶,給你吧,」女孩再次遞過去手掌中的黑色石子,「就當是我們初次友好交手的見面禮吧!」

  .

  邁克爾森府邸寬敞的庭院,盎然的新綠重新覆蓋攀爬在四周的牆壁。曾在這裡發生的兇殘殺戮已經沒有一絲痕跡。

  男人安靜坐于樹下,他的女孩曾無數次坐在這裡,如寂靜生長的樹木,只是她現在已不需要他供給養分。事實上,他又給過她什麼呢?他一直在剝奪她賴以生存的陽光。

  「這是我的錯,以利亞,全都是!我貪婪,狂傲,不顧所有人的勸阻,只想要做國王。我應該聽你的話,但是我的嫉妒將我的孩子,我愛的人從我身邊奪走。現在,我的舉動還帶回了那個一直追鋪,妄圖毀滅我們的人。」

  克勞斯將手機遞給以利亞。

  紅傳給林安的不只是短信,還有一張照片,——一張三個人的合照。其中一人以利亞無比熟悉,對他和他的兄弟姐妹追殺了千年的人——他們的父親,邁克爾!

  另外兩人以利亞不認識,克勞斯卻是知道的。雖然只見過一次,他還是一眼認出——林安的父親母親!

  這樣一張合照,被那個女巫轉給了他的女孩……

  手機鈴聲適時的響起。是科爾。

  「她要回去!」

  「我知道。」

  「她要回去,克勞斯!是父親……」

  「他休想!讓她回來。」如果是家人,誰都無權阻攔。


第9章

  林安回來的那天稱不上是好天氣。灰濛濛的天色,似是傾盆大雨的前兆。濃而厚的積雨雲從城市的邊緣直壓過來,沉悶的雷聲似乎就響在頭頂咫尺之處。

  她站立在這座房子門口,臉色在灰暗的天空下顯得有些蒼白。克勞斯在二樓陽臺的欄杆邊,他知道林安在外面,與他僅有一門之隔。她清淺的呼吸如同響在他耳邊一樣清晰可聞。

  良久,克勞斯聽見她說,「科爾,我們能不能去種植園那裡住?」

  科爾當然知道克勞斯能夠聽到,所以他笑得更開心了。「你在哪我在哪,小貓咪。只要你高興。」科爾王子的聲音分外輕快。

  林安轉身,克勞斯已經擋在身前。

  林安並沒有認真想過與克勞斯再次相見的情景,但是如此刻般略帶尷尬的沉默總是在所難免的吧。他眼中的深刻悲傷她仍是能夠輕易看懂,可她已經不想再讓自己被這些悲傷所影響了。

  她突然想起讀過的一本書中的一句話,是克勞斯書櫃中的其中一本。她居住在這裡時,曾有大量時間閱讀,發呆,自我哀悼。

  是約翰.肖爾斯的《許願樹》——「沒有不可治癒的傷痛,沒有不能結束的沉淪,所有失去的,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她所失去的?這一刻佔據林安心裡的只是家人。她失去她的家人!在她來到這裡的一刻。

  在她初到神秘瀑布鎮,眼睛恢復,第一個看到的人是Damon。像任何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她想著,所經歷的一切若是為了遇到眼前這個男人,她是願意的。

  可是她現在後悔了。無論是Damon還是克勞斯,她都後悔了。恨不能拿一切去交換的後悔。『所有失去的,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嗎?那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她只希望確保她的家人能一如既往安然停放在她的記憶裡,不容任何意外!

  .

  「我已經打了電話,你的家人都平安無事,你若現在回去只會為他們帶去危險。」克勞斯斟酌良久開口說道。雖然不想承認,但是她現在關心的恐怕只有她的家人。他小心翼翼,挑選她感興趣的話來說。

  林安已經知道了,不然她肯定第一時間回去家裡,而不是來這。

  微微頷首,林安打開背包,拿出一本相冊遞給克勞斯。「麗蓓嘉讓我帶給你的。還有,海莉。」

  克勞斯伸手接過。林安不再停留,邁步向前走。剛剛移動一步,高大的陰影再次兜頭罩住。

  「你可以住在這裡……這個城市現在不太安全。」

  林安笑了,「跟你住一起才更危險吧,克勞斯。」

  看到克勞斯瞬間陰沉的臉色,林安微微有些後悔,她說這話時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據實。而恰恰因為是事實,克勞斯才更加難以接受。

  「對不起。」林安歉意的說。

  克勞斯卻更加難受,像是被人迎頭痛擊。該說抱歉的一直是他,他的自私和貪婪讓他們一步步漸行漸遠,而他甚至沒有為此好好向她道過謙。

  也或許他們都清楚,有些事,不是簡單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挽回的。現在的她,大概也不需要了。

  .

  終究沒有落雨,一朵朵灰色的雲不動聲色的緩緩向遠處飄去。卻也沒有放晴,天色始終陰沉。漫長無邊際的昏暗壓抑,相比暢快淋漓的暴雨更加折磨人。

  不知何時,再抬頭時碩大的圓月已掛於天際。已經不是十五,月亮看起來卻無任何不同,仍是完滿的圓形。

  克勞斯站在床邊,微微俯身細看她的睡顏。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可以看著她,在她閉著眼時——他幾乎無法在她清醒的睜著眼睛時與她對視,他會看到她的目光,像在注視任何一個無相關的人一樣。平靜,禮貌,恰到好處的疏離。

  「喜歡我們帶來的禮物嗎?」科爾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克勞斯身後。

  那本相冊,送給他和海莉,克勞斯不用翻開就知道是什麼。他想念他的孩子,每一天,每一刻。他不想將他的孩子看做他對林安背叛的證據,可這是不爭的事實。

  「真是可愛的孩子,是嗎,尼克?我得說,邁克爾森家的優良基因從來都是完美無缺。」科爾狀似讚歎的說道,卻又突然改口,「哦!我很抱歉。我忘了,你並不屬於邁克爾森家族。」幸災樂禍的口吻如淬毒的利刃,親近之人向來知道在哪裡下刀對方最疼。

  哲學家薩特說:「驕傲是自卑與絕望的證明」。而克勞斯是極驕傲之人。所以他一生生活於自卑與絕望之中。更加令人絕望的是,他是狼人,混血兒,始祖,他的生命沒有盡頭。

  那本相冊,現在在海莉的手中。她不能錯開一眼,不能少撫摸一下,哪怕只是冰冷相紙上她的孩子的影括。

  誠如科爾所說,那是一個可愛的孩子,是繼承他的血脈的孩子。任何一個翻看相冊的人都會將目光鎖定在這個天使般的孩子身上。克勞斯卻看到了其他。

  那些照片是溫馨的,每一張都是。大多是孩子的單人照,或睡或醒,或躺或坐,或哭或笑。還有很多麗蓓嘉和孩子的合照。科爾和孩子的合照。甚至是麗蓓嘉,科爾和孩子,三個人的合照。但是沒有林安。

  直到最後一張。

  克勞斯可以想像,在林安和科爾回來前,麗蓓嘉要求一張大家集體的合照。她不會拒絕,對於他人的要求,她一向配合,能做到的鮮少拒絕。

  照片中,小小嬰兒在科爾和麗蓓嘉中間,林安站在科爾身側。有一片樹葉飄落下來,被定格在她身前。唇角仍是克勞斯熟悉的,寂靜安然的淺笑。

  林安被他們的交談聲吵醒,睜開眼睛坐起,房間內卻空無一人。

  .

  靜寂的庭院內,以利亞,克勞斯和科爾,三人相對站立。以利亞已等候多時。

  「我希望是我太過謹慎多疑,」以利亞將照片遞給克勞斯,他將紅用克勞斯手機發的那張照片列印了出來,「仔細看父親手上的木樁,我不想這樣認為,但那是白櫟樹木樁嗎?」

  最後一根白櫟樹木樁曾被埃絲特施咒變為無法摧毀的武器,卻陰差陽錯被林安的血破解咒語,克勞斯得以將最後一根能殺死始祖的武器摧毀。

  而現在,它又出現了!而且是在獵殺吸血鬼的吸血鬼始祖,他們的父親手中!

  「這個叫紅的小女孩是誰,尼克勞斯?她怎麼會有白櫟樹木樁?!」

  科爾問出了三個人心中同樣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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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深夜和淩晨交接的時分。低垂的圓月將庭院照的慘白明亮。漫天的星星,好像傍晚那場沒落下的雨凍結到了天上。美得驚人的星空。

  只是這樣美好的靜夜,卻無人細賞。

  林安赤腳站立在落地窗前,看到庭院中的蘋果樹,和樹旁的三個男人。他們都太過完美,靜止站立時自成一道風景。至此,林安有時猶難相信,她平凡平靜的生活,是如何走到這個地步?明明她看著他們時,像星星一樣遙遠。

  正值果期,紅豔豔的果實掛滿樹枝,像掛著滿樹的紅燈籠。象徵喜慶嗎?不是,如果你熟悉這裡,熟悉他們,會知道,它其實是伊甸園的誘惑。

  *

  清晨。

  克勞斯端坐客廳翻著書頁。修長的雙腿閒適的交疊,頭微微低垂,泛著古香的書冊置於膝頭。他認真看書的時候,總是會抵消掉那些似乎刻於骨血中的暴虐,顯得溫潤無害。

  他記得,他的女孩曾經說,喜歡他安靜看書時的樣子,如中世紀古堡中避世隱居的貴族,可以入畫。

  於是他一早等在這裡,居心叵測的預備誘引某涉世未深的少女。

  初秋清晨,習習涼風還未消褪,帶著庭院的果香,從每一扇敞開的窗戶吹拂進來。

  「寶貝,牛奶。」科爾將溫度剛剛好的熱牛奶放到林安手中。

  林安接過牛奶,看了科爾一眼,林安知道他是故意的。科爾挑挑眉毛,笑容像窗外的日光一般明媚。

  「我親愛的弟弟,我想我對你放任的時間太長,讓你失了敬畏之心。」克勞斯說話時目光始終未離開書冊,聲音帶著漫不經心的威壓警告。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從他坐在這裡,手中的書便沒有翻過一頁。

  科爾毫不在意,故意搶過林安剛剛抿了一口的牛奶,將自己的雙唇貼在林安剛剛含過的杯沿,無比享受的喝了一口。

  科爾的挑釁終於成功挑起了克勞斯的怒火,「啪!」一聲,他合上書,猛地站起身,起得急,身下的高腳椅發出摩擦地板的刺耳聲響。

  隨著克勞斯的動作,林安也緊張的站起來,不安的注視他的滿面怒火。

  沁著秋意的涼風,透過毛孔,吹拂到心上,涼的透徹。克勞斯盯著林安的眼睛,目光炯炯,像是要挖掘出什麼。林安受不住他的瞪視,倉皇的移開目光。克勞斯卻不允許她躲避,如狩獵的猛獸,迅捷出手,卻小心的收起了利爪。

  克勞斯將林安搶在懷裡,懷中女孩一聲驚慌的「科爾!」讓他目光中迅速聚起風暴。

  科爾已經擋在門前,笑容不變。「抱歉,我可不允許有人打擾小貓咪的早餐時間。」

  矛盾升級之前,林安伸出手,拽了拽克勞斯的領角。

  所有怒火瞬間消解,克勞斯立刻低頭看過去。

  「我和科爾……」一開口,看到克勞斯又迅速陰鷙起來的表情,趕緊改口道,「我還有些事情,我們的事,改天再談。好嗎?」

  林安這樣綿軟乖巧的語氣,克勞斯不可能拒絕。

  .

  「看起來,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呀!」一道婉轉清脆的聲音突兀的響起。僵持中的三人一齊看向庭院中的來人。

  頂著三個人的注視,紅吐吐舌頭,高興的蹦到蘋果樹下,伸手摘了一枚紅透的蘋果。

  然後踩著一地日光,款款走進。

  有別於平日的跳脫,她走的緩慢。晨時的日光無比柔軟,映照出女孩唇角的諷刺笑意,於是連這晨光都生了刺,根根刺向林安。

  這是屬於她們兩個人的洶湧交鋒,旁人無法察覺。只是,一個刀鋒銳利,一個惶惑被動。

  「我們終於見面了,林—安!」紅停到林安面前,玩味的咀嚼著她的名字。手中的蘋果並不著急吃,雙手捧著,拋上去,接住,再拋起來,再接住……

  林安感覺自己胸腔中的心臟,就像那顆不停上上下下的蘋果,隨時都有可能摔到地上。她甚至忘了,自己此刻還被克勞斯抱在懷裡。

  女孩紅,毫無掩飾的認真打量了林安一遍,然後奇怪的問道:「你不下來嗎?怎說從身體年齡來說我還未成年哎。」

  她說的毫不客氣,甚至帶著鄙夷。克勞斯已經迅速回身,將林安放在客廳沙發上坐好。他不喜歡那個女孩,非常不喜歡。但是從神秘瀑布鎮瞭解到的資訊來看,他現在更不可能殺她。

  克勞斯仔細查看林安的神色,她似乎剛剛回神,察覺到他的目光,略顯牽強的回以微笑。如果說在這個世界林安有學到什麼,那就是:這裡沒有什麼絕無可能。所以,只是一個幾乎跟她長的一模一樣的人而已。

  紅已經蹦蹦跳跳的跟進來,在林安對面坐定,兩個人再次面對面。

  誠如紅剛才所說,她的身體年齡比林安小很多,所以兩人雖然面容相似,但是不同之處也非常明顯。她小小一團窩在沙發裡,林安仿佛看到初到這裡時,那個懵懂無知的自己。

  「嘎嘣!」一聲,紅抱著紅蘋果咬了一口。「不管你現在心裡在想什麼,趕緊打住!因為我是絕對不會有哪怕一丁點,符合你的想像的。」

  林安收回目光,還未開口,聽見對面女孩繼續說道,「我們可以直接跳過『你是誰我是誰』環節,如果你沒有愚蠢的失憶,應該也會理解我其實實在是沒什麼耐心的人——誰讓所有的優點都在你身上呢。」

  科爾嗤笑一聲,說道,「這可真是奇跡,讓我猜猜,你是女巫?只有新奧爾良的女巫集合了幾乎全世界的勇氣,才敢在邁克爾森家族面前如此狂妄。」

  紅微微側身,看了科爾一眼,然後神秘一笑。科爾正傾身坐向的高腳椅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牽引,快速移動,直直的撞向牆壁,「哐!」一聲響,四分五裂。

  一瞬間,靜謐異常。

  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這壓抑的寂靜,紅一抬手,壁爐的火顧自燃燒起來。

  她高興了,扔下咬了一半的紅蘋果,拍了拍手對林安說道,「克勞斯.邁克爾森先生要求他自己將這些事情告訴你,可能他覺得跟你比較親近,但是相信我,沒有人比我和你更加親密了。」

  林安始終沒有說話,靜坐沉默。聽到這裡微微點頭。又一個故事的開始,她甚至沒有追問的興趣。這個時空有獨屬的規則,如同不停運轉的巨大機械,冰冷,毫無感情。孤獨和死亡是其無法更改的軌道。一圈又一圈的輪回,永不停止。

  有人甘願停留於此,以壯闊偉大的守護之名。有人無法逃離。

  林安的平靜和淡漠讓紅眯起了雙眼。兩人的相遇,她處心積慮費盡心思得來。她不止一次的說兩人的親密無間,但如果一定要定義她們的牽絆,那就是彼此厭棄,和仇視。

  脫胎于林安而生,大概是紮在紅心上最深的刺。她急於拔出。

  「你的一滴血。」紅說道,「這就是我所要的。」

  克勞斯和科爾不應,紅是女巫,任何東西在女巫手中都有可能變成駭人的兇器,對此他們深有體會。

  林安問,「放我父母平安?」

  父母?紅笑的諷刺,「當然,如果你要求。」

  紅看著指尖同樣滲出的血珠,如此的「血脈相連」。克勞斯和科爾也看到了。

  紅說,「現在你們安心了?聯結打破之前我不能傷她。相信克勞斯先生非常清楚我和她之間的聯繫有多『緊密』。」

  紅接過盛著林安血液的小小玻璃杯,少許鮮紅的液體沉在杯底。

  「你知道我要用你的血幹什麼?」紅問道。

  「打破我們之間的聯繫。」林安說。

  她們開始說中文,那些烙印在骨血中的東西,長久擱置也不會生疏。但是在遠離故土的異時空,同根本性的東西,也絲毫不能拉進她們之間的距離。

  「是的。你現在還能活著坐在這裡,真應該好好感謝我。」

  「你真覺得活著,比死去更好?」

  「活過的人才知道。而我的,才剛剛開始。並且無人可阻止。」

  .

  太陽升至頭頂,日光猛烈起來。紅轉身走出這座房屋。

  林安注視她的背影,誰說所有的優點都在我的身上,你有我所從不具備的勇氣。

  **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的生活是一場騙局……

  有一部電影叫做《楚門的世界》。淳樸樂觀的名叫楚門的男子,婚姻美滿,生活幸福。就連生活的小城都有一個完滿的名字——桃花源。但這一切都是虛假,父母,妻子,朋友,所有的人都是演員,他從出生起就活在攝影棚的鏡頭下。他所在意的,不在意的,一切都只是螢幕上的肥皂劇。

  電影中的男子最終逃出了虛幻,去找尋屬於自己的真實。

  可如果這個騙局是自己一手布下呢?

  林安沒有那些記憶,但她卻覺得能夠明白當時自己的意圖:一處平靜陌生的所在,可以讓自己靜靜沉潛,安放埋葬所有過往來路。如同新生。

  .

  在此之前,林安心裡是有奢望的,人都應有所奢望,否則豈非太過悲苦。但奢望終歸是奢望,她在這裡一路走,走著走著,身邊空無一人。

  林安忽然想起,她似乎曾經養過一隻貓。在她小的時候,八歲還是九歲。似乎是白色,並不確定,因為那時她的眼睛還不能看見,她用手撫摸,想像它的皮毛如月光一樣皎潔。後來這只貓獨自出走,不知所蹤。

  她花費大量的時間去尋找,未果。林俊勸她放棄。她說,也許它就等在哪裡,等著被她找到。

  她現在就是那只貓。

  她始終記得,林俊說,如果走丟了,不要害怕,不要動。我會找到你。

  ……

  或者這只是她的臆想,她的所有記憶本身就是一場騙局。


第11章

  聽了林安的話,克勞斯卻笑了,他說,你那時候只有八歲,安。你只是想要一個家。

  林安也覺得可笑,說,可惜都是假的。

  克勞斯就笑不出來了。

  把時光推到林安來這裡之前,她像一個不韻世事的孩子,沒有經歷過任何事情。她的故事還沒有開始,或者開始的她也並不知曉。太陽照在身上是暖的。那時候她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心裡也不是空空蕩蕩。後來她經歷了一切,愛,恨,厭倦,執著,死亡,忘卻的真實也在一點點回歸,一樣都不能缺失,都附著在她身上。心裡卻越來越空。假如你無法知道什麼東西正在流走,也就無法去挽留。

  林安揚起頭看著太陽,它正在落回西方,隔著大大的落地窗,一點也不晃眼。遠遠看著,似乎不過是一個金黃色的橢圓形。

  林安看著太陽。

  克勞斯看著她。

  有些無形的距離是與空間無關的。

  .

  把時光再往後推,林安看不到她在這裡的未來。她已經許久沒有思考過自己的未來。他們停靠在一個灰暗死寂的世界,這裡空氣稀薄,沒有任何機會可言。思考是無用的東西,她只有被動接受。在失卻勇氣之後,繼而失去掙扎的力氣,內心的妥協和所餘不多的不甘終日拉扯,身心俱疲。

  .

  把時間重新拉回現在。林安看向身側的男人,他們始終遊弋在彼此的距離之外,靠的最近之時也不過是擦身而過。在感情上他們都是孤立無援的人。他成為她心上一塊永無法填補的缺失,對此,她從無怨懟。一生太過漫長,我們都會背負一些無法痊癒的傷口。

  「終於不再有人愛我了。」林安說。她愛的,和別人給她的愛都是虛幻。

  克勞斯終於俯下身擁抱她。林安沒有躲避,她太需要一個能夠取暖的懷抱。

  他說,「你不應該這樣說。林安。你知道我在,你只是希望我說出口。可是你又不會接受我的愛。」

  林安還是問,「你愛我嗎,克勞斯。」

  他說,「愛。」

  林安在他懷裡搖頭,「你並不愛我,克勞斯。你只是需要我愛你,有人愛你。我,或者別人,並無分別。而你現在有了一個孩子,她延續你的生命,能夠無限制放大你的愛。你再不需要我了。」

  兩個人之間的愛情是什麼樣子的,有時會由一件事固定。無關於這件事情的簡單或者複雜,只是因為它是真實發生的。發生了的事情就無法改變。

  克勞斯鬆開手臂,直直的盯著林安的眼睛,驚詫而劇痛。心上有一種冷颼颼的感覺,像是早上的水氣沁到了心裡。這種感覺並不好。因為你無法把手伸進心臟將冷水擦乾。

  林安的話是殘忍的。誰都沒有資格去斷言一個人的感情,這樣的話出口即是利劍。在這一刻,林安看不到他們感情中的劫後餘生,只是「劫」而無「生」,如何維繫?

  克勞斯伸出手指撫摸她的臉頰。窗外暮色暗淡,漸漸被濃郁清涼的夜色包裹。

  他說,「林安。你說什麼都沒有用。我不答應。」

  *

  新奧爾良,名字雖然是「新」,氣質卻老朽不堪。而紛爭不斷的法國區就是新奧爾良最早的老城。與歷史上先後經歷了法國,西班牙,美國的統治相同,法國區也幾易其主,吸血鬼,女巫,狼人之間的紛爭從未停止。

  走進這座城市奇特的懸棺墓地——死亡之城。新奧爾良的女巫的力量,承繼於埋葬在這片土地的祖先。此刻,這座亡靈之城狹小/逼仄的青石板路,寂靜無人,月色清淡。兩旁高大的石棺上,亮著昏黃的燭光,風吹過,燭光搖曳,影影幢幢,更憑添了幾分陰沉可怖。

  紅的腳步卻很悠哉,黑亮的長髮編成了麻花辮,垂在肩頭,隨著她輕躍的步伐輕輕擺動,俏皮異常。

  女孩時走時停,看起來對這些地上懸棺好奇不已。她八歲之前生活在孤兒院,八歲之後被困「虛空」,外界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新奇。

  終於,這位小小的不速之客驚動了主人。無數的暗之凶獸從黑夜中躍出,將小小女孩圍困其中。

  紅打量這些以包圍之勢站在四周的彪壯人群,她知道這些都是狼人。埃絲特復活後聯合女巫不分晝夜的製造月光戒指,而這些渴望擁有力量的狼人,將成為埃絲特對抗吸血鬼的大軍。

  月色下,一名少女越眾而出,停在紅面前,與她對峙而立。

  「你終於來了。我該叫你林安,還是紅?」

  「請叫我紅,埃絲特。」

  聽到女孩將她的身份一口叫破,少女並不意外。繼續說道,「我以為你一直想成為她。」

  紅微笑,「我要的,只是她的身體。」

  對面的少女下巴微抬,年輕的面容上露出倨傲的笑容。「很好,希望我們的第二次合作愉快。」

  .

  石室內燃著數不清的蠟燭,熠熠的燭光映照著少女清麗白淨的臉龐。

  紅在石室盡頭的石凳上坐下。她討厭這裡的陰暗,跳動的明亮燭火像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東西,無法真正照射進來。他們與這一室陰暗一樣,被隔離在外。

  不過不重要,她並非因為喜歡或討厭才來這裡。

  少女端了茶杯坐在紅對面,舉手投足間是與其年齡不符的閒適高貴。

  紅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清淡的苦澀在口腔內蔓延。紅皺了皺眉,將茶杯放下。她嗜甜。

  「甘菊茶有很多治癒功能。」埃絲特手端茶杯,姿態優雅的說道。

  紅聳聳肩,將一支小巧的透明玻璃試管放在石桌上。「她的血。」

  埃絲特將茶杯慢慢放回去,杯底輕撞在杯盤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你知道上一次,你還欠我一件事情沒有完成。」

  「當然,你要的獵物已經在我的刀尖下了,你很快就會收到。」紅說道。

  埃絲特滿意的拿起桌上的玻璃試管,容器內的殷紅血液在昏黃燈光的照射下,如同淒靜的暗色玫瑰。

  「那麼,我也將會履行我的承諾。」

  ……


第12章

  夢境是否反映現實。

  林安沉墜於一場夢境之中無法醒來,是他們在神秘瀑布鎮時。但她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在床上醒來,睜開眼睛,整個房間裡一片黑暗。林安邁步下床,身體像是有自己的意志,方向明確的向屋外走去。

  她走出房門,屋外的世界被暗夜代替,但月色正明。借由月亮的清輝,林安認出眼前的房屋,是在神秘瀑布鎮時克勞斯的房子。她感到惶惑不安,開口欲喊之時發現自己無法發聲,腦海中像是有一個聲音,問她:你要叫誰?他,還是他?林安更加混亂,他是誰?他又是誰?

  像是回應她的疑問,房門此時被推開,黑暗中走出一個身影,在月色下一點點清晰。是科爾。

  如同虛空中出現的救命繩索,林安跑向他。卻在咫尺之遙時驟然停步——林安看到他灰敗毫無血色的臉孔上,滿布縱橫交錯的青色紋路。驚呼被溺斃于喉管,林安看到站立在眼前的人,胸口突然燃起赤紅的火苗,視線終於從他的臉上看到橫插在胸膛的白櫟樹木樁。

  火焰迅速席捲,虛幻般的殷紅火舌中,始終面無表情的科爾突然換成了另外一張面孔,一張林安曾烙印進骨血中的臉孔。

  終於可以發聲,叫喊衝口而出:

  「克勞斯!!克勞斯!!!」

  .

  隨著林安的叫聲,房門瞬間被推開。克勞斯看到林安坐在床上,表情怔忪而惶恐。他立刻明白她剛剛經歷了一場噩夢,上前將她擁在懷裡,雙手輕拍她的脊背安慰:「沒事了,噩夢而已。」

  林安蜷縮在他懷裡卻不能排解恐懼,她明白,不只是噩夢,還有極力壓制的東西被如此輕而易舉的揭露於日光之下。

  克勞斯聽到她叫他的名字,卻不忍心追問任何,他仍出現在她夢裡,知道這一點足矣。

  林安在他懷抱中抬頭。科爾站立在洞開的房門之外,斜掛在唇角的似是而非的笑意與夢境中那張無表情的面孔重疊,然後又變幻為另一張臉孔。林安聽到響徹在心裡的轟鳴聲,又如激拍在心盼的浪濤,只帶來耳鳴和片刻失聰,無任何意義。

  .

  樹下又有熟透墜落的果實,無人採摘撿拾。林安在打開的窗前靜坐。腐爛的果實分解發酵後,又會成為果樹的養分,季節交替轉換後懸於下一個果期的枝頭。大自然的流轉輪回,神秘而令人心折。

  時間尚早,朝霧還未完全散開,空氣中有清淡的果香。林安坐在窗前,身後餐桌旁相對而坐的兩位吸血鬼始祖淪為背景,年代陳舊的碟片播放林安不知道名字的輕柔舒緩的背景樂。

  林安突然出聲。她說,「我們什麼時候離開,科爾。」

  陳述的語氣,離開的日期不重要,她需要明確告知那個人,她會離開,不會留下。也告訴自己。她察覺到自己潛伏而出的軟弱妥協,他們都看清她的軟弱,她也知道,所以需要迅速揮刀。感情從來需要收攏克制,必要時揮刀斬斷不自控的多餘觸角,帶著必然的傷痛各自尋求部分完整。我們不都是如此嗎?

  她有離開的理由——致使她回轉的事端已經解決,她不需要虛耗在這座不喜歡的城市。

  克勞斯在餐桌旁靜默良久,無法回應和起身靠近。

  科爾將餐叉平穩放置在桌面。第一次,面對克勞斯頹唐痛苦的表情,他失了取笑的興致。他知道,小貓咪怕了,但他同樣能夠清醒辨別,使她畏懼後退的源頭,是他的失敗,和克勞斯的勝利。再一次的。

  叔本華說,我們生存的立足點除了不斷消逝的現實以外,別無其他。這也許只是一個野獸橫行的虛幻世界,在這裡有的人生命沒有盡頭,歲月如流,什麼都會過去。但這裡也自有其真實,總有些事情發生了就難以抹煞。這些真實橫亙于林安和克勞斯之間,如果說他們之間的感情存在劫後重生,必然是以林安的最終妥協為代價,可是林安已經如此疲於一退再退。

  假如一段感情依賴于一方的一再退讓而存活,沒有人可以指責她的懈怠和疲累。

  克勞斯也不能。

  他以父之名應下這場戰爭,她無法勸阻,也沒有給予幫助的能力和氣度。而心存不滿只讓她倍顯膚淺無情。

  至少還存有逃避的權利。

  .

  林安聽到身後的輕微細響,是克勞斯在靜默中起身,推開座椅,走到她身旁。清晨微涼,林安看到他的暗色衣角。她知道他從來只著暗色衣衫。休閒T,或正式的襯衣西裝,她熟悉他每一種形式的姿態,和這種姿態下的誘惑笑容。她那麼多次的摸著他的衣角讚歎:真好看。他就露出自得內斂的笑,誘人深陷。

  而他,瞭解她的每一個弱點,步步殺招,企圖壓榨她體內全部熱能。

  分散於身體各個細胞的憤怒,在這一刻仿佛瞬間聚攏暴漲。林安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挺直了脊背面對克勞斯,「我知道你不會跟我們離開,你也知道。所以……」

  她說,你不會跟我們離開,而不是你不會跟我離開。林安喜歡「我們」這個詞語,讓她感到自己還並非孤單一人。

  她看到克勞斯的眼中仿佛沁入密西西比河的清澈河水,眼眶深處是倒映在河面的一抹淡藍,讓她幾乎無法直視。她轉開視線,低頭注視腳邊透過視窗照射進的一縷日光。

  「你該走了。」她輕聲說。

  克勞斯一瞬間靠近將林安從椅子上托抱起來,困住她身體的手臂卻異常輕柔。林安受驚的盯著他的眼睛,克勞斯的手指已經撫摸上她的髮絲,「我答應你,你現在可以跟科爾離開新奧爾良。」他說話的聲音似乎克制著某種暴走到臨界點的情緒,「但是你要記住,親愛的,你是我的。等我贏得這裡,我會接你回來,做我的王后!」

  林安卻只覺這些話語,盛大而空洞。

  未及開口,克勞斯伸出食指按在她的唇瓣,「離別前的一支舞?」他勾起唇角,展露林安熟悉的笑容,可是眉梢眼角的笑紋都夾帶著無奈痛楚。林安明白,這個男人如她一般掙扎自苦,他的強大或許可以掌控他人的生死,卻如何也抓不住指縫間如風一般無法停止消逝的時間,更不能使時光倒流去糾正他們彎入歧途的方向。

  她再說不出拒絕的話。離別前的一支舞……林安從未學會跳舞,他也從沒教過她。他們之間的迥然不同何止此一點。

  微一使力,林安赤/裸的腳掌踩在他的腳上。他掌控他們的舞步,當然,一如既往,掌控一切。輕緩的音樂仿佛永不會停歇,至少這一刻他們看起來仿佛可以相擁旋轉到世界末日。

  .

  這份浮於表面的短暫溫馨比預想的更快被打破。

  「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這麼軟弱!看看你身邊的人,她除了激發出你更多的軟弱外,毫無用處!!」

  門外突然傳來一道暗啞低沉的聲音,聽到他的聲音,克勞斯瞬間神經緊繃。在林安意識到之前,已經被他護在身後。

  「科爾!」克勞斯喊了一聲。如果是他一個人,在兩敗俱傷的情況下也許有機會再次打敗他的父親,但是現在林安在,他不敢保證在與父親對抗的同時兼顧她的安全。

  但是空曠的客廳哪裡還有科爾的身影,只有輕柔的音樂在房間的所有角落飄蕩不停。

  克勞斯終於看向站立在對面的男人,他的父親——邁克爾。

  邁克爾緊了緊握在手上的木樁,望向克勞斯的眼中迸發出類似獸類的凶光。「Hello……boy。」

  克勞斯盯著邁克爾的眼睛,說出口的話卻是對身後的林安。「到樓上去,我不叫你不准下來!」

  林安轉身跌跌撞撞的向樓上跑去,噩夢中的影像潮水一般湧過來,克勞斯浴火的面容在眼前不停閃現。

  邁克爾並不阻止,他甚至停在原地不曾挪動一步,詛咒般的話語卻如影隨形的傳進林安的耳中。「不要擔心,我會將你的小甜心一起送到地獄陪你。而我,為了這一刻,我才從地獄中重生。」

  「那我討厭讓你等著!」雖然處於弱勢,但他是克勞斯,從不示弱!瞬間襲近,先一步發動了進攻。

  林安停在樓梯口,樓下兩人的對抗更像兩隻猛獸的廝殺。這裡的死亡一向如此,沒有刀劍或槍支,更多是原始的肉搏廝殺。所以這裡的死亡更顯赤/裸直接,也更血腥殘暴。

  她惘然的站立在爭鬥之外,他要做這裡的王者,可她怎麼可能是他的王后?!這是一個赤/裸裸的力量世界,她只能站在他的世界之門之外,一旦踏入只會成為他的包袱。

  此一刻,林安瞬間清醒,她不只是在責怪他。她的潛意識比她本身更早明白,她沒有可以與他並肩站立的資格。不只是他在強求,她自己也抱有虛幻的妄想。如果她妥協於這份妄想,將只能永遠存活於他的保護之下,成為他的負累。

  甚至她一直苛責的他的背叛,她自身難道不存在責任嗎?她的軟弱使她輕易成為旁人掣肘他的籌碼,而她將一直如此。

  樓下的打鬥還在繼續,形勢如鍋中沸水。克勞斯被邁克爾大力的摔在地上,然後縱身撲上,削尖的白櫟樹木樁懸在他的心臟之上,如懸在頭頂的利劍,下一刻即會帶走一切生機。

  是誰說過:愛戀如此純粹而劇烈,卻最為無用,終於在現實面前折損粉碎,難以挽回。

  林安一步一步的走下樓梯,像被抽離神智的木偶。沒有什麼是堅不可摧,像他始祖的身體,和他們的愛戀。這份她一直推卻的感情,在她終於認清不是她不要,而是不可得時,變得錐心刺骨。

  或許一起步入地獄是最好的成全……

  ……


第13章

  克勞斯仰躺在地面,看到潔白的天花板上垂懸下來的繁複華麗的水晶吊燈,在陽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璀璨奪目的光澤。他又一次腳踩在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邊沿。事實上他一直行走於這條狹窄逼仄的邊沿,稍有不慎便會縱身撲入黑暗無邊的深淵。

  作為吸血鬼始祖,存活的一千多年的時間裡,無數次瀕死。很難說面對死亡的時候,心裡在想些什麼。也許在最初時心裡帶著遺憾,憤慨,困惑,不甘,甚至即將解脫的快慰。但這些情緒被時間不斷磨損,漸漸消退,最後只剩本性的暴虐廝殺。所以他一次次絕地反擊化險為夷。

  現在這種本性仍在他的內心起作用。瘋漲的暴戾使他伸出手握住邁克爾手中的白櫟樹木樁,成功止住木樁逼近的勢頭。另一隻手勒住獵人的肩膀,咬牙用力,終於將邁克爾摔了出去。

  克勞斯看到走下來的林安,沒有時間細究她不對勁的表情,邁克爾毫不停留的再一次進攻已經逼到眼前。克勞斯微一側身將林安護住,獵人的木樁狠狠紮進左臂!克勞斯痛叫一聲,但是疼痛並沒有減緩他的動作,忍著手臂的傷痛,克勞斯毫不猶疑地將林安抱起來向前面拋出去,然後恰被去而複返的科爾接個正著。

  .

  秋日靜謐悠然的湛藍天空,陽光穿透雲層照射下來。這一刻,他們並不知道,即便身體突破一切限制,變得強大到極致,但是固化思維的限制有時更致命。

  面對邁克爾難以避免的固有思維是:他最恨之人是克勞斯,不惜花費一千年的時間和精力追鋪並試圖將其殺死。可以說邁克爾存在的唯一使命便是將白櫟樹木樁刺進克勞斯的胸膛,將他燃為灰燼。

  現在獵人手握對吸血鬼始祖來說唯一的致命武器,沒有人懷疑他的第一目標會是克勞斯,尤其克勞斯就在眼前的情況下。克勞斯本身也沒有絲毫質疑。

  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第一時間透露邁克爾複生消息的人,是紅。所以邁克爾的目標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誰現在是那個小女孩的目標。而她,又是一個喜歡時時給人「驚喜」的人。

  於是,在克勞斯靜等邁克爾的再次襲擊時,獵人的「槍口」毫無徵兆的猛然掉轉方向。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一眨眼的時間。

  意外嗎?是的,猝不及防!但同時,這一切又在另一些人的算計之中。

  林安惶然的靠在科爾右側臂膀,清楚的看到一截尖利的木樁從他的左側心臟位置,貫胸而出。她不明白發生什麼,記憶還停留在上一個瞬間,科爾說:「尼克勞斯,走!我帶她離開!」然後,行兇者的武器驟然而至,從後背釘入心臟。

  科爾睜大了雙眼,身體無法再保持站立,林安扶不住他,被拖拽著一起倒地。科爾的臉孔漸漸褪去血色,蔓延出青藍色的網狀紋路,灰敗的面孔與夢境重合。林安陷入混亂。

  突然,科爾伸出雙手用力控抱住林安的頭部,大力而堅決,眼睛死死的盯住她,「聽著,小貓咪!」輕弱的聲音傳入林安的耳中,他說:「記住,我從沒有說過那些話,如果你想,去愛他!」

  手鬆開,林安不受控制的再次倒在地上。

  她不明白科爾說的什麼,也不及細想。木樁穿透的心臟位置迅速席捲起炙熱火焰,科爾只掙扎了一瞬,火舌蔓延包裹至全身。

  此刻林安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發了瘋一樣猛撲過去,高聲尖叫著撲打他身上的火焰。克勞斯被這哭叫聲驚動,他感到腦袋中嗡一聲響,他們都被這瞬間的變動驚的回不過神。

  他緩慢的走過去,看到林安的衣服已經串燃起火苗,手掌和手臂被火舌添咬出紅痕和膿皰。克勞斯抱住她往外帶。林安瞬間爆發的力氣大的驚人,她奮力推開他,連滾帶爬的再次靠近燃燒的火焰,緊拽著科爾的屍體不放。

  克勞斯從未見她這樣放聲痛哭過,已經沙啞的喉嚨發出類似幼獸無助的聲嘶力竭的哭叫。科爾身上燃燒的火焰漸漸熄滅,克勞斯脫下外套蓋住他燒的焦黑的軀體。

  兇手還未離開。

  「真是甜蜜!雜種在為它的家人難過?」獵人的聲音透出殺戮後難以壓抑的興奮,「那你也許還記得海因裡希,我最小的兒子,因為你!他被狼人撕成了碎片!還有我的妻子!你的母親!你謀殺了她!你自己的母親!你背叛我,發動整個家族與我反目成仇!好!」邁克爾大聲喝道,「這就是你和我的較量,虛弱與威嚴較量的必然結果!Boy!科爾——是因你而死!你應該記住這一點!」

  「是的,我記得一切!一個以折磨追殺他的孩子為樂的父親,一個把我們當做令人憎惡的生物、世間的詛咒的母親!我發誓!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將你們再殺死一次!我會站著欣賞你的屍體被燒成灰燼!這一次我會更享受。」

  親情實在是奇怪的情感,旁人無法辨識這個對抗千年互相廝殺的家族之間是否仍存有親情。連他們自己都回答不出。能夠肯定的是,如果有置其父母于死地的機會,克勞斯絕不會有半分猶豫。

  經歷過的人才會知道,與家人的生死對抗會使人真正感受到身處寒冷而孤立無援的絕望處境之中。刻在他們身上的傷,會有感同身受的疼痛。將他們殺死,於是身體的某個部分隨之死亡。

  .

  林安用力拽著克勞斯的外套,緊緊裹住科爾的身體,伸出一隻手撫摸他已經辨不出五官的臉頰。

  「我就在這裡!隨時恭候!」獵人囂張不可一世的聲音傳來。

  克勞斯發起進攻之前,林安突然站起身。她低著頭,克勞斯看不到她的表情,瘦弱的女孩一言不發,腳步沉穩的向邁克爾走去。

  克勞斯伸出手將她攔回來,「你幹什麼!清醒一點,我保證,我會為科爾……」

  林安抬起頭,克勞斯啞然住口:他看到了什麼?!像是燃燒在科爾身上的火焰轉移到了林安的眼中,克勞斯看到她的眼眶深處閃動著駭人的紅光,如同一頭寄居在內的陌生猛獸的噬人眼眸。

  猛然想到什麼,克勞斯低語一聲,「No!」將女孩抱在懷裡,急切的,又仿佛害怕驚動什麼似的在她耳邊輕聲安撫,「聽我說,親愛的。沒事了,我保證,我會找到科爾,OK?邁克爾就是死後複生的記得嗎?科爾也可以,我保證!清醒過來!!」

  「我很清醒。」林安回答,聲音毫無起伏,像只是在平淡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物,「我會自己找到他,帶他回來。在我殺死邁克爾之後。」

  不再給他反駁的機會,林安伸出手輕輕拍在他的左肩,克勞斯卻如同受到巨大力量的推動,身體瞬間倒飛出去。

  林安轉身面向邁克爾,「我討厭殺戮,卻沒想過清醒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人——雖然你並非人類。」

  「你有一顆勇士的心,也許我會把它留作紀念。」獵人回道。

  林安輕笑,「我知道,強大的力量會讓人盲目。以為自己淩駕於一切生物之上,荒誕瘋狂的優越感,甚至隨意摘取他人生命。你,你的妻子,這片土地上所有的超自然生物,還有,曾經的我。我們都是這樣的人。」

  邁克爾眼中露出疑惑,林安卻沒有因此停頓,她察覺到克勞斯已經開始轉醒。「曾有女巫用風乾咒將你困了數十年,雖然不盡人意,但是我們可以試試。我會儘量做得比她完美。」

  話落,咒語輕吟,邁克爾立刻感覺到身體中的血液和力量迅速流失!他不可置信,上次被困是數個女巫共同施咒,他在力量消逝前還扭斷了兩個女巫的頭顱。而現在,他甚至無法移動半分,只能四肢僵直的站立原地,靜待身體被抽幹。

  日光毫無曲折的直射下來,林安瞳仁中的火焰漸漸熄滅。收回右手,林安低頭端詳指尖,它們已經失去力量。輕蹙娥眉的疑惑只存在了一瞬,而後露出了然的微笑,「竟然用我的血做到了這一步嗎?」

  一瞬間的緩衝,對於邁克爾來說已經足夠。林安抬起頭,獵人的利爪已經近在眼前,她鎮靜的退後半步,克勞斯猛襲而至的身影正好落在身前,堪堪攔下邁克爾。

  當然,克勞斯不知道,現在的林安卻很清楚,獵人的手掌不可能落下,她的生命可是跟她連在一起——至少在她們之間的聯繫被打破前,這一點不會改變。

  剛剛經歷力量的大量損耗,邁克爾不再戀戰,身影一閃,消失在原地。

  .

  驀然冷卻的戰場,彰顯出壓抑的寂靜,仿佛被凍結般的死寂。克勞斯的呼吸略顯急促,並非源於戰鬥,任何體力上的耗損他都可以快速補充,心理上的卻不能。

  不過並沒有多餘的時間等他做足心理準備,克勞斯本能的迅速轉身,接住林安倒下的身體。她倒在他的懷裡,呼吸平穩,雙目緊閉。臉上和手臂有被灼傷的紅痕,頭髮蓬亂,狼狽異常。但這卻讓克勞斯安心。剛才的一刻,明明是同一個人,當與之對視卻會忽略她身上所有的狼狽混亂,被她身體中潛藏的某種力量震懾折服。

  這種感覺,克勞斯曾不止一次在他母親的身上感覺到。

  克勞斯想起另一個小女孩。「使用黑魔法剝離掉自己身體中的黑暗」,「用咒語封印的記憶」,「林安」……

  他知道,被埋葬的,終會慢慢蘇醒。


第14章

  這實在是很奇妙的因果迴圈,林安重新住回了邁克爾森在新奧爾良的府邸,但不同於植物交替輪回的自然歷程,她更像一個貨物,被機械轉移,不需要思想。

  天明時分清醒,房間內有清晨飽含水分的淡淡潮濕。克勞斯睡在她身邊,身體微微彎成弓形,略帶戒備,似乎隨時可以躍起攻擊。林安在晨光中凝視他停止了生長的面容,它與另一張在火焰中燃盡的臉孔重疊。林安閉了閉眼,低聲呢喃:「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男人低垂的睫毛顫了顫,彎曲的身體似乎繃得更緊了。

  林安沒有看到,她想起科爾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記住,我從沒有說過那些話,如果你想,去愛他!」林安當時沒有明白,現在清楚之後卻更加疼痛。

  科爾說的是他們離開新奧爾良時,他對林安自作主張的精神控制,他曾告訴她:放開那些讓你難過的感情,去愛自己。

  於是林安真的以為自己獲得放手的能力,傷口病灶不藥而愈,得以懷揣對這個世界全新的美好幻想,再次出發。

  可是林安忘了,科爾從未強迫過她任何事。他那樣一個肆意偏執,隨時隨地隨心所欲的人,對她卻從沒有過任何要求。他只是知道她彼時想要什麼,知曉她內心的渴望:一個機會,一條出路,閉合絕境中的一縷曙光。

  他給了她。

  可是他們被命運驅趕著走上回頭路,迴圈的無法遁逃的夢魘。她掙扎了,四處奔逃,無路可躲。科爾卻再次清醒洞悉她恐懼下的動搖。他說,如果你想,去愛他!他在死去之前,忍受心臟被焚燒的劇痛,再次給她鋪就後路!

  林安捂住心口,眼淚洶湧而出,她現在的疼怎麼比得上他之萬一!她應以此後半生的煎熬疼痛報償!

  ……

  .

  初到這座城市時,克勞斯曾將這座房屋作為他絕對權力的象徵。彼時,馬塞爾佔有並統治這裡。然後,始祖家族到來,大廈一夜傾覆,淪為戰場。

  某種程度上,甚至絕對程度上來說,馬塞爾的怨懟無可厚非:始祖家族到哪裡,威脅和殺戮就跟到哪裡。

  林安還記得,初初來到這座房子時,宏大空曠。而現在卻是擁擠熱鬧——海莉在這裡給她僅剩的,沒有選擇凱西和她的月光戒指的狼人族群提供庇護所。當然,所有的人都知道,凱西,那個曾和達維娜一樣的收穫祭女孩,就是女巫始祖,克勞斯的母親,埃絲特。

  庭院的樹下,林安安坐於層層樹葉搭成的涼亭之中,陽光透過葉片,把葉脈照射的十分清晰。那是屬於樹木的血管吧,裡面迴圈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血液般的綠色流體。

  時間接近正午,天空藍至透明。兩個年輕的陌生男子抬著一張擺滿美食的長方形餐桌走進庭院,怪異而安靜的行動。

  林安沉默注視,可他們的行為卻沒有折射進大腦,神經系統無法對所看到的圖像資訊接收分析。直到兩個年輕人放下餐桌,原路返回,林安靜坐的姿勢沒有移動一分一毫。

  海莉走下樓梯,第一個看到庭院中央多出的豐盛餐桌,「你這是把哪家的廚師催眠帶到這來了?」她問道。心裡猜測是克勞斯為林安準備的午餐,雖然林安就坐在她身側不遠的樹下,但是她們之間是無話可說的。她問的是克勞斯。

  克勞斯快步走過來,手中多出一條毛毯,停在林安面前將她包裹起來。然後才抬頭回答海莉的問題:「以前我是會這麼做,但這可不關我的事。」

  驟然而至的暖意幾乎薰染出林安的眼淚,她禁不住的想,就是因為她貪戀這份溫暖,她的遲疑、滯留,才使科爾命喪於此。她無法不這樣想,他本是最自由的,身心皆是如此。她無恥的牽絆住他。他所求者何,從未言明,她便心安理得的當做什麼都不知……

  克勞斯看著林安迅速蓄滿水氣的眼睛,像是無法承受的傷痛,隨時會決堤流下。清醒之後她沒有再提過科爾一句,如同埋頭自欺的鴕鳥,一問,所有一切就都成真的了。

  「So……」海莉試圖打破尷尬沉悶的氣氛,「不是你,那我想我們要多謝以利亞了。」

  「也跟我沒關係。」以利亞答道。

  餐桌上泛著冰冷光澤的銀質餐蓋內突然傳來「鐺鐺」的敲擊聲,仿佛供人食用的餐盤內扣著什麼活物。三人皆露出狐疑的神色。克勞斯伸出手揭開餐蓋,裡面驟然飛出兩隻通體黑色的鳥雀,餐盤內徒留一張白色信箋。——

  Dinner。Your Home。8pm。

  來自他們母親的邀請。優雅漂亮的花體字,一如上一次神秘瀑布鎮,埃絲特回歸聚會的邀請卡上林安見到的華麗字體。

  埃絲特的邀請從來宴無好宴,而他們要做的絕不止殺死她這麼簡單。埃絲特精通附身之術,他們殺死的只是一個軀殼,不能阻止她在另一個女巫身體中重生。退一萬步說,即便他們將埃絲特成功擊殺,作為女巫始祖的力量,仍舊能夠在另一個世界驅策其他女巫繼續與他們的對抗。

  像是無破的死局。

  死局不代表可以坐以待斃,以利亞計畫尋求一位女巫的幫助,至少能夠讓他們知道下一次埃絲特會附身在誰身上。

  女巫和狼人一樣,有自己的族群,而現在的女巫群在埃絲特的領導之下,所以要想找到一名願意配合的女巫並不容易。但是他們都知道,馬塞爾那裡就有一個小小女巫是脫離埃絲特的掌控的。

  .

  午後的陽光正好,紅蜷縮在一張寬大柔軟的沙發上曬太陽。幾乎整個人陷在裡面,看起來像只在日光下打盹的幼獸。但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她異常蒼白的臉色。

  以利亞的出現似是在馬塞爾的意料之中。彼時,馬塞爾還在努力重新組建他的吸血鬼社群,吉婭是他選中的一個吸血鬼新生兒,馬塞爾想讓以利亞做吉婭的導師,企圖通過這樣的方式讓以利亞最終選擇站在他一方陣營中。

  但是以利亞並不是為馬塞爾或他的吸血鬼而來,「我在找一個願意配合的女巫。」

  馬塞爾看向沙發上的女孩。紅當然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事實上以利亞一出現,她就知道他是為她而來。比她預想的還晚了些,她以為克勞斯昨天就會殺來。不過沒來也在紅的預料之內,當然是因為那個小可憐兒。

  紅不開口,馬塞爾不會替她答應或拒絕。只是說,「你們要讓她對抗埃絲特!她只是個孩子。」略帶譴責。但馬塞爾很清楚,眼前的女孩絕不是一個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

  紅很瞭解馬塞爾的心理,也許他是有自己的原則和善意,但就像他目前和克勞斯維持在表面的和平一樣,什麼都可以打破。當脆弱的和平破裂時,他會希望她的力量可以成為他的助力。

  「假如你想當英雄,馬塞爾,那是你的事!」以利亞習慣性的整理了一下襯衣袖口,極致的優雅。「但是容我提醒你,馬塞爾,她剛剛殺了科爾!我的弟弟!而你,馬塞勒斯!如果讓我知道,她復活我們的父親,殺死科爾,跟你有一丁點關係……」

  「你就如何?你要殺了我,殺了我的人嗎?先排隊去吧!女巫恨我們,狼人隨時都可以殺死我們。現在我要進法屬區都要冒著生命危險!而我曾經掌控著法屬區!現在邁克爾回來了,那個獵殺吸血鬼的吸血鬼,你真覺得這對我有利嗎?」

  不得不說,始祖家族的回歸瞬間剝奪了馬塞爾曾經擁有的一切,但馬塞爾在法屬區的統治也是在驅趕和虐殺狼人的基礎上得來,在這場災難中沒有贏家。

  午後兩點,秋日暖陽。紅靠在沙發背上,被他們不停爭辯的話語吵得頭痛欲裂,強行奪回力量的反噬比她預想的還要嚴重。猛然睜開眼睛,坐起身,雙手用力拍在沙發兩側的扶手。

  「砰!」一聲,馬塞爾手中的玻璃酒杯應聲碎裂,液體飛濺在馬塞爾身上,和以利亞筆挺整潔的西服上衣。

  不待兩人有任何反應,製造混亂的小女孩悶哼一聲,唇角溢出鮮紅的血液。臉色在陽光下慘白的近乎透明。

  「要殺我為你的可愛弟弟報仇現在可是最好的時機。」因為虛弱,聲音不復從前夾雜著笑意的清脆,「你可以告訴克勞斯,不用擔心林安,我和她之間的聯繫只是『單向』的。所以,殺我,對他的寶貝沒有任何影響。他要來,我隨時奉陪!或者你想親自動手試試!」

  「夠了!」馬塞爾移動到紅身後,伸出手輕撫女孩的後背,「……吉婭,帶以利亞去找我們的朋友麗諾爾。」最終馬塞爾仍是鬆口。至少現在,女巫和狼人是他們共同的敵人。

  紅已經重新閉起眼睛,身體微微後仰坐在過分寬大的座椅中,一動不動。看起來和以利亞進來前一個模樣。

  以利亞深深注視眼前的女孩,沒有人會將這樣一個看起來如此瘦弱單純的孩子與殺戮者聯繫在一起。最終他說道:「你並不認識科爾,你甚至根本沒有見過他。所以,或許我應該這樣問:是誰指使你殺死科爾?」

  「以利亞.邁克爾森先生,和你一樣,我從不聽命於任何人。我殺科爾是為了換取一樣我要的東西。」

  陽光照在身上輕暖舒適,女孩牽起嘴角,綻開笑容。她甚至沒有睜開眼睛,小腦袋舒服的靠在椅背上。

  「而我所要的,一定會讓你們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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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太陽開始滑向西邊,胭脂紅的光芒更顯得溫柔嫵媚,庭院的樹木和攀爬在牆壁的綠色植物被渲染成暖暖的橘色。

  林安站在二樓的欄杆邊,微微低垂著眼簾,白皙的脖頸彎出一道安靜優美的弧線。一件帶著暖意的黑色外套披在肩上,林安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她以為克勞斯和海莉正在樓下的餐廳為即將到來的晚宴做準備。

  將外套裹在她的身上,克勞斯伸臂將人整個抱住,右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涼的讓人皺眉。

  「都準備好了嗎?」林安問。

  「是的,」克勞斯回答,「你無需擔心這些。」

  林安有片刻的沉默,突然詢問,「你累嗎?」

  克勞斯頓了片刻方回答,「並不。」又重複道,「你無需擔心這些。我都會處理好。」

  林安並無擔心,只是來到這裡,跟他在一起後,她經常感覺內心疲累。他們太過不同,林安平庸自足,他卻始終站立在危險的高處,使人仰望而不可及。只是她突然想到,這份差距是之於他們兩人的,他也在為這份不同所累。——遷就她身為人類的脆弱身體和更為脆弱的心靈,相信並不是容易的事。

  而她此刻才意識到,他應該也是疲累的。

  如果說,評判一段感情是否有維持的必要,至少要有最基礎的正負對等。那他們是屬於彼此需要被切除的部分。

  .

  夜幕完全籠罩下來,天空中雲層疏朗,半掩著一彎新月,青白如玉。清涼的夜風呼嘯而來,帶著密西西比河的濕潤水汽。

  林安留在臥室,沒有參加晚宴。這就是家宴的意義所在,雖無實質卻約定俗成的排外防線。林安停留在防線之外。

  只有床頭的一盞小燈亮著,發出微弱的光亮。寂靜中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這座古老的建築如同它的主人,從不會燈火通明的清醒裸/露示人。夜晚時只有一些角落的小燈或燭臺照明,如同森林中幽暗神秘的洞穴。

  像是被一種內在的脫離掌控的力量支配驅動,林安走出房門,走過安靜的長廊,樓梯。厚重的地毯吸收了她的腳步聲,昏黃的燈光將她的身影拉得更顯纖長。她沉靜緩慢的接近晚宴地點。

  這場晚宴開始時就可以預見,不會長久,更不會有任何平和溫馨。

  這個家族的所有成員,都始終帶著傷口生存。或者說他們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傷口。而同時,他們又是彼此軀體上的傷口。所以他們很難和平相處,每一次的相見,對峙,廝殺,都將對方身上的傷口更深入的剖開撕裂。

  如果說父親是克勞斯身上的第一道傷口,並隨著皮膚不斷生長,日益擴大。那母親便是與之對等的第二道,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一條條一道道傷痕,其可怖並不在於它永不會痊癒。而在於,你以為自己已經適應習慣於它無休止的疼痛,可它卻能在你最不設防之時,給予痛及百倍的打擊。你以為它不會再繼續生長,因為已遍佈整顆心臟,它卻能勢不可擋的再次深入,深入……直至將身體完全洞穿。

  埃絲特做到了這一步。

  有別於一貫西裝革履的以利亞,克勞斯鮮少穿正裝,他不喜歡束縛。但為了表示出鄭重,在以利亞的要求下,修剪得體的昂貴西裝無一不張揚著高貴優雅。微微泛著胡茬的臉龐,透出棱角分明的冷峻。濃密的眉毛,稍顯叛逆的向上揚起。

  如果說克勞斯對他的母親還有什麼幻想,那是來自於少時她的母性的溫柔保護。可是潛藏起來的美好回憶被驟然揭開,展示出它腐朽欺騙的本質。

  他少時,父親對他所有的不滿來自於他身體的軟弱,他是父親憎恨的弱者,他甚至因此長久的活在自卑之中。而現在他才知道,他的虛弱並非天生,而是母親咒語的壓制,她讓他在只在乎力量的父親手中痛苦折磨。

  他的一生都在可悲的尋求那個他自以為是他的父親,卻一直拒絕承認他的男人的認可。他的母親,以淺薄的保護之名,漠然的注視一切……

  男人長而微卷的睫毛下,幽暗深邃的淡藍色冰眸,此刻,卻溢滿粼粼的水光,似乎隨時會搖晃下他身體中所剩不多的潮濕。

  他不可抑止的憤怒、咆哮,來掩蓋身體深處竄動的強烈悲傷。有力的手掌拍在餐桌上,發出咚!一聲巨響。「你騙了我!因為你的恐懼,就向我隱瞞你自己的罪行!」他站起身怒吼,「看著我!你痛駡,憎惡我變成的怪物,但是你!母親!!是你讓我變成了現在的我!」

  克勞斯站立在原地,極度憤怒帶來的急促的呼吸幾乎使他感覺到胸腔中的劇痛。

  空氣似乎有一瞬間靜默的停頓,然後被一道細弱的聲音打破。「克勞斯……」

  男人應聲回頭,看到林安站立在餐廳入口處,直直的望著他的方向,眼神微微透露出迷茫。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門口的身影上,人影閃動,克勞斯停在林安身前,擋住一室探究。

  在他開口詢問之前,林安已經問出口,「我怎麼會在這裡?」她仰起頭,迷惘的看著他的眼睛。

  克勞斯心裡一驚,面上仍是不動聲色,彎下身將女孩抱起,和熙安撫的一笑,與前一刻的暴怒派若兩人。「晚宴結束了,我送你回去。」他說。

  埃絲特卻出聲阻攔。

  克勞斯停下腳步,但並不回轉身體。本能的不願將他的女孩暴露在那些人眼前。

  「不管你是否相信,尼克勞斯,」埃絲特說道,低沉輕緩的語氣如同一個正常平凡的母親,「我一直試圖保護你,保護我所有的孩子,我將會永遠如此。」

  精緻華麗的燭臺上,燭火明明滅滅。林安聽到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真這麼認為是嗎?真的相信自己是一個母親?我知道你是個騙子,但現在我明白,你完全是妄想症!」

  克勞斯邁開腳步。

  身後突然傳來埃絲特粗重的喘息,像是瀕死前的呼吸不暢。克勞斯停住轉身,看到以利亞迅捷的接住埃絲特,或者說凱西,倒脫的身體。

  林安驀然抬頭,看到克勞斯瞬間凍凝住的目光,她準確識別他眼眶中的哀慟。這是流動於血管中無法自控的情感。理智回歸後,他會完全忘卻這一刻的失控,然後繼續對這個給他生命,也帶給他所有傷口的母親的追殺。

  .

  「她不在了。」以利亞確定的說出眾人早已猜測出的答案。

  一場讓人猜測不出意圖的晚宴,帶給她的孩子憤怒痛苦的折磨,然後驟然消失。以克勞斯和以利亞對他們母親的瞭解,這一切僅說明她在醞釀更大的陰謀。

  被留下的芬恩成為唯一他們可盤問的對象。「她在哪?芬恩!」

  對於曾被克勞斯封住心臟,扔在棺材中自我腐爛900年的芬恩,林安對他的印象幾乎淺淡到沒有。只記得他和所愛之人,經歷數百年等待後,一夕寂滅的短暫愛情。

  當克勞斯對著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孔喊出芬恩的名字,林安一時並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在神秘瀑布鎮被Elean用白櫟樹木樁殺死的芬恩?!

  然後,林安終於明白她的震驚來自什麼——科爾!

  芬恩與邁克爾的復活截然不同。邁克爾是在塞拉斯將「另一邊世界」毀滅後,靈魂得以突破這個世界的界限,被達維娜用黑魔法重新拉回。芬恩卻是被完全灌注進另一具軀體的重生。

  如果芬恩可以重新站立在他們面前,那麼科爾也可以!哪怕是以另一張面孔。

  林安急切的掙脫克勞斯的懷抱,沖芬恩的方向奔過去。克勞斯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她轉過頭看他,眼底深處閃爍時明時暗的紅光。

  克勞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感到握住她小臂的手掌傳來疼痛的灼燒,他能夠忍受疼痛,所以仍不放手。聲音輕緩的安撫,像是害怕驚動一隻無意間停落在他的肩頭,卻又隨時可能飛離的鳥雀。「看著我林安,你哪都不用去,都交給我。」他說,「你要相信我!」

  林安凝望他的眼睛,是的,她只需要做回林安,他要求她只做林安。始終被妥善安放寂靜等待,如同庭院中的樹木,依賴大自然恩賜的養分存活,被栽種下的一刻已註定一世的位置和姿態。

  她很早以前就認清自己的本質,並安之若素,只渴望默默生長。她從未想過,有時固守妥協是另一種形式的傷害,它于無形中增加旁人的負擔,它甚至有時候化為利劍,只會刺傷真正在乎你的人。

  現在,科爾被它刺中!

  林安在克勞斯的忐忑注視下輕輕搖頭,清亮的眼淚從眼角毫無知覺的掉落下來。她說:「那是科爾,克勞斯!科爾死了!」

  她終於避無可避的直面科爾的死亡。現實擺在眼前的一刻,名為堅定的種子在心上紮根生長。林安眼中虛幻的紅痕在克勞斯的注視下,開始一點點顯露為實體。握住她手臂的掌心,疼痛愈加強烈,他卻始終並不放手。

  「我會帶回科爾,林安!我會做到,為我們!!」克勞斯堅定急切的聲音傳進她的耳膜。

  林安的雙眼一瞬間恢復清明——他知道?!

  是的,他知道。他跟她一樣清楚,科爾的死對他們將意味著什麼。這會是他們這場感情的終結,她不可能與他安然相守,當科爾在他們面前被大火吞噬後。他也不能。

  所幸,遠處有閃爍不定的微弱光亮。即便這微光來自於敵人的營地,他們亦會追趕捕捉,並相信這一切。

  他們終會穿行過漫長隧道,行走過這段彼此隔絕孤立的黑暗。


第16章

  「我為什麼要幫你?」女孩背靠椅背而坐,蒼白的面色在日光下顯露無疑。三天時間,她看起來恢復的並不好,卻毫不在意自己的虛弱暴露在對面的強大始祖面前。

  克勞斯低頭輕笑,「我更願意把它稱為雙贏。你保留你渴望的女巫的力量,我留住我想要的。」

  紅嗤笑一聲,「你該知道,你費盡心思想要留住的,只是一個謊言。」

  克勞斯的臉色變得難看之極。

  女孩高興了,更加火上澆油,「你的寶貝姑娘知道你如此排斥真實的她嗎?」

  正中要害!始祖的強大力量撲面而來,瞬間扼住紅細弱的脖頸。

  「給你一個忠告:說話之前要考慮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誰。只要我輕輕一捏,你這張善辯的小嘴就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紅伸出右手,掌心一松,垂下一條銀色小巧的項鍊吊墜。

  克勞斯鬆開掣肘,看了一眼笑眯眯毫無懼色的女孩,懷疑的接過項鍊。

  「給她佩戴,會暫時壓制她體內力量的復蘇。」

  「暫時?!」顯然克勞斯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

  女孩聳聳肩,「我也給你一個忠告:她的力量比你想像中還要強大,一味壓制只會讓它憤怒。」

  克勞斯手中小巧玲瓏的銀色吊飾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讓人無法直視。

  ……

  .

  室內重新恢復靜謐,紅疲憊的靠在鬆軟的椅背上。克勞斯說的沒錯,她確實渴望這份力量,因為這本就是她應得的!

  事實上,她並非開始時就擁有這力量。分離之初,林安將這份強大力量封印在自己體內——她怎麼可能將這力量留給另一個殺戮的自己。

  八歲。毫無自保能力的女孩。驟然被關進一個完全封閉的陌生世界。比空無一人更可怕的是,那裡有一個幾乎屠盡兄弟姐妹,然後被父親親手推進此間地獄的少年——卡伊。

  可以想像,一場完全的噩夢。

  最初,卡伊並不確定在他的「地獄」中,紅能不能被殺死,因為他自己在那個隔絕的時空中不會老去和死亡。所以開始時卡伊控制著所有樂趣和傷害的力度,幾乎是小心翼翼的不讓她輕易死去——這個女孩簡直是他的絕望生活中,上帝賜給他的最好禮物。

  直到,一次意外失控,紅死在卡伊手中……——這才是噩夢的真正開始,因為紅再次蘇醒了過來。這意味著卡伊得到的是一件永不會被損壞的玩具,他允許最大限度的展現自我的破壞性,無需任何束縛。

  像一場永不會有盡頭的嬉戲追逐,她一次次倉惶躲避奔逃,一次次在那個一臉陽光笑意的少年手中停止呼吸,然後又一次次完好無缺的清醒。

  紅沒有任何恐懼感情,看向他的目光從沒有任何變化,但是身體自有其本能記憶,在卡伊靠近時,身體顫如篩糠幾近痙攣。

  境況隨著紅獲得女巫的力量而有好轉。她並非一夕獲得強大力量,而是一點點集聚。而後,那一天,紅雙手手腕的動脈毫無徵兆的驟然憑空斷裂,像是被看不見的利刃割開,鮮紅的血液奔湧而出……這是林安轉移到紅身上的第一道傷疤,至今蜿蜒橫亙在她的手腕處。

  之後,林安的每一次傷重,也是紅的每一次傷重,封印的力量隨著這些血的代價流淌進紅的身體中。

  這一切皆是她用身上永不會消褪的傷疤換取,是她應得的!而在開始時就已放棄的人,已經沒有任何爭奪的資格,她也絕不會允許!

  .

  紅不知道自己何時睡去的。睜開眼睛的時候,房間裡一片黑暗。冷風從洞開的視窗吹進來,卻吹不散空氣中濃重的血腥氣味,只有角落一盞七燭臺的昏暗燭火隨著時急時緩的風明明滅滅。

  紅立刻察覺到這並非她睡著之前的房間,她仍躺坐在鬆軟的沙發上,有片刻的茫然怔忪。隨即站起身,借著昏黃的燈光向門口方向走去。

  房間並不十分大,十幾步的距離,眼前陡然出現一扇門。與整個房間暗沉壓抑的氣氛不同,這扇門是鮮豔詭異的紅色,仿佛剛剛用血液染就,伸出手似乎就能觸到門上的腥熱液體。古樸陳舊的暗色門鎖,雕刻有繁複的花紋。

  紅將手放在門鎖上,輕輕旋轉,門無聲無息的打開了。四周太過安靜,所以門外突然傳來的沉重的腳步聲便格外明顯。但這聲響卻讓紅勾了勾唇角——有人就行。

  她抬腿邁出房門,紅色的門扉在身後關閉。紅又將手放在門鎖上轉了轉,毫不意外,紋絲不動。腳步聲越來越近了,看來這才是她真正要面對的。

  這是一條走廊,光線看起來比紅剛剛呆的房間要亮一些,因為走廊兩側點著數不清的白色蠟燭。仍是有風,脆弱的燭火搖搖晃晃,在牆壁上投下重重暗影,點襯著不知從何處走來不斷逼近的腳步聲,簡直令人不寒而慄。

  站在門前的女孩,似乎對這一切毫無感覺,唇角的笑意從始至終沒有消失,蒼白的臉色被身後的紅色門扉映襯的微微泛出紅潤。無論這是誰的把戲,她已經經歷過更可怖的地獄。

  黑暗中的腳步聲終於來到走廊的盡頭,略微停頓,腳步一轉,更急促的向女孩的方向直奔而來。像發現獵物的凶獸。

  燭光閃爍,紅看到了他的臉。目光顯露出疑惑,視線下移,看到男人光裸的上身滿布斑駁的鮮血,紅色的液體順著他的手臂緩慢蜿蜒,然後從指尖一滴滴的墜落到地上。蜿蜒一路。

  這是一個她認識,卻又似乎完全陌生的男人。

  男人沉重的腳步轉瞬已經來到女孩身前,鷹爪一樣的手掌抓住她的肩膀,尖利的獠牙,毫無緩衝的吻向女孩纖細的脖頸。

  紅伸出手拍在他的胸口,男人的身體不受控制的斜飛出去。女孩嫌棄的甩了甩手掌上從男人身上粘到的血液,皺著眉頭憤怒的警告:「不要以為你是埃絲特的兒子我就不會打你哦!」

  男人似乎對受到的阻礙極為不解,略帶疑惑的看了一眼眼前的獵物,再次迅猛的直撲過去。

  「砰!」一聲,強壯的身體在女孩身前一步之外撞上一個透明的實體,如何用力也無法穿透。是紅布下的隔離咒。

  女孩這才意識到不對,相隔一步之遙不停的野蠻衝撞的人完全像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獸,他根本認不出她。

  「砰!」又是一聲有力的衝撞。紅微微喘息著伸出手扶住身側的牆壁,三天內連續兩次被林安強行奪走女巫之力,她支撐不了太久。

  不再停留,紅繞過困住男人的無形牢籠,快速離去。她必須儘快找到走出這裡的出口。

  砰砰的撞擊聲留在身後,紅記不清這是她走過的第幾個房間了,像是一個迷宮,你以為這應該是出口了,推開門才發現,不過才轉了個彎。

  一扇門,又一扇門……紅猛然頓住腳步,前方昏暗光線下,那道熟悉的紅色房門愈加豔麗……

  蒼白的小手握住冰冷的門鎖,似乎聞到獵物的氣味,門後沉悶的撞擊聲更加用力。紅放在門鎖上的手腕一動,猛然將門拉開!幾乎是同一時間,凶獸終於衝破牢籠。

  他臉上身上的紅色血液,因為不計後果的撞擊,顯得更加密集,卻像是對自己的傷痛無知無覺。四目相對,男人的臉上迅速蔓延開青藍色的血管紋路,尖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喉嚨滾動咆哮出獸類的危險低吼。

  來了!走廊兩側的燭火,被男人瞬間爆發的速度帶起的風勢猛然撲滅。女孩靜靜站立,等待,黑曜石般的瞳仁中泛出森然冷光。

  「以利亞!是你自己找死!!」紅冷厲的聲音如冰棱,根根刺出。

  走廊所在的密閉房間內,徒然卷起一陣疾風,垂在盡頭的黑色隔簾被風吹動,獵獵作響,兩側單薄的燭火激烈震顫著,一根根漸次熄滅。

  男人目光微動,不知是因為女孩喊出了他的名字,還是因為這壓迫人的女巫之力,似乎終於看清了利爪下的小人兒。

  面孔上失控的吸血鬼紋路漸漸隱沒,尖牙消失,嗜血的殺意全部收斂。紅看到他的變化,嘴唇緊抿,目中寒光閃爍不定。終於,屋內的疾風減弱。以利亞停落到她身前的一刻,仍是被沒有完全收起的力量擊落至幾丈之外。

  「證明我可以相信你!否則我仍會殺了你!」紅壓制住力量攢動的不適喘息,毫不讓步的說道。

  以利亞顯然對目下的狀況錯愕不已,下意識整理袖口的手臂尬尷的收起,因為與他一貫衣冠楚楚的整潔不同,他現在正赤/裸著上身——而且是在一個小女孩面前。

  「我欣賞你的勇氣。」以利亞儘量克制的,語調平穩的回答,「但我想,要在一個人的夢裡殺死他。這並非易事。」


第17章

  無法分辨時間,室內始終一片陰暗。整個房屋似乎都籠罩在冷風和永不流動的黑暗之中。紅跟在以利亞身後,他舉在手中的七燭臺的微弱燭光只能照亮周圍一小片距離。

  他們像是在一直轉圈,不停的推開一扇又一扇門,重複單調的延伸,不見盡頭。紅越走越慢,只覺得無限疲憊。單薄的衣衫被風吹得鼓脹,她卻從冰冷漸漸感到渾身灼燒,額頭上已經覆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呼吸漸漸粗重。

  「你知道,如果這是你的夢,我們一直困在原地或許是因為你不想出去。」紅開口說話,聲音已經出現嘶啞。

  以利亞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在燭火的微弱光亮下低頭打量眼前的女孩。與她稚弱單薄,很難讓人升起防備之心的外表不同,漆黑明亮的眼睛細看會發現與年齡不符的鎮定沉著。但當她笑起來,便只餘孩童般的天真羞澀。不熟悉的人,很難發現她潛藏在內的所有本質。

  以利亞移開低頭打量的目光,快速掃視過他們目前所處的房間。「我以為你並不相信我說的話。」他說。

  看他不再行走,紅撿了一旁的座椅坐下休息。她毫不掩飾自己此時的虛弱疲態。「你跟我一樣清楚,這並非你個人的夢境,而是埃絲特為你量身打造的……幻境。」說道這裡紅笑了一下,「我更想知道的是,我突然出現在這裡只是偶然,還是……你知道,某個人的可怕陰謀。」

  孩童般的稚弱神情,卻故作嚴肅的跟一位千年始祖討論著陰謀論,即便以利亞已經知道眼前的女孩的強大力量,一時也有些不知如何回應。

  「在你來之前應該就已知曉,這是一個充滿陰謀與殺戮的城市。」以利亞轉過身,背對她說道。

  男人背轉的身體擋住了部分燭光,紅的面容隱在黑暗中,她勾起嘴角。「我知道,所以,這裡很適合我。」以利亞聽到身後的女孩這樣說。

  燭光打在他的臉上,有微弱的熱氣,他不自禁的皺了皺眉毛。事實上以利亞很少皺眉,一千年來他的全部精力幾乎都用以解決克勞斯和這個家族的問題,鮮少有關於這個家族意外的人和事能夠影響他的情緒。

  就在這時房間門板的另一邊傳來零星的說話聲,輕輕淺淺的腳步聲。

  紅站起身,和以利亞對視一眼,率先向右前方緊閉的房門走去。

  .

  突然而至的光線太過明亮,兩人長時間在黑暗中視物的雙眼無法適應,有片刻的盲目。然後漸漸清晰。

  一間整潔明亮,與剛才的黑暗壓抑完全不同的房間。正中的客廳站立著幾個人,紅和以利亞都並不陌生。但在這樣的情況下,突然而至的相遇,不能不讓人生疑。

  「芭比?!」紅聽到有人這樣驚訝的喊了一聲。

  在她認識的人中,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她。卡伊。

  紅看到他臉上驚疑,甚至類似驚喜的神情。這張臉她無比熟悉,她面對這張在時間牢籠中停止生長的面孔十三年。可是他此刻臉上的表情紅並不常見。卡伊善於從所有的所知所見中挖掘樂趣,如果他感覺到驚喜,一定是因為這驚喜能夠滿足他的某種興趣,而非他真心喜歡這個帶來驚喜之人。

  而現在站立在眼前的人,雙眸和揚起的嘴角都洩露出他真實的喜悅。讓紅感覺陌生。似乎還有一種她無法描述,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在心底蠢蠢欲動。

  紅壓下這種感受,舉目四顧,看到邦尼,埃琳娜已經急切的奔向與客廳相連的餐廳。看清坐在餐桌邊的身影,紅眯了眯眼睛。是當初被她丟困在虛空監獄中的Damon。

  邦尼戒備的看著突然闖入的紅和以利亞,雖然後者一身仿佛剛剛經歷過血腥殺戮般的狼狽,但顯然邦尼更忌憚的是看起來嬌小乖巧的女孩。

  紅卻像是根本沒看到邦尼的防備之色,對於邦尼沒死紅絲毫不覺意外,她很早就認識到這幫人頑強旺盛的生命力。只是一個不相干的人,所以紅當初甚至沒有浪費力氣去殺死她。

  「這是哪裡?」紅問道,這是她現在最關心的問題。

  「等等,你能看到我?看到我們?你……呃,你們,」卡伊指了指紅身後的以利亞,「你們也是靈魂脫離來到這裡?」

  「先告訴我,這是哪裡,卡伊?」

  「很遺憾你連我們一起生活多年的地方都認不出了,芭比。」卡伊回道。

  紅疑惑的皺眉,1994年?虛空監獄?

  看到卡伊表示肯定的點頭,紅眉宇間閃過厲色,「你為什麼來這裡?」而且不惜使用靈魂分離肉體的強大咒語。這個空間只餘Damon一人,沒有任何讓他回轉的價值。「我不相信他們可以脅迫你!」女孩的視線一一掃過邦尼,埃琳娜,和無法看到他們的Damon。

  紅不可思議的看著卡伊臉上表現出愧疚。「我答應邦尼幫他們救出,Damon。我很抱歉,我知道你……」

  「你說什麼?!」紅打斷卡伊,輕聲問道。

  「我很抱歉……」

  「……你從不道歉……」紅低著頭,讓人看不到她臉上的神情,聲音也輕軟的聽不出情緒。

  然後是長久的沉默,旁邊埃琳娜深情呼喚Damon的聲音淪為背景,無人在意。

  以利亞覺察到女孩的情緒非常不對,似乎因為被稱為卡伊的少年的回答突然激發出了她體內潛藏的某種暴虐,她垂著頭站立在前面不遠處,莫名給人一種被遺棄的孤獨感。以利亞不自禁的提步向女孩走去。

  然而他還未靠近,女孩卻動了!她猛然抬起頭,目光漆黑而明亮,直直注視著卡伊。

  「卡伊從不道歉!」紅厲聲說道。右手揮出,強大的力量瞬間將卡伊的身體擊飛出去,重重的撞向身後的牆壁,又轟然摔在地上。

  憤怒暴走的紅並沒有發現,重擊之下卡伊的靈魂受創,咒語被打斷,他們已經從1994年的虛空監獄回歸。

  卡伊從地板上爬起來,伸出手抹掉不知何時流出的鼻血。無法分辨,是咒語需要的魔法過於強大,還是紅的暴戾襲擊所致。

  但紅並不給他喘息的時間,魔法的攻擊倏然而至。卡伊被這股力量卡住喉嚨往上提起,身體一點一點離開地面,面頰因為窒息脹至紫紅。以他現在的強大並非沒有辦法從紅的手中掙脫,可他卻完全不反抗,身體懸空,艱難的低垂雙目,望著眼前的女孩,帶著憂傷的憐憫。

  紅被卡伊這樣的目光刺激的幾乎失控。她從不在乎旁人的眼光,畏懼,不屑,或者厭惡,與她何干。如果不喜歡,盡可絞殺。

  可是卡伊不同!他們一起生活十三年,是對彼此最瞭解的敵人,甚至一個眼神即可領會對方的所有意圖。他們之間的相處就是追逃和廝殺,卻絕不會存在愧疚憐憫!

  他,根本不是卡伊!

  這個結論讓紅無比憤怒,甚至內心深處翻滾著一種更濃烈的陌生感覺。紅並不知道這種感覺就是恐懼。她只是感到雙手,甚至身體都顫抖不已,這種顫抖比之她在虛空監獄毫無魔法時面對卡伊還要難以自製。

  「你是誰!卡伊在哪?!!」紅高舉手臂,以手為爪隔空緊緊桎梏住卡伊的脖頸。她感到自己鼻間的腥熱,她現在的身體不允許長時間使用魔法。但她毫不在乎。她甚至無暇考慮,那個反復殺死她的兇手消失了,她為什麼會產生如此激烈的反應?

  「No!」埃琳娜奔襲而至,企圖阻止紅,卡伊是他們救出Damon的唯一希望。但被以利亞輕易制住。

  「卡伊!她現在的身體根本支撐不住如此強大的魔法,如果你不反抗,她會力竭而死!」在如此混亂的狀況下,邦尼幾乎是唯一還能夠冷靜應對的人。並且一針見血,正中要害。

  以利亞也很冷靜,但他並不瞭解眼前的情況,只是下意識的保證不讓其他人靠近那個突然發狂的女孩。

  卡伊看到紅鼻間猩紅的血液一滴滴滑落,滴在地板上。終於手臂微抬,輕聲呢喃,「I'm sorry……」

  紅立刻感到胸口被力道擊中,悶哼一聲,向後軟倒。

  以利亞放開埃琳娜,瞬間靠近,適時接住了女孩倒下的身體。

  卡伊再次跌落到地面上,急促喘息。

  紅也虛弱喘的很厲害,幾乎無法自己站立。

  爭鬥停止,室內突然變得寂靜異常,壁爐燃燒的火焰偶爾傳來一聲劈啪炸響,時間像是凝固了。以利亞默默注視女孩毫無血色的面孔,與之前的蒼白不同,她如同被猛然抽去了生機,或是倔強固守的最後一分堅持被人奪去……整個人透出濃重的灰暗堅澀氣息。

  積蓄出足夠的力量,紅微微掙脫開以利亞的攙扶,自己寂然站直身體。

  「給你一次求生的機會,告訴我卡伊在哪?」像是已經固執的認定,眼前的人不會是他。所以紅不再問他是誰,而是詢問一個地點,一個方向。

  卡伊也已經站起身,他沖著紅邁近一步。但也僅僅是一步,他的靠近讓紅身邊的男人瞬間身體緊繃,毫不隱藏的備戰狀態讓卡伊停住了腳步。

  雖然紅自己站穩身形,但以利亞並未遠離,幾乎緊貼著她的肩膀,似乎隨時準備接管女孩虛弱的身體。

  卡伊當然認識以利亞,邁克爾森家族,吸血鬼始祖。但現在以利亞並不是他關注的重點。

  「我是卡伊!芭比!」卡伊鄭重說道,看著紅閃爍不定的目光又重複了一遍,「我是卡伊!」

  卡伊解釋了他改變的原因。他成功和盧克融合了,並且贏了,吸收了盧克的魔法,成為強大的雙子巫師團的首領。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他所希望的結果發展,讓人欣喜不已。但他並不知道,雙子巫師在融合的時候會同時吸收對方的一些特點。而現在,他被某些屬於盧克的性格特點所改變和掌控。他對殺死盧克,毀了麗芙的生活充滿愧疚。甚至無法自控的被他人的不幸激發出同情感。

  他變得不再像他了。

  紅靜靜聽著,臉色越來越慘白,但冰冷而毫無表情。她感到臉上一陣微涼的觸感,抬手撫摸,摸到一手的潮濕。紅將手伸到以利亞面前,懵懂不解的問道:「這是什麼?」

  以利亞目光筆直的看著她,像看著一隻殘缺的精緻布偶。他無法回答。

  卡伊看著她潮濕的臉頰,「那是淚水,芭比。」他說,「在我企圖把自己的愧疚和罪行寫下來時,我的眼睛也是這樣,莫名其妙的積了一灘水。水從我的眼球裡溢出來,好像我是個排泄液體的外星人……」

  紅沒有回應,更像是根本沒有聽到。

  卡伊停頓了一下,然後重新認真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孩,「你長高了,還……」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用利器削斷了一般。然後他發現,被截斷的不是他的聲音,而是軀體。他的腹部被一截金屬洞穿,鮮紅的血液瞬間浸透單薄的白色T。他看清了,那是一根高爾夫球杆。

  紅收攏手指,安靜注視。「你不是卡伊。」她輕聲說。

  是的,她長高了,開始正常的生長。因為在這個現實世界中,她停滯的時間重新流動。只有他發現她的變化,只有他一個人。但他並不是卡伊。

  她和卡伊走出那座封閉的虛空,其實只是步入了另一種形式上的囚禁。而她,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

  但這是一種抉擇,他們選擇跳進這另一個牢籠,也必須各自承受這個選擇所造成的後果。

  以利亞看到了紅的動作,但來不及阻止,或者他並不想阻止。他只是伸出手,覆蓋住女孩潮濕的更顯漆黑明亮的眼睛。


第18章

  林安經歷了截然不同的夢境。

  深秋的樹林滿目荒蕪,夕陽懶懶的懸浮在天際,猶如一枚破碎的蛋黃。漸漸被濃霧和青灰色的峰巒遮蔽,遠遠看去,像是被誰咬去一口。

  林中沒有路,或者是她找不到路。視線可及的地面蓋滿了掉落的樹葉,層層疊疊,輕輕踩上去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蛋黃般的夕陽終於被山巒迷霧整個吞掉,光線漸暗,林安更加分不清方向。光裸的雙足和小腿不時被不防備的砂礫和枯枝劃傷,她索性不再走,在一塊還算平整的石頭上坐下來休息。

  林安輕輕的抬起右腳,赤/裸的腳掌已經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割傷,並不特別嚴重,林安想歇一會她應該還能再堅持走。

  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她是在種植園的別墅,屋後的種植園雖然占地頗廣,但大多是果樹,並沒有如此多的高大綠植。何況她已經走了一個小時,甚至更長的時間,仍然沒有走出樹林。

  女巫。或者說是埃絲特的幻覺咒。這是林安第一直覺下的猜測。她知道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說感覺奇特是因為孤身一人在這荒林中,她並不感到恐懼。相反有一種遁出牢籠的安全感。

  四周靜極了,只有颯颯的秋風落葉聲。林安卷成一團安坐在石頭上看著輕薄如紙的葉片被風飛卷著落下。

  當她注意到的時候,那個龐然的身影已經從樹後一步步走出來。

  它走得極慢,壯碩有力的四肢踩在厚厚的枯葉上沒有任何聲響,如同天生的捕獵者。林安最先看到它的眼睛,在暮色四合的昏暗光線下,閃著綠色幽光的雙眸積澱著殘忍的鋒芒。

  它完全走到林安面前,她看清了,那是一頭狼。

  林安猛地站起身,光裸的腳跟磕在石頭上,鑽心的疼。林安警惕的挪動了一步,佇立在身前的凶獸低俯下頭,喉嚨滾動出警告的低吼。林安看到它森然的尖牙和嘴四周滿是斑駁血跡,她不敢再動,也許它剛剛飽餐一頓,所以並不急著攻擊。但是目光如炬,將獵物的纖細身影包裹在瞳仁裡。

  變故突生,兩隻不知從哪裡飛來的全身黑羽的鳥雀沖著林安迎面飛來,林安下意識的驚呼一聲,一矮身,伸出手拼命驅趕。蟄伏的狼受驚怒吼,躍起龐然身軀向林安直撲過來。

  「克勞斯!」本能是一種人不可控制的情緒,危險面前林安大聲叫喊的是他的名字。

  逃竄的步子剛剛邁開一步就被身後轉瞬而至的野獸撲倒在地,林安閉上眼睛,卻久久沒有等到預想中的疼痛。

  慢慢的睜開眼,看到陡然放大的狼頭近在咫尺,夾雜著血腥氣的呼吸吹拂到臉上,林安一動不敢動。

  碩大的圓月掛於天際,深藍色的夜空星辰滿布,比林安之前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多。漫天星斗,令人難以置信。

  月色清淺,仿佛順著林中樹梢緩緩流下來,流動到林安的臉頰上,發出貝殼一樣的可愛光澤。

  林安突然感到臉上一陣濕涼,驚覺是低俯在眼前的狼頭伸出舌頭卷過她的臉頰。趴在地上的林安一陣顫慄,雙眼睜得更大了。「克勞斯?」她不確定的喊了一聲。

  林安知道克勞斯有一半狼人血統,但她從未見過他變身後的獸形。像是回應她的聲音,林安感到臉上又是一陣泛著潮濕的刺癢。

  心弦微松,林安伸出手圈住它的脖子從地上爬起來。她輕輕撫摸它光滑柔軟的皮毛,林安意識到,她感覺安全並不是因為遁逃而出的輕鬆,她只是知道,有一個人總會找到她。

  林安是感覺輕鬆的,因為她知道這並非真實,但也許正因為虛幻所有才能夠毫不顧忌。她撕下外衣的一角給他擦拭血跡斑斑的臉頰,放肆的伸出手指去拽他臉頰兩側的鬍鬚。他表現出難得的溫順。

  「你不變回來嗎?」林安問。他閉合雙眼,趴伏在地上,頭顱閒適的放置在伸展開的前肢上,林安的撫摸似是讓他頗為舒服。

  林安從未接觸過變身後的狼人,不確定他們獸形時是不是會失去人類的語言能力。「這樣也很好。很暖。」她張開手臂整個擁抱住他巨大的軀體,下巴搭在他堅實的脊背,背脊上柔軟厚實的毛髮輕撫她的臉頰。

  他們一直在負重前行,但積壓在肩上的重物在這一刻全部隱身,過往種種不復存在。他們被允許重新站立在彼此的空白起/點,熱烈和深刻的感情可隨心摘取和盡情給予。哪怕它只是月光籠罩下的潔白霧氣,充盈著錯覺和想像。

  她趴在他身上,溫暖輕軟,安寧的酣睡。小小的臉頰幾乎整個埋在他脖頸處厚實的毛髮內,雙手圈著他的脖子。秋風吹過,樹梢脆弱的枯葉悄然飄落。蓬鬆的尾巴微微卷起,蓋在身側瘦小的人身上,是最輕暖貼心的衾被。

  .

  林安被滴落在臉上的冰涼驚醒,夜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珠。林安從克勞斯厚實的皮毛間翻坐起身,雨點打下來,猶掛在樹梢和積落在地上的枯葉上響起一片沙沙之聲。這樣一場雨後,潮濕的枯葉靜靜腐爛,經年將成為滋養植被的養分。

  「下雨了。」林安還有些迷糊,輕柔的聲音漂浮在夜雨中。說完小身子一歪,又倒在一片溫軟中。

  睡意迷蒙中感到身體微微晃動,睜開眼林安才發現自己騎跨在狼人的背上。雨點稀疏但飽滿沉墜,林安想他也許是想帶她找避雨的地方,頭頂和腳下的樹葉發出清脆的雨點墜落的聲響。他走的很慢,以免尚在睡夢中的林安被他疾馳的速度顛落到地上。

  察覺到林安醒了,他停下腳步,詢問的轉過頭看著她。林安立刻會意的低頭俯身,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臉頰還在他脖頸處輕軟的不可思議的毛髮中蹭了蹭。「好啦。我們出發。」林安輕快的說。

  幾乎是她聲音落下的瞬間,他便如利劍一般飛躍出去。虛空中墜落下的雨珠被他們的身影撞碎,林安感到額頭、臉頰、整個身體被飛濺的冰涼包裹。疾馳的風中她睜開眼睛,在相對的速度中,雨珠和落葉似乎都漂浮於半空中靜止不動,她可以伸出手指輕易的碰觸。

  他們在這個空曠的世界中旁若無人的飛奔,像是能夠抵達任何心上的地點。身外的一切迅速而無聲的滑落到身後。一閃而過。

  她被巨大而模糊的快樂包圍。

  她在虛幻的自由中縱容了自己的沉溺。

  「我要永遠留在這裡。」林安俯在他的耳邊輕聲說,「我們留在這裡。」

  **

  嘩嘩的流水聲,沖洗過鮮血滿布的雙手,流動的液體霎時變為濃烈的鮮紅。克勞斯暗沉的目光明滅不定,他剛剛結束了一場與兩名女巫的懇切而認真的交談,弄髒了一件他的女孩很喜歡的T恤,這讓他很不高興。

  以利亞在他母親手上。這個事實就像此刻他臉上和身上的鮮血一樣顯而易見,需要論證的是,林安現在的情況是否也與他邪惡的母親有關。——

  她已經昏睡兩天了。同時陷入沉睡的還有那個叫紅的小女孩。

  .

  有一個旖旎而傳奇的女子筆下曾寫道:如果你認識從前的我,也許就會原諒現在的我。

  這個世界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有不得已的苦澀糾痛的過去,然後被這些不得已一步步逼迫著變成現在的另一個自己。

  埃絲特也是。

  她與魔鬼交易換取一個完整的家庭,贏來她的孩子們。但不可估量的代價又將這一切擊毀,連從前的慘澹都回不去,於是只能迎戰,懷著悲憤和堂皇的保護之名。

  埃絲特企圖讓她的孩子們認識從前的她,然後獲得諒解。但是不行,因為真相揭示的太晚,變成了淺薄的藉口,偽善的皮囊。口口聲聲的拯救也許只是又一次的披著慈母的外衣粉飾的欺騙。更因為,「時間,讓深的東西越來越深,讓淺的東西越來越淺。」

  在這裡,越來越深的是仇恨。越來越淺的是被仇恨排擠的親情。因為人的心只有那麼大小,給予一個人的仇恨佔據的多了,剩下的親情就少。

  克勞斯從未被埃絲特說服,他不相信他的母親口中說出的哪怕一個字,也許她真的能夠將他們的生命放置進另一個軀體中,拯救她的孩子作為吸血魔鬼的詛咒。但這也許只是她另一個陰謀的開始。更不要說他絕不會允許這些不確定的因素威脅到他的孩子的安全。

  但在他內心深處他渴望他的母親所說的都是真的,他渴求這些跨越千年的稀薄感情。當埃絲特向他講述他的生父,他是在父母的期望中出生。她會將他置於狼人的身體中,還原他的本性,治癒侵入他靈魂中的嗜血詛咒。他可以跟那個他珍視的女子組成自己的家庭,快樂,平靜,擁有他長久以來所沒有的一切。

  這是一個誘惑。致命的巨大誘惑。

  像是害怕多一秒自己就會妥協,克勞斯大聲呵斥,「夠了!告訴我以利亞在哪,否則我殺了你!」臉上是急切的惶惑和暴戾混雜的表情,「無論是你現在這副身體,還是你以後想要進入的身體。直到末日!」

  埃絲特知道並不能一次說服自己倔強的兒子,或者說她清楚和平手段從不能讓她的孩子們乖乖聽話。克勞斯以為是自己引出了埃絲特,事實上作為母親,她已經為自己的孩子作出了每一步安排,包括這次的會面。

  強大的女巫力量將她憤怒的孩子重擊倒地,緊接著手腕輕轉,伴隨著脆弱脖頸的斷裂聲,克勞斯陷入短暫的死亡狀態。——埃絲特需要他乖乖等在這裡,然後,踏進她的下一步安排。


第 19 章

  月光流轉映照之際,克勞斯醒了。夢境中的悲傷掩藏一空,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輕慢倨傲。

  他夢到他的父親,生父,在他終於知道他的存在,心懷微薄希望尋找的時候,他找到的是他的屍體。——邁克爾先一步殺死他。

  很難準確描述他當時的心情。他看著那個陌生男人的屍體,他們血脈相連,然後在他知道的數小時內,這種聯繫又轟然斷裂。模糊間他甚至有一種本該如此的感覺,似乎他在一路找來時就已經依稀預感到一切。他在事情發生前已經明確意識到,他的生命中不會有任何光亮,懷抱希望只是徒勞,甚至是一種軟弱的恥辱。

  尼采說:凡是不能殺死你的,最終都會使你更強大。這句話在克勞斯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詮釋。他在這些黑暗中成長,在與黑暗並存的血腥磨難中迅速強大!

  .

  「你比我預計的醒的早了點。」埃絲特低頭查看一塊看起來跟她一樣古老的懷錶,「無所謂了,」她說,「到時間了。」眉宇間是掌控一切的優越強勢。

  埃絲特告訴了克勞斯以利亞的所在,公墓的一個墓穴中,被她施咒陷入沉睡。當然,埃絲特以為她已經給了以利亞足夠的證明去做出一個正確的選擇。

  「最後一個問題,」克勞斯說,「我需要知道,對她,你做了什麼?」

  埃絲特笑了,她知道克勞斯口中的「她」是誰。「我很高興你能墜入愛河,孩子。這會促使你渴望結束,或者至少能夠約束你那邪惡的做事方式。我想你會慎重考慮我的提議,為了她。」

  「你做了什麼?如果讓我知道你做出了任何傷害她的行為……」

  「冷靜我的孩子,你是在迫不及待的將一個弱點暴露給我嗎?愛情讓人變得愚蠢果然十分正確。不過你可以放心,她對我沒有任何用處,這只是一個小小的交易,她很快就會毫髮無傷的醒過來。」

  月亮被厚重的雲層隱沒了,同樣隱沒的還有克勞斯暗沉的臉色。他並不相信母親的話,至少並不完全相信。他抬頭打量眼前這個五官陌生,膚色黝黑的女人,他透過這副皮囊洞穿掩藏期內的那個強大而殘忍的靈魂。他已經忘了,從何時起,他與這個靈魂存在的唯一交集只是對抗和廝殺。

  「今晚我跟你說的所有都是事實,尼克勞斯。是否選擇相信,取決於你。」埃絲特言詞懇切,神情無比真誠。就像她第一次死而復生站立在邁克爾森兄弟姐妹面前,克勞斯以為她是為殺他而來。她卻說,尼克勞斯,你是我的兒子,我是來原諒你。但高貴虛偽的母愛掩蓋下,是最惡毒殘忍的謀殺。

  克勞斯並沒有忘記這些,他沉默的站立片刻,然後身影一閃,消失於黑暗之中。

  .

  埃絲特計算的無比準確,當克勞斯趕去公墓,碰上了那個讓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他的生父。千年前狼族的古老首領。

  他與邁克爾截然不同,正直,勇敢,睿智,克勞斯幾乎可以在他身上找到曾經極度渴望的,一個父親應該有的所有品質。只是,所有期望都是有期限的,它代表著我們在某個時間段的獨特情感,軟弱的,純稚的,悲傷的,恐懼的……在期限之前來到是驚喜,之後再出現則是無數次失望衍生而來的難以抹殺的間隙和隔閡。

  顯然,克勞斯的生父屬於後者。

  震驚過後的第一反應是否定。面前的這個男人是埃絲特用咒語召喚出的幻象,是非真實的,是他的母親為動搖他接受交易而製造出的幻覺。

  然後,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誅心之語脫口而出,「即使你說的都是真的,你對我來說也什麼都不是。你可以爬回地獄,這與我無關。」

  時間把期待一次次切割成傷口,千錘百煉後心堅如鐵。

  .

  克勞斯解救出被埃絲特困在公墓的以利亞,只是他仍舊沉墜在一個脫離掌控的夢境中……

  **

  以利亞看到對面面容清澈的少年,艱難的扶牆而立,他的腳下已經彙聚起大片血跡,嘴角卻掛著悲傷而怪誕的微笑。他伸出手,將奔跑過來打算用吸血鬼的血液提供救治的埃琳娜一掌擊飛。

  以利亞看見他向前邁進了一步,如小溪般潺潺流下的血液隨著他的動作一路蜿蜒,他炯炯的目光始終緊緊盯住給予他致命一擊後,仿佛陷入沉思的女孩。

  以利亞看到他望著紅的方向,嘴唇嚅動了一下。但以利亞聽不到他說了什麼,因為黑暗突然撲面而來,眼前的一切,人和事物瞬間消失。——

  也或許他什麼都沒說。

  .

  熟悉的空曠暗沉的走廊,忽閃著星星點點的燭光。

  「你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紅忽然開口問道。她虛弱異常,身體支撐著走廊一側的牆壁才能站住。對眼前的場景驟然更迭看不出有任何疑慮,似乎已經全然忘卻了前一刻的殺伐襲擊。

  以利亞微微蹙眉,他很懷疑這是他個人的夢境,或者說已經肯定不是。因為他根本不認識那個被利器洞穿重傷的少年,神秘瀑布鎮也早已不在他的關注範圍內。

  看到以利亞的疑惑神情,紅又補充道:「我是說這裡,」她的視線環視了一圈這個陰森禁閉的走廊,「你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一開始的你就像……不,就是,一個毫無理智,只會血腥殺戮的暴君。」

  以利亞沉默了。

  紅卻笑起來,伴隨著沉重的咳聲。「你為什麼不醒過來?你拒絕相信這荒誕邪惡的夢不是嗎?那就醒過來。」

  迎著以利亞平靜無波的目光,紅洞悉到其中夾雜的威脅和被戳破心事的羞惱。她站起身體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以利亞聽到她低低的嗤笑聲。「還是你內心已經選擇相信,」她說。身上的氣息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變得更加銳利,鋒芒畢露。

  「因為你知道,這就是真實。真實就是無法醒來。」

  女孩的語氣仍是輕緩的,以利亞被這又輕又緩的稚嫩拳頭擊中心臟,胸腔中傳來一陣嗡鳴,也是又輕又緩的,卻持久不絕。仿佛他一直拒絕的某些東西終於找到破口,絲絲縷縷的滲透進來,比他的母親費盡心思的肉體或心理的種種摧殘瓦解還要有力而徹底。

  接著,這種心頭的震顫變成尖銳的疼痛,如有實質。以利亞低頭去看,胸口的位置赫然插著一根木樁,露在身體外的木樁的前端還被女孩潔白纖巧的小手握著。

  「死在這裡!或者,醒過來!!」

  鑽心的疼痛中,以利亞聽到紅的聲音,鏗鏘而堅定。

  ……

  **

  以利亞突然清醒的時候克勞斯正要轉身離去。以利亞脖頸處留有類似皮疹的輕微傷口,克勞斯認出這是他的母親慣常使用的馬婁可蘭花花瓣使人沉睡的咒語造成的,通過花瓣使人陷入沉睡,而花根可以用來喚醒。

  克勞斯正欲離去尋找這種植物,以利亞醒了。帶著被人猝然洞穿心臟的戒備和驚疑不定。

  這一場迷幻旅行是彼此聯結的,雖然並不肯定,克勞斯仍是立刻回身,向林安的房間走去。

  正值破曉時分,淡青色的天空漸漸出現瑰麗的朝霞。克勞斯在第一縷穿過薄霧照射下來的晨光中,看到同樣邁步而來的身影。

  他露出數日來的第一抹真切笑容,如晨光般溫習柔和,舒展的雙眉,微微上挑的嘴角。他並不經常這樣笑是對的,否則會有多少人看至沉迷。

  迎面相遇,彼此都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但僅僅一刻,兩人方寸之間的距離,克勞斯居然用上了極限的速度,瞬間掠至林安身前,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已經被攬進一個微涼的懷抱。

  克勞斯聽到懷裡的人發出一聲短促的低笑,來不及疑惑他便被一股難以抵抗的巨大力量反彈飛出,身體被這股力道禁錮住,無法移動分毫。

  「雖然我並不介意這樣的熱情,但我想你也許需要徵詢一下你的女孩的意見。」克勞斯聽見站立在眼前的女孩輕鬆愉悅的聲音。女孩手臂垂落,克勞斯的身體隨之轟然墜地。

  截然陌生的言語姿態,林安沒有如此強大的力量,更不會傷他。克勞斯悠得站起身,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孔上漂浮著淡淡諷刺戲謔的表情。

  幾乎是一瞬間克勞斯即意識到眼前的人並非林安,第一反應是一直潛藏在林安身體中的另一靈魂記憶,然後馬上否定,「她」不會有如此外露的得意神情。

  那就是……

  「紅!」剛剛蘇醒的以利亞一語道出克勞斯的猜測。如此的咄咄鋒芒,以利亞剛剛在這個女孩手上領教過。

  女孩沖以利亞狡黠的眨眨眼。「雖然比我預想的時間久了一些,但是,」她款款走到房間的試衣鏡前,前前前後後仔細打量這具全新的身體,像是在試穿一件新衣般欣喜不已,「很完美。」女孩說道。

  「以利亞,看住她,不要讓她用林安的身體走出這個房間。我去馬塞爾那裡。」鎮定下來後,克勞斯快速說道。在林安陷入沉睡的第二天,馬塞爾帶來了紅與之相同的消息。如果這場陰謀是身體互換,他需要在更壞的情況發生前找到林安。

  「你不用去了。」以利亞攔住克勞斯,視線轉向門口的方向。關心則亂,他強大的弟弟居然完全沒有聽到另一個人的腳步聲。

  克勞斯跟隨以利亞的目光轉頭,看到了另一個輪廓無比相似,但稍顯稚嫩的身影。她停在門口的位置,不再靠近。

  克勞斯頓在原地沒有動。他看到她的一刻就明白,這就是更壞的情況。——因為這個女孩的視線只在他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然後直接越過他看向他身後的人。

  更因為,克勞斯從她短暫的目光中,看到了憐憫……

  .

  林安,或者說紅,背對著眾人,在光潔的鏡面中接住那道從門口射過來的目光,得意狂妄之色更甚。

  「你輸了。」她說。

  站立在門口的身影沒有回答,重新提步向屋內走來。她走的慢,語調也慢。她說:「我的身體才能更好的控制魔法,我一直知道你的目的在此,卻沒想到這麼快。你做得很好,我很意外。」

  她停在鏡前,與她並肩而立。鏡面映照出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孔。一笑意輕妄。一淡然冷凝。

  .

  秋日的陽光淡淡照射進來。「啪!」一聲碎響,一人多高的試衣鏡四分五裂。

  「如果她回不來,那你們全都要給她陪葬。」身後傳來克勞斯冷然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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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太陽升至頭頂,即便是已是秋日,仍有些灼熱的難耐。強烈的光線照射在克勞斯的一側臉頰,他的另一側面頰便沉在相對的陰暗中。

  「我的母親,埃絲特,她說這是一個交易。現在看來,是與你的交易。」

  現在擁有著林安的身體的女孩聳聳肩,並不否認。「願不願意再試著猜一下,我是用什麼籌碼與你那位偉大的母親來做交易。」

  克勞斯微微蹙眉,只停頓了一瞬便了然地道出答案:「科爾。」

  「Yes!」紅愉快的擊掌,雙眼閃爍著明亮的光芒,「所以你看,科爾也好,林安也好,都不是我的決定。我要的只是這個身體。要救你的林安,你可以去找埃絲特。還有,」女孩收斂笑容,故作嚴肅的補充,「我告訴你這些絕不是因為我怕你哦,只是因為我現在心情,非常好!」

  克勞斯卻心情頗為複雜的看著眼前的女孩,這樣久違的明媚笑容,他甚至忘了上一次見她露出這樣的笑臉是在什麼時候。他忽略的東西何其之多。

  「海莉。」克勞斯快速的從沙發上站起來,突然出聲叫海莉的名字。

  一道肉眼難以分辨的人影一閃而過,接著「哢!哢!」連續兩聲沉悶的金屬碰撞聲後,海莉好整以暇的站在紅面前。

  紅感到手上一陣冰涼沉重,低頭去看,雙手已經被一副看起來異常老舊笨重的黑鐵鐐銬鎖住。

  「Seriously?!」紅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手上誇張的手銬,它看起來簡直和邁克爾森家族一樣古老,並且陰鬱。

  「很抱歉要採取這樣的方式,」克勞斯沒什麼誠意的表示歉意,「只是為了確保在我去找我親愛的母親時,你能夠乖乖呆在這裡,直到我們讓一切都恢復正常。」

  「你認為這個可以困住我?」

  克勞斯並沒有回答紅的問題,他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林安的身高只堪堪到他肩膀的位置,克勞斯刻意的站在她身前,便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他目不轉睛的凝望著眼前的女孩,他說,「你應該慶倖你現在身處我絕不會傷害的身體之中,否則……」

  緊接著,不等紅有任何反應,克勞斯已經轉身面向以利亞,「以利亞?」

  以利亞了然點頭,「你去,我會留著這裡……」

  克勞斯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原地。

  **

  「你不用浪費力氣了。你打不開的。」

  聽到聲音,紅抬起頭,看見以利亞已經換過衣衫,一如既往刻板筆挺的西裝,領口和袖口的襯衣潔白如雪。

  「我知道。專門對付女巫的黑暗物質,而這個,」女孩晃了晃手上的手銬,鎖鏈一陣叮噹作響,「拷在巫師的手上就無法施法術,對吧?」

  以利亞不置可否,走到另一側的沙發上落座。

  「你們怎麼會有這些東西?」紅感興趣的詢問。

  以利亞抬頭看了眼女孩笑盈盈的臉孔,他知道她並不真的關心這些,也許只是希望找到破解的方法。

  「一個朋友離開新奧爾良時贈送給另一位……朋友的臨別禮物。」以利亞仍是如實相告。

  紅撇撇嘴,「奇怪的朋友,奇怪的禮物。不過如果是與邁克爾森家族有關的,那就見怪不怪啦。」

  以利亞沒有理會女孩稚拙的揶揄,當他注視她,他的眼前不停閃現的是幻境中另一張冷漠的,甚至佈滿絕望的稚弱面孔……

  **

  天已經完全亮起來,晨霧散去,太陽爬至天頂,和熙溫暖的照著街道上的每一個人。但是日光下每個人都不盡相同,有著各自不同的故事,奔向各自不同的目標。

  沒有人知道,行走在路上的那個一身黑衣,腳步匆忙的冷峻男人,他有一雙深邃的眼眸,瞳仁深處隱藏美麗難辨的磁藍。你千萬不要去努力分辨,那是深不可測的危險天塹,一旦失足,便永陷其中無法自救。他桀驁不馴,卻又脆弱易傷。他的故事已經持續了千年之久,是一個關於愛和殺戮的故事。他奔向的目標是他的母親,為愛,也為殺戮。

  克勞斯想起,林安曾對他說過,這片公墓如同密林,一旦走進很容易迷失在裡面。更不要說除了往生者,還有盤亙於此的強大女巫族群。克勞斯知道在此之前林安從未到過墓地,因為她從沒有面對過任何人的死亡,也就不需要到這種地方。一切都是從來到這裡,來到他們的世界開始。

  確如林安所言,這裡如同迷宮,即便不是,女巫也可以輕易施咒掩藏自身不被找到。幸運的是,它現在並不是危險的迷宮,因為埃絲特也在等克勞斯。但明顯兩人的目的不同,埃絲特是在等待克勞斯對生父復活的反映,而克勞斯的全部心神已經被另一個人占滿。

  看到埃絲特的身影,克勞斯瞬間逼近,怒火中燒的一把扣住埃絲特的脖子。克勞斯腳步不停,手上的力道大得驚人,埃絲特被迫跟著他的速度艱難後退,直到肩背猛地撞上牆壁。

  「你對我撒謊!你說她很快就會毫髮無傷的醒過來,但是那根本不是她!告訴我她在哪?否則我發誓,我會再一次的掐斷你的脖子,比上次更加毫不猶豫。」

  埃絲特驚詫莫名的仰著臉注視克勞斯,她能夠感覺到克勞斯是真的要不顧一切的殺死她,無論他突然失控的怒氣從何而來。埃絲特艱難的伸出右手施咒自救,難以抵抗的強大咒語讓克勞斯頭痛欲裂,但是他並沒有鬆開鉗制,埃絲特幾近窒息。

  「我做了這麼多事情,克勞斯……我解釋了一切,為了……讓你能夠相信我。所以,無論……你現在說的……是什麼,都不會是我做的。」埃絲特斷斷續續的說。

  「我會自己找到答案。現在,我需要可以把她送回原來身體的咒語。」克勞斯將埃絲特沉墜的身體一把丟開。

  「你知道我可以幫你施咒,這是我創造的咒語,沒有人能比我更好的掌控。」埃絲特低伏在地上,喘息著說。

  「我不相信你。」克勞斯掏出紙筆遞給埃絲特,冷靜而毫無猶豫的說道。

  埃絲特從地上站起來,臉上恢復平和的笑容,仿佛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我可以給你咒語,」埃絲特說,「用你的妹妹,麗蓓嘉,換取你的愛人。你會怎麼選擇,尼克勞斯?」

  「你怎麼敢!……」克勞斯語氣盛怒,卻又猛然頓住話語,臉上的怒容變為神秘莫測的勾唇一笑,「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交易,母親。」

  埃絲特興味的抬眸,等待克勞斯說下去。「你用咒語復活科爾,把他放進一個巫師的身體也好,人類也好,隨你高興。而我,試著考慮你煞費苦心的提議。」克勞斯說,「家庭重聚的大團圓,我的母親,少一個可不能稱為大團圓。」

  埃絲特輕笑,邁步向石室內走去,「我明白了,為了那個女孩,是嗎?」

  「科爾是我的弟弟!」

  「我相信。我相信你會不惜一切來救自己的家人。但是,尼克勞斯,你很清楚如果我帶回科爾,他會變成第二個芬恩,成為我的助力。在你與我已經落後的對抗中,你絕不希望這樣的情況出現。但你仍提出了這樣的——交易,用你的話來說。也許我低估了那個女孩對你的影響。」

  埃絲特陷入短暫的沉思,緊接著又立刻回神說道:「不過沒關係,你是我的兒子,尼克勞斯,我願意為你保留住這份救贖。同樣的,我也有能力隨時摧毀。你應該謹記這一點。至於科爾,」埃絲特看著克勞斯,她說,「我不會放棄我任何一個孩子。而麗蓓嘉,我會找到她,或早或晚。」

  埃絲特走到石桌旁,將紙筆置於桌面,俯身繪製古老而繁複的咒語。

  .

  當克勞斯從墓穴中走出,眼前重現一片無色的蕭殺世界。灰敗的暗沉懸棺,圍在墓園四周的光禿的樹幹。天上灰濛濛的,漂浮著大片大片的雲塊,太陽在其中穿行,時明時暗。間或有些從雲隙中透下來的光斑在巨大的懸棺頂上移動。

  男人的身影在這些光影中快速的一閃而逝。

  **

  克勞斯不相信埃絲特,也並不完全相信現在在他房子裡的這兩個女巫,事實上他很難相信任何人,在千年的混亂爭鬥中,他始終保持著孤立的清醒。絕對的掌控,絕對的力量,這是他的生存模式。

  現在也不例外。

  最先出聲反對的是以利亞,他和紅在夢境中的遭遇讓他對這個如同精怪的女孩充滿同情,但同樣也讓他深刻認識到,她是不可信的。不只是紅與他們的不同立場,還因為這個女孩太過難以捉摸,她身上共存著懵懂天真和殘暴無情兩種截然相反的極端。她這種天真的暴虐充滿了不確定性。

  所以,以利亞反對由紅來施咒。

  「不需要她。我可以來施咒。」另一道聲音突然響起。屋內的三人一齊調轉目光看向她,女孩又沉靜的重複了一遍,「我可以施咒,比起她,我更可信一些,不是嗎?」

  「我不認為你現在還有女巫的能力。」以利亞說。事實擺在眼前,紅佔據了她的身體。

  「只要她的魔法被壓制,」女孩望向被手銬鎖住的紅,後者無比愜意的窩在沙發裡,雙腿交疊,一隻小巧的裸足調皮的晃來晃去,垂在腿側的鎖鏈隨著她的動作不停的叮噹作響。紅玩的高興,仿佛他們現在談論的一切與她毫無關係。女孩收回目光,對以利亞說道:「我相信你會確保這一點的,是嗎以利亞.邁克爾森先生?」

  以利亞並未回答。他看向克勞斯,克勞斯回以注視。以利亞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只是沉默,模糊中他似乎在克勞斯的眼中看見一道裂縫,那是一座絕對封閉的壁壘中橫生的裂縫,當我們放鬆堅守,允許另外的人走進,這道裂縫已經開始從內部慢慢滲透。它的存在昭示著,永遠沒有絕對的掌控。

  於是,以利亞無言的對克勞斯點了點頭。這是他要做和一直在做的,支援,和給予自己全部的説明。


第21章

  一個人為什麼不能認定自己的夢是真的,而醒過來的生活是假的?是的,我們可以。我們應該被允許保有選擇的自由。如果這裡存在既定的標準和丈量的尺度,那只能是,也應該是自己的意願。

  .

  兩排點燃的白色蠟燭在桌面上排列成神秘的圖形,暗沉的房屋中透射出微弱的燭光,把閒散站立的眾人的身影映的影影幢幢。

  低沉的咒語聲響起,燭火像是被風拉扯著劇烈晃動,而後「呼!」的一聲,兩排跳動的短促火苗猛然升高數倍,房間被咒語催動的燭火照的驟亮。

  桌面正中,被白色蠟燭圍住的器皿中盛裝的是林安、克勞斯及施咒之人的血液,咒語會將克勞斯和林安的意識相連,然後克勞斯蘇醒的一刻也將林安帶回。

  咒語聲持續不斷,並漸次升高,遊弋於整個房屋的無根之風愈見強勁,克勞斯在咒語聲和風聲中陷入睡眠。以利亞站立在他身側,確保事情真的能夠按照他們所期望的方式發展。

  以利亞觀望那個施咒的女孩,她微低著頭,面部隱在黑暗中,低沉急促的咒語從她口中吟誦而出。當她做著這些,以利亞可以看出這是她擅長的事情,當她全身心的投入其中,外在的稚嫩隱藏不見,全身張弛著女巫的強大力量。以利亞必須承認,這股力量完全超出他們的可控範圍。

  以利亞習慣性的抿了一下唇,雙手插進西裝褲口袋,微微挪動身體將重心從左腳換至右腳。——這是他感覺到威脅時,不自覺的肢體動作。這個正在專心施咒的女孩讓他感覺到威脅。以利亞轉動視線看向客廳中的另一個身影,紅背靠沙發,頭部低垂在靠背上,雙眼微眯,像一隻困倦的小貓。以利亞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唇角不經意的彎起。

  事實上在開始之前以利亞已經預測到事情的曲折,相信克勞斯亦是如此,與他們這個家族相關的事物從來就是遍佈荊棘、混亂、沉重、幽暗、意外。他,或克勞斯,或者任何一個邁克爾森,他們時刻準備著接受這些……

  **

  林安的面頰隨同曙色一起來到克勞斯的面前,當他張開雙眼看見林安就靠在他的頸窩酣睡正香,看見她的發梢上占滿晨露和片片細碎的落葉。

  克勞斯絕沒想到見到她的第一眼是這樣的情景。他稍稍支起上身,然後又躺下。他看到他們是置身于荒林之中,這就是她耽於之境?這一刻克勞斯才相信,紅或者埃絲特並沒有圍困林安的意識,她只是找到一個可供遁逃而入的夢境。

  柔軟的風吹起她的衣角,流動的跳躍的美麗。陽光靈巧的穿越樹木的縫隙照射下來,林安就在這明亮的光線下眉眼舒展,所有的潮濕灰暗一掃而空。

  「你可以再睡一會兒,」克勞斯伸出手放在林安的額上,替她遮擋陽光,仿佛他們置身的不是荒僻的樹林,而是一間正常的臥房,仿佛他已經完全忘卻他會出現在這裡是為了打破她的夢境,將這個潔淨的女孩重新拖拽進陰暗的污泥之中。他只是湊近過去親吻她的額頭,他說,「時間還早。我們的時間還早。」

  「你終於肯變回來了……」林安說,初初睡醒的聲音軟軟的,光裸的手臂伸出去圈住他的腰,還打著小鼾略帶不滿的嫌棄,「沒有狼的皮毛暖。」

  狼嗎?她見到他的獸形,而且看起來還很喜歡?克勞斯笑意淺淺的抬了抬眉毛,既心悅,又驚詫。

  林安往他懷裡拱了拱,「你相信嗎?」她說,「我感覺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抱過你……」口氣充滿遲疑,像是在記憶中努力尋找,卻沒有找到。「我們從沒有離得這麼近,是嗎?」林安問。

  克勞斯無法作答,他聽見她說,「我多喜歡這樣。我多喜歡這裡。」克勞斯呼吸漸重,他甚至感覺到胸腔缺氧般的悶疼。他曾無數次打碎旁人的夢想,看著他們墜入無望破碎的黑暗泥沼,他享受暴力操控一切帶來的瘋狂膨脹的快感。但林安不行,這是他要為之築夢的人,而現在他被迫親手擊碎她夢枕黃粱的虛幻——再一次的。

  克勞斯抱著林安坐起來,她像是沒有重量,無比乖巧的棲在他的膝頭。克勞斯撫摸她的頭髮,低頭過去親吻她的耳垂,他在她的耳邊低語,語氣親昵溫柔的不可思議。他說,「林安……」第一句就叫了她的名字,林安喜歡聽他喊她的名字,笑著點頭答應。

  「林安,」他說,「你原諒了我做下的所有錯誤了嗎?」他們並沒有討論過這個話題,他為過去所有道過謙,但林安從未表述過觀點,原諒,或無法原諒,都沒有說過。克勞斯也沒有深究,因為彼此都知道他不會輕易放手,□□的專政已經註定,其他的不同聲音都不再有作用。

  但是他現在問了,不過接著果然又說,「你知道我不會放你走……」聽見他這樣說,林安又是笑。

  克勞斯從林安的耳廓抬起頭,于明亮日光下直視她的眼睛。他說,「我希望你能原諒,因為這樣我們才能更好的重新開始。回答我,我們能重新開始。」克勞斯用拇指重重壓住林安的唇瓣,帶了一絲強橫的逼迫。

  林安輕輕點了頭。

  「好女孩。」克勞斯說,他凝視著她,不放過她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但不是這裡親愛的,我們會重新開始,在真實的世界中。在現實中,我們也會靠得這麼近,永遠這麼近,更近……」

  晨起的細碎日光落入林安目中,她的雙眼也閃爍了光亮。林安一直清醒知道這裡是虛幻的,而現在到了夢醒的時候。她知道克勞斯會找到她,毋庸置疑,這個男人愛她,雖然他的愛有時顯得稀薄,但從未停止。

  察覺到她的猶疑,克勞斯再次低頭迫近,伸出手指揉摸她左側臉頰壓出的睡痕。對於林安,這是一種充滿誘惑的力量,她知道,所以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你不能總是這樣克勞斯……我不會永遠答應,不能每次都答應的……」她小聲的抗議。

  「……現實的世界,太可怕。」她說道。

  是的,那個真實的世界,充滿死亡的世界才是可怕而虛幻。那是克勞斯的真實的世界。屬於林安的現實應該是與此刻類似的寂然靜謐,如同日光,一目了然的寧透。

  林安從不會輕易表達她的失望和不滿,連旁人劃在她心上的創楚都是平和的安詳的。克勞斯知道,她所要說的是:你的現實的世界太可怕了。

  克勞斯體味到自我的卑劣,這與他一貫的卑鄙劣跡不同,他無法輕易翻閱,愧澀難當並試圖彌補。他們之間亟待解決的問題,如同此刻墜落在地面上的秋葉,多而繁雜。兩人都企圖用愛的歡愉和虛妄使之被遮蓋和麻醉。但卻無計消除。這些問題像是隱秘的間歇性發作的疾病,在每一次他們覺得終於痊癒擺脫的時候,再次糾纏而至,於是他們一直停留在原地,覓不到治癒的靈藥。

  他們貪戀著,並恐懼著。恐懼這種間歇交替的時間越來越短暫,恐懼這一次來襲的疾病終於是最後一次的病入膏肓……

  .

  「Oh,老天!這真是夠了!」一聲似乎隱忍良久的喊叫,「你們就不能坦然承認,『我-們-不-合-適』?!看到嗎?五個字而已,『我們不合適』,簡簡單單,明明白白。」

  林安和克勞斯應聲回頭,另一張與林安相同的面孔暴露在大太陽下,眯著眼快樂的打招呼。克勞斯緩慢的警惕的將林安擋在身後。

  「是你?!」克勞斯戒備而疑惑。

  「是我啊。」這樣輕快的跳動的聲音自然是紅。她看起來很是喜歡林安這個虛幻的夢境,腳步特意撿著最厚實的落葉堆蹦跳著踩踏,伴著清脆的折斷崩裂聲一步步走近。

  在距離克勞斯一臂遠的位置停住,紅眨眨眼,故意調皮的向左邊彎下身子,露出小腦瓜沖被克勞斯護在身後的林安打招呼,「好久不見呀,林安。」

  相比克勞斯的出現,林安見到紅是強烈的真實感,因為真實的記著是這個笑語晏晏的女孩造成科爾的死亡。這是人心上的漏洞——比起綿甜安穩,它總是對痛楚更加敏感。

  林安並不回應,與那雙狡黠靈動的雙眼沉默對視。

  毫無徵兆的,天開始一寸寸暗沉下來,壓抑的寥落的,仿佛重回了黎明前的黑暗時刻。細細碎碎的雨線飄落,天像是永不會再亮起來的墜在人的心上。空落的雨點打在克勞斯的臉上,冰涼的。

  克勞斯側轉身體阻斷了兩人的視線,他伸出一隻手握住林安的,拇指的指肚無意識的在她的掌心劃過,帶著安撫的味道。

  紅聳聳肩,收回身體站好,目光轉向克勞斯。

  「不好奇我為什麼出現?」紅笑問道。

  「我猜總不會是迷路,」克勞斯也笑,唇角好看的勾起,「不過你可以不用浪費唇舌了,因為我向來對無關的人沒有什麼耐心,尤其如果她還愚蠢的妄圖螳臂擋車。」說到最後語氣已然森冷。

  紅哼笑一聲,對克勞斯森然的警告全不在意。「你看,你總是搞錯仇視對象。」紅無奈的攤手,「不是我要做螳螂,是有人把我送來這裡做螳螂。我想你一定想到是誰啦。」紅狡猾的壞心眼的看著對面的男人。

  「是,」克勞斯說,紅被手銬禁錮魔法,能讓她出現在這裡的只會是與他和林安聯結的施咒之人。「我不相信『她』。同樣也不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但你阻止不了『她』。」

  克勞斯的眸色暗了暗,「所以你現在是『她』的走狗了嗎?我還以為你們是,死敵。」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永遠不可能真正鬥至你死我活,因為我們是一體的。不過,現在,這只是一個交易。」紅說,「GOD!我真喜歡交易,你知道我被困了十三年,在那個地方可沒有什麼人能跟我做交易。」

  克勞斯對女孩一大堆的牢騷無動於衷,他輕點了下頭,說,「Well,那我就不用阻止『她』,只需要阻止你了!」

  克勞斯的聲音飄斷在雨線中,同時飄飛而出的還有他的身體。他是善於把握主動的王者,相信進攻即是最好的防守,他也這樣做了,但全速攻擊的身體卻驟然撞上一堵透明的牆壁,然後以同樣的速度摔飛出去。——女巫的老把戲,界限咒。

  看見克勞斯倒地的身體,紅向前邁進一步,堪堪停在界限之外。「女巫這種生物,簡直是你們始祖的天敵,你說呢?」紅微微低伏著身子說道。

  林安奔向克勞斯卻被同樣的界限阻隔,現在他們之間存在一道真正的無法跨越的障礙了。林安隱隱意識到,這一次也許是他們的「病入膏肓」了。她聽見那個跟她有著同樣面孔的女孩說,「不用著急親愛的,反正你馬上就會忘記他了。」

  這就是她的目的?!林安站起來,奇異的是她絲毫沒有震驚的感覺,仿佛她已經預感到事情的發展,或者默認了這樣的發展。克勞斯也迅速起身,他們望向同一個人。

  顯然他們外露的焦灼讓紅很滿意,她輕快的說,「放輕鬆,寶貝們,我來可不是要殺死你們,或是,你們腦海中臆想的什麼其他陰謀,只是輕輕的抹去一部分記憶,然後讓林安重回到她一直懷念的從前的平靜生活。So,」紅無比雀躍的,「我是來做天使的,這一次。」

  短暫的沉默。「你會得到什麼?」林安突然出聲詢問,「你說這只是交易,『她』拿什麼跟你交換。」

  「你的身體,」紅說,「事實上也是『她』的身體,徹底屬於我。抹去你的記憶,把你送回這一切開始之前的林家。」

  「所以連我的身體都是不屬於我……」

  「你會從我的身體中蘇醒,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重新開始的機會。做人不能太貪心。」

  「所以這就是你們女巫是嗎?」克勞斯突然出聲,手握成拳重重的砸在面前無形的牆壁上,林安看到飄逸的雨絲輕易穿越強大的屏障,飄蕩到克勞斯佈滿怒容的臉上,他們卻不能。她聽見克勞斯說,「你們覺得可以任意決定所有事,任意安排所有人的生活。」他說,「不!我不在乎你們的決定,我絕不會,永遠不會向你們屈服和接受。除非你現在就用白櫟樹木樁將我殺死,否則我發誓,當我離開這裡我會讓你後悔從你那個十三年的牢籠中逃出來……」

  紅移開對峙廝殺的目光,她伸出右手,五指猛然收緊,克勞斯的身體不受控制的撞向面前的屏障,他的臉像是被擠壓在一塊透明玻璃上一樣呈現出滑稽的變形扭曲,紅不可抑制的輕笑,「你會這麼說是因為你不知道我在我的牢籠中經歷過什麼。不過都不重要了,你根本不會記得這一切,你不會天真的以為『她』只讓我抹去林安的記憶吧。如果你保留這些記憶,林安怎麼可能徹底擺脫這些超自然糾纏?」

  直到這一刻,克勞斯的臉上終於現出了真正的驚恐和絕望。

  他從一開始就錯了。是,他並沒有相信『她』,但他下意識的相信了『她』並不會傷害林安,因為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她』就是林安。但是他忽視了『她』和林安的本質不同,林安是普通人類,『她』是女巫——而她討厭這一點!甚至『她』曾不惜將自己脫胎成另一個人來逃開所厭惡的一切超自然現象,這也是林安存在的原因。而他,就是糾纏住林安的超自然生物。所以『她』現在要將這糾纏切斷了。

  紅注視著這一切,突然覺得麻木無味起來,她淡淡的說,「是的,你們全都會忘記,如同從未在彼此的生命中存在過。」

  全部遺忘,如同從未在彼此的生命中存在過……林安茫然的注視著克勞斯的掙扎,他們都不止一次的質疑彼此之間的不適合,困惑、妥協、忍耐、克制,及至相互躲避,卻始終不能下定決心斷然割裂。現在終於有了第三者不可阻擋的推動,這會是他們感情中一場痛徹心脾的必須的撥亂反正。

  .

  女巫愛說自己是大自然的僕人,他們也幾乎是所有超自然生物的掣肘,即便是始祖,在女巫的強大力量面前也被壓制的幾無還手之力。

  「現在,讓我們結束這一切吧。」紅說著,向林安的方向伸出左手,然後五指緊握成拳。

  那樣輕省又漫不經心的動作,林安卻立刻感覺到,身體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捆綁,掙脫無能。蠅蠅的咒語聲中,腦中像是陡然橫劈進一柄刀刃,巨大的痛楚悠忽而至,呼吸似乎也猛然斷絕了。但到底沒有斷,沉重的一呼一吸間,這柄遲鈍的刀刃一點點磨著,切割著,錐心刮骨般的疼。最難以忍受的是,這疼仿佛不會忍盡,疼到了極致,覺得多一秒就會死去,但時間一點點流過,意識還在,疼痛也在……

  克勞斯在經歷同樣的疼,但他始終睜著眼睛,他看見林安慘白如紙的面孔,聽見她不可抑制的痛叫聲漸漸虛弱如幼獸的細小□□。還有那些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影像,那些與她有關的記憶像現在的雨絲,飄過來,又飄走了,捉不到,也留不住……

  「No……No……No!」他艱難的叫囂著,「No!!!」終於在一聲震顫的低吼聲中,克勞斯一躍而起,積蓄起全部力量的身體向界限屏障撞去!

  就在這個時候,紅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前後晃動了一下,咒語中斷,林安墜倒在地。

  「見鬼!以利亞……」紅咕嚕了一聲。身影如同被吹皺的湖面閃爍搖晃,消失不見。

  克勞斯站立在冷雨中,神情怔忪。他看到前方一道模糊的人影一閃而逝,他回頭,身後卻是同樣空無一人的濃密樹林。心上有一塊奇異的陌生的空白,微癢著,像是不小心被小貓幼嫩的爪子刮掉了一塊,並不致命,但是分明的缺失。

  暗沉的風將細雨吹成了煙,最後一縷氣息也無知無覺的消散。落葉蕭蕭,一片深秋殘景……


第22章

  一場綿長而疲憊的夢境後,林安醒的很早。她走出房門,看見庭院的高大樹木,枝條上殘存著一些枯卷的葉子,在青灰色的淒清天空下顯出荒蕪。她站立在闌幹旁,腳下的木質地板在清晨的微弱光照下泛出潔淨的光澤。林安低下頭,長時間的盯住這些光澤,她感到頭昏腦漲,困乏,遲鈍,像這秋日景象,蒼涼的,空蕩蕩。

  林安聽到樓下傳來模糊的聲響,她循著聲音往樓下走,停在一間緊閉的房門前。聲音突然停了,須臾,細細的咣當撞擊聲再次響起。林安遲疑著,頭腦仍有些昏沉,疑心是自己的幻聽,反而並沒有多少害怕的感覺了。

  她伸出手,微一使力,推開了那扇門。門內的人同時一臉警惕的望過來。

  若是以前,林安或許能夠一眼認出,這個膚色黝黑五官突出的人,文森特,也就是芬恩。而現在,她只看到一個面容淒慘狼狽的男人,雙手吃力的高舉至頭頂,手腕被鎖鏈纏繞拷在樓梯上,嘴角猶掛著一絲顯而易見的血跡。整個人如拉直緊繃,隨時都會斷裂的弦。

  林安吃了一驚,她頓在原地,然後猛然回頭向外奔去。她跑得飛快,像是後面緊追著吃人的野獸。一道黑影一閃而過,林安停頓不及,直直撞過去。對方卻從容不迫,待林安奔至身前,準確而迅捷的伸出一隻手卡在她的脖頸。呼吸被阻斷,林安瞪圓了眼睛,驚恐的看著面前一臉陰鷙的黑衫男人。

  他像是這才發現利爪下的小東西真是瘦小的可憐,他微微使力她便雙腳離地,漲紅了臉頰晃動著手腿掙扎。瞪得渾圓的眼睛更顯得大,因為缺氧悶出細碎的眼淚,濕漉漉的瞳仁映出他陰沉的面容。

  在這雙潮濕的眼眸的注視下,他漸漸不自覺的放鬆了手上的力道。

  「住手!克勞斯!」另一道身影緊隨而至,撞開了鐵爪般制掣在林安脖上的手臂。

  林安氣喘如牛,急急的退後一步,驚疑不定的望著眼前的男人。一落拓不羈,一衣著考究。是克勞斯,和以利亞。

  以利亞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看著林安滿眼濃重的戒備,這實在不是一個可喜的開端。以利亞盡可能平靜和緩的說道,「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但是相信我,安,這裡沒有人會傷害你。」

  林安審視著眼前的男人,他熟悉的整理衣袖的小動作,不確定的開口:「以利亞?……」

  以利亞修長優雅的手指停頓在華美的袖扣上,他詫異的抬起頭,「你記得我!?」

  林安點點頭,又搖頭。她似乎認得眼前的男人,卻又無法真切的想起與他有關的任何事。

  「那你是否還記得,克勞斯?」以利亞遲疑著,看向站立在他身側的男人,「我的弟弟,克勞斯.邁克爾森?」

  林安快速的調整目光瞄了一眼對面的男人,而克勞斯也在打量林安,灼灼的視線在女孩脖頸、手腕的大片傷疤上久久停頓,尤其令人震驚的是裸/露的左手手臂,從肘部內側,一直蜿蜒至手腕,與腕上的疤痕連成一體,醜陋的,觸目驚心!

  感覺到克勞斯的視線,林安將手臂彎到了身後。林安也已經發現手上的傷疤,但卻回憶不起這些傷是何時如何造成的。

  林安收回視線,很肯定的搖了頭,「我不認識他。」林安說。

  克勞斯的瞳孔猛然收縮——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他也並不認識眼前這個小女孩,可是聽她毫不猶疑的矢口否認,像是突然被一根細小的針尖在心上紮了一下。疼痛剛剛冒頭,他剛要順著這疼想下去,又陡然消失了,仿佛這一切只是他無端的臆想。

  紛雜的思緒只發生在一瞬間,克勞斯不動聲色的站在當地。

  以利亞沉默了一瞬。他聽見女孩略顯不安的聲音問道:「你剛才叫我,『安』?那是我的名字嗎?」

  ……

  從來淡然睿智,喜怒不形于色的始祖以利亞,也終於面露詫然。看來這就是紅所說的,強行中斷咒語的難以預料的結果了。

  .

  埃絲特的咒語追趕上麗蓓嘉帶著嬰兒躲藏的腳步,以利亞被迫離開新奧爾良,確保她們的安全。林安停留在清醒後謎團一般的世界。

  林安也許也是克勞斯的謎團,但卻是現在的他可以輕省忽略和跨越的,卻也無關對錯,只是林安更一無所有一些,可走的路太過狹窄,背影便難免孤絕。

  以利亞走得匆忙,來不及解釋一切。克勞斯讓林安在房裡等待,他說,若不聽話,將你跟那個男人一樣鎖在樓梯上。

  林安就一直安靜的等在屋裡。她打開衣櫥,換下身上的睡裙。以利亞說這裡是她的房間,很奇怪的,衣櫥內所有的衣服,她穿在身上都稍顯寬鬆,卻又都是她喜歡的簡單款式和顏色。

  林安在房門口徘徊良久,這是一棟頗大的房屋,此刻卻是靜悄悄如同空無一人。她略顯無聊的想去逛一逛,卻又擔心撞上如同清晨那樣的場景。當然,還有克勞斯威脅孩童般的恐嚇話語。對於鎖關在屋內的那個男人,林安不曾詢問,心裡似乎瞭解,似乎覺得此種事情是稀鬆平常的。

  她甚至沒有深究記憶中明顯的空缺,像是身體中另有意識決斷。林安安於被動。

  她只是安靜的等待在房間內,陽光沿著她的手指一點點移動。林安捧著書,漸漸歪倒在鬆軟的大床上。

  .

  響在頭頂的腳步聲終於停止,克勞斯在客廳寬大的沙發上靜坐,放置在客廳一角的高大盆景在厚重的地毯上投下樹影。以利亞離開前慎重的話語反復在耳邊迴響:「克勞斯,向我保證,你會確保這個女孩的安全。」以利亞說,「相信我,克勞斯,你不會希望她受到傷害。」

  克勞斯微有些不耐的站起身,向等待著他的「囚犯」——或許也將會成為他對抗埃絲特的同盟,芬恩走去,卻在樓梯口停住腳步,然後驟然折轉向林安所在的房間掠去,瞬間已出現在洞開的房門口。

  輕輕淺淺的呼吸傳進耳中,克勞斯放緩了步伐,他看到那個小女孩如一朵白嫩的花,靜靜棲開在床幃間。她的面容埋在散亂的黑髮中,看不真切。一本翻開的書冊滑落在左側手臂上。

  克勞斯走過去撿起書,低頭去看林安翻到的那一頁。是威廉.布萊克的一首詩,《毒樹》。

  「我對朋友充滿憤怒,

  我說出了憤怒,

  怒氣便戛然而止。

  我對敵人充滿憤怒,

  未曾表述,

  憤怒蔓延生長。

  日夜以我的淚水

  在恐懼中澆灌憤怒,

  用微笑和溫柔虛偽的詭計,

  照耀著憤怒,

  憤怒日夜生長,

  直到結出一個閃亮的蘋果。

  我的敵人將見到它的光芒,

  他知道那屬於我。

  在夜幕籠罩花園之時,

  他悄然而來試圖偷走。

  清晨我高興的發現,

  我的敵人橫屍樹下。」

  這是他的書。克勞斯皺起了眉毛,因為他看到書頁的留白處,不知被什麼人寫滿了雜亂無章的筆記,筆劃稚嫩,難看,而且是中文。看了一眼安然躺在床上的東方娃娃,克勞斯耐住性子細看,似乎也是一首小詩。

  「我希望,

  每一個時刻,

  都像彩色蠟筆那樣美麗。

  我希望,

  能在心愛的白紙上畫畫,

  畫出笨拙的自由,

  畫下一隻永遠不會,

  流淚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屬於天空的羽毛和樹葉,

  一個淡綠的夜晚和蘋果。

  我想畫下早晨,

  畫下露水,

  所能看見的微笑。

  畫下所有最年輕的,

  沒有痛苦的愛情。

  ……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我想塗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畫滿窗子,

  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

  都習慣光明。」

  書頁上滿布這些潦草的筆記,將原本的「憤怒之樹」團團圍住,似乎意圖用這天真的美好「希望」蓋住一切。

  紙頁的可憐一角,筆觸深刻的重複書寫著:「讓你習慣黑暗的眼睛,習慣光明。」

  看到這裡,克勞斯猛地合上書,砰然一聲,驚醒了手持書冊的人,也驚擾了睡夢中的林安。克勞斯在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之前,已經瞬間奔出了房門,幾乎有些狼狽的身影停在樓下的客廳,才發現手中還握著那本詩集。

  凝神細聽,床榻上的女孩含糊的囈語,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克勞斯哭笑不得,幡然醒悟,自己剛才的行為簡直像無恥的偷窺,而且還是在自己的家中……

  .

  林安再次醒來,四周仍是寂無一人,太陽已經閑閑的掛在西側。與這座大宅一樣空空的五臟廟滾叫過三遍以後,林安終於苦笑著踏出了房門。

  像等待投喂未遂的小動物,林安沮喪的思忖片刻,終是感覺莽撞的在這幢陌生的宅邸盲目尋找食物並不明智,於是折身走上了街衢。

  .

  大約下午三四點鐘,太陽偶爾被薄薄的雲層遮蔽,一縷縷被分割的光線從天頂上照射下來。「快樂之都」新奧爾良,臨近傍晚仍是熙攘熱鬧。林安穿梭在滿是街頭藝術家的小路,驀然在一個三五人群圍觀的街頭畫家前停住腳步。

  林安並沒有看到那名畫家的樣貌,她甚至未曾注意到他巨幅畫布上所繪風景,她只是被那支不停飛動的畫筆吸引,依稀記憶中也曾有這樣的濃墨重彩,和這樣的執筆之人。林安看得入了神。

  一隻手突然擋在眼前,上下揮了一下。林安回頭,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林安看見他短而齊整的頭髮,被微光夕照浸染成了橘黃,淡棕色的眼睛笑意盈盈的望著她。

  「小貓咪,」林安聽見他說,「忘了你的水晶鞋嗎?」

  林安順著他的目光低頭,才始看到自己赤/裸的腳丫,走了一路,白皙的腳面上兩抹淺淺的黑灰汙跡煞是鮮明。林安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腳,卻被一雙大手握住腳裸。

  林安掙扎了一下,男人的手不輕不重的拍在她的小腿上,「別動!」他警告的說。

  林安不敢再動。她看見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低頭蹲在她的身前,將她的一隻腳抬起,用雪白的絹巾擦乾淨,然後套進一隻小巧的黑色漆皮小靴內。與她普遍寬大的衣物不同,這只鞋,剛剛好。

  他將她的另一隻腳穿好,站起身,這才自我介紹。「你好,」他說,「你可以叫我……」男人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下去,「科爾……你可以叫我科爾……」

  .

  林安在齒間咀嚼這個名字,「我們以前也許認識,」林安不好意思的解釋,「但是我現在……」

  「沒關係,」科爾打斷她,「現在開始記住就好。」

  林安點點頭,低頭看腳上的那雙漆皮小靴,暖暖的舒適,又抬頭打量站在身側的男人。最後複又看向街頭作畫的畫家。

  「要不要試試?」科爾突然興致勃勃的問道。

  「什麼?」林安問。

  科爾沖正作畫的街頭藝術家的方向抬抬下巴。

  林安失笑搖頭,「我不知道我以前會不會畫畫,」想到科爾這樣提議,疑惑的詢問,「我以前會畫畫的嗎?」

  「試過不就知道。」科爾抓過林安的手,向眾人圍觀的畫家走去。

  熱情而慷慨的畫家大方分享工具,林安手握畫筆,新奧爾良的街頭一瞬間靜寂下來。她耳邊莫名響起一道熟悉清脆的聲音,像是自己,「你應該為我畫一張畫,你從未幫我畫過」……

  可是是誰呢?她要求誰為她作畫?

  林安轉過頭看科爾,他的身後是漫天夕陽,他的臉映在夕照中,林安看不清楚,可是她的眼前有另一張更鮮明清晰的面孔。

  蘸滿顏料的油畫筆落在畫布上,筆刷輕巧熟練的掃過,如同有自己的意識,它知道每一條路徑和陰影,是筆觸落下的一瞬就不自知的了然,恰到好處的勾畫出完滿的圖像。頭腦中的,心上的,記憶裡的部分漏洞,通過如此方式獲得某種修復和補充。

  雲層飄忽不定,陽光時而明亮,時而昏暗。

  林安收筆之後科爾走近去看,然後微露驚訝。那只小貓放好畫筆站在畫架前,與從前一般無二的白皙面容,只是眉目間新添一縷稚氣,看起來更加雪白乾淨,清脆可口。

  林安也在看科爾,目光在畫布和他臉上不停轉換。「你看起來不一樣了。」林安說。她畫出的是科爾的面容,而非他重生佔據的這具人類巫師的軀體。

  科爾將大手放在林安的頭頂揉了揉,「我們都在變,只要我們自己時刻清楚,什麼變了,什麼又永遠不會變。」

  林安一知半解的看著他突如其來的沉重,科爾重新展露輕快笑容,拍拍她的頭頂,「畫得很好。」他誇讚道,在夕輝晚照中再次凝視那幅肖像畫。

  他在看畫中人的眼睛,一雙張揚著誘惑和危險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此章另一首小詩節選自顧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第23章

  在感情中,記憶往往不是絕對的。所以,就算失去對一個人的記憶,再見到,還是會被同一個人吸引。只是這相遇、吸引,來得莽撞而毫無緣由,惶惑中,也許用力過猛而不自知……

  **

  克勞斯就是這時候出現在街道另一側的。回首西望,太陽已經有半截身子沉在黑暗中,上半截仍浮在懶洋洋的雲層中。

  林安和科爾都沒有看到對面街的克勞斯,疾步跟隨的馬塞爾只是感到身側這個強大的男人氣息倏然一變,腳步隨之停住。順著克勞斯的視線,馬塞爾看到林安薄暮中的淺淡笑顏,寬大的衣裙襯得身形更顯單薄,被一個面容陌生的年輕男子陪同著走進對街一家咖啡蛋糕店。

  撿了靠窗的位置剛剛坐下,林安就看到兩道人影閃過,再抬頭時身邊已經站立著克勞斯。林安坐著,幾乎整個人籠罩在他的陰影下。

  科爾放置在鋪陳著黑白兩色方格桌布的餐桌上的手方一動,另一個男人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臂,動作迅捷如某種獸類。

  「放輕鬆,年輕人,」馬塞爾盯著科爾的眼睛放緩了語調說道,「乖乖坐在你的座位上不要動。」

  林安認不出馬塞爾,緊張不安的視線轉向另一側的克勞斯。一轉頭正對上克勞斯隱含不悅的緊迫目光。

  「我記得我說的是,呆在房間裡。」克勞斯居高臨下的說,「你可以告訴我,現在我們呆的地方是你的房間嗎?」

  克勞斯語調平和而毫無起伏,林安卻立刻知道他生氣了,忐忑不安的同時還隱隱有一絲委屈的情緒。林安抿了抿唇,問道,「你在生氣嗎?」

  像是沒有預料到她會這樣直接詢問,克勞斯一時怔住,科爾卻為這樣一張白紙一樣的林安笑了。林安看向科爾,科爾安撫的沖她點點頭。

  兩人無聲而默契的互動讓克勞斯極不舒服,深邃的五官毫無表情,「我從不為毫無價值的人生氣,也沒有多餘的精力浪費在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林安不知該怎樣介面,克勞斯生硬的話語讓她胸口一陣奇異的悶疼,抬頭短促的看了他一眼,見他仍是盯住了自己,像是在等著她回答。林安感到一絲壓迫,慌忙點了頭,「很抱歉,」她說,「我,只是……」林安答得吞吐。說到底,從小到大她都被林家人精細的養在手心裡,又是乖巧綿軟的性子,與家人以外的人相處經驗幾乎為零,鮮少有做錯事需要解釋的時候。現在失了記憶,更是混亂不堪。

  感到鼻子有點發酸,眼眶灼燒,林安掩飾的低了頭,黑緞般的長髮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表情。

  「不會再這樣了,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林安壓抑著嗓音,盡可能清楚的說道。

  林安的乖順讓克勞斯更加煩躁,耐心告罄,「站起來,跟我走。以利亞只是讓我保證你的安全,如果你做不到乖乖聽話,我不介意像芬恩一樣將你鎖起來。所以,不要試圖挑戰我的耐心!」

  林安抬起頭看著這個男人,表情帶著微微的惶恐和惘然,她不明白他的怒氣從何而來,這種疑惑的空白甚至讓她感覺有一種什麼都抓不住的無助。但仍是順從的站了起來。

  而從克勞斯開口的一刻,科爾一貫掛在唇角玩世不恭的笑意便淡下來了。這時,他也站了起來,伸長了手臂越過餐桌,修長的手指撥開林安垂落下來的額發,露出她微微泛紅的眼眶。

  「你是傻瓜嗎?為什麼道歉?」科爾看了克勞斯一眼說道。

  說著,寬大的手掌試圖輕拍林安的頭頂,卻被克勞斯緊緊抓住了手腕,他逼視著科爾的雙眼,說,「現在,滾出去,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科爾第一時間的去看林安,她果然略顯驚惶的站在那裡,沖她安撫的一笑,科爾對克勞斯說,「我建議你應該試試在枕頭下放些薰衣草,可以幫自大的白癡緩解臭脾氣。」

  「知道嗎?毒舌的人總是會因為自己的話招來禍端,所以他們通常都活不長。」克勞斯說。

  「是嗎?那如果你知道我的年齡一定會大吃一驚。」

  克勞斯笑了起來,他鬆開科爾,卻有意識的站在了科爾和林安的中間,將林安完全擋在了身後。他似乎會永遠站在那裡,容不得旁人越雷池一步。他說,「科爾。我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會出現。」

  科爾撫了撫被克勞斯握出青紫的手腕,微微欠身也回以微笑。他既然告訴林安真實的名字,自然就沒打算隱瞞。「露餡了呢。」科爾說道,仍是隨性不羈的語調,「你好啊,哥哥。」

  .

  邁克爾森的宅邸。餐廳高懸的華麗水晶吊燈發出璀璨的光芒,燈下偌大的餐桌旁只有林安和克勞斯兩人。兩個身著考究西裝的男士靜默的穿梭在兩人中間布菜,然後如出現時一樣消無聲息的站立在一旁。

  林安緩慢的攪動著面前的海鮮濃湯,視線不停的瞟向與餐廳相連的另一個房間的方向——科爾已經被馬塞爾帶走很長時間了。

  克勞斯將餐盤中的鵝肝切成好咬的小塊,推到林安的面前。屈指在桌面上警告的敲了敲,「用餐時東張西望是最不禮貌的行為。」

  林安無法出聲反駁,她認識克勞斯僅一天,卻很多次的感到這個男人對她帶著深重的敵意。林安不是會與人敵對的人,也從未遇過要與之敵對的人,但這一刻心上的擔憂戰勝了膽怯。

  林安看到克勞斯平放在桌面上的手,那是一隻修長漂亮的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彎曲成狠絕硬朗的弧度,淡黃色的燈光散下來,為這一靜止的美麗鍍上一層緩和朦朧的金色。

  林安小心翼翼的伸出左手,握住克勞斯的手掌,輕輕搖了搖,帶著可憐兮兮的祈求。

  克勞斯詫異的看著那雙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小手,小傢伙癟著嘴討好的望著他,渾圓的眼睛載了滿天星辰,明亮的不像話。

  「科爾是我的弟弟。」克勞斯終於這樣說。他鮮少向人解釋什麼,這樣一句已經是最大限度的破例。

  林安會心的一笑,點點頭。明白他是告訴她,科爾是他的弟弟,她不用擔心。

  林安的這一笑容,讓懸壓在克勞斯心上的巨石瞬間松落。他被林安脆弱而天真的微笑蠱惑,站起身靠近這抹脆弱,似乎知道它是短暫易逝的,必須緊緊抓住。

  林安疑惑的看著突然走進的男人,他的手觸到她的臉頰,帶著微暖的體溫。林安看見他柔和下來的五官在眼前漸漸放大,有輕緩的呼吸吹拂到她臉上。她被施了定身咒,無法移動。

  一聲慘叫驟然傳來。

  林安捏緊在手裡的湯匙「啪!」一聲掉下,潔淨的桌布上精緻的大朵暗色花紋,被飛濺而出的湯汁浸染上污漬,但是無人在意。

  「科爾!」林安急急的喊了一聲,繞過克勞斯向聲音傳來的房間跑去。

  雜遝急促的腳步聲響在耳邊,如此清晰。他擁有最強大的力量,最快的速度,但這個世上有些東西註定不是力量和速度可以留住和追趕上的。

  克勞斯瞬息之間攔在林安的身前,眸色變化不定,心裡是疑惑、憤怒和悲愴交織的複雜感情。克勞斯並不是懵懂無知的少年,他很清楚,眼前的這個女孩從出現的一刻就影響,甚至直接左右著他所有的情緒,仿佛她原本就是存活於他血液中的分子,她的存在太過理所當然,以至於在他看不到的時候有所遺忘,但是當他看到,她必須是他的。

  克勞斯察覺到內心突然湧動的強烈佔有欲望,這讓他震驚,並近乎暴躁。他莫名預感到,這個瘦弱的女孩將會是致使他一再妥協的軟肋,而他從不會允許自己存在弱點,尤其是現在!

  林安看著一堵牆一樣攔住自己的男人,他的眼睛突然變得銳利而明亮,像一把刀。林安卻只是焦急,「科爾不是你的弟弟嗎?你撒謊!」她的聲音細細弱弱的,憤怒的指責也是毫無氣勢。

  「他是我的弟弟。」克勞斯說,「只是他在某些事情上的觀點存在一些錯誤,需要我幫他糾正過來。」

  「我想看看他,」林安眨著潮濕的眼睛望著他,「你聽到他剛才……」

  「科爾不會有事,」克勞斯打斷她的話,「如果你現在乖乖去吃飯,我會讓他來看你。」

  林安不動,懷疑的看著他。克勞斯被刺激的冷哼一聲,「既然你不餓,那就不用吃了。」

  話音未落,身影瞬間逼近,林安驚呼一聲,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被克勞斯直接橫抱了起來!她的手臂本能的圈住了他的脖子,隔著她的皮膚,隔著他的皮膚,他滾灼的體溫在她的小臂上熱得恍恍惚惚。

  林安仰頭,克勞斯安靜直視著她的目光正等在那裡。林安感到自己的靈魂與此刻的身體一樣,騰空離地,變得空洞而飄忽。

  克勞斯移開視線,呼吸之間已經掠回林安的房間,將人輕放回床上。掀開被子,將她像雛鳥一樣包裹起來。

  林安眼睛亮亮的,還是看著他。然後聽見,「吧嗒」一聲,林安轉頭去看,看見她的左手被一隻沉重的黑鐵鐐銬鎖在了床頭的床柱上。

  林安有些發愣,粗糙的鐵器貼在皮膚上,與前一刻的溫暖截然不同,冰涼的。空洞的漂浮到半空的靈魂,終於也被這黑重的鐵鍊鎖住,沉墜下來。

  克勞斯看到林安索然的坐在堆砌的錦被中間,臉上並沒有恐懼慌亂,只是驚詫過後,安靜的孤單的表情。

  克勞斯停頓了一刻,仍是開口說道,「我討厭反抗我的人。你應該記住這一點。」


第24章

  不是沒有想過將林安獨自留下的後果,但克勞斯仍是這樣做了——和海莉一起驅車去阿肯色州,見他們的女兒。

  當他們齊聚在一起,克勞斯、以利亞、麗蓓嘉、海莉,沒有人知道,林安一直懼怕的事情成為現實。她一直恐懼自己無法融入這個力量強大,並始終有著壁壘分明的無形界線的始祖家庭,她可能的路途被另一個女人捷足先登,於是,駐足徘徊。

  準確的說,林安和科爾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需要他人的接納和認可。科爾渴望成為家庭的一份子,他像一個頑劣的孩童,企圖用惡作劇得到家人的關注和重視。而林安則是一夕之間被迫孤獨前行的幼獸,所以格外敏感脆弱,受到丁點驚嚇阻礙,便收縮回全部觸角,裹足不前。

  也許林安應該慶倖她失卻記憶,克勞斯將她獨自丟下。當克勞斯和海莉並肩而立,滿足而小心翼翼的環抱他們的女兒,他從未有過的溫和笑容,從未感知過的生命的神奇延續,從未感受過的自我完整……如此種種,從胸腔膨脹而出蔓延至全身的每一個微小細胞……記憶完整的林安只會更加深刻的認識到,她站立在界限之外,並且將再無法踏入。

  .

  麗蓓嘉質問的聲音像一根極細的絲線藤蔓,極具技巧的纏繞住克勞斯的喉嚨和心臟,無法掙脫,慢慢感覺到缺氧和無力。

  「一個月而已,」麗蓓嘉悲憤的說,「我只讓她離開不到一個月而已,你還能做得更糟糕嗎?還有科爾……」

  克勞斯背對眾人站立在窗前,晦澀的視線穿越別墅外低垂暗藍的天空,辨不出情緒的聲音在房間和眾人的耳廓響起:「你們的故事很動聽,就算它是真的,我唯一感興趣和在意的是,居然還有人知道霍普的存在!」

  說道這裡,克勞斯轉過身來,視線一一掃過麗蓓嘉、以利亞,和海莉,他說,「如果讓我知道,他們會威脅到霍普,哪怕只是可能的威脅,相信我,你們的可愛故事絕不會再有Happy Ending了。」

  麗蓓嘉不可思議的看著克勞斯,「你瘋了嗎?那是林安!」

  「瘋的是你!我會根絕所有對霍普的威脅,毫不猶豫!」克勞斯說,「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海莉。」

  海莉低下頭,再抬起時已有決斷,「克勞斯說的沒錯,林安已經失去對克勞斯的記憶和感情,而她對其他人卻存有模糊印象,也許她還記得霍普……」

  「她不會!就算她記得霍普,也絕不會做任何傷害她的事!」麗蓓嘉爭辯道。

  「她失憶了,麗蓓嘉!任何人都有可能利用她這一點。甚至不用她自己說什麼,如果埃絲特用咒語搜索她的記憶……」剩餘的話海莉沒有說,但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將造成的可怕後果。

  「說些什麼,以利亞!」麗蓓嘉轉向以利亞求援。

  以利亞從沉思中回神,他一直在想,紅。他之前強行中斷咒語,致使紅和當時施咒的女孩都遭到咒語的反噬,一個受傷,一個被蘇醒後的林安所壓制。如果紅的最終目的是將林安送走,無疑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以利亞看向克勞斯,說道:「也許不用你親自動手,你的敵人已經幫你拔除了這根威脅的刺!」

  於是,一語成讖。

  .

  克勞斯和麗蓓嘉返回新奧爾良,帶著詳盡卻也兇險萬分的計畫。

  當汽車終於停住在邁克爾森家族的宅邸,麗蓓嘉推開車門,急切的聲音從庭院到長廊一路傳來。

  「安!林安!……」

  清淡的月色,流水一般傾瀉下來,懸在門廊和庭院各處的六角壁燈閃爍著昏黃的燈光,夜色中的樹影映著月光燈光,將地面點綴得斑駁陸離。

  克勞斯一踏入院落,就聞到飄蕩在空氣中絲絲縷縷的血腥氣,神色倏然緊繃,暗色的身影一閃而逝。

  血腥氣在林安的臥室愈加濃重。麗蓓嘉也聞到了,和克勞斯警惕的停在緊閉的房門口。對視一眼,麗蓓嘉靜默的點點頭,猛然推開房門,克勞斯瞬間悄無聲息的閃進房內,麗蓓嘉緊隨其後。

  房間內空無一人,銀輝月色透過窗戶流進來,照著散亂一地的桌椅和破碎的窗玻璃。

  麗蓓嘉打開燈,白灼的燈光讓人眼前閃過不適的黑影。然後,克勞斯一眼看到頹敗的掛在床柱上斷裂的半截鎖銬。粉白的錦被淩亂驚惶的拖在地上,克勞斯恍惚間似乎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坐在那裡,看著自己,面目悽惶的。

  麗蓓嘉看了克勞斯一眼,他身上的暗沉氣息幾乎凝為實質。

  「回來之前,以利亞說,如果林安失蹤,去找紅。要快!」麗蓓嘉開口打破沉默。

  克勞斯卻沒有動,麗蓓嘉又催促了一遍,看著他反常的靜默不動的身影,麗蓓嘉像是意識到了克勞斯某種恐怖決絕的選擇。

  不再等待猶豫,麗蓓嘉身形一閃,向門口迅速掠去。但克勞斯仍是快了一步,夜色般濃稠的身影擋住麗蓓嘉的去路。

  麗蓓嘉的臉上終於露出切實的驚惶,她上前握住克勞斯的手臂,「尼克,你不會想這麼做的!相信我,你會想起她,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你口中那個人,現在對於我無關緊要。我相信我們都同意,霍普才是我們集中精力要保護的人,包括以利亞。」克勞斯盯著麗蓓嘉,「我希望你沒有忘記,我們趕回來要救的人是誰?」

  似乎感覺到克勞斯難以撼動的決心,麗蓓嘉鬆開手,她說:「不,尼克,你知道林安對於你絕不是無關緊要的人。你害怕她對你的影響,你只是要利用別人的手殺死她。你是個懦夫!」

  被人戳中隱秘的要害,克勞斯的臉色驟然陰沉,他伸出手臂大力的卡住麗蓓嘉的脖頸。「霍普!是我的女兒!在確保她的安全之前,我不會讓自己有任何弱點!誰都不行!!」那個女孩太脆弱了,在這裡,女巫、狼人、吸血鬼,甚至是人類都可以輕易抓住她,傷到她。除了成為威脅他的籌碼、包袱,她毫無任何價值。在這場他輸不起的戰爭中,克勞斯決不允許這樣的隱患存於自己身邊。所以,如果她能就此無聲無息的消失,最好不過。

  掙脫開克勞斯的鉗制,麗蓓嘉說:「記住你今天的選擇,尼克勞斯。」

  .

  麗蓓嘉離開良久,克勞斯站立在空蕩的房間內,無法移動。他的身體被某種激越生長的弑殺的黑暗欲望所掌控。他的眼睛緊緊盯著牆壁上的血跡,白色牆壁,映襯著鮮紅,無比醒目,幾乎發出光來。

  克勞斯的雙目被這紅光浸染。——今晚,總有人要付出死亡的代價……

  .

  月光一直照到公墓懸棺老朽的黑磚上,現出一片陰鬱的青色,顯得更加冷冰冰。

  麗蓓嘉一直走進女巫在這片墓地的學院內,他們的母親,埃絲特在這裡。

  也許這是某種昭示:新奧爾良的女巫,她們的力量傳承於這片死亡之地。她們的傳承,以鮮血和死亡的儀式來完成。她們將學院設立在這裡。

  也許這已經是一種昭示:她們才是盤亙於這片土地上空的陰霾。她們即是不祥的死亡。

  這是一個衝動而冒險的下下策,但麗蓓嘉甘願充當誘餌,接受埃絲特的條件,在她施法將麗蓓嘉送入一具人類的身體時,克勞斯趁其不備將她殺死。簡單,明朗,迅捷,一勞永逸,但面對的是強大的女巫始祖,期間的兇險變數可想而知。

  如果失敗,麗蓓嘉卻也得到她一直想要的——從吸血鬼始祖,回歸為一個普通的人類。

  就像以利亞所說的,這就是他們的母親,即使是她最黑暗的舉動,往往都帶有令人難以拒絕的邏輯。她洞悉他們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欲望。

  .

  麗蓓嘉的突然出現,對埃絲特來說既顯意外,卻又在她的意料之中。如果說她的提議對她所有的孩子都極具誘惑性,那無疑對麗蓓嘉的誘惑是最大的。即便存活千年,麗蓓嘉始終是一個心有天真的女孩,幾乎讓人一望即知,她渴望平凡人類的充實生活,夢想融入人群,希望得到相伴始終的愛戀。

  麗蓓嘉也是意外,因為她在這裡見到了林安,和另一個幾乎與她面容一般無二的女孩,相信正是以利亞口中的紅。

  當然,還有科爾。

  因為之前以利亞外力中斷咒語造成的反噬,短時間內無法恢復,紅無法獨自施咒將林安送走,她需要埃絲特的説明。——紅提供的交易籌碼是邁克爾,還有三根白櫟樹木樁——正是足夠殺死所有始祖的數量。

  紅替代達維娜的角色,在另一個世界坍塌前將邁克爾救出,而她擁有的白櫟樹木樁並不難猜——她被困在1994年,彼時神秘瀑布鎮用白櫟樹木樁架起的維克利大橋也安然的停在那裡。

  只是,紅與林安身體互換後,紅用於控制邁克爾的咒語現在處於失控狀態。埃絲特可以輕易修復這種失控,並為自己所用。

  無論是邁克爾,還是白櫟樹木樁,都不是埃絲特接受這個交易的根本原因。她之所以接受,是因為她的孩子對她的幼稚反抗已經足夠,她需要適時的提醒這些孩子,他們所對抗的真正力量,以免他們忘了,作為母親她願意等待自己的孩子清醒並接受她煞費苦心的提議,但如果他們堅持墮落,她也會讓他們時刻謹記,她能帶給他們的不止救贖,還有毀滅。

  所以,埃絲特要做的並不是如紅所要求的,將林安送走,她會讓她永遠消失。而紅,她最終會學到與魔鬼做交易的代價。

  麗蓓嘉的出現,及時阻止了一切。

  「放她走,母親!我會考慮接受你的提議。」麗蓓嘉說。

  「我提供了你一直想要的,麗蓓嘉。我希望你是清醒的,心甘情願的接受我給予你的全新開始。包括克勞斯和以利亞。所以我並沒有暴力的直接將你們強制放置入人類的身體中,雖然我完全有能力這樣做。但是那樣你們不會真正獲得重生的快樂。」埃絲特的語調是緩慢懇切的,如同任何一個全身心愛著她的孩子的母親。

  「我得放棄一切我所知的東西,只為了我曾有過一次的記憶。以強大換無力。力量換脆弱。永生,換短暫的人類生活。」

  「選擇很簡單,」埃絲特伸出雙手,安慰的握住麗蓓嘉的肩膀,「另一個你一無所願的千年生活,還是屈指可數但充實的人生?」

  麗蓓嘉本是為著同意埃絲特的提議而來,短暫的周旋後,麗蓓嘉做出被埃絲特說服的姿態。但她仍是說道:「林安是我的朋友,母親。人類朋友。」

  「你會擁有更多的人類朋友,還有愛人,甚至是你自己的孩子。只要你願意。」埃絲特說。

  「就當是我重新做回人類的禮物!」麗蓓嘉抓住埃絲特的左手,像一個祈求母親的孩童,微微帶出撒嬌的意味。「我的快樂和滿足,會是對克勞斯和以利亞最好的說服,母親。」

  埃絲特最終如一個寵愛小女兒的母親,答應了麗蓓嘉的請求。

  .

  紅諷刺的注視這場陰謀,她都猜測到,麗蓓嘉絕非心甘情願接受埃絲特的條件。埃絲特自然不可能毫不知曉,她不過是有足夠強大的力量,確保一切都會按照她劃定的方向發展。

  「讓自己的孩子清醒自願的接受她的安排」,不過是粉飾的可笑藉口,如果一定要問為什麼埃絲特不簡單粗暴的強制克勞斯、以利亞和麗蓓嘉變成人類?唯一的解釋就是:埃絲特要的是勝利。——事實上的,和心理上的,完整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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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當埃絲特倒轉沙漏,銀白的細沙擁擠著從緊小的圓孔流出,急促而無聲,像將斷未斷的溪流,又像一條虛幻的白線,我們以為總綁住了些什麼,但什麼都沒有。對埃絲特來說,她以為這是向著她的勝利邁進的一步,絲毫不能預知等待她的會是滿盤皆輸。

  .

  所有人從墓穴中走出,來到墓地空曠的祭台。埃絲特站立於祭台之上,神色之間是掌控一切的從容鎮定。身側聯接咒語的沙漏中的細沙已流逝過半。

  諸事準備妥帖,埃絲特將一根白櫟樹木樁放在祭臺上——紅已經離開,卻沒有帶走白櫟樹木樁,埃絲特不會允許,而且紅相信,這些木樁在埃絲特手中更能發揮它應有的功效。比如現在。

  與計畫完全相左的狀況陡然出現,麗蓓嘉陷入恐慌。也許從麗蓓嘉出現之始,埃絲特就已洞悉他們所圖者何,也或許這原本就是埃絲特整個毀滅計畫中的一環。無論哪種原因,都指向同一個結果——當咒語生效,將麗蓓嘉送入人類的軀體後,埃絲特會手握木樁,毀掉她吸血鬼的身體。

  而林安,始終站立在一旁,以「觀看」的視角,淡漠的注視著她們的交談和交易。她聽見埃絲特說,為麗蓓嘉選擇了另一具最好的身體,美麗,堅強,年輕。像是他們的靈魂只是傢俱,軀體如同房屋,可隨意更換。

  新奇的,令人驚懼著,內心深處卻又似乎有一處地方將這所有視若平常的歎息著。

  就像她在這個夜晚,忽然見到一張與自己一般無二的面孔,可她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卻是:你來了。仿佛她認識她,知道她會來,一直在等她來一樣。但她們分明從未相識。

  當紅輕懶的一抬手,鎖在床柱的鎖鏈「啪!」一聲斷開,林安便知道反抗無用。加以抵抗的是科爾,牆壁上的血跡是科爾和紅的,林安除了手腕處摩擦出的稍許紅痕,毫髮無傷。

  想到這裡,林安再次望向祭臺上站立在埃絲特左側的科爾。科爾雙臂伸展,閒適的扶在粗糙的石質祭臺上,讓人完全看不出現在的他全身酸痛難忍,幾乎要靠雙手支撐身體才勉強站立。他已經有一千多年沒有受過傷,被迫忍受這樣的疼痛了,人類軀體的脆弱真是讓人印象深刻。

  感受到林安的視線,科爾一如既往的挑挑眉,安撫的沖她微笑。祭台下,埃絲特和麗蓓嘉的爭論還在繼續。麗蓓嘉的出現倒是及時,原本他都做好了孤注一擲與埃絲特一爭的準備,不過鑒於他連紅都打不過,還受了傷,所以……

  祭台四周跳動的火焰恍恍惚惚,透過炫動的火舌,繁星點綴的天幕都在模糊中扭曲變形。空氣中似乎帶著微微灼燒的氣息。

  而後,林安看到這片蒼穹下的那個男人,他站立在高聳的懸棺之上,像是能將一切踩在腳下。她也在他腳下。

  是克勞斯。

  在林安的視線望過來之前,克勞斯已於靜寂無聲中注視她良久。在這裡遇見,完全的意外。但克勞斯不能否認,他並不討厭這種意外。

  她停在那裡,幾乎清淺到一覽無餘。克勞斯看著她,或許她只是無意漂在溪流上的一片落葉,隨波逐流,潺潺水流將她送到這裡,或那裡,完全的偶然性,所以停在何處皆可,又像任何地方也都不盡適當。沒有哪裡適當,她是需要被小心收藏的易碎品,而他從來不是一個精細的收藏家。

  當林安的視線望過來,克勞斯及時移開了目光。但他仍看到她的眼睛。她的大眼睛望著他,眼睜睜的,瞳仁漆黑,仿佛望到極深的黑暗裡去。是的,也望進他內心裡吧,在他身心刮起一陣大風,但他終是在這強風中站穩腳步,不允許偏離他既定的方向目標。

  克勞斯是為阻止埃絲特而來,他高高在上的出場,旋而墜落到地上,聲音鏗鏘的威脅埃絲特停止咒語。

  墓地四周都是深海般的沉沉夜色,只有他們所處的這一小片區域被火把照亮。克勞斯、麗蓓嘉、科爾、林安,同樣出眾的樣貌,四散站立在跳動的暗黃火光裡,很像一幅畫,古雅美麗的,卻有著掩不住的暗沉悲憫。他們是畫中人,被一支無形的畫筆描繪推動著,有抗爭,也有妥協。都是不由己的。

  此刻,在這支筆下,克勞斯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再一次的。

  當克勞斯拔出刺進埃絲特脖頸中的匕首,他在一瞬間洩露出茫然悲傷的面孔,不自覺的轉向林安。林安看到他飽含水氣的雙目,她無法洞悉此一刻心中的所思所想,她只是感受到胸腔中突然泛起的密密麻麻的疼痛。她應該走過去,她必須走過去,抱一抱他,或者只是讓他抱一抱她。這樣,他們都不是空落虛妄的。

  林安邁開腳步,她幾乎是帶著欣喜的,是她蘇醒以來的第一個明確方向。但是——

  埃絲特的咒語生效了,麗蓓嘉突然全身抽搐,如同顛婆於驚濤駭浪中的小舟。克勞斯驟然靠近,接住她墜倒的身體。咒語中心,終於流盡的沙漏轟然炸開,林安及時被擋進一個帶著暖意的懷抱。

  伴隨刺目白光的炸響來得突然,去的迅疾。克勞斯扶著昏厥的麗蓓嘉,急切回頭,看見將林安攬進懷裡的科爾。

  科爾將林安扶好,輕輕抹去她頭髮和肩頭的灰屑,卻突然頓住,皺眉,屈指向她的臉頰抹去。科爾將手指伸到林安面前,「嚇哭了?」取笑的口吻。

  克勞斯猛然向林安面上掃去,眸色幽深。

  林安伸出雙手捂住臉,觸到面上的潮濕。她沒感覺到自己的眼淚,視線卻下意識的飄向克勞斯的方向,然後眼眶又是一陣灼燒,慌忙低了頭。

  .

  當她醒來,腦中一片混沌霧靄,不知道自己是誰,該相信誰,問誰。在哪,去哪,應該留在哪。

  當克勞斯將她如囚犯一般鎖住。

  當她手戴鐐銬,獨自一人淹沒在一點點黑沉下來的房間,那個無限拉長的夜晚,她以為自己會溺斃於黑暗之中,然後化入黑暗,像從未存在,無人在意。

  當她突然面對一張與她一般無二的面孔,她甚至帶著微微的喜悅,猜測會不會是她的雙胞姐妹,家人。然而她的目的卻是讓她消失。

  當她在短短兩天內目睹所有陌生的血腥、殺戮、死亡……

  她沒有失控,尖叫,或是無助痛哭。

  可是現在,她僅僅是看到這個男人深藏于內的痛苦煎熬,便無知無覺的流了一臉的淚……

  還有一種模糊的疲憊,像是有一個方向,徒勞的努力,她將永遠無法走過去……卻也無法轉身……


第26章

  這是克勞斯,是邁克爾森家族,又一次的勝利。更深意義上的勝利,因為這次的戰爭是為守護。

  埃絲特轉化為吸血鬼新生兒,或拒絕飲血轉化,緩慢而痛苦的死去,都不再是克勞斯的威脅。眼前僅剩的唯一麻煩是,芬恩。

  *

  林安已經兩個晝夜沒有合眼,科爾在她的房間點了安神的花草,林安在清香氤氳中睡得無比黑甜。

  林安的房間,也是克勞斯的房間。克勞斯拒絕承認與林安之間的「故事」,卻放任她安然的佔據他的空間,對此,領地意識強烈的克勞斯選擇性忽略了。

  科爾注視林安的睡顏良久,像嬌小的孩童,蜷縮在大床上,是錯長於空曠荒野中的綠植,鮮嫩又易折。暗色的床單被褥,將她的膚色襯得更顯蒼白,幾近透明。科爾雙眉緊蹙,突然轉身,穿過臥室,走進與之相連的畫室。

  科爾對牆壁上懸掛的克勞斯的各色畫作毫無興趣,腳步清閒但明確,直直的停在那張寬大古舊的木質大桌旁。桌面上是散亂的素描畫稿。

  林安的畫是克勞斯親手教授,筆法、結構、線條、節奏,甚至整體風格,隨處可見克勞斯的影子。科爾漫不經心的翻看,終於——

  窗縫裡漏進來一線日光,狹窄的一條正照在畫紙上,畫上的雙目像是倏然放出光——冷光,並沒有暖陽的溫文。

  科爾嗤笑一聲,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並不回頭,不動聲色的將手中握著的畫稿放到桌上,又閑閑的翻看其他,幾張風景實物的速寫畫不經意的遮住了那一雙深邃冷眸。

  「看來你並不滿意我給你安排的新住處。」克勞斯停在房門口,身體微微傾斜靠在門扉上,雖然笑著,話語間卻是對科爾徘徊在林安四周的不滿。

  「我還是更喜歡我以前的房間,」科爾轉過身,平靜的接住克勞斯的視線,「不過既然它被你改造成了嬰兒房,還有一個混血媽咪。So,」科爾聳肩,「這裡就挺好,我相信小貓咪會樂意跟我分享。」

  克勞斯眯了眯眼,忽而一笑,站直了身體一轉身向隔壁睡著的林安走去,邊說:「你的小動物好像更喜歡我,這並不奇怪,你知道科爾,她本來就是我的!」

  科爾快步攔過去,「離她遠點!」

  克勞斯的手拍在科爾的肩膀,「放輕鬆,我親愛的弟弟。母親的問題已經解決,而她,又不讓我討厭……」克勞斯看著睡在床中央的小女孩,她連睡著的姿勢也是無比乖順可憐的,睡夢中像是聽到了他和科爾的爭吵,長長的眼睫毛微微顫動起來,克勞斯的心上起了風,聲音停頓下來。須臾,囈語般的輕喃,「也許並不是不能相信……你們的故事……」

  科爾聽見了,他揮開克勞斯壓在肩膀的手,嘲諷的說道:「你在她的故事裡已經結束了,克勞斯。」

  克勞斯黑沉的雙目鎖住科爾,科爾毫不退縮,「你是怎麼對待背叛你的人,尼克勞斯。你絕不會原諒寬恕,卻覺得你自己對別人的背叛可以輕易揭過?」科爾笑容諷刺,「有些事忘了,不代表不存在。」

  .

  林安到底被吵醒過來。看到克勞斯表情仍是懵懵的,又看見科爾,稍稍清醒,露出笑容,喚了一聲,「科爾。」

  科爾也笑起來,與克勞斯的爭執立刻扔到腦後,走去床邊。「是不是餓醒了?」又是慣常的取笑。

  林安誠實的點頭,問:「外面很多人?很吵。」

  科爾拍拍她的頭,「跟你沒關係,小貓咪。起床。吃飯。」

  庭院裡是海莉的狼族,和馬塞爾的吸血鬼。海莉和傑克森預備通過神秘古老的聯姻儀式,將海莉作為混血兒可隨意控制狼人變身的能力,賦予她族群的每一個成員。以馬塞爾為首的吸血鬼答應幫助狼人對抗女巫,但需要狼族承諾,儀式完成後雙方能夠和平共處。換句話說,吸血鬼和狼人企圖訂立新的停戰協定。

  不過這一切跟她和他都沒關係。

  科爾將林安從被窩裡挖出來,「如果太餓的話,我們先去吃飯,再洗漱?」她睡得時間太長了,科爾本想中間叫醒她吃點東西再睡,可小傢伙實在睡得沉,委委屈屈的皺著眉毛輕哼,就是不醒,只迷迷糊糊的喝了兩次水,現在才睡飽了。

  林安皺起了鼻子,「要先洗漱。」她還處於初睡醒的迷糊輕飄中,整個的反應慢半拍,絲毫沒有覺察科爾過分親密的舉動。

  科爾看出來,不過是趁機對著迷糊貓的軟嫩臉又捏又揉,占足了便宜。這才拿起床頭輕暖寬大的薄衫將林安裹住。

  克勞斯完全如同空氣被遺忘在了一旁,他壓抑的憤怒在兩人親昵而自然的互動中一寸寸暴漲。在科爾裹好林安,預備將圓潤可口的小貓抱進浴室時,怒氣爆表。

  科爾承認,他是故意的。

  芬恩的突然闖入,打斷了克勞斯的怒火。

  埃絲特的消失讓芬恩完全失控,他來震懾威脅索要他們的母親。

  顯然芬恩知道不會輕易從克勞斯口中得到關於埃絲特的線索,不過這向來是一個用武力說話的地方。芬恩只停留了幾分鐘就離開——事實上只有兩句話,但林安都從他的背影中感覺到了威脅。

  芬恩對克勞斯說:「讓我們看看你的自大還能維持多久……」

  他的自大能維持多久,以前的林安也很想知道。

  .

  意外發生的時候,林安正安靜的坐在餐桌邊吃她的早午餐,科爾穩穩坐在她的左手。

  突然的一陣晃動,整個房屋隨之震顫。科爾快速的伸出雙手,一手牢牢的抓住林安,一隻手端離林安面前的牛奶杯。

  震動只是一瞬間,隨即一切恢復如常。林安驚魂未定的望著科爾,科爾放下杯子,帶著暖意的手掌包裹住林安死死握著刀叉的手。

  「沒事了,」科爾微笑著,緩緩展開林安汗濕的掌心,拿走她手上的餐具,展開餐巾給她擦乾淨手,「牛奶還要不要?」

  林安聽到他緩慢的詢問,也鎮定下來,點了點頭,沉默的捧起玻璃杯繼續喝牛奶。科爾仍是看著,她的神情已經放鬆下來,完全看不出剛才一瞬間的慌亂。可是,是從什麼時候起,他熟悉的軟糯女孩遇事再不驚叫哭泣,只是下意識的自己握緊拳頭,咬緊牙關,無聲息的,只有大睜的雙目透露出她小小身軀中潛藏的驚慌懼怕。

  有些改變是潛移默化的,它來自外界的擠壓,和內在的被迫接納。科爾知道,林安的鴕鳥習性由來已久,她像一隻無知的羔羊闖進狼群之中,逃返之路已經被堵斷。只是這種後知後覺的絕境,徒勞的兜兜轉轉,是讓她的內心更加堅韌,還是完全崩潰坍塌。

  科爾無法預知,他只是希望自己還來得及縱容她的軟弱。

  .

  克勞斯去而複返,是芬恩的界限咒,他將這整個宅邸隔離禁閉,吸血鬼和狼人這兩個天生敵對的族群被困在一起,操縱者的陰謀顯而易見——只要足夠的時間,就可以論證出芬恩口中的真相:這兩個被詛咒的物種之間,毫無和平可言,他們之間能夠久存的,只有憎恨、戰爭、和死亡。而時間,是掌握在芬恩的手中。

  科爾是被困於此的唯一巫師,克勞斯要求他解決現在的困境。而且不得不承認,考慮到現在被困於此的兩大生物族群,他和林安簡直是囚徒中的「可口美餐」。

  科爾答應,但是需要幫助。

  .

  林安站立在玻璃窗前,好奇的伸出一根細白的手指,試探的往前伸。

  「小心!」前一刻腳步和聲音還在身後,轉瞬林安探出的小手已經被包裹在一個乾燥厚實的大掌內。

  對上林安疑惑的目光,克勞斯更感覺到握緊在手裡的嬌小柔軟,但最終冷硬的鬆開。克勞斯側轉身體,避開面前小女孩直視的雙眼。那樣清透,實質,單純的目光,心無旁騖,輕易讓人生出滿足和妥協的懦弱情感。

  「一個不能自保的人,如果還一味給旁人添亂,那就沒有存在的必要。明白嗎?」克勞斯說道。因為克制,聲音帶著毫無溫度的冰涼棱角,讓聽的人心裡一刺。

  說完克勞斯不去看林安的反應,轉身快速往外走,忽而又停在客廳的一張沙發旁,看看林安,又看看沙發。

  林安會意,乖順的走過去。克勞斯眯了眯眼,又是那種令人歎息的滿足的感覺:「怎麼能這麼乖呢?」克勞斯幾乎要控制不住從胸腔直漫上唇角的笑意。

  但是,「乖小孩」突然不乖了,從克勞斯身旁徑直走過,還加快腳步一刻不停的向門口奔去!

  克勞斯瞬間襲近,一陣模糊眩暈的眼花繚亂,林安已經被按在沙發裡。

  她掙了掙,沒掙開,氣惱地說:「放開我!我不認識你!」賭氣的軟糯聲調。小腦瓜還憤怒的一甩,扭到一邊,不去看抓著自己的罪魁禍首。

  克勞斯像是被一隻炸毛的小奶貓撓了一爪子,癢的,舒服的刺痛。這一個時刻,他的眼睛異常清澈,他看到自己心上一個細小的裂縫中生長出的脆弱小花。他戰勝了自己的敵人,他戰勝每一個敵人,他存活千年,他已經戰勝自己的母親。他值得這些帶著清香的花瓣,這是他爭取到的!

  林安感覺到一隻手撫在肩窩,手掌下的瘦小身軀輕顫,但並沒有躲開。低沉的聲線響在耳廓,「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什麼?他沒說,林安也沒問。

  只是,等待,從來是一個變數。


第27章

  要打破芬恩的界限咒,科爾需要幫助。馬塞爾提供的幫助是,紅。

  意料之中。

  金秋十月,最好的時候,天空剔透悠遠,陽光溫暖,空氣輕盈涼爽。

  紅從怡然的日光中走出,走進這座被圍困住的牢籠。

  紅說:「不用試,芬恩的界限咒聯接了強大的黑暗物質。只有我能幫你們。」臉上是可愛的小傲慢。

  克勞斯問:「你的條件?」

  紅笑,「我以為你知道。」

  科爾說:「想都別想!林安留在這裡,哪都不會去。」

  紅笑得甜美,「好啊,我願意等在這裡欣賞她變成別人的美味午餐。」

  克勞斯和科爾沉寂下來。芬恩使用咒語使困在這裡的吸血鬼,被迫釋放甚至放大出體內的嗜血本性,長時間的圍困,必然是一場無可回避的,吸血鬼和狼族兩敗俱傷的致死交戰。克勞斯所謀劃的一切也會付之東流。

  但是……克勞斯用力的握了握拳。事實上他從一開始就對以利亞和麗蓓嘉口中的故事全然相信,不只是他們不會對他存有欺騙,還因為林安本身。當他面對她,像是踏入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地域,平和寧靜的,仿佛他一路走來被人不停否定的黑暗路途都是正確,因為他最終抵達此處。她是他尋求的方向明確的安穩。

  對面男人的兩難選擇讓紅緩慢的收斂了笑意。果然是這樣麼?以利亞對遺忘咒的突然打斷,使克勞斯和林安之間的牽連沒能徹底清除!

  一瞬間的惱怒後,紅傲慢的冷笑。能夠使一個人決然放手的,從來不是空白的遺忘,而是清醒的絕望。——前面的路未完,總難免不想回頭,即便被告知走下去也是峭壁斷崖,那就自己看看吧。

  於是紅改口,應下了這個幫助。眉宇間是毫不掩飾的惡劣算計,克勞斯和科爾雖心有疑慮,卻也並沒有更好的辦法。何況,現在已是最壞的境況。

  齊齊答應。紅便露出惡作劇得逞的靈動笑容,還耐心的解釋,「芬恩的界限咒雖然強大,但我和科爾可以施中斷咒。中斷咒能夠暫時解除芬恩附加在這棟房屋的魔法,」紅直直的看向克勞斯,補充道:「包括這裡所有帶有魔法的物品,都會失效。」

  「很好。」克勞斯迎著紅的目光,回道,「保證你的咒語起作用。」

  當然,咒語起效了。

  那一個刹那間,克勞斯感到頭顱驟然被巨斧劈開,強行填塞進諸多影像,如同激流,在腦際訇然奔騰,無法瞬間辨認清楚。但能夠看到那個不停閃現的身影。擂鼓般的心跳聲震動耳膜,克勞斯在巨大的疼痛中環抱自己折下身軀。心裡卻無比清明,愈加清明,他知道自己在趨於完整。

  「克勞斯!」科爾扶住他搖晃的身體。

  「林、安……」克勞斯壓抑著疼痛。

  科爾驟然清醒,拔腿向屋內跑去。內心有隱約的預感,腳步帶出忙亂狼狽。從沒感到這座宅邸如此空曠遙遠,中間隔了千萬重山,不可抵達的。但最終趕到。

  一路勸解自己,沒事的,要鎮定,停一停,不要嚇到她。到了門前,卻一刻不歇的砸開房門,太過用力,門板向後撞向牆壁,發出巨響,又反彈回來。

  科爾看到林安靜靜坐在椅子上,聽到聲音望過來。一室的明亮日光,落入她的眼眶,灼灼其華。

  科爾彎下腰,雙手支撐在膝上,深深的喘息。

  林安站起來,輕輕喚了一聲:「科爾……」有模糊的不確定,和失而復得的小心翼翼的驚痛。

  科爾看著她過分蒼白的面容,看到突兀的滾落在地毯上的透明玻璃杯,周圍的一小塊被水浸濕,顯出截然不同的深重色澤。

  林安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然後走近了,拾起杯子,放在桌上。神情間看不出任何異樣。

  終究什麼都沒問,只是說:「芬恩的界限咒被打破了,我們儘快離開這裡。」

  林安點點頭,說:「科爾,你抱我。」

  無比自然。

  科爾一直停在門口的位置,這一刻露出笑容。走過去將林安打橫抱起,林安立刻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脖子,臉頰緊貼在他的頸窩。

  林安維持這個姿勢來到克勞斯的面前。界限咒已經重新恢復,克勞斯卻沒有離開,依舊留在屏障之內。他也沒有主動靠近,靜默注視他的女孩被另一個人環抱親近。

  一切都回歸的太過突然,他們在沒有準備好遺忘時被迫遺忘,沒有準備好記起時又驟然記起。所有過程都顯得隨意而毫無目的,像一場讓人空悲喜的鬧劇。克勞斯卻明白,看上去悲劇的遺忘,對於他和林安也許是重新開始的機會,但機會一縱即逝。

  現在,他們之間還相隔了死而復生的科爾。克勞斯太清楚,林安對科爾一直懷有愧疚,更遑論親眼目睹科爾死在她面前!他幾乎已經預見,她會甘願付出所有,用作償還。

  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哲人阿倫特曾言:假如我們忘記所有,僅僅記住愛也就足夠了。」女孩的面容天生精緻柔和,唇角卻是與之極不符的諷刺笑意,兩相極端的矛盾給人一種詭異難言的感覺。「可是我卻覺得,僅僅記住遠遠不夠,如果得不到,還不如忘了乾淨。」末了還虎口拔牙的反問,「你說呢,克勞斯先生?」

  克勞斯面色緊繃,問了一個看上去與此全不相關的問題:「麗蓓嘉在哪裡?」

  紅踢了踢腳,佯裝不快的說道:「這麼快被你猜到?!」

  「原本只是懷疑。但你卻沒有利用這次的機會堅持交換林安,而麗蓓嘉又恰好沒有進入我們為她準備的身體中……」克勞斯哼笑了一聲,「我從不相信巧合。」

  「我也不想啊,」紅無奈的攤攤手,「以利亞擅自打斷咒語,害我被咒語反噬受傷。我現在打不過你,只好另想辦法啦。」紅說著,臉上露出慣常的狡黠笑意,「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我從不輕易放過任何機會,這次也一樣,畢竟你們還被困在芬恩的界限咒內,不是嗎?」

  說完,紅伸出左手,以甲為刃,在小臂上輕輕一劃,殷紅血液緩緩滲出。

  林安毫無防備,左側手臂倏然一刺,下意識的痛呼出聲。纖細的小臂上憑空生出一條寸許長的血線,血珠漸漸彙集滴落。

  被巨大的饑餓感淹沒掌控的吸血鬼,立刻聞血而動,三個面目猙獰的身影同時襲近。科爾催動咒語擊倒一人,另外兩個冰冷的死亡肢體已經分別觸到林安的手臂和脖頸。急竄而起的寒冷恐懼迅速傳遍全身,林安雙眼緊閉,揮舞手腳,無聲卻劇烈的反抗踢打。

  「哢!哢!」兩聲清脆的骨骼斷裂聲,林安感覺到自己胡亂揮動的四肢被一雙帶著暖意的大手壓制安撫住,溫暖從兩人相偎的一側慢慢的包圍過來,耳廓傳來他的聲音,熟悉的,略帶低啞的威脅。

  「看好你的人,馬塞爾!否則我會用我的方式讓他們乖乖聽話!」

  無人再敢靠前。

  「Well,」紅甩甩手臂上的血跡,「看來只好等你從這裡出來,我們再談麗蓓嘉的問題啦。隨時恭候哦!」

  克勞斯沒有回應,淺淺伏在他胸口的女孩幾乎讓他的心滿漲到疼痛,一言不發的轉身向屋內走去。

  林安止住他的腳步,「我自己走。」輕輕吐出一句話。

  克勞斯不願放手,頓了一息,但到底面對的不是忍心勉強的人,松了手。

  林安站到地上,剛才踢腿掙扎,掉了一隻鞋。科爾正在她對面站著,微微笑的舉著小靴嘲笑她。

  傾斜到西方的太陽光灑下來。科爾在她面前矮身蹲下,熟練的將鞋穿回她腳上。

  晃白的日光太過刺目,林安被灼出滿眼眶的濕潤。

  一牆之隔的街道上,人潮熙攘,教堂的鐘聲遠遠傳來,朦朧疏散。是新奧爾良的傳統節日——鐘夜。當地的居民,在這一天蒙住天使之眼,這樣死者就能回到我們的世界自由行走。鐘聲會喚醒死者,並帶領他們獲得安息。

  林安喜歡這個節日的前半段——「鐘聲喚醒死者回到我們的世界」,她實現了她的「喜歡」,毋庸置疑,需回以珍視。

  她伸出手,放在這個矮身尊在她面前的大男孩的頭上,摸到他柔軟捲曲的頭髮,像撫摸一個孩童。

  是誰說過,人活在世上是一場註定艱辛的旅行。林安走過的人生不長,而她的大部分快樂和苦痛,似乎都奇跡般的壓縮到了這一段時光之內。於是沉重,疲累。但這並不能成為她輕忽另一個人的快樂和苦痛的理由,慶喜她被慈悲的給予再一次的機會。不可辜負。

  克勞斯面色很難看,他輕輕晃動了一下身體,但什麼都沒做,也什麼都不能做。

  他太知道林安的軟肋,她看不得旁人受苦。他給了她那麼多苦痛,她尚捨不得說一句重話拒絕,何況一直以她為重,因她身死的科爾?他對科爾的一切打擊,只會變成將她推向另一側的助手。

  從他恢復記憶到現在,林安還不曾看他一眼。是不敢看,見到即會心軟。還是沒有必要看,像科爾說的,他在她的故事裡已經結束。

  克勞斯深切的感覺到,一顆心和整個身體被沁在鹽水中,乾澀,脫水,漸漸失去原本的色澤,但永不會僵硬死去,以另一種超自然的形態氣息存活。這就是他,他們這種生物。不死,也永難鮮活。


第28章

  鐘夜的遊/行已經開始。街上,追逐嬉戲的孩童穿梭於緩慢行走的隊伍中。天使聖潔的塑像被紅布遮蓋,給予生者和逝者短暫團聚歡愉。人們身披同色紅袍,手中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音,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平和靜穆的笑容。

  林安和克勞斯、以利亞、科爾,也來到一個被隔絕的靜謐所在。——芬恩的象徵魔法將眾人的精神意識困在了一間狩獵室中。

  木質的狹窄緊湊的小屋,四壁高懸著象徵眾人的動物頭顱:兇殘的頭狼,高貴的牡鹿,狡猾的狐狸,還有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象徵芬恩的可笑卻貼切的蠻橫無禮的野豬。

  這些象徵物很好分辨,但眾人的視線都被懸在木色牆壁上的一隻通體雪白的動物吸引。是一隻羊羔。與其他象徵性的動物頭顱不同,這只羊羔是完整的軀體。白色的絨毛栩栩如生,無比柔軟乖順。

  毫無懸念,看到的一刻,各人心中都猜測出它的象徵者。

  克勞斯一下子被刺中要害,屬於狼的利爪直沖芬恩而去,但在即將靠近對手脖頸的時候再不能前進寸許。這是芬恩的魔法之所,他已經確保,在這裡沒人能傷害他。

  「放輕鬆,尼克勞斯。」芬恩說,「我是要奪走你最珍惜的東西,你來告訴我,她是嗎?」

  一閃身,暴露出擋在身後的林安。

  克勞斯嚅動了一下嘴唇,卻什麼都沒能說出。芬恩也許是他們的敵人,但很多時候,只有在敵人的口中,才能窺得真相。因為敵人會全心全意鑽研對手的隱秘,挖掘出掩藏至深的真實。

  林安很清楚,她並非克勞斯的「最珍惜」,不過是以前從未如此赤/裸的叫破。或許她曾自覺或不自覺以為,她對克勞斯而言總是不同的。她在他晦暗,艱澀,暴虐,血腥的生命中降生,以光明,純善,救贖……等等一切幻想中的美好姿態。她會帶他穿越枯敗泥濘死亡遍佈的路途,重新抵達生機盎然流光溢彩的彼端……

  她有過這些盲目虛妄的自信,但他的世界太複雜,或是人的感情太貪婪,她不再僅僅滿足于些許「不同」。她失敗,並退縮了。

  芬恩花費力氣將眾人圍困在狩獵室,當然不會是為了考驗克勞斯和林安的感情。他猜測,甚至已經肯定,克勞斯在極力隱藏一個秘密,他試圖挖掘出來,然後摧毀。

  他的城市。

  麗蓓嘉。

  以利亞。

  林安。

  ……

  芬恩一個一個排除逼近。

  林安也被排除。

  「我以為會是你豢養的這只小動物,但是它馬上就屬於科爾了,你居然無動於衷。」芬恩一步步推理。

  克勞斯的臉色又變得陰鬱沉默。林安低著頭,沉默是源於無可辯駁,芬恩的話無可否認。

  林安瞭解這個男人——力量上無可戰勝的巨人,情感上的嬰兒。難以接近,殘暴而肆無忌憚的控制欲,卻又有讓人心生憐惜包容的溫情脆弱。她曾奢望自己具有安撫慰藉他的脆弱的能力,但事實證明,她與他過往一千年時光中遇到的無數沉迷留戀於他的風情的笑容的女子,並無不同。她們,她,都未能契合的填充他的缺憾。

  就像他的塔提亞,失去時也曾痛不欲生,但時間總會沖淡一切,他有無盡的生命,於是又遇到林安。在他往後的生命路途中,總還會遭遇下一季風景。

  所以,這一刻,林安面上無甚表情,內心裡也並沒有難受的感覺,像是完全未聽到芬恩的話。生活充滿失望,如此多的循環往復後,心裡總會有被迫建立起的防線,逐漸逐漸的,不再被防線外的人和事影響。

  正自沉吟,林安感到頭上一沉,是科爾不輕不重的敲了一記她的腦瓜頂。林安仰頭,對上科爾作怪的笑臉,也回了一笑,放輕了聲音詢問,「你剛才說,這是心靈咒語,象徵魔法?」

  「是的。」科爾回說,「這裡是一間狩獵室,巫師們把獵物帶到此處,練習心靈咒語。我們的身體在現實世界,而精神意識卻出現在這裡,由這些動物頭顱作為象徵。」

  「那只羊是代表我?」林安遙遙指向懸在正中的象徵物。得到科爾肯定的答覆,林安又問:「那如果選錯了象徵物呢?」

  芬恩給了回答:「我保證,Sweetheart,你們的象徵物都分毫不差。」

  「是嗎?」林安臉色淡淡的點頭,突然沖空無一人的門口的位置喊道:「你進來吧。」

  所有人都愣住,芬恩尤甚。這是他製造的幻境,不可能有另外的人闖入而他毫無覺察。

  門扉外寂靜無聲。克勞斯、科爾和以利亞皆面露疑惑的望著林安。芬恩則是嘲諷:「故弄玄虛沒有用!」

  像是回應芬恩的輕蔑和嘲笑,門板「吱呀」一聲,被拉開了,探進來一張白皙精緻的小臉兒,臉上是眾人熟悉的狡黠甜美的笑容,而後一下子輕快的蹦到室內的臺階上了。

  芬恩失態的站起來。

  以利亞也站起身,「是你?!」驚問。眼中帶了無法掩飾的笑。

  紅也笑起來,眾人的驚訝取悅了她。「你好,以利亞,好久不見啦!」

  以利亞的笑從眼睫綿延到了唇角,「是很久不見了。」

  芬恩從驚詫中回神,猶難以置信:「這不可能!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紅轉過身,面對他說:「我也不想的。你拘困了林安的靈魂,很不幸,我是她靈魂的一部分。」

  眾人也都猜到是這個原因,這會是芬恩咒語中的破綻。克勞斯去看林安,她仍是安安靜靜的站在科爾身邊,沒有被困於此的恐慌,也沒有即將打破咒語的喜悅。他的熟悉的,水質透明的女孩。

  感覺到他的視線,林安卻不抬頭,也不回視,眼前卻自然清晰的出現他棕色的眼眸,瞳仁深處一抹不易察覺的湛藍,淡淡的嬰兒藍,專心注視的時候透露出天性中的憂鬱脆弱,蠱惑人心。

  手心一暖,林安低頭,看到科爾包裹住自己的大掌,臉上綻開釋然笑容。她不是堅強果決的人,但內心明白此一刻應作出的取捨,並盡力堅持。每個人都在清醒而疼痛的活著,並無不同。何況她對科爾並非全無一絲喜歡。這不是她無私浮誇的自我犧牲成全,這也是她的一次機會,科爾也明白,否則不會安然接受,他總是選擇對她最好的。

  .

  小屋內的交談還在繼續。因為一個頑皮色調的加入,魔法小屋沉重緊張的對峙氣憤漸漸歪樓了。

  看著芬恩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紅安慰道:「相信我,我比你更不希望這是真的。」

  以利亞失笑,紅自然而然的向他身邊靠近,一面還在堅持不懈的盯著芬恩的臉,手肘輕輕拐了一下以利亞,興致勃勃的問:「他臉好像更黑了。他臉是不是更黑了?」

  以利亞當然不會回答這麼失禮的問題,將小姑娘活潑亂動的手壓住。芬恩聯結了埃絲特和邁克爾森的黑暗力量,現在觸怒他並不明智。

  紅也不是真的在意這些,皺皺鼻子便放過了,視線環繞小屋一圈,然後面向林安。她在進來的一刻就已經發現了問題所在,直截了當的問道:「『她』呢?」芬恩的咒語困住的是她們的靈魂整體,「她」不會不在。

  林安不回答,與之一般無二的面容只靜靜的對望著她。

  紅的瞳孔中慢慢聚起震驚。

  在這個小木屋,完全看不到魔法咒語的虛幻影子,徐徐燃燒的壁爐,跳動的燭臺,甚至還有從門板和木質牆壁的縫隙中透射出的明亮日光。真實的暖意融融。

  林安喜歡這融融暖意,但落在地上的猛烈日光讓人覺得蒼白耀眼。

  林安看著紅的震驚,感到不解:「難道你很希望『她』在這裡?」

  紅哼笑了一聲,「我只是不相信你能和『她』融合。」

  一言出,克勞斯和科爾都變了顏色。

  「林安!」科爾已經握住她的肩膀,將人拉過面對自己。

  克勞斯暗暗收回同樣急切伸出的手臂,緊握成拳,雙眼注視著科爾放在林安肩頭的雙手。

  林安伸手按住科爾安撫,「我沒事的,並不是她說的那樣。」

  聽到林安的話,紅幾乎兩眼放出光來,跨出步子向林安而去。克勞斯高大的身軀立刻擋在前面,紅伸手就推。以利亞已經看出克勞斯隱忍的怒氣,先一步攔下了紅,抓住她的後衣領,輕而易舉的將人拎走。

  紅沒有防備,惱怒起來,抬起腳踢在以利亞的小腿上,筆挺的西裝褲上立刻印出一個灰撲撲的新鮮腳印。

  以利亞無甚反應,表情嚴謹,像面對一個耍脾氣的頑劣孩童。紅更加氣,又一腳踢在他另一條腿上,說:「別逼我動魔法,你是我的手下敗將!」指兩人被埃絲特困在以利亞的噩夢中時,紅一木樁將他戳醒。

  整個木屋突然一陣猛烈的晃動,像地震。但這只是芬恩的警告。

  他的臉色難看到極致,紅的突然出現,接著眾人幾乎將他用精細咒語搭建出的小屋,當做午後咖啡館般閒話聊天起來。他受夠了的,不能再容忍的忽視。

  驟然捏起的兩指,不停揉搓著,仿佛指間揉握著誰的血肉,用力到指尖泛白。語氣是陰森的怒極反笑:「你們還是這樣的自大到不知所謂,一定要我用這樣的方式提醒,是我把你們困在這裡!你們應該感到害怕!你應該害怕,尼克勞斯!因為無論你隱藏了什麼,我都會找到,我要親手摧毀你最在乎的一切,讓你知道無能為力的感覺!」

  克勞斯、以利亞、科爾,在芬恩的咒語下痛彎了身子,低低的克制的呻/吟迴響在小屋。林安扶住科爾,回頭對紅喊:「阻止他!」

  紅已經預備阻止,聽到林安的話反而停手,「告訴我,『她』在哪?」紅問道。

  「這是與你無關的事。『她』不會再回來搶奪你佔據的這個軀體,你也不必再去完成與『她』之前的交易。你可以選擇留下,或者離去,不需有顧慮。」

  紅沉默了一瞬,像是詢問,又如同自語:「『她』終於徹底厭倦了嗎?……」

  林安答不出,想了想仍是說道:「『她』留給了我,女巫的能力……」

  紅聽見了,諷刺的笑,「那你可以自己阻止芬恩。」

  林安沒有回應,想起「她」離開時的最後一句話,「她」說:「女巫的法力是詛咒,並非恩賜。」

  林安是否準備好接下這詛咒?答案是否定的。但生活如同巨大的車輪,一刻不停的碾壓而過,我們並沒有被給予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做足準備。林安並不怪責紅的袖手旁觀,她糾纏於這個家族,不是這一次,也會有下一次。她逃避不了這個詛咒,也需要這個詛咒。「她」看的清透,所以留下這最後的贈予。

  終於,林安緩慢的伸出右手,彎曲的手指隱隱顫抖,陌生的咒語如帶著冰涼氣息的清流劃過心田,手掌針對的方向,芬恩驟然被無形的力道拋飛出去。

  擠壓在頭腦內的劇痛消失,克勞斯眼神複雜的看著林安。

  但這一次林安沒有察覺到克勞斯的目光,咒語一停,她立刻感覺到手腕處傳來劇痛,不可抑制的悶哼一聲,聽到紅同樣痛呼出聲。

  低頭一看,左側手腕的舊疤痕處,陡然崩開了一條血線,細細密密的紅色血珠爭先恐後的擁擠出來,覆蓋住原本的猙獰瘡疤。

  再看紅,同樣的左手,同樣的位置,原本光潔細膩的手腕處,崩開一條同樣的血痕。

  傷口並不嚴重。林安疑惑而震驚,這是她動用咒語的結果?!但為什麼會影響紅?紅已經佔據了她的身體,不會受分離而出的另一軀體的聯結傷害,這也是紅當初費盡心機搶奪林安的身體的原因,但現在……

  顯然,紅比林安更加震驚不能接受。一直以來,如同她的出現沒有選擇一樣,她的身體也不為自己所有。從她的軀體上第一次烙印下林安轉嫁而來的傷痕開始,就已經註定她的存在只是某種殘疾的承受。

  但她扭轉了這種困局,或者說她以為自己扭轉了。

  她奪取這具身體,可她還是錯了,錯的離譜,因為處於掌控位置的從來不是軀體,而是靈魂。她是靈魂上的殘疾。

  現在,這些不屬於她的傷痕,企圖再一次爬到她的身上!

  紅憤怒的推開以利亞的關切,雙臂猶如攜帶萬頃之力驟然劈出,守在林安身側的克勞斯和科爾被一一擊飛。林安看著紅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目光如淬毒的刀刃。

  她說:「你憑什麼!我殫盡竭慮,費盡心思!你做了什麼?!」一把捏住林安崩開的傷處,尖利的指尖紮進傷口中,紅左手腕的傷口也同樣撕裂擴大,她卻像毫無所覺,目光死死盯住林安,「這些傷,你自己咎由自取,不要妄想我再幫你承受!記住,不要再動用魔法!一次也不行!!」

  在紅的警告聲中,四壁高掛的動物頭顱漸次被火焰席捲,狩獵室劇烈搖晃。林安的意識變得模糊暈眩,只有被緊緊握住的左手麻木的灼燒疼痛。她看見以利亞以不自知的保護姿勢站在紅身前,優雅的面容下糅合著焦急。克勞斯和科爾的呼喊傳入耳中,遙遠而零星,如同被海風吹散,或是隔著很遠的距離喊過來。有一種很輕的模糊惆悵。

  林安知道是芬恩的魔法在崩潰,她並不驚慌害怕,只是這一刻在崩塌的安寧中,仿佛看到了他們每一個人註定荒涼悲壯的結局。她突然想到一位先哲的悲觀言論:這世上的幾乎一切,都只是空心的果核,空空如也。

  他們都是孤獨的空心果核。

  他們所經歷和正在經歷的生命,只是空心的果核。

  ……


第29章

  從狩獵室醒來,黃昏已過,芬恩的界限咒消失,馬塞爾的吸血鬼已經安然離開。古老而從未止歇的波旁街,亮起街燈,街道上人潮洶湧,璀璨的街燈映照出遊/行隊伍中每一張充滿笑容的面孔。

  這一次不再是隔岸觀花,林安手中捧著科爾送過來的開滿白色小花的簇簇花枝,隨著人流緩慢行走在這個有著近三百年歷史的古老街衢。嘈雜的人聲,混合著鈴鐺聲,一刻不停的響在耳邊,有一種雜亂綿長的溫暖。

  林安沒有說話,科爾也沒有。人太多,林安時不時被緊挨而過的人撞到肩膀,踩到鞋子。科爾牽著她的手,沒有刻意護著,這樣小小的意外,雙方一抬頭,一對視,都在對方眼中看到帶著笑意和善意的歉然,道歉不必說出口,已是收穫滿滿暖意。

  林安從未感受過這些,她甚至從沒在這樣的人群中走過,像是第一次認識到整個世界的善意。一整晚,林安臉上的笑沒有消散過。

  克勞斯隔著層層人影,準確無誤的搜索到那抹笑容,所有畫面自動褪色,只餘這一片分外鮮明的色澤。他與這明亮色彩之間仿佛是不隔著什麼的,毫無障礙的沁入他前一刻尚且冰涼的眼瞼,足以將他心上的所有污穢滌蕩一清。

  美好的令人驚歎。克勞斯遺忘了糾纏不休的芬恩、馬塞爾的突然失蹤、邁克爾森家族的長子詛咒……在整個城市祈禱歡騰的時間,在這個他捕捉到的笑容中,所有陰謀和戰爭仿佛都可以停歇了。克勞斯感到一種放鬆了的疲憊,他突然憶起,自己已經這樣在孤獨黑暗中行走了一千年之久。他忘了,旁人也忘了。此一刻,只想就此停歇在這份美好中。

  然後,克勞斯看到了,她垂在身體一側,與另一個人十指相扣的手。如最不經意之時,猛戳進心口的白櫟樹木樁,由內而外緩慢滲透的僵死。

  科爾看到克勞斯,停了腳步。林安隨著他的動作,疑惑的停佇,順著科爾的目光望過去,熙攘的街心,人來人往,早已不見了那道身影。

  克勞斯意識到,從神秘瀑布鎮到新奧爾良,他從未如科爾一般,只是這樣單純的陪伴行走。他想起他從未踐諾的約定,離開神秘瀑布鎮,初到新奧爾良,他曾許諾,外面廣闊精彩的世界,他會帶她一一遍訪。現在,這則諾言張掛在舊日時光中,是對今夕最牢不可破的嘲諷。

  即便如此,克勞斯仍感覺到湧動在身體深處不可抑制的可恥的欲望,佔有,甚至毀滅的欲望。

  .

  林安晃晃手臂,「怎麼了?」

  科爾一笑,牽著她拐進另一條街道,「沒什麼。」只是有人後悔了而已。

  後悔,最是無藥可救。任憑你如何強大。

  ***

  後來,林安一次一次回想起那天的經過,將所有一切導向毀滅的開始。如同所有的災難,在平淡的不動聲色中拉開序幕,人們無法從它寂靜無聲的表像上蔔算到結局。比如死亡。或者比死亡更悲傷的生死別離。

  那天,林安反常的沉睡至午後方醒,也許是科爾對她施了昏睡咒,但她當時並不知道。她踩著松厚的地毯走入日光中,輕聲喊:「科爾。」

  只一聲,科爾出現在寬敞的庭院中,以及克勞斯,還有一位個子瘦高皮膚黝黑,留著一頭跳動卷髮的女孩——是終於逃出牢籠的麗蓓嘉。

  她看到他的一刻感覺到了嗎?心裡是否有莫名的焦躁不安?可以回憶起他當時的面色是不正常的蒼白。也許某一個瞬間有所疑慮,但被他輕巧的化解了。

  她快速的從樓梯走下去,科爾在下面第一時間接住她的手,林安感覺到從他的手指傳遞過來的冰涼,問:「你不舒服?手很涼,生病了嗎?」

  科爾調笑著說:「是啊,尼克勞斯強迫我施咒。安快保護我,幫我報仇!」

  克勞斯居然沒有反駁。

  林安也笑起來,沒有任何懷疑,說:「那我們不要幫他了,好不好?」

  科爾說:「好。」笑得那麼開心。

  因為他,那個深秋,每個深秋,自從成為一個充滿悲傷和禁忌的黑暗季節。冷過寒冬。

  .

  海莉和傑克森的婚禮在克勞斯宮殿般的府邸舉行。

  清晨伊始,佈置婚禮現場的人員在一樓到二樓之間的大廳中穿梭忙碌。香檳色的稠紗從二樓兩側高懸而下,如同金色的瀑布,壯觀華麗。八層的婚禮蛋糕被徐徐推出,放置在安全適宜的位置。

  所有人如期而至。

  克勞斯,科爾,麗蓓嘉,林安。從阿肯色州趕回的以利亞和霍普——婚禮完成,克勞斯即可得到他籌謀已久的狼人大軍,他的女兒再無需躲藏。當然,還有新郎新娘。

  科爾走過來叫她的名字:「林安。」

  林安回頭,看見科爾對她微笑的臉,微微露出細白整齊的牙齒,疲倦而安靜。他說:「幻想過你的婚禮嗎,小女孩?」

  林安想了一會兒,然後搖頭。詳細回想,她確實從未幻想過婚禮,或許是太年輕,終究沒有長遠的打算。也或許是從未安定,婚姻應是最堅定安全的許諾。林安的身邊從未有這種安全,也容不下幻想。

  林安感覺到另一道視線,緊迫的燒在她的身上。

  克勞斯看著她,他看到她搖頭。她沒有想過,可是他想了。在他失去她,在他準備著不屬於他和她的婚禮時。他不停的想,他的女孩會喜歡什麼。如果是他們,也許不需要這些,不用在這樣的大房子裡,她也許更喜歡草地婚禮。或者海邊。簡單的,所有人都在。

  在他千年的時光中,從未考慮過婚姻,這是與邁克爾森家族絕緣的東西。但是這個想像一旦萌生,如春日破土而出的綠植,迅速生長壯大,不可遏制。

  他會問她:嫁給我,林安。然後她笑著答應。

  他想問她。幾乎迫不及待的要衝口而出!

  科爾說:「真想看看安穿婚紗的樣子。」

  林安看著他,模糊的窺視到他瞳仁深處的不舍和悲傷。她疑惑的伸出手,想要詢問。

  科爾卻攔下了她的手,抓在掌心。突然開口:「嫁給我,林安。」

  ……

  整個世界寂靜下來。

  好像起風了。垂掛在四周的金色輕紗輕輕拂動。

  麗蓓嘉攔住幾欲暴走的克勞斯。

  林安悲憫的看著科爾的眼睛。她也許沉吟了許久,也許沒有,她想不起了。但是她記得,她說:「好啊。」

  克勞斯聽見她說,「好啊。」

  像是一個訊號,科爾猛然用力的抱住她,林安感覺到緊勒住身體的疼痛,但她什麼都沒說。良久,科爾俯身在她的額頭愛戀的烙下一吻。緊接著,卻又出乎意料的敲了一記她的腦瓜頂,嘲笑說:「小笨蛋!以後任何一個沒有鑽戒,沒有鮮花,沒有單膝跪地的男人向你求婚都不能答應,知道嗎?!」

  他把一切偽裝成一出惡作劇。

  林安永不能原諒自己,她沒有勘破他的偽裝,略過了他隱藏的傷口。他也許帶著希望等待她發現,可是她沒有,直到再不能挽回的一刻。林安悲哀的發現,在她和科爾之間,她與克勞斯無異。

  .

  婚禮在晚上八點。

  林安在婚禮開始前遍尋不到科爾,心裡隱約的不安漸漸放大。

  她沒有浪費時間,徑直去找克勞斯。

  他正站在二樓的欄杆處,林安走到他的近旁,與他一起扶欄注視這場盛大的婚禮。這是林安第一次聽到婚禮的樂曲,輕柔如仲夏夜的細風,舒爽的吹拂到臉上心上,裹著清淡花香。站在她身側的這個男人,這一刻,他是真正的王者,諦視他一手打造的王國即將建立。他從來具備王者的智謀和力量,同時也兼具君王的專/制和暴虐。

  可是這一切與她有什麼關係。也與科爾無關。他們不應該滯留在這裡,她應該和科爾搬去種植園。不,他們早已應該遠離這一切。

  「我在找科爾,你看到他嗎?」林安問。

  克勞斯轉過頭看她,林安卻不轉頭,但聽到他的聲音。「麗蓓嘉和他在一起,他會沒事。」

  林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will be fine』?」也就是說現在不好。

  克勞斯低頭沉默了一瞬,知道他也許在思考勸阻自己的措辭。林安說:「我希望你能帶我去找他,或者我也可以用定位咒找到。但我現在不想,你知道動用女巫的魔法會讓我受傷。」

  她說:「我不能受傷,科爾會擔心。」

  克勞斯看著她,深邃的眼睛中有水一樣的藍色的憂傷質地緩慢流動。我也會擔心,他說,但是沒有發出聲音。

  清脆的手機鈴聲劃破沉默,是麗蓓嘉打來……

  .

  那個夜晚,林安回想,看到滿天星辰是一切結束的時候了。去的路上,她沒有看到任何光亮,夜色彌漫了整個世界,感覺到蝕骨的寒冷,如同深冬。她在一步步靠近既定的結局。

  但是,林安再也想不到,科爾甚至沒有留給她道別的機會!!

  麗蓓嘉說:「他知道你一定會施咒救他,所以一定要我等他……才能告訴你。」

  這樣溫暖又殘忍的保護。

  林安看著他,他平靜的仰躺在陰暗的公墓石室內,可是這甚至不是他的軀體!他的靈魂再次離開,留下的只是一個曾經寄居的空洞陌生的軀殼。

  她無可告別。

  所有湧動膨脹的情緒積壓在胸口,妄圖找到一個發洩的缺口,像澎湃的海水衝擊堤岸,林安感覺到自己全身的骨骼血液瘋狂灼燒疼痛。

  「是誰?」林安輕聲問。

  麗蓓嘉猶豫了一下,說:「芬恩。他施咒將科爾困殺在這具身體中。」

  夜色彌漫的深秋,門外是寂靜的黑暗。突然的,涼風裹著黑暗吹襲進來,昏黃的火把跳動明滅,似乎石室中這點脆弱的光亮隨時都會被淹沒。

  克勞斯很快覺察,無形的暗風始終吹蕩在林安四周,她濃密漆黑的頭髮隨風飄蕩,蒼白的面孔滿布秋夜的肅殺之氣。

  克勞斯和以利亞皆心驚的看著林安,能夠感覺到她流動暴漲的力量。克勞斯伸出手壓在她的肩頭,試圖安慰:「控制住自己,林安。交給我,我一定會殺死芬恩……」

  「啊!!!」克勞斯突然猝不及防的痛叫出聲。他的右手抱住自己被外力強行擰斷的左臂,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女孩。

  林安說:「你還不明白嗎,克勞斯?該死的是你,是我們!芬恩為什麼殺死科爾?他能從科爾那裡得到什麼?!」

  她聲音變得激越憤恨,一揮手,克勞斯淩空而起,高大的身軀狠狠撞在石壁上。林安隔空扼住他的咽喉,使他的身體始終高懸在石壁之上。「你不知道嗎?芬恩要的是你的女兒!科爾何其無辜!」

  魔法即出,林安手腕處隨之崩開一道傷口,先是左手,然後右手。與上次細小的血線不同,這一次,傷疤完全崩裂,鮮紅的血液洶湧而出,濃重的血腥味在石室內快速蔓延。

  「住手,林安!你會死的!」麗蓓嘉喊起來,迅速向前制止。

  林安感覺不到疼痛,她伸出另一隻手,在空中輕輕一劃,麗蓓嘉陡然撞上一堵無形的牆壁。是界限咒。

  看著麗蓓嘉焦急的神情,林安突然問:「他疼嗎?他最怕疼了。」

  麗蓓嘉回答不出。傷痛而悲憫的看著林安。

  林安說:「科爾一直希望像你和克勞斯和以利亞之間一樣……他需要他的家人。」

  麗蓓嘉說:「我知道,我們已經接受他。你忘了嗎?我們曾一起快樂的生活了四個月,你、我、科爾……」還有霍普。麗蓓嘉及時停住,沒說出口。林安也並不在意。

  「Always and forever……邁克爾森家族的承諾,為什麼總要他一次次的犧牲?他那麼怕寂寞的一個人……我們都應該陪著他。我先送你們去,告訴他別急,等讓芬恩得到他應有的結果後,我會馬上去找他。」

  麗蓓嘉不可抑止的咳起來,溫熱的鮮血隨著她的咳聲從口鼻中流出。她不敢相信,林安居然要殺死她,殺死他們!「聽我說,林安!科爾……是以巫師之軀死去,我們獻祭他的身體,他將會加入……法屬區的巫師祖先……我們……可以……再次復活他……」

  林安只是搖頭。克勞斯看見她的脖頸上已經開始緩慢的崩裂開傷口,那些她來到這裡後,來到他們的世界後所遭受的傷痛,正在他眼前再次重演。

  以利亞看著受制於人的克勞斯和麗蓓嘉,而牽制住他們的女孩,站立在石室正中,她手腕和脖子的傷口已經完全裂開,殷紅的血液幾乎完全浸透了她身上的白衣,她整個的站立在血泊之中。

  她沒有眼淚,需要這些紅色的液體宣洩出旋蕩在身體中的絕望悲痛。

  但這還並不是結束,他們都知道,林安幾乎整條左臂全部裂開的傷痕……

  以利亞想到了紅,他很清楚,這些傷痛也會毫無偏差的複製在紅身上。

  「阻止……她,以利亞!阻止她!」克勞斯無法掙開林安的束縛,艱難的沖以利亞呼喊。

  以利亞明白克勞斯的意思——阻止她傷害自己,而不是阻止她施加在他們身上的咒語。她不會真正傷到他們,更不可能殺死他們。林安殺不了人,他們都清楚,她,跟他們不同。

  以利亞運起吸血鬼始祖的力量和速度,向林安奔去,卻在貼近她的身體時被驟然彈開。

  以利亞跌在地上時,看見一個鮮紅的身影跌跌撞撞的走進石室內。以利亞看清了,是渾身浴血的紅。

  身體尚未站穩,紅揮手劈出一個咒語,直指林安而去。剛才彈開以利亞的無形屏障,在紅的咒語下如同不存在,準確無誤的擊中林安的胸口。

  林安身形晃動,克勞斯落回地上得以喘息,麗蓓嘉身上的咒語也中斷了。

  「你忘了我說過,永遠不要動用魔法!」紅說。

  林安抹去唇角的血跡,神情冷漠:「是你忘了,我從沒有答應。我也無需在意你說過什麼。」

  話落,紅的身體如殘破的娃娃,向後飛去,被瞬間而至的以利亞接住。

  終於,左臂上的舊日疤痕開始撕裂,一寸一寸,仿佛帶著筋骨斷裂的聲音,克勞斯聽到耳邊咯咯作響,像是有什麼在啃噬他的血肉。

  林安一步步走到科爾身邊,這是他留下的最後的東西了。克勞斯也走過來,他伸出手徒勞的按住她的傷口,灼熱的鮮血從他的指縫汩汩湧出。他從來救不了她。

  林安滿布鮮血的手撫上克勞斯的臉頰,紅色的血液描繪過他的眉眼五官。林安說:「我後悔了克勞斯。後悔認識你。後悔愛上你。後悔沒有更早的離開你。後悔,沒讓你的孩子死去……」

  整個石室開始劇烈晃動,碎裂的石塊不斷掉落。石室正在坍塌。

  以利亞喊:「克勞斯!」

  置若罔聞。

  紅昏死過去,以利亞只能先帶她和麗蓓嘉離開石室。

  林安護著科爾,這不是他,卻是離他最近的途徑。克勞斯護著林安。

  石室轟然倒地。

  林安一抬頭,看到滿天星辰,灼灼其華。是她墜入黑暗前,最後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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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東方天際漸漸泛白,已是拂曉時分。

  林安一醒來,面對的人是以利亞,且只有他。——她從被紅佔據的,自己原來的身體中蘇醒。身上所有的傷口在她蘇醒的一刻,開始快速癒合,沒有留下一絲疤痕。

  拐過熟悉的長廊,走進原本屬於她的房間,確切的說是克勞斯和她的房間。

  青藍色的曙光消無聲息的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滑落到暗紅色的厚重地毯上。它靈巧的穿越障礙,試圖走遍所有角落。只是,有些深埋的陰暗註定無法照亮了。

  林安並不驚訝看到克勞斯守在那具昏睡著的軀體旁。那本應是她,但現在已經不是。可是此刻醒過來的這個靈魂是她嗎?

  她認不清自己。克勞斯呢?他是否知曉,她再做不成那個他愛上的單薄可憐,只知被動等待的小女孩。她天性中的柔然和依賴心,與這個世界無法相溶。

  克勞斯聽到聲音轉過身來。

  林安避開他的目光,突然就失了走近查看的興趣。她知道那裡躺著一個與她面容一樣的女子,她是她靈魂中分離出的黑暗。但林安現在卻知道,心裡的暗是永遠無法切割乾淨的,它是死了又生的野草,盲目而茁壯。

  還是走了過去。林安看到靜靜平躺在床上的女孩,看見她血液流盡後翻卷猙獰的傷口。說不清是什麼感覺,這個女孩,在她還不知道她的存在的時候,已經被迫替她承受過一次這些傷痛。現在是第二次。林安知道她心存不忿和怨恨,她本應如此。

  她從未被教授過善惡,心中也沒有善惡之分。因為一次錯誤,被打上惡之標籤,永遠丟棄在黑暗之中。她懷著越壓抑越膨脹的憤怒從黑暗中走出,誓以暗之顏色渲染世界。

  可是她又真的做過些什麼呢?細細回憶,從她來到這裡,甚至從沒有真正傷及人性命。

  她就像一尾無知無謂的小魚,妄想以一己之力攪渾茫茫大海的海水,卻總不自覺的被周圍瑰麗新奇的景色吸引分神。

  她只是一個從未成長的孩童。

  林安看到紅左手腕上被鮮血浸染的銀色手鐲,伸手握住,咒語從心間劃過。手鐲脫落至林安的掌心。

  「我幫不了她,」林安搖搖頭,對以利亞說:「找那個曾與她一起的男孩吧,他會知道怎麼做。」

  以利亞陡然記起,神秘瀑布鎮的那個孩子。卡伊。他奇怪自己居然還清楚的記得對方的名字,畢竟只是短暫的相遇——也是讓人印象深刻的血腥相遇。以利亞眼前又出現彼時紅那張破碎而死寂的面容。就是從那時起,一向刁鑽古怪的小女孩,給了他不一樣的感覺。以利亞也許是邁克爾森家族中最易心生憐憫的人,但他清楚,對紅,除了憐憫,還有他無法辨別的情緒。比如,他會願意為修補那張破碎的臉頰做任何事。

  房間寂靜異常。以利亞回過神,林安已經離開。克勞斯追著她的腳步而去——至少這一次他及時認出了她。

  要把她交給另一個人。以利亞看著紅身上無法癒合的傷口,這次她是真的破碎了。以利亞知道自己會答應,甚至他一走出這個房間就會打電話去神秘瀑布鎮聯繫卡伊。他是理智的以利亞.邁克爾森。可是理智與是否疼痛無關。理智的人只是懂得忍痛。

  .

  林安知道克勞斯跟在身後,亦步亦趨。隔著兩三步,只是一個轉身的距離。林安不停,也不勸阻,時至今日她如何不明白,兩個人的貼近,從來與空間上的距離無關。

  前面靜默的身影轉出繁華的街衢,腳步仍是不停,克勞斯已經猜出林安此行的目的。

  果然,他們走進沉寂的拉法葉公墓。

  林安在墓園口駐足片刻,克勞斯看到她閉目低首沉吟,然後折身順著左側的石板路走去。默默無言的跟上。在小路盡頭右轉,芬恩出現在眼前。

  清晨的墓園,薄霧彌漫,空氣潮濕而冰冷。林安、克勞斯和芬恩相對而立,高聳的懸棺矗立在四周,形成包圍之勢,只有向上延伸的空間稍稍緩解了壓抑的氣氛。

  像是知道他們會出現,維持著等待姿勢的芬恩先打了招呼,「Hello,尼克勞斯。」他並不知道來找他的是林安,掃過來一眼,直接忽視。

  在克勞斯開口之前,林安說:「你殺了科爾。」

  芬恩糊塗了,「So,尼克勞斯,你現在是要躲在你的小動物身後嗎?」

  林安看夠了芬恩自以為是的傲慢嘴臉,沉默的向前靠近。克勞斯的手指動了一下,沒有阻止。他知道他已經阻止不了她。只能警覺的注視芬恩的動作。

  有不知名的枯葉在細風中迴旋著飄蕩,墜落到荒涼的石板路上。林安走到芬恩面前足夠近,可以讓他清楚聽到她聲音的地方。

  她說:「你殺了科爾。我得殺了你。」

  芬恩不可抑制的笑出聲。他不可能不笑,黝黑的面容上佈滿誇張醜惡的笑紋。他對克勞斯說:「尼克勞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狂妄也會傳染!」

  林安不理會芬恩的嘲諷,抬起右手隔空懸在他的頭頂。她說:「你把科爾困在那具身體中,讓他恐懼。現在,同樣的咒語施在你身上,你能感覺到他的恐懼嗎?」

  芬恩終於發現,他在林安手中居然毫無還手之力,如同科爾在他面前——不,他與這個女孩的差距,比科爾與他的差距還要大的多。

  他的表情漸漸顯露出驚訝扭曲的恐懼之色。

  林安看見了,她接著說:「還有他的疼痛。你要在他十倍的痛苦中死去!」

  空氣中漂浮出潮濕混合著血腥的味道。芬恩的口鼻眼角緩慢的滲透出鮮紅血液,很快,整張臉被觸目驚心的道道血痕所包裹。暗啞的痛叫聲在寂靜的墓園中持續發酵。

  林安始終平靜的看著芬恩,耳廓充斥著他淒厲絕望的慘叫聲。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滿意,她已經無法思考。她擁有了輕易抹殺一個人的能力——哪怕對方是強大的巫師,她看著、聽著自己的殺戮,但又像是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到。做著一切的是她,又不是她。

  .

  如果換一個時間地點,克勞斯絕對會欣然欣賞芬恩被折磨的場景,他甚至不介意親自動手。可是現在,他只看見他的小女孩垂在身側的潔白手指,微微蜷縮著顫抖。

  克勞斯走過去攔在林安身前,擋住她的視線。她一直瞪圓了雙眼,目光筆直的望著芬恩狼藉血腥的面孔。

  克勞斯將她的臉壓在胸前。林安沒有反抗,她集中了所有的力量和意志在殺死芬恩這件事情上。她要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奪走一個生命,她已經無法分出多餘的氣力對抗其他。而且她的軟弱正在冒頭,她的軟弱拒絕不了這些。她感到克勞斯乾燥的手指握住她的,輕輕撫摸,帶著淡淡的溫暖,覆蓋住她。

  這個乾燥溫暖的手掌又覆蓋住她的雙眼,黑暗中她聽見熟悉的帶著輕哄的聲音。他說:「你乖一點。已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了嗎?可是為什麼她覺得,她的黑暗,才剛剛開始。

  克勞斯一隻手蓋住林安的眼睛,一隻手掐住芬恩的脖子。血痕順著脖頸而下,克勞斯沾了滿手,黏膩溫熱的。可是有什麼關係,他本就是滿手血污,但他不會讓這污穢濺到他的女孩身上。一滴都不行。

  只是輕輕一捏,一條生命就會在他手中潰散,克勞斯對此無比熟練。

  以利亞卻突然撞了過來!

  克勞斯抱起林安,避開以利亞迅捷的阻攔。

  「我需要他活著。」以利亞說。

  芬恩佔據的這個身體名叫文森特.葛裡菲茲,是特萊美巫師團的巫師,同樣被麗蓓嘉佔據軀體的伊娃.辛克萊也屬於特萊美巫師團。但與文森特不同的是,伊娃是一名法力強大卻殘暴成性的邪惡女巫,因殘害孩童被關押在弗琳小屋。麗蓓嘉逃出後遭到特萊美巫師團的追鋪,歸還被芬恩佔據軀體的文森特是巫師團提出的交換條件。

  除了解除巫師團對麗蓓嘉的追鋪,歸還文森特也是與女巫族群/交好的契機。在整個邁克爾森家族籠罩在達莉亞的陰影中時,任何潛在的盟友都會是良好的助力。

  林安一意孤行的負氣報復顯得幼稚而不識大體。她一時沒有說話,突然審慎的開始審視她與這個家族的關係。如果科爾死了。如果她與克勞斯之間的裂痕註定無法修補。那她和古老的邁克爾森家族之間應該是毫無關聯的。

  在這座湧動著死亡氣息的墓園之中,她會讓一個毫無關聯的人阻擋她勢在必行的復仇嗎?

  不會。

  所以,林安沉默的揮開阻攔的以利亞,咒語直擊芬恩而去,這一下如果落到實處,芬恩必死無疑。

  變故又生。林安看著直挺挺跪在地上的芬恩,雖然看起來痛苦萬分,但確實還活著。

  弗雷婭從懸棺一側走出,是她截住了林安的咒語。這位邁克爾森家族的長姐憎恨捨棄她的埃絲特,但見到她的一刻,林安在她身上看到與埃絲特如出一轍的陰暗以及力量所武裝的傲慢自大的氣息。——弗雷婭和埃絲特相同的不止於此,她們還同樣懼怕達莉亞。

  深秋的天空是青白色的。弗雷婭帶著冷靜的笑容走到這陰暗的天空下。「女巫盟友大有益處。」她說。她的聲音短促乾脆,步伐沉穩迅捷。

  林安安靜的直視弗雷婭,她分辨不出她與弗雷婭之間的強弱懸殊,並非無法探知對方的力量,而是不能辨別自身。

  女巫的法力根植於血肉和骨骼之中,當林安動用魔法,會莫名生出一種這種力量可予取予求永不會枯竭的強烈感受。紅曾說她們有記憶以來就擁有女巫的力量,可這種力量從何而來卻不得而知。因為是孤兒,是否遺傳自父母也無可求證。

  閉了閉眼,林安說:「特萊美巫師團的所有長者幾乎皆因吸血鬼而死,女巫絕不會因為一個文森特輕易掀過與吸血鬼的這段血腥歷史。更何況是與之結盟對抗強大的達莉亞。」林安看向以利亞,「至於達莉亞,強大如她,根本不需任何人的幫助。所以,與文森特無關,特萊美巫師團唯一的選擇就是,中立。」

  以利亞和克勞斯皆長久無言的看著林安。她從沒說過這麼大段的話,很長一段時間林安以為自己喪失掉說話的能力,或者她希望自己喪失語言能力,因為在那個長久的時期,任何話語都只會暴露出她的軟弱。

  但是現在,她失掉的是軟弱的權利。

  這時候,芬恩卻突然說話了。他已經虛弱的仰躺在地,時而因為疼痛神經質的抽搐一下。滿臉血污卻露出瘋狂的笑容,眼睛明亮的嚇人。「你要為科爾報仇嗎?」他說,「那你需要知道我為什麼殺他。」

  林安說:「我知道。」

  芬恩說:「不,你不知道。你以為我是因為逼問克勞斯女兒的消息,抓住他、折磨他、殺死他。我是討厭科爾,一個無恥的雙面派,奸詐無能滿嘴謊話。我們的母親仁慈的復活了他,讓他從吸血鬼中重生,獲得自由,而且被給予了巫師的天賦,可他對此毫無感激之心!——但是!但是,如果不是他自己出現在我面前,我不會浪費精力在這樣一個無用之人身上。」

  林安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她隱隱猜測出芬恩想要說什麼。她告訴自己不要相信他,不能相信他。他只是看清他們之間的縫隙,然後將謊言的荊棘撒下,一靠近即會刺痛!

  看見林安的神情,芬恩瘋狂的笑起來:「是的,是科爾自己找到我,他居然企圖救走被我抓住的馬塞爾和他的吸血鬼們。我一直很疑惑,我認識的科爾,我的弟弟絕不是如此熱心之人,何況是對他一直談不上喜歡的馬塞爾。」說到這裡,芬恩的聲音變得輕緩而神秘,像魔鬼的誘惑,「是什麼,或者說,是誰,說服他甘冒生命危險……」

  芬恩的聲音戛然而止。

  看著雙眼大睜,頹然倒在地上的芬恩,林安久久回不過神。他死了,被克勞斯扭斷脖頸。

  通常這個時候,這種行為,更像是殺人滅口。

  「咣!」一聲,圍在石棺一側的沉重的鐵欄杆突然拔地而起向著克勞斯飛去,根根尖利的鐵條驟然穿透克勞斯的上衣,橫刺進他的胸膛。但真正讓他疼的不是胸前的傷口,而是動手的人。

  「芬恩是個騙子!你相信他!」克勞斯怒吼。

  「你也是。」林安說。

  克勞斯看著她,目光黑沉如墨。「你那麼希望是我害死了科爾!?你那麼希望……」把我們之間的微末可能也全部掐死……

  林安沒有回答,轉身向墓園出口走去。她並沒有完全相信芬恩,她也許只是可恥的想要將自己對科爾的內疚,轉嫁到另一個人身上。

  這個城市陰冷荒涼,她走在深秋的風中,覺得特別特別累。她抬起頭仰望被厚重的雲層遮擋的陽光。尼采說,人跟樹一樣,越是嚮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她是樹,她紮根在這片黑暗的土地,可她的太陽又被擋住了。

  她是一株即將枯死的樹。


第31章

  沒有方向,林安在和科爾那晚走過的街道上走了一遍又一遍。心裡鼓動的哀傷和疲累在循環往復的腳步中漸漸沉澱平靜,變成一片白茫茫的空洞。

  數不清第幾遍的時候,麗蓓嘉堵在她身前。林安抬頭看天,太陽始終掩藏在累累雲層之後,拂面而過的秋風沒有半分暖意。

  「我遇到了女巫的問題,」麗蓓嘉說,「也許你願意幫忙。」

  林安心裡一陣刺痛——她對麗蓓嘉出手,她傷了她!與這一切糾葛無關,麗蓓嘉是她唯一的朋友,林安以為她已經失去這份友情。

  麗蓓嘉歎了口氣,走過去擁抱林安。「Always and forever不是那麼容易斷開的。」她說。

  林安記起她與麗蓓嘉「Always and forever」的約定。那時候他們還在神秘瀑布鎮。那時候她懷著最強大的決心奔向一個男人,堅信沒有任何事情能將他們分開。那時候她以為自己終會轉化成吸血鬼伴他永世,現在她卻成了女巫,站在離他最遠的地方。

  時光的神奇之處在其無法掌控,不可預知,不能重來。「人生是搖擺於痛苦與無聊之間的鐘擺」,他們都沒有中間位置。

  波旁街繁華的街道上,諸多陌生的面孔一閃而過,她的身邊沒有了自以為會一直存在的身影。林安想她還是不夠強大,強大到感覺不到自己的脆弱。

  麗蓓嘉拉著她走進開在街邊最近的店門,是一家酒吧。

  麗蓓嘉說:「你沒喝過酒吧。」

  林安從沒喝過酒。

  「啪!」一聲,麗蓓嘉將玻璃酒杯拍在林安面前的吧臺上,剔透的淡黃色液體搖搖晃晃的灑在桌面上。

  辛辣中帶著微微甘甜的暖流一路燒進肚腹中,某些隱藏的情緒被點燃,林安感到一種無限膨脹眩暈的耳鳴。燃燒的溫度緩緩上浮,眼睛裡泛起溫暖的潮濕。

  麗蓓嘉看著她稚嫩新鮮的反應發笑,林安也回以一笑。一揮手,酒架上一整排酒瓶淩空而起向著她們飛來。

  麗蓓嘉嚇了一跳,慌忙去攔,那些懸空而起的酒瓶失了控制瞬間摔在地上,一疊聲的激烈碎響。

  麗蓓嘉沒想到林安一杯就醉成這樣,四周的人群被響聲驚動,低聲議論片刻又若無其事的回歸到各自的交談中。可憐的酒保迷惑而震驚的望著滿地狼藉,懷疑的推了推牢固的酒架,不明白自己一轉身的時間災難如何發生的。

  林安知道自己闖了禍,安靜的坐在吧台邊,抱歉而無辜的看著麗蓓嘉。

  「我是來找你幫忙,不是讓你添亂的。」麗蓓嘉說。

  林安困倦的趴在了桌上,醉態可鞠的看著她不說話。

  麗蓓嘉拿出手機撥號:「尼克勞斯,我們在盧梭酒吧……」

  剛說了一句,林安卻突然一把搶過手機,緊攥在手裡湊到嘴邊說:「克勞斯,我不想見到你。你不要過來!」語氣是帶著嬌憨的憤怒,然後乾脆俐落的掐斷通話。

  克勞斯到的時候,林安正趴在吧臺上,下巴抵著桌面,一小口一小口的舔著小酒杯。像一隻小奶貓。麗蓓嘉坐在她身側,也不阻攔。

  克勞斯走過去,拿開她磕在下巴上的酒杯。林安立刻不高興了,也不抬頭,「啪!」一下打開握住杯沿的大手。大手又來搶,林安氣鼓鼓的抬頭,看到了來人。

  似乎過了一瞬才認清人,林安迷糊而歡樂的看著他,伸開雙臂撲過去。「克勞斯!」

  克勞斯身體一僵,知道她醉得厲害,否則現在的她絕不會這樣靠近自己。

  他答應了一聲,質問麗蓓嘉:「為什麼讓她喝酒?」

  林安乖得不得了,在他懷裡搖著頭說:「我不喝了。你別生氣。」

  麗蓓嘉聳聳肩,仰頭將杯中酒飲盡,站起身走了出去。

  克勞斯環抱著懷中女孩,仿佛那些酒也全流盡了他的心裡,泛起一波一波的熱流。在她頭頂印下一吻,說:「我不生氣。我帶你回家。」

  懷中的女孩又乖乖點頭。

  克勞斯抱起她,林安的雙臂立刻藤蔓一樣纏上他的脖子,醉酒後微燙的臉頰窩在他肩頭。

  .

  厚重的窗簾遮擋了天光,沒有開燈,房間內昏暗沉寂。

  將小人兒放在床上,克勞斯以為她睡著了,指尖貪婪的摩挲她的臉頰。

  林安猛然睜開雙眼,克勞斯的手指正停在她的唇上。他聽見她說:「克勞斯,我現在是女巫了。」

  指肚能夠清晰的感覺到她的唇一張一合傳來的震動。這麼快就醒了嗎?克勞斯沉默的收回手,半途卻被一雙瘦小的手握住。

  她斷斷續續的說:「我現在是女巫了,克勞斯。厲害的女巫!……海莉……也打不過我……」

  海莉……克勞斯看著她,她的表情嚴肅而忐忑,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克勞斯心裡疼的一塌糊塗,他說:「我知道。我相信。」

  林安乖順的靠在他懷裡,在他耳邊輕聲緩慢的說:「那你能讓她走嗎?……」

  克勞斯回答不了。即便只是她酒後的醉話,他也不能騙她,他需要海莉和她的狼人大軍留在這裡保護他的孩子。

  他把這根刺紮在她心上,卻不能拔出。他知道她的疼,可是他讓她疼著。林安清楚明瞭,所以這些話在清醒的時候絕不可能說出口。但她現在醉著,所以她說。

  她說:「我喜歡不了你跟另一個人的孩子,怎麼辦?我喜歡不了她!你為什麼要跟另一個人生孩子?她為什麼不是我們的孩子呢?!」

  克勞斯心上一跳一跳的疼,這為什麼不是他和她的孩子?他也不止一次的這樣奢望。

  埋在胸口的小人兒突然抬起頭,軟熱的唇印上他的,帶著酒香的濕滑小舌頭探進口中。克勞斯愣了一瞬,馬上一口咬住,如同叼住獵物的凶獸,又是用力又克制的擔心傷到她。

  克勞斯深吸一口氣,抓住作亂的小手。林安抽回手,固執的去解他衣服的扣子。克勞斯這次按住她的手不再鬆開,林安委屈極了,瞪圓了潮濕的大眼睛看著他。

  「你醉了,林安……」克勞斯說。

  林安只是搖頭,說出口的話哽咽而幼稚:「我也能給你生孩子!」說完眼淚就砸了下來。可是能改變什麼呢?

  克勞斯一下撲了上來,林安被她壓在身下,脖子被撲上來的人一口咬住,林安感覺到短暫的刺痛。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這輕微的痛楚中清醒過來。

  秋季的風帶著頹敗而濕潤的氣息,偶爾吹開垂落的窗幔,洩露進一角天光。林安在這時隱時現的寸許光亮中感到匱乏迷離,她縱容了自己的沉溺——可是,他的心是一片沼澤,她走進去,也是慢慢沉溺窒息。

  .

  克勞斯醒過來的時候,林安已經不在。

  海莉的房間傳來雜亂的打鬥撞擊聲,克勞斯一躍而起,急促的腳步穿過走廊、客廳,向著海莉的房間直沖而去——那裡安放著他全身心守護的全部。

  林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但他走得太快,太心無旁騖。他沒有看見她。

  林安想,她真的和這個家庭一點關係都沒有,她只是有一個朋友在這裡。她的朋友需要她的説明,她等在這裡,給予幫助,然後離開。

  她聽到麗蓓嘉的慘叫聲,確切的說是伊娃.辛克萊的叫聲。林安趕過去,伊娃強大的靈魂重新掌控了身體,企圖盜取霍普女巫的力量,被海莉和克勞斯阻攔,還被克勞斯銳利的狼爪抓傷,落荒而逃。

  海莉轉過身,敵視的看著林安。

  克勞斯也在看她,眼眶中隱含期待。他以為她已經走了。

  林安沒有回答,轉身欲走。海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你聽到了,但是你沒有救她。」海莉說。

  林安重新回轉身體,不可思議的看著海莉,看清她眼中的指責。「我為什麼要救她?那是你的女兒,不是我的。不是嗎?」

  海莉說:「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救她,但我不能容忍一個可能的潛在威脅在我女兒身邊。」

  克勞斯要開口,林安伸手制止。她抬了抬眼,做出不介意的樣子,便覺得是真的可以不介意的。

  她看著海莉說:「你可以放心,我在這裡是為了等麗蓓嘉,既然她現在已經走了,我不會久留。」又轉頭面對克勞斯,林安詫異她臉上還帶了點笑。她說:「麗蓓嘉的問題解決之前我都會在種植園別墅,找到她以後你可以去那裡通知我。」

  說完便不回頭的走出這幢被打上烙印的府邸。克勞斯注視那抹纖瘦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

  海莉說:「你看到了,她變得不一樣了,我不相信她……」

  克勞斯的手掌猛然扣住海莉的肩膀,屬於始祖的可怕力量和速度拖拽著她一路撞上堅硬的牆壁。陰鷙的狼眸盯住掌下的獵物,海莉在克勞斯的鉗制下不能反抗分毫。

  「如果我之前忘了提醒你,那你最好從現在開始牢牢記住:也許你是我女兒的母親,但在她面前,你什麼都不是!再有下次,我會讓你付出應有的代價!」

  沒有提及姓名,海莉知道克勞斯口中的「她」是誰。她還知道,克勞斯的憤怒不止因為她的言語,更多的是因為無措:林安已經飛出他的掌心,他找不到方法讓她飛回。

  .

  林安說找到麗蓓嘉可以通知她。但特萊美巫師團也在追鋪麗蓓嘉,他們必須趕在之前第一時間找到她。需要林安施定位咒幫忙。但是如果簡單的定位咒就能解決,巫師團也不可能任由伊娃逍遙如此之久,還殘害了那麼多孩童。

  幸運的是,他們有一個古老而強大的女巫,或者說前女巫可以請教。

  被克勞斯轉化成吸血鬼,困在墓穴中腐爛的埃絲特。

  打破伊娃的隱形咒,找到其行蹤的咒語。讓麗蓓嘉重回其身體的咒語。埃絲特都知道。

  但林安最先詢問的都不會是這些。

  「復活咒。」林安說。當然是能救回科爾的復活咒。

  「我可以給你復活咒,」埃絲特說,「但它需要極其強大的法力才能施咒。我恐怕你現在的力量不足以駕馭。」

  林安說:「你不知道我有多大的力量。」

  埃絲特笑:「我比你想像中知道的還要多,我的孩子。相信我,有些力量是註定應該被埋葬的。」

  林安疑惑的看著她,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埃絲特卻不再解釋,俯身去寫咒語。

  短暫的談話終止,墓穴內一片沉靜。黑暗凝結在腐舊的石牆上,附著在暗沉的燭光中。許是因為他們這群人註定歸屬於黑暗,所以這些各種各樣的事件、陰謀都離不開這片公墓死亡之地。

  林安安靜的站在一隅。克勞斯在石室中走動,帶點急切和無所適從,昏黃的燭火被他走過時帶起的風煽動。明滅的光暈中,克勞斯看到她清亮的眼睛。他莫名的就想伸出手觸摸她,渴望她帶著暖意的皮膚,想起她滴落在他手心上的眼淚。

  可是她已經不會再清醒的向他展示她的脆弱。她安靜的站在陰影中,看上去仍是初識的溫暖嬌柔的純白花朵,但傷痛給了她堅硬的外殼。克勞斯分辨不清,她是頹敗了,還是更加倔強的盛放。他還無法找到合適的姿態,面對她遠離他的護佑後孤立無援的倔強盛開。

  他終於停步在她身邊,林安卻也移步離開。她走上前,接過埃絲特手中完成的咒語。

  「走吧,」林安對克勞斯說,「需要先施咒找到伊娃。」

  埃絲特突然出聲攔下克勞斯:「等一等,尼克勞斯。」

  林安和克勞斯同時回頭。埃絲特卻只是看著克勞斯,並不說話。林安會意,提步想先行離開,留克勞斯和埃絲特單獨說話。

  克勞斯拉住林安的胳膊:「在我的世界裡,她從不需要回避。」

  林安的目光閃了閃,埃絲特看向她:「只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幾句囑託叮嚀,我相信你的女孩會理解的。而且尋找麗蓓嘉不容耽擱。」

  以利亞出現在墓穴入口處:「我和安先去救麗蓓嘉。」

  林安對以利亞點點頭,掙開克勞斯的手,一言不發的向外走去。

  克勞斯看著空洞的掌心,這是他第幾次注視著她的背影離開了?

  「她真是一個美麗的姑娘,是嗎?」埃絲特說。

  克勞斯收拾起情緒,嘲諷的說道:「你突然關心我了嗎,我的母親?」

  「克勞斯,」埃絲特懇切的說,「蜷縮在這墓穴中,在黑暗中忍受饑餓,我只在想一件事,若是當初我讓你擁有平凡人的生活,將會是怎樣?」

  克勞斯說:「我們會如同蠟燭,迸發片刻的光亮,然後,燃燒殆盡。所以,我更喜歡我們吸血鬼的身份。」

  埃絲特搖頭:「那你的女孩呢?」

  克勞斯不能作答。

  埃絲特繼續說:「她是否像你一樣更喜歡你吸血鬼的身份?」

  克勞斯說:「你只是為了對我說這些多餘的廢話?!讓我告訴你,你認為轉化我們是你最深重的罪惡,但這只是你眾多需要我原諒的錯誤中的一個!」

  「我不是為了談你,或者我。而是那個女孩。」

  克勞斯危險的眯起雙眼看向埃絲特,聽見她說:「你對那個女孩一無所知,甚至她對自己也一無所知。」

  「什麼意思?!」

  「在你遇到林安之前,我已經見過她——或者說見過她的一部分,紅。」

  埃絲特說著,視線轉向石桌上兀自燃燒的燭火,陷入回憶,目光被閃爍的燭花照射得深邃迷離,「林安會出現在神秘瀑布鎮,是我與紅的一個交易。那時候那個古靈精怪的丫頭還被困在雙子巫師團的虛空監獄之中,可她居然能夠施咒聯繫到我。雖然也是機緣巧合,還有另一個巫師的幫助,但在後來的幾次接觸中,我很快發現,那個丫頭所施咒語中有很多是連我都不曾見過的……」

  「這有什麼奇怪,」克勞斯打斷埃絲特,「你自負女巫始祖,卻懼怕達莉亞。而你們口中強大的達莉亞也終會死在我手上!說到底你們巫師也不過是一群倨傲愚蠢的廢物!」

  埃絲特哼笑一聲,思緒從回憶中抽離,「不錯,魔法可以通過學習不斷增強,咒語也可以自創。但是,」話鋒一轉,埃絲特的語氣變得銳利卻又帶著遲疑,「她身上也許被封埋著一股可怕的力量。」

  克勞斯神色一震,也聽出她的遲疑,「也許?」他問。

  埃絲特點點頭,「紅丫頭的力量渙散不穩,因為她是從林安體內分離而出,這也是她最初搶奪林安的身體的原因。但是林安……我始終無法確定,只在她對身體失去控制的兩次中我偶然感受到了這股力量,隨即又隱藏無蹤,不管我如何探測也無法再察覺分毫,甚至受到咒語的反噬。所以,無論是誰想要藏匿或是抑制她的力量,這個人絕對深不可測。」

  克勞斯的神情晦暗莫名,心裡急切的想知道這股力量于林安是否有害,理智卻在提醒他,面前的這個人是他的母親,是他漫長人生中最不可信之人。

  他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卷,淡淡問道:「我為什麼相信你?而且,」克勞斯笑了一聲,「就算是真的,她是我的人,她的強大于我有益無害。」

  「是嗎?」埃絲特反問,「在科爾因你而死之後,你還如此確定嗎?」

  「科爾的死與我無關!」

  埃絲特的手忽然毫無徵兆的撫向克勞斯的臉頰,她的臉上浮現一個慈母的溫柔哀傷:「我相信,我的孩子,你絕不會背叛你的家人。但是,那個女孩,她執著於讓科爾復活,如果她不能挖掘出自身潛藏的能力,那只有兩個人可以幫她——弗雷婭,或達莉亞。無論是誰,她只會是你的敵人。」

  克勞斯推開埃絲特的手,說:「我的母親,真是動聽。但是你一千年前就已經耗盡我的信任了。」

  「好好享受你的黑暗吧。」克勞斯毫不猶豫的大踏步離開這個腐朽的墓穴。

  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遠沒有所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


第32章

  隨著定位咒,黑色細砂在地圖上蜿蜒而過,最後集中為地圖上的一點。有埃絲特的咒語,伊娃躲藏的地點被輕易找到。

  以利亞俐落的收起地圖,出發尋找麗蓓嘉之前突然說:「她走了。今天早上,卡伊將她帶走。」

  這麼快?林安有些驚訝。抬起頭,在以利亞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他極快的沖林安點點頭,返身離開,筆挺的西裝在昏暗光線中劃出一絲不苟的弧線。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交織生長的傷痛,旁人安慰不了,替代不了。

  此刻,新奧爾良已是萬家燈火,隔著街道似乎傳來人群狂歡的聲音。林安不知道這座城市又在因著什麼緣由沸騰,或者是不問緣由的。有時她覺得這裡的人似乎是沒有傷痛的,可是又怎麼可能。人只要活著,任你是誰,傷痛何止是多,簡直存在於時時處處,而歡樂又何止是少,簡直是沒有。

  .

  以利亞很快折返,身後跟著馬塞爾,馬塞爾懷中是被手銬鎖住法力並暈死過去的伊娃。

  馬塞爾將伊娃的身體放在咒語指定的位置,林安看著這個自己親手擺出的詭秘而奇特的咒語圖形,只覺無比陌生。

  「怎麼做?」馬塞爾問。

  「你躺在她身邊,」林安說,「抓住她的手,我會把你送進伊娃的意識中。你找到麗蓓嘉……」

  「麗蓓嘉被藏在伊娃腦海深處,強行侵入,她一定會反抗。」弗雷婭突然出現,打斷林安的話。

  「那就跟她打。」馬塞爾說。無論現在面對何種情況,他們都勢必要救出麗蓓嘉,多說無益。

  「你進入伊娃的大腦,如果她在那裡殺死你,你就會迷失。而如果你在她釋放麗蓓嘉之前殺了她,麗蓓嘉也會永遠消失。」

  馬塞爾和以利亞的神色都凝重起來。

  弗雷婭哼笑一聲,「施咒之人是與伊娃的意識相連的橋樑,如果施咒之人力量不夠,橋樑中途斷開……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弗雷婭轉向以利亞,「弟弟,你寧願信任這個能力不足的外人,也不願意相信我嗎?」

  以利亞的視線從林安看到弗雷婭:「林安不是其他人,她是我們認可的家人。而且,麗蓓嘉信任她。」

  「是我將麗蓓嘉從弗琳小屋救出!」弗雷婭憤怒的提高了聲音,然後緩和了情緒說道,「我跟你的目的是一樣的,弟弟,我只是想救麗蓓嘉。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駕馭埃絲特的咒語,還會害死所有人!」

  林安看著弗雷婭說:「這個咒語需要施咒之人的法力如同船錨,能夠固定在一個地方,否則一樣會迷失在伊娃的意識之中。我不認為你跟達莉亞漂泊的一千年你們的魔法有任何固定之所。」

  「你呢?」達莉亞嘲諷的說,「一個人連自己從何而來都不知道,又何談固定依託?」

  「我就是他的依託。」克勞斯清朗而自負的聲音突然傳來。

  林安應聲抬頭,看見他高瘦的身影一瞬間從黑暗中浮現,踩著一地破碎光線快步走來,心無旁騖的停在她身側。「我來做她的『錨』,」他說,「她會連接我的力量,救回麗蓓嘉。」

  「如果你跟她連接,她就能進入你的大腦,你的過去、現在,你的一切,她都會知道。」弗雷婭說。

  克勞斯笑出聲,「我希望如此,我希望她能看清我的一切。」

  像是情話,美麗動聽。怎麼可能不動心?這樣一個男人,他的世界是冷硬和血腥,所以給出的柔軟就愈加彌足珍貴。更何況是這樣放低了自我的小意討好?

  林安看到他風情的笑容,故意聚斂起光彩的讓人目眩的桀驁眼眸。他在誘惑她。

  但這一次,林安沒有回避,她迎著他的視線,推拒自己後退的軟弱和泥足深陷。她在抗爭——但抗爭本身就是一種認輸,她知道她愛他,但是她抗爭這一真實。她拒絕承認,但是它存在。

  「我只是想幫忙,如果你們堅持,」弗雷婭聳聳肩,「我退出。但是恕我直言,在伊娃的大腦中,她女巫的力量不會有絲毫障礙,相反,在意識的主導下還可能會增強。所以,馬塞爾一個人很難在解救麗蓓嘉的同時,還順利將她殺死。」有理有據侃侃而談,如同一個單純關心弟、妹的友善長姐。

  她跟埃絲特太像了。林安想。以親情做劍,家人為盾,毫不猶豫的手起劍落,還妄圖讓所有人體味自己逼不得已的用心良苦。

  不過,「馬塞爾自己確實不足以對抗伊娃。」林安說。

  「加上我,」以利亞站出來說,「我和他一起進入伊娃的意識。」

  林安搖搖頭,「我不確定連接克勞斯一人的力量是不是足夠,而且……」她沒說完,眾人也都明白過來,如果所有人都加入咒語中,無人在一旁護持太過危險。

  弗雷婭哼了一聲。

  林安沒有理會,右手手指輕輕拂過左側腕上的手鏈。一陣疾風卷過,眾人面前多出一張大家都無比熟悉的面孔。

  「父親!」弗雷婭先驚叫出聲。

  克勞斯和以利亞也皆驚訝不已的看向來人,克勞斯已經不動聲色的將林安擋在身後。

  林安從克勞斯身後走出來:「是我讓他來的。」

  邁克爾站在數步之外,敵視而兇狠的望著林安,卻不能向前。

  克勞斯和以利亞都知道紅曾經對邁克爾的鉗制,看見林安左手腕的裝飾,隨即明白。

  林安對邁克爾說:「找到麗蓓嘉……」

  「殺死伊娃!」克勞斯打斷林安,說道。林安看了他一眼,沒有吱聲。

  埃絲特的咒語雖繁複高深,林安加上連接克勞斯的力量掌控起來還是綽綽有餘。不過相同的咒語,不同的巫師施咒也會有所差別。

  例如,如果是弗雷婭,她的魔法強橫暴戾,並且充滿憤怒。在伊娃的意識中,這種強悍也會有所體現,對伊娃暴走的意識會形成對抗甚至壓制。

  林安卻不然,她的法力是如水之流動,明澈輕緩。在這個咒語中,她是連接伊娃大腦的橋樑,便僅僅起到紐帶的作用,對伊娃意識中的爭鬥只能旁觀。這也是為什麼林安將相比之下更強大的邁克爾送進去的原因。

  總體說來,正像弗雷婭所說,她才是救助麗蓓嘉更正確的選擇。但「過剛者易折,善柔者不敗」,各有利弊。更何況,這並非林安全部實力,若他日她能激發出全部力量,匯流入海,是否亦能掀滔天巨浪,聚萬頃之力。

  無人能夠預知。

  現在,林安的手放在克勞斯的手中。克勞斯看著依附於自己掌心的細白手指,打量她年輕幼白的面容,漂亮柔美的臉孔在光照下無一不精,無一不惹人憐愛。她閉著眼,那些瞳仁中不時閃現的惶惑和驚痛被封埋消失,她又是那個隨時可降落,也只會降落在他掌心肩頭的幼小生物。

  林安的神情變幻不定,克勞斯知道她可以看到馬塞爾和邁克爾在伊娃意識中的情景,還可以通過連接的力量獲知他腦海中的一切。

  但她突然的激烈掙扎,連一直靜立一旁的以利亞也發現了。

  克勞斯感覺到她身體中乍然而起的抗拒,緊緊攥住她的雙手,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卻換來更激烈的推拒。她的手在他掌中一寸一寸滑出,幾乎脫手而去!克勞斯驚懼莫名,仿佛他此一次抓不住她,將失之永生……

  終於,伊娃的意識死亡,馬塞爾、邁克爾、麗蓓嘉驟然返醒,林安和克勞斯被咒語彈開。

  以利亞和馬塞爾湊到麗蓓嘉身邊,確定醒轉過來的是她本人。

  克勞斯收起空落的掌心,去看林安,瞬間被她目中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仇恨擊中!這絕望仇恨壓著她,她似是完全承受不住,直不起身,無助的身體微彎。

  克勞斯去扶,她極快的避過。

  他反應不及,林安的憤恨已衝口而出:「騙子!!」

  隨傷人之語同出的,還有一道無法分辨的細影。克勞斯甚至還未看清,邁克爾的身體已擋在身前,細影化為實物,穿透受驚的空氣,直刺進邁克爾的臂膀之中。

  「父親!」弗雷婭最先反應過來,迅速跑過去。

  然後,克勞斯看清了,是一根白櫟樹木樁!

  若邁克爾沒有擋住,會洞穿他的心臟而過!他必死無疑!!

  克勞斯不敢置信:「你要殺我?!」

  林安掐著自己的左手腕,疼痛入心,竭力止住全身的顫抖。她要殺他!卻又更快的使邁克爾救下他!

  她背轉過身體,心肺因為急促的呼吸幾乎炸開,雙拳緊握,指甲直刺進掌心,眼眶灼燒疼痛卻死死忍住不掉落一滴眼淚——如果科爾果真因克勞斯而死,她的淚中哪怕摻雜了丁點對她和克勞斯之間終至錯過的傷痛,就不配掉落半分。

  以利亞、麗蓓嘉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包括弗雷婭,她也沒想到會將林安刺激到如此程度。但用她的父親做擋箭牌,她決不允許!

  咒語無聲而起,邁克爾臂膀上的木樁被無形的力量牽扯拔出,被鮮血浸染的木樁驟然翻轉,向林安的方向急射而去。

  林安背向眾人,聽見麗蓓嘉一聲疾呼:「林安,小心!」

  怔然轉身,落入那個熟悉的懷抱……

  克勞斯擋住她,白櫟樹木樁穿胸而過,若偏寸許便是心碎身毀。他原本可以救下林安的同時,避開飛馳而來的木樁,但是他不躲不避。

  「你不是要殺我嗎?」他說,抓住林安的手狠狠壓在木樁上,眸色血紅,「殺!」

  他逼她!

  林安的手顫抖不止,腦中一片混亂,他們到底為什麼將彼此逼至這樣退無可退的境地?只要一句「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將這一切翻過去不好嗎?他那樣以她為先的性子,怎會忍心看她為難至此?

  可是,怎麼能?他一心護她,留在她身邊,兩次曆死……

  林安伸出手,撫摸克勞斯緊繃的面容。「我沒有選擇了克勞斯,復活他……否則……」……殺死你……

  木樁還插在克勞斯胸膛,剜心般的生疼。他這一生,嘗試過的疼痛何其多,卻從沒試過如此。

  林安的手重新按上木樁,克勞斯眸光聚起。

  以利亞、馬塞爾緊張的站起身。

  麗蓓嘉焦急的痛喊:「出了什麼事,林安?不要衝動,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猛一使力,插在克勞斯胸膛的木樁透胸而過,自背部貫穿而出,「噹啷」一聲,落在水泥地上。

  林安從他的懷中站直身體,下意識的撫了撫自己的胸口,仿佛木樁是自她身體中穿心而過。但她不會再疼,也不會再心碎,她的心終於被鍛化成一顆堅硬頑石。

  *

  這是一方小小的空置墓穴,倒塌墜落的石塊廢墟已經清理。

  林安走進去。科爾死在這裡,她找到那個位置,然後傾身躺在地上。地面的涼意漸漸滲透全身,他們把他埋葬在新奧爾良的土地下,那裡是不是也像這樣冰冷?

  轉而又想到,那並不是科爾的身體,那他的靈魂是不是如新奧爾良死去的巫師般,留戀困守於這片死亡之地?

  他看到她嗎?看到她沒有能力將他復活,亦沒有能力……

  自科爾離開,林安失去睡眠,滴水未進,困乏而疲累。

  她閉上眼,看到童年的小小的克勞斯,孤獨的蜷縮在黑暗中,喃喃的呼喊「以利亞」、「麗蓓嘉」……聲音帶著茫然的恐懼……

  這是掩藏于克勞斯內心深處的隱秘。在他心裡旁人無法觸摸的地方,永遠有這樣一個從未成長的孤獨恐懼的小男孩。

  她又看到真實的克勞斯,他帶著殘忍的笑,說:「你想要她?好啊,找到芬恩,救出馬塞爾,我就讓你帶她走!」

  他對面的人……是科爾!

  林安倏然睜開雙目,坍塌的屋頂,新奧爾良深秋的夜空鋪了滿眼。她不明白,克勞斯明知道與她連接,她會看到他所有深藏的秘密,卻仍不阻止,甚至主動要求。

  他是認定了她絕不會殺他嗎?


第33章

  達莉亞來了。

  等待中的惡魔如期而至,將所有人想像中的夢魘變為現實。她出沒不定,以不可抵抗的強大力量宣告了她的來臨,即便一直孤高於頂的弗雷婭在達莉亞面前,也只剩恐懼顫抖。

  克勞斯說的很對,心有留戀渴望,有害怕失去的人,也就有了極易掌控的弱點。

  他們都有弱點。

  .

  林安沒有想到,達莉亞會先行找她。

  「我聽說你需要我的説明。」達莉亞說。雖未親臨,卻可以通過監視咒瞭解他們每一個人的一舉一動。復活科爾,是林安的易被掌控的弱點。但達莉亞不來,林安也會去找她,並無區別。

  .

  「如果你想控制我幫助那個奪走我女兒的巫婆,我勸你不用癡心妄想。」邁克爾對林安說。

  「弗雷婭與達莉亞之間有連鎖咒,達莉亞能夠如此強大是因為連接了弗雷婭的力量,你說如果弗雷婭消失了,是不是達莉亞的力量來源也會斷開?」林安輕聲說,如同喃喃自語。

  邁克爾神色一震:「如果你膽敢傷害弗雷婭……」

  林安搖了搖頭,突然伸手取下腕上的手鏈看也未看,扔給邁克爾。「我不需要你了,隨你去哪。」

  邁克爾眯起眼睛,懷疑的看著面前的女孩。林安發現,克勞斯和邁克爾在某些地方何其相像——虛妄的驕傲、根植於血液深處的多疑,他們都有著這些定期發作的疫病,在身上反復出現。

  林安說:「你並不是不能做一個父親,為什麼把殘忍給了他?」

  邁克爾沒有回答。

  林安單薄的身影隱沒於沉沉夜色中。我只是害怕,我能給他的也只有殘忍了……

  .

  又一次坐在聖安妮教堂空無一人的長凳上,林安想起初次坐在這座教堂時的場景,想起那兩個年輕美好的少年——達維娜和提姆。

  也想起那時坐在這裡的自己,茫然無助,以及滿心恐懼。恐懼自己浸染於這個瘋狂殺戮的世界,終有一天對這一切淡然麻木。

  現在,噩夢成真。

  新奧爾良在不同人的眼中是不同的,有些人認為它是一個輕歌曼舞整日不息,聲色犬馬終年無休的世界樂園。而另有一些眼睛則目睹這一切掩蓋之下的黑暗,看到它彌漫死亡之地的本質。

  達莉亞選擇聖安妮教堂,因為這裡是被無辜鮮血玷污的聖地,充滿大屠殺營造出的黑暗能量。

  克勞斯和邁克爾推開教堂沉重的木門,一眼看到背身而坐的林安。腳步一滯,心中晦澀難耐,為了復活科爾,她真的不惜站到他的對立面。

  謹慎的環顧四周,除林安外,不見一人。克勞斯與邁克爾,最不可能的盟友結成同盟,準備了唯一可殺死達莉亞的武器背水一戰。

  比起達莉亞的強大,顯然林安的出現更能擾亂他的思路。這一刻,克勞斯甚至希望是邁克爾的消息錯了,達莉亞和她所有的幫手並沒有在這個被黑暗玷污的教堂設下陷阱,林安出現在這裡只是巧合。

  但身後傳來的聲音打破了他的幻想。

  達莉亞倏忽出現在身後,「既然你們到了,就沒什麼好等了,」語調低沉舒雅,漫不經心間釋放的力量壓制是埃絲特和弗雷婭所不能比擬。邁克爾緊了緊手中唯一對達莉亞致命的匕首。

  「我們開始吧。」她說。一抬手,教堂門外湧進一群男女。沒有人開口說話,雜遝的腳步聲迴響在空曠的教堂內,四散開來將兩人團團包圍。

  克勞斯和邁克爾露出嗜血的笑容,獠牙即出,廝殺開始。

  達莉亞的幫手,只是一群被她的咒語控制的普通人,可他們原本是誰,對困在這個屋中的所有人來說都毫無意義,這一刻,對方只是敵人。克勞斯不會心軟,他們也失去恐懼。

  野獸般的怒吼,哀嚎,屠殺。被奪去生氣的軀體遍佈教堂各處,林安坐於一隅,她的四周沒有半分侵擾。如何不明白,他盡可能的牽制著殺戮,哪怕是殺伐最酣之時,仍是有意識的遠離她。

  當一方終於被屠殺殆盡,教堂內有一瞬間的寂靜。克勞斯和邁克爾滿臉血污,即便傷口都可快速恢復,也露出一絲疲態。

  他們殺死了擋在面前的所有阻礙,除了達莉亞。她的神情是高高在上的不可戰勝,因為她的力量確保了這種不可戰勝。

  毫不意外的落敗,他們甚至無法靠近達莉亞。她只需抬抬手指,即可讓兩個強大的吸血鬼始祖痛不欲生。林安聽到克勞斯狼狽的匍匐在地,痛苦掙扎。

  林安注視教堂正中那尊聖像,千萬年不變的姿態,神情。可他盲了。

  以利亞和弗雷婭趕來,但毫無用處,達莉亞毀掉他們自以為是的武器,也用絕對的力量震懾了敵人。

  達莉亞說,她只是要拿回應該屬於她的東西。

  但是什麼是應該呢?林安原本以為,克勞斯應該是她的。可他不是。科爾應該恣意的活著。可他沒有。

  能真正得到的才是應該。「不可挽回的東西,不屬於人,屬於上帝。」

  .

  達莉亞離開,教堂內恢復沉寂——是比開始之前更加壓抑的沉重。

  四人靜靜站立,以利亞和克勞斯對視一眼,然後調轉視線看向坐在角落的那抹瘦影。克勞斯背對林安,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以利亞略帶遲疑的目光,停頓片刻,一轉眼,消失在原地。

  以利亞躊躇欲言,但最終收回目光,和弗雷婭、邁克爾一同離開。

  教堂內挑高的琉璃天穹似乎始終被殺戮的黑暗遮蔽,室內昏黃一片,置身其中無法分辨時間。跳動的燭火發出「劈啪」炸響,影影幢幢照射著散置在各處的屍體。

  燈花瘦盡,夜色蕭蕭。林安歪身直接躺在了凳上,真是可怕的改變,她現在已經能獨自一人與幾十具屍體共處而面無懼色。她只是有點累,也許她應該吃點東西,也應該睡一會兒。

  睡在這滿室屍堆中,會不會有人將她也當做死人帶走?

  迷蒙之間,飄忽的身體被一雙手抱起。林安聞到熟悉的氣息,便不再睜眼了。

  *

  克勞斯將林安放在床上,她不睜眼。克勞斯知道她其實並未睡著,也不點破,站在床側端詳她蒼白幾近透明的面容。整個世界寂靜無聲。

  林安在克勞斯離開後張開雙眼,胸腔之中是跳動疼痛的心臟,他去而複返,可現在他們之間只剩清醒難破的現實了,何必面對。

  零星的說話聲從窗外傳來,可以分辨,語調並不愉快,因為他們的草率和盲目自信讓他們錯失了唯一可能殺死達莉亞的武器——儘管這實際並不是對達莉亞致命的武器,但他們的敵人將錯就錯的引導了這種錯誤。

  林安坐在簾幕重重的黑暗中,她思索達莉亞的目的。霍普,這個毋庸置疑。但她看不出自己對她的用處,以她今天展現的力量,無人能夠阻止。

  她不會相信達莉亞會無條件的幫助她復活科爾。

  林安聽到弗雷婭突如其來的驚叫聲,她走出去,看到克勞斯手中的木樁已經抵在邁克爾心臟的位置,心焦如焚的弗雷婭被以利亞攔住。

  白櫟樹木樁?!林安想起來,紅曾送給埃絲特三根白櫟樹木樁,顯然已經易手至打敗埃絲特的克勞斯手中。

  林安聽見克勞斯問又一次被他釘在死亡之門的邁克爾:「……我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對於他幾乎不瞭解的弗雷婭可以如此奮戰?而作了他更長時間兒子的人,他卻從始至終只有輕視唾棄?哪怕他僅僅要求他做一個父親……

  邁克爾答,不知道,他就是這樣做了。

  邁克爾對克勞斯的厭惡,甚至身體和精神上的虐待是毫無緣由的,這些暴行遠在他知道克勞斯的身世之前。直到真相揭示,施暴者又為這些罪行找到了最好的解釋——原來所有的厭惡都是有原因的,因為他本就是一個骯髒卑賤的雜種。

  克勞斯背對林安,她看不到他泛紅的眼眶,滑過臉頰的眼淚,卻從他顫動的脊背感受到徹骨的渴望和悲切。

  他手臂往前一送,就要刺穿邁克爾的心臟,也粉碎自己軟弱可恥的奢望。弗雷婭絕望的哭喊驀然激烈。

  邁克爾等了片刻,心臟被擊碎的疼痛沒有傳來。克勞斯仍維持著手臂用力的姿勢,但木樁卻像被固定住了,無法前進分毫。

  其他人也很快發現了異常。克勞斯轉身,看見站在廊上的林安。

  「你要維京人的骨灰。維京人的頭發燒了也是維京人,不夠的話還有手指、手臂……」她說。不想的話,就不要殺。

  我們還有多少事能順心而為?我又有多少事能幫你順心而為?沒有了。所以,不想的話,就不要殺吧。

  *

  站在街角,林安看到那個手捧玫瑰從鮮花店走出的青年,新奧爾良所有的陽光彙聚在他的臉上,年輕英俊的面龐,因為放開所有黑暗陰謀,即將與愛人離開這個死亡之地而充滿笑容,如他手中熱烈綻開的紅玫瑰。

  但綻放總是短暫,幾步之間,他手中的鮮嫩生命已經燃盡,只餘枯萎頹敗的花枝。

  達莉亞攔住他的去路。

  林安認識他,海莉的狼族成員,約書亞的男朋友,艾登。也是克勞斯在狼族中的間諜。

  艾登是離間邁克爾家族完美的導/火索。達莉亞的計畫直接而有效。

  安靜隱蔽的小巷,達莉亞指如利器,隔空在艾登臉上、脖子上劃下道道血痕。林安終是走過去,停在小巷另一頭,與達莉亞對峙而立。

  「噢,親愛的,」達莉亞親切的說,「我以為你會更願意遠遠觀賞。」

  林安沒有說話。

  達莉亞看起來毫不在意,猛然握掌為拳,艾登胸口的衣服瞬間被滲出的血液浸濕,下一秒胸腔中跳動的心臟即會破體而出。

  「我可以解決克勞斯。」林安說。

  達莉亞悠然鬆開手掌,艾登立刻趴伏在地上大口喘息。

  「原諒我沒有聽清楚,你剛才說什麼,親愛的?」達莉亞說。

  林安看向她,臉頰的瘦削更凸顯出眼睛大而明亮,緩慢而篤定的說:「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誰可以戰勝你,只會是克勞斯。我會解決他。」

  達莉亞笑起來:「真是天真善良的孩子。為了救這個你甚至稱不上認識的人,不惜對抗自己的愛人……」

  「我並不是為了救他,」林安轉過臉,艾登仍倒伏在地上,戒備膽顫的看著她和達莉亞。「至少不單單是為救他。如果得到霍普你才會幫我復活科爾,克勞斯……遲早要解決。」

  「是嗎?」達莉亞笑望著她,「或者你只是擔心我將艾登的死嫁禍給克勞斯,會讓他失去他最珍視的家人。」

  林安一驚,隨即淡淡地說:「我想不了你那麼複雜。」她說的是實話,這些陰謀詭計她想不了那麼長遠。

  達莉亞向她靠近幾步,垂至小腿的黑色風衣隨著她的步伐優雅晃動。「有時候我們的行為比思想要更誠實。」

  兩側斑駁破舊的牆壁遮蔽了天光,僻靜的小巷陰鬱潮濕,空氣中充溢著一股發黴腐爛的氣味。

  達莉亞伸出手撫摸林安垂在肩膀的頭髮,像一位親近的長者。「去吧,親愛的。我靜候你的捷報。」

  林安低頭去看艾登。對林安的懷疑達莉亞沒有表現出絲毫不悅:「你可以相信我,親愛的。我從不食言。」

  林安無聲轉身,像一片秋日的薄脆落葉,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有輕微的冰涼細風在這小巷中似有若無的吹拂而過,大自然以變幻的四季穿行于人世的苦痛喜樂之間,沒有任何憐憫。如同人類的感情,若它存在,不問緣由。當它叛離消失,無可挽回。這是世界上最為虛無的存在。

  萬物靈長的人類卻勘不破這層虛幻,身在其中時留戀,遭受背叛傷害後永攜怨恨重擔……

  達莉亞矮身湊近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艾登,手掌輕輕拂過他面上的傷痕,那些被咒語刻下,混血兒的超自然力量無法恢復的血痕隨之消失。

  「忠誠是狼族的信條,」達莉亞溫柔的手指劃過艾登年輕英俊的臉龐,「所以,去通知你的族群吧。去告訴海莉、克勞斯,告訴所有人,我可愛的小同盟會幫我取回應當屬於我的東西。」


第34章

  林安走進畫室,清晨的陽光透過陽臺的門窗灑進屋內。克勞斯站在這光亮之中,面前是鋪陳開來的偌大畫布,手中畫筆不停,對她的靠近恍若未覺。

  林安停步。熟識他的人都知道,他畫畫的時候是在制定戰略。這一次,是針對她的嗎?

  「我一直在等你。」須臾,克勞斯說。並不回頭看她。

  「別說話克勞斯。」別說話,否則,我就狠不下心了。

  可他不聽,「艾登說,你要『解決』我。我很好奇,你要怎麼解決?殺了我嗎?」他停筆,端詳筆下畫面,然後又運筆如飛。

  林安沒說話,轉頭朝窗外望去,清晨的天空湛藍清透,恍如密西西比河倒懸其上。她隱沒在陰影中,面目模糊不清。

  何必多說。

  他終於轉身面對,拿過毛巾慢慢擦拭沾染在手指上的顏料,視線越過她過分消瘦後大而明亮的雙眼,不甚在意地說:「我在餐廳準備了早餐,或者我們可以邊吃邊聊,相信你並不是用完餐才過來『解決』我。」

  林安看著他被淡褐色毛巾遮住的手指,想起每逢他作畫,她最喜歡幫他細細擦乾淨沾在指尖的顏料……心口一陣絞痛。

  改變不了,何必多說。

  克勞斯已經向門口走去。林安站著不動。

  「咚!」一聲響,幾步之間,克勞斯撞上無形的牆壁。他低著頭,背對她沉默良久,然後轉過身來說:「這就是你的方法?將我困在這裡,直到眼睜睜看著你把我的女兒交給那個瘋子?!」

  不是。在克勞斯的注視下,林安拿出一把黑亮的匕首。

  「這是科爾留給我的。」克勞斯聽見她說,她來到他面前說出的第一句話。

  科爾最終完成的,可以封印克勞斯的匕首。科爾死後,她第一次回到種植園別墅時發現的,還有他留給她的短信,寫在精緻的白色信箋上,只有一句話:為你可能需要的自由。

  他為她留下了所有的退路。

  現在這把匕首此刻靜躺于林安掌心,被咒語牽引懸空而起,然後乍然飛出,又驟然停在克勞斯心口的位置。

  克勞斯伸手握住劍刃,鋒利的邊緣霎時割開他的手掌,彙聚而出的鮮紅血液一滴一滴濺開在地板上。

  他說:「你有沒有想過……」

  聲音被猛然截斷,泛著冷光的劍刃勢不可擋的向前,脫離他的掌心,刺進他的心臟。

  我當然想過。從未像現在這般謹慎認真的想過——這就是我思考過後的選擇。

  林安閉了一下眼,然後睜開,看到他臉上慢慢浮現一片青灰之色,突出的血管猶如起伏的山巒,遍佈整個面頰。

  他也在看著她,遠遠的,仿佛處在另一個世界。

  林安走進困住他的界限咒內,接住他傾倒的身體,和他一起倒在地上。

  這一切都會過去嗎,克勞斯?可是我們該怎麼等待呢?林安靠近他,頭枕著他的肩窩,伸長了手臂環住他的腰。感受著他身體的溫度一點一點涼下去。

  她從來不畏懼艱辛的路途,或是荊棘遍佈的疼痛。她不害怕這些。她懼怕的是沒有希望。

  如果沒有一個盛放著光亮美好的地方可供抵達,那他們經受這些苦痛、艱辛、殺戮、死亡,是為了什麼?

  她迷失了。他們迷失了。

  .

  林安將他放進寬大的棺槨,然後施咒封住。她不能忍受將他一個人留在冰冷的黑暗之中,靠著棺木久久無法離去。呆坐至暮色四合,月亮緩慢攀掛在高牆上的綠藤之上。而後,以利亞和麗蓓嘉歸來。

  他們看到橫陳在地板上的巨大棺木。

  麗蓓嘉走過來:「你要明白,林安,如果你這麼做了,是與整個邁克爾家族為敵。」

  「我不問你是不是還記得自己說過一定會復活科爾,因為你們都有排在他前面,比他重要的人,比復活他更重要的事。」林安站直身體,一步步遠離封印克勞斯的棺木,「可是我沒有,麗蓓嘉。復活科爾就是我最重要的事情!就像他總會把我排在第一一樣。」

  「我不會放棄科爾,」麗蓓嘉說,但語氣已經軟下來,「等打敗達莉亞,我會跟你一起尋找復活科爾的方法。我發誓,在復活科爾之前我會一直呆在這具女巫的身體中。」

  林安望定她:「為什麼總是他等?我已經讓他等得太久,不能更久了。」

  「科爾是我的弟弟,」以利亞介面說道,「不管你是不是相信,我們跟你一樣為他的死感到悲傷。如果有可能,我們會不計任何後果來換取他的複生。但是,用一個家人去交換另一個的生存……我絕不允許!」以利亞逼視她的雙眼,「我知道你也不會。」

  林安避開他的視線。「海莉在哪?」

  沒有人回答。

  她重新抬起頭:「我想她已經離開阿爾及爾的俱樂部。告訴她,我會找到她。」

  .

  找到海莉並不難,定位咒可以輕易確定出她的位置。即使如此,林安並沒有立刻去做。

  她從邁克爾森家族的宅邸走出,以利亞和麗蓓嘉沒有阻攔,也許是清楚攔不住。林安不明白,如果他們連她都擋不住,又如何戰勝達莉亞。同樣不明白,強大如達莉亞,為什麼如此曲折迂回的利用她來搶奪霍普。

  他們都是存活千年以上的強者,林安理解不了他們隱藏在心中複雜難辨的陰謀,但她的目的明確且唯一。

  耳邊是這座城市入夜不息的喧鬧聲音,絢麗的霓虹光影跳動在街道、牆角和每一張走過的面容上。

  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掌突然襲來,按住林安的肩膀,攻擊咒語本能而出,「哢嚓」!一聲,骨骼斷裂聲和痛呼聲一起響起。

  林安回頭,看見一個面容白淨的少年一臉痛苦的抱著受傷的手腕,目光哀怨的注視著她。

  少年俊朗無辜的面孔太有欺騙性,林安心裡一驚,暗責自己居然變得這樣衝動暴力,急忙道歉:「真是對不起,我以為是……你沒事吧?」

  聽到林安稚拙不安的道歉,少年居然狡黠的笑了起來,手腕的疼痛似乎對他燦爛的笑容毫無影響:「好吧,既然你這麼禮貌又可愛,我原諒你了!」說著,居然伸出左手握住受傷的手腕,順著脫臼的方向用力一扳,又是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骨骼崩裂聲。

  手腕瞬間復原,少年一臉滿意的活動了兩圈腕關節。林安立刻不動聲色的後退了兩步:是否當你的四周充斥著什麼,眼睛看到、腦中想到的即是什麼,遭遇的也將會是同樣的東西?她一直害怕、排斥如此。但最終如此。

  少年看見林安戒備懷疑的目光,仍是笑得滿臉無害,還熱情的伸出右手:「抱歉,是我的錯,忘記自我介紹了。我是卡伊,也許你聽說過我。」

  林安沒有回握,她確實知道這個名字——跟紅一起被囚困在虛空監獄的人。

  「你已經帶走紅,為什麼還回來新奧爾良?」林安戒備不減,遲疑了一下仍是問道:「紅,還好嗎?」

  卡伊毫不在意的收回右手:「她暫時死不了,但我還沒有找到辦法讓她醒過來。也許需要你的幫忙,所以,」少年愜意的在原地轉了個圈,狀似陶醉的深呼吸著空氣中密西西比河的甜美氣息,「我就來到了美麗的新奧爾良。」

  「你需要我幫什麼忙?」林安問。

  ……

  .

  「嗯……」卡伊咽下最後一口餐點,滿足的看著對面的林安,「我真不知道在這樣一座美食之城,你是怎麼做到越來越瘦的。」

  現在不是用餐高峰期,餐廳只有零星的兩三人,輕柔舒緩的音樂流動過每一個角落,更添幽靜。

  「既然你吃完了,」林安無意與他糾纏,「我還是那句話,現在我沒辦法跟你走。」

  說完,就欲離開。

  還是那個骨節分明的大掌,越過餐桌,及時拉住林安的手臂。

  看了一眼橫在自己和餐桌之間的胳臂:「既然巫師的力量能讓你快速恢復,我不介意給你第二次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她誤以為卡伊受傷的手腕能迅速恢復,是巫師的力量。

  卡伊做投降狀鬆開手掌:「我可不僅僅是巫師哦,小女孩。說出來嚇你一跳!」看出林安並沒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卡伊也不過多解釋,不甚在意的揮揮手,轉了話題。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死心留在新奧爾良。我可以幫你。然後,你跟我離開,幫我救我的芭比。」卡伊聳聳肩,「很公平。」

  沒有立刻發問,林安低著頭緊緊絞住垂在餐桌邊沿的桌布,問出口的話似是輕盈的浮在空氣中,但壓在心底沉甸甸的幾欲破土而出的微薄希翼只有自己知道:「你能幫我復活科爾?!」如果有其他的方法……

  卡伊表情很嚴肅:「通常用咒語殺人才是我最擅長的,不過如果你願意現在就跟我走,我可以去雙子巫師團找找有沒有複生咒什麼的。」

  緩緩鬆開手中被揉搓的滿是褶皺的桌布一角,林安平靜的將埃絲特的復活咒拿給他。

  「還真有啊!」卡伊接過來,神情終於認真起來,「這個咒語古老強大,而且幾乎完美無瑕,需要與之相匹配的強大魔法才能駕馭。」

  「我想它超出你能駕馭的能力範圍。」林安面無表情的說道。

  卡伊卻聽出林安話語中幼稚的激將語氣,哼笑一聲搖搖頭:「不止是強大的力量,新奧爾良這片土地對於紮根于此的巫師,如同一個迴圈的能量場。他們通過獻祭獲得先祖的力量,死後力量又得以回歸。但同時也受制於這片土地——如果離開,就喪失力量。科爾以新奧爾良巫師之身死亡,並埋葬於此,就像達成某種契約,若想順利復活他,施咒之人的力量首先需要這裡巫師團先祖的認可。否則,他們不會放他靈魂重生。」

  林安第一次聽到這種言論,驚訝無比。「達莉亞也不是新奧爾良的女巫,她答應幫我復活科爾是在騙我!!」

  「並不是。」卡伊說:「若我猜測不錯,不受認可的巫師要順利操縱復活咒只有兩種方法。」卡伊看到對面的女孩瞪著渾圓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好像認真聽講的小學生。不禁一笑,接著說道:「一是,力量強大到足以完全震懾巫師團的先祖。二是……交易。比如獻祭一個比科爾更有價值的巫師。」

  「你預備怎麼幫我?」林安問,「用第一種方法,還是第二種?」

  卡伊笑起來,悠閒的端起桌上的酒杯,慢酌兩口:「你已經做出選擇了,不是嗎?」

  林安沒說話。

  「你選的沒錯,」卡伊說,「但這並不是一個單選題,親愛的。如果你能讓達莉亞答應用她的力量復活科爾當然更好。假使不能,你還可以選擇第二種方法——殺死她,與新奧爾良巫師團陰魂不散的先祖交易。相信獻祭達莉亞比科爾有價值的多,他們沒理由會拒絕。當然,我希望我們不用走到這無比艱難的第二步。」

  果然是長期浸淫在黑暗中的人,環環相扣的陰謀論林安望塵莫及。

  那如果我直接選擇殺死達莉亞獻祭,交換科爾呢?林安想要這麼問。這樣她就不必與他們為敵,不必與他為敵了。但是她知道希望微乎其微,不要說弗雷婭用聯結咒製作的混合了三種達莉亞弱點元素的武器,林安不相信那個武器可以殺死達莉亞,因為達莉亞毫不在意。

  在達莉亞漫長的生命中,追求力量和永生幾乎是她生存的全部意義。這樣的人,面對威脅她生命的武器,絕不會如此懈怠。更何況,達莉亞恨邁克爾入骨,怎麼可能會忘記他本身即是一個維京人呢?

  林安握緊雙拳,掌心和胸腔同時一陣刺痛:已經這樣了。已經走到這一步,林安!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見她沒有提出愚蠢的選擇,卡伊知道這個小女孩已經想明白,曲直在桌面上漫不經心的敲擊了兩下,打斷她的沉思:「Well,我要做的就是,無論你怎麼選,全力給予幫助,讓你得償所願。然後,」他突然躬身向前,溫熱的手掌蓋在林安的手背上,狀似深情的說道,「然後……你就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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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從今起在這世界上我將沒有畏懼,在我的一切奮鬥中你將得到勝利。你留下死亡和我作伴,我將以我的生命給他加冕。我帶著你的寶劍來斬斷我的羈勒,在世界上我將沒有畏懼。[泰戈爾]

  **

  紛擾喧囂如潮水退卻,漸漸被拋在身後,高懸在天頂的日光緩慢劃過這座位於荒地的房屋。

  人心是最古怪的東西,會對喧鬧厭煩,又時覺褪盡繁華的蒼涼太過空洞。在一切開始直至將要結束的時刻,馬塞爾作為從華麗舞臺退守後的潰敗者,仍堅守在這一方荒涼的方寸之地。

  有一個瞬間林安想問一問馬塞爾,當昔日擁有的一切一朝失去,被無情拋丟在這狹小陰暗中,你真的相信還能再走回去嗎?再奪回一切?

  但終是沒有問,問出口就暴露出軟弱,她不能在這個時候軟弱。

  林安從房門中走出,卡伊緊隨其後:「按照我的方法,我們不用浪費這麼多時間。」微微調侃嘲諷的語調。但知道他其實是不在意的,在他看來,這更像是一場遊戲吧,所以林安沒有回話。

  他們來這裡是為了從馬塞爾口中得到他曾經用在新月狼族身上的詛咒咒語,既然已經拿到,方法並不重要。

  她又突然停下腳步,滿含疑惑的眼神望著身側的少年。在他出現的一刻,林安已經察覺到他身上隱藏的某種黑暗力量,那似乎是一種與魔法全然相悖的黑暗漩渦,卻又在他身上神奇共存。

  卡伊也躍躍欲試的看著她,似乎滿含趣味的靜待她提出疑問。

  林安卻收回了目光,因為紅的存在,至少她能夠確定,卡伊絕不會傷她,不會是她直接的敵人。知道這一點足以,其他,她並不關心。

  只是,我們往往總是在最後的時刻才幡然頓悟,生活中從來沒有全然的確定。她在這個世界生活了三年,痛失兩段自以為確定無疑的愛戀,卻總也記不住這血淚教訓。

  .

  林安從未涉足過這片雜亂不堪之地。他們徒步向河口走去。一路都是高大筆直的樹木,樹葉都已落空,向著天空生長的□□枝椏如張開的乾枯利爪,猙獰可怖。森林一側傳來流水清脆的聲響。數個簡易破敗的帳篷和一棟木屋伴隨黑色森林中的微弱亮光印入眼簾。

  林安和卡伊停住腳步。

  「是這裡?」林安問。

  卡伊皺皺眉頭,「要不是相信我的定位咒絕不會出錯,我也不認為有人會選擇在這種地方躲藏,」他聳聳肩,「但考慮到他們……你知道,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野獸本質……」

  林安露出不悅的神色,克勞斯也有狼人血統。

  明白林安的不悅源自哪裡,卡伊嗤笑一聲不再多言。在邊界守夜的數個狼人已經覺察到他們的入侵,警惕的聚攏過來。

  林安站在原地,卡伊已經出手。最先靠近的一名狼人被咒語瞬間擊飛出去,另一名不受控制的不停向前,脆弱的脖頸乖覺的落進卡伊的手掌中。「哢嚓!」一聲脆響,伴隨著慘叫聲,掌下的男人矮下身子。

  卡伊對這聲慘叫極為滿意,輕快的甩開手中的身體,他並沒有殺他,只是折了他的腿:「相信你的敵人很快就會出現了。」他對林安說,沾沾自喜的神情。

  敵人?海莉嗎?

  如果一定要從這一切紛亂中細細找尋出那一道伊始的裂縫,林安也許會說,是紅,是埃絲特,克勞斯,甚至是那個孩子。但她從未直面過海莉,想都沒想過。

  雖然一定要說的話,她確實是最直接的第三者。

  海莉果然很快出現。還有時刻陪在她身邊的傑克森。

  夜色早就籠罩下來,林安沒有他們這些超自然生物的完美視力,四散的微弱燈火並不能使她看清海莉面上的神情。但很明顯,海莉見是她松了一口氣,也許她以為是追擊而至的達莉亞,或是克勞斯。

  越來越多的狼人在夜幕中緩慢靠近,一道道模糊的身影如同暗之凶獸。卡伊始終是事不關己的輕鬆:「要先打一架嗎?」他問。

  林安看了他一眼,輕聲說:「施咒吧。」又加了一句,「越快越好。」

  卡伊不置可否的聳肩,海莉還在問:「你們想幹什麼……」但下一秒已經被驟然而至的疼痛掀翻在地,圍在四周的狼人同樣痛叫倒地。

  此起彼伏的骨骼斷裂聲,在靜謐的森林中清晰的讓人不寒而慄。

  海莉看著痛苦翻滾的族人,終於恐懼了:「你對我們做了什麼?」

  施咒的是卡伊,她問的卻是林安。林安看著她的眼睛,感覺愴然,她看出海莉將她現在的行為歸類為一定意義上的報復,對她入侵的報復。也許在她看來,林安定是恨透了她,仇恨在她心裡不停膨脹發酵,然後於今日爆發。

  但並沒有。

  事實上林安把一切的錯都推給了克勞斯,哪怕後來知曉是紅的咒語作祟,她仍不能放鬆了這怪罪。與理智無關,她只是知道,即便這樣,她依然是能夠原諒他的。如果沒了這些她推給他的過錯,原諒的會更輕易。

  但是這一刻,林安看著海莉的眼睛,聽見她痛苦萬分的哀嚎,她想,她是否怨恨她,與她是否存在過錯是無關的。「你從來沒有為你所做的一切向我道過謙。」林安說。

  海莉已經回答不了。詛咒下的被迫變身,屬於人類的骨骼寸寸斷裂,又按照獸類的骨架重新排列生長,粗硬的毛髮穿透皮膚,尖利的獠牙一根根伸出,痛叫聲慢慢變成綿長的嗥叫……

  卡伊停下咒語,站在原地,伸出手指了一個方向。林安又踩著一地黑暗,一步步離開。

  一場結束。一場開始。

  .

  清涼月夜,孩童的啼哭在空曠的房屋內顯得尤為響亮。卡伊已經離開,空蕩的別墅內只剩了林安,和這聲聲啼哭。

  躊躇片刻,林安出現在房門口,遠遠看著踢著短胖小腿哭的歡暢的嬰孩。孩子一轉頭也看見她,大而亮的瞳仁盯住她,奇異的停下了哭聲。如同坐落在曠野中的別墅重新恢復寂靜。

  林安走了過去,她從沒有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過這個孩子。這是屬於她的禁忌。

  已經是深秋,因為這個幼小脆弱的生命,她在壁爐裡燃了火,皮膚所觸到的空氣是久違的暖意。她坐在這個幼小的身體旁邊,伸出手撥了撥她肉呼呼小胳膊上帶著的一條細小鏈子。銀色手鏈上流動的咒語劃過指尖,屬於嬰兒的軟嫩手掌帶著新奇喜悅般的抓住了她的手指。林安笑了笑,沒有將這個嵌著隱藏咒語的小小手鏈拿掉。

  有些決定是一早就埋伏在頭腦中的,它避過所有的理智偵查,騙人騙己,在最後一刻才顯露無疑。只是,那些潛伏在暗夜中的陰謀如凶獸的鋒利獠牙,隨時準備躍起,捕捉,獵殺。

  她在這個世界上存活,卻從來沒有學會去防範這些陰謀。以利亞說的很對,有些事她做不了,她始終是林安。

  *

  這是一個有趣的迴圈,林安記得自己剛剛得知那個幼小生命存在時,曾花費大量時間沉溺躲避在這座荒蕪的種植園。現在這個小生命靜靜趴在她的懷中,晨曦的日光照射下,仍是凋謝在地靜待腐爛的植被落葉。

  看上去什麼都沒變,卻又什麼都變了。

  從視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從四面八方升起來的雲層,明媚的陽光穿透雲層的縫隙,閃爍出一縷縷亮光。林安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安睡的孩童似無生氣的窩在她懷裡。

  林安看到窗玻璃上映出她嘴角的微笑,明亮的陽光跌進她的雙眼,她看到玻璃窗上自己的眼睛中的亮光。——這會是最好的一天。科爾會在這最好的一天中回歸。

  同樣,她也預見了,這會是艱難的一天,她做好了準備面對所有艱難,但這所有中絕不包括他——克勞斯。

  在做出選擇的一刻,林安也失卻面對他的勇氣。她插在他心口的那把刀,也在她心裡時時絞動,她感受到那疼,她不可能再紮下第二刀了!

  說出口的話卻仍是半步不讓:「今天誰都擋不了我!」

  可他真的就這麼出現,再次攔在她面前,拖著剛剛蘇醒的脆弱身軀,看向她的目光晦澀不明。林安忍不住想,那目光中夾雜了多少惱怒、怨恨——她要搶走他的孩子!他怎麼原諒她?!

  他說:「要帶走霍普,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林安心痛欲裂,她逼他到何種境地!從來是他踏著敵人的鮮血屍體傲然走過,即使面對達莉亞他也堅信會是同以往任何一場戰爭一樣的必然勝利。但他不會對她出手,於是在一開始就站在劣勢。哪怕林安已經洞悉他的貪婪和殘酷——他要贏得的是她的不忍。

  這是他們最後的對決。

  可他怎麼敢?即便是現在,他強求的,仍是她的退讓妥協。他怎麼敢?!

  雙臂訇然伸展,原本趴在她肩頭的嬰孩堪堪浮在空中,像是突然被什麼驚醒了,驟然發出慘烈的哭聲。這哭聲像一道魔咒,在這棟荒野般空曠的房屋內迴圈不止。

  克勞斯被哭聲刺激,目中爆出驚人的亮光,握緊手中的匕首,瞬間向林安襲去。——他不會對她出手嗎?林安唇角勾起微笑,只是推動他的動力不夠大而已。

  他的速度太快了,林安在空氣中失去他的身影。

  相對論說,速度越快,時間越慢。這一刻的時間似乎真的被拉至無限長。另一頭是初初相遇的他們,他在午後陽光中站立成一道風景,微微俯低了身子說,你好。

  世間萬千,不及他嘴角風情笑容。

  時間漩渦的這一頭,他握了鋒利匕首直逼她心弦而來。還是那一縷日光,穿越億萬光年,妄想仍能眷戀墜落在他唇角。可是失了那笑意,也失了依託,於是無枝可依,跌到地上吧。碎了,散了,就結束了。

  一刹那醒轉——「過程和結局都有了,再去糾纏,連自己都覺得貪婪。」

  身前是他,他後面是門窗,門窗後面是風,風吹進來一雙滿含趣味的眼睛。林安認識那雙眼睛,是卡伊。他站在門前,不走近,在欣賞一場遊戲般的閒適盎然。

  她以為是弗雷婭解了她封在棺槨中的咒語,放克勞斯自由。也許她猜測錯了。可是有什麼關係,一切只是影響了過程,無關結局。

  身前是他,他後面是門窗,門窗後面是風,風又吹進來一道身影。林安也認識這道身影。無聲而迅捷的去攔截克勞斯襲近的匕首。是以利亞。

  林安笑了一下。

  卡伊看著她的笑,也笑了一下。手指微動,以利亞閃電般移動的身體猛然頓住,像全力撞到石壁的猛獸,轟然倒地。

  林安撤了環繞在霍普周身的咒語,小小孩童的身體頓時不受控制的下墜。

  「No!」克勞斯怒不可揭,手中利器再不遲疑,瞬間脫手而出,向林安的方向射去。

  那根風中的手指又動了一下,於是飛在風中的匕首精准無比,狠絕的穿透皮膚,刺中一顆等待中的心臟。

  死亡的瞬間,時間會靜止一瞬,你知道嗎?林安不知道,因為她已閉目跌入死亡。那裡是永恆的靜止,分辨不出那一個短暫瞬間。

  克勞斯也不知道,因為他的心神被另外的事物牽引。他伸出手臂,接住了!心裡一松。可他接住的是什麼?嘩啦啦……一陣響,撲簌簌的灰塵落了他滿懷。滿懷的青灰色的塵埃。

  這是他們最後的對決。

  在這最後,有一個人又放棄她一次。她輕若塵埃。

  .

  是誰這麼告訴過你:

  答應我,

  忍住你的痛苦,

  不發一言,

  穿過這座城市,

  遠遠地走來。[海子]

  -------------------------------------正文完-------------------------------------                        


第36章

  麗蓓嘉抱著霍普走進來:「霍普就在種植園的別墅,被隱身咒困在一間屋子裡,林安一……咒語就消失了。」

  克勞斯一語不發,甚至動都未動,眼睛焦灼在那張輕玉般的臉龐上。

  他在等著。他不信她會這樣死去。她的臉還是貝殼一樣白皙,短短的鼻子還透出孩子氣,連指尖都泛出好看的顏色。她不會就這樣死去。

  這是她給他的懲罰。他受著。但她得活過來,活過來看看他的絕望懊悔。

  他從來知道她的身體中缺少壯烈決絕的分子,他一次次卑劣的利用她的溫軟,任由她在他給不了的無望中一點點坍塌。現在她終於醒悟,決定從疲長的傷痛中抽身,收回所有。

  他第一次體會到她壯烈的反擊,即被擊潰至寒冷而孤立無援的絕望之地。

  他伸出手撫摸她的眼角,這就是你的選擇?你認定了科爾是因我而死,你抵他性命,我還他永世傷痛……他笑了一下,原來他的女孩跟他一樣的狠絕。

  .

  淩晨五點。以利亞被克勞斯的聲音驚醒。「林安不見了!」他說。聲音中有震驚、憤怒,還有不可抑止的顫抖。

  以利亞明白,因為不止克勞斯在等,他也在等。他知道,林安的心跳連接著另一條鮮活生命。

  不待以利亞反應,克勞斯又極快的掠出,風暴一樣沖進書房,熟練的打開一個暗格。「科爾的骨灰也不見了。」黑暗中傳來克勞斯已經平靜下來的聲音。

  比起死亡,他不怕她消失。只要她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總會找到她。

  **

  **

  一閃而過的細弱光亮,然後重新跌入黑暗。但這一道細光卻像重錘,陡然鑿開了深埋於黑暗中的地獄之門。

  一雙載滿了這束光亮的眼睛驟然睜開,瞳仁深處一圈觸目驚心的血色暗紅,隨著張開的眼簾慢慢慢慢彙聚,終於在中心匯成一個小紅點,消失不見。

  轉動了一下眼珠,原來輕微的搖晃感來自一輛行駛中的汽車。林安坐直了身體,看到駕駛座上的卡伊,並沒有太多驚訝。

  卡伊從空著的副駕駛拿起一個什麼東西,然後扔向林安,正落在她懷中。

  林安拿起來,借著兩側的街燈看清了——居然是一個血袋!

  看到她終於瞪圓了雙眼面露驚訝,卡伊滿意了:「不用著急,我只是替你做了一些改變。」

  林安緩了緩神,將血袋扔在一旁說道:「停車。」無論什麼改變,如果她不死,就只剩一件事,復活科爾。

  卡伊歎了口氣:「早知道你這樣。」

  右手在副駕駛座位又一陣忙碌,向後伸手遞向林安。林安不接,聽見他說:「我不介意扔過去,但是如果打碎了,傷心的可不會是我。」

  接了過去,是一個圓肚玻璃瓶。

  林安疑惑的看著卡伊的後腦勺。

  「科爾的骨灰。」他說。

  林安一瞬間怔在那裡,聽見卡伊繼續說:「達莉亞死了,我將她獻祭給新奧爾良的女巫,作為交換,科爾可以復活。你只要施復活咒就可以帶回,你-的-科-爾。」說道最後已經是無限揶揄。

  「達莉亞,死了?!」林安喃喃出聲。

  「對啊,達莉亞跟你聯結在一起,你死的一刻,她也永久的停止了呼吸。」理所當然的輕快語氣。

  林安懷疑的看著前面的少年,達莉亞跟她聯結在一起?不用問,一定是他的傑作吧。林安感到無力,不知道是來自身體的改變,還是心裡——她第一次千方百計甚至不折手段的陰謀,到最後只是別人口中一句輕飄飄的話語。達莉亞死了。

  「不用太感謝我。」卡伊還在說,「達莉亞一開始找上你,感興趣的就是你身體中隱藏的不知名力量。不然你以為她真的需要你這個弱雞幫手?我只是適當的提醒,並慷慨的貢獻了一點你的血,她就真的跟你聯結,企圖探知你身體中的神秘力量。然後,作繭自縛。」

  林安將雙腿也收進座位裡,雙手將科爾的骨灰緊緊抱進懷裡,深深的歎了口氣:「所以你就將我變成了吸血鬼?其實根本不用繞這麼遠這麼複雜,如果你提前告訴我,也許我自己就在自己心上紮一刀了,何必……」

  卡伊沒回答,過了片刻又突然說:「沒錯,我是可以提前告訴你,這恐怕是你求之不得的最好結局,少了你那些瞻前顧後的進退兩難……但是,」他就這樣轉過身來,車速絲毫不減,盯著她的眼睛問道,「我為什麼要那麼成全你?」

  明白了,林安點頭,「你是為了她。」

  卡伊不屑的哼了一聲,重新轉回去,沒有否認。

  車廂內一時陷入寂靜,不時有對面快速行駛而來的車輛,刺眼的車燈一閃而逝,像來自另一個不知名的世界。遙遠的不真實。

  林安有些恍惚,這一切與她上次離開太像了。同樣的黑夜,同樣搖晃的車燈。同樣是離開新奧爾良,離開他。似乎來到這裡以後,留給他們的只剩下離別。

  她伸出手放在跳動的胸腔,那裡完好無損。為什麼他們的感情無法像洞穿的軀體一樣復原呢?

  卡伊看著灰暗陰影中微微蜷縮起來的女孩:「心疼了?」

  心疼什麼?林安眨了眨眼,哦,克勞斯嗎?如果她死在他手中,他怎麼受得了?

  卡伊嗤笑一聲:「真是個笨蛋!現在你詐屍不見了,他難道還猜不出你沒死?」

  林安這才轉過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撫摸著科爾的骨灰說:「現在我成了吸血鬼,恐怕要你的力量來施咒了。」

  一晚上的話題,這才是卡伊一直等著的重點,得意一笑,說道:「相信我,你能做女巫可以做到的任何事。」

  不等林安問出疑問,卡伊又迫不及待的扔出第二枚炸彈,夜色中的目光和聲音滿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還有一件事也許你應該知道,」他說,「你懷孕了……」

作者有話要說:  

  相信又是一個大家不太滿意的不算結局的結局。我自己也並不滿意,但這是我糾結了一周時間後,目前能想出和寫出的最後結局了。

  從上部動筆到現在,我自己也沒有想到能寫出這麼多字。不滿意的地方太多了,所以就格外的感謝大家能追著看下來。

  因為結局的不完滿,設想了很多遍一定儘量加一章甜膩的番外,但是這個真的是不能保證,只能儘量。一周期限,如果一周還憋不出來,我也就不對自己能寫甜文抱希望了。


第37章

  若要剪一段最好的記憶,放在月光下晾曬入畫。林安想,她這四年的時光,都可隨意剪取,裝訂成冊,每一幀都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她有了兩個孩子——一對相差僅七分鐘的雙生兄妹。

  血液的傳承真是神奇,兩個孩子的輪廓五官,另一個人的影子如此有跡可循。

  林安從不對他們刻意隱瞞父親的存在。陽光下,微雨中,她在孩子的催促聲中,細細描繪過多幅他的畫像。父親的樣貌在他們心中有清晰輪廓,卻又夾雜著很多想像中的虛幻。

  所以,小潘妮和哥哥尼爾,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卻一眼認出。兩個小人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邁開小短腿,返身向前追去。

  男人看著突然攔在身前的兩個小小孩童,皺了皺眉,一側身,繞開,邁起長腿繼續向前走。

  咚咚咚……踉蹌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兩個小豆丁又擋在面前。小身子幾乎剛到他腿彎,使勁向後仰著頭,艱難又嚴肅的盯著他看。

  克勞斯被迫凝眉駐足,目光掃過兩張相似的小臉兒,頓住了。

  哥哥和妹妹中,反而是哥哥的五官線條像林安更多一些,尤其是一雙眼睛,蝴蝶翅一樣的纖長睫毛下,又黑又亮的瞳仁,帶著疑問和不確定的柔軟。

  「叔叔你叫什麼名字?」潘妮仰著小臉兒,聲音甜膩的問道。潘妮的五官輪廓更多的混合了克勞斯的西方特徵,完美的藍棕色大眼睛深邃可愛,微微眯起來的時候又帶了閃爍的狡黠。

  哥哥尼爾一聽潘妮故意捏起嗓子的聲音,就知道妹妹又要調皮了。不過,現在他也急切的想要知道,眼前這個跟媽媽畫像上幾乎一模一樣的男人,是不是真的是他和妹妹想像中的那個人。

  克勞斯沒回答,極快的向四周望了一圈,突然劇烈跳動起來的胸腔如同擂鼓轟鳴,好像他找了四年的那個身影,只需一個轉彎就會出現在他的視線內。

  但是沒有。

  克勞斯感到衣角被拽了拽,轉頭又看到那兩個小寸釘。

  潘妮見吸引回了男人的視線,鬆開手中的衣角,又問:「我們跟科爾爸爸走散了,你認識我科爾爸爸嗎?」

  科爾……爸爸……

  .

  科爾遠遠走過來,收到了潘妮四年來最熱烈的回應。小丫頭靈活的小身子卷著風一樣向他跑過來,快到跟前時更是直接一個跳起,科爾連忙趕過去接住了她不尋常的熱情。

  肉肉的小胳膊藤蔓一樣緊緊纏住科爾的脖子,吧唧一口親到臉上,嘴裡還在喊著:「科爾爸爸!」清脆甜蜜。

  科爾爸爸?……科爾眯著眼睛,懷疑的盯著懷裡的小肉丁,潘妮回給他一個愈加燦爛的笑容。

  尼爾也走過去,沒有說話,乖巧的要接過科爾手中的購物袋。

  科爾收回手:「沒關係,尼爾。科爾……爸爸拿得動。」

  潘妮還纏在科爾脖子上,焦急的問:「科爾爸爸買了我和哥哥喜歡的布朗尼、提拉米蘇和起司嗎?」

  「都買了。」

  「安安媽媽喜歡的可哥慕斯呢?」

  「當然。」

  吧唧!又是一個熱情的口水。「科爾爸爸最好了!」

  科爾似笑非笑的看著懷裡的小肉丁,潘妮趕緊把自己埋在他脖子裡,甕聲甕氣的說:「科爾爸爸不要這麼看潘妮,潘妮會害羞。」

  科爾拍了她一記小屁股。

  站在他們一側一直沉默注視的身影一直沒有開口,也沒有上前。科爾拉住尼爾的手,作勢要走,自始至終都仿佛沒有看到他的存在。

  但他沒能邁動腳步,握在掌心的小手用力的牽扯住他的腳步,懷裡的小潘妮也緊張的圈著他的脖子。

  科爾笑了一聲,克勞斯身影一轉,已經擋在眼前。

  「科爾……」克勞斯喊他的名字。她果然復活了他。

  *

  林安想過與克勞斯的重逢嗎?毋庸置疑,想過太多。他是潛伏在她心上的一道傷,想起時疼一下,其餘的時間自動偽裝成仿佛癒合後的疤痕。無論何種形態,都從未消失。

  三月的天,日光溫暖,徐風習習。往昔種在心上的一個人,就這樣猛然撞進眼裡。那一眼,長的似乎過不完,又短得似乎這悠悠的四年時光不過只隔了幾個彈指。

  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有一個人是與眾不同的。而與眾不同的人相隔多少歲月都還是不同,即使你漫長的人生中已見慣了多種多樣的不同。

  對於克勞斯,林安是他那個與眾不同的人。

  兩個小包子已經一起向林安跑過來,嘴裡整齊劃一的喊:「安安!」

  克勞斯看到她一瞬間綻開的笑容,他繃緊了四年的心弦獲得鬆弛休憩的可能。他看著她在兩個小肉團奔到面前時矮下身子,兩側臉頰便一邊收貨了一個濕漉漉的吻。

  兩個孩子獻完吻,站在林安身邊不動,圓滾滾的大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跟媽媽畫像上一模一樣的人。

  林安站起身,一手一個寶貝,輕聲問:「餓了嗎?」

  尼爾矜持的點點頭。

  潘妮皺著小眉頭重重點頭,「餓!」

  看了一眼對面的男人,「一起吧。」細碎的陽光下,她這樣說道。

  .

  這大概是克勞斯吃過最五味雜陳的一頓飯。餐桌擺在庭院外,兩個孩子最喜歡的一顆高大的橡樹下。

  春風,新綠,透過橡樹葉片照射下來的細碎光斑,矗立在她身後的白色房屋。這一切離他如此的近,卻又像是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雖是久別重逢,但絕沒有冷場尷尬。整個午餐時間,小潘妮一口一個科爾爸爸。「科爾爸爸吃肉!」,「科爾爸爸吃蝦!」,「科爾爸爸喝湯!」……後面必定會再跟著一句,「安安媽媽也吃。」

  第一聲的時候林安看過去一眼,小潘妮就咬著湯勺,眨巴著濕漉漉的大眼睛,委屈又心虛的看著媽媽。林安夾起寶貝女兒舀過來的肉片放進嘴裡,沒說話。

  然後,潘妮就完全放開了……

  於是,克勞斯整個午餐時間,耳膜中只充斥著兩個詞:

  科爾爸爸……

  安安媽媽……

  .

  吃過午飯,林安領了兩個孩子睡午覺。還是在庭院的大橡樹下。只要天氣允許,這裡幾乎是母子三人最喜歡的基地。

  科爾輕巧的搬了折疊床放在樹下。潘妮和尼爾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一個抱枕頭,一個抱毯子。

  一邊一個在媽媽身邊躺好,林安卻合上了睡前故事書。

  敏感安靜的尼爾哥哥拱出來,不安的問:「媽媽生氣了嗎?」

  林安沒有立刻回答。

  小潘妮已經軟軟的叫著「媽媽」滾進了林安的懷裡。

  沒有人會比一個母親更瞭解自己的孩子。林安知道,兩個寶貝在興奮調皮時喊她「安安」,撒嬌時叫「安安媽媽」,委屈難過時是軟糯的「媽媽」。

  林安心裡早化了一灘水,輕輕吻小女兒的額發,卻並沒有把話題跳過去。「媽媽沒有生氣。」將哥哥尼爾重新攬進懷裡,說道,「媽媽是想知道,為什麼突然喊『科爾爸爸』?你們知道今天來做客的叔叔是誰,對嗎?」

  兩個小傢伙窩在媽媽懷裡都沒有開口回答。林安也並不催促。

  和兩個孩子一起屏住呼吸的,還有與科爾一起站在門廊前的克勞斯。

  「他們是我的孩子。」他說。今天的一切用「驚喜」遠遠不足以表達——尋找了四年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還有了一雙兒女。

  這同時也意味著,他缺席了孩子近四年的時光。而另一個人卻陪伴了整整四年。只從時間長短,就已經超越了他和林安在一起的三年,更不要說這四年中還包括了,林安從女孩到母親的蛻變。

  所以,克勞斯這句話出口,已經流露出不自信和深深懊悔。

  果然,科爾只是笑。午後的日光撒下來,在他周身鍍了一層金邊,暖洋洋的滿足,卻又透出淡淡的哀傷。

  終於等來了孩子的回答。潘妮小聲說:「我喜歡Uncel科爾。」

  林安撫摸她軟軟的頭髮,聲音輕柔的如同三月細風:「我也喜歡科爾叔叔,可今天潘妮不是叫科爾叔叔,是『科爾爸爸』啊。」

  尼爾攥著林安的手指,突然問:「今天的叔叔……是媽媽畫上的人嗎?」

  三歲多的孩子,第一次見到爸爸,問的不是,他是我爸爸嗎?而是,他是媽媽畫上的人嗎……

  遠遠站著的克勞斯聽出來了。

  林安也聽出來了,心裡狠狠疼了一下。「是的,是媽媽畫像上的人。是尼爾和潘妮的……爸爸。」不怪孩子,連她都不習慣吐出這個陌生的字眼,「那,尼爾和潘妮是不喜歡……爸爸嗎?」

  尼爾垂下了眼睛:「他來得太慢了……」

  林安伸手將海藍色的毛毯提了提,蓋住兩個寶貝的肩膀,想了想,輕聲說:「我相信爸爸一定在到處找我們。是媽媽以前做錯了一些事,離開爸爸的。而且除了找我們,爸爸還有很多別的事要做。但是爸爸一定跟媽媽一樣很愛很愛你們。」

  「不是!」潘妮突然分外委屈的大聲說,「他是為了那個姐姐才會來的這麼晚的!他已經有霍普姐姐了,不會愛潘妮和哥哥的!」

  林安心裡一驚,她從沒有對孩子提起過霍普的存在。「你們……」

  潘妮說完才想到闖禍了,猛地將小腦袋埋進了毯子裡,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後腦勺。

  尼爾已經習慣了收拾妹妹的爛攤子,仰頭看著林安說:「我和妹妹聽到你和Uncel科爾說話。對不起,媽媽,我們不是故意偷聽的。」

  林安心裡酸澀無比。原來她的寶貝們一直知道自己的爸爸跟另一個孩子生活在一起,並且認為爸爸更愛姐姐,所以他們才不像別的小朋友一樣有爸爸。在他們心裡一直認為自己是不被喜歡,被爸爸拋棄了嗎?

  可他們卻從來沒有問過自己……

  林安感到臉上一陣溫熱,潘妮伸著手指擦掉媽媽臉上的眼淚,輕輕軟軟的哄她:「媽媽不哭。」

  林安這才驚覺自己哭了,捏住潘妮的小手兒又擦了兩下,又輕輕刮了刮她的小臉頰,把寶貝逗出笑容,這才坐起身子,把兩個寶貝也抱起來排排坐好。認真說:「是媽媽的錯,以為你們還小,有些事現在告訴你們會不明白。你們能原諒媽媽嗎?」

  兩個寶貝乖乖坐著,步調一致的點頭。

  林安笑起來:「媽媽跟爸爸分開的時候……並不知道你們已經在媽媽的肚子裡了。所以,並不是爸爸不愛你們,而是爸爸不知道你們的存在。今天是爸爸第一次見到你們,他一定很傷心他的寶貝三歲半了他卻沒有陪在你們身邊。你們願意給爸爸一個機會嗎?」

  這次兩個寶貝卻沒有那麼快點頭了。

  林安俯身撫了撫寶貝們的頭髮,說:「不用著急回答,爸爸以後都會在。寶貝們可以慢慢想。」

  寂靜的參天大樹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寶貝相擁而眠。這是克勞斯見過的最美的畫面。

  良久,潘妮迷蒙的聲音傳來:「媽媽,爸爸以後真的都會跟我們在一起嗎?」

  「嗯,」她輕柔的回答,「只要潘妮想,爸爸會一直陪在潘妮和尼爾身邊。」

  她說,他會陪在兩個孩子的身邊。卻沒有提她。

  .

  終於單獨面對。

  這一刻他等了四年之久。她比他想像中過得還好。

  卻是林安先道歉。

  「抱歉,」她說,「我當初並不知道自己……」不管如何,是她剝奪了他和孩子的四年時光。

  克勞斯向前走了一步,他很想抱抱她,可到底還是停下了腳步。「我們還有更多的時間。」他說。

  林安笑:「是的,他們都很乖。你以後隨時可以來看孩子,他們一定會慢慢接受你。」

  她自動將自己排除在外了,又一次。他當然不放過。又靠近了一步,問:「那你呢,林安?你會什麼時候接受我?」

  他必須承認,他是害怕的。四年的空白隔在他和她的生命中間。若是以前,他不會覺得四年如何漫長,可現在,只覺遠得讓人心驚。

  林安側開了目光:「你要明白克勞斯,我用魔法詛咒了你孩子的母親,甚至是她的整個族群。在我們之間永遠存在這些矛盾。真正做了母親之後我才更加明白,對孩子的任何傷害,之于一個母親來說不亞於剜心之痛。對父親亦是。我之前做的那些事……」

  「你沒有對霍普做任何事。」克勞斯打斷她。

  林安搖頭:「我想了。」而且不能否認,她最後是希望能夠用假的霍普誘騙達莉亞,但成功的幾率小的幾乎沒有。如果沒有卡伊的意外出現,走到最後的最後,為了科爾的復活,她仍是可能會選擇將霍普交給達莉亞。

  克勞斯沒有接著這個話題說下去,略帶了些委屈和抱怨說道:「我找了你四年……」

  林安有點反應不過來,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示弱,甚至微微帶點耍賴求安慰的克勞斯。穩了穩心神,漠然說:「很抱歉。」

  其實從沒有試圖掩藏自己的行蹤,林安沒有,科爾也沒有。

  第一年,因為要救醒始終昏睡中的紅,林安一直跟卡伊一起留在虛空監獄中。這一年,過得並不易。卡伊從不是一定意義上的善人,林安懷孕後魔法有相當的損耗,無法施咒將科爾復活。而卡伊,紅不醒,他也不會對科爾施以援手。

  後來為了紅的蘇醒,加上懷孕消耗的精力,幾乎對林安的身體留下難以恢復的傷害。所以之後的幾年,每年都會有幾個月科爾會陪她和孩子們返回虛空修養身體。

  也許就是這樣,克勞斯一直跟他們錯過。

  林安重新看向他,覺得應該讓他知道。她慢慢說:「克勞斯,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不想有什麼改變。」

  這已經是拒絕了。林安仔細想想,她從來沒有明確給過克勞斯任何拒絕,是性格使然,也因為,對他,總是有太多不忍。

  當然,他始終是克勞斯.邁克爾森,那個不可戰勝的強大存在,他從不接受拒絕。他會回答什麼?林安已經做好準備,克勞斯式的溫柔霸道:「你是我的。」「你知道我絕不會放你離開。」……

  可耳邊只傳來一聲輕輕的,「好。」終於上前一步將呆愣住的林安擁在懷裡,他說:「你不用做任何改變,你已經夠好,一直這麼好……應該改變的是我。」

  任你如何強大,這個世界上我們掌控不了的事何其多。四季更替是掌控不了的事,花開花落是掌控不了的事,晝夜輪回是掌控不了的事,宇宙生滅是掌控不了的事。人的情感也是掌控不了的事。——哪怕是自己的也不行。

  克勞斯無法掌控他的情感,所以他任其流動。

  他獨自在深淵泥潭中掙扎翻騰四年,他曾一次次的想,只要讓他找到她,只是看她一眼,確定她好好的。足矣。

  現在,他看到了。但人心總是貪婪,見到,即想重新擁有。只是,這一次,他會慢慢來,他願意遷就她的速度,按照她的節奏,一步一步重新走過去。

  所以,你不需要任何改變,只需要站在那裡,這次,換我努力。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的們,能接受這個甜番嗎?

  畢竟他們之間隔的東西太多,我這個後媽實在給克勞斯搭不出一步到位的臺階讓他下。突然前嫌盡棄也不太合理吧…(這絕不是我寫不出甜文找的藉口~~)

  到這裡真的好想就此完結,但是不交代一下科爾、以利亞(和紅)的番外實在於心不安,我儘量下周碼出來。

  快給我動力吧親耐的們!!


科爾的番外——七年

  記憶是什麼?

  照本宣科的說,記憶是人腦對經歷過的事物的識記、保持、再現或再認,它是進行思維、想像等高級心理活動的基礎。

  如果記憶也能量化,並與年齡息息相關,那你可以認為,我有一千多年的記憶。

  但如果你問我,我會說,我只有七年的記憶。從認識一個人開始。

  假如一個人可以輕易的將其一千年的經歷、記憶抹煞,可見其千年的生活是何等的空虛而又可悲。

  我便是如此。準確的說,我們家族的每一個人皆是如此。

  莎士比亞的《馬克白》中有一句著名的臺詞,用來形容我們實在太恰當不過:「生命是一個白癡述說的故事,充滿聲音和憤怒,卻毫無意義。」

  開始時並不認為她如何特別。是很漂亮。但如果你也像我一樣活了千年,你就會知道,美是最易得的東西,多如繁星,同樣也像星辰一般美但空洞,不過是一些供人觀賞的無聊天體。

  一個精巧別致的小玩意兒。僅此而已。

  她曾經常說,有些感情是一早就種在心上的。

  我自然對這樣精緻華美但空洞無聊的話語嗤之以鼻,可是我又如何否認,她的名字從出現伊始,便在我的生命中再未消逝,甚至連稍顯暗淡都不肯。

  我不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是不是自死亡中滋生。無可否認,當她作為人類的纖弱的軀體,以不可動搖的姿勢替我擋下致命一擊時,心裡是陡然生長的陌生驚動。

  有時我想,那個冬日的夜晚,裹著死亡氣息的木樁其實是刺中了我的,留下的是比白櫟樹木樁更加深重的無法治癒的傷痕。

  如果有可能,我會寧願選擇死去,也不要這如影隨形的傷痕嗎?

  不!當然不。那樣,我連這七年的記憶都不復擁有。整個生命,只剩下「毫無意義」。

  我對我的兄弟姐妹的感情是極為複雜的。在我肆無忌憚的永恆的生命中,曾做下太多無聊和浪費的事情,企圖吸引我的家人的注意。或許我有一些時候——好吧,也許是很多時候——羡慕克勞斯和以利亞、麗蓓嘉之間的感情。

  但從未像現在這樣——我嫉妒克勞斯。並越來越嫉妒。

  我曾經問她,「克勞斯身上哪一點值得你留下?」

  她那時的笑我現在還記得,似乎我問得是一個多餘而可笑的問題。她反問,「他身上哪一點讓你覺得不值得我留下?」

  我毫不猶豫:「全部。」

  她說:「我的答案也是如此。」

  她說,克勞斯的全部都值得她留下。

  我只是將手中的牛奶一飲而盡,在心裡嘲笑腹誹:你又認識克勞斯的全部?

  但我騙不了自己,那一刻我是羡慕克勞斯的。——

  懷著黑暗等待的羡慕。我多麼瞭解克勞斯,我的哥哥。他向來擁有將所有事情都搞砸的優良特質,任何跟他,跟我們家族扯上關係的人都不會有好的結果。

  我什麼都不需做,只是靜靜觀賞、等待,像玩賞一尾遊弋在巨鯊口中的無知無覺的美麗小魚。

  我必須說,我的哥哥從不會讓人失望。

  可是,當我捧起她破敗的身體,淡漠、嘲諷的話語掩蓋不了我心裡聚集的憤怒。還有被掩藏成無動於衷的無奈。這一刻,我還並不自知,這種「無奈」將是沾之即入肉附骨的毒,終年生長為執著的不可克制的情緒。

  我對她說,「我知道你會死去。」

  沒有說出口的卻是:「但我絕不會讓它真的發生。」我將永遠努力讓你遠離死亡……

  .

  遠離死亡,即是遠離克勞斯。

  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離開,短暫的四個月。短暫的屬於我一個人的相守。然後——

  然後,是徹底的分離。

  有些事情是無比躲避的,比如屬於我的似乎註定的死亡。

  果然,我這顆停止跳動的心臟,終是不可避免的焚燒在白櫟樹木樁之下。雖然換了一個時間,地點。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真正意義上的死亡。猝不及防。午後兩點的秋日,空氣中有飽滿殷實的果香,以及她靠在我身上能夠聞到的髮絲清香。心裡並沒有恐懼的感覺。

  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知道,我最懼怕死亡。我也是這樣認為,現在也並未改變。我懼怕死亡。只是執著生長在身體中的不可克制的情緒一日存在,當死亡真正來臨時,對它的恐懼,都會被這一種不可控的情緒替代。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存在這樣一個人——影響你的情緒,誘惑你的欲望,操控你的判斷,決定你的方向,推動並印證你的結局。

  邁克爾森家族的成員似乎都有這樣魔咒般的人存在,甚至不止一個。克勞斯和以利亞的塔提亞,乃至後來的凱薩琳。就連芬恩都有隔空相守九百年的塞姬。置於我們的小妹妹麗蓓嘉,只要是稍加辭色,哪怕是假意施捨的愛,任何男人都可能成為她的魔咒。Stefan,馬特,馬塞爾……

  但一千年來,我沒有,並一直堅信絕不會有。我鍾愛自己百無禁忌,沒有秩序,隨心所欲的桀驁生活。

  她以截然不同的質地,出現在我們的生命中。

  當她出現,我並未預期到「魔咒」的力量如此強盛。我以為我是在置身事外,觀望一場遊戲,可是當遊戲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並且逐漸蔓延到我身上時。我沒能有逃脫的能力。——我懷疑自己甚至沒有生出逃離的意識。

  在我的這七年記憶中,兩次曆死。林安將這兩次死亡皆歸咎於己身,並為我的復活傾之所有。

  對我來說,再次複生後,重新擁有始祖的強大不朽的身體和力量並非主要,重要的是,這一次,我和她長達四年的相伴相守。

  對於救我復活的過程,林安從不提及一句,我從卡伊口中探得所有。而後,我也再不提及一句。

  當卡伊施咒將我復活,已是他們離開新奧爾良三個月後。彼時,林安懷孕四月有餘,卻消瘦的幾乎脫形。

  我第一眼看過去,便是她熟悉的笑容,掛在眼窩深陷的眼角上。是我見過最醜,卻最能直刺人心臟的笑容。只此一眼,我知道,那些生長於體內,沒有任何聲響卻不可控的情緒,都足夠了。

  卡伊將林安帶離新奧爾良就是為了救紅,包括處心積慮將林安轉化為吸血鬼巫師,但他並不能確定紅是否隨著林安的轉化而共同轉化,並痊癒蘇醒。所以將林安帶至虛空監獄。

  林安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和精力救醒她的這另一半生命,紅。這是卡伊的交換條件,他幫林安施復活咒救我,她救醒紅。

  她幾乎比卡伊還要焦急,用盡了一切方法,最後終於發現,她的血可以。於是,生生用她的血養了三個月,紅才轉醒。

  從開始的一日一次,到後來的三日一次。紅飲了林安整三個月的血。

  也許因為她並不是真正的吸血鬼,也許因為她懷著身孕,也許因為她的血本就不易補回。三個月,無論是吸血鬼的飲食,還是人類的飲食,都沒用,林安迅速衰弱消瘦下去。並在此後的近四年中,日日忍受嗜血的焦灼欲望。

  可是她說,這是她最好的一段時光。

  我清楚這段最好,並非因我而生,但是她這最好的一段時光中,有我的參與。

  林安一直以為克勞斯四年都沒能尋到我們,是因為陰差陽錯的錯過。她總是太容易相信一個人。

  克勞斯花費了四年都沒有找到林安,如果不是潘妮和尼爾的偶然相遇,也許需要更長的時間。——

  ——因為,我讓卡伊施了隱藏咒!

  很多時候我會忘記克勞斯的存在,雖然潘妮和尼爾出生後,隨著慢慢長大,五官輪廓越來越像他。但是他們的生命中更多的是我的身影。我見證他們的出生,定格下他們的第一抹笑容,聽到他們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陪他們邁開人生的第一步,度過第一個生日。

  我教導他們學習和認識自己血液中的本性,運用和掌控自己的能力。我相信,一定意義上來說,我就是他們的第一個父親。

  我愛這兩個孩子,我沒辦法不愛他們。他們身上流有她的血液,是她生命的延續和傳承。

  可是我又一直很清醒,我知道這一切如同脆弱的夢境,能夠打破美夢的人隨時可能出現。——不,他已經出現了,比潘妮和尼爾遇到他更早的時候。

  我隔著一條街道,注視他從急切慌亂,到慢慢冷卻冰封的身影。也許在那一刻,我對克勞斯的嫉妒達到頂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已經有一個獨屬於他的準備好的圓滿。這是每一個邁克爾森求而不得的東西。

  然後,我轉身離開。那一年秋,我們比平時早了兩個月返回虛空。

  我又在她的生命中偷了一年光陰。

  現在。

  現在,終於走到了我七年的末尾。

  他最終是來了,我一直知道有這一天。我準備著,卻永遠都不會準備好。

  我站在她身邊,看著她的笑,也許是午後的陽光太過劇烈,我居然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眩暈。我感到就連自己的身體都變得不可控了,我走過去,抱住她,感覺到她的髮絲觸到我臉頰的輕軟。清風吹過,我醒過來,我還是站在那裡,自始至終,一動也沒動。

  .

  你看到我的笑容、我的不羈行為掩蓋下的我的七年剖白。可是你看懂了我的七年嗎?

  我沒有什麼遺憾。你也無需為我心酸。因為,我以後的每一天,我註定不朽的永生永世都會是這最好的七年。

作者有話要說:  

  克勞斯甜了,科爾肯定就是這樣悲劇啦。

  我是愛科爾的,所以寫下來還算順。而以利亞……Red姑娘在我心裡是屬於惡魔凱的,所以,讓我想想要怎麼寫吧。


以利亞的番外——守望

  很多人都說,西裝革履是我的標籤。

  很多人都知道,家人,是對我最重要的東西。

  是的。我不會否認。

  無損而不朽的強大軀體,宇宙洪荒中彈指而過的千年時間,總要抓住些什麼,你才不會迷失。如同靈魂的錨。克勞斯選擇了孤傲的權勢力量,科爾選擇肆意放逐,麗蓓嘉選擇虛幻的愛情。我選了我的家人。我救贖他們,也救贖自己。

  我想我們家族的經歷完全可以述寫成一本傳奇,這本傳奇之書只可能說明一點,那就是存在於我們家族中的極簡樂趣:血腥與殺戮與死亡之中,到處可體味家人的珍貴。這片刻的,卻又時時處處的珍貴將我們捆綁在一起。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就像現在。

  再次見到紅是在雙胞胎四周歲的生日趴體上。能看出來她已經把我忘了,至少是從沒有刻意想起過。雖然她看到我的一刻露出驚喜的表情,並且立刻跳過來熱情的打招呼。我很明白,因為她只是一個孩子。

  一直陪在她身邊的男子,看到她突然親熱的逃離沒有任何反應,似笑非笑的目光短暫的看了一眼。我卻清楚讀懂了他眼中的深意,如同對待一隻絕不會飛出他掌心的幼獸,他給予短距離的自由,因為可操控的鎖鏈一直系在他手中。

  在我眼中,這個少年只是像紅一般的年輕孩童。是,他邪魅的眼瞳中總是掩藏著各種出其不意的深沉惡劣,但我陪在克勞斯身邊一千多年,若論陰謀詭計,沒有人能出克勞斯之右。

  但這些比較並沒有什麼用處,在那個虛幻又無比真實的血色夢境中,我第一次見到他,即已經認識到這個少年對她所具有的獨特意義——他是她某種精神上的支撐。我也見到若他倒塌對她產生的影響——她也會同樣塌陷。

  這種肉眼無法識別的支撐仿佛是難以理解的,但作為邁克爾森家族的家長,我對此無比熟悉,因為這種無形的精神支撐存在於每一個邁克爾森身上,一千多年的時光中,我們都是彼此的支撐,並在今後的時間的無涯的荒野中,始終如此。

  這次的生日宴會更像是家族的一次重聚,所有人都來了。麗蓓嘉,馬塞爾。紅,卡伊。甚至是弗雷婭和邁克爾。

  科爾甚至準備了電子屏,在播放兩個小壽星的成長照。

  潘妮大概第一次見家裡來這麼多人,絲毫不膽怯,相反非常興奮。螢幕上每翻過一張照片,小傢伙都會美美的問一句:潘妮可愛吧?

  第一個詢問的是我。「Uncel以利亞,潘妮可愛嗎?」

  我看著螢幕上兩張相似的小臉兒,掃了克勞斯一眼,笑著回答:「非常可愛。」

  一瞬間,我想,我可以像塞林格一般,做一名《麥田裡的守望者》。可愛的孩子們在麥田裡自由奔跑,我守在那裡,當他們自由的腳步跑向懸崖邊時,將他們攔住。準確的說,我一直在扮演這樣的角色,觀望著,守護著,防止我的家人跌落懸崖。

  孩子氣的問答還在繼續:「Aunt紅,潘妮可愛嗎?」

  紅不買帳,抬了抬眼皮,故意說:「尼爾比較可愛。」

  潘妮鼓了鼓嘴,然後雙手托住小臉蛋,笑得甜蜜蜜,「潘妮和哥哥長得一樣!」

  麗蓓嘉已經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她的腦瓜頂:「對,所以潘妮也可愛。」

  小鬼靈精有預謀的問題持續下去。

  馬塞爾……

  卡伊……

  弗雷婭……

  「邁克爾爺爺,潘妮可愛嗎?」

  大概從沒將這樣的稱呼跟自身聯想過,我看到一向泰然鎮定的父親,面部表情呈現一瞬間的僵硬。須臾,面無表情的答了一句:「……Yes。」好吧,我也想像不出從父親口中聽到「cute」或「lovely」這樣的詞會是什麼震撼的情景。

  所有人都問了一圈,只剩下一位。

  大家仍舊目不轉睛的盯著螢幕上的畫面,但同時也都感覺到空氣中悠然而至的片刻寂靜。我的余光看到克勞斯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覺的微微拳了起來。我知道,潘妮和尼爾始終沒有開口喊他爸爸。

  克勞斯在緊張。這個發現讓我勾起了唇角。我們都在黑暗河流中困守千年,需要可供過渡的橋樑。顯然克勞斯已經找到。

  我又看向麗蓓嘉和科爾。也許他們也都已找到。我的呢?我看著那個站在別人身邊,心無旁騖享受美食的清瘦女孩。我的橋還無法通行,也許還潛藏著隨時棄建的隱患。

  螢幕上的照片已經播放至最後一張了,應該是雙胞胎上次生日時拍的,照片上的潘妮和尼爾的小臉兒上都是奶油,對著鏡頭的兩雙眼睛卻格外明亮,像兩隻可愛的小花貓。

  小潘妮坐在螢幕前,瘦瘦小小的脊背挺得筆直又嚴肅。尼爾就坐在她旁邊,悄悄伸出手拉了拉妹妹的衣袖。

  克勞斯的雙手已經緊握成拳了。

  「……這張,潘妮也很可愛啊。對嗎?……」哥哥尼爾開口說。沒有稱呼。

  小潘妮挺直的脊背更加往上聳了聳,小耳朵動了動。

  「當然,」克勞斯緊握的手指一根根鬆開,笑著說,「非常可愛。」

  被爸爸誇獎的小潘妮終於忍不住,激動的扭頭看過去,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不停眨動,眼裡是滿滿的喜悅。

  「你要看我的照片嗎?」一直安靜坐在克勞斯身邊的霍普突然出聲說道。

  不止雙胞胎,大人們也都看向霍普。

  小女孩鎮靜的從肩膀上脫下一直背著的小書包,翻啊翻,真的從裡面拿出來一本厚厚的相冊。

  克勞斯也炯炯有神的看著自己的大女兒,出發的時候誰都沒有發現霍普在書包裡塞了什麼。

  潘妮和尼爾從椅子上滑下來,走到霍普身邊去看她拿出來的相冊。

  霍普一頁頁翻過去,還會停下來慢慢講拍照時有趣的事給雙胞胎聽,潘妮和尼爾禮貌的回應。我看見克勞斯嘴角溫和笑意。每個人心中都應該至少有一個,能夠讓我們甘願收斂起尖銳,溫柔以待的人。無論是血脈相連的親人,或是相濡以沫的愛人。

  漸漸關注著三個孩子的大人很快發現,潘妮和尼爾不再點頭回應了,只是默不作聲的端看霍普一頁頁翻過的相冊。

  ……霍普照片上很多和克勞斯的合照。

  厚厚的相冊重新合上。尼爾抬起頭:「媽媽,可以切蛋糕了嗎?」拉著妹妹的手穩穩走過去。

  ……

  我拍了拍克勞斯的肩膀:「有一些缺失的關係需要慢慢修補。所幸,我們是不缺少時間的。」

  .

  我站在巨大橡樹下,舉目遠眺深藍天空和青綠色草地蜿蜒遠去。身後傳來腳步聲,我轉過身,看到林安走過來,她手裡拿著一個玻璃容器,裡面裝滿顏色呈淡綠色的不明物質。我判斷出這是什麼。

  果然,她說:「這個你拿去,可以解開新月狼族身上的詛咒。」

  我接過來:「為什麼不直接給克勞斯?」

  她笑了一下:「我們都知道,在孩子們長大懂事前,必須將紮在他們之間的這根刺拔掉。克勞斯也知道,但若我親手給他,他會有所愧疚。」

  我沉默不語,良久說道:「弗雷婭說,她欠你一句道歉。」

  我看到她笑容未變,「我想你已經猜到,當初你施咒救困在伊娃.辛克萊身體中的麗蓓嘉時,弗雷婭操控了你看到的克勞斯的意識。那並不是真的。」

  「我知道,」她說,「科爾都告訴了我。這些也都過去了。」

  我點點頭,不再說話。

  .

  喧鬧結束,離開前我遍尋不到那抹想要告別的身影。她從來隨意來去,鮮有掛礙。我想這樣也好,沒有告別意味著不用明確分離。

  一個夜晚,我立在陽臺觀望與己無關的萬家燈火。

  突然疑惑聽到她壓低聲音的神秘呼喚:「以利亞。以利亞。」

  悉悉索索的腳步聲響在耳邊。

  我急速掠近,驟然出現,聽見她的驚呼。

  「為什麼來這裡?」她並不知道,我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黑暗幫忙隱藏了我目中陡然曝出的強烈。

  她借著微弱月光坐在沙發上,說:「我離家出走了。你要收留我。」語氣非常理所當然。我想我對她的判斷也許是錯的,她並非全然不懂男女情愛,只是不在意。她甚至一早勘破我對她的朦朧感情,並不介意加以利用。

  我已經知道,她就像一隻調皮的暫時飛離巢穴的雛燕,最後也總會回巢。我也同樣清楚,我們生命中太多難以如願的事情。

  但她能來,我仍是很高興。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的們,到這裡可以結束了…………吧。

  關於克勞斯和孩子們的互動——這已經是我能賣萌的極限了。

  因為還有一個坑沒填完——也不確定還能不能填完。現在每天暗戳戳的意淫好想開個現言新坑,但必然又是虐風。有喜歡這種虐文的可以去收藏一下俺哈。

  咳……愛你們!?(°?‵?′??)   (ゴ ̄3 ̄)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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