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12345
發新話題
打印

[轉貼] 《(犬夜叉)神月[殺生丸]》作者:木石君【完結】

第196章 若是故人歸(十)

  殺生丸在一旁看著雁聲與澤公子在一旁糾纏不清,眉頭微皺,繼而微哂。

  他從心底裡不看好他們的感情,不過他已失去了的置喙的立場。

  他勉力站起,卻四處都未看見魔神。剛剛魔神還扶著澤公子,這一瞬又不知跑去哪裡了。殺生丸正要去尋人,卻見魔神從他的屋子裡出來了,手裡端著那碗藥。

  魔神一邊朝著他走過來,一邊嘴裡喃喃念著什麼,內容艱深晦澀,似乎是某種咒文。開始有星星點點的金光飄入碗中,殘藥在金光引導下浮到半空,慢慢旋轉、聚合,最後凝成指頭大小的藥丸落到魔神手上。

  這時候魔神已到殺生丸眼前,她踮起腳尖,硬是把手中的藥丸塞入殺生丸口中。殺生丸本欲抗拒,奈何那藥入口即化,但緊接著便有一股熱意自丹田起,遊走周身,不過幾息,周身傷口竟然恢復如初。

  殺生丸注意到魔神有些蒼白的臉色,但想想她製藥時的術法,問出的第一句話依然是:「你恢復了?」

  「一部分吧。」魔神答得含糊,將輕顫的指尖背到身後。

  在歷經了淩遲一般的痛苦之後,她的四魂彌合了一部分,力量也有些許的回復。只是給殺生丸製藥又幾乎將那些力量消耗殆盡。

  她畢竟是魔神。傷人易,救人難;殺人易,活人難。

  她自己也困惑,為什麼到現在還要選擇救助殺生丸。殺生丸現在是受了重傷不假,但她也可以選擇拋下殺生丸。憑著這些力量,回到思歸城,不是沒有可能。

  為什麼要救殺生丸?為什麼想助澤公子?乃至於遠古時候,又為什麼無法對人們的請求置之不理?

  她想想自己如今的下場,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

  暗自哂笑一番,魔神看向殺生丸:「我還需要你護送我。走吧。沒有時間了。」

  殺生丸皺了皺眉,卻聽雁聲在他身後慢悠悠地說道:「夫人的密令裡有三句,前兩句你應當聽到了,至於這最後一句……」

  「若有二人消息,立即稟報,不得有誤。」魔神一板一眼地背出了原文,接著瞥向雁聲,「這麼重要的東西,下次別在人眼前晃。」

  太刻意了。

  「走吧。」魔神再次催促殺生丸。

  等淩月仙姬帶著一大幫人匆匆趕來凜沙時,只看見在城門口跪地請罪的雁聲。

  她忙親扶起雁聲,又看他一身的傷,料到他定是沒能扣下殺生丸和魔神,只道:「你快去歇著吧。」

  這時候仙姬注意到雁聲手上沒了那把扇子,不由問道:「你的武器呢?」

  「小侄不才……」

  雁聲只說了這四個字,仙姬便猜到了大概。她默了一瞬,道:「也無妨,我再為你尋個更好的。」

  安撫完雁聲,仙姬開始詢問正事:「你可知他們往何處去了?」

  雁聲頓了頓,垂下視線:「小侄無能,只知他們似乎要去大漠深處。」

  太陽從沙丘深處緩緩升起,現在還不是十分灼人,只是偶爾有熱風撲在臉上,帶了大把的沙子,怪讓人難受的。

  魔神沿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在前面,在沙地上拉出一條長長影子。殺生丸盯著她的背影,卻忽然想起神無對他說的話。

  「當時黑起搶奪雙璧是為了得到寄放魔神四魂的容器,只是魔神的四魂太過強大,半塊雙璧不足以承載。他才又設局從衡宇手上奪走了另外一半。」

  「魔神的靈魂本來寄居在雙璧中,如今她出來了,彌合四魂的同時也在與這具身體融合。而神月的靈魂,被擠入雙璧。」

  「雙璧在心臟的位置。想要救神月,便放棄這具身體。」

  「你要挖出魔神的心臟。」

  他當時沒有問,被挖出心臟的魔神會怎麼樣。

  可如今魔神的力量在一點一點恢復,要動手似乎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了,但他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一早便知很快有人追來?」

  為何要為他停留?她不是沒有辦法,澤公子就在她手邊不是麼?用澤公子要脅雁聲能有多難?

  魔神回過頭,熱風掀起她的長髮,一身雪白的狩衣成了茫茫大漠裡唯一清涼的色彩。她伸手攏了攏鬢角,忽然笑了,那笑容與神月既相似,又不同。

  「無妨。」她道,「以你的年紀,打得很精彩。」

  說完,魔神轉過身繼續前行,聲音隨風飄了過來:「下次想殺誰記得把殺意收一收。現在就我們兩個人,太明顯了。」

  殺生丸默了許久,終於問出了那句話:「為什麼要幫我治傷?」

  他知道問話並不是個明智的決定。語言是建立聯繫的管道,和敵人說得越多,某種聯繫就會越為緊密,這樣的聯繫會讓刀變鈍。如果要殺一個人,最好一句話不要說,不,最好連那人什麼長相、什麼身份、姓甚名誰統統都不要知道。

  「我也不知道……」魔神停了下來,歪著腦袋想了許久,背景竟像極了神月,「也許是因為……於心不忍?」

  殺生丸沉默了,手一直按著爆碎牙,但也一直未出刀。

  兩人這般一前一後走了許久,殺生丸還是開了口:「回到思歸城,你要做什麼?」

  「不知道……」

  殺生丸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魔神一邊走一邊說道:「我已經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麼了。我的族人和仇人都死了。我只是覺得我應該回去看看……卻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麼。」

  他覺得魔神沒有說謊。

  或許他想錯了,魔神也許並不是個心思縝密、滿腹陰謀的人,她也許只是隨性而行。她想來思歸城,所以便來了。無論自己什麼狀態,無論後面多少追兵。

  殺生丸閉了閉眼:「他們究竟為何要殺你?」

  「因為我是魔神。」這次,她答得乾脆。

  殺生丸睜開眼,開始重新審視魔神,卻不得不承認,或許他面前的並不是魔頭,只是個走不出過去的可憐人而已。

  「魔神,你究竟……姓甚名誰?」他又問了個不明智的問題。

  這次魔神想了許久,就在殺生丸以為魔神不會回答的時候,魔神忽然回過頭:「是星月!對!是星月!」

  「星月……」他咀嚼著這兩個字,始終覺得並不像魔神該有的名字。

  魔神卻半閉上眼,似乎陷入了回憶:「我剛剛產生意識的時候,看見了漫天的星光月色。不,那個時候,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只來得及看上一眼,就被人封印了。

  之後的很多年,我都被困在又冷又黑的地方。所以我一直在想,我第一眼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呢?而這世界是不是本該就是又黑又冷的?那一眼究竟是不是我的錯覺?那時候,我沒有見過陽光,也不知道有陽光。只是不斷回憶那一眼的景色,覺得那便是世上最亮的光明了。

  後來我終於出來了,才知道我看到的都是真的。我見世上的人都有名字,便為自己取名『星月』。只是,之後他們都叫我魔神,連我自己都快忘記這個名字了。」

  魔神的聲音很平緩,似乎並沒有什麼怨恨。或者即使有怨氣,也被那麼久遠的時間慢慢磨平了。可即使如此,聽了也不讓人好受。

  接著殺生丸便不再問話了,魔神一路也是沉默。

  終於,不知走了多久,魔神終於停了下來:「我們到了。」


第197章 若是故人歸(十一)

  殺生丸看著四周連天接地的黃沙,有些懷疑魔神是否記錯了地方。

  可魔神只是選了個地方站定,毫不見外地從殺生丸腰間抽出爆碎牙往腕間一劃,用刀尖就著鮮血在地上繪出繁複的法陣。

  魔神接著還刀入鞘,拉著殺生丸站在法陣中心,手中結印,嘴裡吟詠咒文,腳下的沙地流淌開來,只有刻著法陣的那一小塊凝成了實處。他們兩人漸漸下沉、下沉,一直到深不可見的地底,那些黃沙再度回歸原位。

  他們最終落在了一方青石上。這是地底的空間,但並不算昏暗,只因他們身下泛著紅光的滾滾岩漿。大量的青石就這麼浮在半空,首尾相接,硬是在岩漿上方開了一條路。

  路的盡頭,是同樣浮在半空的巍峨宮殿,白牆朱瓦,簷角高飛,廊下的青銅風鈴泠泠作響,似乎千年萬年不曾變過。

  魔神領著殺生丸慢慢走到宮殿大門前,剛想推開朱紅的門,卻又縮回指尖,幾次三番皆是如此,最終還是殺生丸失了耐性,推開了那扇門。

  魔神曾帶著神月看了一眼她記憶中的思歸城,如今回來,又似乎和記憶裡沒有什麼兩樣,連蛛網也未多上一張。涼亭、樓閣、假山、池塘……這些都和記憶裡分毫不差。只是那些大大小小的院落或開或閉,但都杳無人跡。

  兩人徑直走到主殿。主殿的門戶是大開著的,正中是漆黑的王座。王座下首,又分列七張座椅。殺生丸心念一動,他自己曾見過黑起、璿璣、貪狼、玉衡,也曾聽衡宇提起過他趕回北國時遇上的搖光和天樞。那麼加起來……少了一人?

  這時候,魔神已走到了王座前。

  一把樣式古拙的寬劍斜插在王座側邊。

  魔神半蹲下去,輕撫劍身,嘴裡喃喃:「忘語……」

  忘語劍先是輕顫,接著劇烈嗡鳴,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與舊日的主人並肩作戰。

  可是如此,劍身上的裂紋便更加明顯。

  這是一把將斷的劍。

  魔神看看這如舊的宮殿,再看看這劍身上的裂紋,仿佛明白了什麼,忽而低低地笑出來,只是殺生丸卻有些懷疑自己的聽覺。因為他仿佛聽到,魔神在哽咽。

  魔神將掌心在劍刃上狠狠一劃,鮮血流過那些裂痕,瀝瀝滴下。可縱然她的鮮血是療傷的聖藥,對一柄劍,卻並不起作用。

  魔神仿佛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不斷撫過劍刃,一道、兩道、三道……一直到整個掌心鮮血淋漓。

  忘語劍開始悲鳴,震顫著飛到半空,然而沒有一會便重重摔在地上,變幻成一個削瘦蒼白的青年男子。

   「……忘語。」魔神匆忙奔到男子跟前。

  男子那沒有血色的雙唇勾出一個淺笑:「我能感覺到您現在的魂和魄都集齊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您終有一天會回來的。」

  魔神沒有答話,還在做著徒然的努力,不斷將掌心的血喂給忘語。忘語的雙唇終於因此有了血色,只是面色卻愈發蒼白。

  忘語還在笑:「我知道伊耶那岐不會只是殺死您那麼簡單。他想要的,是您魂飛魄散。我那時只能強行帶走您的魄,藏於輪回中——希望作為您日後聚合魂魄的引子……我一直在這裡等您,好在,您終於回來了。」

  「是的,是的。我回來了。」魔神不再去做那些徒然的功夫了,將忘語抱在懷裡,「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竟然才知道。」

  忘語漸漸閉上了眼睛。

  「哐當」一聲,一把斷劍掉在地上。

  魔神拾起斷劍,神色空茫。碧落因有碧落之心而得以長存,思歸城沒有這樣的東西,卻千萬年如新,只能是因為,有人哪怕耗盡生命,也在維持著它。

  忘語。

  過了許久,她終於注意到了大殿正中的殺生丸。魔神手裡拿著斷劍,重新走回王座前,慢慢坐下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沒有什麼想問的麼?」

  殺生丸默了一瞬:「你是神月?」

  「不。她只是我的魄。」

  魔神將斷劍橫在膝上,來回撫摸:「這百世輪回下來,連我一開始也以為她只是個無辜的受累者。」

  「你以為你在意她?你以為你愛她?」魔神冷冷看著他,「你真的在意她嗎?你真的愛她嗎?還是說你只是愛這種情緒情感本身——你只是被自己感動了。」

  「與你無關。」

  「我說了,她是我的魄!」魔神說完,似乎察覺了自己的失態,迅速冷靜下來,「魔神的眼,能看清人的過去。她的一切,我早已清清楚楚。你難道沒有發現,她多麼殘缺嗎?」

  「她沒有情感,不,她的情感像被封印了一樣。而你即使碰巧解開了那個封印,又怎麼樣呢?愛之則欲其生,恨之則欲其死,行事全憑一時愛恨,而無半點義理公道——因為她只是我的魄!」

  「那又如何?」殺生丸對上魔神的視線,極其平靜地開口。

  他不是不知道,相反,他早就知道。從碧落之城那件事,他便意識到了。那時,他尚不知這些複雜的前因後果,只以為是奈落的影響。

  可是,那又如何?

  感情這件事是最由不得人的。他早已決定忠於自己的感受。

  「而你,」殺生丸本不想說這句話,「你又完整到哪裡去?」

  魔神的經歷不可謂不坎坷,可這一路走來,魔神卻無絲毫怨恨。

  這怎麼可能呢?

  他之前還疑惑,現在卻得到了答案。

  「她好歹還有愛恨,你只剩下那些義理了。」殺生丸自己都沒有覺察到,他自己的目光帶著某種近乎憐惜的憐憫。

  魔神愣了片刻,忽然大笑出聲,她沒想到會有一個人能把她看得這麼透徹。她開始覺得,如果自己還有愛什麼人的能力,或許真的會愛上這個人也說不定。

  可惜。

  魔神收了笑,慢慢走下王座,在距殺生丸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直視著他:「我問你,我和她,究竟誰才是本尊?誰才是遊蕩世間的孤魂野鬼?」

  殺生丸半閉上眼:「你早已死了。」

  魔神哂笑。

  她既笑殺生丸被情愛蒙蔽了雙眼,卻又在譏笑著她自己。因為自己的魄深愛著面前的這個人,所以她自己也被影響了,多多少少在意他的想法。

  這件事本身就很可笑。

  忽然心臟又傳來一陣劇烈的抽痛,魔神大口喘氣,捂住心口,冷汗淋漓而下。

  她能感受到,這是最後一次了。這一次之後,四魂定能彌合,她的力量也就能回來。因為魄,並不承載她的能力。

  殺生丸看著魔神痛苦的樣子,悄然屈指成爪。

  他隱隱有所感覺,要挖出魔神的心臟,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魔神就在他的眼前,挖出她的心臟,再為神月找一個身體,而魂與魄秘密他會一輩子守口如瓶,這樣一切就能了結了。

  這可能是最好的結果了。

  今日的思歸城格外熱鬧,除了魔神二人,還有另外一批客人到訪。

  「氣味在這裡中斷了……」仙姬沉吟。

  老殿下環顧四周,確定並沒有什麼障眼法,才皺眉道:「也許在地底?」

  零子冷著臉在四周走了一圈,又斷斷續續燃了幾個符咒,肯定道:「地底下有個巨大的法陣……要破解需要一番功夫。」

  老殿下滿意地點點頭:「無妨。我們皆會助你。」

  零子很明顯並不想要妖怪的幫助,但這法陣非她一人之力可以破解,而且殺死她師父的兇手很可能就在她腳下,因此她只是黑著臉沒有說話。星禦綴在她身後,滿臉擔憂。

  而衡宇、粉煙、月蓮三人站在外圈,各自鎖眉。笙和花殤都站在馨的身後,馨則半垂著眸子,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們有著各自的身份、想法和立場,本不可能站在一處。

  但因著魔神,這件不可能的事變得可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快完了,這是第五卷的最後一章。

  只剩最後一卷。

  
卷六:聲聲只道不如歸

第198章 殺人何需用刀(一)

  大漠之中,黃沙之上,零子用朱砂繪了一個巨大的法陣,自己在離位上站定,又讓眾人分立在其餘七個卦位上,法陣中心那陰陽兩條太極遊魚活了一般向彼此遊動,又相互轉換,兩道沖天的紅光自魚眼處迸射。

  而地底下,宮殿中,殺生丸與魔神僅有一步之遙,甚至魔神那劇烈而雜亂的心跳聲他都聽得清清楚楚。他也看得出魔神正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但他還是出手如電,直直襲向魔神的心口!

  出手前的那一瞬,他想到了神月、想到了雁聲、想到了小鈴的魂魄被冥道吞噬後母親對他的告誡,可最後印在他腦海裡的,卻是父親身受重傷卻仍舊執意去救十六夜的那個背影。

  他才剛剛領悟到,天生牙的真正奧義是活人一命。

  但是這次,他沒有仁慈的能力了。

  只是魔神忽而目光一凜,用那把斷劍架開了他,而後急退五步,勉力站定,斷劍劍鋒正對著殺生丸。

  「和你說過了,想殺誰,記得把殺意收一收。」魔神冷冷看著他。

  這一次很明顯和前面的不同,魔神一邊承受苦痛,一邊在恢復著力量。

  殺生丸覺得自己也許不該猶豫那一瞬,不過心底裡卻松了口氣,以面對對手的姿態拔出了爆碎牙。

  這樣的了結方式,也許更好。

  這是殺生丸第一次直面魔神這樣的對手,他很清楚,魔神本能夠翻雲覆雨,只是力量尚未恢復,又忍受著那般的苦痛,這才實力大損。只是儘管如此,他依舊只能與魔神堪堪戰個平手。

  魔神持的雖是口斷劍,但上古劍術古奧森然,縱使刀風再淩厲,也不能破開半點縫隙。在這刀光劍影裡,殺生丸仿佛看見了不可侵犯的神祇。

  不,他面對就是神——他就是在弑神!

  刀乃百兵之膽,劍乃兵中君子,劍走美勢而刀術尚猛,殺生丸此刻戰心漸定,於是刀風愈利,刀勢愈猛,一記蒼龍破直直打過去,他自己則緊跟著蒼龍,飛身而上!

  魔神持劍橫掃,蒼龍頓時破開一道缺口,可殺生丸卻自那道缺口裡出現,凜凜刀風當頭而下!她提劍欲攔,心口卻忽然抽痛,手上慢了一瞬。

  慢了一瞬便失了先機。殺生丸抓住了這一閃即逝的機會,連連揮刀,刀風縱橫,交織成一張凜冽刀網。

  可魔神畢竟是魔神,心隨意動,身隨心走,而劍若飛虹,竟是打算以力破力!

  只見劍芒蕩開刀網,直直刺向殺生丸的心口!

  殺生丸沒有後退,他也沒有退路,他的刀尖本該向前,他也合著自己的心意,將全部心神凝於刀鋒,向著對手劈砍而去!

  兩人此刻都放棄了防守,可魔神的劍還是快了那麼一瞬。

  只是魔神忘了,那是一口斷劍。

  當斷裂的劍身撞上殺生丸心口時,魔神微微愣了一下神。

  不知道殺生丸究竟怎麼理解魔神此刻的愣神,他的手腕不自覺一沉,刀勢為之一頓。

  他們都犯了堪稱「愚蠢」的錯誤,但魔神最先穩住心神,在殺生丸續上刀勢的一瞬,接連變幻步伐,竟跟沒了骨頭似的滑到殺生丸身後!

  這是雁聲的身法!

  魔神的經歷百倍坎坷於雁聲,但兩者的武道卻有共通之處,皆是博百家之長。那日她目睹了殺生丸和雁聲的戰鬥,自是將兩人的招法印刻在心頭,在此刻用出也不足為奇。

  殺生丸忙收住刀勢,刀身後探,堪堪架住斷劍。但魔神另一隻手也沒有閑著,趁此機會,一掌擊在他後心!

  魔神這一掌可謂用足了氣力,竟將殺生丸生生擊飛到數丈之外。

  殺生丸咳出一口血,拄著爆碎牙正要站起,斷劍劍鋒卻正正橫在他的脖頸。

  勝負已分。

  魔神居高臨下地看著殺生丸,覺得自己應該把劍揮下去。以直報怨,也是理所應當。可她嘗試了幾次,握著斷劍的那只手臂竟然紋絲不動。

  殺生丸心念一動:「神月?」

  魔神聽了冷笑:「我說了,她只是我的魄!」但她終究沒有再做徒勞的嘗試,只收了劍,再次一掌拍在殺生丸心口。

  殺生丸倒飛出去,死死握著爆碎牙,刃口在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刀痕。

  殺生丸連吐幾口血,但還欲站起,這時地面卻開始劇烈晃動,接著寸寸龜裂,裂痕蔓延到大殿的立柱,開始有磚瓦碎石紛紛落下。

  唯魔神靜立。

  她仰著頭,仿佛透過屋瓦、透過地表,看穿了黃沙之上的一切。

  她看了一眼殺生丸,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忘語,終於一字一句地開了口。

  「真是——欺人太甚!」


第199章 殺人何需用刀(二)

  殺生丸能感覺到整個宮殿正緩緩地上升,但同時,裂痕佈滿整個宮殿,連立柱也開始搖搖晃晃,頭頂橫樑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亂塵碎石紛飛。

  所有的一切,一邊上升,一邊破碎。

  很快有光從破碎不堪的屋瓦間漏下,那光明亮熾熱,直直照進魔神血紅的雙瞳。

  殺生丸一下明白,他們已回了地面。

  這個時候,整間殿宇終於不堪重負,轟然倒塌。

  天生牙悄然張開結界,替他擋住了當頭而下的磚石屋瓦。等他再費力站起,入目所見皆是斷壁殘垣,烏玉琢成的惡魔王座孤零零地立在一片廢墟上。

  魔神持著斷劍,立在王座之前,廢墟之上,被一眾人圍在正中。

  她四下看看,漸漸厲了神色:「又是你們!」

  「這五百年所受的苦痛我尚且未同你們計較,你們卻又來毀了思歸……」魔神低聲冷笑,只覺得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著實可笑至極!

  她自己落得這下場也就罷了,而忘語耗盡生命維繫的思歸城竟也保不住。

  「少廢話!還我師父命來!」零子話音未落,便祭出大把符咒,自己飛身而上!這些符咒密密麻麻、交織成網,風火雷電輪番在符網上隱現。

  魔神巋然不動,待符網快要兜頭罩下,才伸出了一指。

  只是一根手指,那符網竟被遠遠蕩開。

  原來此刻魔神即將彌合四魂,疼痛消散許多,力量也恢復了不少,不可與往昔同日而語。

  零子心下大駭,但此時身在半空止不住去勢,下一瞬被魔神那根手指生生戳中肩頭,身子一下倒飛出去,吐出一大口血。

  星禦忙接下零子,正要帶著她後退,卻被她一把推開。只見她搖搖晃晃在魔神面前站定:「還我師父命來。」

  魔神慢條斯理地拭去濺在她眼裡的鮮血,本不想再與她計較了,但頓了一下,還是道:「小丫頭,憑什麼說我殺了你師父?」

  「你是魔神,不是你還能是誰?」零子說完,又掏出幾把符咒沖了上來,星禦緊跟其後,手裡燃著瑩藍狐火。

  魔神本揮出了忘語,但零子到她身前時,竟轉劈為刺,劍身斷口撞在零子另一邊肩膀上,一下將零子撞飛到星禦懷裡。

  「小丫頭,誅心之言,還是少說為妙。」

  魔神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為自己辯解。剛剛零子的血濺到她眼裡,看了別人的過去,她只覺得自己心慈手軟的毛病又犯了。

  不過松鶴雖非她所殺,但確實因她而死。

  憑著零子的記憶,她大約可以猜得出真相。想來是黑起想要松鶴手上的什麼東西,松鶴不肯交出,最終自盡。

  那是什麼東西呢?

  魔神想了想,得出了答案。大約是他們當年阻止了黑起之後,封印了她四魂的陣法吧。

  ——封魔大陣。

  沒有過多的時間讓她思索感慨,不過這一瞬,無數藤蔓自她腳下湧出,葉落花開,花滅葉生,生生滅滅,無窮無盡,卻盡皆鋒利如刀,一刹便將魔神團團圍裹!

  魔神足跟一點,腳下藤蔓存存龜裂,花葉頓時失了後勁,但見她手腕一翻,斷劍平平揮出,花葉立即消失潰散。

  笙、馨兩兄妹忙趁機一前一後夾擊魔神,手上皆用妖力凝出刀刃。

  魔神用斷劍挑開笙手上長刀,學著雁聲的身法,手腕一翻,身子後仰,劍身在刀背上平平滑過,自己則身子一擰繞到了笙背後,一掌拍在他後心。

  笙便直直往馨的刀刃上撞去,馨忙收起妖力,接住了笙。

  可數隻渾身雪白的小狐阻攔了魔神的去路。衡宇看看一旁重傷難行的殺生丸,沉聲道:「也許我不該放你走。」

  那幾隻小狐封住了魔神四面的去路,後退半步後又齊齊奔來。這些小狐皆是狐氣所化,無形無影無蹤,卻能斬妖斬怪斬鬼。這時小狐已到了魔神跟前,一隻咬住斷劍,另外幾隻欲攀上魔神四肢,鑽入她體內。魔神接連揮劍,將那幾隻小狐盡數斬為兩半。可不過瞬息,那些小狐又恢復如初。

  魔神見了,掌心往劍刃上一抹,就著劍身上未幹的血跡,迅速書寫古老的符咒。小狐沖到她眼前的一瞬,她剛書完最後一筆。只見斷劍一橫,那只小狐便撞在劍身上,接著黏住了似的再也不動。魔神很快也捉住其餘幾隻小狐,劍身一震,那些小狐飛到半空,盡皆潰散!

  狐氣被破,衡宇也受了反噬,咳出幾口血來,眼見斷劍劍鋒當頭落下,竟一時忘了躲閃,好在一群紙蝶忽然飛來抬起斷劍,為他爭了一瞬生機。

  粉煙見衡宇躲開了魔神這一擊,手上印式一變,紙蝶式神首尾相接,連成一條鎖鏈,纏住魔神雙臂。

  魔神並未掙扎,順勢向前,用身子撞開了粉煙,紙蝶頓時四散紛飛。

  魔神此刻其實還未恢復,因此面對眾人用的多是借力打力之法,只是她想到四周這一片廢墟,又想到忘語,但自己因為沒有魄,竟然並不能為他們感到悲哀難過,只覺得應該殺了這些人。

  她沒有什麼能做的了。既然只能殺了他們。

  那便殺吧。

  想著,她朝著最近的粉煙揮了劍,劍芒白亮若飛虹!

  斷劍落下前,卻被一柄長刀架住。

  金色的長刀。

  從刀身上傳遞過來的神力熟悉到讓人心悸,隨即魔神看向月蓮,獰笑一聲:「你是伊耶那岐的傳人?」

  「算是吧。」月蓮將這個問題含糊了過去,此刻她幾乎將神主留在她身上的神力都用了出來,即使如此,卻也並不輕鬆,面色隱隱泛白。

  「看你這倡狂的樣子,神月估計是活不成了。」月蓮逞強著冷笑:「雖然她討人厭,但她要是死了,我還是得給她報仇的。」

  魔神沒有解釋她和神月的關係。她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該死的理由似乎太多太多了。左右這些人只想讓她死而已,卻要找那麼多道貌岸然的藉口來遮羞。

  何況面前這個人還是伊耶那岐的傳人。

  「你該死。」魔神冷眼看著月蓮。

  月蓮心頭一悸,卻見魔神緩緩壓下劍刃,月蓮不由得用上了全身力量,刀刃上金光流轉,竟不能擋住魔神半分!

  若有若無的斷裂聲響起,用神力凝成的刀刃竟被魔神生生劈斷!魔神接著手腕一轉,劍鋒朝著月蓮橫掃過去!

  月蓮躲閃不及,好在關鍵時刻被人捆住腰身,往後帶了一帶。

  饒是這樣,她仍是被劍風掃過。她本就遊走在生死邊緣,此刻更是面如金紙,身形幾近透明。

  而仙姬收回繞在月蓮腰身上的光鞭,指尖一動,鞭舞龍蛇,掃向魔神下盤。魔神起身欲躲,眼前卻又出現如山般的雪色巨狐。

  這巨狐,自是老殿下的狐氣幻化而成。

  魔神心知面對這般巨量的狐氣,劍身上的符咒已不再有用。她一面急退,身形接連變化,騰轉閃挪,躲避莫測的光鞭;一面掌心又在刃口上劃了一道,瀝瀝鮮血模糊了劍身上的血咒。她伸手抹過劍身,口中吟詠著古奧森嚴的咒語。

  但巨狐已到她眼前,咆哮著張開巨口,似乎要將她生生吞噬!

  咒語在這一瞬完成,她抬起頭,眸光凜然,而劍身斷口處卻有血光吞吐!魔神持劍橫掃過去,巨狐瞬間被分為兩半,斷口處彌散淡淡血光,竟再不能彌合!

  魔神又接連揮劍,劍風交織成劍網,將那巨狐生生劈碎!

  老殿下捂住心口,差點倒在地上,可劍鋒絞碎巨狐後又朝他揮來,眼看躲閃不及,劍身卻被光鞭纏住!

  魔神手腕一晃,劍身登時巨震。仙姬險些脫力鬆手,但還是咬牙穩住了。

  只是這一瞬,紙蝶式神又重新連成鎖鏈,絞住她雙臂;藤蔓自地下奔湧而出,捆住她四肢;幾隻雪色小狐借著藤蔓死死攀在她身上;巨量的符咒交織成網,纏裹住她。

  魔神冷笑,周身氣勢立時暴漲,紙蝶與藤蔓開始碎裂,小狐和符咒接連消散。

  這電光火石的一刹,馨大喝:「花殤!」

  這是他們一早商定的策略,他們會竭盡全力困住魔神,在這一瞬,由躲在暗處的花殤動手。

  因為花殤是半妖,氣息最為駁雜,也最易讓人忽視。

  可花殤自見到魔神的一瞬便開始心神不定,他總覺得自己像是犯下了什麼彌天大錯。

  馨這一聲,喚回了他的神思,他終於醒悟到自己其實沒有選擇。他最終還是用全身妖力凝成刀刃,去往魔神心口。

  「噗——」

  利刃刺入血肉的聲音。

  卻不是魔神。

  花殤低頭看看心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馨。

  而此刻,馨的紫眸已被血色替代,即使親手將刀刃送入花殤心臟,面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魔神大人。」魔神聽見黑起的聲音,「請恕屬下來遲。」


第200章 殺人何需用刀(三)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黑起率著一眾人成了合圍之勢。璿璣、貪狼、玉衡、搖光、天樞五人分立在眾人外側,不遠處綴著一個紅發紅瞳的男子。那男子一身華貴紫衣,懷裡卻抱著個一兩歲大的娃娃。

  馨這時抽出了刀刃,奔湧而出的鮮血濺了她滿身滿臉,可她依舊面無表情,轉身往黑起的方向走去。

  老殿下見了此情此景,心裡暗道:黑起五百年前不過用了離間之計,如今卻暗地裡將馨同化成魔加以控制,可見比五百年前更難對付。馨如今身份特殊,若不當機立斷,之後必然束手束腳,難以施為,那便正中了黑起下懷。

  思及此處,老殿下屈指成爪,出手如電,猛地襲向馨的後心!

  「馨!」

  笙面色一白,還未來得及動作,卻見一襲紅色的身影擋在了馨身前!

  老殿下出手甚急,未留餘地,因此也來不及收招。只見他右手探入花殤胸口,將那已挨了一刀的心臟生生捏碎。

  花殤再沒有力氣站住了,這個失去了心臟的半妖軟軟倒在地上,嘴邊泛著血沫,雙唇開開合合,似是有話要說,可他很快便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馨漸行漸遠,眼角的血色淚痣盈盈欲滴。

  馨沒有回頭。

  「……馨。」笙忍不住喚了她一聲。他向來不喜歡這個對他妹妹懷著別樣心思的半妖,只是此情此景,連他也於心不忍。

  花殤的呼吸漸漸微弱,用最後的氣力一錯不錯地望著馨,像是想把她最後的樣子刻在心頭。可縱然如此,那個碧色的背影還是漸漸模糊,在陷入一片黑暗前,想起的還是馨的話語。

  「我沒有紅色的喜服,也沒有紅蓋頭,但我現在想做一件事。」

  「我不信天,也不信地。我的父母早就死了,兄長現在不在身邊。」

  「我們現在只拜夫妻,好不好?」

  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是他一生中最為幸福和恍惚的時刻,他甚至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事實證明那也確實是他的妄想。

  他漸漸地什麼也看不見了,意識卻飄回與馨初遇的那天。他從大陸漂泊而來,只能用一身破落的行頭討口飯吃。可惜這段戲並不討人喜歡,最後觀眾散得只剩下她一人。

  他在臺上,她在台下;他在舞劍,她在觀賞。

  他是虞姬,她……像霸王。

  看見她的那一刹那,花殤心頭微動,仿佛漂泊了無數年的念想終於找到了歸處。

  他不由得想,也許他們在某些個遙遠的前世,真的見過也說不定。

  只是賤妾意氣盡了,再不能陪伴大王你了……

  可這些心聲傳不到馨的耳裡,她直直走向黑起,一次也沒有回頭。一直到走到黑起身後,她才轉過身來。

  只是此時花殤已沒了生息,那雙好看的眸子依然睜著。

  笙沉默著走到花殤身邊,半蹲下來,替他合上雙眼。他看看已掙脫桎梏的魔神,又看看將眾人包圍的黑起一眾,覺得今日只怕凶多吉少。他轉念一想,覺得老殿下平日裡寬澤仁厚,但一旦事涉魔神,便無絲毫斡旋的餘地。之前圍攻神月時他還覺得事不關己,如今便輪到馨了。

  想著,笙的手上凝出碧色的刀刃,飛身向馨而去!

  他心知如今一場混戰在所難免,一切恩恩怨怨需得先行放下,與其讓旁人捉住機會,不如先下手為強。若能制住馨,尋機將她帶走最好。若是不能……但凡他還有半口氣,也斷不能讓旁人傷了她去。

  馨在黑起的授意下同樣凝出刀刃,刀風橫掃過去,笙被分為兩半,下一瞬身形卻消散,僅有芙蕖花瓣悠悠飄落。馨看也未看便轉身回防,笙果然出現在她身後。兩人刀刃相撞,發出鏗鏘聲響,流動的妖氣震得磚瓦碎石嗡然作響。

  兩人是雙胞兄妹,也曾是多年的對手,可以說是世上最瞭解彼此的人。對方的一招一式,自己都了然於胸;而自己的想法策略,對方也都一清二楚。兩人本該不相上下,只是笙處處留情,也就處處受制,幾次險些被馨逼到絕境,但好在都咬牙挺過來了。

  笙這一出手仿若重新拉開了大幕,因花殤之死而頓下的眾人各自找到了對手,再次動作起來。一時間妖氣靈力四溢,刀光劍影紛飛,殺意在其間森然彌散。每個人都舉起了手中刀劍,戰鬥成了一的選擇。

  眾人中屬老殿下和仙姬二人妖力最為深厚,兩人對視一眼,仙姬指尖微動,光鞭掃向魔神,快得幾乎留不下殘影,只餘尖銳的破空聲。

  魔神力量漸漸恢復,當即轉守為攻,斷劍一揮,血色劍芒破開鞭影、斬斷光鞭,往仙姬面門而去!

  此時身後卻又傳來狐嘯聲,魔神看也未看,直接反手一掌,一團血色光暈擊了過去。

  只是老殿下見了卻將狐氣化整為零,無數巴掌大的雪色小狐將魔神團團圍住。魔神眉頭一皺,劍鋒橫掃,剛清出一片空地卻又瞬間被其他小狐填上。此時仙姬堪堪避過劍芒,手勢一變,光鞭再度纏上魔神。

  魔神高高躍起,雙手握劍,數丈長的紅芒自劍身斷口處吞吐!

  紅芒當頭而落,攜裹凜凜劍意!

  仙姬和老殿下忙向兩邊閃避,但見紅芒所過之處,如入無人無物之境,披荊斬棘,片瓦不留。待那紅芒消散,哪裡還有光鞭和小狐的影子,地上只留下一道數十丈長的劍痕,斬開廢墟,破開黃沙,一直到烏玉王座前才堪堪停下。

  兩人心頭一沉,但環顧四周,衡宇和粉煙正吃力地應付璿璣、貪狼、玉衡三人,而零子與星禦也在搖光和天樞的合擊下連連閃躲。

  本是追擊魔神,不想落入如此境地,但確實已別無選擇,只能不斷戰鬥,搏取那一線生機!

  兩人唇邊溢出低吼,雙目漸漸變得血紅,同時化出了原形。巨犬與白狐對視一眼,變換身位,一前一後夾擊魔神!

  一旁的黑起見了,正要上前相助,面前卻擋了一人。

  那人挺拔俊逸,手持長刀,但面色蒼白,唇邊還有未幹的血跡,一身落落白衣沾了不少塵土,袖口的六角紅梅因此黯淡了幾分。

  眾人圍剿魔神時,殺生丸一直沒有出手,一面因他確實傷重,一面卻因他心緒難寧。如今這境況,他卻不能再袖手了。

  他看看陷入頹勢的眾人,覺得此刻取得魔神心臟的可能實是微乎其微,甚至這場戰鬥過後,還有幾人能活,都是未知。

  他想著活人一命,卻誰也沒能救下來。

TOP

第201章 殺人何需用刀(四)

  「殺生丸殿下。」黑起將「殿下」兩個字咬得很重,一張臉似笑非笑,「聽說您不辭辛勞一路護送我主,在下可是感念得很。只是您如今可還有安身之處?」

  殺生丸冷哼一聲,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毫無疑問,黑起從一開始便在設計他們,那具身體本是為魔神複生而準備的。黑起先是誆騙他上九天取碧落之心,讓那具身體真正地「活過來」;之後又讓神月的靈魂駐進去,成為彌合魔神四魂的引子;甚至於不曾干涉他和神月,也不過是借他的身份掩飾魔神複生的事實罷了。

  臟腑還在隱隱作痛,可他卻顧不得這許多,手腕一沉,低低的龍吟聲自刀刃傳出,蒼藍色的巨龍呼嘯而去!

  只見黑起將一手橫在身前,幽藍的絲線自指尖迸出,龍角、龍首、龍身、龍爪俱被絲線捆住,巨龍頓時動彈不得。黑起五指動作一番,巨龍便被牽引到他處,發出轟然巨響,黃沙碎石紛飛。

  殺生丸眉目一凜,蒼龍由妖力凝成,可那絲線竟能將它當實物一般控制。心念一轉,殺生丸接連揮刀,數道刀風飛向黑起,凜凜妖力攜裹其間。

  黑起接連動作手指,絲線飛舞,果然精准地纏縛住每道刀風。

  殺生丸心頭已有猜測,這時余光瞥見黑起的另一隻手。那只手一直垂在黑起身側,從未參與到他們的戰鬥中,但指尖卻一直在動作。

  他凝神看過去,卻見到近乎透明的絲線自指尖延伸,盡頭卻分別沒入璿璣、貪狼、玉衡、搖光、天樞五人身上,還有一根,竟沒入馨的後心。

  他憶起永夜之森的戰鬥,一下了悟,想來黑起的能力便是「控制」,而璿璣等五人,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不過是被黑起操縱的傀儡而已。至於馨,怕也是一開始被這絲線纏上,控制住行動,然後才被黑起抓住機會同化成魔的。

  他的傀儡確實都很強,而傀儡師本人卻未必。

  這一瞬殺生丸幾乎想通了所有關節,但卻被黑起抓住機會,只見他手腕一轉,無數絲線奔湧而出,席捲而來!

  殺生丸心知絕不能被絲線纏住,不由且戰且退,不時用刀身擊退絲線。然而不過數息,爆碎牙卻忽然沉如山嶽,再難揮舞!

  他低頭一看,刀身竟被不少絲線纏上,而此刻無數幽藍絲線已封了他前後退路,爭相朝他湧來!

  退無可退,那便不退了吧!

  殺生丸冷笑一聲,周身妖力盡皆釋放。那洶湧而來的破壞力順著刀身、沿著絲線,盡皆傳到黑起身上!

  黑起唇角溢出鮮血,漫天飛舞的絲線凝滯了一刹。璿璣等五人的動作也頓了頓,眾人頓時抓住機會扳回一城。衡宇與傀儡交戰最多,趁機大聲交代眾人要毀掉傀儡全部的身體。

  可殺生丸沒了壓制傷勢的妖力,只覺五臟六腑痛如刀絞,忍耐片刻後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血。這些鮮血濺在爆碎牙上,卻緩緩滲入刀身。殺生丸一愣,只覺得刀柄變得滾燙,而刀身在疾速顫動,本是由他往爆碎牙上輸送妖力,現在卻變成爆碎牙從他體內汲取妖力,淬煉自身!

  臟腑愈發疼痛,殺生丸七竅皆流出鮮血,但那一刻刀與主人心意相通,他感受到了爆碎牙的戰意,故而緊緊握住刀柄,滿身妖力注入其中!很快有血色紋路蔓延整個刀身,刃口彌散著淡淡血光,凜凜刀意迸射而出!那些捆住爆碎牙的絲線開始劇烈顫動,連半空中的絲線也受了波及,開始輕顫。

  爆碎牙開始變得輕盈,他盯著黑起,忍著周身疼痛,舉刀劈去!

  血色刀芒奔湧而出!

  另一邊。

  笙攻向馨的那一刻,敖溟悄然退出人群,找了個不顯眼的角落,將懷裡的娃娃小心地放下,反復叮囑她乖乖躲好後,又設下了層層結界,這才放心地直起身來,卻看見月蓮就站在他面前三步遠的地方。

  兩人沉默了一瞬,都沒有出手,倒像是這個紛亂戰場的局外人。

  月蓮率先打破沉默:「你還是……站到魔神那裡去了。」

  敖溟冷笑:「當年夕月不分是非將我壓在魘魔塔下五百年,還不准我報復回去嗎?」

  月蓮凝出刀刃,可心底的愧疚卻幾乎讓她無法直視敖溟,她的視線最終轉到了那個娃娃身上。那娃娃粉雕玉琢,一雙大眼睛分外明亮,看見月蓮,還拍手笑了兩下。

  月蓮無端覺得她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是誰?」

  敖溟的神色更冷:「阿玥。」

  「她、她怎麼會……」

  「逆轉陣法。」敖溟一字一句地開口,「阿玥用她的命,換我的命。」

  月蓮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她早該想到的,魘魔塔下,怎麼可能有人生還。敖溟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阿玥替他付出了代價。而阿玥本人,每過一天,身體和記憶便倒退十年。此陣無法可解,除非敖溟身死。

  而看阿玥如今的樣子,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他們當年……究竟做了些什麼啊!!!

  哪怕是為了封印魔神,便可以不問是非,不擇手段嗎?!!

  「……你待如何?」月蓮半閉上眼,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黑起說他有辦法解開逆轉陣法,如果我願意幫他,會助我在阿玥死前解開此陣。」敖溟忽然微微笑了出來,「我總得把阿玥救下來。」

  「所以,請你們去死吧。」

  說完,敖溟凝出血色長鞭,鞭影呼嘯,往月蓮身上抽去。

  月蓮本已作勢後退,但像是想到什麼一般,生生頓住步伐,硬生生受了這一鞭。

  ——「……如果做錯事了,該怎麼辦?」

  ——「道歉,彌補……有懲罰也要受著。」

  月蓮本就受了魔神一擊,再加這一鞭,身形已接近透明。

  敖溟似是沒有料到月蓮竟然不躲,抽完那一鞭後便愣在了原地。

  月蓮活動了一下雙手,發現隱約能透過掌心看見地面的磚瓦碎石。她想,自己大概真的會在今日走到盡頭,只是還沒有為神月報仇……不過以她現在的能力也是妄想吧。

  她本以為自己這個遊走在生死邊緣的人一定會死在神月前面,待到那時,變成神月手上的刀,也算是一種了結吧。

  似乎真的是人世不憐,只能讓她做到這一步了。

  想著,她看向敖溟:「夕月大概是不會認錯了,不過我覺得自己做錯了。」

  卸下鋒銳的偽裝,心平氣和地說話,似乎也沒有那麼難。

  可惜,她快死了才意識到這一點。

  「我想清楚了,即使為了多麼正當的目標,也不能不擇手段。夕月親手將你壓在魘魔塔下是她的錯,可是……」月蓮半閉上眼又重新睜開,「我們這些冷漠的看客也同樣罪無可恕。」

  敖溟看著夕月,臉上的神色急劇變換,明明已經將鞭子高高舉起,卻始終沒有再次落下。

  這時,不遠處卻傳來兩聲悶哼。

  月蓮用餘光看去,卻見巨犬與白狐均被魔神打倒在地,顫抖著變回人形。

  這時候敖溟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道:「既然有愧,便幫我照顧阿玥吧。」

  說完,敖溟的身形便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出現在魔神身後,長鞭攜裹著血色靈流,抽向魔神後心!

  月蓮被這樣的變故驚在原地,下意識往阿玥的方向看去。可阿玥此刻只有孩童心智,哪裡知道發生了什麼,看眾人打得熱鬧,一個勁地拍手叫好。


第202章 殺人何需用刀(五)

  魔神什麼都沒有做。

  是的,哪怕面對著敖溟的偷襲,她連轉轉身子都不曾。

  她只是把忘語劍拄在了地上。

  巨大的能量自劍身輻出,磚瓦碎石嗡鳴著升上半空,隨後一切像是靜止了一般,所有人的動作被生生止住,血色長鞭停在半空,明黃符咒止於指尖,雪色小狐僵在地上,紙蝶式神振翅欲飛,而爆碎牙的刀芒停在黑起眼前。

  下一瞬,碎石塵土輕輕落地,除了黑起一行,眾人皆倒飛了出去,長鞭落地,符咒碎裂,狐氣潰散,紙蝶化為粉末,刀芒生生消解。

  此刻,魔神終於彌合了四魂。

  這才是她該有的力量。

  何止翻雲覆雨。

  黑起看著魔神,激動地半跪下去。

  「恭賀我主重歸人世!」

  璿璣等五人,還有馨,也半跪下來,齊齊道:「恭賀我主重歸人世!!!」

  眾人之前或多或少都受了傷,再加上魔神這一擊,一時間竟無人能起身再戰。

  倒是有一人最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那人火紅長髮隨風流淌,一身華貴的紫衣已髒汙破舊,紅瞳因傷勢顯得有些黯淡,但目光卻鋒銳如刀。

  「紅龍敖溟,你竟敢背信棄諾。」黑起冷冷看著他,「難道不想要阿玥姑娘的性命了嗎?」

  「你當我真不知你在誆騙於我嗎?」敖溟冷笑,「逆轉陣法,天下無人能解。你只是借這個謊言利用報復我而已。」

  「而我不過將計就計。」

  敖溟最後深深看了阿玥一眼,阿玥依舊無知無覺,笑得歡快。

  敖溟於是大笑出聲,似瘋似癲,如癡如狂,笑得腰也彎下去,淚也流出來。

  「可惜,即使如此,也沒有什麼用。」

  說完這句話,敖溟猛然化為原身,悠長的龍吟聲響徹天地,一條紅色的巨龍沖向魔神,決絕而去!

  魔神抬了抬眼皮,輕輕擲出忘語。

  忘語劍的斷口撞在紅龍的護心鱗片上,只聽「哢」地一聲,護心鱗被分為兩半,而忘語劍去勢不止,貫穿龍身,將紅龍釘在了地上!

  敖溟抽搐著變回了人形,即使心臟被貫穿,但竟然還是在笑的。

  他想,雖然無甚用處,但他要死了,也就不必連累阿玥了。

  魔神抬了抬手,忘語劍又飛回到她掌心。她俯視著眾人,又看看四周的斷壁殘垣,眼裡殺意漸漸堆積,忘語斷劍上紅芒流淌。

  可這時,她卻忽然轉身,盯住了虛空中的某一點。

  那一點開始變黑,漸漸有光陷入,景象開始扭曲,黑點則越來越大,擴成一人大小。

  其後走出兩人。走在前面的那人一襲華貴豔麗的十二單衣,其中半張臉覆著銀面具,露出來的另外半張臉卻堪稱絕色,膚如凝脂,唇如朱點,眼如墨畫。而她身後跟著的是個白衣女子,墨發如緞,腰身纖細,只是偏偏眉眼淩冽如刀。

  「伊耶那美。」魔神對著走在前面的女子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真是許久不見了,星月。」伊耶那美輕歎口氣。

  「還是喚我魔神吧。」魔神淡淡開口,「星月早已死了。」

  「在我的印象裡,你可不是個在意稱謂的人啊。」伊耶那美再次歎口氣,往身後看了一眼,接著對魔神說道,「我的侍女夕月和現世之人還有些牽扯,不妨先讓她將這些恩怨了斷,如何?」

  魔神聞言往伊耶那美身後看去,卻見夕月正看向敖溟,渾身顫抖,臉上死死壓抑著痛苦的神色。

  「何必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呢?」伊耶那美勸道。

  魔神眉梢一挑,輕輕頷首,側開了身子,算是為夕月讓了路。

  伊耶那美見魔神如此,不由得半閉上眼,眸子深處閃過一絲不忍。

  夕月這時也管不上這許多,只飛奔到敖溟身旁,看著敖溟心口上的重創,雙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我……」頓了許久,夕月終於擠出了這麼一個字,卻再也接不下去。這時她才發現言語是多麼地無力,歉疚年復一年地堆積在心裡,又豈是言語能訴盡的;而帶給敖溟的這些傷害,又豈是隻言片語能抹平的。

  敖溟艱難地抬起頭,端詳夕月片刻後,忽然道:「你還和以前一樣……又倔又硬。」

  夕月偏過眼神,說不出話來。

  敖溟慢慢吐出一口氣,才緩緩道:「其實我做這些,只是為了證明……你錯了。」

  夕月只道:「我確實對不起你。」

  「讓你認錯真是比登天還難。」敖溟苦笑一聲,「你看清楚了,犧牲了我並沒有讓事情變得更好,不過將五百年前的事重來了一次而已。」

  說著,他看向魔神,或者說,他看的是神月。

  「我一直待在魘魔塔下,哪怕到現在為止,知道的也並不很多。」敖溟的眼神開始渙散,但還是強撐著說道,「我不清楚黑起為什麼選她來參與魔神的複生……但想來她本是個無辜的人,只是因為與魔神有所牽扯便相當於犯了彌天大罪,天地間再無處容身……我便像是五百年前的她,她便像是五百年後的我……」

  「你們錯了。」敖溟緩緩,又堅定地說。

  夕月閉上眼,壓回眼底的那一點濕意:「……對不起。」

  只是道歉,卻並非懺悔。

  敖溟明白,如果再重來一次,夕月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因為魔神的靈魂不能被放出來。

  所以犧牲他縱然無奈,也是必須為之的。夕月大概便是這麼想的吧。

  他做的事果然是真的一點用都沒有啊。

  敖溟想笑,卻已經沒有力氣勾起唇角了。

  是了,也是他妄想了,竟想著讓夕月對他認錯。

  視野漸漸模糊,他覺得已沒什麼好說的了,但因為自己的不甘竟將阿玥拖累至此,實是對不住她。

  「阿玥……」他掙扎著說出最後的言語。

  夕月來之前已知道一切,自然明白敖溟此刻的牽掛,便道:「阿玥我會帶回冥界好生教養的。這對她而言……也算新生。」

  敖溟知道夕月雖然又倔又硬,但從來言出必行。他覺得自己總算可以放下心來了,而在魘魔塔下的五百年也實是讓他疲憊不堪,如今的結局算不得圓滿,但也確實讓他無話可說了。

  想著,敖溟漸漸閉上了雙眼。

  夕月伏在敖溟的屍身上,渾身顫抖。等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面。

  「死亡不是終結。他不過踏上了往生之途。」伊耶那美溫聲安慰夕月,頓了頓,又道,「你現在的心緒不適合待在這裡了,將那孩子帶回冥界好生安置吧。」

  夕月面容恍惚地走到阿玥身邊。敖溟一死,他設下的結界自然也消失無蹤。夕月將阿玥抱在懷裡,朝著黑洞的方向走去。

  阿玥還是在笑。

  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回蕩在一片廢墟裡。


第203章 殺人何需用刀(六)

  魔神抱劍立在烏玉王座前,上下打量著伊耶那美。

  說來很難讓人相信,她雖和伊耶那岐是宿敵,但卻和伊耶那美曾是至交好友。

  可自從伊耶那美被伊耶那岐打落黃泉之後,她們就再沒有見過面了。她聽說黃泉是個很寂寞孤苦的地方,她那時還想著找些什麼方法將伊耶那美帶出來,而之後伊耶那美若沒有去處的話,也可以留在思歸城。

  可惜,緊接而來的便是神族的宣戰。

  她終究也沒來得及為伊耶那美做些什麼。

  想著,魔神摩挲了一下劍身,慢慢問道:「你在黃泉,過得可好?」

  伊耶那美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魔神會問這麼一句。

  在外人眼裡,她是冥界之主,這層身份遠遠重於她這個人,又何謂好或不好呢?

  但誅滅魔族後,伊耶那岐曾來冥界尋過她。可哪怕伊耶那岐,也沒有問上這麼一句。

  或許,在伊耶那岐眼裡,她阻撓他出征,是犯了滔天大罪。而他還願意來黃泉接她,已是格外的寬恕了吧。

  她想,星月的秉性大概和他們這些冷漠無情的神不同。

  「你沉默了這麼久,看來是過得不好了。」魔神垂下眼,頓了頓,道,「抱歉。」

  伊耶那美抿抿唇,紛亂的心緒閃過眼眸。

  她有些害怕自己會被動搖,終於決定直入主題:「我這次並不和你站在同一立場。」

  魔神默了一瞬:「連你也要與我為敵嗎?」

  伊耶那美搖搖頭:「我現在是冥界之主,不能干涉現世。趕來勸說你幾句是我能做的極限。」

  說完,一層結界倏然張來,將兩人籠罩其中。

  魔神看了一眼,發現這只是個隔音結界,她們談論的事情外界不會有人聽到,同樣,外界的聲音也傳不到她們耳裡。她環顧四周,發現黑起已操縱著傀儡將眾人控制起來,想來不會再有什麼變故能傷害她這唯一剩下的族人了。

  於是她點點頭,看向伊耶那美:「你說。」

  伊耶那美想了想,卻提到了另一件事:「之前我與你結交,其實是出自伊耶那岐的授意。」

  魔神緩緩眨了一下眼:「你們是為了刺探我的實力嗎?」

  「你知道?」

  魔神忽然笑了:「他們當年是這麼勸我的。」頓了一下,指了指心臟的位置,又道:「不過那時候,你的痛苦,我卻能感同身受。我於是就想,你大概是真心的吧。」

  伊耶那美覺得有些難受,可還是繼續說道:「魔神之眼可見過去,而神主之眼卻可見未來。有一天,伊耶那岐夢見神明一個接一個湮滅。我和他在碧落裡調查許久,卻始終沒有頭緒,於是決定下界尋找線索。」

  「我們下界的那一天,遇見了你。」

  「我們打量著你的時候,你也在觀察著我們。然後你留下一句『我們的氣息好像啊』,便急匆匆走了。」

  魔神終於憶起這些久遠的往事:「嗯……那時候剛好一個小姑娘在我的塑像前哭訴,說她的情郎棄她而去,她了無生趣……我怕真出人命,便沒有再管你們。」

  伊耶那美微微一愣。她和伊耶那岐曾對魔神此舉有過諸多猜測,但沒想到真相竟然如此簡單。

  「……這份相似讓伊耶那岐驚懼,卻讓我感到好奇。我翻遍了碧落的典籍,終於找到了大神留下的隻言片語,那裡記錄了你的身世——我們同源而生。」

  「那一天,伊耶那岐又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夢裡,」伊耶那美頓了一下。

  「魑魅叢生,魔物橫行。千里荒煙,屍骨遍地。」

  「他終於斷定一切與你有關。」

  魔神冷笑:「我的族人一直待在鏡湖底下,他那不過是欲加之罪……」

  「我當年也是這麼認為的。」伊耶那美看著魔神的眼睛,忽然問道,「你可知我的眼能看見什麼?」

  未等魔神說話,伊耶那美便說道:「我的眼,能看遍人間。」

  說完,伊耶那美上前一步,咬破指尖抵在魔神眉心:「現在我便讓你看看這人間景象。」

  一個年輕的母親抱著嬰兒躲在亂石後。

  嬰兒已經熟睡了,可那母親卻恍若未覺,不斷顫著手輕輕拍嬰兒,嘴裡輕聲嘟囔著:「不怕……不怕……娘會保護你……娘一定會保護你……」

  這樣的動作最終還是弄醒了嬰兒,嬰兒癟了癟嘴,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母親一下色變,臂彎輕輕搖晃著,想安撫嬰兒再次入睡,嘴裡不斷道:「不能哭……不能哭啊……會把它們招過來的……」

  可嬰兒只是越哭越大聲,母親看看四周,情急之下竟然伸手捂住了嬰兒的口鼻!

  「不能哭啊……不能哭啊……」

  那位年輕的母親面帶驚懼,神色恍惚,一直到嬰兒面色青紫才恍然回過神。

  好在嬰兒還未氣絕,但也確實沒有力氣再哭鬧了。

  驚懼、後怕、愧悔、痛苦……諸多情緒在母親臉上輪替,最終化為淚水流下眼角。可她還記得不能發出聲音,便咬住自己的一隻胳膊,一直到咬出血來都沒有鬆口。

  但身後還是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母親甚至不敢回頭看上一眼,抱起嬰兒,拔腿便跑。

  追在母子身後的是一大群怪物,渾身烏黑,雙眸猩紅,頭頂犄角,嘴露尖齒……不,應該說是魔物才對。

  魔物們將那對母子逼上了峭壁懸崖,母親看看身後,又看看懷裡的孩子,始終不忍心帶著他跳下去。

  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

  那一刻,母性戰勝了恐懼的本能。母親撿起地上的石塊,揮舞著砸向魔物。有些真的砸中了要害,魔物的血濺了她一身一臉,連孩子臉上也沾了不少。

  她身前是毫無理智的怪物,身後是萬丈深淵,只因為懷中的稚子,手中的石塊便仿若世上最鋒利的刀劍,令她渾身浴血,仿佛戰無不勝的女武神。

  ……直到一隻手抓破了女武神的胸膛,生生探進去。

  那只手只有成人巴掌的一小半,是稚子的手,本該雪白幼嫩,但卻已變得漆黑,長滿尖利的指甲。

  母親驚駭地低下頭,眼睜睜看著孩子挖出自己的心臟,隨後「咯咯」地笑出聲,放進嘴裡。

  她盯著孩子沾滿魔物鮮血的那張笑臉,始終不忍心做些什麼。在視野變黑的那一瞬,她終於想起來了。

  是她的錯,竟然不小心讓她的孩子飲了那些怪物的血……

  魔神將這一幕盡收眼底,駭得說不出話來。

  她這時才注意到,圍住那對母子的魔物們身穿的也不過是些尋常人的衣物,想來和這孩子一樣,不知被何人同化而成。

  與妖族人族相異,魔族擴充同族,一可將魔氣逼入死屍內,只是這樣的魔物只剩本能,毫無心智;二則可讓活物飲其血食其肉,只是若如此這般代代傳下去,則力量愈減而本能愈盛。

  她猜得到黑起的心思,她既然復活了,那麼便該復仇了。而他們的族人一個都沒有了,正好便讓天下人皆成為他們的族人。

  她知道黑起為了復活她必定是費盡心思手段,也許也做了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但她只以為與這些毀了思歸的人有關。

  但這些人畢竟與他們糾纏著無數恩怨,到了現在已無人能判定誰是誰非。

  她從未想到黑起竟會將如此多的無辜之人牽扯進來。

  在魔神的視野裡,這對母子只是個開頭。

  魔物猖獗,生民哭吼,與魔物們戰至同歸於盡的陰陽師比比皆是。他們無一例外皆選擇自爆而死,只為不留下可能變成魔物的屍身。

  而因著魔氣,魔物們一朝過境,則植被凋零死去,水流發臭乾涸,泥土開裂,天空陰霾,生生一副山河同枯之景。

  魑魅叢生,魔物橫行。千里荒煙,屍骨遍地。

  「這些……都是因為復活了你呀。」伊耶那美一字一句地開口。

  伊耶那美的結界隔絕了所有的聲音,殺生丸不知道伊耶那美究竟對魔神說了些什麼,但沒過多久,卻見魔神抱著頭彎下腰,乃至於無意識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竟然一副悔恨交加、痛入心扉的神情。

  言語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伊耶那美默默想道,它有時無比蒼白,有時卻比世上最鋒利的刀劍還要快上幾分。

  她想,若換個人在這裡,根本不會給她說話的機會。可她卻利用了星月善良的秉性和對她的愧疚,說來也真是卑鄙無恥。

  可她知道這些還不夠,終於決定將一個最殘忍的真相告訴魔神。

  伊耶那美於是看向花殤的屍身。

  魔神與伊耶那美視線相連,伊耶那美看到的,魔神也能看到。伊耶那美身為冥界之主,若有意窺探,那麼此人每一世的輪回都會展現在她眼裡。

  魔神先是目睹了花殤的一生,再接著便是他的百世輪回,有時富貴,有時落魄,有時康健,有時病弱,但俱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地走完一世。

  魔神有些疑惑,覺得他像是在等什麼人。

  一直到百世輪回的那個起點,她至於知道了答案。

  ——「若為此情而背主,我心不願;可若為戰禍而斷情……我心不忍。」

  ——「想來他也這般進退維谷。」

  ——「如今也唯有和他同入輪回,此心方能稍安。」

  ——「我想,如果再次遇見他,無論我轉世多少次,大概都會忍不住糾纏的。」

  ——「多謝大人成全。」

  ……原來是廉貞。

  魔神淚盈於睫。

  她看著花殤的屍身,他眼角的那顆淚痣依舊血紅鮮活。

  她還記得廉貞臨去時對她行了大禮,連拜三次才起身離開,眼角那顆淚痣竟真的如眼淚一般盈盈欲滴。

  她又看向馨,借著伊耶那美的能力,看見她的百世輪回同樣孤苦,而在最初,確實是廉貞戀慕的那個神明。

  「人們總以為轉世後還能遇見前一世的戀人,可茫茫人海,相遇的機會實在太小太小。」伊耶那美緩緩開口,「他們百世輪回,才有一世相守,卻落得這麼個結局。」

  魔神捂著心口,只覺得又愧又悔,痛徹心扉。

  眾人在南國圍攻她時,她便看出馨被同化成魔,可她為什麼不作為?!而那時,她便覺得花殤令她感到熟悉了,她為什麼不去深思?!而她眼睜睜地看著馨殺死花殤的那一瞬,她又為什麼不去阻止?!

  廉貞這一世……被她害死了啊!

  ——被她害死了!!!!

  伊耶那美帶著她看向眾人,慢慢說道:「在你眼裡,他們是毀了思歸的罪人。你可曾想過,他們也是溫柔的父母,是知心的朋友,是不離不棄的愛人。這世間境況已如此慘烈,他們怎能容你?」

  「成你一人之美,而毀眾人之願。」伊耶那美的語調近乎冷酷,「你能安心活著嗎?」

  伊耶那美看著沉默的魔神,下意識地撫上了半邊的銀面具。

  星月,當我只是伊耶那美,無論如何,我都會與你站在一處。因為我始終覺得,這些都不能怪你。

  可當我身為冥主,卻不得不如此。

  伊耶那岐,我終於變成了和你一樣的人。你可滿意?

  「你是來……」魔神慢慢直起身子,面容恍惚,聲音沙啞,「勸我死的。」

  伊耶那美默了一瞬:「死亡從來不是終結。我們生於天地,不過還於天地。」

  魔神有些無力地癱坐在烏玉王座上,忽然想到,整個思歸城都坍塌成廢墟了,卻只有它還留著。

  單看烏玉王座,其實十分猙獰可怖。王座四腳由惡魔拱衛,椅背上有無數妖鬼露出獠牙。

  她當年故意讓人做成這個模樣,只是覺得世人對他們誤解甚深,她便是要告訴世人,表像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上面的人。

  是她錯了,是她錯了……坐在惡魔座椅上的人,怎麼能不是惡魔?

  她從出生開始便不合時宜,也許真的不該存在於世間吧。

  想著,她低低笑出聲,片刻後止住笑,看向伊耶那美:「若我徹徹底底地消散,便能彌補黑起犯下的罪過嗎?」

  「若你真徹底消散,他也不會如此執著了。至於他犯下的罪……」伊耶那美停了下來,像是在下什麼決心,過了許久,終於道,「我保他不死。」

  魔神想了許久,點點頭:「以命償命,本也是理所應當。而你還願意保他不死,我很感激。」

  魔神說著,也覺得自己著實冷酷無情。

  黑起所作所為皆是為了她,她卻還是要棄他而去。若自己還有魄,大概會因為心中的情感,做出不同的選擇吧。

  只是這樣的選擇……絕對不符合她的道義。

  這一刻,魔神不知是否該慶倖自己沒有魄。

  也許……她真的早就該死了。

  生於天地,還於天地……很公平。或許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最公平的事了。

  罷了吧。罷了吧。

  既然生由不得她,死還由不得她麼?

  只是……

  殺生丸看見魔神垂首坐在王座上,沉默了許久,之後卻忽然朝他看過來,微微笑了。

  那樣的笑讓他很不安,他仿佛看見那夜決絕離去的父親。

  ——那是將死之人的笑。

  如果他的預感確實準確,以結果而論,似乎是最好的了。

  可是他仍舊忍不住一遍遍地問著自己,這樣的了結方式,真的可以嗎?

  緊接著,他看見魔神沖著自己勾了勾手指,自己的身體便不受控制地飛到魔神身前。

  他拄著爆碎牙,正要起身,卻見魔神走下王座,半蹲下來,輕撫著他的面容。那雙眼睛裡的眷念神色,讓他想起神月。

  他終於肯定,神月確確實實給星月造成了影響。

  甚至……她們也許不該被視若兩人。

  他與魔神對視許久。最終,魔神又笑了一次,伸手替他攏了攏鬢角。

  隨即,附到他耳邊,低聲開口:「想救她……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殺生丸微微睜大了眼,因震驚而說不出話。

  她竟然知道?

  她一直知道!

  說完,魔神也不待殺生丸反應過來,忽然捧住他的臉,將雙唇印在他的額上。

  ……像他曾經親吻神月那般。

  可這個吻無比聖潔,似乎不沾染半分□□。

  但是這個吻又無比綿長,似乎帶有無盡的思念。

  他只覺得他的額上溫軟且冰涼,隨後有水珠滾到他臉上,他不願去想那是什麼。

  他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在星月要結束這個吻的時候,挖出她的心臟。

  這便是魔神的心嗎?

  他看著手上這顆猶自在跳動的心臟,陷入了恍惚。

  他想,和其他人的心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

  耳邊傳來驚呼,像是伊耶那美的聲音。他抬頭看看,發現眾人面色驚異,雙唇開開合合,可他卻一句都聽不見。

  他覺得自己也許該聽聽星月的遺言,可他卻發現自己竟然不敢看她。

  他只能盯著手上的心臟。

  過了許久,他終於將心臟剖開,取出了裡面傷痕累累的兩枚勾玉。

  魔神覺得自己身體裡的力量漸漸開始消散,她最後看了殺生丸一眼,便硬撐著走向王座,慢慢坐了下去,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

  她知道這樣還不夠,這只是軀體的死亡,她還要讓自己的四魂湮滅,這才算是「徹底的消散」。

  至於魄……既然已輪回百世,便繼續輪回吧。

  她害死了許多人,但也許可以救下這最後一人。

  只不過心臟被挖出來了,她竟然並不覺得如何疼痛。

  因為比之彌合四魂而言,這痛苦實在太輕太輕。

  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麼還要回來?

  想著,魔神笑了。


第204章 殺人何需用刀(七)

  殺生丸盯著掌心,那兩枚勾玉一黑一白,相互契合,但玉身佈滿深深淺淺的裂痕。他輕輕地合上掌心。他知道,神月與神無的靈魂就寄居其中,而魔神已被他挖出心臟……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卻看見黑起不顧一切地狂奔過來,但被那層結界攔住。

  是了,這畢竟是冥主設下的結界。他自己是被魔神召喚進來的。而黑起,卻並不被結界的主人允許。

  這時候,邊上的伊耶那美不忍地偏過頭去,猶豫了一下,還是收起了那層結界。

  黑起幾乎跪倒在魔神腳邊,眼裡近乎哀求:「魔神大人……」

  他當然看得出來是魔神是一心求死,否則殺生丸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地挖出她的心臟。

  魔神九千年前魂飛魄散,他能為她聚合四魂;魔神被伊耶那岐挫骨揚灰,他能為她重塑身軀;魔神的四魂被分開封印,他也能一一破開;

  甚至哪怕魔神真的被這些人再殺死一次,無論是上碧落、下黃泉,就算窮盡這世間所有的法子,他也定要再次復活她。

  可他救不活一個一心想死的人。

  魔神很想走下王座,把黑起扶起來,可她沒有那個力氣了。她張了張唇,想告訴他,她當年在戰場上讓他離去,只是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仇恨這東西太過沉重可怕,她從來不希望她唯一剩下的族人被它禁錮。

  可惜,也許他們都太過一廂情願了。

  就像是現在,她用盡了力氣,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這時候,她看見黑起動了動手指,璿璣、貪狼、玉衡、搖光、天樞五人都走過來圍在她身前。

  她一眼便看出他們都是傀儡。他們真正的魂靈早已消散,只是黑起不斷用傀儡絲操控這些傀儡模仿他們生前的音容笑貌,裝作他們還活著而已。

  她往花殤那裡看了一眼,決定將廉貞的秘密永遠埋藏。

  她將死了,而黑起還會活著。何必讓他在以後的人生中徒添愧疚呢?

  這時候,黑起忽然抬起頭,盯著魔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大人可還記得阿妙?」

  魔神雙眸大睜,心神巨震,仿佛知道了黑起打算做什麼,她顫著唇,硬是從喉嚨裡擠出了聲音:「不要……」

  她初遇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那一日,在她的塑像前哭訴情郎棄她而去的少女,便是阿妙。

  阿妙的經歷十分可憐。她的愛人本與她青梅竹馬,但因為她的愛人貪慕富貴,便拋棄了阿妙,轉而追求一位富商之女,並成功入了贅。

  阿妙哭訴的時候,已懷孕兩月有餘。

  魔神便問阿妙,自己能為她做些什麼?

  阿妙對那位富商之女恨入骨髓,希望富商一家死無葬身之地。

  魔神很少拒絕人們的請求。但這一次,她拒絕了。

  她想了一夜,把那位始亂終棄的男子扭送進官府,又給阿妙留下了很多銀子。

  她以為這樣做總不會有錯了,做錯事的人應該得到懲罰,而剩下的人要好好生活。

  可沒過多久,富商便通過賄賂將自己的女婿救了出來,還派人強行打掉阿妙的孩子作為報復。

  阿妙流掉孩子的那一天,將□□混入了富商一家的食物中。

  再然後,阿妙在魔神的塑像前上了吊。

  魔神趕到的時候,阿妙已失去生息多時了,只是那雙眼睛依然睜著。

  看著阿妙大睜的雙眼,魔神頭一次懷疑自己的信念。

  如果自己同意阿妙的請求,是不是起碼阿妙和她腹中的孩子不會死;或者如果自己狠狠心殺了那個該死的男人,是不是結局也會不一樣。

  她想救人,可誰也沒能救下來。

  她頭一次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大人您有時候……實在是有些自以為是了。」黑起慢慢說道。

  他不得不放慢語速,因為疼痛。

  他將自己的手伸進胸膛,慢慢旋著,等他再拿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顆跳動著的心臟。

  幽藍絲線自指尖迸出,將那顆心臟送入魔神心口。

  魔神此刻依然無法動彈,因為黑起挖出自己心臟的那一刻,便用傀儡絲捆住了她。她只能生生感受到這顆心臟慢慢融進她的身體,在她的胸膛裡面跳動。身體裡的血液再度恢復流動,力量漸漸回歸,甚至心口上的傷也開始慢慢癒合。

  她忽然想到,黑起曾經安慰她,說阿妙的事情錯不在她。

  原來黑起也認為她做錯了,只是他沒有說而已。

  她以為她能用她的命贖罪,她以為她能救下更多的人,她以為她死了一切就了結了,可她竟然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唯一的族人把自己的心臟挖出來給她!

  是了,生由不得她,死也由不得她。

  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等捆住她的傀儡絲消散的時候,黑起也確實快要失去生息。璿璣、貪狼、玉衡、搖光、天樞五人一個接一個地消散。

  眾人的視線終於不再被遮擋,卻見之前被挖出心臟的魔神此刻竟恢復如初。而她將黑起抱在懷裡,淚流滿面。

  眾人心神一凜,又齊齊將他們二人圍住。

  黑起想站起身繼續為魔神戰鬥,但指尖的傀儡絲剛凝出便潰散了。

  他忽然看向殺生丸,他知道,此刻自己還能為魔神做最後一件事。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大笑出聲:「你們真是愚蠢……只知道盯著我主,卻不知有人在你們眼皮下偷走了我主的魄……」

  眾人順著黑起的視線看過去,自然注意到殺生丸緊握的掌心。

  這時候,魔神卻忍不住笑出聲,笑聲裡帶著哽咽。即使這時候,黑起還想著找人分擔聚集在她身上的敵意,

  可她做了些什麼?

  她把她唯一的族人逼死了。

  是她自以為是!是她錯了!是她大錯特錯!

  她能救誰?她也誰也救不了!

  她能做什麼?她什麼也做不了!

  這時候,黑起在她懷裡終於失去了最後一點生息,魔神依舊緊摟著他,恍若未覺。

  她想起來了,黑起是第一個追隨她的人,也是追隨她到最後的人。

  既然她誰也救不了,什麼也做不了,那就把黑起要做的事完成吧。

  「啊!!!!」

  最後的魔在大漠深處哭號,哭聲撕心裂肺。廢墟之上憑空卷起颶風,攜裹著黃沙碎石,將兩人層層圍在中間。

  眾人不敵這風力,俱被狂風卷走。

  殺生丸不由握緊了手中的勾玉,在失去意識前的一瞬,忽然想道。

  是他們親手,逼出了一個可怕的敵人。


第205章 雁盡書難寄(一)

  「啊!!!!!」

  神月大叫著醒過來,渾身猶然輕顫。

  她記得自己沉浸在魔神的過往裡,無論是心安的、快樂的,還是痛苦的、不堪的,那些回憶連帶著漫長的時光,將她層層攜裹,幾乎將她溺死在裡面。

  她頭一次生出疑問,她究竟是誰?

  「你醒了。」

  她順著聲音望過去,發現自己面前不遠處坐著一個銀髮男子。那男子一身鴉青色長袍,面色略有蒼白,但不知是何緣故,雙眼蒙了一層白綾。桌上擺著一個小巧玲瓏的香爐,那男子就用筷子夾著一枚純黑的勾玉,慢慢在爐上熏著。

  神月想了想:「雁聲?」

  雖然被魔神佔據了身體,但魔神經歷的事情她自然也知道。

  這時候,她終於反應過來這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急急問道:「殺生丸呢?他怎麼樣?神無呢?還有魔神……」提到魔神,神月頓了一下,才道:「這裡是凜沙城?我怎麼會在這裡……還有,」神月看向雁聲雙眼,有些猶豫地問道,「你的眼睛……」

  「你的問題有些多。」雁聲還是不緊不慢地熏著那枚勾玉,「我還是一個一個回答吧。」

  雁聲說著,空閒的那只手無意識地隔著白綾撫上眼眶。說實在的,他還不太適應沒有眼睛的感覺,不過在殺生丸的女人面前,總不能露怯。

  雁聲道:「你確實在凜沙不假。夫人他們圍剿魔神的計畫可謂是徹徹底底地失敗了,不,也不算毫無成果,起碼殺死了傀儡師。」

  是逼死才對。

  神月默默想著,不過她沒有糾正雁聲的說法,畢竟那日雁聲並不在現場。

  旋即她又發現自己確實被魔神影響了。這般袒護黑起的想法本當屬於魔神。

  「只是傀儡師一死,魔神也跟著瘋了。多虧伊耶那美大人救下了夫人他們。」說著,雁聲一挑眉梢,「不過在夫人他們要殺生丸交出你的時候,殺生丸卻帶著你逃走了。」

  雁聲又道:「我是真沒想到你的來頭竟然這麼大。現在夫人他們可是滿世界通緝你們。」

  神月想了想,笑了:「那你為何收留我們?」

  雁聲的神色頓時有些微妙:「他那時身受重傷,不巧被我撿到了而已。」

  神月愣了一下,躬身道:「多謝。」

  「還是管好你自己吧。」雁聲有些不自在地偏過了身子,但摸索的動作引起了神月的注意,她再不能無視雁聲眼上的那條白綾了,便又追問了一句:「你的眼……」

  「挖了。」雁聲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淡一些,頓了頓,還是補道,「我挖了澤一雙眼,便賠給他一雙眼。」

  神月不由倒吸一口氣,忙問道:「那他……原諒你了嗎?」

  「他離開了。」雁聲還是在熏玉,只是手卻沒有之前那麼穩,「澤的志向便是負琴游遍河山,如今能看見了,自然走了……何況也是我對不住他。」

  神月張了張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澤公子離開的原因也許不止這麼簡單,他二人的恩怨糾葛或許長到一本書也說不盡,只是雁聲這般說,她也不能反駁什麼,只能說出一句蒼白的安慰:「……他或許會回來的。」

  「也許。」雁聲道。

  雁聲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接著回答神月之前的問題:「殺生丸去送你姐姐見她想見的人了。」

  「神無?」神月心頭微微一動,「是去見衡宇了嗎?」

  「這我不清楚,你姐姐並沒有說出他的名字。但殺生丸一聽便明白了,也許真是那位北國少主吧。」雁聲說完,微微感歎了一句,「不過你的姐姐對你倒真是不錯。」

  「神無……怎麼了?」神月心頭湧上不祥的預感。

  雁聲接著道:「你們的靈魂分別寄居在黑白兩色的勾玉內。只是這兩枚勾玉本身的力量幾乎被消耗殆盡,你們的靈魂也因此受到了損傷。我這裡的安魂香只夠養一個魂魄,幫她留在現世。而剩下的那個,在勾玉的力量消逝後,便要輪回往生。」

  神月終於明白為什麼雁聲一直在熏這塊勾玉。她還未蘇醒的時候,神無竟已幫她做了選擇。

  她忽然又想到了神樂。面對魔化的影弦,附在摺扇上的神樂,依舊選擇幫她擋下了那一擊。

  即使只是魂魄,神月還是下意識地捂住了雙眼,仿佛下一刻便會有淚水奪眶而出。

  她的姐姐們,真的是一直在照顧她啊……

  衡宇匆匆穿行在廊宇間。

  為了應對魔神和日益增多的魔物,人類與妖怪首次摒棄了所有的偏見與看法,組成了史無前例的聯軍。為了更好地指揮聯軍,三國的首領連同人類一方的代表索性一同住在南國的宮殿裡。

  因此,在這麼多雙眼睛的注視下,要偷偷溜出來,並不那麼容易。

  可就在剛才,他清楚地聽見石子敲打窗櫺的聲音,三長兩短,連續了三次。

  那是他曾在神斷山學藝時,偷偷喚殺生丸出去玩耍的暗號。

  殺生丸那時總是嫌他幼稚。他從來沒有想到,竟然有朝一日能目睹殺生丸用出這個來。

  但是卻在這種境況下。

  等他走到長廊盡頭,果然看見了候在那裡的人影。殺生丸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但衡宇心裡清楚,殺生丸實際上一定比他表現出來的虛弱許多。畢竟他要帶神月離開的時候,仙姬夫人是動了真怒,半點沒有留手,再加上之前魔神造成的傷勢……

  衡宇不忍深想,眼角餘光卻又注意到殺生丸沾了灰的衣角——揭示了主人一路的僕僕風塵。

  在離殺生丸五步遠的地方,他停下了。

  其實自思歸城圍剿到如今,也不過剛好七日。他從沒想到,人與人的關係竟然脆弱至此,不過短短的幾日,竟能讓他和面前的人生出一層隔膜來。

  也許是因為立場吧。衡宇默默想著。

  五百年前,為了阻止黑起復活魔神,他的父母死了;五百年後,為了圍剿魔神,他唯一的親人又險些命喪魔神手下。

  可即使魔神的危害已如此明顯,殺生丸還是選擇帶走她的魄。

  他能理解殺生丸,可心底裡也並非完全沒有責怪。

  殺生丸打量衡宇片刻,沒有說話,只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盒子,走過去遞給衡宇。

  衡宇疑惑地打開,卻見裡面是一塊傷痕累累的白色勾玉。他想了片刻,終於憶起,這似乎是神無的遺物。只是後來被搖光和天樞奪走,而且諸事紛雜,他便忘記了這個東西。

  他很疑惑。殺生丸潛入南國王宮尋他,必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只是為了還他這塊勾玉?

  還沒等他問出聲,忽然一陣清風拂過,盒子裡的白色勾玉終於支撐不住,徹底碎了。

  他將碎裂的勾玉給殺生丸看,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殺生丸看衡宇這反應,便明白衡宇從來不知道神無的魂魄附在上面。

  他想,這世上終歸還是有很多遺憾的。不管怎樣,神無總歸是在往生前見了衡宇一面。而衡宇現在縱然知道這些,也無甚用處了。

  於是他道:「現在這個已無用了。你隨意埋了吧。」

  衡宇疑惑地皺眉,隨意地把盒子合上,收入袖間,似乎並沒有把殺生丸的話放在心上。他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最近情勢很不樂觀,魔物們佔領了大部分人境和部分北國領土……現在正是風聲鶴唳的時候,你若無事……還是走吧。」

  說著,衡宇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輕輕推了殺生丸一把,同時自己也慢慢後退:「走吧。不要被任何人找到你們。」

  「也不要……被我找到。」

TOP

第206章 雁盡書難寄(二)

  殺生丸目送著衡宇慢慢走遠,一時間心頭五味陳雜。

  就在他要離開此處的時候,角落裡卻轉出一人。那人一身雪白的狩衣,長髮招搖,面色卻堪稱慘白,而身形幾近透明,殺生丸甚至覺得她下一瞬便會消散于人世。

  他打量月蓮的時候,月蓮也在看著他。過了片刻,月蓮問道:「她可還好?」

  殺生丸想起經安魂香養護而漸漸消弭裂痕的勾玉,微微頷首。

  月蓮點點頭,似乎想笑:「那就好。」

  說完,月蓮便像是心滿意足了一般,轉過身去,慢慢走遠,也不過數息時間,那背影竟愈發寡淡。

  行至一半,她又忽然頓住,回過頭來:「我為她留了一把刀。」

  「等風聲過了,你們再來取吧。」

  神月和雁聲聊了一陣後,兩人都沒有什麼話說了。這時候,安魂香也漸漸燃盡了,雁聲於是用指腹摸了摸勾玉,發現果然光潔如新,便點點頭,把勾玉放在桌上,摸索著將香爐收到了一旁。

  神月沒有顧上雁聲,因為她自己被驚到了。安魂香燃盡的那一刹,本是靈魂的她竟有了實體。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隨後又捏了捏,發現質感、溫度、觸覺、痛覺均與生前無異。

  「安魂香只能保一段時間。」雁聲提醒道,「這段時間別和人打架鬥法,若將安魂香的效力耗盡了,我可幫不了你第二次。」

  神月連連點頭,又想到雁聲看不見,忙向雁聲開口保證。說完,又忍不住讚歎安魂香的效力。

  「……畢竟是簫陛下的遺物。」雁聲的語氣有些微妙,可又忍不住微微感歎了一句,「簫陛下養了對不肖兒女。簫陛下屍骨未寒,他的那對兒女便四處變賣出送他的遺物……不過若非如此,要搜集簫陛下制出的香料,可得花大工夫。」

  神月愣了一下,卻忽然想到魔神遇見雁聲時,並未在他身上聞見香氣。魔神的感官比常人敏銳百倍,若雁聲常常熏香,絕對瞞不過魔神。

  可見雁聲並不癡迷香道。那他又為何要搜集香料呢?

  神月心裡想著,也將自己的疑問問了出來。

  雁聲眉梢一挑,沒有回答,只是摸索著去尋桌上的茶壺。神月見了,幫雁聲倒了茶,遞到他手上。

  雁聲接過來,抿了一口,頓了頓,還是說道:「不過對一樁陳年舊事有些疑問,希望能從這些香料中查出一些端倪。」

  神月心念一動:「與雁語有關?」

  再次聽到他人提及自己的弟弟,雁聲沉默了很久。空氣中還殘留著餘香,本是很輕柔的味道,但雁聲卻覺得不適。如果一個人整整一年足不出戶,只在屋裡麵點著各種香料,希望能查出些什麼的話,那麼在他什麼都沒有查出之前,絕對已經厭煩了這些香料。

  只是可惜,那些久遠的往事被時間沖刷得陳舊腐朽,他沒有任何證據能還原其中的真相。

  也就是這時候,他才恍然驚覺,雁語真的死了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已經記不清雁語本來的樣子了;久到……他甚至有些累了。

  他想,也許這些事說出來,也沒有什麼。

  「五百年前,封印了魔神四魂後,陛下和夫人受了重傷,雖然有我的父親母親在一旁幫襯,不過西國的境況依然不大好。」雁聲說著,將手上的那杯茶一飲而盡,接著道,「不過簫陛下也因著那件事重傷瀕死,只是他……」

  雁聲頓了頓,轉了轉手中的杯子,想了個比較委婉的說法:「簫陛下不大管事,南國長老們又沒摻和到那件事裡面,南國受到的影響反倒是最小的。只是簫陛下快死了,大長老舍言似乎又並不信任他那雙兒女,為了穩住南國政局,也是為了排除異己,加上又十分忌憚老殿下……南國便對西國,宣戰了。」

  雁聲放下杯子,神色似乎陷入到那段久遠的往事裡:「當時是我的父親領兵作戰。他……戰敗了。」

  「我的父母都在那場戰爭中受了重傷,陛下便做主,與南國和談。南國索要了什麼東西倒都是次要的,只是舍言提了一個條件。」雁聲頓了許久。

  「讓殺生丸去南國做質子。」

  神月一驚,想到雁聲滿身的陳年舊疤,猜到了什麼。

  雁聲接著道:「我的父親很是愧疚,覺得都是他的責任。那時,我、雁語還有殺生丸,都是養在一處的,並沒有什麼外人見過。」

  「父親便私自做主,讓我,頂替殺生丸。」

  雁語說著,竟然笑了:「你別看殺生丸現在這樣,小時候蠢得很,連事情都記不住。我當時就想,他那麼蠢,要是去了南國,恐怕被人賣了都不知道。於是我便同意了父親的計畫。」

  「可是我和父親都不知道,我們的談話被雁語聽了去。」

  雁聲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他用藥迷暈了我,自己頂替了殺生丸。」

  「我醒過來的時候很驚慌,因為雁語生來體弱,若去了南國,不知道會怎麼樣……這也是父親選我而不選雁語的原因。」

  「那時木已成舟,我便潛入南國,打算偷偷救出他。」

  「可惜被捉住了。」

  「他們以為我是刺客,對我用了很多刑,想讓我說出自己的身份。」雁聲扯了扯嘴角,「可惜我比較倔。」

  「他們最終還是查出了我的身份,雖不再關我,但也一直扣著我。我只能和雁語一直留在南國。」

  「如我所料,雁語並不適應南國的氣候,身體一天一天衰弱下去。我眼睜睜看著,卻沒有什麼辦法。因為哪怕請個大夫,也要看長老們的臉色。」雁聲說著,苦笑一聲,「那時年幼心高,不懂如何討好人,結果也只能讓我們兩個的處境愈發艱難。」

  「倒是簫陛下偶爾會來看看我們……即使他的身體也已經快到極限了。」雁聲歎了口氣,有些感慨,「簫陛下倒真是個好人。」

  「後來也許是為了救出我和雁語?」雁聲笑了笑,「陛下恢復之後,親自領兵,討伐南國。」

  「這次勝了。是慘勝。」雁聲頓了頓,「我的父母戰死了。」

  「接到消息的時候,我不敢告訴雁語,因為雁語那時候已病入膏肓,我怕刺激到他。」雁聲哽了一下,「我騙雁語,說父母一切都好。一出門,便控制不住,哭了出來。」

  「那時候,正好簫陛下來看我們……他見我如此,和我說了很多。」

  雁聲停了很久,像是在回憶:「他說,他覺得自己要死了,人一死,這一生便蓋棺定論了。他覺得他自己這一生實在是沒有什麼用處,死了似乎也沒什麼可惜的,只是放心不下他的一雙兒女,也想幫幫我們。」

  「但他又說,今日看見我,又想到這些其實都是人禍。他能看見的地方是我一人在哭泣,可他看不見的地方卻有千千萬萬和我命運相似的孩子同樣在哭泣。」

  「他說,他本來還有猶疑,但今日看見我,卻下定了決心。」

  「他沒有和我說他打算做什麼。但沒過多久,我和雁語便被送回西國了。」雁聲苦笑,「不,只有我。雁語沒等到這一天。」

  神月完全愣住了,雁聲的每一句話都很平靜,似乎只是一段再平淡不過的往事,可那時雁聲尚且年幼啊,到底是如何面對這些變故的啊!

  她終於理解雁聲對殺生丸的恨意了。這些苦難本不當雁聲來承受。

  他回到西國時,孑然一身,僅餘下滿身傷疤。可殺生丸卻毫髮無損,父母俱在,雁聲如何能不恨?

  「你……還恨他嗎?」神月忍不住問道。

  「現在也說不上恨了。其實說到底也不過是遷怒而已。」雁聲淡淡道,「我更恨的,是我自己。」

  這個故事其實並沒有到此為止,雁聲又接了下去:「後來我才知道本來病危的簫陛下不知怎麼,竟突然出現在戰場上,要求和陛下喝上一杯。陛下應了,兩人在帳篷裡面喝了一夜的酒。」

  「沒人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但隨後殺生丸和馨便訂下了婚約,兩國自然休戰,我和……我也便能回去了。」

  「我當時怨恨陛下,覺得他還未替我父母報仇便休了戰,實在是對不起我的父母。」雁聲道,「可我冷靜下來之後,覺得蹊蹺。我失了父母,陛下也失了兄弟。我想報仇,陛下未必就不想。可陛下休兵便罷了,怎麼還會願意讓殺生丸與馨訂下婚約呢?」

  「我多方打探,終於打聽到,有人在他們飲酒的帳篷外聞見了香氣。我想到簫陛下是調香的高手,也許用香做了些什麼,比如……影響了陛下的心智。」

  「那時簫陛下已不在人世了,我便大量地搜集他的香,希望能從中找到證據,推翻這個荒誕的婚約,希望……能在戰場上為我父母、為雁語報仇。」

  雁聲說著,又笑了一聲:「調查了整整一年後,我放棄了。」

  「為什麼?」神月忙問道。

  「因為有人在哭。」

  「哭?」

  雁聲點點頭:「我那時候已經整整一年沒有出過屋子了。可有一天我聽見一個女孩在我屋外哭。我一開始不想理會她,但她哭了很久很久,我根本無法專心。」

  「那是我一年裡第一次走出去,卻是為了趕走什麼人。」雁聲歎了口氣,「那是個小宮女。我本想呵斥她。但她哭得實在可憐,我便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說她的父親本來是王宮裡的侍衛,跟隨陛下出征後戰死了。今日是她父親的祭日,她實在忍不住眼淚。」

  雁聲抿了抿唇,頓了許久:「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真正理解了簫陛下的話。」

  「我能看見的地方,只有她一個人在哭泣;而我看不見的地方,無數因為戰爭失去親朋的人一樣在哭泣。」

  「這些,都是人禍。」


第207章 雁盡書難寄(三)

  這本來是個器靈聚居的鎮子。

  星月進鎮前看了一眼鎮口的石碑——「久別鎮」。

  她身負斷劍,走在鎮子正中那條青石小路上。不時有渾身漆黑的矮小魔物在她眼前遊蕩,但所有魔物一見她,便渾身戰慄,驚懼地跪伏在地上。

  這些本是器物化出的靈,性情溫和又與世無爭,便聚居於此,躲避戰禍。

  大概那時戰火正延綿,他們間不少都是刀劍化出的靈。

  而這類靈,最擅長鑄造武器。

  想著,星月在鎮子中最大的一家鑄刀坊停了下來,回頭說道:「跟我來。」

  跟在星月身後三步遠的,是個碧衣碧發的女子。女子身形纖長,一雙紅瞳無波無瀾。

  鎮子上所有的器靈都被同化成了沒有心智的惡魔,在鎮子附近遊蕩著。因此整個鑄刀坊冷冷清清,熄滅的火爐旁還有捶打至一半的鐵片。

  星月目不斜視,徑直走進了鑄刀坊的庫房。

  鑄刀坊雖說是「鑄刀」,但各類武器皆有打造。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各種武器分門別類地碼好,整整齊齊地堆在庫房裡。

  星月隨手撿起一把刀,伸出手指撫過刃口,指腹很快流出鮮血。她等了片刻,發現這刀不似一般凡鐵,即使承受了她血液裡的魔氣,刀身卻鋒利光潔如初。

  星月點點頭,回身道:「挑一把你擅長的武器吧。」

  「是。」馨恭敬地應道,彎腰挑揀片刻,選中一柄長劍。

  星月這時候也將忘語從背上解下來,拿在手裡。馨就在她身前五步遠的地方,手裡也拿著劍,但仿佛一個木偶一般,沒有她的指令便沒有表情也不會動作。

  可星月心裡清楚,黑起一死,埋在她體內的傀儡絲自然解了。如今,她只是被同化了而已,卻也並非沒有神智。

  她沒有自大到認為僅憑自己的威壓便能讓人心甘情願地臣服。

  她打量馨片刻,忽然道:「你真的愛他嗎?」

  馨還是面無表情,只是頓了一下,問道:「不知我主所指何人?」

  星月聽了,嗤笑一聲:「你比我能忍。」

  說完,星月從狩衣袖口裡取出一塊木雕桃核,緩緩捏成粉末。接著,一團碧色的光影疾速從星月掌心飛出,鑽入馨的眉心。

  無波無瀾的表像被打破,馨的神色逐漸變得痛苦不堪,冷汗淋漓而下。

  星月冷笑道:「你大概是最早猜出我在神月體內的人了。可你那時候已被埋入了傀儡絲,你既不能說出真相,也難有所作為。所以——你留了一手。」

  「你將一半的神魂剝離出來,封入通靈木製成的木雕內,贈與神月。或者說,你是想把它放到我身邊。」

  「若黑起此刻未死,這木雕裡面的神魂會伺機回到你身體,與傀儡絲爭奪控制權。你是不是還想著,運氣好的話,還能在我心臟上砍上一刀?而你此刻,跟在我身邊,打的也是這個主意吧。」

  「可惜。」星月冷下臉,「自作聰明。」

  馨踉蹌了幾下,還是站住了。接著,她卻笑了出來,笑聲裡帶著哽咽:「這次我將所有的情感都留在了身體裡……確實是自作聰明。」

  她沒有提被魔神看穿一事。這件事本身便是冒險,本身便是她下的一個賭注。成敗與否,只看天意。

  真正讓她痛苦不堪的卻是——

  「你的一半神魂眼睜睜地看著你自己殺了他。」

  星月冷冷看著馨,又重複了一次:「因為那不是最好的時機,所以你的那一半神魂便眼睜睜看著你自己的身體被傀儡絲控制——然後殺了他。」

  「你真的愛他嗎?」

  星月看著馨似哭似笑的神色,後退三步,將斷劍橫在身前:「你我手中皆有兵器,我也不會以勢壓人——現在,我給你報仇的機會。」

  馨看著手中的長劍,忽然想到自己前半生為了爭權奪勢不擇手段,親近的人就在身邊卻不去珍惜。她登上王座的那一天,什麼都有了,卻也是孤家寡人了。

  她輕輕閉上雙眼。她的母親生下他們兄妹時便難產而死,她從不知她的樣貌,只聽說是個美人。她以前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也很少打聽她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但今日她很可能死在魔神手上,再度想來,竟然覺得很是遺憾。

  她只能不斷回憶她早逝的父親,還有和她相依為命的兄長。

  最後定格在她心裡的,是那個陽光充足的午後,他扮演的虞姬在戲臺上且歌且舞,美得如夢如幻。

  她再度睜開眼,手中長劍斬出一道亮白色的劍芒!

  花殤,我來陪你了。

  殺生丸還未回來,而神月也沒想好下一步該如何,這幾日便一直待在雁聲那裡。

  索性她閒人一個,見雁聲失了雙眼,諸多不便,便每日幫雁聲讀下屬送過來的文書。雁聲開始還有些彆扭,再後來便毫不客氣地使喚神月。

  這天神月讀完所有的文書,又依著雁聲的吩咐一一回復好,正準備下去休息,卻見雁聲微微一笑,神月心裡不由「咯噔」一下。

  雁聲果然道:「幫我倒杯茶來。」

  神月咬咬牙,忍了。

  等茶水遞到到了雁聲手裡,雁聲還沒抿上一口,便放了下去:「太燙。」

  神月挑眉,忍了。

  待她換上一杯涼茶過去,雁聲喝了一口,又道:「太冰。」

  神月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忍了。

  她又兌了一杯溫的遞過去,親自試了試溫度,想著雁聲這次總找不到任何藉口了。結果雁聲根本沒有接這杯茶,笑著道:「我突然不想喝茶了。辛苦你了。」

  神月把手上那杯茶一飲而盡,免得自己控制不住把它潑到雁聲臉上。

  雁聲聽著神月陡然加重的呼吸聲便能猜到她的神色,險些笑出聲來。雖然自己也不能拿他們兩個怎麼樣了,但是折騰折騰他們,竟意外地讓人感覺愉悅呢。

  就在雁聲思考今日是該點到為止,還是繼續讓自己愉悅下去的時候,雙耳卻忽然捕捉到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果然沒過多久,他的衛隊長便沖進屋子,對他行禮道:「大人,不好了。今日忽然湧來大批難民。現在難民已圍住凜沙,屬下不得已關了城門。現下該當如何,還請大人定奪!」

  神月便看見剛剛還有些不正經的雁聲一下肅了神色。待向衛隊長問清楚難民多少數目、是何種族、來自何方之後,雁聲卻沉默下來,修長的指節不自覺地輕扣著桌面。

  屋內一時陷入靜寂,富有節奏的「噠噠」聲一直回蕩著。

  過了片刻,雁聲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站起身,「望」向神月:「你該隨我去看看。」


第208章 雁盡書難寄(四)

  雁聲對失去雙眼這件事還不能很好地適應,神月本想攙扶雁聲去城樓,卻被雁聲拒絕了。只見雁聲手裡拿著澤公子留下的竹杖,慢慢跟在他們身後。

  聽著竹杖「噠噠」點地的聲音,神月心中很不是滋味,還欲再勸,卻見走在前面的衛隊長突然轉過身沖她輕輕搖了搖頭。神月便閉上了嘴巴,只和衛隊長一齊放慢了腳步,配合著雁聲的速度。

  她終於明白,犬妖的這份矜傲,倒是一脈相承。

  上了城牆,神月往下看去,卻只看見黑壓壓的一片。雁聲和幾個衛兵吩咐了幾句後,站到她身邊,沉聲道:「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神月嘗試將五感調運到極致,看了許久聽了許久之後,沉默了。

  「你看見了什麼?」雁聲追問。

  神月有些艱難地開口:「有人、有妖;有老人、有孩子……他們都在逃,為了躲避魔物……我聽見他們說很多人在路上餓死了,而我看見很多人似乎很久很久沒有吃上東西了……他們,想進城……」

  這些人瘦骨嶙峋,形容狼狽。背井離鄉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這一路流離失所,翻過大山,趟過長河,穿過沙漠,鬥過猛獸,碰過流寇,遇過疫病。食物是有限的,這條路卻似乎長得沒有盡頭。因為幾乎沒有城主願意接納他們,哪怕有城主願意像打發乞丐一樣賞他們一點吃食,已是莫大的慈悲了。更多時候,他們面對的,是驅逐的軍隊。

  他們在城樓下喧囂吵鬧著求雁聲打開城門,可眼裡卻不抱希望,只剩下一片麻木。

  命如草芥。神月心中忽然冒出這個詞。

  當世間的苦難如此□□裸不加掩飾地出現在她面前時,神月心頭忽然漫上一股莫大的哀涼。這股哀涼不同於她之前的任何一種情感,並不熾烈,卻十分苦澀,且難以阻擋。

  她想,她也許該做些什麼。

  這時候雁聲點點頭:「魔物們佔領了東面和北面的很多地方,倖存下來的人還有畏懼魔物的人便向西向南而去。之前便有零星的難民入了城,這次大概是幾股難民匯到了一處,人便格外多些。」

  神月忽然想到勸死魔神的伊耶那美,雁聲帶她來看這些,意欲何為呢?

  但她還是沒有問出聲,她覺得這樣揣度雁聲,實在太過卑劣。

  雁聲卻仿若洞悉了她的想法,道:「我若覺得你該死,一開始便不會救你。」

  頓了頓,又道:「只是這世上有許多人在哭,你還是該聽聽的。」

  神月愣住了。

  她之前只看得見個人恩怨,卻從沒想過會有萬民悲泣。她看得見的地方,已經有這麼多的人在受苦受難,那她看不見的地方呢?還有那些沒能走到這裡的累累白骨,那些甚至連屍骨都沒有留下的陰陽師們,甚至無辜被同化成魔物的那些人……

  她終於理解了那句「成一人之美,毀眾人之願」是多麼殘忍。

  一人之痛,哪怕痛徹心扉,真能和這天下萬民相提並論嗎?

  這世上有那麼多人在哭,她一個人的眼淚,似乎也算不得什麼了。

  這時候,難民裡的一個領頭者觀察雁聲半晌,忽然走到高處,振臂一呼:「不會有城主放我們入城的!要想活命,得靠我們自己!你們看,這個城主是個瞎子,只要殺了他,這城便是我們的了!」

  這個領頭人似乎是個半妖,但在難民中顯然很有威望,此言一出,應者雲集。

  衛隊長忙把雁聲護在身後,但雁聲推開了他,反而走到城樓邊上,冷冷「望」著領頭者。

  雁聲的「目光」如有實質,領頭者無端覺得膽寒,但眾人的應聲又給他壯了底氣。只見低吼一聲,亮出利爪,朝雁聲飛身而去!

  雁聲正要出手,雙耳卻忽然捕捉到一陣淩厲的破空聲,這不屬於那個領頭人。

  於是他沒有動,接著便聽見底下的難民們齊齊驚呼出聲,再然後便是什麼東西骨碌碌滾到腳邊的聲音。

  最後,是一人從半空中落在城樓上的聲音。

  他終於肯定了,轉過身子,朝向那人,頓了下,還是打了聲招呼:「殺生丸。」

  殺生丸收回指尖的光鞭,看了眼雁聲腳邊的半妖頭顱,譏諷之語幾乎要脫口而出。

  但他止住了。他的目光掃過雁聲的雙眼,雙唇動了動,說出口的卻是:「你回去吧。」停了一下,又補道;「我替你守著。」

  雁聲卻轉過身子,「看」向底下擠擠挨挨的難民。領頭者被殺生丸一擊殺死,他們的躁動被壓制下去了,那些老弱婦孺們的哭聲便更為明顯了。

  這讓他想起當年那個小宮女。

  不,這聲音應該是他臆想出來的。他暗道,逃了這麼久之後,哪裡還有力氣哭呢?

  於是雁聲對殺生丸說道:「這些說到底不過烏合之眾,任何一人只要堅守不出,他們終會散去。」

  「可我放他們進來,只需要一句話。」雁聲頓了頓,又道,「但他們不一定是暴民,卻也未必是良民——他們只是生民。我若因這一念之仁放他們入城,不說供養這些人會對凜沙城民有多少影響,單單就他們能否和凜沙城民相安無事這一點,我都無法保證。」

  「何況,我今日救了他們,那明日、後日湧來的人呢?我能一一救下來嗎?」

  「殺生丸,若是你,你當如何?」

  殺生丸往下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雁聲,想了想,手卻不自覺撫上腰間的天生牙。最終,他只道:「這是你的城。」

  雁聲卻笑了:「如果魔神最終把所有人皆變成了魔物,這倒無所謂了。」

  「可若還有一線生機,將來你擁有的,不止一座城。」雁聲頓了頓,「這些問題,你該想想了。」

  這是個古往今來皆無解的問題。似乎兩條路都對,又似乎兩條路都是錯。正如殺生丸曾經想著活人一命,卻誰也沒能救下來一樣。

  這時候,神月忽然看過來,視線相對的一瞬,仿佛心意也想通,殺生丸只覺得眼前的一層迷霧驟然被撥開。只是迷霧被撥開後,露出的真相卻是鮮血淋漓,殘忍到不堪,甚至讓人恨不得再把那層迷霧找回來。

  他於是明白了,他和神月在一起的時光,恐怕不會很長了。

  「開城門吧。」他終是對雁聲說道。

  這時候,雁聲之前吩咐過的衛士跑上城樓覆命,神月這時才知道雁聲登上城樓的時候,便已派人清理出安置難民的場所,這短短的時間,甚至搭好了粥棚藥棚。

  雁聲點點頭,朝他們「看」過來:「我也覺得開城門比較好。」

  「人們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權衡和隱患做出些殘忍的抉擇。可是生命如此寶貴,未盡人事之前,便輕言放棄——我覺得不妥。」


第209章 雁盡書難寄(五)

  神月癡了一般地看著殺生丸,如今堪堪四月初,離那場荒唐的婚宴也不過一月時光,但再次看著眼前的人,只覺得似乎太久太久未曾見面了,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她本想和他好好聊一聊以後的路,但卻見雁聲把殺生丸喚到了一旁,似是有話要說。她想了想,決定先留下來,幫助衛隊長安置難民。

  衛隊長名喚久燁,長相清雅俊逸,但辦起事來卻很是雷厲風行。城門大開後,他領著大隊的衛士,幾乎以押送犯人的姿態將難民們驅趕到西城區的一片空地裡,待將他們安置妥善,又安排衛士們守著難民,半是保護半是監視。難民們雖然對此頗有微詞,但這幾番下來,他們看見衛隊長便如看見什麼鐵面閻羅一般,無不俯首貼耳戰戰兢兢。

  再一次威嚇了難民們之後,衛隊長終於放心地領著一部分衛士給難民們搭建簡陋的住所。神月便同留下來的衛士們一起,給難民們施粥贈藥。

  衛士們雖然不清楚神月的身份,但卻有人看見她和雁聲一起出現在城樓上,俱以為她和雁聲關係親密,加上她又身為女子,衛士們也不好意思讓她幹什麼重活。因此她雖然多番請命,也只落得個給難民們打粥的活計。

  神月見過撫子給村民們治病的場景,大概因為撫子多年被病魔糾纏,故而對村民們的病痛感同身受,總會柔聲安慰許久。

  她想,這些人一定也受了許多苦痛折磨吧。

  所以對著每位來找她打粥的難民,她都絞盡腦汁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也許這樣的活更適合撫子或者戈薇,她說出口的話都乾巴巴的,而且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無非是「將來會變好」一類的。

  可有一個中年男子聽了卻嚎啕大哭,他說他的父母、妻子、兒女、好友全部死在了路上。他拽著神月的衣袖反復問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神月只能連連點頭,反復保證。

  當時撫子費心安慰村民時,她還疑惑過。如今卻終於明白了,言語對身體上的傷痛毫無用處,但也許可以稍稍慰藉那些千瘡百孔的心靈。

  神月明白了這一層,便更用心地觀察來到她面前的每一個人,發現「難民」只是籠統的兩個字,概括了一群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背井離鄉的可憐人。可她看到的卻都是一個一個鮮活又具體的生命。

  有驕傲又彆扭的小男孩,明明已經餓了很久的樣子,卻偏過頭怎麼也不好意思接過粥碗;有落魄的世家小姐,雙手接過粥碗,柔柔道聲謝,端是讓人覺得儀態萬方;有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那是個聰敏機靈的女孩,笑著沖著神月眨巴眨巴大眼睛之後,奶聲奶氣央求給她娘親多打點粥。

  也有樸實的農民夫婦,紅著眼睛跪下道謝。

  神月忙把他們扶起來。她知道,他們該感謝的不是她。或者說,他們最該感謝的人不在他們眼前,他們內心裡便希望離他們最近的神月能承受他們心中的感激和謝意。

  而她,承受不起。

  這時,神月忽然想到,現在下跪感謝的人,和打算殺死雁聲奪城的,其實是同一批人。

  正如現在笑的,和剛才哭的,也是同一批人。

  他們要的並不多,但如果將他們所求的剝奪了,他們便要拿起武器。

  在生存面前,如何能用善惡是非評判呢?

  殺生丸感覺到雁聲似乎確實有話對他說,但城樓顯然不是什麼合適的地方。他往神月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她正在幫衛隊長的忙。殺生丸清楚久燁的能力和人品,便放心地同雁聲一起返回城主府。

  一路上,竹杖敲出令人心煩的「噠噠」聲。他被雁聲救下的時候,雁聲已沒了雙眼,而得了那雙眼睛的人類竟不在他身邊。

  一想到此處,他便格外煩躁,幾次都差點出言譏諷他這個不知所謂的堂兄。

  可是這時候,他卻猛然想到一件被他忽略的事。他倒下的地方,是在大漠的深處,挖了雙眼本該好好休養的雁聲怎麼會「碰巧」救了他呢?

  他好像明白了什麼。他確實一直被人捧在手心裡,卻猶然不自知。

  殺生丸回頭望去,卻發現雁聲已被他甩了好一段距離。他於是停下腳步,等雁聲慢慢走到和他並肩的地方,才再度往前走。

  這次,他放慢了步伐。

  這是他第一次為了什麼人放慢腳步,就連鈴,他也只是給了她坐騎。

  但慢慢走著,他能看到的東西似乎更多了。因著今日之事,不時有大隊的衛士穿梭在街道上;有的人滿面憂色,將在外玩耍的兒女趕回了家;有的人心懷同情,甚至表示願意捐贈糧食錢財。

  唯一不變的,是這些人對雁聲的尊敬與愛戴。每個人見到雁聲,都恭敬地彎腰行禮。而雁聲,竟能準確地叫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失掉雙目這件事似乎沒有給雁聲的威信造成絲毫的影響。

  這也是殺生丸第一次見到雁聲身為城主的一面。他不由想道,雁聲的心裡,應該是裝著很多人的。也許就「慈悲」一道,他比自己更得父親的真傳。

  兩人就這麼沉默著進了城主府,又轉到府裡面一處偏僻無人的遊廊裡。這時候雁聲才從懷中取出那塊純黑的勾玉,交到殺生丸手裡。

  「……多謝。」殺生丸的這聲謝說得艱難,但他覺得自己確實欠雁聲這句話。

  雁聲倒是愣了一下,默了一瞬,忽然問道:「想過以後要如何嗎?」

  殺生丸半垂著眼,努力不去想神月在城樓上的那個眼神,只道:「為她找個身體。」

  雁聲聽了卻嗤笑,他覺得自己也許應該委婉點,但他還是選擇用最直接的語言點醒自己這個從小就蠢得過分的弟弟:「你可知夫人他們在滿世界通緝你們二人,而魔神那邊恐怕也在尋你們吧?說到底你只有兩條路——要麼,拿著這個,交給夫人;要麼,交給魔神。」

  「這世道,容不下她。」

  雁聲頓了頓:「但趁現在還容得下你。」

  殺生丸將手中的勾玉漸漸握緊了:「世道容不下她,我願容她。」

  雁聲又笑了,他轉過身直直「看」著殺生丸:「思歸城之戰的始末我也聽說了。魔神尚且被逼死,你卻妄想著憑你一人之力扭轉乾坤嗎?」

  「你不必急著反駁我。你心裡知道答案,只是不願承認。」說完,雁聲沒有再管殺生丸,漸漸走遠了。

  他覺得自己身為兄長,該說的已說完了;能做的,也做盡了。

  可即使如此,走到一半,他還是停了下來,補了一句:「若你和她只能活一個,私心裡,我一定是選你。」


第210章 雁盡書難寄(六)

  等神月忙完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她拒絕了衛隊長的護送,一個人慢慢往城主府走去。

  街道上已沒有什麼人了,但兩旁的屋子裡卻透出了暖黃的燈火。這時,她回頭望去,難民們圍坐在篝火邊,雖然尚無片瓦遮身,但依舊有零星的笑聲遠遠飄了過來。

  凜沙的夜很是寒涼,但神月遙遙看著這些火光,仿佛覺得自己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暖意。

  於是,內心的想法漸漸堅定起來。

  她不再猶疑,將那些燈火人聲甩在身後,大步邁向夜幕裡巍峨沉寂的府邸。

  可城主府前,立著一個人。

  那人長身玉立,三千銀絲灑落,紅梅攀附襟口袖角,腰間別著兩把長刀,手裡卻提著一盞燈。那盞燈沒什麼花樣,但裡面透出的暖黃燈火,卻照亮了他周身。

  神月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了,垂眸片刻,忽然道:「這次也是你在等我。」

  殺生丸上下打量她許久,像是在確認她是否安好,又像是將她的模樣深深地刻在心上。終於,他轉身走在了前面,道:「我討厭等待。」他頓了頓,「但是,可以為你破例。」

  神月忙跟上去,心中微微刺痛,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今夜的凜沙無星也無月,殺生丸手裡的那盞燈成了唯一照亮前路的光芒。

  他們兩人轉過回廊,穿過假山,但也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神月忽然想到,他們經歷了許多事情,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所有的目的與計畫都被抹消,不去看下一步會走到哪裡,也不去想這條路會通往何方。

  似乎天上地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只有彼此是值得在意的。

  神月愣愣地看著殺生丸提著的那盞燈,只希望此刻能長久些,再長久些。

  這時候,忽有陣陣暗香飄來。神月抬頭一看,原來他們拐入了澤公子的小院。以陣法養護的那些花朵絲毫不在意凜沙惡劣的氣候,肆意怒放。

  他們走在石徑小道上,不時有紅英飄飛。神月甚至看見幾片落花飄到了殺生丸的肩頭。她忍不住湊上前幫他撣落,可那只手卻被他一下捉住。

  神月有些無措地抬起頭,卻正正對上那雙暗沉的眼眸。眸子深處,竟有某種悲傷一閃而逝。

  神月忽然明白,自己的打算,已經被眼前的人洞悉了。

  她這時才發現自己實在不是什麼稱職的情人,他如此瞭解自己,可自己卻依舊拿不准他的想法。

  她正要開口說些什麼,握住她的那只手卻一下用上了力,金眸深處的那份悲傷驟然濃厚起來,讓她的心臟也跟著抽痛。

  於是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將自己的另一隻手也覆了上去,反握住他的手。

  她想,再晚一點開口吧。讓這樣的時光,再長一點吧。

  她又忽然想到,似乎這樣的牽手,也是第一次。兩人明明有過肌膚之親,明明已經做過了這世上最為親密的事,但卻對這種溫情的陪伴如此生疏。

  這時候,殺生丸忽然穿過她的五指,緊緊扣住。

  他扣的很緊,緊到神月甚至覺得手指有些疼痛。這時候,殺生丸回過身來,看著她:「日後……」

  殺生丸只說了這兩個字便頓住了,只因他忽然覺得這兩個字是多麼虛無縹緲。他很想給他鍾愛的女人許下一些承諾,最好是足夠讓她動搖的承諾。

  可是他牽起她的手,便是與整個世道為敵。如雁聲所說,魔神尚且被逼死,他一人之力,真的能保證日後的年年月月嗎?

  就像他懷著活人一命的心思,卻誰也沒有救下一樣。

  就像他反復保證「不會有下次」,卻依舊讓她被奈落捏碎心臟一樣。

  他當然可以再次向她保證。他也知道,她願意去相信。

  可他不想騙她。

  這時候,神月卻拍拍他的手,笑道:「我覺得現下就很好。」

  說完,神月從他手中接過那盞燈,走在了靠前的位置。燈火招搖,幾乎將他的心肺生生灼穿。

  路的盡頭,是一方六角涼亭。琴案還在原處,可那張琴已隨主人遠走天涯,

  他們走了進去,將整個小院盡收眼底。整個小院無星無月無燈,再美的花木遠遠望去也只得一個模糊的剪影,唯有陣陣浮動的暗香讓人遐想它們怒放的盛景。

  神月將那盞燈架在琴案上,沿著涼亭邊沿坐下。殺生丸依舊扣住神月的手指,便坐在她身邊。神月猶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該靠過去。殺生丸這時卻忽然伸出手,將她攬進懷裡。

  頭頂傳來令人安心的呼吸聲,神月枕在他的胸膛上,忽然想起他們在神斷山上的時光。那時候,為了救治高燒的殺生丸,她摟住了他。

  她救了他的命。

  他卻點亮她的心。

  聽著殺生丸胸膛裡傳出來的心跳聲,神月又想到這一路走來遇到的人,慈悲如撫子,善良如戈薇,痛苦如影弦,矛盾糾葛如月蓮,還有很多很多人。

  甚至還有魔神。

  這些人有的教會她什麼是愛,有的教會她如何去愛,有的教會她彌補過錯,有的教會她真心待人。

  而魔神,教會她「義理」二字。

  她忽然覺得她已足夠幸運,從她出生到現在這短短一年有餘的時間裡,諸般滋味皆已嘗過,甚至還死而復生過一回,似乎不應該再有什麼遺憾了。

  這時候,燈裡的燭火似乎燃到了盡頭,開始閃閃爍爍。燭焰飄搖了一陣後,終於徹底滅了。

  「殺生丸,這世上,不只有我們兩個人啊。」一片黑暗裡,她終於將這句話說出來了。

  殺生丸並不言語,只是將她摟得愈發緊了。

  神月伸手回抱過去,竟然發現,即使隔著布料,她掌下的肌肉竟是在輕顫著的。

  她心裡抽痛,卻沒有什麼辦法,只能緊緊地抱住他,語聲哽咽:「對不起……我想救他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卻清楚這樣的言語根本無法慰藉人心,因為她的決定是如此殘忍。

  「……不要道歉。」他忽然開口,嗓音沙啞。

  接著,他在她鬢邊輕輕落下一吻,附在她耳邊慢慢說道:「想做什麼,我陪著你。」

  神月本以為自己會流淚,可不知是否一路的坎坷磋磨已經耗盡了她的眼淚,她明明覺得眼眶發熱,各種情感甚至撞得她心口微微發疼,可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出來。

  她只能緊緊地抱著他。

  不知殺生丸是否也是如此,她甚至覺得這個擁抱緊得讓她發疼。

  可兩人緊緊相擁,誰都捨不得鬆手。

  畢竟未來太沉太沉,而擁抱太輕太輕。

TOP

第211章 雁盡書難寄(七)

  在之後的兩個月裡面,他們像世間任何一對平凡的夫妻那樣,同起同臥,同進同出,也時常親吻纏綿。

  而這一晚的事,他們誰都沒有再提起。

  難民的安置問題也漸漸走上了正軌,其中的青壯年大部分都跟著衛隊長建造屋子,不少老弱婦孺已經搬了進去;剩下的也都被打發做了其他活計,有的甚至直接歸到了衛隊長麾下。

  其間湧來不少其他的難民,雁聲也沒有拒絕。

  殺生丸也確實也像他所允諾的,一直陪著神月。就連神月給難民們打粥,他也在一旁看著。一開始難民們還因為他周身的氣場對他退避三舍,後來青木小姐壯著膽子和他打過招呼後,難民們便發現他似乎並不傷人,好像沒有看起來那麼可怕。

  哦,青木小姐便是那個落魄貴女。雖然家道中落,性情也溫婉柔和,但骨子裡的矜傲倒還在,對於接受的饋贈,也一定要用某種方式償還。因此,她來凜沙的第二天,便近乎執拗地幫起神月的忙。

  「山下君,今天也一定要神月小姐來幫你打粥嗎?」青木小姐彎腰看著面前十二三歲的小男孩,笑容裡難得帶了絲促狹。

  那孩子偏過頭去,沒有理會青木小姐。

  這孩子名喚山下久,神月對他的印象很深,因為他那副驕傲又彆扭的脾氣實在和某人有那麼幾分相似。想著,神月忍不住抬頭看向一旁的殺生丸,果然發現他看見山下久便臭了臉色。

  神月有些想不通,殺生丸所有人都不冷不熱的,怎麼獨獨如此討厭小久呢?

  但她心裡這麼想著,手上動作卻不慢,給小久盛了滿滿一大碗粥。要是自己露出什麼猶疑的話,說不定以這孩子的彆扭程度,今天真能餓著不吃。

  這時候她照例摸了摸小久的頭,正想和他說幾句安慰鼓勵的話,卻見小久這時候仿佛下定決心一般地抬起頭,雙唇開開合合,似是有話要說,可話還沒說出口,臉卻先漲得通紅。

  神月一愣,正要追問,卻見以前一直在一旁當門神的殺生丸忽然走到小久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雙眸裡的殺氣把小久嚇得臉色煞白。

  「小子。」殺生丸冷冷開口,「滾。」

  看著小久被生生嚇跑,神月有些不贊成地看著殺生丸,也問出了心底盤桓多時的疑惑:「你怎麼如此討厭小久呢?」

  殺生丸冷冷道:「他有非分之想。」

  「啊?」

  神月還沒有反應過來,卻見一旁的青木小姐掩唇輕笑。過了片刻,青木小姐解釋道:「小久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知好色,則慕少艾。」

  說完青木小姐悠悠長歎一聲:「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又來了。神月忍不住撫額,青木小姐什麼都好,就是早些年吟風弄月慣了,什麼事都要拿來吟詩作對,慨然長歎一番。

  這邊青木小姐還沒感慨完,那對母女已走到了神月面前。那孩子名喚妙妙,長得玉雪可愛,又著實聰明機靈,神月喜歡得緊,每次給她們打粥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偏心幾分。

  可今日那位母親似乎不大舒服,面色蒼白,額上連連冒著虛汗。神月還沒問她怎麼了,那位母親卻忽然倒了下去。

  青木小姐見狀忙喊上衛士,把那位母親送去就醫。神月不放心妙妙,便自己抱在懷裡。可妙妙再聰慧也只是個孩子,見自己的娘親倒下被送走,一時哭鬧不休。

  神月抱著妙妙哄了幾句卻毫無效果,眼看著前面還有長長一隊的難民等著打粥,焦灼間卻忽然想到把小久嚇跑的殺生丸。

  她沒有多想便強行將妙妙塞到殺生丸懷裡,想著以殺生丸的煞氣總該能鎮住她。

  妙妙果然不哭了,一雙帶著淚光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殺生丸。殺生丸唇角抽搐著,扔也不是,抱也不是,狠狠瞪著神月卻換來對方一個抱歉和拜託的眼神。他於是轉而瞪著懷裡的小鬼,卻發現這個小鬼根本不怕他,眨了幾下眼睛之後,忽然笑了出來。

  隨著那仿若噩夢一般的笑聲,那個小鬼竟敢伸出她那髒兮兮的爪子往他臉上抹!

  看著被妙妙抹成了花貓的殺生丸,神月忍不住笑出了聲。頂著殺生丸如刀子一般的目光,神月趕忙又把妙妙接了過來。好在妙妙已經不哭鬧了,神月一手抱著妙妙,一手給難民們打粥,雖然難免忙亂,但倒也應付得過來。

  可過了一會,她卻見殺生丸皺著眉將她拂到身後,劈手奪過她手上的鐵勺,竟挽起袖子親自為難民們打粥。

  神月抱著妙妙,呆愣愣地看著他。

  這時候殺生丸已經擦乾淨臉,打粥的動作乾淨俐落,似乎粥勺這一起一落和刀術的大開大合沒有什麼兩樣。

  難民一開始還戰戰兢兢地接過粥碗,後來有人壯著膽子和他搭話,他一開始並不理睬,一直到有人誇讚了神月幾句,他才眉梢一挑,淺淺頷首。

  於是難民們立刻抓到了規律,有的把神月誇成了天上的神女,更聰明一些的則說自己羡慕他和神月的感情。

  神月哭笑不得地發現殺生丸對這些話確實很受用,雖然面上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但心情相當不錯。

  這時候,神月懷中的妙妙看她半晌,忽然口齒不清地說道:「姐姐,你,難過。」

  神月點點頭,沒有說話。

  面前的這個人願意為她擋下一切,如果真的可以,她真的很想牽起他的手,與他亡命天涯,不去想未來,不去管前途。

  對不起。神月再一次在心底裡道了歉。

  這時候,殺生丸忽然回身望過來。視線相對的一瞬,神月忽然窺見了他眼底的深深溫柔,儘管那溫柔伴著哀痛與悲傷,但神月卻一刹那明白了他的心意。

  她也終於明白為何他那一晚說著「不要道歉」。

  因為他願意包容她的所有決定,她不需要覺得抱歉。

  如果……

  神月想到這裡,頓住了,不由得抱緊了妙妙,險些哭出聲來。


第212章 雁盡書難寄(八)

  好在那位母親只是突發急症,又及時地送了醫,在掌燈時分被送回來的時候已沒有什麼大礙了。她從神月懷裡接過妙妙,自是千恩萬謝。

  不過神月卻注意到另外一件有趣的事。大概是途中遇上了吧,那位母親是被青木小姐和衛隊長一起送回來的。至於衛隊長,雖然神月知道他是個正直的人,但他在難民心中的形象實在和鐵面閻羅無異。不知兩人遇到了什麼事,青木小姐看起來一點也不怕他。倒是衛隊長把人送到之後便匆匆忙忙離開了,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青木小姐看著衛隊長的背影,這次既沒有吟詩作對,也沒有悠然長歎,倒是笑出了聲。接著她才恍然驚覺這不合禮儀,忙用袖口掩住了唇,但雙眼還是彎的,整個人看起來嬌俏明媚,不像個恪守禮儀的世家貴女,倒更像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

  神月心中好奇,正好手上的事情差不多忙完了,她正想問青木小姐到底發生了什麼,卻遠遠望見雁聲拄著竹杖慢慢走過來。

  雁聲偶爾會過來看看,不過他身為城主,事務繁多,神月也只見過他幾回,而且他待的時間都不很長。

  這時候殺生丸已為最後一人打完了粥,仿佛和那勺子有仇似的,一下把它扔回鍋裡。

  這聲音被雁聲捕捉到了,他有些愕然地「看」向殺生丸,片刻後,眉梢一挑,揶揄道:「怎麼?婦唱夫隨嗎?」

  殺生丸冷哼一聲,還沒來得及說話,卻又聽得雁聲問道:「你們打算何時離開?」

  不等殺生丸回答,雁聲又道:「你們不會真把我這當成世外桃源了吧?」頓了頓,補道:「夫人他們遲早會找到這裡來的。」

  雁聲停了許久,見殺生丸不語,接著道:「不過看你這樣子是一點都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罷了,你們打算何時離開也不必知會我了,到時自行離去吧。」

  說完,雁聲似乎想離開,但剛轉過身,卻又頓住,從懷中摸出一管竹笛來,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你小時候,每每哭鬧不安,總要聽我吹上一曲。我那時還教過你怎麼吹笛子,可惜沒有教會……罷了,估計你也不記得了。」

  說著,雁聲將竹笛橫在嘴邊:「我今日再為你吹上最後一曲,算是提前為你踐行。」

  說是踐行,實是訣別。

  殺生丸心裡清楚,他們將面對的,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敵人。而唯一曾戰勝過她的人早已湮滅消散。他們離開凜沙之後,是生是死,實是難料。

  或者也沒有什麼難以料定的,這不是一枚銅錢的兩面,似乎死亡才是理所應當,而生機則薄如蟬翼。

  這時,歡欣的調子已經飄了出來。

  雁聲自己聽到的時候,反而愣了一下。不知什麼時候起,他便只吹懷念雁語的曲子。因而他橫笛的時候,竟下意識將這首曲子吹了出來。

  可是……

  他想到今日也許便是訣別了。最終他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兩個弟弟一個接一個地離開。

  他不由得想,往日的恩恩怨怨,也許真的可以到此為止了。

  於是在曲調開始低回時,笛音猛然一轉,變得歡快而輕鬆,讓人頓覺春意融融,仿佛周身百花齊綻,萬蝶紛飛。

  神月愣了一下,這是魔神彈給澤公子,而澤公子又吹給雁聲的那首小調。

  這首小調並不長,雁聲很快便吹完了。

  殺生丸默然許久,目光幾次掃過雁聲雙眼,終道:「你多保重。」

  雁聲點點頭,也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但發現忠告已經說完了,再沒什麼可說的了。頓了許久,他只道:「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雁聲正欲離開,卻忽然聽見難民中有人小聲說道:「我聽過這首曲子。」

  雁聲一怔,手竟然顫了一下,笛子落了下去。

  殺生丸不動聲色地接住,還給雁聲。這時雁聲才反應過來一般,急急朝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嘴裡接連發問:「什麼時候?在哪裡?怎麼聽到的?那人是彈琴嗎……他,他怎麼樣?」

  那人似乎被雁聲的反應嚇了一跳,過了一會才磕磕巴巴地答道:「在南國的地界聽到的……他說他是樂師,但他也是吹笛子的。沒、沒見他身邊有琴。」

  不是澤。雁聲有些失望。

  但那人又補道:「那人說這首曲子是他從一個琴師那裡聽來的。他說,他本來因為魔物失去親人很是悲痛,但聽見那個琴師在用這首曲子慰藉人心。他覺得自己仿佛不是那麼悲痛了,便一路走,一路吹奏這首曲子。」

  終是打探到了他想聽的消息,雁聲卻失魂落魄一般地立在原地許久,半響才喃喃:「……也好。也好。」

  神月心下不忍,卻忽然想到,澤雖然遠走,但他的消息卻以這樣的方式傳了回來。也許有一天,澤也會從那些聽眾口中聽聞一個對著難民大開城門的城主吧。

  如果有那一天,澤願意回來嗎?

  神月不知道,也不忍去想。

  她唯一知道的是,自那一天之後,雁聲來這裡的頻率明顯變勤了,而且經常與那些難民們攀談,打聽一個琴師。

  在神月和殺生丸暗夜裡相擁的兩個月後,凜沙城能容納的難民數目終於達到了極限。

  雁聲終於下令關上城門。

  任憑後來的難民如何在城外哭號哀求咒駡,皆不為所動。

  而神月和殺生丸,也選擇在那一天,離開了凜沙。


第213章 恨晨光之熹微(一)

  深夜。

  笙看著下屬送過來的文書,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些許。

  人類與妖怪的聯軍並不是毫無用處的,過了數月,魔物們的氣焰明顯被壓制下來了。雖然之前失了東面北面的大片地方,但如今魔物們亦不能寸進半分。

  魔物們大都沒有什麼神智,只要有足夠的時間,終會被一一清除的。

  只是魔神……

  念及此處,笙又皺緊了眉。但他也知道這個問題不是他坐在這裡空想便能解決的。只見他歎口氣,將文書放回了原處。

  遠遠傳來的梆子聲提醒著他已經三更天了,他覺得自己該休息了,因為明日還有更多的問題要解決。可按著他最近的習慣,他還是得先看一個人才能放下心來。

  於是他整整衣襟,又揉了揉眉心,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煩惱憂愁。

  接著他熄了燈,往主殿走去。

  按著南國禮制,主殿從來是南國君主的住所。而如今,也確實住著南國的君主。

  只是遠遠地,他便看見主殿還亮著燈。他不由得有些擔心,這麼晚了,她為何還不休息?

  隨著他走近,主殿裡傳出的打砸聲給了他答案。

  接著是一個女子的尖叫:「滾!滾!!你們都給我滾!!!」

  「我要去找我的虞姬!你們不許攔著!都給我滾!」

  笙心中微痛,但還是推開了門,果然看見主殿裡面一片狼藉,他安排的幾名侍衛正死死按著馨,而侍女們有的在收拾地面,更多的是在那裡柔聲勸慰馨。

  「大人。」見他來了,除了按著馨的幾名侍衛,剩下的人都慌忙對他行禮。

  這些人顯得很慌亂,渾身瑟瑟發抖。因為他曾下了嚴令,所有照看不好馨的人,論罪當斬。而他也確實殺了幾個不拿這話當回事的人。

  不過他也知道,現在照顧馨的這些人都很忠誠可靠。今天的事,不能怪他們。

  因為,馨瘋了。

  那日思歸城之戰,馨本是跟著魔神離去了。但忽然有一日,馨身受重傷,倒在王宮正門前。

  馨那時已失去了意識,也許是自己回來的,也許被什麼人送回來的。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南國王宮裡所有的醫師一齊會診,施救了整整七個日夜,才將馨從鬼門關搶了回來。

  只是馨傷及了根骨,日後再不能使用妖力了。

  而更為重要的是,馨因為剝離了過多神魂到體外,受到了「歸蕖」之術的反噬。

  日後,只會如此瘋瘋癲癲了。

  暗暗歎口氣,他讓這些人起身做自己的事。這時,馨終於安靜下來了,那幾個侍衛連忙鬆開她,半跪到他面前請罪。他同樣沒有追究他們。

  他到馨面前。馨顫著嘴唇,一雙紅瞳濕漉漉的,他從沒想到有一天會在他這個妹妹的臉上看見如此可憐的神情。

  「怎麼啦?」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更輕柔一些。

  「我夢見虞姬來找我啦!就在外面!」馨的語氣顯得很是興奮,繼而聲音又低了下來,「可他們都攔著我。」

  笙默然。他知道天上地下,哪裡都不會再有虞姬了。

  「馨,還記得我嗎?」他看著馨的雙眼,一面確實想知道這個答案,一面是想把馨的注意力從這件事上移開。

  馨打量他許久,搖搖頭,卻又忽然笑道:「你長得好像我哥哥啊。」

  笙強笑著應了:「嗯。我長得像他。」

  他不由得想起馨被救回來後反反復複地說著「試道石」三個字,似乎那才是她強撐著一口氣的最大理由。他當時心頭一凜,想到他們幾人取出試道石之後,馨確實將她的那塊交由他來保管。

  那個時候她的神情便有不對,可他卻並未深究。

  後來,在眾人見證下,他剖開了那塊試道石,發現了黑起當時一直在尋找,而松鶴至死不願交出的東西。

  ——封魔大陣。

  五百年前,魔神的魂已被黑起集齊。他們打敗黑起,將魔神四魂分開後,為了永遠封印起來,夕月一族的諸多先祖自願獻祭靈魂,合成了這封魔大陣。

  因此,這封魔大陣才是封印魔神的關鍵。之所以選擇將魔神封印在四處地獄般的地方,無非是希望借助這些地方的煞氣慢慢消磨魔神的四魂而已。

  因有著靈魂之力,封魔大陣不同尋常陣法,一旦被破壞,那些魂魄便會回歸原來承載他們的地方。

  因此,承載著夕月一族諸多先祖的魂魄、唯一能封印魔神的陣法,僅僅是一紙薄薄的書頁而已。

  他不知馨是何時找到封魔大陣的,但想來那時她已被同化成魔,被黑起嚴密監視著,既不能說出真相,也難以做些什麼,只能以這種方式將封魔大陣交到他手上。

  再然後,似乎馨唯一的心事也了結了。她便再無半分神智,只一心想著要去找她的「虞姬」。

  「那你能不能帶我去出去找虞姬啊?」馨央求道,「我會乖乖的。你帶我去找虞姬吧。」

  笙只覺得眼眶發澀,默了片刻,他終是應道:「好。」

  說完,他牽起馨的手,就像小時候無數次曾經做過的那樣,帶她走出了主殿。

  說來也巧,他們走出主殿的那一刻,便有兩人從雲端上飛了下來,落在了地上。

  「虞姬!」馨開心地叫了出來,張開雙臂往來者的方向飛奔。

  笙趕忙拉住馨,將她護在身後。

  來人當然不是虞姬。

  那是一男一女。男子腰掛長刀,清朗俊逸。女子身著狩衣,面容秀美。

  他看著這兩人,冷下神色:「你們竟然還敢來?」

  殺生丸冷笑:「不過區區一座宮室。天底下何處我不敢去?」


第214章 恨晨光之熹微(二)

  笙再次看了看身後的馨,接著冷眼看向來者,周身妖力流轉不息。

  他面前的敵人一個是西國的貴公子,一個是魔神的魄。他並沒有自信能留下他們,但他也不需要這麼做。

  老殿下和仙姬夫人很快便會循著氣味找過來。

  他只需拖延。

  大概是感受到了他的殺氣,那位西國的貴公子也將手放在了爆碎牙上。

  這劍拔弩張的時刻,馨卻忽然從他身後躥了出去,一下奔到殺生丸面前,歪著頭上下打量他許久,問話的聲音竟然有些天真無邪:「你是我的虞姬嗎?你來找我了嗎?」

  殺生丸只冷冷盯著馨,沒有動作,想弄清楚這個詭計多端的人又打算做些什麼。

  可馨踮起足尖湊近了他,紅瞳裡的哀色卻愈發深重,最後竟流下兩行清淚。

  「你不是我的虞姬。」她縮了回去,慢慢開口。

  笙這時趕忙上前,想再次把馨護到身後,可馨卻只是呆立在原地,片刻後蹲下身,抱著頭痛哭流涕:「虞姬,你在哪裡啊?你怎麼還不來?我錯了,你別不要我……」

  殺生丸低頭看著馨,終於肯定她已瘋了的事實。只是雖不知她為何口口聲聲稱著「虞姬」,但這個所謂的「虞姬」恐怕除了那個半妖,也不做他想了。

  當時他眼看著馨同魔神離去,只想到或許會有一天會在戰場上相遇,卻沒想到再次見面時是這種情形。

  神月看了眼殺生丸,發現他只是沉默不語,不由想到他與馨恩怨糾葛甚深,若是以往,殺生丸恐怕早已譏諷了過去。

  而如今,殺生丸看馨的眼神,竟是有些憐憫她嗎?

  他們都改變了很多啊。神月暗道。

  這時,老殿下帶著人匆匆趕來,將他們二人團團圍住。神月環視一眼,看見了仙姬、衡宇、粉煙、零子、星禦,卻獨獨沒有月蓮。

  神月心中疑惑,但並未深思,只覺得此情此景與他們圍攻魔神時依稀相似。

  這時,只見仙姬越眾而出,看向殺生丸:「為何回來?」

  殺生丸看著自己的母親。他自是懂她的深意,她問他為何要回來自投羅網。或許,她也像衡宇一樣,並不希望他們回來,不希望他們有刀劍相向的一天。

  這時,仙姬又問道:「如今,你還要和魔神站在一處嗎?」

  你還要執迷不悟下去嗎?

  殺生丸終於答道:「她是神月。」

  不是魔神。

  仙姬只道:「她是魔神的魄。」

  果然如此。殺生丸再度把手放在爆碎牙上,這些人因恐懼而妄斷,也許他們根本不該過來。

  這時,他卻看見神月扯住他的衣袖,不贊成地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仿佛在提醒著他們此行的目的。

  殺生丸垂眸片刻,終是放下了手,後退半步,讓神月上前。

  神月一下站在了中心的位置,她環視一圈,最終將視線落在仙姬和老殿下身上,道:「我們之所以回來,是有事相商。」

  仙姬眯了眯眼,還想說些什麼,卻被老殿下搶過話頭:「你乃魔神之魄,此事是真是假?」

  「是真的。」神月道。

  「既如此,也無甚可談了。」

  這時神月卻看向在依舊一旁悲泣的馨,道:「這世上有許多人在哭,卻是因為人禍。」她複看向老殿下:「相鬥、殺人、戰爭,這些本該慎之又慎的決定似乎總能下得輕而易舉。但是怒可複喜,悲可複悅;亡國卻不能複存,死者卻不能複生,只有這些哭泣的人似乎永遠無窮無盡。」

  接著,她又看了眼殺生丸:「你們諸多人在此,以我二人之力,也不能做什麼。」

  「既如此,聽聽又有何妨?」

  眾人循著神月的視線往馨身上看去,不少人陷入了沉思,甚至笙看著自己的妹妹,覺得神月的話格外入情入理。老殿下見狀皺眉,正想反駁些什麼,卻見衡宇走了出來,先斬後奏道:「那我們便聽聽你二人究竟想做些什麼。」

  衡宇沒有看老殿下皺起的眉頭,也沒看殺生丸那略有複雜的眼神,只是再次搶在眾人之前領他二人去了議事廳。

  議事廳依舊設在風雨殿裡,如今已是六月,院子裡栽的那些海棠早已落了個乾淨,神月踏進正殿的一刻,忽然想到,他們上次來這裡還是與眾人一起商討如何封印魔神。

  大殿正中那副「萬里河山圖」被替了下來,掛上了一副巨大的羊皮地圖,上面畫著真正的萬里河山,只是東面和北面的不少地方都用朱砂做了標記。

  神月對著那地圖端詳片刻,這時間裡,眾人也都分別落了座,一齊看著神月。

  神月於是看向殺生丸,像是在催促著什麼。殺生丸微微皺眉,再次確認了一遍:「真要如此?」

  神月點點頭,牽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

  殺生丸終於知道,她的決心是無論如何不會被動搖了,而他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陪她承擔可能發生的一切吧。

  想著,他從懷中取出那枚勾玉,放進神月掌心。

  神月對著殺生丸笑了笑,再次握了握他的手,便將那枚勾玉放在桌上,對著眾人說道:「我的靈魂寄居其中,若是毀了它,我便直接輪回往生去了……當然,有了它,找到法子讓我直接湮滅,對你們應該不是難事。」

  神月說的句句屬實,可眾人一時都不敢去接那枚勾玉。唯有仙姬,看到殺生丸眼底暗藏的痛苦,心中一驚,不由問道:「你欲何為?」

  神月淺淺笑了:「你們都忘了一件事,我是魔神的魄;而魔神,也不過是我的魂。」

  「我知道你們想用封魔大陣再次封印魔神。可魔神不是死物,怎會聽憑你們封印。」

  「我只是魄,魔神也僅剩魂。而唯有我,或許能阻止魔神。」

  「這塊勾玉便是我的誠意。」神月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高聲道,「既然我拿出了誠意,你們是否也該拿出些許膽氣?」


第215章 恨晨光之熹微(三)

  聽得神月如此說辭,眾人一時間面面相覷,繼而視線在勾玉和神月之間逡巡,卻拿不定主意。倒是老殿下將那塊勾玉捏在指間,慢慢碾著,神月只覺一股重壓憑空而來,面色驟然蒼白起來。

  殺生丸一下握緊了拳,但神月卻依舊死死握住他的手,不讓他動作。

  一直到神月冒出冷汗時,老殿下終於停止了這番試探之舉,將勾玉又放回了桌上,道:「你的提議很好,冒大險阻止魔神的是你,而最終得利的是我們。只是人從來逐勢而走,趨利而行,我實在想不通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還是說,」老殿下銳目如電,「你想借我們之手得到魔神的力量?」

  神月慢條斯理地擦乾淨額上的冷汗,道:「既然我都來到了這裡,與其妄加猜測,說這些誅心之言,不如先聽聽我的辦法?」

  老殿下挑眉,緩緩點頭:「你說。」

  神月道:「我們在趕來的路上也聽了不少消息,比如聯軍組建不過數十日,便已大挫魔物氣焰。可如今已兩月有餘,聯軍卻寸土未進,仿佛甘願將東面、北面的大好河山拱手讓出一般。」

  「你對此有何高見?」老殿下冷聲道。

  神月道:「我想這非是聯軍無能,也非是將領懦弱,而是諸位在忌憚魔神。只要魔神一除,以諸位之能,這些魔物當不在話下。」

  「而我此行,便是為諸位帶來除去魔神的辦法。」

  「願聞其詳。」仙姬忽然道。

  神月對著仙姬笑了笑,接著道:「諸位手上已有封印魔神的利器,所憂者,無非是這利器刺不進魔神體內而已。我願助諸位一臂之力。」

  「封魔大陣需提前設下,發動亦需時間。」仙姬道,「且不說如何將魔神引至此處,單單發動所需的時間,便足以讓魔神將所有人都殺死了。你打算如何?」

  神月垂眸道:「諸位只管佈陣施陣。我能將魔神引出。也一定將她拖住。」

  「之後,這世上將再無魔神。」神月抬眼看著眾人,卻唯獨不敢看殺生丸,「也再無神月了。」

  「這樣的結果,諸位可滿意?」

  聽著神月這句問話,在場眾人發現自己竟然不敢對上神月的視線,甚至有人開始在心裡產生輕微的動搖。

  這樣做,真的對嗎?

  可這時老殿下卻看向神月:「我還是無法信你。這樣對你並無半分好處,而且若我們直接便將這勾玉毀了,你這般豈非愚蠢至極?」

  神月聽了卻輕輕笑了,那一瞬間她想到了撫子,也想到了雁聲,想到了凜沙城外的諸多難民,想到了他們的眼淚與笑臉。最終,她慢慢說道:「逐利而走,人同此心。只是這世上哭的人實在太多了,讓人……於心不忍。而我,從始至終,也都不是什麼聰明人。」

  聽了這話,老殿下沉默半晌,倒是一直沉默的零子忽然走了出來。這些日子,零子先是失去了她的師父,而後犧牲在戰場上的族人又數不勝數,這些悲痛似乎將零子衝動的脾性打磨掉不少。起碼她到現在也未曾說一句話,而看見神月,也非是當初那副喊打喊殺的神色了。

  她凝視神月許久,忽然彎下腰來。這是她頭一次對著所謂的妖魔,低下陰陽師的頭顱。

  「若真如此,算我夕月一族對不住你。」她終是說道。

  隨著零子首先軟化了態度,笙、衡宇、仙姬也表示願意相信神月。神月最終還是與眾人達成了協定。當然,那枚勾玉作為協議的憑證,最終歸老殿下保管。

  神月特地等眾人都散去後,才和殺生丸一起離開煙雨殿。可他們剛出殿門沒有多久,卻見到了特地等在角落裡的衡宇。

  「何事?」殺生丸停下腳步,看向衡宇。

  「你們……」衡宇偏過視線,「何苦啊?」

  「我攔不住她;而她……」殺生丸說著,忽然想起魔神在大漠裡曾和神月說過相似的話。神月確實影響了魔神,可魔神對神月的影響或許更大。

  「她於心不忍。」殺生丸終是道。

  衡宇歎口氣,不再說話,只將他們二人領到一處偏殿,取出一個細長的匣子交給神月。

  「這是?」神月心頭忽然湧出不祥的預感。

  衡宇看著神月的眼睛,說道:「她說和你有過約定,若死在你前面,便成為你的刀。」

  「……月蓮。」神月幾乎站立不住,捧著匣子的手都是抖著的,接連幾次都沒能打開,還是殺生丸最後幫了她。

  匣子裡,果然放著一把長刀,烏木為柄,刀身雪亮。而長刀上方,還有一封信,信封上寫著「神月親啟」。

  衡宇歎口氣,道:「她受了魔神一擊,又挨了敖溟一鞭,回來之後便漸漸衰弱。老頭子本來想救她,但她拒絕了。」

  「……為什麼?」神月看著那柄長刀,喃喃道。

  「她說她已經累了。」衡宇偏過視線,不忍再看,「可因為這是留給你的,她臨去時無人可以託付,只有找上我。」

  「如今,我也算不負所托了。」衡宇說著,慢慢走了出去,還體貼地替他們關上了門。

  「殺生丸……」神月抬頭看著身邊的人,忽然覺得內心愴然,無可言說,只能道,「連她也走了,連她也走了……」

  殺生丸默然,片刻後,將長刀取出,幫神月掛在腰間,又將那封信交到神月手裡,道:「看看她想說什麼吧。」

  神月點點頭,將匣子放下,緩緩地拆開了那封信。

  「神月:

  如果你看到了這封信,那說明我夢到的一切已經成真了。

  我繼承了伊耶那岐大人的神力,大概我實在愚鈍,我從未像大人那般看見過什麼未來。直到最近,死期將近時,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的結尾不算好,我才剛剛眼看著敖溟死去,沒想到又見你成了下一個敖溟。

  可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必然已定下了決心。我這個已死之人的話,想來也動搖不了你。既然如此,與魔神會面時,帶上這把刀吧。相信我,它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這一生,被人利用,也利用過人。被人利用時,怨聲載道;利用他人之事,則很快拋之腦後。大概人心皆是如此吧,可此時憶起種種,只覺得愧悔荒唐。過去我總說你不配做我的主人,不過是在發洩我的怨氣,而又想為難你,所以叫你做一些我看得起的事。可如今,你真要做這樣的事了,我卻不希望你去。

  你曾說要把我當朋友家人那般看待,可世上之事從來沒有一廂情願的。如果你這麼看待我的話,那麼我也該同樣看待你,否則你便不該這麼做。可是,你願意這樣做,我還是感激你的。

  你也說要給我自由,但我這一生回想起來,竟只有將死之時最為自由。我已得到了自由,你也無需難過了。

  另外,不必以我的名字命名這把刀了。你即使這樣,我也聽不見了。這已是你的刀,便名『月影』吧。

  月蓮絕筆。」

  神月展信的時候,一隻白鴉卻將另外一封信送了出去。

  星月立在山巔,今夜月色格外明亮,也將底下那些擠擠挨挨的魔物照了個清楚。這些魔物沒有神智,僅剩本能,看見她也只會畏懼拜服,而不會同她言語半句。

  每每這種時候,她便格外想念九千年前的那些時光。

  可她也知道,那些人永遠不會回來了。

  而她,必須孤零零地活著。

  她盯著天上缺了一角的圓月,生生在那裡站了一宿。

  天色將明時,烏鴉的叫聲喚回了她的神思。那是一隻白鴉,而且是活物,在她的領土裡分外顯眼。

  想了想,她伸出手,白鴉便乖乖落到她手上。然而下一瞬,這只白鴉便承受不了她的魔氣,哀鳴著死去了。

  她默了一瞬,卻忽然注意到捆在白鴉腳上的一張字條。

  她展開來,反復看了幾遍,最後伸手一攥,再張開時,僅有粉末飛揚。

  也好。看著落下去的月亮,她默默想道。

  也該有個了斷了。

TOP

第216章 恨晨光之熹微(四)

  神月看看四周,這間宮室本是作會客宴飲之用,因此擺了許多案幾,中間卻空了出來,想來是供伶人表演。

  可是如今只坐了她和殺生丸兩個人,顯得分外空曠寥落。

  這時有風從殿外吹進來,北地寒涼,加上他們又身處雪山山巔,這風便分外淒冷。

  這本是北國的一處行宮,因靠近前線,早已被老殿下廢棄了。

  而神月,便將魔神約到了此處。

  整座山都是眾人設下的封魔大陣,而陣眼,便在這間宮殿裡。眾人皆埋伏在山腳下,等魔神赴約,便會啟動封魔大陣。

  而他們,要拖住魔神。

  魔神未必想不到這是鴻門宴,但神月知道,她一定會來。

  因為她給出的誘惑,魔神無法拒絕。

  天還未明,殿裡點著層層燈火,暖黃的燈焰不停躍動,殺生丸見了,卻只覺得愈發寒涼。他不由得低頭看向坐在他身邊的人,卻發現她也在看著他,眸子裡滿是眷念。

  他不由得把她摟進懷裡,卻發現她的身軀比他想像的更為冰涼。他只覺得心頭上驟然被人剜了一刀,鮮血淋漓,疼痛不堪。他不由在她耳邊啞聲說道:「你若後悔了……」

  「還來得及」這四個字還未說出口,神月便從他懷中抬起頭。她沒有搖頭,也沒有說話,但那眼神,已說明了一切。

  就像她說的,這世上,不止有他們兩個人。

  他於是不再勸了,只想再次緊摟著神月,卻見神月忽然伸手撫上他的臉,聲音壓抑哽咽:「你本不必在這裡。」

  在神月的計畫裡,最後和魔神一起被封印的,自始至終,也只有她神月一個人。

  殺生丸一把捉住神月冰涼的指尖,慢慢握緊了:「我說了,陪著你。」

  神月連連搖頭,眼眶泛紅:「不要……不要……」

  殺生丸於是再度把她按進懷裡,低聲苦笑:「其實我們誰也奈何不了誰。」

  神月愣住了,殺生丸笑的時候並不多,而這為數不多的笑容裡,也多是給對手敵人的冷笑。而這樣無奈的笑聲,她頭一次聽到。

  卻是因為她。

  仿佛感知到了神月心中所想,殺生丸慢慢鬆開了懷抱,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似乎要將面前的人看個清楚。即使她的臉他已看過千回萬回,可總也覺得不夠,總想看得更多,最好時時刻刻在他眼前,最好夢裡也出現她的身影。

  他從未後悔過什麼,因為後悔毫無用處。可此時此刻,他竟然後悔沒有好好珍惜當初在一起的時光。

  「不要道歉。」他低聲說道,「我討厭聽到那句話。」

  神月於是生生將道歉之語咽了回去,卻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了。殺生丸的決心亦如她一般堅定。

  最終,他們誰也奈何不了誰。

  這時,她看見殺生丸的臉越湊越近。看著金眸深處的那抹哀痛,神月終於忍不住閉眼迎了上去,與他唇齒交纏。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親吻,卻頭一次吻得如此決絕激烈。雙唇相碰,齒關相抵,舌尖相纏相鬥,似乎至死方休。那些情意、那些哀傷、那些痛楚、那些糾葛,似乎都要通過這個吻傳遞給對方。

  那些不能宣之於口的,如今也無需宣之於口了。

  隨著一聲輕咳,他們終於慢慢分開。神月站起身,微笑著看向來者:「你來了。」

  星月與神月面容相若,也同樣一身雪色狩衣,只是一人身負斷劍,一人腰掛長刀。

  星月環視了一圈,冷笑道:「怎麼?一場鴻門宴,就你們二人?」

  「就我們。」神月點頭。

  「我是該贊你們膽大,還是該笑你們狂妄呢?」

  「這是你的事。」神月正色,「無論你如何想,我們確實是來救你的。」

  魔神聽了,嗤笑一聲:「救我?我何需你們救?你們自身難保才對吧。」

  「罷了,我也不管你們究竟想做什麼。」星月想起此行的目的,朝神月伸出手,「把你允諾的東西給我。」

  神月卻立在原地,沒有動作,只道:「你寄居雙璧時,用靈魂的力量構築了思歸城的景象。有一次我入夢,你領著我在思歸城轉了一圈,還請我喝了幾杯酒。我於是就想,思歸城裡面,應該藏著不少你為族人釀造的美酒。」

  「我和殺生丸特意去尋了,」神月頓了頓,「可惜思歸城毀得太徹底了,我們只找到一些酒缸的碎片,並沒有找到那些酒……很抱歉騙了你。」

  星月收回手,覺得自己果然不該抱著這麼點僥倖的。她想著,又覺得自己實在愚蠢,只因為可能還存在著與過去有那麼點連接的東西,便心甘情願地跳進了這個圈套。

  她覺得自己應該殺了這兩個人的,可那一瞬又覺得自己實在累了。這天上地下,三界六道,再沒有證明那些人曾存在過的東西了。

  她於是轉身:「既然你拿不出我要的東西,我也沒必要再留在這裡了。」

  神月這時卻從桌下取出一個酒瓶,上面的封口還有未幹的泥土,似乎才從地底下挖出來沒過多久。

  星月愣了下,但很快便發現這並不是她的酒。

  這時神月說道:「我在凜沙的時候遇見了很多朋友,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你給自己釀的那杯酒。那時你說,你怕我承受不住其中的滋味,故而沒有讓我喝。但我看見你過往的時候,還是嘗到了味道。」

  星月挑眉:「如何?」

  「太苦,太澀……太讓人難過了。」

  頓了頓,神月接著道:「於是我問他們,有沒有辦法能釀出慰藉人心的酒。青木小姐就寫一張方子給我,說是他們青木家祖傳的;可方子裡有一味果子特別難尋,有個叫小久的孩子聽說了,跑遍了整個凜沙幫我尋來;最後這封口,是一個叫妙妙的女孩幫忙封上的。」

  「妙妙……」聽到這名字,星月恍惚了一下,顯然是想到了當年的阿妙。

  「接著,我和殺生丸一起將這瓶酒埋到了一個溫暖的地方。而那個地方,是凜沙城主為他的摯愛備下的居所。」神月說著,將酒瓶上的封口去了,緩緩倒了一杯。

  「我問青木小姐這酒是否有名字。青木小姐告訴我,早年青木一族遭逢戰禍,流離失所,最後僅剩一人。那人極擅釀酒,便以釀酒為業,慢慢又振興了家族。而這張酒方,是他創的最後一張方子。這酒,也是他死前釀的最後一瓶酒。他埋下酒瓶時,恰逢天光破曉。」

  「於是,這酒便名『破曉』。」

  「我沒能找到你的酒,只能用我的酒來向你賠罪。」說著,神月把酒盞往魔神的方向推了推,「如今,這杯破曉,還請你嘗嘗。」

  星月冷笑:「你想慰藉我的心?」

  神月淺笑:「我說了,我們是來救你的。」

  星月不語,片刻後,還是端起酒盞,淺淺抿了一口。

  「如何?」這次輪到神月發問了。

  「方子不錯,可惜材料太次,封口不牢,水放得太多,釀的時間又太短。」星月最終評價道,「下品。」

  可星月雖然如此說著,卻將那盞酒一飲而盡,隨後又拿過桌上的那個酒瓶,直接倒進嘴裡。

  神月和殺生丸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不發一言。他們都清楚,星月的內心早已千瘡百孔,遠遠不是一瓶酒便能慰藉的。

  可是,這瓶酒卻是他們真心為星月釀的。也許星月也能嘗得出來吧。

  他們是來封印魔神的。

  卻也是來解救星月的。

  很快,星月便將那瓶酒喝得一滴不剩。她緩緩松了手,青花酒瓶落在地上,伴著一聲脆響,碎片四濺紛飛。

  這時,大殿卻忽然搖晃起來,燭臺一個個倒在地上,很快燎著了簾幔,火舌登時肆虐開來,攀上立柱,舔著屋樑,嗶嗶啵啵的聲音不絕於耳。大殿籠罩在一片火光之中。

  星月一下反應過來,這是封魔大陣要落成了。她解下忘語,冷笑道:「好手段。」

  神月知道這時再說任何話也無用了,所謂的解救,也許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此時,殺生丸已拔出爆碎牙,迎了上去。刀刃劍口撞在一處,發出錚然聲響。

  對手是魔神,殺生丸不敢懈怠,全身妖力匯於刀身,血色刀芒奔湧而出!

  魔神冷笑,斷劍輕輕一揮,那些刀芒竟悉數消散,而劍風不止,竟生生將殺生丸擊飛數丈之遠!

  殺生丸咳出鮮血,拄著爆碎牙站起,卻見神月攔住了魔神面前。

  此時火勢漸大,而地面搖晃也更為劇烈。而神月手持著月影,朝著魔神劈砍而去!

  魔神下意識揮劍格擋,卻沒想到月影不是凡鐵,而是靈魂所化的刀刃,竟視忘語為無物,直直劈了下去,一直到她肩頭。

  她明顯感覺到這把刀已經劈入她肩頭,可她卻並未感覺疼痛。魔神疑惑間,卻見面前的神月漸漸化為虛影,而後消散在原地,這時卻有什麼,沿著那把刀,湧入她的身體。

  直到此時,神月才明白了月蓮的深意。

  她留下的不是殺人之刃,但確實助了她一臂之力。

  進入魔神身體後,她只看見一片黑暗。過了許久,她眼前才現了些許微光。她往微光的方向走去,卻看見大大小小的氣泡,每一個氣泡都映著一個人影,她看見了黑起,也看見了璿璣、貪狼等人,甚至也看見了伊耶那美。

  只是有一個,竟然是殺生丸。

  而正是那些氣泡泛著光芒,讓魔神的世界裡,不致完全黑暗。

  在氣泡最密集的地方,她果然看見了星月。她這時才發現,星月其實與她長得完全不同,眉眼甚至是柔和的。想來也是,黑起為了混淆視聽,自然是將身體做成了她的模樣。

  大概所有人都以為,她的模樣,便是星月原本的樣子。

  或許,也根本沒有人在意這件事。

  「你要和我搶奪身體?」星月冷笑,「來吧,讓我們好好較量一下。」

  神月搖頭:「也許你不信,但我是真的想救你……也許我改變不了你的命運,但我希望能稍稍慰藉你的心。」

  這時,忽然有大量的氣泡從神月體內湧了出來,撫子、戈薇、犬夜叉、彌勒、珊瑚、七寶、神樂、神無、衡宇、粉煙、月蓮、影弦、雁聲、青木小姐……無數善良的、溫暖過她的人,都一一出現在那些氣泡裡。當然,最大最亮的那個,自然是殺生丸。

  兩個人共同的回憶浮到半空,將這一方小小天地,照得亮如白晝。

  星月不再說話,伸出手指,隨手點在了一個明亮的氣泡上,裡面的記憶便悉數湧入她的腦海。

  半晌後,星月又點在了另一個氣泡上。之後,又點了另一個。

  她開始閉上眼睛,仿佛沉溺在這些溫暖的回憶中,不願醒來。

  神月不知道她內心的傷口有沒有被稍稍撫慰,卻只看見她流下兩行眼淚。

  殺生丸眼看著神月在魔神面前消失,只有月影錚然落地。

  而這時,魔神卻閉上了雙眼,面容似乎痛苦不堪。

  這時,火光更為豔烈,空氣扭曲且灼熱,地面卻停止了晃動,血色陣法在其中隱現。

  他拾起月影,立在魔神身前,沒有動作。

  他想,他既然說了要陪她,便該陪到最後。

  陣法越來越清晰,他知道,陣法完全現出的一瞬,便是大陣落成的時候。

  可這時,魔神眼角卻忽然流下兩行眼淚。

  他一愣,卻見魔神驟然睜開雙眸,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裡的眷念與哀慟,他一時間竟分不清究竟是屬於星月,還是神月。

  這時,他面前的人鬆開了手中的忘語。忘語落地的一瞬,她伸出手,擊在他胸膛。這一掌並沒有讓他感覺到多痛苦,可他的身體卻依舊控制不住地倒飛出去,飛出去的那一瞬,周身卻罩起了血色結界!

  他不由得睜大雙眼,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在他飛出宮殿的一瞬,地上的陣法迸射出沖天的紅光,甚至蓋過了豔烈的火光。

  魔神畢竟是魔神,這一掌甚至讓他飛出了雪山。

  這時,他才發現,原來天光已大亮。

  陽光落在皚皚白雪上,耀眼到刺目。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之前在貼吧已經完結了,現在只是搬運,因為這篇文伴隨我非常長的時間,與我意義重大。不過再一次看見「全文完」這三個字,還是頗多感慨。不過完結感言是寫不出來了。我想了下,還是把貼吧的完結感言摳掉沒用的資訊,粘上來吧。

  「沒想到真有寫後記的一天,真感覺和做夢一樣啊。神月連載至今,已過了兩年半多了,這麼長的時間裡,我自己也經歷了一些事情,對事物的看法也在逐漸改變,當然,文筆可能也比最開始有那麼點提高。所以大家可能看到的文其實是一直在變的,包括思想啊,文風啊。但我的心是不變的,我每一個階段都想給大家呈現出最好的作品。

  其實一開始,確實是打算寫一個非常圓滿的結局,但行到此處,我開始覺得,那樣的圓滿,其實是一種不圓滿。就像神月說的,世上不只有他們兩個人。對於我而言,每一個角色都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裡面的,他們既然是活的,我便不能視而不聞,聽若未見,置之不理。所以,原諒我,只能給他們這樣的結局。

  ……

  還是讓我們繞回來說《神月》吧。其實本來想把我的一些想法說出來的,不過想想又沒有必要了。畢竟每個人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不過看到這部作品本身也在不斷成長著,我便已經很開心了。這大概就是長篇的魅力吧。我可以在短篇裡極盡精巧,但這種感覺卻始終無法做到,當再回過頭看她的序章時,只覺得感慨萬千。她可能一開始不那麼好,甚至現在也有很多的不足,但我們這些寫手而言,這些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雖然不甚完美,但那感情,卻是無可比擬的。

  所以,看到這裡的你,無論你是從一開始追到現在,還是中途追起,還是某一天這帖子沉下去之後,被有緣的你看見,我都非常非常地感激。有了你們,我才有動力和勇氣完成這篇長長的文章。這兩年半多的時間裡,因為你們,我過得非常開心,雖然也有過消沉,有過懷疑,但從未有過後悔。

  ……

  最後,不管怎麼樣,都感謝大家的支持。

  謝謝一直看到現在的你。」

  啊,我果然是廢話太多,真正有用的話沒多少。

  最後最後,算了,安利下晉江上的新文吧。

  [快穿]宿敵也要談戀愛

  文案:

  白曉曉身負「紅娘系統」,穿梭各個世界,以撮合有緣人為己任;

  楚雁離身負「參商系統」,穿梭各個世界,卻是為消解孽緣。

  兩人本該老死不相往來,奈何有種存在,名為「相愛相殺」。

  你拆散來我撮合,你解緣來我牽線。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待到雞飛又狗跳,且看輸與贏!

TOP

 45 12345
發新話題

當前時區 GMT+8, 現在時間是 2024-4-30 17:13

Powered by Discuz! 6.0.0Licensed © 2001-2014 Comsenz Inc.
頁面執行時間 0.046552 秒, 數據庫查詢 7 次, Gzip 啟用
清除 Cookies - 聯繫我們 - ☆夜玥論壇ק - Archiver - WAP
論壇聲明
本站提供網上自由討論之用,所有個人言論並不代表本站立場,並與本站無關,本站不會對其內容負上任何責任。
假若內容有涉及侵權,請立即聯絡我們,我們將立刻從網站上刪除,並向所有持版權者致最深切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