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前村。
幸子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到河裏看網。入秋以後，海裏的魚兒紛紛往上遊回溯產卵。這些鮭魚肉質肥嫩，魚子鮮美，是這個季節難得的美食。再加上下遊的領地正在交戰，無人布網。這幾年能遊到神前村的魚兒比早些年多了許多。
女孩撈起衣袖，挽起裙擺。
和村子裏的其他女人一樣，挎著竹簍哼著歌去了。
男人們還在地裏幹活，秋收時節活路最是繁重，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和老天爺搶時間，大家常常在地裏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
漁網撈起，腹部發紅的雌性鮭魚滿滿掛在網線上，其中幾處直接讓這些魚兒掙破了。
「哎呀哎呀，又要拿回去補了。」
一名婦女笑道。
跟著大家把魚從網上解下，分了幾條後，幸子開始幹自己的活。布網需要時間，但是雌魚卻每時每刻都在往上遊擠，她就是蹲在這裏也能撿幾條精疲力盡的。這些鮭魚一部分上供給寺廟，一部分自己吃，剩下的便拿出去販賣，當然普通人是根本買不起的。
外面正在打仗呢。
父親總是這麽跟她說。
如果沒有寺廟的庇佑，他們連小命都保不住，哪還能吃上糙米飯和油滋滋的烤魚。
撿起一條遊不動的魚，女孩蹲到石頭上啃飯團。女人們聚在一起討論完今天的收獲，開始說些別的事。和她一樣年紀的女孩立馬圍過去，幸子也不例外。
女人們肯定要講鱗姬的故事。
神山寺很多年前便建在此處，紅色的獻燈從山腳一直綿延到山頂的寺門。山上到處都是楓樹和銀杏樹，一到秋季，成片的紅和黃燒得妖冶。鱗姬是水澤女神的孩子，不同於外面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說，她是真實存在的。
幸子很小的時候見過她一面。
那是在戰爭開始後不久，旁邊土地的領主帶著兩百個武士沖入神山村，男丁抓走，女人鎖起來販賣。至於小孩便丟在此處，讓他們自生自滅。
神山社的神官著祭祀服，一路從山門而下。
後面神龕一樣的紅色轎子裏，隱隱能看到一個女童。
村民跪了一地，剛才還在向領主求饒，此刻見了轎子立馬轉向那頭，不停磕頭。幸子當時還小，跪在人群背後偷偷去看。
領主拔出□□挑開轎子的窗，小小的女童眉間一點紅色的花瓣印記，黑色的眼睛靈動異常，像是天然的黑珍珠。領主大笑起來，追隨他而來的武士也紛紛上前圍觀。
「不過是個女童，這也你敢拿出來糊弄領主大人！」
一個武士喝斥道。
神官用桃木枝掀開女孩的裙子，本該是腳趾的地方竟然是魚尾。魚鱗一直延伸到大腿處才消失不見，據說，鱗姬出生的時候和人魚沒有區別，越長大，越像人。
本來是魚尾的地方也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成雙腿。
領主變了臉色。
如果侵犯了水澤女神，那麽他將來必定會死在水中。
島國四面環海，島上河流密布。想避開水，無異於天方夜譚。更不用提當今四處打仗，水上亦是兵家之地。
武士們解開了村民的束縛。
紅色轎子的窗戶關閉，小小的女童又消失在眾人的視界。
「鱗姬十六歲成年，算算時間，今年她就要出嫁了。」
「是啊是啊，送到京都去又要再等十六年，或者好幾個十六年才會再次出現。」
女人們嘆息道。
幸子放下飯團，追問道：「為什麽要嫁到京都去？」
「因為她是鱗姬啊。」
那時的幸子還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正值戰亂。
各地的寺廟的香火都不算旺盛，神山社卻一直都享有各地領主的供奉。如果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神社還會放糧給他們這些農民，以度過饑荒。
比起外面那些居無定所的貧民，說他們生活在桃源也絲毫不誇張。
「鱗姬漂亮嗎？」
一個小女孩問道。
女人們已經在收撿東西，並不回答。
幸子小聲道，「漂亮，非常漂亮，就像海裏的公主一樣。」
今年的初雪落下之日，便是鱗姬出嫁的日子。
秋收過後，地裏光禿禿的。村民夜裏在家修補工具，白日上山砍柴為過冬做準備。幸子煮了兩個紅薯捂在懷裏，趕著去給鱗姬送嫁。
上山的小路上擠滿了前來送嫁的村民。
大家都在等待。
當年的小女孩已經長大，穿著堆堆疊疊的白無垢，慢慢踏出寺門。眉間的那點花瓣印記越發鮮明，幾乎像血一樣。
幸子墊著腳看了一會兒。
發現那或許不是花瓣印記，而是鱗片印記。
鱗姬已經長出腳趾了。
像他們一樣走路，像他們一樣分開大腳趾和二腳趾，穿著木屐小步行走。
女孩踏出山門不久，遠處傳來鐘聲。
幸子在心中默念，剛好是十六下。
村民們小聲讚嘆，說她不愧是水澤女神的女兒。幸子的眼睛一直黏在對方身上，等到鱗姬走到她面前時，女孩突然喊道：「你還記得我嗎？我們見過面的。」
鱗姬偏頭看了她一眼，笑得燦若明珠。
「記得，你是幸子。」
幸子高興得又蹦又跳，甩開父親的手大聲喊道，「你要在我活著的時候快點回來，不管是十六年，還是三十二年……你一定要回來。」
白色衣衫拖過長滿青苔的石階。
空中有女孩盈盈的笑聲。
幸子從沒聽過這樣好聽的笑聲。
或許比傳說中人魚的歌聲還要好聽。
第二章
出嫁的隊伍，只有一個身體剛健的神官還有兩個能用刀的農民。接親的人在百裏開外，中途一行人遇到了山林人家，便在此歇下。
神山鱗第一次見到外面的世界。
對農戶的家十分好奇。
婦人看她衣著精美，不諳世事，只當這是某個出身高貴的大小姐。
米缸裏只有淺淺一層米，勉強撿夠一碗拌著山菜煮了粥。
神官給了幾枚錢。
女人支支吾吾，問能不能換成別的東西。
「我男人出去行商，家中只有我一人，實在不敢外出。」
錢在這個世道一貶再貶，去到城裏使用還要擔上山匪搶劫的風險。
女孩喝了粥，淩空變出顆珍珠來，「這個可以嗎？」
珍珠有魚眼大小，閃耀著溫潤的光澤。
雖然還是要去城內才能換糧食，但是珍珠巨大的價值成功讓女人動了心。
「可以可以。」
對方讓出家裏唯一不漏風的房間，安排女孩住進去。臨睡前，女人進來幫她鋪被子，囑咐道：「夜裏如果聽到有人敲窗戶，千萬不要打開。」
「為什麽？」
對方臉色潮紅，「你還沒嫁人，等你嫁人就明白了。」
神山鱗點點頭。
蓋上被子，吹滅燈火。
房子很簡陋，被子也不夠暖和。腳長出來後，女孩每日都要跑跑走走，這回兒雖然睡著了，腳趾還是無意識動著。
空中四散著細小的水珠，折射月亮暗淡的光。
破敗的房子忽然亮起來。
璀璨夢幻，如東海龍宮。
等到半夜，窗戶傳來一陣響動。
女孩翻過身，模模糊糊借著清冷的月光，看到窗戶上有個人影。
她揉揉眼睛。
「你是誰……」
人影晃了晃，嘀咕道，「怎麽變成了小姑娘？」
一陣沈默後，窗戶上高壯的身影迅速變小，依稀能看出是個少年。「就讓我用那小子的皮囊來試試吧。」粗獷的男聲變成了清澈的少年音，「請讓我進來吧，好心的姑娘。」
想起女人的囑咐。
神山鱗有些猶豫。
對方又道，「外面的風好大，我只需要進來躲避一會兒，不會傷害你的。」
從小在寺廟長大，女孩很少接觸外界的人。
對方這麽說，她也就信了。
拉著衣服慢慢過去，掀開窗戶的一瞬立馬被對方捉住了手。
少年面容精致，面色清冷。
瓷白的皮膚在月光的映照下，看著有幾分詭異。
對方看清她的容貌，勾出一個驚喜的笑容。
「這種荒山竟然有這樣的女子。」說完湊過來聞她的脖子，「還是處子，好香。」
女孩朝後躲了躲。
少年迅速爬過窗戶，一步步朝她走來。
「你……你要做什麽？」
「我教你做些快樂事，別躲。」
神山鱗眨眨眼，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少年瞥見一旁折疊整齊的白無垢，露出恍然的神色。這肯定是出嫁的姑娘，半路歇在這婦人家，他的運氣真是好。
「過來。」
對方敞開衣衫，笑得邪魅。
女孩搖搖頭。
少年笑一下，自顧自解開衣服。精壯的身體，漂亮的曲線，就是下面的草叢實在雜亂了些。有東西從草叢裏探出頭來，精神得過分。
鱗心中一驚，想到了神官給她的那些圖。
「你，你不要過來！」
「你乖一點才不會受傷，這是很快樂的事。不信你去問問那婦人，哪夜不是纏著我要，連丈夫都忘記。」
就在對方要碰到她時，女孩由於過於激動，周圍的空間發生波動。
憑空跳出好些珍珠來，一粒粒滾在地上。
方才還晴朗的夜空，此時飄來烏雲。
瞬間狂風大作，大雨滂沱。
「你竟然還沒死……」
少年神情猙獰，下一秒便讓和他同樣容貌的人殺死。神山鱗沒看到對方如何進來，只是見到銀白的刀光，緊接著就是滿眼的汙血。
女孩尖叫的聲音驚動在睡在外面的幾人。
神官帶著兩個農民沖進來，只見一個面色清冷的少年站在房中。本該是手的地方，接著兩把鋒利的刀刃，而那刀刃現在就插在一只巨大毛絨怪物的腹中。
刀收。
血濺。
婦人驚叫一聲。
上前摟住毛絨巨怪痛哭不已，「你已經有我了，何必要貪這路過的新娘。」
毛絨怪咕嚕咕嚕，從喉嚨裏發出幾個音。
看了一眼女人後，眼睛慢慢失去光彩。
神官皺眉道，「你既然已經嫁做人婦，為什麽還要和這妖怪茍合？」
毛絨怪便是山靡。
山中的一種的精怪，偏好人類女性。最喜歡扮作女人的丈夫敲響房門，和對方交歡。往往流連數日不肯離去。
鱗臉漲得通紅。
看看地上死透的山靡，又看看那魔神一般的少年，莫名心慌。
調戲她的妖怪已死，可是和對方同樣容貌的少年又站在身邊，她剛才看過妖怪的那裏……
「你叫什麽名字？」
神官看向謎一般的少年。
男孩的眼睛沒有絲毫光彩，仿佛死人。冷漠的臉慢慢轉向神官，緩慢道，「百……鬼丸，請給我……吃的。」
說完，名叫百鬼丸的少年便直直跌倒。
神山鱗驚叫一聲，趕忙扶住他。刀鋒擦過她的耳畔，斬斷一縷青絲，女孩熠熠發光的眼睛實在動人，周圍還有細碎的閃著光的水珠。
少年伸手摸了摸她的臉，「你也是……妖怪嗎？」
山靡很快化作煙霧散盡。
神官看了一眼如喪考妣的婦人，從柴房取來紅薯。百鬼丸接過後，生啃起來。女孩看他面頰有些消瘦，便用袖子替他擦嘴。
很快生紅薯吃完了，他說要出去找水。
瑩白的手指在空中一劃。
清泉憑空出現，隨著她的指令飛到他唇邊，就像有生命一樣。
百鬼丸還是第一次這樣喝水。
「所以……你是神嗎？」
女孩搖搖頭，「我叫鱗，神山鱗。不是神明。」
百鬼丸低著頭。想起路過的村莊因為連年幹旱而顆粒無收。一個村的人跑得跑，死的死，他連敲了十幾家的門都無人應。
孩童的屍骨嘴唇幹裂，餓極的村民易子相食……那片土地上既沒有水，也沒有希望。
「不，你……就是神。」
少年握住少女的手，「你可以救很多……很多的人。」
百鬼丸吃過東西很快睡著。
鱗跪坐在房間裏，借著幽幽月光仔細打量面前的少年。
他看起來飽經風霜，但戰鬥之時又利落狠絕。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神官幾人在妖怪侵擾過後，不放心她一個人住，便一直坐在房間裏陪著。
婦人回過神來，說出去取柴火。
許久許久都沒有回來。
第二天天亮，他們來到門廳，發現女人已經吊死在房梁上。
昨夜還活生生的一個人，為什麽說沒就沒了？鱗不忍看她的臉，背過身去，發現了壓在米缸下面的一封信——是女人的丈夫寄來的：
阿信，我已在外娶妻生子，不要再等。
丈夫不要她了。
連山靡也背叛了她。
鱗將信原封不動塞了回去。
召來清水幫婦人洗凈身體，又用妝盒裏的胭脂替她點唇。
皎皎何皎皎。
灼灼覆灼灼。
她從寺裏出來，去到京都做新娘，卻從沒想過新娘會被拋棄。
整整齊齊疊放在被褥旁的白無垢，沾著一點灰，看起來好像沒有之前漂亮了。
鱗攏攏頭發。
少年神情冷漠，揪著她的一縷青絲癡癡看。
第三章
少年長得很精致，但是就像無神的木偶，眼睛沒有光彩。不和妖怪戰鬥的時候，行動往往笨拙得讓人發笑。神官曾經測試過他的視力，他能「看到」，但是看到的世界和正常人不一樣。
這些都不是鱗關心的。
她更想知道他用來代替手臂的刀，以及和刀有關的故事。
女孩赤著腳在水中行走，興之所至，小小的波浪完全能送她到任何想去的地方。說是行走，更像是波浪簇擁著她前行。
百鬼丸捧了把水洗臉，緊接著脫掉了那件破破爛爛的衣裳。
神山鱗從沒見過男子的身體，這會兒平息了波浪，靜靜站在水中看他。少年的手臂和左腿呈現出不自然的慘白，手指和人偶的關節一樣，能看到活動的接口。
女孩捂住嘴，低低驚呼。
清洗完身體之後，百鬼丸坐到岸邊脫下了左腿，仔細檢查破損處。關節裏還殘留著血漬，一到水裏，很快就一縷縷散開。不一會兒石頭縫裏的小魚冒出來，圍住那一團妖嬈的紅。
妖怪的血一見日光很快就消失了。
她偏頭看他，「你殺過人嗎？」
「嗯。」
「為什麽要殺人？」
她活在亂世中唯一的桃源，吃穿不愁，見到的風景不過是楓樹和銀杏四季變換的顏色。不懂得人和人之間還有互相殘殺的理由。
重新把腳裝上。
少年木偶似的手指捧住臉，呆呆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可愛。
鱗笑了一下，向他潑水。
小溪清澈甘冽。
溪水灑到他身上，順著結實勁瘦的腹肌滾落到白色兜布。看著延伸至胯的人魚線，不知怎的，女孩臉就紅了。
他長得真是好看極了。
就連呆呆的表情和僵硬的手指，也好看得讓她歡喜。
鱗知道兜布遮住的地方是他的隱私。神官大人給她看的圖畫上，男子與女子之間就是用那裏結合……女孩心情一激動，淺淺的溪水瞬間掀起高得嚇人的波浪。
溪中的小魚受到驚嚇，四處亂竄，就這麽從波浪中直直蹦出，重新落回水面。
「躲開！」
少年飛速上前，用嘴扯掉假肢露出鋒利的刀刃。神山鱗躲在他身後，怯怯去看突然出現的一行人——貧民打扮，衣衫刮出好些口子，其中還有一個人受了重傷。
她碰碰男孩的左腿，「他們是壞人嗎？」
咚咚的聲音，有點像敲門聲。
女孩嘴邊噙著驚喜的笑。
少年灰白的視野中隱隱看到一團紅色，但是對方靠得這麽近，竟然沒有攻擊他們。眉頭微皺，看到鱗抱著他脫落的雙臂跪在水中。百鬼丸重新戴上假肢，摸了摸她的頭。
「不要……離開我，有危險。」
女孩臉一紅，輕輕點頭。
「聽逃難的人說，這裏有神官大人，神官大人在哪裏？」
「請救救我們吧。」
難民們跪倒在地，幾天沒吃飯，看起來非常可憐。
鱗跟著百鬼丸上了岸。擔架上的男人奄奄一息，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已經……死了。」少年聲音冷冷的，面無表情說出這樣的話，對面幾人毫不意外怒目相視。
「你在瞎說什麽，沒看到他還在掙紮嗎？」
她伸手去碰。
少年攔住了，神情比剛才更冷。
咋咋呼呼的吵鬧聲，把在樹林裏休息的神官吸引過來。男人遠遠看了一眼「瀕死」的男人，嗤笑一下，「這已經成鬼怪了，你們為何還帶著他。」
「神官大人，神官大人！」
貧民一擁而上，跪在男人面前。七嘴八舌把村子裏發生的怪事說了。原來前面有一個村莊，因為緊靠大山木材優質，附近又出產鐵礦石。村民們便依靠這些資源，成批制作武器，販賣給正在打仗的諸方勢力。
好景不長，村裏的人接二連三染病過世。
路過的盲眼和尚說他們受了詛咒。
這詛咒會跟隨村裏的每一個人，就算離開村子也無法獲救。
「我們只是為了生計才制作武器，如果有的別的辦法活命，我們也不願做那殺人的物件啊。」
說完，領頭的男人跪在地上痛哭。
神官神情淡漠，帶著鱗離開。
女孩揪著百鬼丸的衣袖，看著身後伏地痛哭的一行人，抿了抿嘴。夜裏和接親的隊伍匯合，京都那邊來的人很多，帶刀的武士都有好幾十個。
口音紛雜，盔甲上的徽記從花到鳥，沒有一個相同。
百鬼丸一直跟著她，兩人幾乎形影不離。神官對其他人解釋，說這一路上妖怪很多，少年身手不凡且天生能識別魔物。
「有他跟著鱗，萬無一失。」
「可他是個貌美少年……那可是我們的新娘，萬一……」
神官看了一眼神情呆滯的百鬼丸，「他器官是殘缺的。」
夜裏眾人都已休息。
中間的帳篷裏燭火明明滅滅。女孩跪坐在地，百鬼丸枕在她的大腿之上。少年的頭發又長又軟，長時間不梳理，許多地方都已經打結。
鱗指揮著空中的水球，一滴滴分離，在他的頭發上方爆成水霧。
弄濕之後，清理起來就很方便。
握著剪刀將糾結的地方剪除，然後又用隨身攜帶的木梳不厭其煩地梳理著。
女孩口中哼唱著古老的歌謠，天、雲、水，萬物生。
他扯扯她的衣袖，擡起頭來摸她的臉，「好……聽。」
「當然好聽啦。」
這是她在未出世之前，便已經從古老記憶裏習得的歌。
燭火微微晃動。
蒼白的少年在她的腿上沈沈睡去。也許是睡得太沈了，也許是常年的旅途讓他厭倦，百鬼丸並沒有註意到外面的動靜。
細碎的響聲過後，幾十人的營地沒有一丁點聲音。
安靜得過分。
睡夢中忽然跳出一點紅，少年陡然翻身亮出刀刃。
外面飛進來一個球，細看之下竟然是人頭。神山鱗嚇得往後縮，「這是什麽？」
操著刀刃。
少年動作敏捷，飛速奔跑，帳篷內的東西紛紛摔落。幾息過後，刀刃入頭，依稀是西瓜破裂的聲音。尖銳的叫聲傳來，百鬼丸猛地跳到她身旁，捂住了女孩的耳朵。
等鱗反應過來，少年的鼻血滴落在她臉上。
紅紅的，很熱。
「你受傷了？」
鱗睜大眼睛。
擦掉的鼻血又湧出，他指指耳朵，「那個……聲音你不能聽。」
女孩心中一痛，卷起袖子為他擦血。
鮮紅的鼻血逐漸變黑，百鬼丸本就蒼白的肌膚泛起青灰的光，生機漸逝。
鱗咬著唇哭了起來。
「為什麽要救我，先救救你自己啊。」
第四章
很久很久以前有這樣的故事。
畫師受命畫一幅地獄圖景，從那以後他每日困在房中，不肯出去。冥思苦想依然不得其法。歷代描繪地獄的圖畫很多，可是他對其上所顯的景色並不信服。
八大地獄，十六小地獄。
叫喚、黑繩、焦熱、阿鼻……何罪受何苦如此種種，巨細無遺。
然則罪人受刑的苦如何表現，卻是問題。
如果不夠苦，又如何叫人看了就想：這就是地獄啊。
畫師有一個女兒。
畫師每日埋頭作畫，都是靠女兒維持家計。
這天女兒問他，佛經上說八大地獄，十六小地獄。不管是等活還是眾合，每一個地獄都有清晰的描述，為什麽父親不能依照那些描述來作畫呢？
畫師反問她：光是描寫出受刑的畫面，難道就是地獄了嗎？
*
鱗和百鬼丸出來，各個帳篷悄無聲息。
少年踏出一步，驚覺腳上濕潤，「你幫我看……地上的東西……是什麽顏色？」
鱗已經嚇壞了。
滿地的鮮血，有些已經幹涸，有的還在新鮮。深淺不一的紅分屬於不同的人。
她捂住嘴拉住百鬼丸的衣服，「血，地上都是血。」
帳篷裏只剩下武士的屍體，這些屍體每一具的死狀都不一樣。
少年的視野裏忽然出現大面積的猩紅。
他掙開她的手，低吼道，「快跑。」
空地上，白日遇到的幾個貧民奄奄一息，看著空中懸浮的盔甲，哀求道：「我們已經為您找到了足夠的血肉，為什麽……為什麽還是要殺我們呢？」
盔甲散發著詭異的紅光。
微微停頓後筆直朝著百鬼丸襲來。神官從帳篷沖出，念出咒語堪堪抵住，急忙將兩人從外面拉進帳篷。而後男人坐在地上迅速結印，臉色漸漸灰白。
鱗看著他後背洞開的傷口，小聲哭了起來。
「堪叔叔——」
男人嘆了一口氣，癱倒在地上。
百鬼丸看了男人一眼。
他應當是沒有多少時間了。
「鱗，你聽我說。」
「我聽著的，堪叔叔。」
「不要去京都，不要去了。」男人緩緩握住她的手，「也不要回神前村，能走多遠走多遠，不要再回來……也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的能力。」
「為什麽？」
女孩擦擦眼淚，手指一揮，憑空出現一股清流往男人嘴中送去。對方已經無法喝下，只是看著她笑。百鬼丸摁住她的手搖了搖頭。
神官的目光移到少年身上。
「外面的盔甲應當是用人餵出來的。」男人咳嗽兩聲，「我們白日見到的重傷男子，被此地的鳥魂所附，夜間頭顱會到處亂飛。」
「他應當就是餵那具盔甲的餌。」
鱗聽得一知半解。
撕了自己的衣服去堵神官的傷口，男人露出釋然的微笑，「你是希望，是被我們獨占的希望……對不起，對不起……」
說完，神官便不再動彈。
鱗已經泣不成聲。
空中憑空出現好多水珠，整個房間就像書中所述的東海龍宮。外面雷聲陣陣，暴雨將至。刷刷的雨聲和女孩的淚水一樣，根本停不下來。
「不要，我不要大家死。」
百鬼丸握緊拳頭而後慢慢松開，動作僵硬地摟住了她。
「別……哭。」
女孩的肩膀很軟，周圍空氣很潮。
恍惚間他聞到了大海的味道。
神山鱗哇一聲哭出來，猛地撲到他懷裏。少女的身體比想象中還要美好，柔軟得一塌糊塗。抱住他的姿態仿佛抓緊最後的稻草，百鬼丸根本不敢動。
結界漸漸弱了下去。
外面盔甲的一步步走了過來。鱗忽然明白，那些人是怎麽死的了——都是被這盔甲附身，活活折磨而死。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麽外面值守的武士也只穿了中衣，而沒有盔甲。
一想到那具盔甲要附到百鬼丸身上。
女孩猛地站起來。
即便臉上還掛著淚水，仍舊撿起了地上的殘刀打算拼死一搏。
盔甲破開結界進入帳篷的一刻，少年脫開手臂飛速上前，高高揚起的馬尾，矯健的身姿落入少女的眼。一人一妖纏鬥之際，鱗握著刀瑟瑟發抖。
百鬼丸之前中了飛頭蠻的音蠱。
此時只是勉強戰鬥。
刀刃鏗鏘作響。
下落的火花剛一觸地，少年身上洞開的傷口泊泊流血，發黑的血液迅速聚成一股飄向盔甲。鱗掐起手指，心念一動，鮮血硬硬生生在空中拐彎，回到百鬼丸的身體。
盔甲微動。
轉向她。
女孩本就是水澤女神的孩子，天下萬物，凡有水之處皆可聽之號令。此時摟住搖搖欲墜的少年，嘆息道：「如果你一定要吞噬血肉的話，用我的命換他的命吧。」
盔甲微微遲疑。
放棄了對少年的控制。血液回到身體之後，他的臉色看起來好一些。
鱗笑了一下。
低頭親親他蒼白的臉，下一秒便消失了。
百鬼丸抓著她掉落的衣衫，卻抓不到她溫熱纖細的手臂，嘴動了動，嘶啞道，「鱗——」
「不要……不要離開我。」
這是盔甲的內部，虛幻的空間裏，遠處盤坐著一具無頭的屍體。屍體沈默了一會兒開始講話，說他是村裏的鐵匠，因為技藝精湛被領主相中，要造一柄奪取天下的劍。
自那以後，他便困在鍛造室不得離開。
「日覆一日的敲擊，劍身越來越鋒利……但這絕對稱不上一把奪取天下的劍。」
有一天，村長送來了一桶血水。
用水淬煉過後，劍身有了超乎尋常的改變。作為一名鐵匠，他隱隱猜到那是什麽。刀劍一類的利器是要養的，殺的人越多越利，被殺的人權勢越大越韌。
他一心只想早些成功，以便和家人團聚。
這年頭戰火紛飛。
他靠著這點技藝在村裏落腳，照顧妻兒。早已習慣那些滿身血腥的武士送來帶血的銅板和糧食，這些血……說不定就是某個倒黴蛋的。
日覆一日的鑄造。
他的心血凝聚其中，對妻兒的思念也越發嚴重。山中的鳥魂受到吸引，附在他身上，夜間男人頭顱飛出鍛造室回到家中，才發現妻兒早已不成人形。
昨天送來的血水少了一半，他那可憐的孩子身上全是未愈合的刀傷。
妻子奄奄一息，看著他的頭顱緩緩道：你好狠的心。
說完也閉了眼。
頭顱回到軀體。
他醒來後默不作聲，只說劍還需打磨，仍要村民送血。這一鑄造就是七年——七年間他對前來試劍的領主說，必須要用村民的血才有效果，於是七年裏，整個村子的人逃的逃死的死，家破人亡。
劍交出去了。
他也用其他人的血做成了一套盔甲。
只為覆仇。
鱗跪坐在地。
靜靜聽他講述。
男人沒有頭顱，虛空裏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如果我當時遇到你，是不是就可以把妻兒的血還回去了？」
女孩點點頭。
四周一下變得很安靜。
鱗繼續道：「我可以幫你找回頭顱，再給你開路。」
黃泉水也是水，她只需要一點引子就可以帶他去見亡故的妻兒。男人怔了怔，「可是我的身體已經和這具盔甲融合……」
女孩搖搖頭。
「你的心沒有，你的記憶深處還有他們的影子。」
瑩白的手指在空中一滑，虛幻的世界忽然破開。外面是沈沈的烏雲和紛紛的雨，雨水大極了，落地起泡。少年跪在泥濘中，四周是暗紅的血和泥漿。
見她出現。
百鬼丸怔怔伸出手。
「鱗……」
女孩身下的雙腿化作美麗而巨大的魚尾，銀色鱗片比礦石還美麗，散發著幽寒的光。
烏雲破開，月光照在她身上。
空氣變得又沈又潮，神山鱗一甩尾巴，烏黑的發柔柔散開。
鱗姬在空中遊動起來，四周快速聚集的水將盔甲包裹。百鬼丸視野中的猩紅漸漸褪去，只剩男人殘缺的身體。
她說，「能幫我把他的頭取來嗎？就是你刺破的那顆……」
少年用嘴穿上手，抱著頭顱緩緩走來放置到男人身上。
空洞的眼神漸漸有了光彩。
他在活過來的瞬間即刻死去，少女又開始唱歌，巨大的魚尾微微擺動。天、光、風、水，悠揚的曲調中詭異的畫面展現，遠處憑空出現一條蜿蜒的河流。
彼岸花搖曳。
男人朝女孩揮揮手，徑直走去，遠處似有一婦人帶著個瘦弱的孩童。
被盔甲殘害的村民和武士也紛紛走去。
百鬼丸知道那是他們的魂魄，於是便靜靜站著。
雨停了，黃泉也消失不見。
少年痛苦倒地。
義眼從眼眶脫落，骨碌碌滾到地上。他捂著臉低聲嘶吼，鱗仍在唱歌，聲音越發高亢，震蕩的空氣中聚起微弱的風，似在安撫痛苦的少年。
「眼睛……長出來了……」
他看向她。
這條奇異的陸地人魚——女孩仍在歌唱，仿佛頑皮的孩童。純黑的眼睛染上幽紫的光，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百鬼丸從未看過這樣的畫面，後來他才知道的這樣的畫面並不常見。
女孩確是世界最詭秘又綺麗的幻境。
少年沒有觸覺的手指撫上巨大光滑的魚尾。
不過一瞬，鱗便躲開了。
白皙溫婉的臉上出現淡淡的紅暈……她持續唱了三天三夜的歌。路過的和尚說這是他見過最清靜的土地，沒有冤魂也無鬼神，甚至連怨贈的情緒也沒有。
被血浸染的土地在第二天長滿絨絨的蒲公英。
風一吹，蒲公英的種子便飛走了。
初冬的午後，一切都那麽不可思議。
他拉著變回人形的少女踏上了和京都相反的方向，女孩戴著紗笠，窈窕羞澀的身形仿佛新出嫁的姑娘。
她要去京都。
他不讓。
於是鱗說，「我是穿著白無垢離開神山寺的，我是一個新娘。」
「我的……新娘。」
他笨拙拉起她的手，於是她便低著頭跟在他身後。
此去何方。
南海有荒島，島上有神山。
惶惶而靡靡，有你的地方就算是地獄，亦是我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