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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真龍假鳳》作者:呂希晨【完結】

《真龍假鳳》作者:呂希晨【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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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唐之盛世,首推貞觀之治,後為開元盛世,其間歌舞升平、百姓安居樂業,長安城內一片繁華榮景,國運昌隆之象令朝野禮讚大唐天運歷久彌新,盛世千秋。

至今開元十九年,如此盛世,依然不絕。

然盛世之下,已逐漸呈現衰弱之貌,富者愈富,貧者愈貧──若留心觀察,會發現盛唐治世下已有賣女賣兒、笑貧不笑娼之風氣形成。

更有甚者,在較落後的村野已有骨瘦如柴之人、衰病者待死。強欺弱,富凌貧,盛世末途之下,時有所聞。

昔日大唐盛世,如今已在鄉野坊間暗露頹勢,藩鎮擁兵日益坐大,胡族入朝為官者異心潛伏,只是──

大唐繁盛氣勢未衰至肉眼可見,一片京華煙雲如錦似緞,眩花了朝廷的眼,也盲了百姓官的心,瞧不見、聽不見這底下百姓的不平事;看不見、析不出這朝中政爭暗潛洶湧,還當是天下太平,歌舞齊唱,和樂融融。

如此大唐,實已病侵入骨。

可嘆無人關切。


第一章

夜深人靜,自是萬物俱寂、百姓休養生息之時,若有什麼風吹草動、擾人清夢之事,實在是那些不解風情之人所為。

然,長安城內,此時此刻,的確紛亂不休。

聲聲嘈雜,句句喝,吵得宮城外讓達官貴人所居之區──閭右東邊整條大街沒有寧夜;甚者,這風不動燈是點得滿滿的,將一條街照得比白天還亮。

執燈者個個手裡不是執棍就是帶刀拿劍,兇起臉來繞著某座宅子四周,由內而外、由上至下,無一處放過,仔仔細細地搜索。閃動紅光照亮這座宅子的朱漆大門,要人不看見上頭掛著一塊朱底燙金字的匾額也難。

這匾額上寫著──寧王府。只可惜這府的主人雖受封為寧王,今晚卻過得不怎麼寧靜。

「找到刺客沒有?」出來搜捕的執燈者個個撞了肩、碰了頭便如是問道。

「沒有,你那裡找到沒?」如出一轍的答案說得心都煩了。可,就是找不到刺客蹤影。

「找到沒有?」一身靛青蟒袍乍看便見其尊貴氣勢,必定是位高權重的男子,在數人護送下快步走至院前。

「參見王爺。」眾人見主子一到,紛紛下跪。

「起來、起來!捉到刺客沒有?」遭襲一嚇,好不容易回神的寧王氣急敗壞地吼問,瞧屬下淨是搖頭不語,氣得吹鬍子瞪眼。「本王養你們這群飯桶作啥!連個刺客都捉不到,還說是什麼視死如歸的死士!放屁!沒有用的混帳!」

「請王爺恕罪!」

「恕什麼罪!要不是怵言及時救了本王,本王還有機會站在這裡恕你們的罪嗎?呸!一群混帳東西,還不給我找,就算翻遍整座長安城,也要把那個不知死活的刺客給本王捉來!」

「是。」

氣!真是氣死他了!寧王拂袖,在生死門前繞了一圈,心慌得似油澆在一團心火上般,冒得更甚。「本王養的淨是飯桶!」

「王爺請息怒,這火氣傷身呢。」身旁的總管好言相勸。

「要是沒命,哪來的火氣!」哼,沒有用的東西。「怵言人呢?本王要好好謝他。」

「啟稟王爺,怵言他、他追刺客去了。」

寧王老眼微瞇,半晌,笑了出聲,「是嗎?追刺客去了,呵呵、哈哈哈!」

「王、王爺?」一會兒生氣一會兒笑,摸不透主子心的總管心驚膽戰的等在一旁,生怕又得挨罵。「小的立刻派人去找他回……」

「不用,讓他去追。本王養了這麼多門下死士,總該有個管用的!呵呵、哈哈哈!」寧王仰天大笑,轉身入屋。

寧王府內,一夜紛擾未止。

☆ ☆ ☆ ☆ ☆

「站住!」施展輕?#92;縱躍於家家戶戶屋頂上,一道低沉嗓音直襲向前方疾奔的黑影。

「你說站住就站住?呵,我可還要命吶!」黑影疾奔逃命之際,倒還能氣定神閑的同身後追來的人調笑,平朗的聲調含帶趣味地自蒙面巾後傳出,很顯然,這黑影的主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追著前方瘦削的身影,後頭的人厲聲未消。「說!為何行刺寧王爺?」

「我愛殺誰,你管得著嗎?」這人輕?#92;倒是不錯,追了一刻鐘也不見有絲毫遲緩。「倒是你,何苦瞎了眼投靠這麼個主子?」

「與你何干!還不束手就擒!」

「想死才聽你說哩。」要他束手就擒?啐,說什麼傻話。跳過一戶人家屋檐,黑影丟出建言:「勸你還是別追,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怎麼個不客氣法?」轉眼間兩人只差一條街的距離。

「你的輕?#92;不差。」蒙面客丟出似笑非笑的評斷。

「你也一樣。」這等輕?#92;身法,要不是今晚輪他夜巡,只怕寧王爺的命真的不保。「但就因你?#92;夫不差,我定要殺你,以絕後患。」

「彼此彼此,我可不想再有人誤我辦事。」銀色流光抽離劍鞘,腳下步法一移,蒙面客竄上城牆,一個空翻越過。

追趕的人雙足交互點上城牆頂,同樣躍出城,手中一樣執劍泛出銀光。才落定,劍光交擊鏗鏘乍響,出招快狠絕,毫不留情。

一名刺客,一名死士,各為其主,各憑本事。眨眼間,已過二十招。

「說!為何行刺寧王爺?」鏗!劈頭一劍被對方以劍鞘擋下。

「與你何干?」鏘!屈膝低身橫掃一招讓對手使劍撥開。「倒是你,投靠寧王那種卑鄙小人只會誤了自己。」

「寧王爺廣納賢才、禮賢下士,何來卑鄙之說?」大雁伏身閃過一劍,蒙面客的譭謗讓人氣惱。

「他要真能廣納賢才禮賢下士,這日頭就打西方升起了。」鷂子翻身又起,平朗的聲調中依然帶有嘲諷。「你眼睛是被屎糊了嗎?竟看不清他的為人,酒鬼都比你清醒。」

「休出狂言!」

「我說的是事實,你笨就是笨。」只會盡死忠,真迂。寧王表裡不一、卑鄙無恥,根本不值得別人為他賣命。

「找死!」

「有本事來啊!」劍與鞘並成十字,蒙面客等著追上來的男子出招。

咕、咕──夜梟鳴聲突然響徹城外樹林。

抬頭看月,蒙面客收了玩興。「本大爺還有事,不陪你玩了。」收劍回鞘,刺客拔腳欲走。

可是,追趕的人沒打算放過他。「哪裡跑!」一劍刺向黑衣人,毫不留情。

凌空後翻躲過這招,平朗聲調中透出不耐。「你真是死纏不休。」

「納命來!」

「要我的命還早得很。」蒙面客重新拔劍出鞘,劍如滑蛇在手上旋了圈,劃出劍芒迅速刺向擋路者。

咕、咕──夜梟哀鳴似聲聲催促。

既然如此纏人,乾脆──心念一定,蒙面客虛晃一招逼退敵手,乘隙往來時方向疾奔,俐落翻回城內。

「休想逃脫!」厲聲一喝,隨之躍回城內,追趕在後。

蜿蜒幾回彎、數次轉,追趕的人一心只想擒拿行刺主子的刺客,無心念及自己正處在什麼地方,又追到哪裡,眼裡只看得見前方黑影,腳下步伐又急又快。

就在這疾奔緊追之際,一隻夜梟忽地飛過面前,教追趕黑影的男子閃了眼。就這麼一個閃神,屋瓦頂上再也看不見人。

眨眼時辰這麼短,就算輕?#92;卓越也跑不遠,由此可見是藏身在這附近某戶人家。但會是哪裡呢?

隼眸四下張望,他終於看清自己追人追到什麼地方來。這裡是──德王府?領悟之際,雙眸餘光閃過黑影一角,果然如他所料,刺客就躲在暗處,沒有離開。

後腳直追,手緊握劍柄,飛縱兩三回,立刻尾隨餘光黑影縱落至一處別院。是已離德王府,還是仍在德王府,他並未多想,全副心神只專注在捉刺客上。

黑影到此消失,那麼裡頭就是──他掌心貼上門板,吸氣一沉,輕而易舉便推開門。

豈料裡頭竟是活色生香!

一雙媚眼回眸錯愕,半露酥肩膚白賽雪。高纖細的身子前是一桶蒸氣氤氳的熱水,而有半個人高足以裝進兩人的大木桶後,是似乎面對木桶背對門板正要輕解羅衫入浴的姑娘。

此情此景令人尷尬。尤其是,姑娘一雙美目像嚇呆了似的眨也不眨地盯著直衝進屋的男子,而男子,像是被眼前所見震得失神掉魄,不知到哪裡撿回心緒的呆立在原地。

這樣的場景更是尷尬,哪怕這背對著男子的姑娘也只露了半點香肩。「你還要看多久?」嬌聲鶯語先他一步出口,質疑兩人要這麼尷尬持續到幾時。「我可以穿上衣服,還是你離開讓我安心洗浴?」

「這……」顯然的,這姑娘遠比他來得鎮定?#92;多。

「還是這位公子深夜進我屋裡有事指教?」

「我沒有,這……」這是怎麼回事?他追的人明明就在這裡消失,怎麼屋裡是名女子?「敢問姑娘是否看見一個身穿夜行衣的人經過?」

「我這模樣能看見誰?」女子輕笑出聲,語中帶諷:「當然,除了奴家眼前這位公子之外。」

「我並非有意。」糟了!這姑娘一番話提醒他現下是何場景,他趕緊退至門外,關門轉身。

然,臉上氣血翻湧,怎麼也藏不住。是受窘,是為難,是尷尬,也是莫名激動。腦海中,不爭氣地記住那一眼閃過的香肩與愕然眼眸,眼波流轉,靈動得教人難以忘卻。

門板咿呀一響地從裡頭被拉開,女子蓮足輕移至他身後。「這位公子還好吧?」

銀鈴般的說話聲拉他回神,連忙陪禮:「在下怵言,若對姑娘多有冒犯,請見諒!」

「呵,瞧你緊張的,奴家可沒那麼小家子氣,公子沒看到什麼吧?」

「沒、沒有。」壓下腦海中翻騰妄思,怵言答得口是心非。

「那不就得了。」巧笑盈盈,菱唇勾起善解人意的弧度探問:「怵言,容奴家這麼喚你吧?」

「當然。」

「看你的樣子像在追人?」

「沒錯,我在追一名行刺寧王爺的夜行人。」

「寧王爺?」聞言,雁眉隨之蹙起:「那你還不快走!」

「姑娘何出此言?」

「這兒是德王府啊!你若是寧王爺的人,就該知道德王爺與寧王爺兩人勢如水火,互不相容,你在這兒,萬一被人發現怎麼辦!」情急之下,女子一雙手攀上怵言手臂,左顧右望。「趁現下無人,快走啊。」

怵言垂視的眸子落在臂上的一雙手,再抬起,才真將眼前女子看了清楚;細眉如雁行,媚眸盈水漾,巧鼻似懸膽,菱唇抿輕愁,可……

「你是德王府的人?」

「實不相瞞,你不奇怪我房裡都闖進個人了,我怎麼還能夠冷靜如廝嗎?若不是待在這教人心驚膽戰的地方早習慣了,怎能不尖叫出聲?」

幾句話,無意之中減去怵言對眼前女子異於常人的冷靜所生的疑慮。原來如此,怪不得他誤闖她房裡也不見她有一絲驚慌。「那麼你是?」

「別問這麼多,快走!要是被夜巡的死士發現,你想逃也逃不了。」女子擔心極了,只想推他離開。「德王府門禁森嚴,不是誰想走就走得了的,像我,若有武?#92;……唉,說這麼多作啥?你快走吧。」

「若你想逃,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衝著她身為德王府的人卻擔心他這個來自寧王府的人的安危,無論如何他都得幫上一幫。

「天下之大,卻無我容身之處啊!」這人並不壞呵。「一介女子怎逃得出德王府的天羅地網?我早死了心,你快走吧。」

「誤闖姑娘閨房是我失禮,我可以助你逃離德王府算是陪罪。」

螓首輕搖,菱唇勾起「不敢當」的淺笑,笑中藏著若有似無的嘆息,「離開德王府我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你快走吧。」

「但是……」

「別被德王府的人發現,今夜之事我不會說的。後會無期。」倩影旋了半圈轉往屋內,關上門板前不忘叮嚀:「快走,遲了連我都有罪吶!」

「姑娘、姑……」止不住門板合上之勢,怵言消了音;不單因為門板已關上隔離內外,也因遠處傳來練硬派武?#92;的人才有的沉厚足音。

而且不只一個。寧、德二王素來不合,要是被發現他闖入德王府的確會引起誤會,甚至讓德王爺有機會參他主子一本。

看來是非走不可了。但裡頭的姑娘,他欠她一份情,不還有違他怵言做人的原則。

「誰在那裡?」德王府內夜巡護院見有陌生黑影,厲聲一喝,也喝醒猶豫未走的怵言。

他足尖點地,借力施力竄上屋檐翻牆而過,躲過一回。

☆ ☆ ☆ ☆ ☆

「你引他到德王府又放走他是在盤算什麼,離休姑娘?」門裡屋內,藏身在床上的人鬆手往床板上墜,又在身軀與床板相撞之際,雙手一撐,將自己推出床外,凌空翻身落定,坐上靠牆的胡床。

「我倒想問你這個悶聲不?#92;便溜進人家屋裡偷窺的人在盤算些什麼。」

「啥事也沒,不過想看看美人入浴是何等國色天香……喝!」盧方跳上扶把,躲過飛來一劍。「用不著這麼大禮伺候吧!」他扳起腳尖將深入牆的劍踢還原主。

徒手接劍回鞘,菱唇勾起冷哼,離休怒氣顯然未消。「擅闖本姑娘的屋子還想活著出去,除非日出西山。」

「喂喂,真的假的,這麼生氣,看在咱們的交情上,網開一面成不成?」笑夠也鬧夠了,該談談正經事才對。盧方躺回胡床,蹺起二郎腿。「這趟夜探寧王府成果如何?」

「若不是那個叫怵言的男人插手,我早一劍摘下寧王的頭。」

「那你何苦引他進府,累得自己手忙腳亂?連我都難以倖免,白白當了你的挑水夫,挑了一大桶水讓你上演一出貴妃入浴。」充當挑水下人,啐,實在有辱他盧方的名。

「怎麼?剛才是誰說要瞧美人入浴圖的?」

「也要看是真美人還是假美人吶,你這虛凰假鳳。我盧方可沒興趣看個男人入浴啊。啐,還不拿下那張假臉皮。」

「你還真挑剔。」離休取下易容用的手製臉皮,露出真正的面容。俊秀清雅,十足少年相貌,聲音也由嬌細回復成持平明朗的嗓音,十成十的少年聲調。「要是被人發現,由你負責善後。」

「負責就負責,怪就要怪你,何必易容成個絕世美女,知道事實真相的我怎能接受那國色天香底下竟然是道道地地的男兒身。」還怪他!

「想當初是誰被這張花容月貌迷得神魂顛倒,硬拉人進德王府的?」黑白分明的俊目斜眄,不屑的看向以貌取人的色胚盧方。

「是我眼睛瞎了成嗎?說到底還是你布的局,騙我入洞還敢說。」說理不過,真是自找罪受,他除了怪自個兒還怪得了誰。盧方雙手交叉置於腦後躺下。「說真格的,你誘他進德王府是為什麼?」

「德、寧二王向來不睦,總要巧立名目好讓兩虎有機會相鬥不是嗎?」試試水溫,離休邊說邊褪去一身時興的女子衣裳,跳入木桶,洗去胭脂水粉味。「我是在為兩位王爺找機會啊。」

「你誘他進王府又幫他逃出去,怎麼巧立名目讓德王爺去找寧王晦氣?」

水聲嘩啦,熱氣蒸紅離休俊秀的臉,也模糊了視線,朦朧裡,只見一片比水氣更白皙的膚色,瘦削堪稱纖細。

就是這樣的身形,才讓離休得以以一襲男兒身將女子扮得維妙維肖,連?#92;人無數的他都看走了眼,中了易容術誤當他是天香國色。嘖,人生一大敗筆,說出去丟人哪!

「我說他還會再來找我你信不信?」

「是找離休公子還是離休『姑娘』?」

「同樣都是男人,你說找公子還是姑娘?」

「我敢賭是都找。」

「都找?」水聲泠泠,離休趴在桶邊,目光穿過霧氣看向晃著腳看來挺自在的盧方。「怎麼說?」

「找姑娘,是因為普天之下還沒有哪個男人能不被離休『姑娘』那張臉給迷得神魂顛倒的;找公子,是因為他八成還疑心刺客是德王府所派。要我是他,會假藉找你的名義順道探探刺客的蹤跡。」

「但他絕對想不到這姑娘和公子會是同一人。」離休薄唇揚起自得一笑,放心地躺進浴桶。

「反正屆時讓德王府的人捉到他,還怕找不到鬥寧王的名目嗎?」

「只怕到時寧王翻臉不認帳吶,他可是死士,為主子死,就算再怎麼不明不白,也是天經地義。」沒辦法,誰教死士不值錢呢!

「他是死士,你也是死士,怎沒見你對德王爺這麼忠心?」

「因為我進德王府不過是想圖個溫飽而已啊,要我拿命換頓溫飽,嘖,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賠本生意。」盧方呵笑應道,眸中的算計毫不遮掩地讓浴桶裡的人看個正著。

反正大家都別有目的,心照不宣呵。


第二章

「怵言無能,讓刺客脫逃,請王爺降罪。」次日,怵言應總管傳喚來到王府內堂,見到主子便為昨夜之事下跪請罪。

「快起來、快起來,你何罪之有?」寧王上前扶起他,氣度寬宏地道:「要是你該降罪,那麼其他門客本王不就都該賜死了?」

「王爺?」

「你救了本王一命,本王重賞都來不及,怎麼可能降罪於你?就算你受得甘願,旁人也看不過眼吶!再說本王向來愛才惜才,怎麼捨得降罪?相反的,本王要好好謝你;名劍贈壯士,這把劍跟在本王身邊也有十多年了,送你,望今後你多多協助本王。」

「怵言無?#92;,不敢受祿。」

「本王說你有?#92;就有?#92;。再者,實不相瞞,最近皇上派了件差事給本王,但同時也把這事派給了那個混帳德王,說是要同心協力。哼,德王心胸狹窄,就算本王想與他化干戈為玉帛,只怕那小人在暗中盤算,所以我想自己辦;要嚴總管找你來,除了贈劍酬謝之外,也想托你辦這差事,你意下如何?」

「蒙王爺賞識,怵言盡力便是。」

「很好。」寧王爺勾勾手指示意怵言傾身,俯首耳語。

☆ ☆ ☆ ☆ ☆

長安城,大唐帝都所在,除了由南到北直達長安中樞「宮禁區」的大道之外,左右兩邊的東、西二市更是處處繁華、處處人潮,生意興隆,忙得不可開交。

熙來攘往,繁榮街景是大唐盛世猶在的象徵,然長安城內天子腳下,還是難免有不平事發生。

「爹!」

「翠兒!各位爺行行好,別帶走我的寶貝女兒,老頭兒我只剩這女兒相依為命了。求求您了!爺兒們,別帶走我的翠兒。這銀子、銀子我會想法子還清便是。女兒啊!」

「爹!放開我、放開我啊!爹!哪個好心的大爺救救我們呀!」

一家小酒舖前,三、四名衣冠楚楚的大漢,架著瘦弱的小姑娘,將她強行拖帶到街上,其他幾個則毫不客氣地朝蜷伏在地的老漢飽以拳腳,毫不留情。街上,淨是圍觀的路人,也不見有人仗義相救。

誰敢哪!這可是長安城裡放息出了名的黑心大富哪!誰吃了熊心?#92;子膽敢犯上田家,這田家的靠山是戶部尚書啊!誰插手,誰倒楣,還是看戲為妙。

「住手!」嬌聲乍起,倒也有幾分厲色,止住混亂的場面。

自人牆外走進一道藕色配鬆綠的身影,落入眾人眼底,大家紛紛倒抽口氣,為來人的姿容屏息。

時興花鈿印于光潔白皙的額心,雙眉如雁輕襯美目神採,巧鼻形美,菱唇染上朱紅艷色,勾唇輕斜,百媚盡生。

徐步翩翩,長得曳地的裙缹搖曳生姿;來者不隨時興裝扮裸露雙肩,微顯貼身褻衣,裹得密實的衣裙反倒給人一種朦朧美感,不由自主的散渙心智想像那衣下的雪膚白肌。一美人兮,足以令人神魂顛倒。

「這麼嬌美的姑娘喚住爺兒們是想做什麼?難道是要我們陪你不成?」其中一人語氣輕佻,狂放開口調笑:「等會兒、等會兒,等爺兒們辦妥這差事就來陪你這美人兒啊,哈哈哈!」

「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你們這些人狗嘴裡吐出來的話並不善吶。」素手輕揮,女子厭惡極了地扇去鼻前一股輕佻臭氣。

「伶牙俐齒,好!爺兒們就喜歡這嗆辣子。」

「各位爺,別說奴家沒提醒。」女子倩然一笑傾倒眾生,但菱唇輕吐的語句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碰了奴家,去手斷腳的大有人在。」

「啐!不過是一個姑娘,也不看看爺兒們是誰,戶部尚書可是我家老爺的表叔啊!」

「戶部尚書?」女子艷唇勾起冷冽笑意,看進一群無知無識的人的眼底不過又是一抹勾人艷笑。「呵!有親戚在朝為官就能在天子腳下目無王法地強搶民女,這是哪來的道理嗯?」

「廢話少說!」大漢被頂得啞口無語,惱羞成怒。「把人帶走!」

「爹!」

「翠兒!我的翠兒啊!」

「我說把人放下!」厲聲再起,嬌甜的嗓音隱約藏著懾人的氣勢。

「你這娘兒們可別不識抬舉,爺兒們是看你一個美人傷了可惜,才不出手,再擾爺兒們辦事,就連你一塊帶回去。哼哼,折合著也可以當咱家老爺的妾,咱們田家的十姨娘,兄弟們說是還不……啊!」話未竟,耍嘴皮的大漢被快得看不見的一掌擊到對街豆腐攤上,摔個四腳朝天,滿臉豆腐渣。

「跟這種人,何必多說。」

「是你?」昨晚遇見的對敵。「你我真有緣。」想不到今日上市坊買水粉胭脂也會遇上他?這算什麼?冤家路窄?可惜這傢伙不知道昨夜行刺寧王的人就在眼前呢,呵呵!

「姑娘不該強出頭,你一介女流怎麼應付這些人。」

他會引這票狗嘴子到無人的暗巷打個半死。離休在心裡想著,菱唇勾起無辜淺笑。「看不慣便一時衝動惹事,幸虧你路過。」

「姑娘,昨夜……」

「納命來!」厲聲隨拳向正對離休說話的怵言襲來,眼看著這一拳就要結結實實地轟上他的後背──

「小心。」嬌聲落,蓮足出。一雙白淨小手攀住怵言雙肩,整個纖瘦身子向後躺入似乎早已準備好在後頭承接的健臂,一腳順勢由他腰側向後踢出,無巧不巧的,將偷襲的人踢得大老遠。

美人纖背枕落英雄壯臂,這畫面說有多怡人就有多怡人。

「接得好。」菱唇勾起笑意,雙眸含笑的望著眼前那張因為接住他而慌張失措的臉。

堅毅陽剛的輪廓板起臉來還真有點懾人,但不厚不薄的唇卻因擔憂而緊抿,略露出這張臉的主人性格中的溫情。

「難保有下次。」嘆息一出,微帶慌張的眼到這時才注入安心,鬆了口氣。

「我欠你一份人情。」這人不壞呀,可惜瞎了眼才投靠寧王那種人。離休再一次為他惋惜。

「給我上!」氣不過的彪形大漢粗臂一揮怒喝,三、四名同伙立刻拔腿衝向仍抱在一起的兩人。

怵言無語以對,扶離休站穩後挑眉四處觀望,心念一定,將懷中之人打橫抱起,足尖一點,施展輕?#92;竄上就近的一處屋瓦頂放妥。「等我。」

螓首輕點,含笑欲語前,他的人早又跳落地面,和那些個大漢打了起來。眼眨不過幾回,怵言再度飛上屋頂。「結束了?」

「人已經跑遠。」他說,同時將之抱起,帶回街上。

「多謝相助,離休感激不盡。」站穩後,離休向他躬身一福致謝。

離休?「你叫離休?」

「是,奴家就叫離休。你聽過這名字?」

「不,只是覺得熟悉。」

「你我可不是舊識啊。」

「我知道,不過總覺得在哪裡聽過。」

「這話跟沿街調戲姑娘的登徒子說的沒啥兩樣。」

「我沒有那個意思。」

「呵呵,我知……你看著我作啥?」

從絕艷笑靨中回神,怵言困窘地別過臉。「離休姑娘,關於昨晚之事……」

「你我放在心裡即可,毋需明說。」

「離休姑娘?」

「你我各為其主就別有太多交涉,免得引來誤會,告辭。」放長線求大魚,這舊把式他離休玩得比誰都精。裙缹旋出半圓,才眨眼,已不顧身後人的叫喚,逕自往另一方向走去。

「離休姑……」怵言欲追上前,無奈方才受迫遭欺的父女擋住去路,跪在他面前頻頻感激。

「恩人,多謝恩人相救,小老兒與女兒翠兒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怵言一邊想看看能否有幸覓得離休身影,一邊又得低頭安撫這對父女,兩頭忙的結果是再抬頭已無伊人芳蹤。

唉。他無聲無息地一嘆,目光微黯。就在此時,地上突閃過的銀亮引起他的注意。

那是──

☆ ☆ ☆ ☆ ☆

夜闌人靜,打更已過三響,此刻乃長安城門禁之時,除更夫、夜巡的守城護衛外,一般說來,上至百官,下至平民百姓,皆不准在大街上遛達。不過有些地方特別,如勾欄院、賭坊,在暗巷裡仍舊張燈做生意;夜巡的,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伸手拿錢,得過且過。

但也有些人可無視這律法,不守這門禁;好比是樑上君子,好比是打探消息的夜行者。德王府後院一道黑影徘徊良久,就在無人巡至的這時縱身上躍翻牆入院。

「喝!」一聲嬌喘駭然發出。「是唔……」

未意料到牆後有人,怵言想也不想便一手勾來此人,一手捂上對方的嘴。「不准出……離休姑娘?」認出懷中人,怵言扯下蒙面布巾,訝然俯視。

是他?聽出潛入者聲音的離休及時煞住出招的掌式。「怵言?你怎麼又到德王府來?」這傢伙來做什麼?離休心下暗想。是來找他,還是來打探當夜行刺寧王的人的消息?

「有事必須到這裡來一趟。」

「可是這里門禁森嚴,到處都是德王爺廣納的死士,要是一不小心就會被發現,到時……」

「你為何這麼為我擔心?」上回是,這回也是,素昧平生,她為什麼這麼替他擔心?為此,他忍不住問出口。

「我擔心你是因為……」欲言又止,絕艷的麗顏染上困窘。「沒有原因。」為了利用你啊,笨蛋!離休暗自如是想。

然看在不知情的人眼裡,那是純粹的嬌羞,令怵言束手無策。他可以冷靜坦盪的面對生死關頭,卻因為不懂情事以致無法應對眼前這羞紅了一張俏臉的姑娘,他為難地皺了眉。

「怵言。」

「什麼?」

「你還要抱我多久?」離休輕聲悄問,提醒他注意現下兩人是何姿勢,又有多曖昧。

急忙鬆手後退一大步,怵言氣喘頻頻。「失、失禮了。」

「呵呵!」離休忍不住的笑出聲。這人武?#92;不亞於他,可是怎麼楞頭楞腦的,難怪會跟隨到寧王那種卑鄙小人而不自知。真可惜,他徒有一身武藝卻沒半點腦子。

「你夜探德王府是為了什麼?」

「我……」

「噓。」離休纖指抵上怵言正欲開合解釋的嘴,拉他到樹叢暗處閃躲。「這裡不安全,隨我來。」語罷,也不問他答應與否,便將他往自個兒所居的別院拉去。

閃閃躲躲好一會兒,兩人才輾轉來到別院,進屋後,離休立刻關上門、扣上閂。「這裡不常有人來,你可以放心了。」

「你又幫我一次。」明知他是寧王爺的人還幫他。「你我各為其主,為什麼要幫我?」

「我一介女流不懂什麼仇恨對峙,我只知道自己不想見血,不想你受傷。」真心話是:在時機未到之前,要是讓人發現寧王的人潛進德王府只會壞他的事,他可不想。「為什麼又夜探德王府?」

「那晚我追蹤行刺寧王爺的刺客到這裡,我想一定是德王府的人前來行刺寧王爺,今夜至此,為的就是查探刺客的行蹤。怎料會遇上你,又被你救一回。離休姑娘,我……」

「叫我離休便成。」姑娘姑娘的叫,這人也真夠拘禮。「我不也直喚你怵言嗎?」

「話是沒錯,但……」

「沒什麼但是,就這樣吧。」離休倩笑輕揚,不知不覺間,怵言也順從其意地點頭同意。

面對那樣的笑靨,著實讓人無法拒絕這笑的主人所提出的任何要求,哪怕是從她口中說出「天上的星星」,也會有一伙人甘願為她攀上天摘星星。絕美艷麗的面貌,足以造就英雄塚。

「你為何看著我卻不說話?」第幾回了?老是看著他不說話。離休愈想愈覺得這寧王府的人呆不可言,他這張假臉皮就真的那麼好看?

「你……」

「很美。」怵言未說的話,離休代他說了,得來點頭回應。

「真的?」又是一個點頭。

「美又如何?再美的人到老時不過是雞皮鶴發,最終也是黃土一坯;再說,禍水紅顏,對女子來說,或?#92;相貌平凡,這一生會走得順遂些。」像他娘如果能長得平凡無奇,也不會無辜橫死,他也不會……

「我可以助你離開德王府。」

「你還不死心?」要真離開德王府,那還有戲唱嗎?呵!「我待在這裡會比外頭安全,你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

實在傻得可以了。「在外頭,我無法自保啊!一介女流又是這般容貌,你以為能一個人獨自在外頭討生活嗎?與其這樣,不如待在王府,哪怕只是……」末端的話吞回嘴裡,不再多說,等著上鉤者入甕追問。

「只是什麼?」

「沒什麼,倒是你,今夜王府不知怎的加派了夜巡人手,你此番夜探要多加小心。」

「其實除了打探消息,我來,也是為了找你。」至於何者為重,怵言決定不去多想。

訝異染上離休眉梢。「找我?」

他點頭,同時伸手在懷中探了探之後握拳向她,隨即攤開──一隻耳飾躺在粗糙厚實的掌心上,突兀搶眼。

「這是?」離休低頭看了好一會兒,再抬頭,等著他解釋。

「那日你我在東市相遇,你掉在地上的耳飾,另外還有……」莫名的,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還有什麼?」

「沒什麼。」怵言別過臉,為躲開眼前女子的逼視,也為藏住一份淺不可見的困窘難堪。

離休動指捏起耳飾看了又看。「你為了還我這耳飾才夜闖德王府?」

「嗯。」

「你可知這樣也?#92;會讓你喪命?」

「我知道。」

離休黛眉蹙起,困惑地問道:「人皆趨安避危,為何你偏逆道而行,明知危險還是要來?」離休不明白,不懂他冒生命危險只為還自己一隻耳飾的用意,更何況這耳飾根本──

怵言並未回答,不過一股熱氣在他不自覺的情況下湧上腦門,染紅一張陽剛臉龐,很是好笑。

離休噗哧一笑!「呵呵呵!」親眼見到一張臉由黑轉紅,任誰都會覺得有趣。

「離休?」不知情的怵言只覺得莫名其妙。

「你太傻了,萬一被人發現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後果,德、寧二王向來不睦,要是你被發現,難保不會挑起二王的……」話到一半乍停,深感詫異錯愕是起因於察覺自己紊亂的心緒。

他幹嘛跟他說那麼多?挑起德、寧二王的戰火不是正中他下懷嗎?他又何必這麼認真的警告這個傢伙,就讓他當燃起戰火的苗頭也省了他不少事,為什麼他會真的在意了起來?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會連累寧王爺的。」

傻子,這並非連不連累的問題。「你不該與朝中人士為伍,還是當個行走江湖的俠客較適合你。」

「我欠寧王爺一份人情。」

「所以拿自己的命回報?」一股怒氣沒來由的竄上離休心田,這傢伙的傻氣直憨實在教人惱火。「只為了報恩,這麼做不值得。」

「受人點滴自當湧泉以報。」怵言語氣固執,依然毫不遲疑。

「你是傻子!」嗔罵的語調裡,為眼前直憨的怵言添了絲連自個兒也察覺不到的憂心。「難道不知自己受人利用?」

「我只知報恩。」

「迂腐。」

「你無權置喙!」一連串的罵挨下來,就算脾性再好的人也會被激起怒氣。

被他的怒氣一懾,離休先是怒目嗔視,隨後別開眼,深吸口悶氣。「的確,離休無權置喙公子的所作所為,更不必去擔憂一個陌路人的安危,公子請回。」他何必落得枉作小人的下場!這傻子根本看不清事實,識不明寧王的為人,他說再多又有什麼用!

只是他為什麼會擔憂到費這麼多唇舌勸他?他的死活、他的下場,與他離休又有何關係!呸,徒然成了被狗咬的呂洞賓。離休惱怒地握緊了拳,掌心微微的刺痛提醒離休還在手中的耳飾,他愈想愈氣。冥頑不靈,這種人死有餘辜!

「離休!」

「公子請回。」送客之意再明顯不過。「今後,你我形同陌路。」

「陰陽兩隔不是更好!」門外突傳一聲厲喝。


第三章

盧方!見清來人,離休大吃一驚。他幾時來的?

「大膽刺客!誰派你夜闖德王府?」一聲厲問加上襲來刀鋒,怵言旋身迴避,逆勢衝出大門。盧方見狀,收刀跟著衝出。離休也趕緊衝到門外,觀看局勢。就在這時,盧方被怵言踢了一腳,退到門邊。

離休乘機靠在他耳畔問:「你為什麼在這裡?」

「你不是打算挑起德、寧二王的政爭?現下正是好機會,我在幫你。」

「井河不相犯,我自己的事不准你插手。」

黑瞳一反平日嘻笑,厲眼一掃便別開。「就算這樣,身為德王府的人,我的職責就是要捉他。」

「住手!」不理會離休的叫喚,盧方揮刀上前。「快走!」情急之下,離休想也不想便將這兩個字說出口。

怵言聽見,先是一楞。原以為她生他的氣,想不到此刻她仍然關心他的安危。心底有了這份領悟,在現下這般危急情況中,他竟然忍不住將笑意掛在唇邊。

就在這一楞當頭,盧方出其不意的一刀劃上他胸膛,開出一道血口。

「怵言!」驚慌失措的叫喚,是出自真心還是假意,一時間,無人有心分辨。

「死到臨頭你還笑得出來!」刀劍相抵時,盧方吐出酸言嘲諷。

「與你何干?」臂腕使勁往前一推,將盧方推離三步,怵言乘機以輕?#92;竄上屋檐,翻身逃離。

盧方欲追,身後乍起一物劃破半空飛來,逼得他趕緊往右一個側翻躲過,才一分神,要捉的人已經順利逃出。

咚!一把劍硬生生的嵌進朱漆樑柱,入木三分。

「再敢輕舉妄動,我就殺了你。」冷言厲聲足以表示聲音的主人正處於極端憤怒中,暫且無法平息。

「你護他。」一聲指控,盧方口氣同樣不悅。

「我有我的用意。」

「你該不會是女人扮久了,當真興起婦人之仁……」

鏘!第二把劍被盧方及時一刀擋下。「沒有第三次,離休!」吼出這話的盧方,臉上已失去平日的嘻笑,眉宇間自有一抹尊貴氣燄。

離休並未因此而駭著,似乎已經習慣。然,森冷的狠勁讓一張絕艷的麗顏顯得陰沉猙獰,怒氣因他的話逐漸擴大。「會有。我敢保証,只要你不閉嘴,我定會找出第三把劍。」

第三把?「哈哈哈!」說生氣就生氣,說笑就笑,性情令人捉摸不定這句話正好形容盧方這個人,此刻,他因為離休的話笑不可抑。

「你這個擅使雙劍的傢伙哪來的第三把劍?哈哈!」看來他還真是氣壞了哩!

「你這個瘋子!」這種忽氣忽笑的脾性讓人覺得自己被他耍著玩,很難高興得起來。

「別氣了成嗎?」嘻笑又回到盧方臉上,又是一副吊兒郎當樣。「你何必在乎那傢伙的生死?我捉了他再告訴德王爺他是寧王的人,到時候還怕沒有二王相爭的戲碼可看?你上回引他進德王府,為的不就是這個目的?」

「我要怎麼辦事跟你無關,少管閑事,盧方。」

「是是。咦?你手上握的是什麼?」盧方說話的同時,伸手扣住離休一直握拳的右腕,強行扳開,捏起掌心裡的東西直看。

「你做什……」

「他夜探德王府是要送你耳飾啊?哈!離休你這張臉還真是騙死人啊!溫柔鄉是英雄塚,這麼話一點都沒錯,呵呵!哈哈!」

「盧方!」離休困窘的叫吼,氣紅了耳根。

「不過他也真是怪人一個,人家送都送一對,他偏只送一隻。呵!有趣!有意思!」

「這是他還我的耳飾。」

「是我眼拙還是你買了新的耳飾。離休,我記得你根本沒有這樣的耳飾。」

飛快地從他手上搶回那一隻耳飾,離休抿了抿唇。「與你何干!」說話時,離休將耳飾收進懷裡。

此舉看進盧方眼底,隱然浮現不可解的複雜眸光,但飛快便教笑意取代。「是與我無關,不過我先說好,那小子已經離死期不遠了。」

離休螓首回眸盯著他。「什麼意思?」

盧方吹了吹口哨,語氣輕鬆的道:「你別忘了,為防萬一,我的刀上從來沒有一回忘記抹毒,所以……」

「為什麼不早說?」

「我現在不是說了?」

「你!」怒氣重回絕美嬌顏,水袖旋過空中半回,瘦削的身影轉回房內,再也不理門外人。

☆ ☆ ☆ ☆ ☆

「唔!嘔……」一口腥甜黑血竄上喉頭吐出,雙腳不聽主兒的使喚,軟弱乏力到無法撐起身子的地步。

怵言一手捂著淌血不止的右胸,一手拖劍,身側靠在牆上踉蹌的緩行;逃出德王府沒多久,全身就發寒無力的徵兆告知他方才的對手刀上有毒的事實。

難道今夜是他命喪黃泉之日嗎?一股寒意籠罩,彷彿聽見閻羅身旁判官翻?#92;生死簿、落筆定讞的聲響。

他死,誰會在意?這熙攘人世,誰會為他怵言的死感到一絲悲傷?恐怕沒有一個。

死士,本就是為了死而存在,死了便是盡忠、盡職,做主子的怎麼可能感到傷悲,最多最多只是可惜少了一名忠心的手下罷了,這點他清楚得很。

所以,他更清楚自小形單影隻的自己,無論生死,都不會有人在意。身無牽掛、心無所寄是輕鬆洒脫,也是空虛落寞,究竟值不值得,且看個人心中如何定見。

倘若她知道他將死了會難過嗎?一道疑問響起,道盡他並不願至死還是身無牽掛、心無所寄。也只有到此刻,人才會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後悔當初輕易放手任其錯身而過,徒感悔恨。

想要她。這份明白到死前,才真真切切化作願望強烈地烙在心版上,讓他察覺。他想要她,要那名只見數回的女子,要那名囚在德王府中的女子。

離休……為何他不早點察覺自己對她的這份在乎?倘若早些時候明瞭,在今日之前他早已帶她離開德王府那塊令她心驚膽戰到習以為常的地方,早將她帶在身邊守護,那麼就不會有今夜的事發生。

不是怕死,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死前才領悟他已然動情的事實。來不及順遂的心願只會留給將死之人無限的憾恨,化成不甘願離世而流連天地間不得轉世的孤魂。

真的是心有不甘哪!「咳、咳!嘔……」

咚!雙腿再也無力跨出一步,走進暗巷的怵言跌坐在地,背就近靠上民宅的牆壁,嘔出一口黑血後喘息連連。

「就要死在這裡了嗎?」死士的下場,就算死也不能死在主子腳邊以免惹人非議,多可笑,連死都不得其所。只為了報恩,這麼做不值得。不久前嬌聲含怒的話語重新湧上他腦海。

值不值得?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是他怵言行走江湖所秉持的原則,寧王爺有恩於他,身為男子漢大丈夫自然要報恩,值得與否並不重要。

呵,但是說這話的她是在為他擔心呢。他沾染黑血的唇抿起笑意,他們只見過數回,還談不上有什麼交情,她卻如此為他擔心。

從腰間取出一方絲帕緊握在手,抵靠額心還能嗅進幾?#92;胭脂粉香,他藉此憶起佳人容顏。是他的私心,還她耳飾故意留下這巾素絹據為己有。

「離、離休。」在聽著自己斷斷續續的低喃中,怵言心有不甘地合上雙眸,陽剛堅毅的面容藏不住死前領悟的憾恨。他真的不甘心就這樣帶著憾恨死去,好不甘!

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傳來,像是尋了幾回才找到人似的,終於在隱密的巷中找到倒地不支的黑影。

「沾了盧方的毒還能走這麼遠。」平朗的聲調裡是尋到人後放鬆的口氣。「真有你的。」

兩三步疾行聲響起,這聲音的始作俑者蹲在倒地不支的怵言身邊。「你這傻子,實在……」來人的自言自語在看見怵言手上緊握的東西時消聲。

拉起一角欲抽走他手上的素絹,才知道他握得死緊,任憑怎麼使勁都拿不回來。「不過是條手絹而已,對你有那麼重要?」含疑帶惑的詢問當然得不到回應,但語調間的波動卻再明顯不過。

他放棄拿回手絹的念頭,改為按指診脈。

一會兒後。呵!「傻瓜。」

嘆息聲揚,是這條暗巷中深夜時分的最後一道聲響。

☆ ☆ ☆ ☆ ☆

雙眼合上的瞬間,就沒想過會有再睜開的機會,畢竟他認為自己將會死去,而不是進入夢鄉。怵言緩緩睜開眼,感受到自己胸膛的起伏和四周的涼冷,還聞到清淡幽雅的草香藥味,只有腦子像睡了一百年似的昏沉。

他死了嗎?還是被救活了?睜眼定睛一看,發現自己身處在不知名的地方,該有的簡單?#92;設足以說明這屋舍的主人對此處沒有長住打算的漫不經心。

他活著,那麼──他緊張萬分的看向同時抬起的右手。幸好緊握的絲帕還在手中沒有遺失,幸好!

緊握拳頭一會兒後,怵言小心翼翼的將掌中素絹收進腰間的暗袋。鬆了口氣,他移動雙腳下榻,卻扯動胸口裹上藥的傷處引發疼痛,逼得他不禁皺眉,須臾,待疼痛減輕了些才往外走。

來到屋外,彷彿世外桃源的幽然景緻令他一楞,瞬間還一度懷疑自己是死後到了西方極樂,要不怎能見到這等美景。隨後想起他殺過不少人,早無登西方極樂的資格,不由得苦笑自己幻想過度。

屋外四面青蔥山頭環繞,一條銀帶自與屋舍相對的青山直下,落入眼前一片湖泊之中。一截木頭搭築的渡口連向屋舍這方,一艘小船以繩綁住固定在渡口上的木椿,在湖面上隨波起伏;湖的左側有一河道,蜿蜒曲折,切入左側山面。

屋舍外的野地左側雜樹林立,右側空盪盪得只有沿地而生的雜草和堆放的柴火,閑散得讓人可惜這景象成為眼前美景的一大敗筆。

「有沒有人?」在空盪無人的野地發聲,回應他的只有鳥語風聲。怵言向湖畔走去,一邊觀察所處之地,一邊也小心翼翼地擔心另有埋伏。直到走至渡口上,還看不見人影,怵言在原地落坐,靜思著下一步該怎麼走。

德王府的人已經發現他夜探的事,想必今後定會加派人手嚴密防守,他想再探查當夜黑衣人的下落恐怕更難;另外德王一定認為人是寧王所派,勢必加重彼此間的嫌隙,寧王爺與德王間的衝突必定又更加劇烈。

還有寧王爺重托他辦的差事──

嘩啦啦的水聲突地響起,教怵言斷了思緒,回神清醒。

不知為何,水中突地冒出有如水柱般的水花,那在日陽灼芒下,像一條金色光帶,隨之而起的水珠有如斷線四散的晶亮剔透的珠子,滴滴閃動著金黃耀眼的光芒。

水柱和亮眼的水珠往下掉,落盡之後,露出原本包裹在水柱中的人影;這場水舞幻象的始作俑者,與他相距不到一尺。

晶晶亮亮的水珠串串掛在他眼前之人的身上,吸納日陽艷芒,化作一種無以名狀的光暈,讓人乍看之下錯以為是一種幻覺。

一張俊秀的男子面容在水柱落下後清楚呈現在怵言面前,一身的濕淥經過日陽斜照,形成光暈,讓從水中竄出理應會有的狼狽變成一幅清麗詭譎的景象,教人移不開目光。這樣的出現,突兀卻也巧妙。

「都能下榻,可見傷勢好轉不少。」

這聲音──怵言迅速起身運氣,退後數步回到湖畔。情急下扯動了傷勢,裹住傷藥的白布溢出鮮血,引發一場暈眩,令他須單膝點地才能勉強撐住不昏過去。

「喂喂!」湖中人見狀趕緊出聲:「想活命就別運氣動勁,我可不想白費心思救人。」花費一番工夫救人到最後被救的人若結果還是死,那多枉然啊!

「你是那夜行刺寧王爺的刺客。」

男子沒有回答,側過裸露的上身潛入湖中,湖面又是空盪一片。

「出來!男子漢大丈夫,藏頭縮尾算什麼好漢。」

「我要真藏頭縮尾又何必救你?」再度出聲,男子雙手將自己撐上湖面,雙足先後攀爬上陸地,站穩後又轉身彎腰收網扛在背後。數尾活蹦亂跳的鮮魚就這樣在他背後掙扎跳蹦,甩出不少水。

「少動氣,那會影響你的傷勢。」

「為什麼救我?」見他朝自己走來,怵言警戒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他站定在面前。

「救人,一定要有理由嗎?」黑眉皺起疑惑波瀾,一眼看去根本無法將他和刺客聯想在一起,俊秀微帶稚氣的少年臉龐就像貪玩的富家少爺一樣,怎麼都無法和招式凌厲、心狠手辣的刺客聯想在一起。

若不是聽出這聲音,他也不會相信眼前的少年就是那夜行刺寧王爺的黑衣人。「你為德王做事,行刺我的主子,你跟我是敵人。」

「呵!哈哈哈!」男子仰天大笑,笑聲引起不少回音,彷彿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似的。

「你笑什麼?」男子狂放的姿態令怵言惱火。

「怵言哪!到這節骨眼你腦子裡還記著寧王的事,這等忠心實在是該將你列入忠臣之屬是吧?只可惜死士向來就是名不見青史。」

「你知道我?」

「我喚了你名字不是?」男子反問,一雙黑眸含笑靈動流轉,覺得十足有趣。

這份眼神靈動他彷彿在哪裡見過。怵言反覆思忖,明明覺得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裡也曾見過這般黑眸流轉的神態。最後,他只能放棄思索,直問:「你是誰?」

「我是誰?」他問了個好問題,現下這情境他該言自己是誰呢?男子隻手摩挲下顎思忖,仿佛怵言提出什麼多艱難的問題似的。「我是誰呢?嗯……」

「快說!」怵言情急之下運氣開口催促,氣息乍亂,竄上胸臆逼出重咳,牽動傷勢。「咳!咳咳!」

連聲咳嗽引得男子回神,鬆手不顧忙了一早的漁獲,上前扶起他,空出一手輕拍因咳嗽而強烈起伏的背脊。「小心點!已經提醒你別運氣動勁了,怎麼說不聽呢?看吧,自找罪受,痛死你活該。」

語調裡的擔憂,讓怵言困惑。「你為什麼要擔心我?」他和他各為其主,該是敵人,何況他夜探德王府的目的就是為了追捕他;可是他卻反過來救他,還為他的傷勢擔憂,這實在說不過去。

「又問這問題不嫌煩嗎?」

又?聽出話中蹊蹺,怵言回神:「我何時問你了?」

驚覺失口,男子哼聲帶過。「別說話,我扶你進屋休息。」

怵言也沒有探知的打算,眼下更重要的是──「你到底是誰?為何救我?」難道他救他是為了……「我不會為報你救命之恩就任你行刺寧王爺。」

「我可沒想過要你回報。」救他,是一大失策;但救都救了,要反悔也來不及了,何況要他看這個世間少有的傻子死在毒刀之下,他看不下去。忠心侍主的人下場不該只有死路一條。奸人得道升天,忠臣淒涼離世。天理不該這麼運行。

「那你為何救我?」

「真要我說?」見怵言俊眉挑起,頗不耐煩地問著,他服了眼前執意得到答案的他。

「嗯。」

「那我就告訴你。」男子面容浮上戲謔,薄唇一勾回應:「因為你夠笨,是世間少有的傻瓜。」

有誰會為了還一個姑娘家的小飾物冒著生命危險夜探門禁森嚴的德王府?又有誰會臨死前握著一巾姑娘用的絲帕到昏厥後還緊緊不放?除了怵言這個傻子外,還有誰會這麼做?

對一個才見過數回還摸不清底細的人如此費心,只有怵言這個傻子才會做得出這麼愚蠢的事來。

就算面對的是一個擁有絕艷美貌的女子,也該有所提防才對。人不是常言美人心如蛇蠍般狠毒,怎麼他這個做人家手下死士的卻一點警覺也無。這種人,難道不傻不笨?

「你!」

「別動氣了。」一手重複拍撫氣得顫抖的背,男子毫不客氣地表露出逗弄得逞的笑意。「養傷要緊,我不想你死知道嗎?」

說話間,怵言已經被攙扶進屋,回到床榻上平躺。怵言正要掙扎起身時──

「你真要我拿條繩子將你捆在床上才肯聽話?」

夾帶濕意的黑髮如瀑布般落在眼前,男子含笑的臉龐滲入戲謔的淘氣,看上去,推算他的年齡真的不大。但想起對招時的經過,這?#92;夫的基底深厚又不像是十來歲少年所有。他到底是?

「還動,真要我去拿繩子?」

時勢比人強,怵言搖頭。「至少讓我知道怎麼叫你。」

又問名探姓了,呵,他實在固執。

「盧方。叫我盧方便成。」抱歉了,盧方,暫且借你名字一用,誰教這事是你惹出來的。男子心下盤算著。


第四章

「盧方!」天雷般的吼叫自簡陋的屋舍爆出,語氣中的怒不可抑十成十的鮮明,就算聾子都能感受到在空中波動的怒火,知道屋裡的人正火冒三千丈。

貪生怕死的,還是能閃多遠就閃多遠;不怕死的,就自動送上門任火紋身,讓對方發發怒氣也算是?#92;德一件。

木門砰的一聲讓人從外頭一腳踢開,一張俊秀臉蛋噙著濃濃笑意端送藥汁進來。「才出去沒多久就這麼想見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怵言回頭又是狠瞪。

「什麼什麼意思?」落座榻上,黑眸笑意不減,完全不怕對方一撲而上,將他撕成碎片。說來也毋需懼怕,拔了尖牙的老虎再兇猛也是貓兒一隻,被五花大綁的人再怎麼武?#92;高強也是階下囚一個,輕?#92;武藝早是上輩子的事。

「放開我!」怵言齜牙咧嘴地發出怒吼,無奈對方文風不動,猶自顧自的得意揚笑,更是氣人!

「我是為你好才綁你。」餘毒未清,傷口尚未開始癒合,再亂動只會任毒遊走經脈,讓傷口無法止血癒合。

「你!」

「我說過你再輕舉妄動我就拿繩子把你綁在床上。」他說到做到。

「我沒有動!」

呼!他在冒著熱煙的藥碗上方吹口涼氣,對他的話語壓根兒不以為意。

「盧方!」

「是誰昨晚企圖摸黑離開這兒的?」都說了不准他亂動他還動,落到這下場只能說他活該。「這就叫自作自受,還連累人大半夜背你進屋。」

「你……」怵言啞口無言。是他想乘機離開,怎麼知道傷勢竟會復發,讓他昏厥在外頭。

直到方才醒來,瞧見他趴在床邊,他才知道自己被他送進屋來。只是不同的是上回清醒得自在,這會兒多了捆綁自己的粗繩,弄得他一身狼狽。

「藥涼了。」自稱是盧方的男子舀起一匙湯藥靠向怵言,命令道:「張嘴。」

回應他的,是移開他身邊的退離。「我自己喝。」

「你這樣要怎麼自己喝?」

「只要你放開我。」

「好讓你又興起離開之意,等你昏在外頭之後再累我扛你進屋?」黑眉蹙起不悅。「我沒那麼麼多閑工夫;另外,你一再扯裂傷口,對你有害無益。」

「我死了不是更好,你我各為其主,你本來就不該救我。」

將藥碗放在床邊,一道冷哼隨後響起:「你說我不該救你?」

「你是德王府的人。」

「那又如何?」

「你想行刺寧王爺。」

「沒錯。」

「那你我就是敵人。」

「那又怎樣?」

「是敵人,就不該留情分。」

「你言下之意是要我殺你?」

「至少該冷眼旁觀。」

「眼睜睜看你死?」這傢伙實在讓人火大!「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他敢點頭就試試看!

不知道對方正怒燄灼燒丹田的怵言,順著自己的想法點了點頭。

「很好!」很好!他費盡心力、日夜擔憂照顧的是根本就不屑他如此勞心勞力的人,好,很好!「你寧可握著姑娘家的手絹橫死在無人聞問的暗巷,也不願活下來?好!算你行!算我離……盧方白費勁救一個根本不知道日夜不眠不休照顧十日來昏迷不醒的人需要費多少心力的混帳!」

他的怒氣中不乏擔憂,夾怒帶憂的語調讓怵言忍不住想起一人──那名同樣因為憂心他安危而動怒的美艷女子,被囚在德王府中的絕麗佳人。

離休……他以為自己將死前才領悟到使自己動情的女子是她,而盧方的言談語氣令他想起她。心神迴轉,不知怎的,他竟覺得眼前人的瘦削身形似乎很像……不,不可能!定是他太想見她才會萌生幻覺。

他在氣頭上,怵言卻像個木頭人似的直盯著他看?察覺到他眼神呆茫,突然有種覺得自己勃然動怒是很愚蠢般的了悟。

想來他的確愚蠢啊!行事向來我行我素的他根本不管旁人閑事,自娘死後,他所做的一切只為一個目的,如今竟因為一個只知愚忠的傻子改變了作風,甚至可以說是多事到自己都不願相信的地步。

不過是個會錯意、還錯東西的傻子,他為什麼如此在意?甚至不惜撥亂已經打好的算盤救活他,壞了自己的事?他何苦來哉?捫心自問的同時,腦中卻揮之不去那夜從他手中取來耳飾時他微揚的淺笑,像是辦妥什麼差事似的,讓他覺得自己被珍視。

是的,就是那夜他冒死也要還他一隻根本就不屬於他的耳飾的那股傻勁,才讓他改變念頭阻止盧方狠下殺手,甚或不惜和他撕破臉出手救他。

自那夜起,他在德王府和這深山簡居的兩地日夜來回奔波,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真的,他何苦累死自己?

怵言傻,那他這個心力枉費的人豈不是更笨,才會救一個根本不會道謝,只知道盡愚忠的傻子!除了死去的娘,眼前這傢伙是他唯一付出心力照顧的人,偏偏──

「怵言你這混帳!」惱怒罵完,就見他抓起盛滿藥湯的碗仰首一飲。

「盧方你……唔!」欲問他憑什麼罵他又為什麼喝藥,豈料話未說完,就見一張俊容朝他俯下,開啟的口承接壓下的兩片薄唇,錯愕倒抽口氣的同時,也飲盡渡進嘴裡的苦澀藥汁。

他竟然用嘴渡藥給他!想報復他不知感恩,要發泄心中怒氣也不是用這種方式。被迫飲進大半藥汁的怵言,眼睜睜看著得逞的惡意笑臉,氣得咬牙。

「怎樣?被人輕薄的滋味如何?」原本氣急敗壞的離休在看見床榻上的人兩頰淺紅後,這才舒活了點。「我就是有法子讓你吃藥。」

「盧方!」

離休以紅舌輕舔過沾上藥汁的唇,勾勒過朱唇,挑釁的看向床榻上怒氣沖天卻動彈不得的淺潭困龍。呵呵,他心情大好。

「要不要我再說另一件更氣你的事?」離休指尖點上裹藥的白綾,哼笑不絕於耳。「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替你治傷的?」

怵言用力閉了閉眼,不願去想他話中的涵義。他知道傷口有毒,想當然耳,上藥前必須先清毒,而唯一的辦法是……他不願去想。

偏偏,坐在床邊的人就是極有意願點明。「要不是我冒著生命危險為你吸毒,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你。」

「閉嘴。」怵言齜牙咧嘴地迸出話來,說什麼都無法想像方才他輕薄他的唇、吮上胸膛為他吸毒的情狀。

可惡!閉上眼不看他,偏偏腦海裡淨是自行想像出的景象,教人不困窘也難。那兩片薄冷的唇瓣貼吮上他的胸口……

「氣得想殺我嗎?」黑眸映出一臉怒意,眸子的主人這會兒才感到心滿意足。「方才我的氣就有這麼多。我忙裡忙外地並非想要你回報什麼,不言謝就罷,反正我也不想討,但至少別讓人覺得心力白費,落個自討沒趣。」

怵言睜開眼,終於明白他這般氣他的用意。

「我救你,只是不想你死,如此簡單,別無他意。」離休不再沾染怒氣的眸子閃過莫名失望 ,旋即別過頭下榻離去。

徒留怵言一人五花大綁的平躺在床榻上,默然深思。

☆ ☆ ☆ ☆ ☆

噗通!咚、咚、咚!圓扁石子在湖面跳漾出四圈漣漪後才甘心地沉入湖底。

而坐在渡口上丟石子的人,心緒同石子一樣,沉到湖底。

低落的思緒所為何事?不就是屋裡頭那個憨直得近乎愚蠢的傻子愈言。真是枉作好人!不能動裡頭的傷者,他只好拿腳邊的石頭出氣,癒想愈氣!

一塊、兩塊、三塊……

「是我不對。」

後頭突然傳來聲音,打住他近乎孩子氣的擲石舉動。回眸一望──

見鬼的!「你怎麼掙脫繩索的?」他像綁豬隻似的死綁,這傢伙怎麼還能脫困下床,大咧咧的走出來?

「運息使勁,要繃斷繩索不是難事。」

「好一個運息使勁繃……」話至一半,離休站起身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左右開弓,雙眸盯上他的胸膛。

突如其來的舉止和注視令怵言尷尬萬分。「你做什……」

「又給我扯裂傷口!」天殺該死的!「你到底要扯裂傷口幾回才甘心?知不知道我費盡心力是為了治好你,偏偏你這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傷口裂開無法癒合,你、你這傢伙到底要……」

「我是不得已的!」再不開口吼停他的抱怨,怵言怕自己壓根兒沒機會開口。對方話說得極快,不是他能招架得來的。「我是為了向你道歉才不得不掙脫繩索。」

「見鬼的!」離休煩躁地按著額角,頭痛欲裂。「你這傻子,叫我進去不就好了。」

「你會進屋嗎?」幾日相處下來,他發現他性烈如火,只要動怒,一時片刻絕對消不了氣,若真要等他願意進屋,不知道得等上多久。與其如此,他乾脆自己出來陪罪。

「但你……」離休拉長外衫的袖口,輕壓上溢出串串血珠的傷口。「看,又流血了,你這樣亂動要到何時傷勢才能痊癒?」

擔憂染上含怒帶火的黑眸,手邊的動作是與責備口吻全然相反的小心翼翼,讓怵言幾乎感覺不到胸臆的痛楚。這樣的矛盾讓怵言看得迷惑卻又心生疑慮。盯著眼下的髮漩,他瞇眼細思。

也因為初次與他如此靠近,才嗅進一絲甜香味,就像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味,而且還與他曾在某人身上聞到的香味相似,只是淡得必須細心聞才嗅得出;再者,他總覺這矛盾也似曾相識。不久前,也有人對他口出責備,實則是因心繫他的安危,為他擔憂才會怒言罵他。

那個人,那名女子……「離休?」

拭血的手忽地一頓,覺得發頂泛熱,像有團火在燒似的。他發現了?怎麼可能!「你剛剛在叫誰?」

「離休。」他是德王府的人,應該知道府中有哪些人才對。「你在德王府沒見過她?」

離休繃緊的心倏地放鬆。老天爺,還以為他發現了,原來只是一時恍神想到而已。「我是見過,怎麼?你看上她了?」酸意,莫名的逐漸自他心底竄上,酸得連話都隱約帶味而不自知。

「她對我有恩。」

「所以你將她記在心裡?」

「有恩必報是為人處世的根本。」

「所以將人家的手絹收在懷裡不敢或忘?」

「你……」被逗得困窘,木訥的怵言根本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解圍,只能瞠著兩隻眼睛死瞪著矮他一截的離休。

可惡!他可以一人獨戰十來個敵手,可以辦妥主子派下的艱難差事,卻唯獨在口才方面,跟三歲孩童相比恐怕還嫌不夠靈活。正在咬牙懊惱之際,靈光乍時敲上腦門點醒他。

他怎麼知道他懷中珍藏的手絹屬於離休?又問這問題不嫌煩嗎?思忖當頭,記憶中曾令他疑惑的那個「又」字重新湧上腦海。

他究竟是誰?為什麼知道他與離休之間的事?

疑雲,逐漸成團,愈見濃重。

這個盧方,到底是何身份?更重要的是,這人與離休有何關聯?

☆ ☆ ☆ ☆ ☆

夜半,山野霧氣沁涼如冬霜凜冽,在確定屋裡的人入睡後,離休才安心踱出他用來暫作棲身之所的簡陋屋舍,欲往城內去,準備回到德王府。

才走上渡口,隔空傳來的嘻笑讓他全身警戒。「想的人就在屋裡,何必睹物思人?」

「盧方!」聽出聲音屬誰,離休低喝:「滾出來!」

「出來就出來,不必用滾的吧?」笑聲落,人影現,盧方雙足落在搖?#92;不定的孤船,吊兒郎當的神態未減絲毫。「呵呵,我只是隨口說說,該不會真說穿你的心思了吧?」

「閉嘴。」

「他死對你打好的盤算來說根本無傷。」

「我要他活著。」離休警告意味濃厚的話語隨著目光戒慎的掃向盧方,頗有「你敢再出手就別想活命」的意思。

「是、是。」盧方意興闌珊地抱拳躬禮。「您說的話就好比聖旨,盧方不敢不從。」

聖旨?離休美眸惡狠狠的看向不知死活的傢伙。「不准你提那兩個字。」

「你說的是聖旨二字?」盧方像是故意,也的確是故意,更有甚者,口哨輕佻一吹,又動起嘴皮子字字刺入專屬眼前俊秀男子的罩門。「你不想聽的是這兩個字還是背後那個有本事擬這玩意兒的人?」

「盧方!」

唔,冷!極冷!盧方搓了搓雙手上臂,這聲音聽來還真教人毛骨悚然。「別這樣嘛,不過是開個玩笑,何必當真。」

「等你死後就知道我當不當真了。」離休腰側兩旁的雙劍同時出鞘寸?#92;,顯露兩道冷冽銀芒。

這一廂的盧方是看得心驚膽戰。「呃,算我輸,看在這段日子我掩護你讓你順利來回不被德王發現,還有借你名字的份上,饒我一命可好?」他是死士,但不想做真的「死」士。命,可貴得很,損傷不得。

鏗的一聲,雙劍同時回鞘。「你來做什麼?」

「特來通知你這位離休『姑娘』這陣子不必兩地奔波,德王最近沒那麼多時間欣賞美人舞姿。」

說到舞姿,盧方就忍不住佩服眼前的離休,明明是個男人,可輕舞婆娑起來比紅坊舞孃媚上千倍;光是舞惑,就讓那色慾熏心的德王到此刻還捨不得動手輕薄,只當他是世間少有的空谷幽蘭,供在德王府裡只差沒早晚拈香膜拜,叩首臣服。

呵呵,也幸好德王捨不得呵,要不然他這虛凰假鳳的招術早被識穿,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連帶拖累他。

聞言,離休面露疑色。

「前不久這皇……」想到這兩字跟聖旨同樣會要命,盧方趕緊收口改辭:「那傢伙下令要德、寧二王一起辦差,這兩個老傢伙搶?#92;都來不及了,怎會聯手?所以,現下德王正忙著搶首?#92;找人呢。」

「找人?」

「就是找人。」

「我問的是找誰。」這個死盧方,何時才肯收回吊兒郎當的脾性?看了就煩!

「十年前因後宮爭鬥不斷而被迫潛逃隱遁民間的…」

咻!一塊要命石子正面襲來,情急之下,盧方忘了自己站在哪裡,直覺就是向後翻身一躲,接著翻落船外湖泊,現成落湯雞一隻。有沒有搞錯?這樣對他!「離休!」

「小聲點,吵醒怵言我就要你的命。」

太冤了,為啥他老這麼倒楣,好事輪不到,壞事都找他?啐!他盧方是招誰惹誰啊!「你這麼麼重視他,咕嚕……是、是為何……」

「敢再說,下場一樣是死。」

狼狽地爬上船,坐在船板上喘氣,盧方再次在心底埋怨老天爺不公;遇上誰都成,偏偏就是讓他一雙色眼意外的被屎糊到,才會認識這虛假鳳凰,惹來一身晦氣。

「你……呼呼……真難伺候。」這也不行,那也不成,陰晴不定得像個娘兒們似的,啐!「說實話也死,不說實話也死,啐!」

「你說什麼?」

「沒,什麼都沒。」盧方搖頭,甩出數也數不清的水珠,披頭散髮,模樣可憐又狼狽。

「呵呵!」

還真敢笑,也不想想是誰害的。白眼斜眄,盧方卻在瞬間驚艷得兩眼發直。

月下銀波瀲灩,照映著渡口上笑聲不止的愉悅神態。

其實無論是離休姑娘或離休公子,離休擁有一張出眾容貌都是不爭的事實。盧方忍不住這麼想。

察覺盧方的凝視目光,離休止住笑。「你看什麼?」盧方怎麼跟怵言一樣,老望著他發楞?易容之後的面貌令人注目是理所當然,可是卸下易容、恢復男兒身的他還被人這麼凝視就奇怪了。怵言常望著他發楞就算,已經看慣他臉的盧方又為什麼反常?

「你娘定是美人。」才會生出這麼俊秀的離休。

「淨說些沒頭沒尾的話誰懂。」嘖!嗤之以鼻時,離休雙眸回望屋舍,別過頭時,眼裡有著藕斷絲連的不捨,十分猶豫。

盧方見狀,凝起正經神色。「你很在意屋裡的人。」

「嗯。」他坦言,不認為有何不妥。

「你很少這麼在意一個人。」

「我知道。」

「別跟我說你不想利用他挑撥德、寧二王了。」

「我還在考慮。」

「為了他撥亂算盤?」盧方挑眉。「你可知這麼一來就前?#92;盡棄?」

「山不轉路轉,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言下之意你是決定這麼做了?」

「有意見?」

「不。」他雙手高舉。「盧方不敢。只是……」

「只是什麼?」

「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更動精心布好的棋局,離休,你可知這決定背後的原因何在?」他問,答案也早為眼前的人備妥,就不知道被問的一方是否願意坦誠。

「你認為呢?」離休反問,仰望無言的天幕。

看來是連他自個兒都察覺到了。有此了悟,盧方看向離休時,眸裡閃過複雜難解的光芒。

「盧方?」

「我想的和你想的恐怕相去不遠。」

「是啊。」離休薄唇抿起淺笑,這笑,淡淡的,夾有半絲自嘲。「和你想的相去不遠。」重覆的話末了也化成嘆息,混入深夜霧氣。

之後,氣氛陷入一片死寂。

「哈──唔。」揚掌摀任打噴嚏的嘴,他可不想壞了這靜謐氣氛,要是又惹火他,下場豈是一個慘字了得。

「盧方。」

「哈啾!」還是忍不住!「什、什麼事?」

離休似乎沒有注意到盧方殺風景的噴嚏,頓了一會兒再度開口:「對男人動情,是否荒唐?」自己這些天的憂心忡忡與關切,再想不透個中涵義就是自欺欺人了。他不想自欺欺人,遂只能承認。

盧方愕然張口,老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這話與他所想的相去不遠,但聽見他親口說出震撼依然不小。

「荒唐嗎?」離休催問,聲音低得彷彿也在問自己。

這樣的情愛是否荒唐?

誰知呢?


第五章

口乾舌燥得如火燒灼嚥喉的感覺,讓怵言在大半夜裡睜開睡眼起身下床,欲到桌邊倒杯水止渴,雙足才落地,就發現屋內那張胡床上有道身影正斜靠窗邊,沉緩地呼吸起伏著。

皎潔月光穿過開啟的窗,落在胡床上沉睡的人身上,在俊秀的臉上映出一抹淡雅光暈。彷彿受到蠱惑般,他轉了方向往胡床靠近,直至自己的肩也映上月光才停下。

眼前俊秀的面容在月娘有意無意的烘托之下,細心看去便可見其眉宇間透露出一絲尊貴傲然,撇開這張臉的主人清醒時的伶牙俐嘴不說,沉靜下來的他乍看之下也不過就是一名約莫二十的少年。

這樣的少年,怎麼會與德王府扯上關係,甚至還是德王眷養的死士之一?而這等身份的他竟救了自己,這又是為什麼?這點怵言始終想不透。

照理說,他算是妨礙他行刺寧王的人,見他將死,就算他冷眼旁觀也不令人意外,可是他卻救了他。目的何在?數日來,他怎麼想都想不透。

「咳、咳咳!」輕咳乍起,立刻被怵言抑回胸內隱忍,而未癒的傷勢讓他容易疲累,不得不就近以不驚動人的小心翼翼坐上床沿,更靠近沉睡的人一步。

就因為這麼近,就因為深夜聲調俱寂、萬物潛蟄,日間雜氣入夜後逐漸沉澱,一股甜香氣味才分外明顯。

怵言分神嗅了嗅,這味道他常聞到,只是不確定從何而來,始終心生疑雲;直到此刻,他才確定這氣味是來自眼前沉睡入眠的人。

因為確定,更因為聞得真切,怵言憶起與離休相遇時在她身上聞到的胭脂水粉味,和這氣味是一模一樣的。

他身上怎麼會有胭脂水粉的味道,還如此濃烈?男子與女子用的胭脂水粉有何關係?再定睛一看,兩側白玉似的耳珠上竟有細如針穿的耳洞,這是?

耳洞、相似的身形、雷同的言談口吻、知道他與離休相遇之事,莫非……推想到最後的答案,駭得怵言倒抽一口悶氣。

不,怎麼可能?他和離休根本一點都不像,不可能是同一人,不可能!然而,一句反問冷凝住他紊亂的心緒。若不可能,他怎知你與離休相識之事?

但這太荒謬!一名男子化身為絕麗佳人,怎麼可能不被識破呢?尤其德王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怎麼可能不被拆穿?這實在太……

不!定是他胡思亂想,這絕對不可能。搖頭晃腦了好一會兒,怵言亟欲甩開腦海裡嗡嗡作響的紛亂雜音,拒絕深思更多。

然,就在此時,床上的人橫在腰上的手動了動,閃過一點突兀銀光映入怵言的眼裡。他直覺就是低頭一看──若能視而不見那該有多好?當看清吸引自己目光的東西之後,怵言絕望地如是想著,恨不得自己低下頭的那一刻是個瞎子。

那道細微卻突兀的銀光來自一件銀飾,一隻精巧的耳飾。那夜,他冒險送還離休的耳飾,此時此刻正安分的躺在眼前這名男子的掌上,閃動著月娘落下的潔亮,發出淡然銀光,同時也摧毀他僅存的希冀。

令他動情的不是絕麗佳人,而是虛凰假鳳?表面上是纖弱女子,實則是個真真正正的男子?

離休是個男人!他動心的對像是──

「離休?離休?」試探性地喚道,他不信,不信那荒謬乖誕的想法會是事實。如果是,對他何其諷刺!

「離休?」輕拍沉睡中人的臉頰,怵言喚的語調一聲慌過一聲。「離休?」

終於,被他打擾好眠的人有了動靜,眉頭蹙起,悶聲咕噥:「真吵。」

「離休?」

「唔,別吵我。」累壞的人壓根兒不知自己被人逼問著,只覺得一切都是夢境。

「你真叫離休?」趁他睡得迷糊,怵言急切問道。

「嗯,廢話!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離休伸手向半空中,像揮蒼蠅似的。只想得個好眠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無意中的回應有多駭人心神;只知道耳邊吵人的聲音消失,又可以恢復一夜好眠而再度心滿意足的入睡。

只是,嘈雜聲響的始作俑者恐怕一夜不能成眠了吧。想不到!要他如何能想得到,令他初次動情的佳人竟然是個男人!那掌中閃爍的銀光和懷裡珍藏的絲絹,在一瞬間變得可笑且諷刺!

忽覺手掌被人觸及,離休倏地自夢中驚醒,兩眼忽睜,映入一張憤怒的臉。

「怵言?」離休惺忪睡意未減,慵懶的揉了揉眼,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這麼晚不睡怒瞪人作啥?這陣子我可沒拿繩子把你綁在床上。」近來他啥也沒做,何德何能承受他一臉蠻橫的氣惱?

「離休。」

聞言心驚,離休扯唇強笑。「你又想起心目中的佳人了是嗎?都說了你傷勢未癒還需要靜養些時日,等到……」晃在他眼前的耳飾凝結住他所有言語。

他驚愕低首,掌中空無一物。什麼時候不見的?再抬眸,至此他終於明白眼前之人怒氣因何而生。

「這是什麼?」壓低的嗓音為的是抑制不斷攀升的怒氣,被欺瞞、被誆騙,這些認知再三加深怵言隱抑在丹田中的怒火。接著,怵言從懷中抽出十數日來凝視以解相思的手絹,在他面前輕揚,以同樣的口氣逼問:「這是你的?」

「我……」離休黑瞳不停流轉迴避,卻怎麼都避不開近在眼前的怒意壓境,那股氣勢讓人窒息。

「刺殺寧王的是你,那夜誤闖進屋撞見的也是你,街上巧遇的是你,救我到這兒的還是你,無論是男是女,全都是你對嗎?」

「我……這、這個……」

「離休!」

「喝!」活了二十個年頭,從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厲聲厲色,剎那間教離休腦子一片空白,平日刁鑽的利舌全無用武之地。

反之,平日木訥屢居下風的怵言因為憤怒,氣勢竟高他一籌。「看我拿著手絹睹物思人很有趣是嗎?看我對假扮女子的你錯動情愫很可笑是嗎?所以你救我,因為你想看我笑話,看我對一個虛凰假鳳錯置情種,要看寧王府的人有多愚不可及是嗎?」

「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

「哈哈哈!」怵言仰首狂放的大笑打斷離休的解釋。「可笑!是很可笑!我怵言從不欺人也不誆人,怎知今日會被人誆騙,惹出這麼個大笑話,呵!哈哈,你戲看夠了,心滿意足了吧?寧王府的人正如你所想的,就是這麼愚不可及。」

「我無意騙你,我只是……」有口難言,有苦難說。

「住口!」怒目眄視並狂吼喝止,怵言退離胡床,將怒氣發泄在掌中緊握的絲絹與耳飾上。

他是該動武教訓他,但他不能,遲遲不忍。他欺他騙他,卻無可否認的也救了他。只是救他的人,卻傷他的心神。那麼,胸中這股怒氣和疼痛要如何宣泄?如何救治?

唯一的方法就是──「笑話你已經看夠。」怵言輕揚執物的右拳。「我想這些東西你也用不著了。哼!」既已真相大白,這些可笑的東西留著也沒有意義。

一切不過是個圈套,一個戲弄他的圈套。無關情,亦非愛。這些不過是在提醒他曾是別人眼中的笑話、供人看戲取樂的証據。

離休步下胡床,跟隨他往屋外退的腳步移動,雙瞳鎖住他的右手,神色緊張。「你、你想做什麼?」

溫厚的唇抿出迥異於平日的冷笑,怵言沒有開口回應。一笑過後,怵言轉身衝出門。離休急追至屋外,佐以夜幕,皎月如燈,他看見前頭的怵言停在湖畔高舉右手向湖中揮去。

「不要!」他情急大吼,卻阻止不了怵言丟擲的動作。

沒有停下責問,沒有一絲遲疑,離休追逐的腳步並未因為來到怵言面前停住,雙足在湖畔石塊上一點,便縱身跳進夜裡冷涼的湖裡,不見蹤跡。

留在岸上的怵言眼見這一幕,翻湧怒氣如遭冰雪般陡降,徒留因離休舉動而更加紊亂的心緒。

他望著波紋漸平的湖面,困惑、難解……

☆ ☆ ☆ ☆ ☆

找不到!怎麼都找不到!

潛入湖裡的離休無論再怎麼睜大眼,再如何無視冰冷湖水帶來的刺痛,眼前就是一片無法見底的暗黑。

到底落在哪裡?唯恐精巧的耳飾會隨波逐流到更遠的地方,離休像發了瘋似的不顧此時此刻是深夜時分、也忘了入夜後山中靜湖有多冷冽刺骨,一心一意只想盡快找到一直收在身邊的耳飾。

那是他的!屬於他離休的東西啊!那是二十年來除了娘之外有人肯為他費心的証明啊!數不清自己從懷裡拿出來端詳過幾回,可記得最清楚的是每次都會讓他想起怵言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潛入德王府送到他手上的情景,還有當他放在他掌心時揚起的淺笑。

他不會知道,那抹笑看在他眼裡有多少意義。與娘相依為命的日子再苦也無怨言,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有娘陪伴,並不孤單;但娘死後,孤絕一人的他所遭受的危難、痛苦,還有旁人的漠不關心或別有用意的心思,早讓他寒了心、冷了情,斷了對人世情意的希冀。

是他傻憨的舉止活絡了他的心,卻也是他絕然的舉止毀了能勾起他回憶的重要東西。他怎麼能那麼做!那是他的東西啊!

☆ ☆ ☆ ☆ ☆

湖面上──

他在做什麼?久站湖邊不見離休遊上岸來的怵言望著平靜如常的湖面,雙眸灼燃著不自覺的焦急。

他跳進湖裡的瘋狂舉動為的是什麼?他不明白,也想不透。他知不知道入夜的湖水有多冰冷刺骨?還是他真的必須跳進湖裡?只為他丟進湖中的耳飾與手絹?

哼!那不過是用來嘲弄他的東西而已,他這麼做是要給誰看?已經識破詭計的他會因此而心軟嗎?哼,他也太小看他怵言了吧。

但是,心口的沉悶所為何來?望著平靜無波的湖面,隨著注視的時間愈久,湖面平靜維持得癒久,怵言的一顆心便懸得癒高。

怒氣消散之後,所生的是動搖。他仰首望天,再俯視湖面。離休已經潛入湖中?#92;久,到現在還不見他上岸。

「該死!」咬牙低吼,怵言脫下衣衫縱身跳入湖中,立刻教冷冽的湖水刺得渾身疼痛,尤其是胸口逐漸好轉的傷勢,更是如千萬根針在上頭猛刺般。

這麼冷的湖水難道他一點感覺都沒有?潛入水中在無法視物的湖底只能以手四處亂探的怵言心中如是想。

他無視湖水冰冷的瘋狂舉止為的是什麼?探尋的同時,這疑問也在他心頭像漣漪般,一圈圈地不停擴大。

終於,在好比是大海撈針的胡亂探尋之後,左手碰觸到微暖的足踝,怵言直覺便是縮指緊扣,不料竟換來強烈掙扎,固執地不讓他拉上岸。

這傢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猛力拉他貼近自身,被拉扯阻止的離休毫不猶豫地雙掌按上他胸口,使勁推開彼此距離。

他要找到那隻耳飾,非找到不可!放開他啊!推拒的雙手以舉動代替言語,偏偏扣在他臂上的手就是不放人。

天殺的怵言!不是氣他惱他,以為他存心戲弄他嗎?既然如此,他的死活又干他何事,哪還需要他插手?放手!再不找就永遠都找不到了。

費了一番氣力才將離休拉上湖面,傷口因為冷冽的湖水冰蝕,再加上方才離休掙扎時扯動傷勢而疼痛加劇,怵言的眉頭此刻鎖得比什麼都緊。偏偏扣住的人才換口氣,便又想潛入湖底。

「離休!」

「放開我!我要找!一定要找到!」心急的離休已經無心管自己這模樣狼狽與否,又是如何的失態,一心只想找回屬於他的東西。好不容易能有件東西屬於他,沒有企圖、沒有利用與否,就這樣單純地屬於他的東西。這東西怎能失去!

見他失心散神如斯,怵言心頭莫名地揪疼,扣在他腰背的雙臂進而失控收緊,將人牢牢錮在懷中不容他動彈。

「夠了!」他厲聲喝止,總算制住他漫無目標的瘋狂搜尋。

「那是我的東西,我的。」抵在怵言胸前的離休悶聲控訴,語帶哽嚥:「那是我的……」

這是欲引他入甕的作戲,還是他當真如此重視那耳飾?疑雲心中生,怵言縮回一臂,手指成勾托起抵在他胸口的臉。

只見柳眉蹙起的濕淋淋的臉上有著傷痛,被湖水刺紅的眼眶噙著水,就不知是湖水還是?#92;,鼻頭微紅,鼻下的唇冷得發紫,頻頻顫抖,上下白牙交相打顫。

發紫的唇如何作假?怵言捫心自問,最後得到離休跳湖的舉動並非作假的結論。只是為什麼他要這麼做?他怎麼想都不明白。

想不透,卻因為他的淒然模樣而心軟。那兩片薄冷發紫的唇……盯著不停發顫的泛紫唇瓣,那應該是很淒慘的,卻能鎖住他的目光,教他無法移開,看著、望著,他不禁心緒迷惘,心口泛疼。

他迷惘什麼?又心疼些什麼?而先前,又在氣些什麼?恍惚間,那張屬於女子的絕麗容貌與眼前的俊秀重疊,怵言這才發現其中有幾?#92;相似之處,非關面容,而是眉宇間的神色態勢。

倏地恍然大悟,他迷惘,因為似曾相識;他心疼,因為他的模樣像極了失去珍愛寶物的孩童。而氣惱,則是因為被蒙在鼓裡。

捫心細想,他氣的,是被他忽男忽女的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愚弄,而非因為動情的對像是他,那個虛凰假鳳的離休。

莫非對他怵言來說,無論離休是男是女,都是唯一能撼動他神魂的人?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動情不過幾日,怎可能深至如此瘋狂的地步?絕對不!

「放開我。」

離休慌張焦急的掙扎打亂他的思緒,拉他回神,緊扣的手臂仍然沒有放人的打算。「你瘋了嗎?」

反身強拉他往岸上走,後頭的離休硬是要留在湖中繼續尋找,不肯依從。「離休!」

「我不要上去!讓我找!」這湖上接東面青山直流而下的瀑布,下接流往南山的支流,再遲,就真的找不到了。「算我離休求你成嗎?讓我找,讓我……」話未完,一雙健臂迎來,毫無預警地將他打橫抱起。

「你放……」還想掙脫的離休在抬頭望見面色一沉的兇臉時,心口突地一窒,嚇得無法言語,再低頭瞥見怵言胸口的刀傷,突然像是被人點穴似的不再掙扎。


第六章

「冷靜了?」上岸後沒聽見懷中人任何聲響的怵言開口詢問。

「放我下來。」應話的離休整個人像沒了魂似的,連說話都變得呆滯木然,語調透著的,是放棄後的絕望。

其實他也明白啊!深夜在湖裡什麼都看不見,一個小小的耳飾落進湖裡要找就像大海撈針一樣,他也清楚絕對找不到,可是要他什麼都不做就放棄,他做不到,做不到!

依言鬆臂放人,雙足落地的離休像全身力氣被抽離似的,沿著怵言的身形下滑,癱坐在地。

最終還是心軟,怵言蹲身與他平視。「進屋換件衣衫,免得著涼。」

離休茫然抬頭,黑眸呆望著勸說的人,苦笑。「既然認定我假扮女子是為了戲弄你,你又何必裝好人,我著涼與否跟你怵言有什麼關係?滾!少端出一張假仁假義的嘴臉!我離休不希罕!」

以指撥開垂落離休額前的濕髮,怵言以平板的口吻道:「因為最恨欺騙,所以我從不如此對人。」

「我無意騙你!」

「有意無意我不管。」既然他與他同樣是男子,那麼這份情就動得荒謬可笑。斷情絕意,是唯一的作法。他語氣淡然,所以更顯得不念一絲情分。

「如果離休真的是名女子,你會說出這種話嗎?」

「不會。」他坦言。

因為沒有隱瞞,所以更是殘忍。「好!好個不會!」呵,原來自己的情敵是女裝的自己,呵呵!

「離休?」

「別碰我!」揮臂擋開他伸向自己的手,離休挪動冰冷的身子向後退。怵言蹲在原地,依言不再前進。

「你從不欺人,所以我要你告訴我,你對離休……我指的是你以為的離休姑娘真動了情嗎?」

「嗯。」

「如果是貨真價實的姑娘,你會向她表訴衷情嗎?不管她是不是德王府的人。」

「我會。」

毫不猶豫的實話實說,正如他所言──從不欺人。可他卻傷人而不自知。抬頭望見他的漠然神情,令他心寒。離休又問:「但現下離休和你一樣同為男兒身,你又打算怎麼做?」

「當作沒這回事。」怵言依然直言不諱。

「哪怕是我向你訴情?」

「你不該。」

「不該?」離休重複道,忍不住苦笑。「因為同是男兒身?」

「世俗倫常不容。」

此時適巧一陣夜風吹來,他注意到離休因此打了個寒顫,瑟縮了一下,伸手欲扶他進屋。離休卻如遭雷擊似的猛地往後縮。

「起風了。」他解釋。

「是嗎?」離休茫然應聲。

「離休?」

「呵呵!哈哈哈!」離休突然仰首大笑,不嚇人一跳都難。

「離休?」怵言再次試探地喚了聲。

「別當真。」

「什麼?」

「方才的一切我是說笑的,別當真。」站起身豪爽的拍上他的肩頭,離休像變了個人似的,邊笑邊說:「哎呀!看看你,又把傷口扯裂了。天老爺!再這麼下去,你何時才會回寧王府去啊!」

「離休?」前後十萬八千里的差異,讓怵言頓感無所適從。

「別當真、別當真。」揮手笑謔,離休朝他眨了眨眼,露出少年淘氣樣。「你真以為那小小的耳飾對我那麼重要啊?開什麼玩笑,那不過是我男扮女裝用的小玩意兒罷了,無足輕重、無足輕重。」

「你沒事?」

「我哪有事。」聳肩吐舌,泛紫的唇咧開大大的笑容。「別這麼傻又被我唬住,不過話說在前頭,我男扮女裝並非有意作弄你,這點你得信我。走走走!快進屋去,你我都得換件衣裳,你還得重新上藥呢。」

「方才的事……」

「說笑的,就告訴你別當真了嘛,走走走,天涼了哩!」

離休在後頭推他進屋,怵言聽見的是含笑的平朗語調。方才的話是說笑、存心逗他的?忍不住起疑,但思忖再三後他決定就依他所說的想。

因為如果當真,他真的不知該如何才能善了。

所以哪怕他說的話真假易辨,他仍決意選擇不再深思。

☆ ☆ ☆ ☆ ☆

同樣是深夜,同樣是冰冷刺骨的湖水。

而同樣的,本該平靜不興波紋的湖面時而有黑影浮上,而後又消失,重複再重複,頻繁得像在找什麼重要寶物似的急切。

且並非一夜的心血來潮,而是接連數夜的反覆。潛入冰冷的湖裡,只為搜尋一個不可能找得到的東西。

一座湖與一隻耳飾,好比是蒼茫大海與一粒米粟,要找何其困難。

偏就有人不死心。被以為在屋裡熟睡的人,其實是連著幾夜下來根本沒有安穩睡過,悄然起身看的、望的,總是在大半夜裡偷偷到湖裡的人。

一連好幾夜,看著走向湖水的人在東方微露魚肚白的時候黯然失神地上岸觀望湖面好半天,直到天明。

然後,自以為沒被發現,一如以往地照料傷勢未癒的他,孰不知所有的疲累全寫在時而沉重合上的眼皮和日漸消瘦的兩頰上。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小寐,還以為他不會注意到,真是天真。

不斷不斷重複的景象,他每看一次,就心痛一回,不知道他還要這麼凌辱自己的身體到什麼時候。

那晚的雲淡風輕是假,他心知肚明,但無能為力也是事實。他倆同為男兒身,這是再怎麼樣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如果能輕鬆說出「別當真」的話,為何不能照做?

為何不能?嘖!怵言冷冷哼笑出嘲弄,是對誰的只有自己知道。不能依言而行的人又豈只他離休一個。哼哼,呵呵呵!

他呢?但現下離休和你一樣同為男兒身,你又打算怎麼做?當作沒這回事……言猶在耳,心卻反叛主人,不斷、不斷的動搖,隨著每一夜水聲的泠泠作響,心版便會劃下一道又一道的刻痕。

痛,不比胸臆上的刀口來得顯著,但足以讓他消沉失意好一段時辰;胸口的刀口會有癒合的一日,可心版上的刻痕終他一生恐將如影隨形。由此看來,嚴重的是哪一個?

前者傷在皮肉,後者重創心頭,哪一個更需要被救治?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之後,湖面竄出一道日漸熟悉的形影,卻幾乎是立刻又潛了下去。

[ 本帖最後由 yunwinni 於 2014-10-19 17:3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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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無論他怎麼找,就像在大海撈針一樣困難,一樣沒有著落!

氣死人了!離休舉起雙拳惱怒又憤恨地捶打著湖面,激起一次又一次的水花,直到最後似乎無力才黯然垂下。

濕淥淥的臉上分不清是冰冷的湖水還是?#92;,懸著希冀找過幾夜,便有幾回失望惱恨而不禁溢出眼眶的?#92;。

生平不識情滋味,首次的動心撼情卻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只因為他是男兒身,就只因為這樣的理由所以注定慘敗,連開始的機會都沒有?

不甘心!他好不甘心!他能臣服於自己的心意,屋裡的人卻不能,他明明並非全然的無動於衷,卻不能像他一樣,無視世俗倫常。

世俗倫常真有那麼重要?如果是,那倫常中的「父慈子孝」他為何看不見?為何自小跟著娘顛沛流離,還不時得為了保命閃躲易容?

世俗倫常根本就不存在,就算存在也不重要。只有執迷不悟的人才會死守,才會用它作為最可笑也最薄弱的拒絕理由。他離休不在乎該死的世俗倫常,他只知道自己喜歡他,毫無理由地喜歡他。

他的傻、他的愚忠、他無意間展露的輕笑,在在都深深吸引他。但是一句「當作沒這回事」也深深傷害了他。

他以為他是什麼?木石人嗎?沒有知覺、不會被傷害嗎?所以放心地把話說絕,以為這樣他就會死心?他不懂他,不懂他離休啊!

若他離休是個輕易死心的人,怎會抱著十來年的恨意潛入德王府等待報仇時機來臨?若能輕易死心,離休就不是離休了啊!

然,只有他不死心有什麼用。那個人就是死腦筋、不知變通,一旦認定了就不會輕易改變。也因此,根本不能奢望他無視世俗倫常。

他懂,也明白,更知道不能強求。但有必要做到連讓他留下一個懷念的東西也不行嗎?非得將一切打散,什麼也不留給他?只是一隻小小的耳飾,他何必做到那麼絕?

手絹,很輕易地找到;但耳飾,卻像石沉大海,沒有下落。到底在哪裡?回過神來,離休望了望湖面,深吸口氣準備再一次潛入搜尋,來自湖畔的聲音打住他探身的動作。

「你還要找多久?」看不下去他這麼折騰自己,腳步比理智先一步踏出門,衝動出聲阻止。「上來。」

「你沒睡?」轉身向他,月下一張嚴肅的臉看來帶著兇怒。離休不自覺地退了幾步。

還退!怵言見狀,火氣直升。「上來!」

「與你無關。」

「是誰說那東西不重要的,既然不重要就給我上來。」

「何必佯裝好人?」離休苦笑冷哼,把話說絕的人這種時候的溫柔舉止不過是種諷刺,諷刺他離休的不死心、不乾脆。

「上來!」

「你要我說幾次,我上不上去與你無關。我冷死、凍死,你怵言會在乎嗎?不,你不會,因為我是男人,和你一樣是男兒身,所以你不會在乎,更無關緊要,因為我離休不是你想要的絕麗佳人,所以我是死是活根本就不干你的事。進屋去,別管我的事。」

與他無關?「再說一遍,你的死活跟誰無關?」怵言一字字的說,咬牙切齒得令人頭皮發麻。

可惜,勸不了離休,甚至還激起他骨子裡的好強。說就說,誰怕誰啊!「我的死活跟……」

嘩啦的落水聲打斷離休的意氣用事,還來不及回神,濕冷得泛白的身體已被拉貼上熾熱的胸膛。

「你、你要做……唔!」強吻出乎意料的落下,離休瞠大眼,一張面帶兇相的臉就在眼前,近得可以細數怒瞪自己的眼睫。

震撼的,不單隻有離休,將兩人拉入難解局勢的怵言亦然。是他說會當作沒這回事,也是他失緒衝動違背自己說的這句話,自此又會是什麼樣的景況,他不知道,也想像不出來。

怵言只知道氣憤下依照心中念頭而行的他,盈滿於心的,一半是順遂心意後的滿足,一半則是倫常規範的鞭笞。

該如何消弭後者,他找不到方法。如何說服自己動情的對象是名男子?誰來告訴他這並不是錯,又有誰來說服他相信情動毫無道理可言,甚至能夠動情到不在乎對方是男是女?

誰能說服他?告訴他這不是錯,告訴他順遂自己的情意比遵循世俗的倫常更重要?在碰觸到離休的唇舌時,思緒千回百轉,怵言試圖抓回逐漸離散的心神,卻是徒勞無?#92;,愈是逼自己清醒,靈舌癒是反其道而行的深入探索。

直到懷中人因為腳軟撐不住自己往下滑入湖中,引來嘩啦一聲時,他才如夢初醒般,驚然錯愕。意識到心疼惱怒下的自己做了什麼,他僵在原地,屏息凝視著掙扎須臾終於找回氣力撐起自己的離休。

沒有料到自己拒絕的結果是一場噬人心魂的親暱,一時間,離休的神魂像被抽離紅塵俗世似的,忘了早先來自於眼前這人的折磨,無法抑止的心顫像在全身上下跳動般,震出一波又一波的溫熱。

湖水,忽然不再冰冷刺骨起來。但同時,一抹悵然若失也醞釀而生。從驚愕狂喜中抓回的心神也帶回對他的瞭解。

突來的親暱就如同「突來」之意,只是他一時克制不住的假象,並不是永遠,自然不代表他無視世俗倫常;那只不過是一個突來的衝動氣惱。是他離休無視他的關切惹來的一時衝動,不代表什麼。

「你明明知道我對你抱著什麼樣的想法,為何還要這麼做?」苦澀隨著他神智清醒後而來,驅散一時乍起的欣慰。「你知不知道這麼做更讓動情的人放不開?」

一時乍起的喜悅他寧可從未有過。從未有過便不知失去的滋味,偏偏他卻給了他這樣的撫慰,要他怎麼辦?「你說會當作沒這回事,現在卻對我……你要我怎麼相信這句話?要我怎麼死心?你明明對我……」

「夠了!」怵言如遭雷擊地倉皇退步,刻意不去看離休眼底的受傷神色,滿心以為這樣,心口便不會感到疼痛。孰料心仍然會痛,只因為他太明白這樣的言行有多傷人。

「動情於我,難嗎?」艱澀地開口詢問,得到的是他再度退步的拒答,離休自顧自的笑了。「或者該問:坦誠動情於我這件事,難嗎?」

眼前的身影聞言,渾身一震。

「我說中你的心思了?」他的反應,離休真切看在眼裡。「你動了情,只是不願承認?」

「不要說了。」怵言轉身背對離休,再也不願見他受傷害的神情,那會減弱他迴避的決心。

「為什麼不肯承認?世俗倫常對你就真那麼重要?明明是除了一條命外什麼都沒有的死士,這世俗與你又有何干?有誰會看重你?有誰會像我一樣看重你、在乎你、喜歡你?怵言,我……」

「我叫你不要再說了!」狂吼回應,他必須拒絕他繼續說下去,他的一字一句皆深深切中他的心思。

正因為如此,他才必須阻止,否則依他對他的瞭解,只會讓他更無法放開他。理應放手的就該放手,若不放,違天背理最後的下場會是什麼,他不敢想像。

「你要我不說我就不說,但是怵言……」能接近他嗎?望著正對自己的寬背,離休自問。最後也不管是否會被拒絕,他靠近他,雙手環住怵言露在湖面的腰,感覺掌下一陣戰慄卻沒有推拒,他悄悄鬆了口氣。

「我以為你最多不過是愚忠而已。」離休一字一字緩緩吐出,貼在他背上的唇開合時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觸怵言繃緊的背脊。那是他故意的。知道他不會回應,所以存心不讓他好過。「但是我終於明白你不是愚忠,你根本是愚蠢、愚昧至極!」

渾身猛地一顫,怵言怒喝:「離休!」

「聽我說完!」雙手扣緊,加重的語氣添入莫名懾人的氣勢,讓人不得不折服。「你可以當作沒這回事繼續自欺欺人,但我不是你,我不自欺也不欺人,無論是男是女,動情已是屬實,我無意收回也絕不收回。聽清楚了嗎,怵言?我離休,絕不死心,絕不!」

「住口!」

「我會讓你承認喜歡我,會讓你不顧該死的世俗倫常地承認喜歡我。」

「離休!」不要再說了!怵言轉身摀任他的嘴,不讓他吐出任何會動搖他決心的字句,卻望見他的眼,只見詭計得逞的了然,那是彷彿看穿他心思的澄澈犀利。

「我不會如你所願,永遠不會。」別再費心於他,他不能回應,也無法說服自己回應。他會動搖決心,會猶疑不定;然,再怎麼動搖、怎麼猶疑,也不會改變原先的想法。他為什麼麼不懂?

「無妨,我可以追著你。只要追著你,總有一天你會改變。」

「不會。」他回應得斬釘截鐵。

「那也無妨。」想開的離休回他一抹淺笑。「追在你身後能看見你,總比看不見你來得好。」

「即使我娶妻生子?」

「你會娶妻生子?」似乎料定他不會這麼做,離休反問的語氣顯得相當沉著。相較之下,怵言的問法就像拙腳不入流的試探,被反駁得啞口無言。

「要怎麼做你才會死了這條心放棄我?」

「殺了我。」毫不猶豫的答案震撼了怵言,雙瞳錯愕地下望,與他對視的眼底沒有半絲玩笑。

「想要的就要得到,除非死,否則我絕不罷休。」直射而來的視線、堅定的神情、因為緊張而抿成一條線的唇,這樣的神態只有無悔,再也沒有其他。

這樣的離休,幾乎令他折服,將近滅頂。而唯一勾住怵言,讓他不至於滅頂的,是倫常的桎梏。隨著沉默的時刻癒久,這桎梏也愈能因為清楚的神智而將怵言從因離休言語所造成的深淵拉開抽身。

怵言毅然決然地推開離休兀自上岸,亟欲斷絕一切。此舉也如他所想,狠狠傷害著身後不知死心為何物的離休。


第七章

雙掌交擊聲自西側樹林傳出,離休與怵言的目光同時移向聲音來源處。

離休首先認出來人。「盧方?」他來做什麼?

「好戲,真是一場好戲。」掌聲不絕,盧方自暗黑的林裡走出,來到湖畔,含笑的眼譏諷地來回掃過兩人。

「你是盧方?」刺傷他的才是盧方。

「正是在下。」盧方抱拳作揖。「你命真大,鮮少有人中了我的毒之後還能存活。」

怵言雙手揚掌運勁防備。

離休在這時也上了岸,擋在劍拔弩張的兩人之間。「你來做什麼?」

「對男人動情,是否荒唐?」盧方雙眸含笑的睇視聞言臉色發白的離休。「這句話似曾相識是嗎?」

「你……」

「那夜你同我說的不就是這件事?」

「住口!」

盧方走向怵言,途中卻被離休扣在身邊,他倒也順從的佇立原地。「是怵言嗎?我真不知道一名小小的死士憑什麼能令你傾心?甚至……」他長指輕浮地挑了下離休尖細的下顎,得到惱怒的回應,他一笑置之,瞥見怵言濃眉深鎖的不悅,笑得更是張狂。「落得被拒於千里之外的下場也執迷不悟。」

「盧方,再說我就殺了你。」

「很可惜,現下還不是我死的時候。」語畢,盧方反手扣住離休,單膝跪地。「盧方參見八皇子。」

「盧方!」

「八皇子?」平板卻難掩訝異的疑問發自怵言口中。「你是八皇子?」

「不要聽他胡說!」離休試圖扯回自己的手卻不能,盧方的力道比過去大得多,難道之前居於他下風是假,故意騙他的?「你放開我!」

「怎麼能放?你能讓我成為德王爺的義子,將來他壽終正寢,我便是唯一能接收德王府的人,你可是我最大的籌碼。」

「你難道忘了我們的約定?你幫我潛入德王府,我助你接掌德王爺的一切,你竟然反悔!」

「是你反悔在先,怨不得我。我要殺他而你卻執意救他,是你先反悔,逼得我不得不改變初衷。」

「離休!」被冷落在一旁的怵言厲聲喝阻兩人的唇舌交戰。「你怎麼說?」

怎麼說?離休望著相距數尺的人,沉默無言。

看這情勢──「難道你不知他是當今聖上的兒子?」盧方佯裝訝然。「呵!你竟然對離休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怵言狠狠瞪了盧方一眼,視線又轉回離休身上,看見他一臉心虛。

「你是八皇子李修?」怵言寒聲詢問,同時想起寧王的交代──怵言,本王派你找尋八皇子李修的下落,一定要比德王那老傢伙早一步找到,不得有誤!

李修,離休……難怪他覺得這名字好像聽過。諧音!離休之名取自李修的諧音。

「你也是奉命找八皇子下落的吧?呵呵,怎麼,眼前的人就是你可以向主子邀?#92;討賞的肥肉,難道你真不知道?」

「你是李修?八皇子?」

離休別過臉,遲遲不語。

「呵,你八成也不知道他幹嘛好端端地一個男子漢巧扮女紅妝吧?」瞧他多好心啊!「還不是那張與當今聖上年輕時相似的臉害的,若不易容,早在幾年前就被人認出來送回宮去,現在恐怕不曉得死在哪個嬪妃手上了。」

「住嘴!」離休回身怒吼,心知為時已晚,卻不能不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又一次。」怵言冷然的音調早將他憂心的事化成真實。

這話沒頭沒尾,但離休心裡卻很明白。他指的是他再次騙他。

第二次,這是他第二次瞞騙他。壓下心頭怒氣,怵言沉聲開口,已是絕然的臣屬之別。「既然您是八皇子,請隨在下回去見寧王爺。」

「你……」

「呵呵,他怎麼可能乖乖跟你進寧王府?」運氣點住離休穴位,抽刀離鞘,盧方吹了吹刀鋒上的灰輕放在離休脖子上,笑道:「你以為我抽刀作啥?十年前德、寧二王和後宮的荷妃聯手,逼他身為秀女的娘不得不帶他逃出皇宮,德王和寧王算是他的仇人啊!不強押怎麼可能就範?」

「你閉嘴!」該死!是他自個兒識人不清,以為他和他相互利用各取所需,沒想到──「我把你當作朋友看待,你卻這麼待我!」

「我曾說你我合作是各有所圖,是你為了這傢伙反悔在先,我也只好自求多福,不是嗎?」盧方雙肩輕鬆一聳,臉朝向怵言時收斂起嘻笑,露出猙獰面目。「寧王府的人若想壞我好事,殺無赦!」

可惜,他的警告壓根兒不被人放在眼裡。此時此刻,怵言的心神全在離休身上。「他說的是真的?」

「嗯。」遲疑了一會兒,離休還是點頭,已經不敢看向他,怕見到與當日同樣漠然的表情。

盧方看見兩人表情,呵笑又起。

「盧方!」他還要挑撥多少是非才甘心。離休全身只剩一張嘴能動彈,所以能做的只有口頭上的厲喝。

「哈哈哈,屬下當真不懂你心裡在想什麼。只不過是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送來一隻根本不屬於你的耳飾就能讓你動情,呵,說不定那是他設好的局,想打動離休『姑娘』的芳心呀。」

不屬於他的耳飾?「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怵言問道。

「呵,你不知道?」盧方故作驚訝地張大了嘴。「你冒死送還的耳飾根本就不是他的,他沒說嗎?」

不是他的?那他為什麼又──

「盧方!」他的話說得夠多了。「有種就解開穴道,我跟你一決生死!」

「開什麼玩笑?你是皇子,我怎麼可能傷你。識時務者為俊傑,皇上念你飽嘗民間疾苦想尋你接你進宮,你就應該安分進宮做你的皇子,也?#92;哪天皇上動了心意立你為太子,到時天下歸你所有,這有什麼不好的?」

「要我進宮可以,抬我的屍首進去。」

「沒有人會跟榮華富貴過不去的。」真傻。「你一心只想為你娘報仇,可是報了仇又能怎樣?人生在世只求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我不希罕什麼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放開我!」

「放開他!」事情的來龍去脈在眼前兩人唇槍舌戰間明了六成有餘的怵言,再度出聲介入。

「想救他?還是跟我搶人帶回寧王府交給你主子,嗯?」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交給寧王爺?直到這一刻盧方提及,他才想到寧王爺交托的差事。但他已無心為之。如果盧方所言屬實,將離休交給寧王爺他做不到。一片坦盪忠誠,最後敗在私心下,只因不願他出任何差池。

盧方揮動手中刀刃。「你空手應戰要如何勝我?」他可不想勝之不武。

「徒手就能贏你。」

「那就別怪我。」怵言的輕視成?#92;惹惱盧方,逼他先行出手,揮刀向他直衝。

怵言揚掌,衝向他應戰。離休只能在原地焦灼不已。

不過一眨眼的時間,那邊已陷入激烈交戰。然而,才過片刻,只見怵言一招空手奪刃混以內力一使,竟將盧方的刀折成兩段,同時順勢轉動刀鋒方向反刺進盧方左胸,深入心坎。

盧方單手扣住怵言的肩好一會兒,身子終於不甘心地滑下,倒地不起。他萬萬沒想到曾敗在他手上的人其實武?#92;不亞於他,那次交鋒的得勝只是僥倖而非實力。

以為得持續一陣子的刀光劍影結束得如此之快,快得讓觀戰的離休不知該如何面對得勝走向他的人。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消減來人的怒氣。

轉身一步步朝離休走來的怵言停在他面前,神色複雜難解地凝視著動彈不得的離休半晌,解開穴道前撂了話:「今生今世別讓我再見到你。」

這句話,是他倆最後的交談。或者該說,是怵言留下的懲處。讓愕然留在原地的人心痛,也心有不甘!

☆ ☆ ☆ ☆ ☆

數月後,長安城內兩件命案驚動民間,震撼朝廷──

一是德王爺半夜遭人暗殺,赤身裸體死於新買進門的侍妾床上。一是寧王府深夜遭盜匪洗劫,而寧王似乎因為發現竊賊而慘遭滅口。

此二案由當今聖上欽派大臣明查暗訪,但經過一個寒暑卻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最終還是成為兩樁懸案,寧、德二府也因無人承繼而沒落,令人徒生「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感嘆。

又過一個寒暑,這些事早為朝廷及百姓淡忘,在長安城內起而繼之的是──美女如雲,非王公子弟、天皇貴冑不得其門而入的「春閣坊」。其主事者正是春閣坊當家花魁──姓離,單名休。

又據有幸入得其室、得見其貌的王公子弟對這離休姑娘相貌的形容,長安城內遂有形容她的詩歌在大街小巷中流傳──

春閣坊內有佳人,
金鈿雲鬢面芙蓉;
黛眉微挑風情俏,
菱唇淡抿牡丹紅…輾轉流傳,春閣坊的名聲也日漸廣為人知。

☆ ☆ ☆ ☆ ☆

北方入夏,仍然微涼,不見一絲悶熱。如此節令,最適花草林木生長,是故山野幽林處處充滿綠意生機。

野林裡,一名男子獨自跪坐在遠離群林的一處空曠的樹旁,動也不動,似是陷入沉思中無法自拔。

這名身穿白氈衣衫的男子,一頭令人詫異的金髮如羽扇般貼在挺直的背脊上,如金箔抽出的細絲般閃動著如陽的耀眼光暈。

他,正是契丹王與擄來的怛羅斯女子所生之子,姓夏侯單名燄。細長白皙的十指,一回又一回撫過面前的石碑,始終不忍收手離去。

就這樣持續?#92;久,也不見他有起身的跡象。直到另一名身穿暗黑棉布所制的衣衫的男子自林裡走近他,聽見身後足音時他才如夢初醒。

「怵言嗎?」

「殿下,時候不早,該回城裡了。」

「現在是什麼時辰?」

怵言看了看天色。「黃昏。」

「黃昏嗎?那是什麼樣的景色?」他看不見,只能聽身邊的人形容,然後在腦海中想像描繪。

但是四年前意外在山裡相遇、最後成為他護衛的怵言,卻不是個擅長用言語表達的人。因此──

「殿下……」怵言嚴肅的臉露出為難神色,彷彿被迫做什麼難事似的。

「呵呵!」夏侯燄光潔白晰的額頭輕貼在冰冷的石碑上,遮去令人驚艷的絕麗容貌。「謝謝你。」

「殿下何出此言?」

「若沒有你,我便不能常來找娘;你知道的,在營州城沒有人願意委屈自己跟隨一個眼盲又受族人輕蔑的雜……」

「殿下!」怵言及時出口打斷主子欲說出口的詞彙。

「是我失言。」今日被太多煩心事困擾,讓他變得自嘲,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唉。「怵言,我不想回城裡,我不屬於契丹一族。」

「但您的確是契丹王的兒子。」

「是嗎?」夏侯燄在怵言攙扶下起身,抬起碧綠的眸子淺笑。「你看我長得像我父王嗎?」怵言無語。「我長得像娘,沒有一處與父王相似,被懷疑是野種也怪不了他人。」

「您……」

揚掌擋住意料中的聲音,夏侯燄笑言:「我無意自貶,你不必擔心。我只是在說一項事實。」

「怵言以為,能自得其樂就不必在乎他人的蜚短流長。」

「沒錯,這一路我都是這麼走來的,只是……」夏侯燄嘆了口氣。「只是我不想回王城,你也明白,與被囚禁在王城裡相較,我寧可外放流落天涯。那兒像處牢籠,不單單困住一個毫無用處的瞎子,也曾困死一名流落異鄉、有家歸不得的怛羅斯女子。我不要什麼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我只想帶著娘一起離開。」

我不希罕什麼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夏侯燄並不知道自己的話將身邊護衛的思緒拉扯回將近五年前的記憶。

一張俊秀的面容忽而佔據腦海,任憑他怎麼甩就是甩不開回憶的糾纏。五個春夏交替,為什麼還忘不掉?見不到人,印象中的容顏理當隨時光飛逝淡忘,為什麼反倒愈見清晰,就像昨天才見過一樣?

為什麼就是忘不掉?那張在聽見他離去前最後一句話時的傷痛表情,日日夜夜浮現在腦海,不停啃噬他的神魂。怎麼亟欲掙脫,就怎麼緊跟著不放,糾糾纏纏,已是五年光景流逝。

當年他倉皇逃離長安城,漫無目的的一直往北行,途中不時有查探跟蹤他的人。料想應該是寧王府的人,直到某日出手捉來跟蹤的人一問,才知道是他派來查探他的下落的,逼得他不得不加快腳步北上甩開身後密探,直到在營州城郊意外救下險些遭人強擄欺凌的夏侯燄,之後他便隱身在營州城成為夏侯燄的隨身護衛。

擔當護衛想圖什麼?不為名、不為利,他只想有個棲身之所;不為人、不為財,只因為放心不下眼盲勢弱的夏侯燄。

夏侯燄身為契丹皇子卻不曾得到疼愛,更成為後宮爭鬥的犧牲品,這都跟……嘖,又想起他。能不能別再讓他想起他?那張悵然欲泣的臉,他始終丟不開、拋不去。

能不能別再纏著他不放?為什麼要這般執著?他怵言不過是個無名小卒,又是個男人,他緊追不捨是存心和世俗過不去嗎?能不能放過他,別再逼他?

「怵言、怵言?」

喝!思緒猛地清醒,怵言低頭,看見夏侯燄望向他的凝重,似是擔憂。

「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失焦的綠眸解不開對唯一交心的人的憂心,雖然怵言總稱自己是名護衛而叫他殿下,但對他夏侯燄來說,怵言是他最重要的朋友。自己曾要他別理會主從之別,可是他執意拘禮,他也只能由著他去,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沒事。」

「那就回去吧。」十指向前探索移步慢行,夏侯燄雖然眼盲,骨子裡的傲氣卻不容他依賴任何人的攙扶。

怵言知他傲骨深藏,跟在身後暗暗注意夏侯燄,隨時準備在意外時出手相助。

「怵言。」

「殿下有何吩咐?」

「那日到東山一遊遇見的人,你有沒有看見他的臉?」提起那人,不知怎地便令他心中直打顫,但還是要問清楚。

東山是契丹族人的領地,可那日遇見的男人說的是漢語,又自稱西門獨傲。西門獨傲?那人要他記住這個名字,本來他想忘,但癒是刻意,記得愈是清楚。那個人說他是怛羅斯人……

「怵言趕到時只剩殿下一人,所以不知道那人長得什麼樣。」

「是嗎?」夏侯燄隨口應了聲,小步伐地走著。

正當默然無語的主僕倆沿山路直下,眼見契丹王城就在眼前時,不料──王城狼煙竄起,烽火又生。再定睛一看,遠處大黃旗旌上有紅線繡成的「唐」字。

聽見戰鼓齊鳴的夏侯燄在旁問道:「戰況如何?」

「殿下,唐軍已經攻進王城。」此時,正是離開營州的好時機。「殿下,不如乘機離開……」

「回王城。」夏侯燄打斷他的話,一反平日懸著要離開的念頭。

「現下這情況,契丹族被滅是遲早的事。」

「正因為如此才要回去。」夏侯燄伸手向他。「王城裡還有娘生前最喜歡的東西,我必須拿回來,不能落入別人手裡。」

「是。容怵言冒犯。」將人打橫抱起,怵言施展輕?#92;飛躍,以極快的速度閃過大唐軍旅潛進王城。

誰也沒想到,這竟是改變兩人命運的開端──

☆ ☆ ☆ ☆ ☆

奉命離開校場回到鎮遠府,一路上,怵言心思百轉千回,頻頻猜想西門獨傲命人傳話喚他回府的用意。難道是公子出了什麼事?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跟西門獨傲有交集的地方。

那日大唐肅殺軍攻入契丹王城,帶頭的鎮遠將軍西門獨傲擄走他的主子,為了保住主子的性命,他不得不轉投西門獨傲麾下,位居校尉。然而他還是他,忠於夏侯燄,凡事以他為主。

也不知道西門獨傲腦子裡在盤算什麼,竟然容他有二心,甚至不在乎他時時因為公子的事直言責罵、甚至違抗他所下的命令。

這意味著什麼?他知道西門獨傲對主子做了什麼,可是──也因為知道主子一身傲骨,要是得知他早知道這件事,恐怕再也不會讓他留在身邊,所以他故意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但是這樣下去好嗎?

西門獨傲到底把公子看作什麼?玩物?還是真心想要公子待在他身邊?真奇怪,將軍閑在府裡的時候身邊總少不了女人,怎麼現下全變了樣?

想起不久前丁忠和其他府內巡衛交頭接耳的話,對西門獨傲如此的轉變他不知道該說是喜還是憂。他只能靜觀其變,一切還是以護衛公子為先。

但西門獨傲對公子……同為男兒身的兩人,難道西門獨傲不知道這事若被人發現,他鎮遠將軍的位子就會不保?還是他壓根兒不把鎮遠將軍的名位放在眼裡,為了公子,他可以丟掉這個讓眾人眼紅的權勢,不覺得可惜?

那麼,這種種是否意味著西門獨傲對公子動了情?就像他對離休……猛然搖頭甩開紊亂思緒,怵言的眉頭深鎖。西門獨傲做的事與他何干?怵言甩甩頭,拒絕再想。

加快往鎮遠府的步伐,固執己見的心,絕然不肯承認自己揣測西門獨傲種種作為後對他燃起的佩服,也不肯承認他對於不顧世俗目光、恣意妄為的西門獨傲的羨慕,甚或是嫉妒。

人生在世,各有取捨。他怵言既然選擇固守世俗禮規不放,也只能捨去心中所動,誰教他動情的對像是他。

回到鎮遠府,跨過廳堂的門檻,不見西門獨傲坐在主位,只見一名身穿玄黃衣裙的女子背對著門坐在右側。還說不近女色?他才剛對西門獨傲改變看法,現下全被打散成碎片,再也不剩。

「將軍人呢?」他問負責守衛在廳堂外的步卒。

「將軍在半刻鐘前已離開廳堂。」

既然離開又為何傳他到廳堂?正欲跨出廳堂的腳步立刻被坐在右側胡床上的女子叫住。

這柔細嬌膩的聲音是──猛地旋身,背對門的女子在此時站起,面對他。

「你……」離休!


第八章

五年,足足五年的時間。

尋他、覓他,找到他、又讓他逃開;前前後後,追趕逃離,不斷重複的戲碼直到一次失去蹤影後再無消息,如此折騰竟用去他五年的時間。

離休看著,將眼前人一寸一寸地細細看著,在心裡暗暗比較五年後與五年前的差別。眉心因為懷憂時常緊鎖而造成的凹谷更深了些,臉也較五年前黝黑且經歷滄桑似的面帶愁色;但細較後,其實並沒有改變多少。變得最多的,恐怕是他自己。

離休張開雙臂,在原地轉了一圈,嬌艷柔美的臉孔揚起帶有寒意的淺笑。「瞧,這模樣可和五年前你心儀的離休『姑娘』相似?或者,你已經移情別戀,找到令你動情的姑娘?」

豎眉咬牙,怵言冷哼一聲便想轉身走人。

「站住!」厲聲一喝,離休移步上前扣住他。「我不准你走!」

「憑什麼命令我?」為什麼到如今還易容示人,為什麼刻意用這打扮出現在他面前?他還要嘲弄他到何時,還是在諷刺他什麼?

再者,他和西門獨傲又是什麼關係,為什麼能出現在鎮遠府?復又想起西門獨傲無視世俗規範的作風,莫非他和西門獨傲有關係?陣陣酸味自腹中湧起,嗆痛他嚥喉。他竟然跟西門獨傲──他雙拳緊握,喀喀作響。

「五年不見,你還是和以前一樣迂腐固執是嗎?」聽打探消息的手下說他現下是契丹遺族夏侯燄的護衛,他先前已見過夏侯燄,那樣的容貌,難怪連西門獨傲也不禁動心,可是──「你這回倒挑了個好主子,和我這張假面具相比,他不但美,也真實,不會騙你。」酸酸澀澀的滋味噬痛著心,他找了他五年,得到的消息卻是他緊跟在另一名男子身邊擔當貼身護衛。

他嫉妒夏侯燄,嫉妒他怎能得到怵言的忠心與無微不至的照應。他想要的,苦苦追尋的,怵言一直以躲他避他來回應,而夏侯燄卻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他想要的眷顧。「聽說他是契丹皇子,而我也算是大唐皇子,呵呵,同樣是皇子,你卻不曾想過要留在我身邊護我?」

「公子目不能視。」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我雙目失明,你就會留在我身邊?」

怵言回眸怒瞪,那張虛假的絕色隔了五年再見,對他而言已不重要。易容下的離休、俊秀的真實面孔,才是真正懸在他心上、令他牽掛的。

「不會。」他以易容的裝扮找上他這事已經讓他極度惱火,知道他知情還故意用這張臉諷刺,要他怎麼說出真心話?何況,他怎能說出真心話!

「說的也是。」菱唇冷哼出早習慣的心碎。「你知道嗎?除了你怵言之外,這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人傷得了我。我想你是知道的,所以毫不留情地傷我,無視我找你找了五年所費的心力,毫不留情地傷我,一傷再傷。」

鐵拳握緊在離休看不見的背後,怵言強迫自己開口:「我曾警告過,今生今世別讓我再看見你。」

聞之,離休利劍壓上怵言頸項。「別讓我再從你嘴裡聽見這句話!」費心五年尋覓,得來的竟是這樣的結果!

「鴻翼……西門獨傲和夏侯燄的事難道你不清楚?」

怵言仰首等他使勁動劍,無懼生死。「知道又怎樣?」

「知道還不能讓你想通?讓你承認喜歡我?」活生生的例子就?#92;在眼前,為什麼他就是死心眼,緊守該死的禮規不放!

「公子是公子,我是我。」離休無言以對,當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就在離休呆楞之際,怵言忽然空揮一掌推開他,轉身竄出廳堂。

「怵言!」天殺的、該死的!這回絕不讓他逃掉!離休心底暗忖,舉步急追。

逃避五年的時間夠了吧!

☆ ☆ ☆ ☆ ☆

離休最後還是追丟了怵言。

輕?#92;較五年前更為精進的怵言,飛快逃出鎮遠府,讓跟在後頭追至夏侯燄所住側院的離休,連瞥見他逃去的方向都來不及。他只能心有不甘地停在夏侯燄面前,隔著一道敞開的大門再次驚愕於他與漢人不同的容貌。

「他去哪兒了?」依照怵言的愚忠性格,定會告訴他這個做主子的。

「走了。」夏侯燄回道,準備合門杜絕一切嘈雜。

「你一定知道他要去哪裡。」

夏侯燄搖頭。「我不知情。」

「騙人!他一定會告訴你的。那該殺千刀的腦子硬得跟石頭沒兩樣,定會告訴你他打算逃到哪裡去!」連他也要騙他,追趕這麼多年,耐性早被他一逃再逃給磨光了,實在沒有多餘心力再等。他不想等,也不願再追;這一次,他定要得到一個絕對的答案。

今生今世別讓我再看見你!五年前,他的確把話說絕,但之後卻做了令他無法死心的事,這要他如何甘心放手?

他可以坦言承認,也可以再一次把事情做絕,讓他徹徹底底死了這條心,而後自裁離世;不管怎樣,他就是不能再這麼曖昧不明地逃開,不能讓他懸著一顆心,要生不能求生,想死又不甘赴死。五年來懸著這樣的心度日,這樣的痛苦有誰明白?

「不要仗著有鴻翼護你,我離休就不敢對付你。說!他去哪兒了?」

「我真的不知情。」

梭巡過他的神色,離休看出他說的是實話,才緩了口氣。「至少知道他往哪個方向逃吧?」

只見一張絕麗的容顏沮喪垮下。「我看不見,無法告知。」頓了會兒,夏侯燄又嘆道:「何苦再追?怵言定是不願被你找到才會逃離,你又何苦相逼。」

「你什麼都不知道,自然說得輕鬆!」令鴻翼動情,又得到怵言細心照料,他哪能懂他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難道我就不該追回我的男人?」他只要他,也只想要他一個!他會逼迫、會苦苦追尋,也是被怵言的曖昧不明逼的,他何嘗願意如此?找到、失去,再找到、再失去,這種折磨就算是男人也受不了啊!

不明就理的夏侯燄訝然開口:「怵言已娶妻?」

「你!」離休又氣又惱,眼看根本追不上輕?#92;修為比自己高超的怵言,加上對眼前人的嫉妒,乾脆把氣全出在他身上。「若你不是鴻翼的人,我一定殺你出氣!」氣死他了!「看你無辜的表情就教人生氣!」離休揚起掌,眼見就要往夏侯燄的臉頰揮下。

「你敢!」沉聲一喝,震開離休揮下的掌,面帶怒色的西門獨傲飛身介入兩人之間,護在夏侯燄身前。「離休,別逼我不得不殺你,我說過帶不帶得走怵言全憑你的本事,是你本事輸人,怪不了誰。」

「鴻翼!」離休氣得跳腳。

「找怵言是你的事,與夏侯燄無關;再者,你若膽敢壞了我托你的事,我絕不輕饒。」

「知道了啦!」離休把氣出在劍上發出偌大聲響,跺了跺腳憤而掉頭走人。

☆ ☆ ☆ ☆ ☆

幽州城裡的某家客棧,是倉皇逃離鎮遠府的怵言這段日子的落腳處。

本打算離開幽州,但西門獨傲卻命守門兵士傳達「若離開將對夏侯燄不利」的威脅,逼他不得不接受安排,暫時住進這家客棧,落入形同遭受囚禁的下場。

因為不得任意離去,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任思緒掙脫控制地恣意遊走。所以,避無可避地想起──

西門獨傲和夏侯燄的事難道你不清楚?

知道又怎樣?

知道還不能讓你想通?讓你承認喜歡我?

公子是公子,我是我。

違心之論!心底冷冷嘲諷這段記憶,存心在自己深蟄的傷痛處加上一把利劍自行懲處。閃躲走避五年,除卻掙不脫禮規世俗的羈絆外,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者,另一個人也明白。

你是寄人籬下的死士,離休是皇族貴冑,你配得上他嗎?呵呵!盧方死前在他耳邊說的話,和對離休的牽掛一樣,對他糾纏至今。

不曾忘掉離休,自然從沒忘記盧方死前的嘲弄。不管離休承認自己的身世與否,他都是當今聖上流落民間的皇子。

就算他說服自己不把世俗眼光放在眼裡,他也無法說服自己遺忘離休的身份。那是天與地的差別、雲與泥的迥異,他的身份令他自慚形穢。低嘆了口氣,改臥為側躺,他腰間突然傳來一個如閃電般迅速的刺痛。

「唉!」探進懷裡取出紮痛自己的元兇,拿在眼前晃動,藉由燭光照映,耳飾閃動著銀芒。

花了他十數天日夜潛入湖水尋找的小東西,五年來紮痛腰腹的次數他數都數不清,曾想過改放他處,可怎麼想都不比放在自己身上要來得令他安心,只好承受每一回不小心的針紮。

凝視兩指間晃動的小物件,怵言咧嘴而笑,舒開幾日來糾結的眉頭。若不是親身尋找,他根本無法體會當年離休急切找它的心意。

只是想將它留在身邊,成為勾起自己記憶的憑借;只因為這是他交到他手上的,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找回來放在身邊。

離休的情,他何嘗不想要,但這份情能要嗎?怵言捫心自問。他能給他什麼?除了自己,他什麼都沒有,接受他的情,只會害苦他。

他不是西門獨傲,他沒有獨立於世、傲然唯我的霸氣;更不確定自己能讓他不受輕視、不被傷害。如果能將他留在身邊,他希望能給他快樂;但從過去到現在,他帶給他的痛苦多過快樂,悲傷多過喜悅。

他無法相信自己值得他用情至深,他沒有那個價值,沒有!改捏為握,掌心收納銀色光芒壓在胸口上,怵言重重嘆了口氣。如今他找上門了,是否表示無論如何都要有個決斷?他該如何作決斷?

叩叩!門板忽地作響,驚起想得入神的怵言。「誰?」

「將軍命校尉回府,又說您若不覆命別怪他遷怒。」

又拿公子威脅他!「卑鄙小人。」他敢說此刻離休就在府裡等他。

「校尉?」門外士卒聽見模糊細語後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回府覆命,說我隨後就到。」怵言對門外人說道,將掌中的物件重新安置在腰間的暗袋內。

「是。」士卒的腳步聲逐漸遠離。

「為什麼不死心?」喃喃自語,對於離休鍥而不舍的追逐說不心疼、不為之折服是不可能的,但要他回應又太難。他無法突破自己的心防,更沒有保護好他的把握,甚至不認為自己配得上他、值得他如此用情。

你是寄人籬下的死士,離休是皇族貴冑,你配得上他嗎?呵呵!盧方死前的冷嘲像是詛咒,無時無刻不在他腦海中出現。但是這樣的追逐已經長達五年,再下去對離休並非好事。

是該有個決斷,也必須有個決斷才行!心念立定,怵言打開門,舉步離開。

☆ ☆ ☆ ☆ ☆

「你們倆的事我插手至此。」在派人傳喚原被以為已逃離幽州的怵言進入廳堂後,西門獨傲走下階梯朝外頭走去。

經過怵言時,他停下低語:「恩怨情仇總要有個了斷,要逃要解決,你自該有數。」嘖,認識離休數載,直到今日才知他非女兒身,哼,瞞天過海的本事可真高啊,連他西門獨傲也瞞。

看向等他進門的離休,今日的他恢復男子裝扮,俊秀的臉上隱約帶著不安。怵言目光一黯,面無表情地頷首表示將話記在心上,似乎心底已有決斷。

待廳堂只剩兩人,沉默氛圍也就如影隨形般籠罩在彼此間。好半晌,冷哼出自離休。「不逃了?」

「事情總要有個了斷。」

了斷?「很好。那麼給我個答案,告訴我這五年來我費的心力是不是都付諸流水、都徒勞無?#92;?」

怵言正眼看他,細細巡視他的容貌。「聽說你是春閣坊的主人?用這張臉騙盡天下人?」

「你又想用這編派我的不是?作為拒我於千里之外的理由?」

怵言沒有回答,卻伸手觸上離休白皙的臉頰。「要到何時你才肯以真面目示人?」

「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哈!哈哈!」狂笑數聲,離休緩緩拉開他的掌。「我該死的不想這樣,但我絕不能被人認出來,我不要進宮,也不想當什麼皇子無端被捲入後宮政爭,那些事與我無關,大唐天運是興是敗,我離休沒有興趣。」

「你易容,是為了避人耳目?」

「哼,花了五年的時間想通,你的腦子還真管用哩!」離休譏諷道,心底則為他突來的舉止感到惶惶不安。

這廂的怵言對他的嘲諷只是一笑置之。「你還是很容易動怒。」

「還有臉說?我動怒是為了誰?」指尖用力戳上眼前的肉牆。「是誰每次說話都要挑起我火氣的?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你,喜歡的人是你,偏偏就故意作賤我的情意,一躲再躲,一逃再逃,難道就不能像我一樣坦誠、一樣不去在乎世俗眼光?你知不知道五年來我有多氣,氣你更氣我自己!」

「氣你自己?」

「當然氣,為什麼我離休就這麼笨、這麼死心眼,明明你就不希罕啊!可是說什麼我都不死心,就算聽見你親口說、說……」

「說今生今世別讓我……」

「還說!」迅速摀任他嘴的離休,氣得睜圓眼狠瞪。「不准你說這麼絕的話!」

怵言拉下他的手。「既然我把話說絕,你又為何不死心?」當年他以為這麼說就能斷絕他的情意,讓他死心,沒想到反而讓他更執著。照理說,他漠然的言行應該讓他心底生恨,為什麼沒有?

再者,逃避了五年也該讓他心生怨懟才是,畢竟他性烈如火。可是,也沒有。再見面,他仍然只執著地想要要他承認對他的情意,不言恨、不談報復,只要求他坦承、要求他回應他的情。無視傷痛,單純執著地想要得到他的回應,好傻的離休。怵言心疼地暗忖。

「不死心也是因為你。」此言拉回怵言心神,揚眉看他。

「德、寧二王的死是你下的手對不對?」雖然疑問,但離休的口氣十分確定。

「你……」

「除了你,沒有人會為我這麼做。」這就是他無法死心,認定他對他亦有情的原因啊!「你是把話說絕了,讓我差點死心;但事後德、寧二王相繼喪命的事卻讓我懷疑是你做的。」

怵言轉身背對。「我沒有必要……」

「你有。」打斷他的話,扳他轉身相視,離休篤定說道:「你有必要。因為他倆是我的仇人,為了我,你有必要。」

這份傲然自信從何而來?「他們一個遭人暗殺死於侍妾房中,一個喪命在盜賊手上,與我何干?」

離休聞言,雙眼一亮。「你真是個傻瓜!」這下子不是不打自招了嗎?呵!

「離休!」被戲稱傻瓜的男人皺了眉頭。

「我可沒說過他們是怎麼死的,你又怎麼知道?」

「我……」

「殺德王對你來說是輕而易舉,但殺寧王就不同。寧王是你的主子,要你背叛他根本不可能,除非有個更重要的原因。」逼近他,望見對應的黑眸目光遊移不定,他知道自己說對而且也說穿了。「那個原因就是我。你擔心我為了報仇讓自己身陷險境,所以你先替我動手對不對?」

「別胡扯。」

「是你!就是你!」耐性被消磨殆盡的離休忽然鬧起孩子脾氣。「我說是你就是你!就因為你這麼做我才無法死心,才不甘心就這樣讓你離開。我喜歡你,這一生一世就只要你一個!除了我娘,你是我唯一在乎的人,我只想在你身邊……」

「別說了。」這回,換怵言摀任他的口。「你的執著、費的苦心都不值得。」

不值得?言下之意是──會意出他語義的離休楞楞的拉下他的手。「你的意思是說不管我再怎麼說、再怎麼做、再怎麼費心,你還是不願意承認你對我動情?」

垂眸看著彼此相觸的掌,暗吸口重氣,幾經掙扎,怵言別過臉不看他。「別逼我。」

「是你在逼我!」扳正避開自己的臉,離休氣得咬破唇瓣而渾然不覺得疼痛。

反倒是怵言看了,觸目驚心地伸手欲抹去那道血紅,卻被一掌拍開。「別碰我!」

「你的唇在流血。」凝視唇角一點如櫻瓣的血紅,怵言失了神。

離休的怒吼迅速地將他的心神拉回。「這點小傷比起你給我的算得了什麼!」

「不要胡鬧。」怵言沉聲斥責,再度伸手。卻也再一次被拍開,而且更使勁。「離休!」

「不要碰我!如果最後得到的結果依然是白費心機,你就不要碰我,不要給我任何希冀,不要讓我繼續執迷不悟。」

就是這番話,讓怵言斷去為他拭血的念頭,黯然收手。「你最好死心,我不值得你為我付出這麼多。」

「我不懂。」他真的一點都不懂。「你百般拒絕逃避,就只因為我不是女的?」

「不是這樣,而是我不值得你如此費心,更不值得你用情。」

「不值得?」離休想了想,尋到些?#92;眉目。「因為我的身世?」見到他倏然一震的反應,他知道自己猜對了。「哈哈哈,就因為那可笑的身世,所以你拒我於千里之外?」

「別胡說。」

「你明明就在意這該死的身份,還怪我胡說!」這個傻子!天底下哪有這種大傻瓜!可是對這傻瓜動情的他更傻。「你這個傻子,為何在意這種小事?」

小事?「離休,你是當今聖上的兒子,是大唐的皇子。」

「我叫離休,與李家無關;再者,如果大唐滅亡,李氏一族也不會是皇族。」驚世駭俗的言論令怵言咋舌。「如果你介意我的身世,我可以讓大唐敗亡,到時我也不過是個平民百姓。」反正朝中奸臣倍出,大唐要滅不過是早晚的事。

「你瘋了。」

「是你太死心眼。」撫著額角,離休覺得頭痛欲裂。「我不明白,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對我?我的確男扮女裝蒙騙過你,但那是情非得已;我也瞞你身世,讓你生氣,可是我並非蓄意。如今你知道一切還是躲我,我不懂也想不透,明明對我有情,不惜落個叛主的罪名刺殺寧王,卻拒絕我,躲我躲到北方來,怵言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只想你離開,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他轉身,因為太過使勁,腰間掉出東西而不自知……


第九章

微閃的銀芒勾住離休目光。俯眼垂視,離休蹲身撿起掉落地上的物件,攤在掌心。「又一次。」這回,話該由他說了吧?看著掌心裡的物件,離休暗忖。

一隻耳飾置在他攤開的掌心。那是他怎麼找都找不到的耳飾,是怵言丟進湖裡的耳飾,竟然在他身上!

「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求?怵言繃緊全身。「什麼事?」

「求你別嘴上淨說些絕情的話,卻反其道而行地做出讓人無法斷念死心的事。」

「我沒……」眼前晃動的銀光,截斷怵言別腳的辯駁。

「還想說對我完全無動於衷?還是要說對我從沒有動情過?還是要編派理由拒絕我?」

怵言探索腰間,臉上的慌張明顯可見。什麼時候掉的?

「你找了多久?」那夜後他再也沒回去過簡陋的小屋,只因不想觸景傷情,沒想到他竟一直在那裡找他苦尋不著的耳飾。「你這樣做要我怎麼死心?最後一次問你,承不承認在乎我?」

回應的,依然是沉默。

不回答,好,很好!咬牙和血吞進滿心苦楚,再出口的話滿是怨懟,也有無法因為被冷漠以待而消弭分毫的執著。「我曾說過想要的就要得到,除非死,否則我絕不罷休。你答也好、躲也罷,我絕不會死心。」

「何苦作繭自縛?」

「作繭自縛的人是你不是我。」說了這麼多還是敗在他的心防之下,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做。「該說的我已說盡,過幾天我將隨西門獨傲北上攻奚,如果我死在戰場上,今後世上再無離休這人;如果能活著回來,我會繼續追,直到你願意承認,願意讓我留在你身邊為止,告辭。」

上戰場?怵言出手留住他。「你要上戰場?」

甩開手腕上的箝制,離休勾唇一笑。「不行嗎?我死你就能輕鬆度日了,對你來說是件天大的好事,你定是希望我戰死沙場對吧?」

「我不准!」

「你沒有資格不准。」拉開再度扣住他的手,離休笑得淒然。「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我的事?」

「我是……」

「你是什麼?」

「我……」衝動的話語退卻在嚴密的心防前,化成無言以對,最後黯然收回留人的手。

「我也希望我死啊,這樣就不用在你後頭追得這麼辛苦。你知道嗎?追你真的好苦,好苦!」

把一切賭在沙場上,生死由天。若生,他離休會繼續追、繼續領受無法死心的自己給自己帶來的折磨;若死,萬事皆休。

☆ ☆ ☆ ☆ ☆

他真的隨西門獨傲的軍隊北上?這一路能不能安然無事?是不是已經到達奚族據地?戰爭是不是已經開打?而他是不是平安?沒有絲毫損傷?

帶夏侯燄來到昔日契丹王城後山,一路上怵言想的除了這些還是這些。六日來,怵言滿腦子掛念的全是離休,滿心擔憂的也是離休的安危,任誰都能感覺到平日行事謹慎的他變得恍恍惚惚,眉頭糾結不曾解過。

行軍前一刻他無法壓抑的到校場想阻止他隨軍行,但他避不見面,用西門獨傲的軍令將他擋在校場外,甚至在他駕馬追到他身邊時也裝作不認識,不肯聽他的話留下。

而他,直到出幽州城的最後一刻,還是無法撤下心防留住他。明明只要說出他想要聽的話就能留住他,他卻說不出口,理智總橫亙在前頭阻止他說出想要說的話。他知道他想要什麼,卻給不了。

「怵言?怵言?」夏侯燄喚了數次,決定用手輕推神遊物外的人。「怵言?」

「殿下?」

他竟失神到忘了他已不是殿下了。「在想離休公子的事?」

離休公子?「您知道離休是男兒身?」

「嗯,離休公子隨鴻翼行軍前曾到我房裡向我道歉。」

「道歉?」怵言神色一凝。「他對您做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壓根兒不知自己曾差點被掌摑的夏侯燄也是一臉不解。「但之後我倆談了很多,我也知道你跟他的事。」

「我……」有很多話想說,但口拙的他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說,才能將心中的疑惑掙扎給說清楚。

「你很擔心他對不對?」

「公子?」

「別騙我了,我眼雖盲,心可不盲,這幾天你心神恍惚到連我都感覺得到。」夏侯燄抿唇淺笑。「你會擔心他也是當然,就像我擔心鴻翼一樣,戰場上刀劍無眼,教人怎能不憂心!」

「他不該上戰場,而我……」怵言低頭望著雙手。「卻留不住他。」

「沒有人應該上戰場。」伸手探尋到怵言,夏侯燄清楚感覺到掌下手臂的緊繃。「這世上根本就不該有爭戰。」

「公子?」

「離休他很傷心。」那日在房中談及過往,性情剛烈的離休竟像個孩子似的窩進他懷裡大哭,嚇得他一時不知所措,但也因此將離休當作摯友看待。

雖然,稍後鴻翼進房看見他們互擁的場面非常、非常的介意,但自那日後,他的確將離休當作摯友,為他心疼,也才會想為他做點什麼。

「傷心?」

「沒錯,傷心。」夏侯燄點頭後又道:「離休的確性情剛烈,但這不代表他承受得起一再的折磨;怵言,我以為你也是有情人,畢竟你因為擔心我在契丹族中勢弱飽受欺凌,所以一直留在我身邊護我。你對我很好,但為什麼獨獨對離休無法坦言說愛?他是你最在乎的人不是嗎?」

「他是,他一直是,無論是男是女,他都是。」在長年跟隨又交心至深的主子面前,怵言坦然道。或?#92;,也因為折騰人的憂心忡忡讓他亂了分寸,開口說出始終不敢說出的話。

「那麼為何你要拒他於千里之外,存心躲避他?」

「我不能讓他受人非議。」

「怵言,你真是不公平哪!」難怪離休會說羨慕他,起初他並不明白,直到現下他才明瞭。「我與鴻翼的事你能坦然接受,也不因此而輕視我,可是對於自己的事你卻看不開,寧可傷他也要抱守世俗倫常不放,何苦呢?」

「我是為他好,我並不值得他付出這麼多。」

「我也不值得鴻翼為我付出這麼多。」夏侯燄嘆了口氣。「我只是個一無是處的瞎子,並不認為自己值得鴻翼細心對待。」

「公子不該妄自菲薄。」

「你也是,怵言。」就像離休氣呼呼罵的一樣,怵言是個直憨的傻瓜呵!「你能勸我不要妄自菲薄,而你自己卻一直這麼做。」

「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給不了他。」這樣的他怎麼談情論愛?

「你還有自己不是嗎?」夏侯燄反問。

「自己……」怵言茫茫然地反覆主子的話。他還有自己?

「我也什麼都沒有,除了自己之外,什麼都給不了鴻翼,所以……」咬唇遲疑了半晌,夏侯燄像是鼓足勇氣似的再開口:「所以我把自己交給他,因為我只有自己。」

把自己交給離休?怵言楞住了。夏侯燄的話彷彿一記重錘,在他渾渾噩噩的思緒中敲出一片清醒。他從沒想過把自己交給他,滿腦子只是想著自己能給他什麼,卻沒想過他可以把自己交給他。

「離休想要的不就是怵言嗎?」他想通了嗎?看不見,所以不知道此刻怵言是何表情的夏侯燄不免著急。怵言為他做了?#92;多事,他能回報的也只有點醒他了;可是他做到了嗎?怵言明白了嗎?「我曾經險些失去鴻翼,在那當頭我才知道自己對他動了情。那種害怕失去的感覺與悔恨的痛苦如此難受,我娘死的時候我也嘗過一次。怵言,我不願再有這種事發生。」

「公子?」

「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公子請說。」

「順遂自己的心意,讓自己快樂,這是你該得的,也是離休該有的。」

「我會再想想。」

「嗯。」夏侯燄點頭。「我去我娘墳前,你就不用陪我了。」

他也只能做這麼多了,接下來的還是得看怵言自己。但願不會讓人失望。

☆ ☆ ☆ ☆ ☆

順遂自己的心意,讓自己快樂,這是你該得的,也是離休該有的。留在原地的怵言,此刻滿腦子想的全是夏侯燄方才對他說的話。

我也什麼都沒有,除了自己之外,什麼都給不了鴻翼,所以……所以我把自己交給他,因為我只有自己。

一直以來,他困在自己能給他什麼的死巷中打轉,卻從沒想過把僅有的自己交給他,直到上一刻被主子點醒後才恍然大悟。

是的,他忘了他還有自己可以給他。而這,才是離休想要的、費盡心力追逐的不是嗎?為何到此刻他才想通?

那種害怕失去的感覺與悔恨的痛苦如此難受,我娘死的時候我也嘗過一次。怵言,我不願再有這種事發生。

「他在哪裡?」低沉含怒的聲調打斷怵言的思緒,令他清醒。

來人是西門獨傲。「你不是領軍北上?」

「他在哪裡?」火大地將瞎了眼敢欺夏侯燄的王明文吊在城門外等死,只可惜一把火未消,令他沒心情回應怵言的質疑。西門獨傲只想盡快見到平安無事的夏侯燄,澆熄他一身怒火。

「離休在哪裡?」既然他回城,離休應當也跟著回來了才是。

「他的死活與我何干?」伸臂揪住怵言襟口拉向自己,西門獨傲的嗓音更低。「最後一次,他在哪裡?」

「離休又在哪裡?」

「他死了。」黑眸瞇起惡意,自認受夠他老是跟他唱反調。「你的主子在哪裡?」

死?「你說他……死了?」才六日,才短短六日?他死了?被這消息弄傻了的怵言根本聽不進西門獨傲的問話。

混帳!忿然推開怵言,西門獨傲決定自己去找。

他死了?離休死了?被推開數步遠、直到背脊撞上一棵樹才停下的怵言楞在當場,眨也不眨的彷彿之前只是一場遙不可及、絕非真實的夢。不可能!不可能才六日不見就……

「鴻翼,你這傢伙跑這麼快要我怎麼追,怎麼看戲?喂……」喝的聲音由遠漸近,在人跡罕至的野林間分外清晰可辨。

但聽在怵言耳裡就像是幻覺,因為西門獨傲說他已經……

才剛看完西門獨傲解散軍隊的好戲,現下正興味不減的離休穿過樹林,可話才剛要說出口就止了住。

追人的腳步在瞥見站在樹下一臉慘白的人時停下,本來想繞道而行,偏偏還是忍不住走向他。「你在這裡做什麼?」

這是幻覺還是真實?看見人、也聽見聲音,但一時片刻還反應不過來的怵言無法用乾澀的嚥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瞠著一雙眼直直望著眼前面露不解的人。

他臉色怎會這麼難看。「大白天見鬼了?」離休左望右看,視線最後回到怵言身上。「你的臉色很難看。」

「你沒死?」

俊秀面容上兩道黑眉蹙起。「你很失望?」還要傷他到幾時?到什麼地步?「你認命吧,我會繼續追著你跑,天涯海角都不放過!」哼!重重一甩頭,倔強地不願再被他看見自己因他所說的話而傷感的表情,離休任意地轉身就走。繼續追著他跑……

「呵!呵呵!哈哈哈!」刻意壓低的笑聲回盪在深山野林,滿是歡愉,滿是慶幸。

☆ ☆ ☆ ☆ ☆

好羨慕。藏身在樹後頭的離休看著不遠處相擁的西門獨傲和夏侯燄,不由得心生羨慕。

本想跟在西門獨傲後頭看好戲的他有點後悔這麼做,看見西門獨傲對夏侯燄的好,就讓他想起自己愛上個傻子的苦。

一道身影越過他身旁,擋去他雙眼所及的一切。「他們能做到這種地步,為何你偏偏不行?」看著身前擋住視野的肉牆,離休忍不住怨懟地道。

怵言轉身,看著橫眉怒目瞪視他的離休。呵,他活著,沒有絲毫損傷,安然無事地回來,就在他眼前?

「你說話啊!」

還對他發脾氣?

他幹嘛這樣看他?「你、你看什麼?」

怵言沒有回答,無語地經過離休身邊。

要走了!離休心驚地扣住擦身而過的手臂。「你還想躲我多久?」

「何苦如此執著?」蓄意開口,他想知道在自己傷了他這麼多回之後,他是不是不改初衷地仍然要他。

西門獨傲惡意的玩笑差點擊潰他的天地,剎那間耳邊淨是主子提點他的話,那種害怕與悔恨,雖然只有一瞬間,卻令他十分痛苦。

這種滋味他不想真正嘗到。領悟後,他才舉步來到這裡,只是還有一絲遲疑。因他不確定離休是否還要他,在他傷他這麼深之後?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的離休,只當他又想逃開他。「因為你對我亦有情,因為你始終不曾忘記我,因為我無法忘記你,因為我無可救藥地只要你,因為……」

累積已久的「因為」在瞬間沒入怵言豐厚溫情的唇,整個人被摟進溫暖的胸膛前緊挨著,動彈不得。這、這是……

久久過後,怵言移開唇,拇指輕劃過被他吻紅的唇,看著一臉憨傻不敢相信眼前事實的離休,忍不住再次將他摟進懷中。

他在作夢吧?怵言怎麼可能會……他質疑,更不相信,但此時頭頂落下的嘆息又如此真切。

「逼我至此,該滿意了吧?」

是真的?他真的接受了他,真的願意坦誠對他動了情?

「離休?」再度呼喚的聲音隱含心焦。

「不滿意!」回神的離休忽然像個使潑的孩童般,雙手環住怵言,任性地要求:「一點都不滿意,五年的帳怎麼可能一次算清!」要他怎麼滿意?他欠他這麼多!

「那就繼續追。」怵言拉開箝制住他腰際的手。「我已經決定公子到哪兒就跟到哪兒,若仍執意要我,就追上來。」

「你在乎我!」他的話令離休狂喜。多年的追趕、承受的折磨,全因為他的幾句話有了意義。他終於追到他了。「你果然在乎我!」

「只要你不再易容成女子,我准你追在後頭。」

「我要追上你,我一定要你承認喜歡我!」

笑瞇的眸中不再刻意壓抑對離休的柔情,坦然面對後,瞧見離休驚喜的神采連自己都感到滿足,離休直視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倍受重視。

呵!怵言暗笑在心裡。今生今世,他恐怕都不會明白為什麼離休對他這麼執著無悔,但是,除了自己以外,他什麼都給不起;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給他。怵言暗暗立誓。

看見他神采奕奕的表情,怵言倏地興起逗人的念頭。「只要你追得上我。」語畢,朝離休挑釁一笑,他便施展輕?#92;躍進林間。

看著飛縱消失在林間的身影,離休回了神,呵呵直笑。他既然承認在乎他,下一回他就要親口聽他說喜歡他。五年的帳才不這麼輕易罷休。

「我一定會追上你!」傲然接下挑釁,離休立刻施展輕?#92;追去。

☆ ☆ ☆ ☆ ☆

離休興匆匆地追至密林的某一處,卻不見熟悉的身影,一探再探,還是看不見。

一顆心瞬間掉進谷底。他是真心接受他嗎?疑問悄然浮上心頭,更是讓他原本的滿心歡喜消失無蹤,他緩了腳步,最後停下落地。

還是,這是另一場折磨?仔細一想,已經躲避五年的怵言怎麼可能在突然間遽變、毫無理由地承認在乎他。是不是他太心急?太過一廂情願?否則為何還要他追他?

「追人也是會累的,怵言。」自言自語地嘆息出聲,下一瞬間卻落入出其不意現身的人懷中。「怵言?」又是驚嚇又是錯愕,讓離休的表情看來十分呆憨。

「追累的話停下來休息也無妨。」

「好讓你有機會躲我更遠?」

「好讓我有機會回頭像這樣抱著你。」他糾正。「當你追累的時候,我會停下、會回頭,只要你想,我隨時可以為你停下;但是……」

「但是什麼?」

「你只准追我一個,這一生只能追著我。」

聽出他話裡的獨佔,離休反手扣住他腰背。「你說只要追得上你,你就會承認喜歡我對不對?」抬起頭,離休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我追到了,你也要說到做到。」

他中計了?「你……」

「你從不騙人對不對?」笑瞇的黑眸有太多欣喜,微含濕氣而不自知。

怵言粗糙的指腹拂過眼角,拭去離休忍不住奪眶而出的?#92;,他真的害苦他了是不是?「在我身邊的你只能是離休,無法……」

「我只想做離休,其他的什麼都不要。」

「不後悔?」

「我才怕你後悔。」怵言低頭在他耳畔低語。

「你說什麼?」只聽見咕噥聲,根本聽不清楚他說什麼。「再說一次,我沒有聽清楚。」他催促,側耳貼近怵言的唇。

「我說……」手扳過離休的臉吻住再度開口催促的唇,直到胸口被揪緊,才不捨地退開,讓懷中人有個透氣的機會。「懂了嗎?」

「什、什麼?」滿臉紅暈的離休扯著乾澀的喉嚨問道,氣息不穩。

「還是不懂?」

「我……唔……」還來不及開口,離休也沒機會開口。

一切的一切只能盡在不言中。

而不遠處摟著夏侯燄一路暗地跟在後頭看戲的西門獨傲,嗤鼻冷哼了聲。

「鴻翼?」不知道情況的夏侯燄始終疑惑著為何他突然抱著他一路急奔。「發生什麼事了嗎?」

「你不覺得我多管閑事?」

多管閑事?夏侯燄呵呵輕笑。

「什麼事這麼好笑?」掌心撫上佈滿紅雲的頰,西門獨傲似乎很滿意這樣的觸感,流連不捨。

「你對人根本不聞不問,哪來多管閑事之說?」

是嗎?細長黑眸定在不知情的夏侯燄臉上,西門獨傲揚起唇角。「你當真愈來愈不怕我了。」他說,握住他的手指往嘴邊放,輕輕嚙咬。

「你要我怕你嗎?」夏侯燄聰慧地反問。殊不知此言更為自己贏得西門獨傲的激賞。

「不,我不要你怕我。」最後一個「我」字由他俯首送進夏侯燄嘴裡。

情愛山盟,兩情相依,只願一生一世。


尾聲

據說,開元年間有位專司後宮記簿的史官,曾因執意將一事列入而讓玄宗貶官,最後憤而辭官返鄉。

或?#92;是史官的傲骨使然,讓他在生前不忘將後宮裡的秘辛政爭寫在紙上以傳後世,望後代帝王引以為鑒。

而其中有一篇是──

開元九年,春日宮荷妃因帝君冷落,遂與德、寧二王合謀逼害秀女梨娘與八皇子修,而後梨娘不堪迫害,為求自保,遂攜子私逃出宮。

三年春夏替,荷妃積憂成瘋,後於冷宮懸樑自縊,東牆留有血書:以死償罪。

又七年春秋過,帝思尋子不獲,遂令德、寧二王代尋。開元十九年季秋,德、寧二王相繼死於非命。

八皇子修,下落未明……

開元二十五年,藩鎮割據之勢漸成,大唐國勢日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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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ory is very good!
But one of the main roles, su yin follows rules of moral too overly.
I am so happy that it doesn't lead to the tragic ending
and they can get togrther.
Thanks for sha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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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感覺有一點急促   
一個一直追一直追
另一個一直躲一直躲
然後後來兩個又忽然見面
而且相愛的過程很短
不過還是不錯啦
感謝分享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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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我也很喜歡夏侯焰的故事
我還想說這2個主角的名字好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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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呂希晨 的某系列作品
裡面最喜歡的就是這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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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漸漸喜歡古裝的..

但是看到這篇..

我又縮了回去..

一直追來追去..

看了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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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情吧
追來追去也特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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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直憨的傻子..
會很累...
真的很累...

對方說話不懂得婉轉, 是很真誠, 卻也傷的人徹底.
自己也沒法拿對方如何, 畢竟是愛他的, 也是喜歡他這性格.

傻..真傻..
被愛的人傻..愛的人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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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完來是離休與术言的故事,
你追我逐的故事很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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