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璃]
有的時候，真的是覺得人的記憶很怪異。明明是不刻意的，沒有回憶的片段，在不經意的時候居然也可以猛然跳到了你的眼前，讓你才恍然大悟的發現，原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來得及看清。
後來，亮才知道自己那時錯過了什?。
東京的秋天是明朗的，涼悠悠的風緩緩拂過，樹上的葉子發出簌簌的聲音，偶爾落下一片，在空中打著轉，優雅的翻著身，徐徐飄落，然後，又被吹到更遠的地方。惟有陽光依舊洋洋灑灑地落了一地的燦爛，耀眼的?色鋪在地面，反射得人的眼睛發痛——
如同那人的笑臉。
“光……”亮?起了頭。
人行道上笑得一臉燦爛的少年訝異地看著拉著自己手的亮，澄清的眼睛是片迷茫的神情。亮不由得一怔，連忙鬆開了手，低頭道歉，“抱歉，我認錯人了。”少年看著他，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線，搖頭，一轉身，就湧進了人潮中。
笑容很燦爛、柔和，又帶著一點點的漫不經心，輝映著肆無忌憚的青春季節，不知?何，亮竟覺得刺眼了，連忙閉上了眼睛。
快步，離開。
厚厚的雲層後，有著秋意蕭瑟的味道。空氣中浮著淡淡的青草味，這個社區車輛稀少，因此空氣中總是浮動著淡淡的清香，青草的，素馨花的，還有陽光的柔和香氣，適合父親休養。亮深深吸了口，慢慢走向回家的道路。
真是太大意，他怎?就忘了呢，那個人已經不在東京了。
“你回來了。”站在門口迎接一臉疲憊的亮的是母親溫和的笑臉，亮點點頭，走進了房間。疲倦的靠在門後，因此聽到了一聲低低的歎息聲——他知道母親就站在自己的身後，門的另一旁。
可是，卻不知道該怎?開口。
母親，其實我真的沒有不快樂，是真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去笑而已。
想起了下午在路上碰到的那個人，和那張熟悉的笑臉，然後慢慢地想起了另外一個人，同樣熟悉的一張笑臉——如同燦爛夏日的笑臉。
原來，真的是很懷念。忘記了如何去忘記的笑臉，亮伸手輕輕覆上自己的眼睛，要如何去笑呢？自從你離開了以後，再也沒有了去笑的理由了。嘴角抽動嗎？還是說該彎起一道弧度呢？記憶裏剩下的滿滿是他的燦爛笑臉，而自己的——早已消失。
記得那是一個晴朗夏季的下午。
“亮，周末陪我去個地方。”
下完了棋的空檔，亮正呡著稍微冷卻的綠茶，光卻一把搶過他手中的杯子，睜大了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大有你不答應就不把杯子還給你的氣勢。
對著那雙微微閃著澄清光芒的琥珀眸，不由得點點頭，光才咧嘴一笑，把手中的液體往旁邊一倒，在亮瞪目下又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半杯，狡黠的一笑，“我可沒說請你喝冷的茶呢，我才沒亮那?小氣。”
小氣？“我什?時候小氣啦！”亮冰眼立即殺過去。
“不小氣的話，來你家的棋會所怎?每次都請人喝冷茶的。”光毫不客氣的指責著，忘了之前是誰決定先下完棋再喝茶。然後是理所當然的孩子氣吵嘴，再之後是光氣衝衝地丟下一句“我走了！”而離開的背影。
什?時候起會對那雙眼睛毫無抵抗能力呢？走在回家的路上，亮才想起自己曾答應了母親周末陪她去外婆家的，看著遠方滑過的縷縷薄雲，有點懊惱的想著，那時，他們還年輕。
周末，光一大早的就跑來敲寫著塔矢的烏木大門。走出來開門的人是亮的母親，她有點愕然地看著兒子急衝衝地從房間跑了出來，一臉氣惱的瞪著傻笑的光，嘴裏還細細地數落著，“進藤光，你是白癡啊，哪有人一大早就來敲門的，你不知道什?叫禮貌嗎？”
然後兩個少年朝她道歉，光拉著亮的手，只說了一句“快點跟我來！”便一陣風似的跑開了。第一次看到如此有生氣的少年，亮的母親不由得笑了。
一路上，兩人騎著自行車在山道上努力的前行著，茂密的樹林，不知名鳥兒在旁歡快的歌唱著，還有夏蟬高高尖銳的鳴叫聲，帶來了幾分的暑意。遠離鬧市的喧嘩，一切都顯得格外的清新，似乎連空氣裏也浮動著淡淡的香氣。
不知道到底騎了多久，一貫少鍛煉的亮開始覺得有點吃力了，而且這樣不知道目的地就跟著人盲目的前行，根本就不像是他的作法。於是停了下來，“到底你帶我去哪里？”當然說話的時候，有些的喘息，也有些的微嗔。
光回頭，一笑，看著亮稍微狼狽的樣子，搖搖手指，“不遠的啦，馬上就到，我找到一個很好的地方，想和亮一起分享。”
也許是燦爛陽光的關係，也許是因?疲倦的關係，亮看著那熟悉的笑?，只是愣了下，又低頭繼續跟在了後面。果然，不遠，十分鐘以後，光停了下來，拉著剛下車的亮急衝衝地穿過鬱鬱蔥蔥的樹林，轉個彎站在一個小小的山丘上，指著前方，說，“你看——”
初夏的晴空，浮雲朵朵飄過，蔚藍的天空下，視野之內，是一大片的薰衣草，層層疊疊，淡淡的，淺淺的，深深的，如波濤般起伏不定，風一過，揚起漫天的紫色飛絮，迷離了人的視線，素薰的芬芳彌漫了整個天地。
“很漂亮對不對？我一直都想帶亮來看呢。”光側頭微微一笑，很自然，很單純，很溫馨的一笑。亮回頭，靜靜地看著，琥珀的眼眸清澈，微揚的眉，翹起的嘴角，的確是如同往日的笑臉，?何竟覺得似乎有什?不同了呢？
看著看著，亮笑了。心裏似乎有什?慢慢地開始了變化——
很久很久以後，亮想，如果那個夏日下午，他沒有回頭的話，一切事情是不是就會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想著，想著，覺得自己依舊還是會選擇——回頭。
夜深忽夢舊事，記憶如同簷下的雨滴，東一粒，西一粒的，輕悠悠，不經意間便落了下來，不尤得你願意或不願意，因?，那是在夢中——
“亮，一起來下棋吧。”很長的一段時間，亮的夢裏總是跳出這樣的一句話，帶著燦爛笑臉的少年，琥珀的眼睛裏掩不去的執著與澄清，穿著簡單的T恤；或者是一張嘟著嘴漲紅了的臉，“笨蛋，你明明是沒有看到我的這一手！”，還有略帶委屈的眼神，及咬紅了的嘴唇；再或者，那日夏暑晴空中，笑得一臉燦爛的進藤光——驚醒的時候，天色還是一片的漆黑。
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黑黝黝的，月華淩亂，撒下一片朦朧薄弱的影子，?什?會突然想起了很久的事情呢？亮低聲問著自己。
棋院裏到處是他所留下的痕?，銀色的電梯間，有他穿著NIKE鞋急切沖進來的腳印；透明的玻璃大門印下了他鬥嘴時漲紅了臉的身影；休息室裏還有擺放著那個他與朋友玩鬧時不小心打破了扶疏的褐色花盆，缺了一道口子，隱隱約約地掩在一叢綠色中；還有，對局室裏，起伏響落的下子聲，那裏曾是他最常出現的地方。
“我說，這裏是用‘跳’就是用‘跳’！”手指大力地指著自己，琥珀的眼睛是一片執著。
“你才看漏了呢！”嘟嘴氣呼呼的樣子。
“你是個大笨蛋！”跳腳咬牙切齒的生氣模樣。
“亮是大白癡！”無奈的憂傷的臉。
大笨蛋，大白癡嗎？——亮靜靜地掩上了自己的眼，果然是個大笨蛋大白癡啊。濕濕的液體，在月色下閃著幽幽的冷光。
“亮，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那日，如往常一般，兩個人在棋會所裏下棋，鬥嘴，然後暫告一個段落，靜靜地喝著茶，光突然開口。
“嗯？”亮不是很在意地隨口答道。
“我下個月要到中國去了。”光?起頭，靜靜地說著，指尖略?顫抖地敲打著桌面。
亮怔住了，似乎還沒有聽明白他所說的話，還不懂這句話的含義，心裏一陣的茫然，看著光。光看著亮，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說，“因?父親工作調動的關係，所以——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放棄圍棋的，我會在那邊繼續努力，然後有一天我會超越你的！”
“那——你，一路順風。”亮不記得自己是否這樣說了，應該說他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了什?，唯一記得的是，那日光的眼睛是微微眯著，無法看清裏面隱藏的感情，還記得，那日，光一直望著自己。
光靜靜地看著他，嘴唇微微動了動，那一瞬間，亮以?光會對他說什?，良久以後，才聽到一聲低低的輕歎，仿佛不曾存在過一樣，隨風而逝。
“好啊。”溫和的笑臉依舊。
“我要回去收拾東西，拜拜，亮。”光笑了笑，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把桌上早已冷卻的綠茶倒入口中。像是在自語也像是在解釋什?，走到門口前，接過市河小姐遞過來的背包後，低頭弄著上面的帶子，半天，才回頭，?出一句話，“亮，要注意身體哦。”
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亮定在原處，看著光遠去的身影，以那樣的姿勢，半天沒動。
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想起，原來每個中午，光總是會拉著他一起去吃午飯的，有時會固執的選擇拉麵，有時又會無所謂的聽他的意見。還記起了光常常說的一句話，“陪我去吃飯啦，亮，一起去啦。”那時，原來他們真的是時常在一起的。
光離開的那天，亮沒有去送他，僅僅是靠坐在長長的走廊下，仰望著晴空，看著那一架又一架飛過的銀鷹，然後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間。正座在棋盤前一遍一遍的打著譜，所有與光曾經的對局，然後，在暮色中，慢慢地，淚流了下來。
然後，亮想，也許，可能，或者——他們不僅僅是朋友。
後來，光在中國發了封信給亮，信上興高采烈地介紹了很多的風土，很是得意地用洋洋灑灑的一大段文字描寫了那裏的小食有多?的吸引人，還有棋院新結交的朋友的情況。看著看著，突然覺得眼睛有點澀澀了。
最後那裏有一行小小的字體：“大笨蛋亮，要注意三餐定時啊，可不准我不在就不吃午餐了！”
心裏一下變得柔軟極了。
那個人啊，還真的是——
亮看著，想著，笑了。
而光一走就是三年，其間，兩個人通通信，偶爾交換著彼此的近況，但說的最多的是關於棋局。開始的時候，還不覺得怎樣，但是，當每次?頭看到的總是那一片的空白；站起來的時候，總是不自覺的回頭；經過棋院附近的那家拉麵館時總是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愣愣的發呆……亮才知道，原來，習慣真的很麻煩。
然後，他終於知道了，原來，他喜歡上了進藤光。
一直以來，塔矢亮的世界裏就只有圍棋，遇見了進藤光以後，眼裏就多了一道身影，一個燦爛的笑臉。因?進藤光是唯一一個讓他一直注視的人，也許是靠得太近了，反而讓人看不清很多東西。
只有當失去的時候才發現的愛情會不會太遲了呢？靠著這樣的牽牽挂挂，更確定了自己的心意。他，很喜歡進藤光，是那種想要一直在一起，一直下圍棋的，那單純又明瞭的喜歡。
所以，此後，才會獨自一個人下棋，一個人回家，一個人等待，一個人思念，一個人牽挂，一個人的愛情。
然後，終於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了就不再。
昨天下午，期刊的記者似乎是不經意的說了句，“聽說進藤下個月會和中國的棋士一起來參加三星杯棋賽，三年沒有見到他了，不知道他會成長到什?地步呢？也不知道他什?時候才回來——”
深深的歎息聲似乎仍縈繞於耳邊，而亮沒有說話，側著頭，靜靜的看著漸漸陰暗下來的天色，看著天邊緋紅的暮雲，模模糊糊地想起，光走的那日，應該也是個清朗晴空。
亮伸手揉了揉眼睛，澀澀地牽動了嘴角，窗外依舊是一片朦朧的黑色，風吹得竹葉簌簌作響，聲音透了進來，便有了種涼涼的寒意，“我真的很想你啊，光——”
然後，閉上眼睛，靜靜地任冰涼的寒意包圍著自己。
光，想你，和那一個夏日的下午。
第二日，明媚的午後，陽光不算太猛烈，空氣中淡淡浮著綠茶的幽幽清香，棋會所的門如往常一樣被打開，市河小姐如往常一樣打著招呼：“歡迎光臨——”然後，是寂靜的一片。
晴空下靜靜站著的進藤光，他微微笑著，手上還提著一個天藍色的旅行袋，燦爛的陽光落了下來，跳了一地，在發梢，在肩膀，在綠色方格的T恤上，風輕輕拂過，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芒。夢裏夢外，恍恍惚惚，怎?也看不清。
“大家好。”光笑著打著招呼，側著頭看著靜靜的棋會所，故意嘟著嘴似真似假地抱怨道：“怎?，都不認識我了？市河小姐還有亮也忘記我了嗎？”
亮便有了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定定地看著光，不知道該說什?才好。“笨蛋。”輕輕的罵了起來，然後，又想笑。
“喂，才見面的，就罵人啊。”光一眼瞪過去，放下手中的旅行袋，快步走了過來。“虧我還一下飛機就過來呢，亮真是的——”
接過市河小姐倒來的茶，光道謝，然後大口大口地喝著，兩個人一時也無言，市河小姐笑著趕走了圍上來的人群，口裏說著讓進藤好好休息下吧。光眨眨眼，看著依舊愣愣望著自己的亮，伸手在他眼前晃動著，“幹嘛？還在發呆啊。”說完又吃吃地笑了，像是個調皮的孩子做了什?惡作劇一般。“明天我去棋院的話，不知道和谷和伊角他們嚇成什?樣子呢？”
聽了光的話，亮不覺微微皺起了眉，張口想要說什?，可是平日裏兩個人之間的對話似乎總是圍繞在圍棋上的，一時也找不到任何的話題，結果，還是說出了那句熟悉的對白：
“要下棋嗎？”
光睜大了眼睛看著亮，搖頭，眼神無奈而略帶嗔意，“你還真是個圍棋瘋子，我才下的飛機，好歹也讓我休息下吧，一點也不知道世上還有時差這回事。”
亮微微一笑，“北京和東京有什?時差？”
“你！——”光瞪大了眼睛，看著亮，然後撲哧笑了起來，閉上了眼靠在了沙發椅上，“懶得和你吵，我真的累了，讓我休息一下，明天我會再來的。”
光靜靜地靠著，陽光透過大開的落地玻璃窗撒下一片的燦爛，映著那深深淺淺的光線、落影，一切似乎都顯得更朦朧起來，有什?會發生呢？亮拿起磨得發亮的棋子，不知道該放下還是落子，如此的晴空，如此的靜寂，還有如此溫和的睡?，實在是不忍去打擾。
不知道睡了多久，光才猛然驚醒一樣，瞪大了眼睛，環視著四周，當觸到亮的?那，明顯的松了口氣，笑了，站起來。“我要走了，拜拜，亮。”
“光——不要走！”亮忍不住叫了起來，伸手就拉過光——
光停住了腳步，轉回身，直直地看著亮，手上傳來微微刺痛感，靜靜地微笑，似乎在等待什?一樣。“你到底想對我說什?？”他的話是最清楚不過的了，沒有一絲逃離的韻味，亮怔了一下，看著沈著而淡定的琥珀眸光，心下一陣悸動，然後，便化作了勇氣。
“我想和你在一起，以後我們一起一直一直下棋吧。”
光淺淺地笑了。
“這句話，我等了你三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