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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簡薰 暖床夫【壁花也有春天】

簡薰 暖床夫【壁花也有春天】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Beatrice.H 您是第1739個瀏覽者
簡薰  暖床夫【壁花也有春天】

上大學那一年,闇郁王子的他遇見太陽般的小桃,
他們兩個都是出身孤兒,接受同一位賀老先生贊助栽培,
一個念行銷、一個念環保工程,有幸成了套房鄰居,
但,要不是她主動打招呼,不時找機會和他聊天,
他八成還在馬裡亞納海溝搞自閉吧,
聖誕節別的情侶吃大餐,怕冷的她有他這暖床夫可躲在被窩裡,
蹭著彼此的腳,說她買地種菜的農夫理想,和他組成一個家,
生小孩、拍家庭照,做盡一般人最平凡卻是他們最渴望的幸福,
然而這一切,在大四最後一個春假畫下了休止符──
她在花東拍照發生落下海涯意外,再也沒回來,
他遍找了兩個月後,畢業傷心飛越太平洋,到世界另一端……
七年過去,他依然單身,就算恩人孫女垂涎他的配偶字段,
也不願報恩娶那公主病超重的心機女,畢竟她不是他要的家人,
沒想到的是,回台參加一場客戶生日宴,會帶給他意外驚喜,
她活著……而且身邊多了個像她的「男子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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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門推開的瞬間,朱克非頓時有種上當的感覺。

  他轉頭問了跟了一年多的助理,「家庭聚會?」

  小助理尷尬的點點頭。

  「只是至親朋友出席的……家庭聚會?」

  小助理再度的尷尬點頭。

  朱克非似笑非笑的盯著,「妳告訴我,這裡面哪一點像是只有至親好友出席的小小聚會?」

  至少可以容納百桌的華麗宴會大廳,觸目所及至少有兩百名以上的賓客,所有的人都華服出席,上了年紀的貴婦們滿頭滿身的翡翠珠寶,男士們則非常不經意的秀出瑞士名表跟大方鑽戒。

  沿著牆壁是一條長長的自助餐吧,魚子醬,生鮮明蝦,荷蘭空運蘆筍……都是在高級餐廳才能點到的食物。

  穿著白衣服的侍者在裡面轉來轉去,慇勤的接待每一位客人,主人家砸錢的程度就像阿拉伯油王要娶新娘一般,極盡奢華,他甚至認出在台上彈琴的是頗有知名度的音樂家。

  看著眼前這個由水晶吊燈跟玫瑰香檳裝飾的華麗世界,再想想請柬上那行——我們敬愛的齊恩淑教授六十大壽,生日小聚。朱克非不得不懷疑,請帖是不是被動過手腳。

  忍不住又瞄了小助理一眼。

  「哎呦老大,你不要這樣看我啦。」周姿嫻一臉惶恐,「你要想齊恩淑是什麼地位,全台灣做醫療生技的人有一半都要喊她一聲老師,她的徒子徒孫一個比一個有出息,那當然場面就會搞大嘛。」

  「那妳事前知不知道場面會搞這麼大?」

  「……」

  「知道吧?」

  「老大……董事長說不能跟你講啦,因為跟你講你就不會來了。」

  周姿嫻口中的董事長叫做賀友光,是旅居在紐約的華僑,從朱克非十四歲起,就擔任他的資助人,國中,高中,大學,留美,對一個孤兒來說,那是很大的恩惠,因此,取得學位後,他理所當然的去了賀友光開設的電視購物台工作。

  掌權的五年間,賀氏電視購物從單一頻道擴成三頻,全天二十四小時,賣著各種不同的民生用品。

  朱克非是一個很好的行銷經理,對他來說,只有不會賣東西的人,而沒有賣不出去的東西,經他訓練出來的購物專家,可以從抹布賣到汽車,再從香水賣到油漆,在節目上打出「完售」幾乎是常態,業績好到讓人眼紅。

  他是空降部隊沒錯,但是,他是最最物超所值的空降部隊。

  賀友光非常喜歡他,幾乎拿他當親人看,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情同祖孫——就像這一次,賀氏要跨入台灣的購物頻道,預備跟齊恩淑的醫療生技研究所合作推出產品,這樣重要的事情,他指派的是朱克非,而不是唯一的親人,孫女兒賀亞韶。

  既然是談生意,難免會有些社交場合,朱克非有心理準備,但是,眼前的情況會不會太誇張了。

  兩百多人出席,這算哪門子的生日小聚?

  「董事長就是知道你不喜歡參加這種超大型宴會,才叫我別多嘴,拿請柬給你就好,就算跟事實不符合,那也是主人家騙你,不是董事長騙你。」

  「妳知不知道這叫知情不報?」

  「我也是拿人手軟嘛。」好歹賀老頭才是真正的大老闆啊。

  「那妳知不知道,如果我要扣妳的薪水不用任何理由?」

  「哎呦老大,別這樣啦,我真的很可憐耶。」每個人都用這個威脅她,賀友光說如果她敢洩漏軍情就開除她,賀亞韶說如果她沒有好好盯著朱克非,回報他有沒有跟其它女人來往,她就等著完蛋,現在朱克非又說她知情不報要扣她薪水,助理這工作,真的好難為啊啊啊啊……

  可是可是,賀氏給薪水又是好得不得了,當初競爭的人可是超過二十個,什麼膚色的都有,朱克非大概是看在她也是台灣同鄉的份上,所以破格錄用她這個沒經驗的。

  四百塊的周薪啊……

  還有賀亞韶額外給她的間諜薪水……

  「老大我發誓,我以後絕對不會背叛你。」

  朱克非不置可否的看著她。

  「真的啦。」周姿嫻連忙裝出最真誠的樣子,「請你相信我,以後絕對不會了——可是,這一次,就這一次,讓我們跟齊恩淑打聲招呼吧,既然是合約對象,打聲招呼,有好沒壞。」

  「這不用妳說。」他人都來了,當然會打聲招呼,不然今天晚上豈不是一點收穫都沒有。

  大步走入鋪著厚地毯的宴會廳,將西裝口袋的請柬交給侍者,「朱克非。」

  侍者連忙在分成好幾頁的訪客名單上找出他的名字,然後貼上小花,表示此人有到。

  大廳裡滿滿都是人。

  朱克非攔住一個侍者,詢問了齊恩淑的位置,大步走了過去。

  「齊教授您好,我是紐約賀氏代表,朱克非,祝您生日快樂。」

  齊恩淑笑著接受他的祝賀,「朱先生,你好。」

  「叫我克非就行了。」

  「賀友光跟我說要讓得力助手過來時,我還以為至少是個中年人,沒想到這麼年輕。」齊恩淑笑著跟他說,「賀友光終於想開了。」

  「賀先生一向願意給年輕人機會。」

  「也要你有本事才行。」

  幾句交談下來,朱克非已經感覺得出來,齊恩淑是利落型的長輩,整個人從外表到談話,都有種西化的簡潔。

  不喜歡裝熟,也不喜歡裝高姿態,一是一,二是二,這讓朱克非大大鬆了口氣——他最討厭遇到那種炫耀式的長輩。

  自吹自擂不說,要是有機會,還會踩一下,然後說句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諸如此類,除了年紀,看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

  「參加這種宴會很辛苦吧。」

  「哪裡,我很榮幸。」

  「你不用這樣客氣,生日會是學生幫我辦的,連我都不知道他們會這麼鋪張,想走嘛,又覺得不好意思,只好在這裡吃東西,等著徒子徒孫來參拜,你如果想先走沒關係,我從來不會把勉強別人當作地位的象徵。」

  朱克非忍不住想笑,這位長輩比他想像的要好相處多了,如果她的女兒有她的一半爽朗,他們會合作愉快。

  既然長輩都這樣爽快,他也就不想扭捏了。

  這地方,他的確不喜歡。

  「那我就不客氣了。」朱克非對她微微欠身,再次說:「祝您生日快樂。」

  朱克非選擇去露台抽煙。

  眼前是繁華的台北市夜景。

  夏夜的晚風,山上特有的涼爽氣息,都讓他覺得好熟悉,熟悉得就像從來沒有這些年的離開,熟悉得像是沛霓還在身邊,只要他一轉頭,就可以看到她眼中燦然的笑意。

  沛霓喜歡夜景,喜歡星星,喜歡一切在黑夜中發光的東西。

  她最喜歡握著他的手,跟他說將來的願望。

  要生幾個孩子,取什麼名字,房間要怎麼佈置……

  看著煙霧在黑夜中慢慢散開,朱克非驚覺即使事隔多年,想起來內心居然還是有種頓痛,細細的抽打著關於他一直深藏內心的那個部分。

  沛霓……還好嗎?

  深吸一口煙,朱克非慢慢瞇起眼。

  沛霓姓程,跟他一樣,姓氏的來由都是跟著院長。

  她很聰明,對環保工程很有興趣,而這樣的興趣也讓她得到了企業贊助,得以進入大學。

  在大學相識,同樣是在育幼院長大的他們在陷入情網後,很快有了一致的人生目標——想要家,想要一個充滿孩子笑聲的客廳。

  要常常照相,留住每一刻歡樂時光。

  幫孩子做成長記錄,拍攝錄像帶。

  讓家成為全世界最溫暖的地方。

  沛霓有條小被子,從小抱到大,每天晚上得蹭蹭那條小被子才能睡,她最大的樂趣是蹭著那條破小被子跟他描述將來的夢想,無論多小的事情,一旦從她口中說出來就顯得有趣萬分。

  兩人都覺得彼此的出現是上天對他們的補償,也許因為生命中曾有缺失,兩人對這個圓滿都十分珍惜,小心翼翼的保護,同學們只知道他有個女朋友,但沒人知道她是誰,沛霓也是。

  育幼院中的「弟妹」偶爾會來看她,有個跟她特別好的妹妹甚至會在這裡睡一晚,但是他與他們都不曾見過。

  不是不願意公開,而是,想要等到一切都成熟。

  時機,年齡都對的時候,再來宣佈。

  原本計劃好大學畢業要結婚,但在沛霓跟學弟妹去花東拍照做資料時,意外發生了,她滑下十幾公尺高的海涯,再沒回來過。

  她沒有家人,因此不甘心的只有他。

  二十三歲的男孩子,無權無勢,能做得很有限,在他花了兩個多月翻遍海岸之後,終於接受了事實。

  海洋沒有盡頭,沛霓落水那天,有大浪。

  當地的人跟他說,這片海涯綿延數里,即使會游泳,也未必有那樣的體力在大浪中前進數公里找到可以上岸的地方。

  沛霓一直在訓練自己跑馬拉松,她有足夠的體力,可是,她不會游泳。

  她連最簡單的漂浮都不會。

  接著就是賀友光問他要不要來美國。

  他想了想,也好,反正他對台北已無眷戀。

  七年過去,他依然單身,賀友光幾次想撮合他跟孫女賀亞韶,但都沒成功。

  他不想為了結婚而結婚。

  如果哪一天,他步入禮堂,那一定是因為他深愛站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女人,想跟她過一輩子,而不是為了其它的任何原因……

  「嗨。」孩子稚嫩的聲音闖入他的思緒,「你也被媽媽罵了嗎?」

  朱克非回過神。

  跟他說話的是一個大概才一百公分大的小男孩,看不太清楚相貌,只隱約見到有雙大眼睛。

  「你是不是也被媽媽罵了,所以一個人在這裡難過?」

  童言童語讓他忍不住莞爾。

  如果可以,他倒真希望自己是被媽媽罵,只可惜他是從襁褓就被棄養,沒有見過親生母親的模樣。

  少年時代,這件事情讓他很不好受,埋怨過,也懷恨過,可是跟沛霓相遇後,慢慢被她影響。

  她總說,那一定是不得已的。

  要築構未來,不要沉溺在無法改變的過去。

  就這樣慢慢的,他覺得自己也被改變了,跟沛霓在一起的那四年,他學會了寬容,也學會了不要埋怨,少年時期只要有人提到父母親必定冷眼以對,但現在,他已經知道毋需那樣尖銳。

  朱克非蹲下身子,平視小男孩的眼睛,「你是齊恩淑教授的孫子?」

  這麼大的場面,應該沒人會帶孩子來,除非是壽星家人。

  果不其然,小男孩點了點頭,「她是我外婆。」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呢?」

  「我剛剛被媽媽罵了,所以想來這裡透透氣,沒想到居然有人比我早。」小男孩煞有其事的歎了一口氣,「我們這樣算是天涯淪落人吧。」

  人小鬼大的說法,讓朱克非忍不住好笑——奇怪,小孩子都這樣嗎?還是齊家的教育讓他這樣異於常人?

  「你幾歲了?」

  「六歲。」小孩看著他,「你呢?」

  「三十。」

  「好老。」

  朱克非睜大眼睛。老?

  他才三十,放眼整個宴會場地,他應該是最年輕的男士,沒想到在小朋友眼中,他這個青年才俊只有兩個字,好老。

  不過比起這個正在換牙的小朋友,的確是老了也沒錯。

  他對小朋友伸出手,「我叫朱克非。」

  「我叫陳東黎,媽咪叫我陳寶貝。」

  「陳東黎小朋友,外面蚊子多,我們還是進去裡面吹冷氣吧。」

  小朋友已經在露台出現快五分鐘,齊恩淑的女兒應該已經到處在找兒子了。

  「也好。」小朋友歎了一聲,「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我總不能躲我媽咪一輩子。」

  「你怎麼惹她生氣了?」

  「唉,就是有個人跟我媽咪在聊天,想約她出去玩,可是我不喜歡他,就把柳橙汁弄在他身上。」

  朱克非笑了笑,想,如果齊恩淑的女婿知道了,一定覺得很開心,兒子這樣護著自己,「你做得很好啊。」

  「真的嗎?」

  「如果有人想約會媽咪,不用客氣。」

  「嗯。」

  「不過直接倒果汁這樣不好,太明顯了,下次如果還是這樣,你就一直,一直,一直站在媽咪身邊,這樣就好了。」

  再白目的男人,也沒辦法當著孩子的面跟他媽示愛。

  小孩頗有懷疑,「真的嗎?」

  「下次試試看就知道了。」

  「如果有用的話,那我就請你吃麗寶飯店的蜂蜜鬆餅。」

  不愧是齊恩淑的孫子,一出手就是麗寶飯店的鬆餅——他剛好就下榻在麗寶,已經住了幾天,知道鬆餅是下午茶的招牌,很多女孩子都喜歡。

  牽著小朋友的小手進入大廳,明亮的燈光下看到小孩子的容貌。

  明亮的眼睛,可愛的嘴巴。

  小小臉蛋,粉嫩得很,要是穿上洋裝,就是個小女孩了。

  家人大概也知道這點,所以給他穿上了小襯衫跟格子褲,白色襪子黑皮鞋,頭髮也剪得短短的,讓性別一望即知。

  挺拔的穿著,但五官怎麼看怎麼是個小女生……

  朱克非突然怔住——這孩子,怎麼越看越像沛霓?

  他有著沛霓圓圓的眼睛,圓圓的嘴巴,鼻子挺挺的,相連的薄耳垂……

  相似的容貌讓他的心一下柔軟下來,當下只覺得上天對他還是不錯的,讓他遇到一個像她的孩子。

  他摸了摸孩子的頭,「去找媽咪吧,跟媽咪解釋說不是故意的。」

  「嗯。」

  小孩走了幾步,又回頭對他搖搖手,「叔叔再見。」

  冗長的生日宴會終於走到尾聲。

  賓客開始三三兩兩散去。

  基於禮貌,朱克非決定等到三分之二人數散場之後,再去跟齊恩淑告辭。

  「老大。」儼然已經吃撐的周姿嫻一臉酒足飯飽後的紅潤氣色,「我們什麼時候走?」

  「等剩下六十個人的時候。」

  周姿嫻哇的一聲,「那豈不是還要很久?」

  「所以我說等啊。」

  「既然還要等的話,那我跟你講一下我剛剛收集到的情報好了。」

  朱克非不置可否的發出一個單音,因為根據他的經驗,周姿嫻的情報都是八卦,小老婆,外遇,兄弟鬩牆,姊妹亂鬥之類的東西。

  周姿嫻壓低聲音,小聲的說:「原來,齊恩淑的女兒,就是要跟你談合約的那個經理,她不是齊恩淑親生,是領養的。」

  他就知道。

  「聽說齊恩淑前幾年跟朋友去花東海釣,沒釣到魚,卻釣到一個人,更神奇的是,那人被救上來後,不知道撞到哪裡還是怎麼樣,居然一問三不知,全身檢查過後醫生說懷孕兩個多月,那女孩自己都被嚇到,連哭好幾天,齊恩淑信佛嘛,心腸本來就軟,又覺得這樣冥冥之中是緣分,見那女孩這麼可憐,就收她當女兒了。」

  朱克非不以為然的說:「怎麼可能有這種事,那女孩沒家人嗎?孩子不見了難道不會找?」

  何況,花東的浪他是見識過的,哪有人這樣好運氣?

  「老大,這你又說對了,齊恩淑後來有報案,神奇的波麗士大人比對失蹤人口之後,有找到那女孩的真實身份,戶籍台北,是國立大學的學生,聽說,為了拍照交報告不小心落海,沒家人,是個孤兒,所以沒人找,當初報案協尋的好像是男朋友。」

  花東海邊,為了拍照不小心落海,沒有家人,報案的是當時的男朋友——朱克非不相信巧合,這世界沒那樣多的巧合……

  可是,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見為憑,眼見……為憑。

  他已經看到了。

  站在齊恩淑旁邊的小少婦,兩人挽著手說話,就像一對真正的母女一樣,神色親密。

  那是程沛霓。

  雖然已經七年不見,雖然他們距離遙遠,但他知道她是。

  周姿嫻剛說了什麼?那個女孩子頭部受創,什麼都不記得了?

  「拜偉大的波麗士大人之賜,齊恩淑拿到了不少數據,原本想找那個男朋友,想說讓他們見面,也許乾女兒會想起什麼,結果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

  朱克非聲音乾澀,「那個男的出國了。」

  「對∼∼老大你怎麼知道?吼,後來有聯絡到幾個同學來看她,可那女孩就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但要說她喪失記憶,又不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還會講英文,會開車,計算機沒問題,也還記得自己以前喜歡的歌,但是看到同學就是喊不出名字,講什麼通通沒印象,醫生說是會有這種事情發生沒錯,齊恩淑決定順其自然了。」

  沛霓跟齊恩淑還在說話。

  突然間,一個小男孩擠進兩人之間,仰著臉,蹬著腳,搖晃著沛霓的手,儼然是在撒嬌。

  就是剛剛跟他在露台聊天的小男孩,六歲的……不是陳東黎,是程東籬。

  那是她的孩子。

  也是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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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十年前

  朱克非環顧著這間小套房——這就是他未來四年要居住的地方。

  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有自己的桌子,自己的床,自己的空間,感覺很奇特,但平心而論,他還是高興的。

  就像大多數的青少年,他也渴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

  洗澡時不用排隊,想睡覺時不用擔心別人吵。

  賀友光是一個很善良的資助人,他有錢,也從不吝嗇這些身外之物,他給這些受資助的孩子比一般人還要好上一些的物質生活——當他知道朱克非申請了學校宿舍後,立刻從紐約打了電話給他,讓他把宿舍退掉。

  那麼多人擠在一間,吵吵鬧鬧,怎麼唸書?

  老先生說,他在大學附近有投資一棟學生套房住宅,剛剛完工,預備今年開始招租,他留了兩間,一間給他,一間給另外一個孩子。

  是個女生,跟他一樣是育幼院長大。

  不同的是,朱克非一心想著要回報賀友光,於是選擇了自己並不感興趣的行銷,希望將來能學以致用,另外一個孩子很顯然不是這樣想,念的是怎麼看都與生意無關的環保工程。

  老先生並不介意,念什麼都不要緊,重要的是堂堂正正做人。

  有時間多唸書,時間很多的話就修兩個學位,或者學習外文,有需要就說,不准打工。

  就這樣,朱克非生平第一次有了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

  桌子,椅子,床鋪,衣櫥——雖然都是在系統傢俱店買的現成品,但他還是很高興。

  他一直以為要等到自己開始工作,才能有這樣一個地方。

  夏日午後的陽光,淺藍色的窗簾,漂亮的木質地板……

  朱克非攤成大字形的躺在床上,在音響裡放入鋼琴樂,冷氣充足的環境中,他覺得十分寧靜。

  從小到大,第一次覺得這樣放鬆。

  他可以躺在床上聽音樂,想點事情,或者什麼都不想的發呆,不用擔心有人會來打擾,自己決定吃飯的時間,洗澡的時間,讀書的時間,而不是配合團體生活的照表操課……

  半夢半醒之間,他聽到了些微聲響。

  嗑答,咚咚,磕答……

  朱克非慢慢醒了過來。

  聲音來自牆壁的那頭,直覺告訴他,對方正在搬運傢俱——這棟大樓總共有八十間學生套房,搬進搬出再平常不過。

  他對敦親睦鄰這種事情一向沒興趣,於是他只是把音樂調大了些,然後埋頭繼續睡。

  隱隱約約,聽到陣笑聲。

  是個女孩子。

  朱克非跟鄰居第一次說話在半個多月後,等電梯的時光中。

  中庭裡,夏末明亮的陽光讓他得以清楚看見她的容貌——圓圓的眼睛,圓圓的嘴巴,嘴角彎彎,不笑也像是在笑,眼睛有種水波流動。

  女孩對他一笑,表情中有著靦腆,「我叫程沛霓。」

  朱克非在心裡想著,我沒興趣知道。

  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好命小孩——這棟學生公寓是賀友光買來投資的,既然是投資,當然以賺錢為主,設備完善不用說,坪數甚至足以夠夫妻一起生活,租金每月一萬五,並不是一般家庭可以負擔得起。

  再看看她的衣服,雖然看不到什麼名牌標示,但質料跟剪裁也不是三五百塊可以打發的,最重要的是她臉上的表情,青春明亮,儼然不知人間疾苦。

  貧困的育幼院生活讓朱克非對好命的小孩一向有種非我族類的感覺,不喜歡跟他們來往,不喜歡聽到他們談及美好家庭的溫暖故事。

  所以當眼前這個稚氣未脫的女生跟他示好時,他只是微微點頭。

  見他冷淡以對,少女也不生氣,指著他剛剛從警衛處拿的掛號信封說:「我也有一個。」

  朱克非揚起眉,臉上露出懷疑——那是賀氏的會計室寄來的支票,信封上印有公司的代表圖案,很容易辨識。

  每個月他都會收到這樣的一個信封,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

  她也有一個,那意思就是……就是……

  但她看起來完全不像。

  她明亮美好得像是被捧在掌心長大的一般。

  「我叫程沛霓。」她又說了一次,對他伸出手,「我也是受到賀先生贊助的學生,我們……當好朋友吧。」

  聽到「當好朋友」,朱克非這時才有一點點她是同類的感覺。

  育幼院長大的孩子,比一般人敏感,早熟,也比一般人容易感到孤獨,當同學們笑著抱怨自己的老爸老媽管得多嚴,弟妹多欠揍時,他們只能想像,在學校受了委屈可以撲進某人懷裡撒嬌是什麼感覺,覺得一個小蘿蔔煩得要死,但有什麼好吃好玩第一個就想留給他又是什麼感覺。

  他伸出手,「朱克非。」

  纖細的少女手心帶著些微的暖意。

  那個夏末午後,當他躺在床鋪上聽著偉瓦第時,第一次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專心在音樂裡。

  那一層又一層的音樂成了背景,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她微笑著伸出手的樣子。

  感覺有點怪。

  不到喜歡的地步,但好像又有點忘不掉。

  朱克非原本以為過幾天就會淡去,但機率完全沒有下降,隨著兩人進出大樓頻繁的偶遇與閒聊,他開始覺得心中有個相框,裡面放了她的照片,他隨時隨地都會看到她的樣子。

  相同的背景,相同的校園,他們能聊的事情很多。

  有次他看到一位修女來找她,兩人握著手在中庭聊天,修女很老了,戴著眼鏡,表情慈愛的拍著她的手背,跟她說話。

  他聽見修女叫她小桃。

  沛霓後來跟他說,教會在郊區,從小到大,他們吃的蔬菜都是大家一起種出來的,也種一些簡單的花卉賣錢,也因為這樣,修女們給所有的孩子都取了植物小名,黃槐,小杏,小南瓜,空心菜,松柏……希望孩子們跟大地和平共處,記住土地給予的恩惠。

  「所以,大家都叫妳小桃嗎?」

  沛霓點了點頭,臉上突然出現不好意思的神色,「很像古裝片的丫頭名字啦,我知道。」

  真不明白為什麼很多古裝片的丫頭不是叫小桃就是叫春桃。

  「不會,挺可愛的。」

  沛霓微有懷疑的問:「真的?」

  她的小名曾經帶給大家很多的歡樂。

  「真的。」

  看他一臉認真的點頭保證,沛霓忍不住笑了,「雖然是丫頭名,但無論如何都比小苦瓜好——不知道是不是叫小苦瓜的原因,那個小朋友的臉後來就真的長得很像苦瓜,感覺是永澤跟籐木的綜合體。」

  接著又跟他解釋永澤跟籐木是櫻桃小丸子裡的角色。

  櫻桃小丸子真的很好笑,但她最愛的還是一部日本的熱血女教師漫畫。

  「如果能拍成日劇就好了。」沛霓一臉希望的這麼說。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覺得兩人見面比例非常高,幾乎兩天一次,有時甚至連續好幾天都會見到,見了面,聊幾句——就只是這樣簡單的聊天而已,但朱克非卻覺得很舒服。

  因為他們是同一種人,對這個世界的複雜心情只有他們能懂,不同的是,修女用滿滿的愛將沛霓教育得很好。

  她像個小太陽,對一切充滿著感謝。

  喜歡跟她說話,喜歡聽她說話,喜歡她看著他,對他笑。

  當時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種感覺就叫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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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四那年的寒假,兩人都受到了賀友光的信——他即將因為工作回台灣一段時間,想跟他們見個面。

    他知道賀友光相當喜歡他。

    一樣的聖誕卡片,寫給他的字比沛霓的還要多,兩人通電話的次數也比較頻繁,有時他在電子郵件中跟賀友光說起學校活動,老先生還會要他寄活動照片給他看,原來他還不太知道為什麼,後來才知道老先生的肚子早年病逝,只留下一個孫女,他覺得老人家也許是因為跟他投緣,拿他當孫子看了。

    朱克非在高中時代見過他幾次,是個幾乎可以當他爺爺的人。

    有生意人的精明,還有退伍軍人特有的方正個性,他贊助的都是優秀的孩子,希望的就是他們將來做個有用的人,能回饋社會。

    對於即將到來的見面,沛霓有著相當程度的緊張。

    很期待跟他見面,很想跟他親口道謝,謝謝他給的機會,讓她可以像其他的同學一樣,不用去煩惱金錢問題,理所當然地讀書,理所當然地成長……相較於沛霓的緊張,朱克非就顯得胸有成竹許多。

    「別緊張。」他安慰著從一周前就開始有點忐忑的沛霓,「賀先生人很好,你把他當自己爺爺就好了。」

    「我沒有跟長輩獨處的經驗唉。」

    「反正呢,他一定是問你將來什麼打算,然後順便指點你一番,根本來說,應該是說就業商談吧。」

    沛霓皺起鼻子,「就業商談?」

    「我們再過幾個月就畢業了,他當然希望我們找份好工作,所以想在我們開始面試之前,跟我們討論相關問題。」

    其實,賀友光去年暑假時,曾經問他有沒有意願到美國留學,但是他說還要考慮——雖然念行銷本來就是為了要幫賀友光電視購物的忙,也不是沒想過留學的事情,只是當時沒想過會遇到沛霓。

    他不想和她分開。

    留學,一定是帶著她一起。

    只是,現實的問題來了,賀友光給他的支票絕對不可能負擔兩人的生活費,他也不太好要求老先生連帶負責沛霓在美生活的一切。

    因此面對老先生的詢問,他只含蓄的說要再想一下。

    「我念的是環保工程,將來當然是走這一行,可是相對於有著百年歷史的各行各業來說,環保幾乎是新興名詞。」沛霓不無苦惱的說,「萬一他不太懂其中的重要,那我要怎麼解釋?」

    「把自己當老師,把他當小學生,用最簡單的方法讓他知道你正在學什麼,將來要做什麼?」

    「我擔心他不懂。」

    「他是年紀大,又不是生活在古代,放心吧。」沛霓點點頭,不自覺的又看了一下貼在小板子上的明信片——簡單的問候,地點,時間。

    賀友光的秘書已經訂好餐廳,到時候直接赴約即可。

    秘書大概是不知道兩人其實是同所大學,因此分開了約會日,沛霓是週末,朱克非則是週日。

    那個週末下午,沛霓換上了白色絨毛外套,咖啡色的及膝裙,馬靴,頭髮綁起小馬尾,模樣簡簡單單,但是卻難掩臉上緊張神情。

   「我這樣穿,他應該會喜歡吧?」

    朱克非笑著揉了揉她的頭,「又不是去參見古代皇帝,不用這樣緊張。」「我怕他不喜歡我。」

    她對賀友光,一直有種感激以及孺慕之情,感謝他讓自己的人生更美好,也崇拜他的人格以及器量,有些企業家贊助孩子只是為了博取好名聲,對孩子不聞不問有之,匯款永遠遲到也大有人在,但賀友光不是這樣。

    他會跟他們通電話,會在聖誕節手寫卡片寄來,也會關心他們的課業以及學習進度,要他們堂堂正正做人,要他們做能讓自己感到驕傲的事——那完全符合了沛霓所想像中的長輩,因此難得的見面,她既是期盼,有事緊張,希望自己不要愧對他多年的照顧,能讓他覺得付出的一切是值得的。

    朱克非不斷的給她做心理建設,會的會的,賀友光一定會喜歡她。

    出門時,沛霓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轉頭問:「要不要跟他說,我們在一起的事情?」

    秘書雖然不清楚兩人住隔壁,但賀友光是知道的。

    到時候,他應該會談起朱克非,沛霓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兩人從大一聖誕節開始到現在,已經相戀了三年多。

    「他一定會問的。」

    面對她的疑問,朱克非想都不想就回答,「不要把。」「你覺得不太好喔?」

    「時間未到。」

    雖然只見過一次面,但他們偶爾會通通電話,賀友光的口頭禪就是「好好讀書」,由此推論,他應該是畢業後才能談戀愛的那種派別。

    朱克非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末了補上,「我不希望讓他覺得我們把時間用在談戀愛上,反正也快畢業了,到時候再跟他說吧,拿著證書跟獎狀跟他說,雖然戀愛了,克也沒忘記本分,我們都是繫上第一名畢業生,其中還有一個預備當環保小尖兵,當地球的守護者。」

    沛霓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微笑,「嗯。」

    他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走吧。」

    相戀三年多,他依然對她寶貝有加,接接送送不在話下,甚至在她失心瘋去參見全民登山後,扮演起了管家外兼男傭的工作,只因為她全身酸痛。

    登山過後的那幾天,她全身僵硬如鋼鐵人,別說是家務,就連起床都是唉叫不斷,每天都得幫她按摩雙腿,躺下去也沒辦法馬上睡著,他總是抱著她,一邊親她額頭,一邊拍背哄她,小桃快睡——修女沒騙他,只要使出這招,不用五分鐘她就睡得眉舒眼展,直到第二天早上,再在他的幫忙下,唉喔唉喔的起床。

    過了一個多星期,她的身體總算慢慢恢復正常,讓他驚訝的是,沛霓居然開始擬訂訓練計畫。

    「我絕對要讓那座山好看。」她一臉發狠的說。

    朱克非看她用電腦開始寫時間表,想笑得不得了,但一方面來說,又覺得這樣的她好可愛,她會訓練自己去克服不擅長的事情,而不是繞道而行。

    這也是他喜歡她的地方。

    當然,他也為了她改變許多。

    證據就是,在沛霓出現之前,他幾乎沒有朋友,因為所有的人都覺得他一張臭臉難相處,但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寒假,他不但變成學生會長,還是內定的畢業代表,同學之間有什麼聚會,很自然會招他一起。

    沛霓小太陽一樣的個性溫暖了他心中那個合郁的角落。

    他不再覺得自己是被拋棄的,也不再怨恨自己未曾謀面的父母。

    「以前母親節時,修女都會發給我們每人一顆蛋,上面有寫著每個人的名字,走到哪裡都要帶著它,因為如果放著不管,就會被別的小朋友戳破,就這樣帶在身邊,每天每天。」

    沛霓說:「睡覺前,修女會在蛋上貼一張貼紙做為識別,就這樣過七天,每年大概都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小朋友還保有那顆蛋,沒被別人弄破,也沒被自己弄破,撐過七天的小朋友可以得到一份小禮物,蛋呢,其實也早壞了,可是沒人捨得丟,我們會把蛋戳一個小洞,讓蛋黃蛋白流出,洗乾淨,留起來當紀念——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朱克非搖了搖頭。

    「你看,只是一顆相處七天的蛋都讓我們這樣有感情,捨不得丟棄了,何況是孩子,十月懷胎,還是自己的血脈,這樣放下有多捨不得——所以,爸爸媽媽把我們留在這裡,一定是不得已的,他們內心一定像刀割那樣的痛。」沛霓摸摸他的頭髮,微笑著說:「你要謝謝他們。」

    那個下午,沛霓靠在他的肩膀上,握著他的手,跟他說了很多故事,大部分都是她在育幼院中學習到得感謝體念。

    陽光暖暖的,沛霓的髮絲在他頸間,癢癢的。

    在她說故事的聲音裡,他發現自己以為得那個死結正逐漸被打開。三年多的時間,她趕走了他的陰暗以及嚴肅,並在他的內心種下了感謝的小種子,讓他得以用正面的態度對待一切。

    他開始笑得很好看,開始變得好相處,開始學著不再獨善其身,因為這世界很美好。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教會他,並且給予他的禮物。


    賀友光相當喜歡沛霓——從週末吃完晚餐回來後,她一臉笑瞇瞇就知道。

    「原來他還記得我大一入圍過新加坡的綠城建築展耶。」朱克非笑,他也記得這件事情。

    紙條傳情卻遇到她出國參展,讓他白白痛苦了五天,不過所幸,那只是一個小小的試煉過程。

    「賀先生還跟我說,環保不是因為時勢才去做,而是因為我們必須這麼做,我選擇的路會比較辛苦,但是他會以我為傲。」看到沛霓這樣高興,朱克非得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以前,他只希望能報答賀友光,現在,他的希望又多了一個,他要她快快樂樂,永遠笑得開心。

    結婚,一起生活。

    為了孩子調皮而煩惱,為了誰該起床泡牛奶而推來推去,在小孩子的聯絡簿上蓋章,運動會時,跟孩子一起參加親子項目,在牆壁上劃下孩子的身高線——那些畫面,光是想救很美好。

    兩人的家也許不會很富有,但絕對會很幸福。

    他們說好了,絕對不會因為一通電話就放下家人去開會,也絕對不因為臨時的會議犧牲家庭日,陪著孩子漸漸長大,qunliao絕對不要做那種只埋首工作,某天回頭發現對孩子一點都不瞭解。

    他喜歡看到沛霓開心的模樣。

    像現在,拉著他的手,喋喋呱呱都是晚飯發生的事情。

    說了半日,沛霓唉的一聲,不無遺憾的說:「一頓飯的時間真的過得太快了!

    還有,他跟我問起你的時候,我只能跟他說,朱克非人滿好的,我喜歡跟他相處。

    想到要這樣騙他,就覺得有些對不起。」

    「我們又沒有騙他。」

    沛霓睜大眼睛,「這樣還不叫騙啊?」

    「當然不叫啊,我人是滿好的,你也的確喜歡跟我相處,這哪裡不對?頂多就是沒有實話實說而已,算不上欺騙。」

    她很少跟他爭論些什麼,兩人意見不同的時候,只要他能說出一個論調,她就可以接受。

    就像現在,關於欺不欺騙這件事情,被他歪理一番,她就笑了。

    梳洗過後,抱著那條從小到大的被子,聞聞嗅嗅,蹭了兩下後,靠著他很快睡著。


    星期天晚上,當朱克非在服務生的引領下來到座位時,赫然發現桌子除了賀友光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女孩。

    微黑的膚色,大波浪捲發,臉上化著精緻的彩妝,長長的耳環垂墜,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而晃動不已,很難不去注意。

    「我孫女兒,賀亞韶。」賀友光給他介紹著,「這次跟我來,說要看看朱克非長什麼樣子。」

    朱克非有點不太明瞭。

    正想問清楚地時候,賀亞韶已經先對他伸出手,落落大方的說:「爺爺老是在我面前誇你,說什麼青年才俊,將來大有可為之類的,還動不動就要我跟你學習學習,你說,連見都沒見過要怎麼好好學習?所以啊,我只好來看看你了。」他先是一怔,內心有點感動,「賀先生太過獎。」如果他說自己將來大有可為,那至少代表著,自己沒讓他失望,老先生是個很好的人,他不希望辜負他。

    賀友光連忙招手讓他坐下,「都坐吧,不用客套了。」「最客套的就是爺爺了。」賀亞韶不無撒嬌的說,「什麼都要講求紀律跟規矩,又不是在軍隊裡。」

    賀友光顯然對這個孫女兒很是疼愛,被她這樣一陣搶白,居然開心得呵呵直笑,「你要知道爺爺是軍人出身的——」

    「整個紐約的人都知道賀氏老闆是軍人出身的啦。」很快的,三人點的餐陸續送上。

    朱克非原本以為這頓晚飯時受助者與資助者的深談時間,卻因為多了和亞韶,一下全部變了調。

    她在美國出生,在美國長大,對台灣事事好奇,因此他揀了一些比較容易懂的風俗跟民情跟她說——當了兩年學生會幹部,他已經很懂得說話技巧,證據就是,明明是國中地理課本的內容,賀亞韶卻聽得津津有味。

    「原來是因為風大啊,難怪以前在中國城吃東西,老師新竹的米粉,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米粉都來自新竹?」

    「名產基本上都是跟當地作物或者天候有關係,所以有時候可以從名產去反推當地的廣泛地理相關知識。」

    賀亞韶神情不無嫵媚,「有沒有人說過,你講話的模樣很有領袖魅力?」「有。」

    「一般人這時候不是都會先謙虛一下嗎?」

    「有的事情就說有,沒有的事情就說沒有,我不習慣謙虛,也不習慣誇大。」

    朱克非笑了笑,「就像,如果你問我身高是不是有一百八,我會很誠實的告訴你,其實只有一七八,誠實是永遠的上策,這樣的人生比較自在。」「我總算知道為什麼爺爺這麼喜歡你了。」賀亞韶對他眨了眨眼睛,「因為你們一樣方正,不過爺爺好一些,雖然個性方正,但是不扎人。」賀友光聞言,呵呵笑了,「沒大沒小。」

    「沒大沒下有什麼不好?他剛剛說了,這樣的人生比較自在呀。」因為賀亞韶活潑的個性,晚飯的時間很是愉快,就在閒談之間,菜盤一一撤下,直到最後。

    告別的時候,她對他說:「現在才八點多,你請我看場電影吧。」朱克非還來不及推辭,賀友光就說了,「別太晚回來。」

    「知道啦。」賀亞韶一笑,「爺爺真囉唆。」


    賀友光在台灣停留了一整個寒假。

    賀亞韶也纏了朱克非一整個寒假。

    那場無法推櫃的電影過後,賀亞韶開始打電話給他,簡訊,MSN,說自己人生地不熟,想請他當導遊。

    朱克非第一次赴約過後,發現她的心思,後來就借口忙於畢業的事情,不再出去,被那樣漂亮的富家女喜歡,實在不是什麼輕鬆的事情——賀友光的兒子早逝,唯一的孫女自然是被捧著長大,爺爺百般疼愛,要星星就不會給月亮,養成她十足的公主個性。

    他推了兩三次後,賀友光親自打電話約他了。

    餐廳裡,他不意外的見到賀亞韶,而且只有她一人。

    「我就知道,爺爺一定有辦法把你叫出來。」她一臉開心,「總算有空了吧,我們今天去九份好嗎?我聽說那裡很好玩。」朱克非皺眉。這個女孩子是怎麼了?是不懂他在拒絕,還是不管別人的意願?

    他拉下她的手,「我們今天哪裡都不去。」

    「可是,你不是把今天空下來了嗎?」

    「我是為賀先生空下來的,不是為了你。」朱克非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只能把你當成一個朋友,或者一個妹妹,其他沒辦法再多。」「你……是不是有女朋友?」

    「是。」

    「比我漂亮?還是比我家有錢?」

    朱克非是在很不想搭理這樣的女孩子,但看在賀友光的份上,他覺得自己有義務指正一下她的觀念。

    「她沒有你漂亮,也沒有你有錢,但是,她懂得尊重別人——我很感謝你的爺爺,將來若有機會,也會盡我所能來報答他,可是這一切都不代表我要讓你予取予求。」

    朱克非坦蕩的看著賀亞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也許你覺得讓賀先生約我出來沒什麼,但這對我來說,是一種相當程度的不尊重,相當程度的。」他加重了語氣,「人跟人之間的相處一定要尊重彼此的意願,你不該對我這樣做,也不該對任何人這樣做,下次在勉強別人之前,先想一想。」說完,留下臉一陣紅一陣白的賀亞韶,他逕自離開了餐廳。

    也許是說了重話,她不但沒再煩他,還寫了封電郵跟他道歉,兩人偶爾在MSN上聊聊,反而還慢慢親近了。

    期中考過後,是大學時期的最後一個春假。

    沛霓跟同學去花東拍報告要用的照片,他在家,修改著那已經被他改過不知道多少遍的畢業生致詞。

    然後,是沛霓同學驚慌失措的電話。

    然後,是他攔了計程車,一路狂奔到那個海岸。

    然後,他花了兩個月,做盡了一個大學生能做的事情之後,才終於接受失去她的這個事實。

    他對台灣,已經沒有任何留戀,七月,他帶著關於沛霓的記憶,飛到了美國,展開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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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朱克非以為自己想了很久,事實上不過一眨眼的時光——沛霓還站在齊恩淑旁邊,已經接近散場的宴會熱鬧依然。

    只見沛霓蹲下身子,側著頭跟孩子正在說話,孩子比手畫腳的看起來很是興奮,沛霓的表情充滿著難以言喻的寶貝與溫柔。

    周姿嫻說,齊恩淑將女孩送到醫院時,她肚子裡已經有了孩子。

    那孩子是他的,毫無疑問。

    意外發生前一段時間,,沛霓的確顯得疲倦,睡得多,也懶得動,由於他們的預防措施一向做得很好,因此沒想到懷孕的問題,很直覺的都以為是全力應付期中考後的疲累。

    沒想到居然是因為懷孕……

    看著眼前兩母子親暱的樣子,他一下覺得感傷,一下又覺得高興。

    她一個人帶大孩子,一定很辛苦,尤其失去記憶後,對過去一片茫然,他可以想見她有多麼迷惘以及無措。

    高興的是,原來上天對他並沒有那樣殘忍。

    七年的分離雖然漫長,但是沒關係,他們還有將來,才三十歲,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牽手度過,依然可以一起參加孩子的運動會,一起為了孩子傷腦筋,然後一起變老。

    還有,沛霓想了千萬遍的農夫夢……

    「老大,你,你怎麼了?」

    朱克非深吸一口氣,回神,對上周姿嫻有點擔心的表情。

    「你看起來好怪。」

    「沒事。」

    「可是……」明明就快哭了啊。

    「我說沒事!」

    略帶強勢的回答讓周姿嫻閉了嘴。

    「我去洗個臉,五分鐘後我們就離開。」

    看著朱克非快步走向男士洗手間的背影,周姿嫻努力的在腦海中回想今天晚上的一切——進入宴會廳時,雖然老大有點不爽她隱藏軍情,但大致上也還好。

    他們在貴賓出簽了名,然後去跟齊恩淑說生日快樂,老大說要去外面抽根煙,於是她樂得在裡面吃吃喝喝,在五分鐘前,老大看起來還都沒事,但就在她講完齊恩淑跟她乾女兒的八卦後,他突然間好像被雷劈到一樣。
  
    總不可能是被感動了吧?

    他們家老大可不像她是「玫瑰瞳鈴眼」的忠實觀眾,她覺得人生就是處處巧合,老大則是覺得,只有人為,沒有巧合。

    對於這種四四方方的人來說,他剛剛的表情真的太奇怪了。

    跟著他做事一年多,周姿嫻只看過他三種表情:業績上升的高興,業績未達預期的不爽,還有最常出現的一種,叫做面無表情。

    笑嘛,不是皮笑肉不笑,要不就是某種商業計謀成功後的奸笑,像剛剛那種額頭青筋暴起,眼眶微微泛紅,激動得好像隨時會衝進雨中奔跑的模樣,真的是……

    不要說沒見過,她連想都沒想過。

    這算情資嗎?該不該跟賀亞韶上報一下?

    畢竟賀亞韶每個月給她一千美金的情報費,自己是應該有點回饋……

    周姿嫻拿出電話,但就在預備發簡訊的時候突然想起,萬一賀亞韶問她說:「為什麼朱克非情緒突然起了這樣大的變化」那怎麼辦?

    她答不出來不就顯得很沒用,而且因為講不出個原因,賀亞韶搞不好還會以為她謊報軍情,那……

    想想,她默默又把電話放回去,瞬間,只覺得鬆了一口氣。

    朱克非真的是個好人,要出賣好人,總讓她覺得有點不太舒服。

    購物台有些高階主管喜歡把下屬當下人看,可是朱克非會說「請」,會說「謝謝」,工作方面,他會嚴厲的鞭策大家要達到目標,但業績達到預期,也不會吝嗇獎金與分紅。

    他永遠就事論事,不會將個人情緒帶入公司,他如果發脾氣一定是因為工作上有人為疏失,而不是位高者的遷怒。

    她喜歡跟他一起工作,只是賀亞韶是公司的總經理,可以開除任何人,自己又太需要這份薪水,可以選擇的話,她也不想當小報馬。

    飯碗難捧,要這樣對朱克非,她也是很不願意,唉……

    就在周姿嫻的心裡掙扎中,去洗臉的朱克非回來了。

    「走吧。」

    看他的身影明顯是想從側門離開,周姿嫻忍不住提醒他,「哎?我們不跟齊恩淑說再見嗎?」

    「不用。」

    「那樣很沒禮貌耶……」

    「沒關係。」

    「老大,那個……齊恩淑好像在看我們……」「要看就讓她看。」

    失而復得的驚喜太大,如果要他現在面對沛霓,他怕自己會失控,反而嚇到她——對於過去已成白紙的她來說,他只是一個陌生人。

    她對他一無所知,反之亦然。

    她是不是還喜歡賴床,是不是還習慣在睡覺時蹭著棉被,依然愛著草莓跟西瓜,她在齊恩淑的生技研究所工作,主要工作內容是什麼?

    上下班時間,交由狀況,平日休閒,目前有沒有交往對像……

    還有,他們的孩子,程東籬——這是他細想過後,想出的名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沛霓依然嚮往田園生活。

    所有的一切都因為意外而幾乎歸零,曾經親密無間的人不再有過去,他必須開始做功課,索性他還能拼湊出個大概。

    東籬,那孩子跟她長得好像,不知道個性是不是也一樣?

    朱克非知道此刻的自己絕對無法整理這樣複雜的情緒。

    他得回飯店好好沉澱一下。

    想清楚,如何重新再來。

    程沛霓每天的工作從實驗室開始——當然,她負責的是商務的部分。

    秘書何薇薇很盡責的在她踏入辦公室五分鐘後,捧著托盤進入,「霓姐,你的咖啡。」

    「謝謝。」

    然後何薇薇開始把手上小山高的東西一一放下。

    「今天要簽名的資料。」

    一大疊。

    「下午開會主題。」

    一整本。

    「早上十點紐約賀氏電視購物的代表朱先生會過來,這是他的部分資料。」

    沒前兩者那麼誇張,但也有十來頁。

    程沛霓看著瞬間放滿東西的桌子,有點哭笑不得,「你非得把它們攤成這樣嗎?」

    「相信我,這樣能加速你工作的效率。」

    「薇薇……」

    「我不會害你的。」

    何薇薇說著放下最後一疊,「實驗室要買新的分析儀,這邊是國外幾家廠商的報價跟比較。」

    「……好。」

    「最後,我剛剛已經上過開心農場並截圖存證還剩多少東西,如果你在今天工作完畢前上去收成,你就完蛋了。」

    「薇薇……」

    「我是認真的。」

    程沛霓有點痛苦,又有點想笑的看著她的秘書,她的「妹妹」——她第二段人生中,相當重要的一個人。

    身份證上的年輕雖然是三十,但其實,她只有近幾年的人生經驗。

    根據醫生跟警察的說法,她發生了意外。

    墜崖,失憶。

    比電影還電影,比連續劇還連續劇。

    她對海水跟尖叫有模糊的記憶,在睜開眼睛之前,她的夢境裡好像就是只有這個。

    從醫院醒來後,連名字都想不起來自然是害怕的,索性靠著警察的資料跟齊恩淑的聯絡,陸續有人來醫院看過她。

    每個人看到她都是又哭又笑,又驚又喜。

    他們帶了照片,還帶了一些錄影畫面,以及參展剪報——原來她曾經兩度出國爭光。

    然後,她的名字叫做程沛霓。

    她大概知道自己是某國立大學的學生,育幼院長大,人緣不錯,據說有個男朋友,秘戀四年,沒人見過。

    朋友同學中,薇薇是來探望她探望得最勤快的。

    薇薇十歲時父母在一場意外中喪生,親戚家也不富裕,實在沒能力養她這個孩子,只好送來育幼院。

    享受過家庭溫暖的獨生女一下從天堂掉到地獄,她跟誰都格格不入,每天晚上都在哭,當時是念高中的她摟著她,不厭其煩安慰她,慢慢哄她睡——當然,這些都是修女說的,她對這些一點印象也沒有。

    唯一知道的是,薇薇對她很有感情。

    她在醫院住了三個多月,她幾乎每個週末都會跟男朋友一起來,然後就把小男友晾在旁邊看電視,顧著跟她說話。

    出院後,她朝著警察給的地址資料回到以前的住處,沒想到裡面居然已經住了其他人——想來也是,昏迷三個月,住院三個月,有哪個房東會好到沒人繳房租還保留房間。

    後來,就是齊恩淑問她願不願意當她女兒。

    大著肚子的她實在無處可去,想想也就答應了。

    這個五十幾歲的乾媽對她很好,不但把她接到家裡住,生完孩子後,還讓她進入公司,幾乎是把她當成接班人一般的培養著——老太太的事業雖然是掛名「實驗室」,但事實上,是一家中型規模的生技公司,工廠在中部,行銷辦公室與研發處則設在台北。

    由於看準女性愛美的市場,公司出產各式美容用品,從保養、化妝,到內用的膠原蛋白,Q10,氨基酸,蔓越莓精華……等等,采網路商店的通路,靠著口碑打開市場,業績年年上升。

    這個由齊恩淑一手創立的金雞母,目前由她程沛霓全權作主。

    她對生技並不是專門,也不太懂生意之道,幸好有念商業管理的薇薇幫她慢慢步上軌道,另外,薇薇的男朋友也在這裡做事,有化工學位的他負責原料採買以及過濾實驗室的申請支出。

    靠著兩個自己人的幫忙,不知不覺的,她竟然也變成同行眼中的精明人。

    只有那對小情侶知道,她這個精明人除了瘋狂於幫兒子照相之外,還瘋狂於網路上的開心農場——可以種蔬菜,種水果,還可以收成跟賣錢,雖然都只是線上,但電子農夫也算是聊勝於無。

    她原本想說今天早上要上網收成一下葡萄的,沒想到薇薇居然早先一步截圖存證。

    等到晚上再去收成,都不知道被偷了多少——沒錯,這個遊戲設計允許電子農夫互相偷竊,雖然一切都是虛擬,但還是會心痛。

    葡萄唉,要種多久啊……

    「薇薇,我們……以前相處是這個樣子嗎?」雖然她年紀大而且還是上司,但薇薇的其實卻比她驚人。

    「你是說你失憶前嗎?」

    「嗯。」

    「不是。」

    「那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

    居然截她的圖,她,她想要有一點上司的自尊啊……還有,她真的很想上去收成一下葡萄……

    「因為今天是個大日子,賀氏業績年年成長,如果跟他們合作談成,實驗室就發了,光是獎金應該就夠我跟李家雄付房屋頭期款,我們都很指望這筆錢,所以我要對你嚴厲一點。」

    原來……

    「朱先生是個很守時的人,所以在他來之前,好好看一下資料。」

    何薇薇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如果有什麼問題再叫我,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

    朱克非果然就像資料上說的一樣準時。

    九點五十八分,薇薇來了內線。

    十點整,她帶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穿著剪裁合宜的西裝,線條銳利的臉上帶著一副無框眼鏡,有一種事業成功人士才有的自信。

    他對她說,「程小姐你好,我是賀氏代表,朱克非。」

    她將他引到旁邊的小廳,「薇薇,倒兩杯咖啡進來,多放一點奶精跟糖。」

    何薇薇登時笑得有點僵——多糖多奶是程沛霓她個人不良的飲料習慣,朱克非一看就是喝黑咖啡的人,別說多糖多奶,恐怕連半糖半奶他都會有意見。

    霓姐居然問都不問就直接點了兩杯甜死人咖啡?難不成阻止她收成葡萄帶給她如此大的打擊嗎?

    想了一會,何薇薇決定不理程沛霓,「朱先生,請問要喝些什麼飲料?」

    意外的,朱克非一臉溫和,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臉上有一種奇特的笑意,「黑咖啡就可以了。」

    對嘛,她就覺得他一定是零糖零奶。

    何薇薇出去後,程沛霓坐了下來,略帶歉意的說:「抱歉,忘了先問一下朱先生的習慣。」

    她是怎麼搞的?居然就直接這樣說了,而且是想都沒想的脫口而出,好像自己多知道他的飲食習慣一樣,真可怕。

    第一次見面就是這種秀逗演出,想必一定很影響齊氏生技實驗室在他眼中的地位,為了公司的信譽以及大家的獎金,她接下來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替公司爭取最大的利益……

    朱克非看著她略顯懊惱的模樣,內心一陣好笑,然後,慢慢的溫暖起來。

    她還記得他的喜好。

    已經不認得他的人,可還是反射的替他叫了喜歡的東西,多糖多奶——他們是吃過苦的孩子,所以都不會喜歡刺激苦味味覺的東西,有時為了提神喝咖啡,都會加工再加工,最好能掩蓋所有的咖啡原味。

    沛霓那看著陌生人的眼光當然帶給他一定程度的悵然,但所幸已有心理準備,對於他來說,那些都是會過去的。

    他會再追求她,他們會有一個婚禮,會再生孩子,然後在適當的時機告訴她,關於他們的過去。

    深吸一口氣,朱克非告訴自己,一定要沉住氣,「早先送來的合約不知道程小姐看過了嗎?」

    「我全部看完了。」

    「如果程小姐對合約內容可以接受,我很希望今天就能夠簽約。」

    「我覺得以分配比例來說,實驗室似乎還滿吃虧的。」程沛霓笑笑,「賀氏想賺錢,但總不能因為這樣就要我們實驗室去擔那些人力成本,既然是廠商出貨,我們就只能給廠商出貨利潤比例,當然,如果賀氏願意用自己的物流系統來做送貨,又不一眼了。」

    眼前的程沛霓,穿著白色套裝,一臉精明幹練,儼然是生人模樣,朱克非覺得既新鮮,又有那麼一些些心疼——他的霓有那麼一點小迷糊,也很樂於迷糊,對地球充滿愛,對數字沒興趣,現在會代表齊恩淑簽約,除了生活和報恩,他實在也想不出來其他理由。

    如果沒有那個意外,如果她一直在自己身邊,他會把她照顧得很好,她可以做自己擅長的事情,不需要在這裡。

    即使辦公室很大,即使落地玻璃窗讓空間顯得明亮,但他相信如果可以選擇,她會寧願在山上海邊記錄生態,然後推動節能社區……

    「朱先生您覺得呢?」

    沛霓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他定了定神,「數字跟賀氏預想的有些詫異,我需要再請示一下。」

    「那不要緊,等您跟紐約那邊聯絡好,可以隨時來我們實驗室。」

    所謂的生意,到這邊應該就是告辭,但他不想走,奇怪的是沛霓似乎也沒有起身的意思,就是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出現一抹羞澀。

    真是可愛。

    朱克非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臉,很想很想,但他知道,現在別說摸摸她的臉,就算只是握手的時間長一點,都會顯得奇怪。

    「我可以叫你沛霓嗎?」

    「嗯。」

    「你也別叫我朱先生,叫我朱克非就好了。」程沛霓點了點頭,然後笑了,「朱克非。」

    她很討厭人家跟她裝熟,很多商業宴會上的搭訕都會被她報以白眼攻擊,久而久之,除了白目跟剛歸國的人之外,沒人會主動跟她攀談,導致她成為壁花派的固定班底,但這個朱克非……該怎麼說啊,比起似曾相識,好像又多了一些什麼,總之,對於他的親近,她不討厭。

    不但不討厭,甚至,還有點高興。

    「這個週末,你有空嗎?」

    朱克非跟她說:「可以的話想請你一說起吃晚餐。」他笑得那樣好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點頭。

    「那麼,我六點來這裡接你?」

    再點頭。

    朱克非很有禮貌的告辭了。

    程沛霓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手捂著胸口,內心隱隱覺得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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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週末很快到來。

    朱克非彷彿又重溫了多年前那個遞紙條瞬間一樣,緊張,忐忑,以及帶點期待——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的情緒了。

    將飯店代租的車子停好,然後發了簡訊給沛霓。

    我到了。只是這三個字,就足以勾起好多回憶。

    兩人談的是秘密戀愛,要從學校回家時,總是約在旁邊那間7-ELEVEN,裡面永遠擠滿學生,就算有人撞見兩人都在裡面,也沒什麼好懷疑的,誰先到了就發個簡訊,然後一起走回家……

    就在他回憶著一些過往時,沛霓從大樓中庭走了出來,一身清閒。

    他連忙下車替她開門。

    「穿這樣可以嗎?」她有點擔心的問。

    朱克非先前已經告訴她不用穿得太正式,因此她只簡單的挑了襯衫跟七分褲,鞋子也是極簡平底鞋,完全符合了「不用太正式」,但由於朱克非始終不告訴她要去哪,所以還是有點小擔心,他不像那種會進出平價餐廳的人,而她這身打扮,又不太好進出飯店。

    「很好。」朱克非說,眼中有著滿滿的欣賞,「很適合你。」好簡單的誇獎,但她居然覺得很高興。

    前天提早下班,花了三小時在百貨公司買衣服是值得的。

    三小時啊,她已經很久沒花這麼長的時間在買衣服上了,唉,難道真的是被薇薇說中,她對這個男人不只有一點好感,而是有很大的好感?

    再看看朱克非,也不是西裝領帶,連眼鏡都拿掉了。

    她第一次這樣近看他,五官很立體,臉部線條銳利,但那眼神卻溫柔得要膩死人——雖然她二十三歲前沒記憶,近幾年也沒戀愛過,但她還是懂得,他看她的樣子,有著感情存在。

    有點高興的同時,也覺得奇怪,才見第二次面哪來的感情?難不成對她一見鍾情嗎?

    不想還好,一想突然有點耳熱。

    吼!太,太厚臉皮了。

    自己雖然長得不錯,但離天仙還是有段路,朱克非這個怎麼看條件都很好的男人真的對她一見鍾情?

    程沛霓只覺得連臉頰都熱了起來。

    擔心他看到自己的一臉詭異,因此悄悄的瞄了他一眼,所幸他正專心開車,沒有空注意到她奇怪的樣子。

    車子穩穩的上了高速公路。

    她正想著該要說些什麼,來轉移自己關於厚臉皮的意識時,朱克非先開口了,「你知道德國的科學家聯合環保工程師,設計了一個節能自給社區嗎?」「我知道,我知道。」

    薇薇老是以為她只是愛玩開心農場,其實她嚮往的是節能跟自給啊。

    真沒想到朱克非會留意這條新聞,她還一度以為自己只能在網路上討論這個神奇社區。

    「我看過影片,他們的工程師太了不起了。」「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們集能板的放置方法?」「當然有。」

    程沛霓的興致很快的被勾了起來。

    兩人就這樣一路聊著,朱克非其實對環保並無興趣。他會留意這方面的新聞都是為了沛霓,即使失去她,即使到了美國,習慣依然是習慣,他改不掉,也無意去改,對他來說,那是人生的一部分。

    他跟她在一起四年,幾乎可以說比沛霓更瞭解沛霓,什麼話能讓她高興,什麼話能讓她冷靜,他都一清二楚。

    就像現在,他丟出話題,沛霓一下就高興起來。

    車子下了交流道,往海邊前進。

    在沛霓對地球的熱愛中,車子停了下來。

    她有點意外,但又有點高興的說:「這裡?」他點點頭,「這裡。」

    一片無盡的海洋。

    接著沛霓就看到他變魔術般的從後車廂搬出組合桌椅,小冰箱,以及一盒一盒的食物。

    近晚時分的海風吹起來有一股舒服的涼意,橘子的太陽正緩緩降落,眼前的景色美極了。

    他從小冰箱拿出了葡萄汁,盒子裡是簡單的蔬菜三明治。

    程沛霓咬著三明治想,奇怪,這男人是會讀心術嗎?為什麼從她上車到現在,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讓她放鬆且高興?

    其實她一點都不喜歡套裝,也不喜歡飯店,不喜歡珠寶,更不喜歡大餐,她喜歡的約會就是這樣。

    舒服的景色,簡單的食物。

    她也很高興他沒在一見面時,拿出一大把玫瑰花。

    花應該長在土壤裡,而不是被包在玻璃紙中。

    「這邊的景色很美吧?」

    「嗯。」

    「我以前很常來,尤其是夏天的時候,可以很舒服的待在海邊,什麼都說,或者什麼都不講只是看著天空。」

    程沛霓當然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充滿某種情感,忍不住問:「跟女朋友?」「對。」

    這是以前他們最喜歡的海邊,看著橘色的太陽慢慢落在海平線後面,隨著黑夜降臨,可以看到滿天星斗。

    學生時代只有機車,他們曾經不只一次靠著「歐多麥」飛奔到這裡。

    當時他總想著,等到他能買車,一定要開車載她來。

    「那個女孩子呢?」

    「很久沒聯絡了。」

    程沛霓莫名的鬆了一口氣——還好沒聯絡了,還好,是很久沒聯絡了。

    她對這個男人有好感,希望還能再見面,不只是在海邊,也希望能上山看看夜景,鄉野間的螢火蟲……如果他有女朋友的話,那一切就太不妙了。

    「我叫朱克非,今年三十穗」

    嗯,她知道啊。

    「育幼院長大,所以沒有家人,在台灣大學畢業後到美國讀碩士,然後就在賀氏電視購物上班,擔任行銷經理,單身,沒有交往對象,沒有負債,在紐約有一間公寓,坪數不大,但沒有貸款。」

    程沛霓一怔,然後笑了。

    他在做自我介紹。

    雖然有點公示硬邦邦,不過幾乎是陌生的兩個人,這種履歷式的自我介紹最容易讓彼此瞭解自己。

    剛剛她還因為知道這是他與女朋友常來的海邊時,心裡咚了一下呢。

    直接點,讓一切都容易點。

    「我叫程沛霓,今年三十歲,嗯,你可能已經知道我離奇的出身,不過由於版本眾多,我不太確定你聽到的是哪個版本,還是講一下好了。」她清了清嗓子說:

    「我在七年前意外落海,被齊恩淑教授,也就是現在的乾媽救起來,很多的前因後果導致我無法想起落水前的事情,乾媽一來沒有孩子,二來覺得這一切也許是緣分,所以收養我為女兒。」

    朱克非靜靜的聽著。

    這一切他都知道,但是,他想聽她親口說。

    不透過打聽,也不經過網路搜尋,他要自己來認識這個新生的程沛霓。

    「根據資料,我也是育幼院長大的,因此清醒的時候沒有家人。」她對他笑了笑,「不過我現在除了乾媽之外,還有一個親生兒子,六歲,意外發生時他就已經在我肚子裡了,雖然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不過我很愛他,對我來說,這個孩子是我的全部,也是我努力生活的動力。」

    雖然她對朱克非有好感,不過她不想隱瞞東籬的存在。

    那是她的心肝寶貝,她最最引以為傲的兒子。

    如果他們之間這剛剛開始的情愫會因為東籬的存在而消失,那只能證明,這個男人不是她想要的那個。

    她的對象一定要愛她的寶貝兒子才行,即使做不到視如己出,但至少要懂得愛屋及烏,做什麼事情之前都要記得,這孩子是程沛霓的心頭肉,她寧願自己重感冒也不捨得他打一個噴嚏。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有一天,孩子的父親會來找你?」「想過。」她很誠實的說:「在醫院的時候幾乎天天這樣想,可後來一天一天過去,我就不抱期望了。」

    「有試著找他嗎?」

    「他在警局有留電話跟住址,乾媽幫我聯絡過,但聯絡不上,住處人去樓空,電話也停機了,幾乎跟斷線風箏一樣,乾媽又不是FBI,這樣根本不可能找到的。」

   「後來我就想,也許跟那個人沒有緣分吧,不然怎麼會這樣剛好,我的住處被房東清的一乾二淨,連一張照片都沒有,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孩子出生後長得跟我越來越像,一點他的影子都沒有。」程沛霓頓了頓,又笑,「跟你說這些,你會不會覺得奇怪?」

    「不會。」

    「那就好。」她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我也覺得你不會介意。」「介意的話就不會問你了。」朱克非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要太激動,「你的手機裡有照片吧,讓我看一下他的樣子。」

    「你想看?」

    「想看。」他補上一句,「我想認識他。」

    他一臉坦然跟誠懇,真的讓程沛霓驚了——比起感動,更多的是驚訝。

    這些年的工作歷練,她看人已有八九分准,這個男人不是客套,也不是討好,是真的想看小寶貝的照片。

    雖然有點奇怪,但總體來說還是很高興的。

    程沛霓拿出手機,叫出檔案夾,「這裡,整個資料夾都是。」朱克非一張一張翻著,經過這幾天的心理建設,他相信自己現在表現得很好,即使內心正處於驚濤駭浪的激動中,但表情如常,手指也沒有在顫抖。

    孩子真的長得好像她。

    在哭的,在笑的,有些正在睡覺,臉頰就貼著毛巾被——他忍不住笑出來,蹭著被子才能睡,這習慣跟沛霓一樣。

    「叫什麼名字?」

    「程東籬,采菊東籬下的東籬。」

    朱克非笑。他就知道,沛霓曾經在留言版上用過「程淵明」這個ID。

    雖然因為意外失去二十三歲前的記憶,但內心深處,她依然是那個嚮往田園生活的人。

    「講一些孩子的事情給我聽吧。」

    「你有興趣?」她開心的笑了,又追問:「真的?」「當然。」他早就知道她會覺得奇怪,也替自己想了一個完美的理由,「他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不是嗎?所以我想從瞭解他開始,慢慢的瞭解你。」程沛霓怔了一下,臉頰繼而紅了。

    這人真奇怪,這幾年,對她示好的對象不少,但沒人喜歡聽她提孩子,更遑論主動問起。

    何況她看得出來,他不是客套也不是敷衍,是真心想知道。

    於是她講起了小東籬。

    好吃,好睡,口水特別多,非常愛撒嬌,在幼稚園有多個女朋友,人生目前最大的苦惱是明年情人節該收誰的巧克力——因為今年他來者不拒,被三個女朋友一起修理,導致內心有點受創。

    她又說了,由於從外婆、媽咪,到管家都是女人,所以他的男子漢意識非常強烈,就算他早餐還在吃牛奶加麥片,偶爾還是會尿床,也不能把他當小孩看。

    朱克非聽得哈哈大笑。這孩子……

   
    聊著孩子,時間很快過去,當程沛霓回過神時,才發現居然已經快九點。

    朱克非很自覺的說:「太晚了,我送你回去把。」車子往回開。

    進過高速公路,市區,然後停在郊區一棟小別墅前面——她沒有拒絕,讓這個第一次約會的男人送她回家。

    他替她開了車門,「謝謝你。」

    程沛霓知道他的意思,笑了,「我才該謝謝你,今天晚上過得很愉快。」夕陽,海洋,星光,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放鬆了。

    「等我一下。」朱克非走到後車廂,拿出了手掌大小的仙人掌,遞給她的瞬間,在她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瞬間,她好像懂了什麼叫做怦然心動。

    他的眼中有著火光,看她呆呆的,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是一個吻落在額頭,臉頰,然後嘴唇。

    程沛霓幾乎是本能的反應著他。

    第二段人生中的第一個吻。

    「下次,」朱克非說:「帶小朋友一起出來吧,我們三個人去水族館看魚。」

        *    *    *

    程東籬,六歲,身為家裡唯一的男子漢,從小就覺得,自己有照顧外婆跟媽咪的責任。

    會提醒外婆該吃藥,然後早點睡。

    會將媽咪從偶爾的惡夢中搖醒,然後撒嬌轉移她的注意力。

    他非常關心這兩個女人,當然,對於幼稚園的小茜,瑪兒,貝莉……他也是喜愛的,但是喜歡媽咪跟外婆多一點。

    因為喜歡多一點,所以關心也就多一點。

    程東籬小朋友發現媽咪最近幾天不太一樣——電話變多了,講話的樣子總是很愉快,而且有時候還會到陽台不讓他聽。

    身為人小鬼大俱樂部的成員,他很快的判定媽咪戀愛了。

    不是有人追求,是戀愛了。   

    這個認知讓小朋友大大的震驚了。

    他知道自家媽咪漂亮有錢,追求者大有人在,但是但是,媽咪過往總是很苦惱的講著推辭的電話,然後說兒子要她陪,不方便出門,掛電話後會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然後跟他說,寶貝,我們來玩大富翁吧。

    小朋友扳著手指數了數,連續兩個週末晚上媽咪都不在,然後還有一個週三晚上也不在……

    程東籬有一種敵人來襲的感覺。

    萬一萬一,媽咪跟那個人要結婚,然後那個人不喜歡媽咪身邊有他怎麼辦?

    他記得以前有個謝叔叔,是外婆一個朋友的兒子,聽說條件很好,不過因為這幾年專心工作所以沒交女朋友,外婆超喜歡他,常常約他來家裡想撮合他跟媽咪,那個人當著大人的面對他很好,跟他說話,陪他玩,可是一旦外婆跟媽咪都不在,就理也不理,連正眼也不看。

    當著他的面講電話,還說:「喔,她不錯,家裡挺有錢,光看房子就有幾千萬了吧,聽說公司也年年賺錢條件不錯啦,娶到她經濟應該就不用發愁了,不過缺點是上面有個老太婆,下面還有個拖油瓶。」他覺得有點生氣,這個男人都沒誇獎他的媽咪,只說了很有錢,還說她有老太婆跟拖油瓶。

    拖油瓶是什麼他知道。

    當下小東籬就在心中給了這個姓謝的一個大叉叉。

    等媽咪跟外婆從廚房端菜出來,大家圍成一桌吃飯時,當時四歲的小東籬開口問:「媽咪,什麼叫拖油瓶?」

    媽咪呆一下,有點不高興的問:「誰教你的?」「謝叔叔啊。」小手往男人一指,「他剛剛講電話時說媽咪上面有個老太婆,下面有個拖油瓶,我想知道什麼是拖油瓶。」面對程沛霓跟齊恩淑不太高興的模樣,男人臉一陣紅一陣白,「不,不是那樣的……」

    奇怪,那小孩不是在打電動嗎?怎麼會注意他在講什麼?

    程沛霓是他托了姑姑的朋友好不容易認識的,聽說現在齊氏生技實驗室都交給她作主,手中有大筆現金,如果能娶到她,公司的資金就不用煩惱,貸款問題應該也很容易解決。

    他的公司就在破產邊緣,他一定得讓她喜歡自己,不然辛苦創立的一切就只能等著被法拍。

    「小,小朋友應該是聽錯了,我怎麼可能那樣說呢?」男人一臉尷尬的試圖解釋,「誰不知道小朋友是程小姐的心肝寶貝,我既然想跟程小姐交往,自然是會接受這個孩子。」

   程沛霓看了看這個乾媽拍胸脯保證的青年才俊,又看了看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沒有考慮的就選擇了相信後者。

    她摸了摸兒子的頭髮,「謝叔叔還說了什麼嗎?」「謝叔叔剛剛還說,聽說這女的很有錢,娶到她就不用發愁了。媽,什麼是發愁?」

    男人張大嘴巴,但來不及解釋已經被媽咪叫人轟出去,外婆還氣得打電話找那個朋友理論,介紹了什麼貪心鬼來,不像話。

    那次以後,外婆就不再想辦法介紹朋友的兒子給媽咪認識了。

   程東籬覺得自己是個很成熟的男人,他完全可以接受媽咪戀愛,再婚,但是經歷過太多蒼蠅事件簿,他又希望對方是個好男人……

    可是要怎麼判斷,他還想不出辦法,考慮了兩天,男子漢決定了——他要去跟外婆告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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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約會歸約會,但是朱克非跟程沛霓都沒忘記正事——經過一番小小的拉據,還是將合約搞定了。

    卡著一張紙,立場又完全不同,感覺總是不太好,在她的辦公室蓋章簽名完畢的瞬間,他很明顯感到兩人都鬆了一口氣。

    辦公室沒有別人,朱克非湊上去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星期六中午到我那裡,我親自下廚煮大餐。」

    程沛霓笑,「你不是住飯店嗎?」

    「我住的那間有廚房、烤箱、微波爐,該有的都有,我的廚藝很不錯喔。」男人笑了笑,略帶誘拐的說:「怎麼樣,來不來?」程沛霓不是小孩子,當然知道所謂的大餐只是個引子,去了他住的飯店,又吃了飯,接下來應該就是聊天,滾床單,重點是一起睡去,然後一起醒來,平凡而幸福的跟對方說早安。

    平心而論,也不是不想。

    她喜歡他,無庸置疑。

    雖然跟這個男人認識還不到一個月,但他完全懂得她想要的。

    他從不送她珠寶鮮花,不帶她吃大餐,也不會要求她一起參加商務飯局,見面的時候,總是車子一開就往郊外去,看海,看星星,在水族館附設的咖啡廳吃飯,對她幾乎是甜食怪的飲食習慣完全沒意見,看到有趣的報導會留下給她,有一次還載她到西瓜田里去採西瓜。

    每次他送她回家,兩人總在車上吻了又吻,直到實在不行了才分手。

    她甚至有時候會想,他們上輩子一定是夫妻,所以這輩子才會如此適合,明明才認識,但是卻能瞭解彼此,她知道這個男人一揚眉,一瞇眼代表什麼意思,他則能完全猜中她的心思。

    不是一見鍾情,但卻比一見鍾情還要浪漫。

    現在他約自己到他下榻的飯店吃他親手料理的晚餐,她真的很想答應,只是不行。

    她很喜歡朱克非,但是在心中,第一名還是自己的寶貝。

    東籬從小到大都跟她或者乾媽睡,乾媽上個月跟朋友去北歐玩,要到月底才回來,所以現在的她,別說在外面留宿,就算是晚一點回去,都會影響東籬的眨眼時間,她不想這麼做。

    她將難處跟朱克非說了,原以為他會失望或者不高興,但沒想到他倒是笑了,群聊製作「那容易,把東籬帶來吧。」

    程沛霓睜大眼睛。

    「我們也該見面了不是嗎?」

    也是……

    只是前幾天東籬問起她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她整個裝傻,現在突然要帶他一起吃飯,小傢伙不知道會不會不願意?

    她過往的飯局對象,為愛情而來的都話不投機,話很投機的幾乎都是為財而來,幾次經驗,小傢伙已經自動把接近她的男人都歸類於壞東西。

    「你幫他帶一套換洗衣服,我等一下買食材時會順便買些玩具,中午吃過飯,我們一起陪他玩,我的浴室很大,可以讓他在裡面玩泡泡浴,小孩子應該會喜歡,或者帶他去飯店的泳池,讓他暢快的玩水。」程沛霓在心中忍不住將朱克非加了十分。

    她說出顧忌後,他不是說那麼改成下次吧,也不是覺得小孩子好麻煩,更沒有幼稚的要跟孩子爭時間,他像一個真正的大人,能體諒她是一個媽媽,於是,很理所當然的講,那把東籬一起帶來吧,我們也該見面了不是嗎?

    買玩具,陪他玩,泡泡浴——一般人也許不覺得這有什麼,但是身為一個母親,她知道他所講的這些,都以小朋友為出發點,是陪伴孩子一起遊戲,而不是打發孩子快點睡,她真的很感動。

    「週六帶東籬一起過來。」說完,直接在便條紙上寫下麗寶飯店的房號,「我得準備一下,所以十二點後再出現。」

    「好。」

    離去之前,朱克非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告訴我小朋友喜歡吃什麼,免得我忙半天結果都是他不愛吃的,以後要再約他,他會不肯出來。」他可不想第一次幫兒子做菜就做到雷菜,最好是整個桌子的菜都是他愛的,這樣有利於他們培養感情。

    程沛霓當然不知道他的心思,當下又給他加了十分,「他愛南瓜,不管是煮湯煮菜還是揉進面皮,只要是南瓜,他就愛到發狂。」朱克非笑。原來兒子喜歡南瓜,這容易。

    他在紙上寫下,「還有呢?」

    「肉,不過骨頭要先去掉,不然他不吃,蝦蟹的殼也要先剝掉。」「好。」

    她接下來又說了不少,朱克非一一記在手機裡,一邊想著明天午餐的菜色,一邊想該去買一台相機,明天就可以拍第一張全家福,然後像他們以前說的,給孩子拍很多照片,記錄所有的共享時光。

    朱克非走出辦公室,在旁邊等著的周姿嫻很快跟上來。

    一般來說,成功與否其實都看得出來,但她家老大今日表情複雜,所以也不知道結果有沒有成,到底對方的利潤比是底線前打住,還是超過底線?

    計程車往前一段路之後,身為小助理的她終於鼓起勇氣,小心翼翼的開口問:

    「老大,那個……談成了嗎?」

    「成了。」

    呼……「大哥,你剛剛的表情嚇死我了!」

    朱克非莞爾,「我表情怎麼了?」

    「就,嗯,很難形容,高興歸高興,但又有一種生人勿近的感覺,我還以為又不成,要繼續留下來。」

    「出差不好嗎?工作減半,薪水加倍,出發前你不是還興致勃勃?」周姿嫻一臉哀怨,「那是因為我不知道會這麼久啊老大。」

    雖然出差有出差補貼,吃住也都是公帳,但是,她想男朋友,想得不得了,她都已經一個月沒回去,誰知道那個花心法國人是不是有勾搭上別的女生,她得回去宣示一下主權才行。

    她都已經想好了,一定要給他一個「驚喜」,如果他守身如玉就有獎勵,如果讓她看到其他女人的內衣,他就死定了,哼哼。

    總之,能談成合約真的是萬幸,喔耶!

    「雖然我對保羅的貞操沒什麼信心,但如果讓我看到其他女人,還是會被打擊的。」心已經飛回紐約的小女子碎碎念著,「不知道能不能候補上明天的機位?打個電話來問問……」

    「周姿嫻。」

    正預備掏手機的小女子一驚——老大很少用這種語氣叫她。

    他總是不慍不火,但剛剛她的感覺好像是班長叫小兵,她直覺的就是停住手部動作,然後等待下一步命令。

    「我還要在這裡停一陣子。」

    周姿嫻張大嘴巴。

    「我還要在這裡停一陣子。」朱克非又說了一次,語氣自然得好像在討論台北的夏天有多熱一樣,「你如果急的話,訂自己的機票就可以了。」「那合約……」

    「由你帶回去。」

    「可是……」

    「沒有可是。」

    哇啊,這語氣,是不容反駁中的不容反駁啊。

    完全沒得商量。

    周姿嫻想了想,內心隱隱有種不妙的感覺,老大該不會真的喜歡上齊氏生技實驗室的程沛霓了吧?

    她承認,程沛霓條件是不錯,雖然有個孩子但也不是養不起,所以那些都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在於,會不會太快了啊?

    還不到一個月耶。

    三個多星期,中間除了跟齊氏生技實驗室,他們還跟第四台業者見面,討論租用頻道的事情,對方代表乃盧人界中的冠軍,而且三不五時就會扯到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一次會面至少是三四個小時,她光是旁聽就快要口吐白沫,真佩服老大能面不改色還偶爾開開玩笑。

    另外,還有物流體系,軟體工程設計,銀行信用卡合作,要開電視購物,當然一定要有購物專家,老大還在下榻的麗寶飯店面談了五十幾個通過第一輪電子履歷的人……

    他非常的忙,行程幾乎滿檔。

    只是「幾乎」而已,時間要擠還是有空隙的。

    他是代表,她是助理,照理說,他應該是到哪都帶著她,但事實上是,她家老大偶有私人行程,她之前都以為他是跟大學朋友見面,但自從發現他跟程沛霓有曖昧之後,就發現那些失蹤的時間,好像都是假日或者晚間,剛好可以跟程沛霓的下班時間搭上。

    「老大……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問吧,不過我要看情況回答。」

    「那個,你是不是真的在追求程沛霓啊?」周姿嫻小心翼翼的說:「最近兩次去齊氏,都有人跟我打聽你們是不是在交往唉。」qunliao朱克非只覺得好笑,「有人指的是誰?」

    「我怎麼會知道她是誰啦。」
  
    「你不知道對方是誰,卻相信她講的話?如果她說自己是泰勒絲,你就真的拿出手機來要求合照?」

    「泰勒絲又不可能出現在這裡。」唉,不對,吼,她又被轉移注意力了!「那你們是不是真的在交往?」

    「我們是不是在交往對你來說重要嗎?」

    「我關心你嘛。」周姿嫻有點心虛的回答。

    她實在無法說出實話——齊氏並沒有人打聽朱克非是不是在追求自家老闆,而是自己看出一點端倪,想弄個清楚。

    畢竟,她每個月拿賀亞韶一千美金的小報馬費用,還是現金支付免扣稅,拿人手軟,總得搞清楚自家老大是不是愛上程沛霓啊,萬一答案是肯定的,她得提前上報,免得哪天讓賀亞韶知道,她就只能等著完蛋。

    但話說回來,還真不瞭解賀亞韶為什麼對老大這樣執著?

    她那樣漂亮,那樣有錢,往社交圈一站,所有人都得閃邊,追求者從政商名流到富豪二代通通有,諷刺的是,這個什麼都不缺的公主只要朱克非,而老大卻偏偏不要她。

    購物台人多嘴雜,其中不乏在賀氏待了七八年的八卦人物,說老大以前有個論及婚嫁的女友,但是出了意外,此後他就除卻巫山不是雲。

    他誰也不要。

    她還以為他會單身一輩子,沒想到出現個程沛霓……

    老大雖然不承認,但是也沒否認。

    因為沒否認,那應該也就是變相的承認。

    這下賀亞韶就失戀了……說失戀也不對,因為根本沒戀過,只能說她連最後的機會都沒有。

   
             ***——***——***——***


    朱克非不意外的在晚上十點多接到賀亞韶的電話——紐約時間一樣是十點多,不過跟台灣剛好日夜相反,她剛到辦公室不久。

    「克非,是我。」

    即使心中有數,但他還是覺得不太高興,「什麼事嗎?」「沒事不能打給你啊?」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些,「你都去台灣快一個月了,朋友聯絡也是正常的吧。」

    「我很好,一切順利,沒事的話我要掛了。」「等等。有點事。」賀亞韶頓了頓,想想,為了避免讓他看出破綻,還是繞個小圈,「你在台灣,有跟以前的朋友見面嗎?」「當然。」

    「也有認識新朋友吧。」

    「當然。」

    賀亞韶是什麼樣的人,他很清楚,她絕對不會沒事打電話來,問問他跟誰有聯絡,有沒有認識新朋友,會這樣繞圈圈,理由只有一個——周姿嫻跟她報告了些什麼,所以她急著打電話來確認,是不是喜歡上齊氏的經理,是不是真的在交往……

    因為她想知道,所以要立刻知道,不管台灣現在是幾點,不管他是不是累了在休息,電話打了再說。

    簡單而言,她的字典沒有尊重兩個字,公主病萬年沒好過。

    「我在跟同學見面,也有認識新朋友,以上是你要的答案,如果你只是要問這些,那麼我已經告訴你,沒有其他的事情,我要休息了。」「那個,爺爺要我問你,合約談得怎麼樣了?」朱克非忍不住笑了。又拿老先生出來?

    賀亞韶只會問「為什麼不喜歡我」,卻忘了問自己有哪一點值得別人去喜歡。

    相貌是父母給的,錢財是爺爺打下來的,她只有一身驕縱壞脾氣,就算說話再客氣,骨子裡依然不懂得尊重別人。

    他不會喜歡她,即使沒有遇到沛霓,他們之間也絕對不可能。

    合約……明知故問。

    「合約下午已經簽字,照我們提出的百分比。」「已經簽字就好。」賀亞韶鬆了一口氣——如果朱克非說還在談,那她就沒戲唱了,總不能跟他說,自己是收到情報才打這通電話的吧。

    接到周姿嫻的報告時,還覺得自己聽錯,朱克非居然在追齊氏生技實驗室的經理?

    她的用語是——「經理整個人都像開了花。」從小接受菁英教育的她,實在無法理解這種形容詞所代表的意思,又問了十幾分鐘,周姿嫻說,他打電話時會特意走開,有時候會找不到人,注意平常不會注意的東西,還請飯店租了車子等等等。

    這許多的許多,都讓她確定,那不是「好像」,而是真的。

    這輩子沒這麼驚訝過。

    朱克非戀愛了,對像還是一個三十歲的未婚媽媽?

    大了她三歲,還有一個孩子,她哪裡比不上了?

    她年輕,貌美,家財萬貫,爺爺甚至對他有再造之恩,全世界都知道她對他有好感,他們應該是合適的兩個人,可這麼多年他永遠對她保持著不冷不熱的距離,永遠有著無法接近的生疏與禮貌。

    朱克非表面雖然溫和,但只要她前進一步,他便會冷起臉,她一直以為他需要再一些時間好去忘記那個初戀女友,沒想到……

    她急著打電話確認,但又不敢明說——多年來的相處經驗已經讓她知道他的忌諱,她得「尊重」他才行。

    他難道不懂她是為了他好嗎?

    她幫他換了一個比較俐落的家務助理,他隔天就又聯絡家務派遣公司換回原本的韓國婆婆,替他將公司配給的小車換成高級賓士,他從此搭乘地鐵上下班,要替他辦生日派對他說沒興趣,幫他跟產經人士約打高爾夫,他說假日要休息……好像她做什麼事情都不對。

    有次她趁著酒意衝去他家,小櫃子上一個一個相框,滿滿都是他跟那女人的照片。

    那些舊舊髒髒的絨毛玩具不用說,一定也是她的。

    他居然把她的東西千山萬水帶來這裡。

    她就是不懂,她哪裡不如那個女人了?

    她那日大醉大鬧後,哭了,她知道自己那樣很難看,但就是無法控制,那女生都已經不在了,他就不能敞開心胸,試著接受她嗎?

    爺爺不只一次勸她放棄,說:「如果他能接受你,早就接受你了,這麼多年過去,那就代表你們沒那個緣分,當兄妹就好,他是個好哥哥。」她知道朱克非會是好哥哥,但是,她不需要哥哥。

    這個男人離她越遠,她就越想把他抓在手裡。

    他在紐約七年都不跟任何女人來往,回台灣不到一個月居然有了對象,她就不信,自己比不過一個三十歲的未婚媽媽。

    當務之急是先把他叫回來,距離拉遠,感情自然就淡了。

    幸好,他很坦承的跟她說合約談成,她可以光明正大的以公務為由,讓他快些回來。

    「爺爺說那份合約很重要,想早點看到,既然沒問題了,那你應該明天就會回來了吧,機票訂好跟我說一聲,我去接你。」「合約讓周姿嫻帶回去了,我還要在台北待一陣子。」「你……要留在台灣?」

    「去年跟今年加起來還有四十天的假期未動,我要休假。」幸好之前就因為知道要花時間,所以他把賀氏的工作幾乎都做了一個段落,該交代的也交代了,基本上沒有什麼銜接問題,照表操課即可,「工作的事情由艾力繼續負責就——」賀亞韶無法忍耐的打斷了他,「交給艾力我不放心。」「這三個星期不都是他在做嗎?有什麼好不放心。」「不行,我以總經理的身份要求你,親自帶著合約回來。」朱克非想了想,語氣溫和,「如果總經理對我不滿意,盡可開除我。」說完,掛上電話,關機,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在門口,內線拔除。

    賀氏,他早不想做了。

    賀亞韶收買他每一任助理,打聽他所有大小事,這些野蠻又無理的行為他都清楚,可是他告訴自己,賀友光贊助自己唸書十一年,他就在賀氏待十一年,等他到三十六歲那天就會離開。

    到時候他會當賀友光的朋友,但不再在賀亞韶手下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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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朱克非花了一個多小時準備午餐。該煮爛的燉在鍋子上,該現弄的一字排開在料理台,等沛霓跟東籬來,很快就可以開飯。

  當初知道周姿嫻幫他訂的是附設廚房的商務房,還覺得有點浪費空間,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派上用場,久沒下廚,剛開始只覺得有點生疏,所幸忙了一小陣子後,慢慢想起步驟。

  他跟沛霓在一起的日子,誰有空誰就負責做飯,他剛開始難免手忙腳亂,但經過三年多的練習,已經學做不少料理,兩人從小到大都吃大鍋菜,因此有了廚房有了時間之後,都頗熱衷研究精緻美食,久而久之,都練就了一手廚藝。

  這是第一次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吃。

  雖然跟過去想像的家庭晚餐不同,無論如何,總是一個好的開始。

  朱克非很期待,還有一點點緊張。

  無論大人還是小孩,第一印象都很重要,他對小東籬有著與生俱來的愛,以及很多的愧疚,如果小東籬對他的印象好,可以加快熟悉的腳步——他錯過的太多了,他希望能盡快的將時間銜接上,跟小東籬當一對父子,跟沛霓當一對夫妻,三個人,一個家。

  十二點十分,沛霓來簡訊說,快到了。

  二十分,在等電梯。

  二十二分,門鈴響起。

  朱克非打開門,不意外的只看見程沛霓——小東籬縮在她後面,顯然對這個約會有點抗拒。

  她笑了笑,拉著孩子的手臂,「出來跟人打招呼。」「不要。」

  「東籬,媽咪跟你在家說的話都忘記了?」

  「我不要啦。」

  小男子漢還是抗拒得很。

  程沛霓臉上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他就是這樣。」小傢伙雖然才六歲,但也許是太多人在孩子面前都不遮攔,他聽到的幾乎都是未財而來,有些雖然真心喜歡媽咪,但也會不喜歡她有個孩子,八字沒一撇就先問結婚後,孩子能不能就放在齊恩淑那裡,兩人有空再回去看看。

  程東籬是個很早熟的小孩,他完全知道這些叔叔打什麼主意。他們不想讓自己跟媽咪住,所以他討厭這些人,非常討厭。

  包括媽咪一直跟他保證『絕對會喜歡你』的這個人。

  小男子漢才不想見他,可是,不敵媽咪的扭耳攻勢,只好來了。

  外婆常跟他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希望是這樣吧,等一下他吃晚飯就朝著要回家,上次外婆生日時,他直接把果汁倒在陌生叔叔身上,被媽咪扭了耳朵,所以他這次不能再那樣做。

  小東籬想,如果這個飯店的討厭鬼要跟媽咪說悄悄話,那自己就要一直看著他——之前在露台時有個叔叔教他的。

  那個叔叔長得很不錯,他挺喜歡他,希望他教的這招有用。

  「程寶貝,沒聽見媽咪的話?出來叫人呀。」小男子漢心不甘情不願的從媽媽身後出來,鞠躬,「你好,我叫程東籬,今年六歲。」

  前面那個高高的人影蹲下了,「你好,我叫朱克非。」小朋友一抬頭,突然覺得眼前的人有點面熟,想了想,小短手往前一指,「是你啊。」那個在露台的叔叔。

  「是我。」

  朱克非對他笑了,雙眼看著他。

  雖然只有六歲,但他已經感覺的出來,眼前這個叔叔跟以前追求媽咪的人完全不一樣,那些人從不正眼看自己,但是他會。

  小東籬在心中給他第一張好孩子才有的蘋果貼紙。

  「我可以叫你東籬嗎?」

  「嗯,好吧。」

  「東籬肚子餓了吧,我煮了你喜歡吃的東西。」朱克非很自然的牽起他的手,「你一定會喜歡。」

  小東籬生平第一次被個男人這樣牽著手,感覺除了奇怪,更多的是新鮮——這個人的手真大。

  即使媽咪跟外婆都拿他當寶貝,但他還是對父親有所嚮往。

  幼稚園上下學,很多小朋友都是爸媽輪流接接送送,每次看到別人一把撲在爸爸身上,撒嬌,要抱抱,他嘴巴上雖然說不稀罕,但心裡是羨慕的。

  進入房間後,小東籬看到角落一個大大黃黃的東西,忍不住眼睛一亮,「哇」的一聲,一下子鬆開男人的手往前衝去。

  程沛霓跟上兩步,「程寶貝!」

  她的兒子對在床鋪上彈跳這件事情,一直有著相當程度的興趣,他可以在家彈跳,但她希望他在外面不要這樣。

  朱克非笑著拉住她,「沒關係。」

  穿過了三公尺的小走到,眼前的一切讓程沛霓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飯店擺設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

  她驚訝的看著朱克非,「什麼時候弄得?」

  「早上。」

  「你……」

  他點點托,「我。」

  程沛霓覺得自己又被感動了一次,「全部?」

  「全部。」

  這個房間她來過一次,是麗寶的高級商務房,三十幾樓高的陽台外面就是淡水河,據說有瑞典設計師親自打造,簡約,利落,坪數寬闊,但完全沒有不必要的裝飾,方方正正的格局,非常適合商辦人士。

  但此刻,這個房間被裝飾城夢幻小屋。

  那些冷硬的東西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粉色系,從桌布,沙發,到窗簾,都用了小朋友最愛的粉色,天花板上海飄著一整片的彩色氣球。

  角落的健身器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海綿南瓜屋。

  小東籬早已經衝到裡面,開心得對她直招手,「媽咪,快點,快點。」禁不住兒子叫喚,程沛霓走了過去,也跟著鑽入。

  南瓜屋有一個露營帳篷那樣大,母子倆都躺在裡面也不會擠。

  小東籬開心極了,好大的南瓜啊……

  「媽咪,我要睡這裡。」

  躺著的地方跟床鋪一樣柔軟,南瓜牆壁軟軟綿綿的,摸起來超級舒服,小男子漢一下就為這個橘黃色的物體神魂顛倒了,完全忘記剛進來時,內心只想著吃晚飯就吵著要回家這件事情。

  程沛霓看兒子在裡面翻過來翻過去,高興得直蹬腳,忍不住笑了,「等下出去要謝謝叔叔哦。」

  「好……」

  小東籬在心中給了他第二張蘋果貼紙。

  南瓜屋外,傳來朱克非的聲音,「你陪他玩一下,我再煎個牛排,一會就能開飯。

  aaaaa

  給沛霓的是海龍王湯以及西班牙海鮮飯,幫兒子準備的是南瓜盅,他愛吃的肉則全部切成小塊放在白色磁盤中——小東籬還不太會使用筷子,因此全部都是湯匙叉子就能吃的東西。

  桌子不大,三人可以靠近吃。

  自然,小東籬看到自己面前的是一顆完整的南瓜,整個龍心大悅到不行,內心那一百個作對方式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小湯匙一拿,開始挖燉飯吃。

  兒子從小有自己帶到大,程沛霓感覺得出來兒子心情極好。

  他開心,她就開心。

  她看著朱克非,他對她笑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吃完飯,一起看了一片卡通後,又玩了疊疊樂,下午三點多時,小東籬從背包中拿出自己的毛巾被,爬進南瓜屋,午睡。

  朱克非煮了咖啡,正想招呼程沛霓,卻見她對著桌子出神。

  他走到她身邊,「在看什麼這麼專心?」

  「這個。」她拿起他原本放在寫字檯上的手機,「很特別。」手機上繫著小花圖案的木質綴飾——那原本是她送他的鑰匙圈,到紐約後他請人改成手機吊飾,多年已成習慣,也從來沒人提起。

  沒想到……

  「木質的全立體雕太困難,所以很少見,你在哪裡買的?」朱克非笑了,「一個朋友送的。」

  程沛霓注意到他回答時,表情浮現出想念與溫柔,「前女友?」他點點頭。

  木質小花顏色深黑,甚至有些地方裂開,看得出年代久遠,她想起他跟自己說,這輩子目前為止只談過一次戀愛——十九歲那年相遇,二十三歲時女孩離開,然後就一直一個人,直到遇見她。

  看到他對前女友的東西這樣珍視,內心雖然有點冒酸,但轉念一想,至少這人的感情長遠且真誠。

  女孩已經走了,現在在他身邊的人,是她,將來會跟著他一起走下去的人,也是她。

  她不需要,也不應該吃這個醋。

  三十歲的他們都有過去,他接受她帶著小東籬,她接受他有記憶的人生,只看將來。

  程沛霓將手機還給他,「看你這個表情,該不會是定情物吧。」

  「不是,我們剛認識不久後她送我的,當時只是普通朋友,道早說好,根本還沒交往。」

  「可是她已經喜歡你了呢。」

  雖然多年前沛霓曾跟他坦白,第一眼就喜歡他,但他還是詫異現在的沛霓會這樣講,「你怎麼知道?」

  「你知道嗎?這串雕的是桃花,花語是『我對你深深愛慕』。」朱克非怔住了——沛霓的小名就是小桃,她將桃花送給自己,表達我對你深深愛慕。

  他從來不知道,從來就不知道。

  原來那是桃花,原來,那有表達情意的意思,原來,在他鼓起勇氣的時候,沛霓早給他這樣大的暗示。

  有些辛酸,但又有些甜蜜。

  「看樣子你不知道。」

  「謝謝你告訴我這個很棒的秘密。」

  驚訝過度,朱克非的嗓子有點乾澀,「我現在只慶幸當時鼓起勇氣採取了行動,不然現在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讓我驚訝又內疚。」

  程沛霓不喜歡他那種有點自責又感慨萬千的樣子,因此佯作生氣的戳了下他,「你可以驚訝與內疚,但是不要太驚訝與內疚,因為你現在的女朋友是我,在我面前這樣,你就不怕我吃醋嗎?」

  「你吃醋了嗎?」吃自己的醋?

  「有一點。」

  「一點?」

  「一點點。」

  看她坦然承認,朱克非一方面覺得好笑,一方面又有一點溫暖——他與這個沛霓認識的時間尚短,她對自己還有一些些保留,即使只是一秒間的猶豫,他也看得出來,他們短時間還無法像以前那樣老夫老妻,她想維持某些形象,她希望能展現自己成熟的一面,諸如此類。

  現在她願意承認自己在吃醋,對兩人的關係是一種進步。

  這是好事。

  將來,她累的時候可以不用卸妝,不高興的時候可以摔他枕頭,他也不介意她翻看手機,至於吃醋,當然是她的權利。

  因為他們是相愛的兩個人,她自然可以因為他心中有前女友而不高興,朱克非想,等以後她恢復記憶,他絕對要拿這個來取笑她。

  自己吃自己的醋。

  親了親她的額頭,「我愛你。」

  程沛霓沒想到他會突然這樣,呆了一下,就那個瞬間,朱克非又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但是我要你知道,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在任何人面前,我都可以說我愛你。」

  表情認真,語氣真誠。

  她看他心情不似剛才那樣低落,稍稍放了心——比起前女友,她反而還比較介意他明顯受到影響的情緒。

  「如果有前生今世,我們上輩子應該是夫妻吧。」「一定是的。」

  「其實你親我額頭時,我都會覺得很高興。」「我瞭解。」

  她就喜歡人家親她額頭,只是這件事情沒有猜得到,但朱克非好像會讀心術似的,永遠知道她喜歡什麼,想要什麼,用一種很舒服得方式接近她。

  「你還知道什麼?」

  「我知道其實你不喜歡做生意,我知道比起辦公室,你比較想當溫室農夫,我知道你喜歡自然,喜歡簡單。」

  「你還真的會讀心術啊。」

  對於他百分之百的命中,她已經習慣了,笑,「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你很著迷開心農場。」

  「你怎麼會知道?」程沛霓大叫——那時她的秘密啊,只有能進出私人辦公室的人才知道……不對,他也進出過她的辦公室。

  彷彿為了回答她似的,他點了點頭,「我看到了。」呃……

  「我也有玩,不過我的是英文版。」

  咦?同,同好嗎?

  「順便跟你說一聲,上星期在中文版家你的那個紐約人士我。」嗷……難怪,一天到晚送桃花給她,她還想說這個新朋友怎麼這麼好,每次都送可以增加魅力的植物……

  至於他是怎麼找到她的也不用奇怪的了,既然知道她在玩,名字搜尋一下,拼音搜尋一下,自然就會出現,就算名字一樣也不用擔心,因為她有掛照片,大臉就在上面,總不可能會認錯。

  「你當時怎麼會開始玩的?」

  「我以前就有農夫夢,不過你也知道我的情況,在三十六歲之前我不會離開賀氏,當然也就沒有時間跟經理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所以就當電子農夫,在屏幕上中櫻桃,養雞養豬,聊勝於無。」

  「我也是。」

  又一個相同的興趣,「真想在山上有一棟房子,一片地,自己種溫室植物,然後網路行銷,這樣就可以有很多時間跟家人相處。」

  朱克非笑了。「家人」,好可愛的兩個字。

  這個女人還不知道他就是她的家人,但是不要緊,失而復得,他很感謝上天,「沛霓,嫁給我好不好?」

  程沛霓呆住——雖然喜歡他,也覺得他是真命天子,但沒想到他會這樣快跟自己求婚。

  「你剛剛……」

  「跟你求婚。」

  「你是說……」

  「我們結婚吧。」

  「你不覺得……」

  「完全不覺得。」

  朱克非說:「人生苦短,世事難料,以前我覺得人生很長,所以把一切的計劃都放在以後,可是一個意外,我最重要的人離開了,當時我真的很後悔,為什麼沒有把握當下……好不容易遇到你,我不想再浪費任何時間,我要跟你結婚,三個人一起生活。」

  她潤潤唇,還沒回答,門鈴響了。

  aaaaa

  經過長途的飛行,賀亞韶現在正在麗寶飯店,按著朱克非的門鈴。

  那天他掛了她的電話後,她再打電話過去,就已經不通了,她留了語音,傳了簡訊,都沒回音,她想了想,決定親自來一趟。

  這麼多年來,他無視她的一切,也不跟任何女人來往,沒想到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喜歡上別人……她無法接受這種事情。

  她要看看齊恩淑的女兒長什麼樣子,跟她面對面說清楚。

  來的太匆忙,知道落地,她才想起不知道朱克非下榻的飯店。

  他拒接她的來電,大了幾次給周姿嫻,收訊極差,完全無法通話,台北上百家飯店,她根本不知道朱克非下榻的在哪,想問,也不知道訂房用的是中文名字,羅馬拼音,還是英文名字。

  想起機票跟飯店都是公司卡刷的,因此她立刻打電話回紐約找會計,要她問發卡銀行支付到了哪裡。

  那個在賀氏服務三十幾年的會計跟她說:」現在是下班時間,有事情請在上班日的早上九點再打電話到辦公室。」

  賀亞韶氣極,威脅開出對方依然不願意。

  「我從事的並不是二十四小時都得接電話的工作,如果你因為我不願在下班時間幫你處理私事兒開除我,我會請律師寄信給你。」

  五十幾歲的會計說,然後掛了她的電話。

  隨便找了一間飯店入住後,要了電話簿,想從五星級飯店開始打,沒想到第一家就碰釘子,對方委婉表示,不方便透露住宿客人資料,賀亞韶隨便編了個因為有急件信函要送,但收件信封沾水模糊的理由,希望對方配合,但是飯店卻表示,若收件地址無法辨識,您可以根據電腦記錄找出寄件者,確定收件地址,如果確定是本飯店,我們很樂於代收。

  公主氣得摔電話,但又無計可施,等等等,等到中午過後,周姿嫻總算下山了,問清楚飯店名字與房號,梳洗過後,叫了車直接奔到麗寶。

  理由她都想好了——因為他暫時不打算回去,爺爺又太緊張那份合約,所以讓她自己來取。

  沒想到房裡除了他,居然還有另一個女人,待看清楚面孔後,賀亞韶忍不住驚叫出聲,「是你!」

  雖然是很久前的事,但是她認得出來,是程沛霓。

  賀亞韶完全說不出話來,內心的衝擊遠遠大過於憤怒。她不是早死了嗎?怎麼會……

  不對,應該只是長得很像的人。

  周姿嫻說了,朱克非在追求的是齊氏生技實驗室的千金,這女人姓齊,她不是程沛霓,只是……只是長得很像而已……對,只是長得像罷了。

  程沛霓早就不在了,不用自己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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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程沛霓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色——光禿禿的海崖,下面就是一整片洶湧的海水,美極了,但也危險極了。

    雖然沿著邊線有欄杆,但看得出來年久失修。

    在一起的幾個人都有點面熟,可她叫不出名字。

    有個女孩說,那些欄杆看起來好危險,大家不要靠近。

    「現在就照各自的分組去拍攝,兩個小時候集合。」為首的一個女孩說。

    每個小組都是三人,但程沛霓身邊沒有人,雖然沒人跟她說,但她就是知道,一個家裡臨時有急事,沒跟他們來,另一個昨天晚上拉了肚子,到早上還沒好,正在飯店休息。

    「沛霓你一個人可以嗎?」

    「沒問題。」她笑笑,「你們誰先弄好就來我的定點幫忙啊。」幾個女孩紛紛說好,確定手機都有電之後,各自散去。

    然後她一個人開始走啊走,走到最凸的地方,才剛架好相機,就有人叫她,「程沛霓?」

    她回頭看到一個女生,大大的卷髮,小麥色的皮膚——不認識。

    不過派頭很大。

    一身名牌不說,後面還跟著三個超級壯的外國保鏢。

    「我是……」

    程沛霓聽不太清楚。

    「我知道你是孤兒,也知道你缺錢,這樣吧,我給你一千萬,然後幫你申請到英國居留,房子跟工作我都會幫你找好,如果你想繼續讀書,當然也沒問題,你覺得呢?」

    她是孤兒,也很缺錢,一千萬真的太美好了,她一直想去英國唸書,但重點是,眼前這個年輕女生為什麼要給她這麼多?

    「我要你……」

    嗯?

    「應該沒問題吧?」

    真的聽不清楚啊?

    哎,那女生身邊的人怎麼突然衝上來了?

    掙扎,推打,然後她跌倒了,有人也跌倒了,她整個人往下破滾去,她突然覺得很害怕,因為她想起來,再下去是海崖,海崖下就是一片洶湧的海水。

    一陣嘰裡呱啦的英文中,她聽見那女生的尖叫,「快點拉她上來,嚇嚇她就好,別真的摔死她……」

    接著她就落水了。

    海水很冷很鹹,海浪打得她頭昏。

    她決定好難過,誰啊,來拉她一把,她不想就這樣淹死在海水裡,那個誰會很傷心……

    她不能拋下他一個人。

    他們有很多事情沒有做,他還在等她回去呢。

    海水怎麼會這麼冷,明明已經四月,卻冰冷徹骨……

    光線……飄蕩……

    頭好昏好昏……

    %%%%%%%%
    「媽,你醒醒。」

    誰在叫她?

    「媽咪。」一陣劇烈的搖晃,「你醒醒啦。」程沛霓睜開眼睛,一下看到小東籬含著兩泡眼淚的臉孔,「你作惡夢了,我叫你好幾次都不理我。」

    看著兒子紅紅的眼睛,她滿是愧疚,連忙摟過他,「嚇壞了吧,對不起。」「媽。」兒子在她肩膀上蹭蹭,「你又作惡夢了。」是啊,她又作惡夢了。

    偶爾偶爾,她會作這樣一個夢,內容幾乎一樣,結束的時候也幾乎一樣——永遠是小東籬的聲音將她拉離那個夢境。

    奇怪的是,原本兩三個月一次的頻率最近卻提高了,週末晚上,週日中午的小睡,跟星期一清晨。

    有次薇薇說起,她一口咬定那一定就是她落水前的情況,是她二十三歲最後的記憶,所以才會這樣一直跟著她。

    「幾乎跟霓姐你落水前的情況一樣,跟同學去拍照,一個有事一個拉肚子,所以那組只有你一人,那個坡很危險,正常人不可能走到那麼下面,然後滾下海,如果是有人跟你拉扯就可以理解了。」「可是那個女生又是誰?」

    「去警察局做拼圖就知道啦。」

    「問題是我根本對她的樣子沒印象,只記得大卷髮跟小麥色的皮膚,其他的都說不上來。」

    薇薇一臉扼腕,「為什麼啊……如果能想起來,做出拼圖,就可以找出害你的人了,不能讓她害了人卻逍遙過日子,你知不知道,修女跟我們說你發生意外時,我們有多難過。」

    她聽了很感動,摸了摸薇薇的頭,「過去的事情就算了,反正只是夢而已,就算我想得起來,但一點證據都沒有,警察還不見得接受這種說法呢。」是個夢。

    只是個夢。

    但是在這七年多來,總是每隔一陣子就會出現,她醒來總是很傷心,因為她記得夢境中那種心痛不捨,要永遠離開某一個人的撕心裂肺。

    真的很痛,所以她想,她一定很愛那個人。

    午夜夢迴,也會想到,那個在警察局留下聯絡資料的前男友,到底在哪裡?

    五年前,她在幹嗎的陪伴下回到那個地方,附近的民宿跟小餐廳老爸居然都還記得——是啊,有個女孩發生意外了嘛,哎呦,那個男朋友在這裡找了她好久,跟他說沒希望了他也不信,每次看到他都覺得又瘦了,問他有沒有吃飯?他都說吃不下,真是看了都心疼。

    當時她抱著才一歲的小東籬,聽了傷心又高興。

    孩子是她跟很愛的男人生下來的,愛到她即使喪失記憶,夢中都還忘不了那樣的捨不得,而他得知她的意味,用盡了他所能用的,拚命的找,即使兩年過去,附近的人都還記得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男孩子……

    「媽咪。」

    小東籬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小孩撒嬌的將臉枕在她的手臂上,小小的面孔就這樣對著她,「媽咪在想爹地嗎?」

    「嗯。」

    「那媽咪也會想朱叔叔嗎?」雖然才六歲,不過他已經知道,那個買了南瓜屋的男人在追求自己的媽咪。

    「剛才沒有想,不過上班的時候會。」程沛霓並不打算隱瞞兒子,「東籬喜歡叔叔嗎?」

    「喜歡。」

    那個叔叔跟別人不一樣,他對媽咪好,也對自己好。

    那天他在飯店玩得好開心,睡起來後去游泳池,叔叔耐心教他游泳,回來洗了一個泡泡浴,晚餐是漢堡肉排還有蔬菜卷。

    一起遊戲,一起玩疊疊樂,晚上他夾在兩個大人中間一覺睡到天亮。

    早上刷牙洗臉完畢,他坐在那個叔叔的肩膀上一起去餐廳吃鬆餅早餐——肩膀耶,他老早就想知道坐在別人肩膀上是什麼感覺?可是他沒有爸爸,沒人會讓他坐在那裡。

    那天,總算如願了。

    叔叔的肩膀很寬,很好坐,他走得很穩,很慢,他坐在他的肩膀上,覺得舒服極了。

    「媽咪,你會跟叔叔結婚嗎?」

    「東籬喜歡叔叔,也願意叔叔跟我們一起住,媽咪才會考慮。」「如果我不喜歡叔叔呢?」

    「那媽咪就跟朱叔叔當著普通朋友。」

    小東籬對這個答案很滿意——這表示他在媽咪心中仍然是無可取代的第一「媽咪。」

    「嗯?」

    「等外婆月底回來,我們再一起去找叔叔玩。」程沛霓親了親兒子的額頭,「好。」

    *******

    齊氏的辦公室裡,程沛霓正在看著研發部的新企畫——全新升級青春面膜,走的是一片四十元的中低價位,希望能打進學生市場。

    這是齊氏第一個針對學生研發的產品,有非成功不可的壓力。

    面膜這種東西大同小異,行銷才是關鍵,利用部落客串聯試用,也許會比買廣告還有效果。

    學生不一定會看電視,但大部分會上網……

    這麼巧,就在她剛剛寫下「部落客試用」這幾個字結束這個卷宗時,內線紅燈響起。

    「霓姐。」何薇薇的聲音,「賀氏的代表說有事跟你商量,想問你手機號碼,給不給?這個代表是女生,跟之前來過我們公司的周姿嫻聲音不一樣。」程沛霓不用想就知道是誰,「跟她說你是我的貼身秘書,什麼事情交代給你也一樣。」

    「好。」

    「如果她要求通電話,不管她的事情有多緊急,都說我在開會,不接電話,今天行程全滿,沒時間。」

    「瞭解。」

    掛了電話,程沛霓呼了一口氣——還好她在前一秒將定案擬好,要不然這通電話一來,情緒就被影響了。乾媽這次好不容易湊足人一起出發北歐海釣,她絕對不能在這時候出紕漏。

    她連忙撥了朱克非的手機,「她真的打電話給我了。」「這麼快?」

    「我也很驚訝。」她坦承說:「原本還覺得你太防她,現在覺得,你的形容完全正確。」

    不過才前天的事情,她記得很清楚。

    東籬午睡後,朱克非跟她求婚。

    她很感動,可還沒答應——結婚不只是兩情相悅,她要那個在南瓜屋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男子漢也同意才行。

    那是她懷胎辛苦生下的寶貝,她要他幸福。

    小男子漢能接受朱克非,他們才會有將來。

    當她正想跟他說自己的立場,然後門鈴就響了。

    朱克非去開門,她隱約聽到爭執聲,所以跟著出去看看,沒想到自己一出現,那個按門鈴的女人隨即睜大眼睛,然後退後三步。

    似乎是不想讓兩人有交談的機會,朱克非很快的將她擋住,跟門外的女人說:

    「今天是週六,是我的私人時間,有什麼事情星期一再說,還有,工作上的事情我會全力配合,但,僅此於此,我是為賀氏工作,不是打了賣身契,請你尊重自己,也尊重我。」

    然後他就把門關上了。

    她不能免俗的想,該不會是他在紐約的女朋友吧?

    知道他在台灣有了新歡,所以趕來保衛領土,那……她不就成了傳說中的第三者?

    但是要說朱克非會劈腿,她又不信。

    他提起那個唯一的初戀時,眼中一度有淚光,雖然他不承認,但在眼中會閃光的除了眼淚還會是什麼?那樣重情的人,應該不會劈腿。

    後來朱克非跟她說,那是他贊助人的孫女兒,也是他的上司,她喜歡他,但是自己對她沒有那種感覺。

    不換工作是因為老先生對他有大恩惠,而這幾年電視購物競爭激烈,賀氏被挖了不少牆腳,要不是有他撐著,只怕也敵不過經濟蕭條跟惡性競爭。

    他跟老先生說過了,一日在賀氏,他就會盡心盡力,但是將來,他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老先生能理解,說:「能幫到什麼時候就幫到什麼時候吧,以後不管你想種水果還是開發溫室花朵,有了自己的園子都寫信給我,我好去看一看。」「所以他也知道自己的孫女兒喜歡你?」

    「當然。」整個購物圈的人都知道。

    「他沒想辦法把你們兜在一起嗎?」

    「當然有。我自己發現後,找機會跟他說清楚了,我在賀氏是為了報恩,但不是賣身,我可以無條件加班,但不可能因為這樣跟賀亞韶結婚,他年紀大了,經歷的事情也多了,瞭解感情不能勉強,這點我很感激他,但是賀亞韶永遠不瞭解這一點,她嘴上雖然不說,但其實內心根深柢固的覺得我欠了賀家,可以對我予取予求,所以她才無法接受我居然拒絕她的感情。」

    朱克非笑笑,繼續道:「其實賀亞韶一直有男伴,而且條件都很好,她對我當然有喜歡,但是更大的感覺應該是不甘心,覺得『臭小子居然不識抬舉,就不相信我拿不下你!』這類的,當然偏執這種東西也會隨著時間累積,她內心越明白我不可能接受她,手段就越激烈,這次大概是因為我跟她說暫時不打算回去,又把她的電話設為拒接,所以她就飛來台灣。」

    程沛霓都聽呆了——復仇劇也沒這麼激烈吧。

    如果照朱克非說的,那個叫賀亞韶的女人倒追了他八年唉……

    八年,初生兒都念小二了,居然還在執著於這個男人。

    然後他說,賀亞韶有可能會來找她,不是吵架就是講一些有的沒的,要她別見她。

    她想,不用他交代,她也不會見的。

    如果賀亞韶因為一個男人拒接她的電話就千里迢迢跑來台北,那麼,見到「情敵」,還會有什麼好話——雖然說,她不認為兩人有到「敵」這個地步,因為朱克非從頭到尾沒有愛過那個千金女。

    如今她不得不說,朱克非真的很瞭解那個大小姐,因為對方不但真的來齊氏找她,還是在上班日第一天。

    速度也太快了。

    程沛霓看看時鐘,早上十點半。

   「早上開始,我看了一個企劃案,想了一個企畫,然後還要想著下午的開會,今天我只是一個齊氏生技實驗室的經理都這麼多事情了,何況是她,居然可以丟下整個賀氏不管。」

    真是太佩服她了。

    朱克非說:「她是一個生活在城堡的人,她的世界只有她自己,所以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那天我不讓你們說話,是知道她沒好好,也大概猜得出她會去找你。」他原本想今天早上先把賀亞韶約出來談,讓她別去騷擾沛霓,但紐約那邊臨時有個視訊會議,所以他週一被困在電腦前,跟紐約那些被迫加班的同事就工作上的事情加以討論。

    會議中間休息十分鐘,沛霓的電話剛好就來了。

    他只能先告訴她,不要見面,也不用跟那女人多說。

    嫉妒的女人不會有好話,嫉妒的公主當然更不會有好話。

    他不想沛霓白白挨罵,當然更不想賀亞韶發現他的新女友其實是舊女友之後,跟沛霓說一些什麼。

    這些事情,應該由他親自告訴沛霓,而不是經過怒火中燒的其他人。

    「我晚點會聯絡她——不過依照她的行為模式,很可能已經在齊氏的中庭大廳,如果她真的跑上去,記得,別跟她說話。」程沛霓想想,終於說出這句的疑惑,「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我該知道,而你不希望我知道?」

    「你想太多了。」

    「我們在交往,我有權利知道真相,不是嗎?那天她看到我的樣子,不是憤怒也不是嫉妒,她眼睛瞪得那樣大,那是驚嚇,她見到我的樣子為什麼好像見到鬼?

    是不是我長得像誰?」好像見到鬼?

    電話那頭,朱克非難道的沉默——因為對賀亞韶來說,就是那樣沒錯,不只是死而復生,而是一個佔據他心中的鬼,消失又回來,她一定無法接受,一定會想辦法問清楚。

    他開始後悔,星期六晚上,小東籬睡著後,他就應該跟沛霓說完全部的前因後果。

    只是他太生氣了,他生氣賀亞韶這樣丟下工作飛來台北,當下直覺的反應就是關上大門,賀亞韶大概也是被死而復生的程沛霓嚇到了,因此沒再繼續按,連星期天也沒出現。

    但是朱克非太瞭解她,她既然飛來台北,就一定會生事端,週日沒出現也許只是要用來收集情報或者平靜情緒,總之,不會安靜太久,只是沒想到會這樣快。

    更沒想到的是,沛霓的直覺——是不是我長得像誰?

    「我長得……像你發生意外的前女友對不對?」「不,不是。」

    「你猶豫了。」

    「真的不是。」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這麼……這麼害怕我們見面?從剛剛的對話中,我感覺得出來你是真的在害怕,不只是因為她情緒暴躁或者說話難聽,你在害怕她會說出一些什麼我不知道的……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對我這樣好?

    「三十歲了,還有一個孩子,雖然是齊氏的經理,但人人都知道,我是被乾媽的船救起來的,並不是什麼名門千金……我真的想不懂,可是,如果我長得像她,那我就可以理解了……如果你跟我說不是,我就不會再問。」程沛霓頓了頓,「但我希望你對我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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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程沛霓現在知道,人生真的不能鐵齒——就在她覺得「賀亞韻丟下工作跑來台北」是一件很沒有工作道德的事情後,不到半個小時,她也把工作丟下,雖然人在辦公室裡,但心思卻不在。

  朱克非對於」我是不是長得像你的前女友「這個問題不想正面回答,只說,等他結束視訊會議,會來接她下班,到時候他們在談。

  這個答案令人太痛苦了啊。

  距離下班還有好幾個小時,她要這樣痛苦到哪時候?

  明明只要說「像」或「不像」就可以解決的問題,為何他不肯明講?

  這樣想來,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吧,可是她真的不認為朱克非有盲目到因為相像而追求一個人——如果容貌相似,個性卻南轅北轍,這樣相處起來不是增加痛苦而已嗎?

  真是,越想越不明白。

  以為自己已經很懂他了,可見他一定還有很多事情瞞著她……

  沒多久,何薇薇拿了張名片進來,「我真的你說過不見人,可是對方非常堅持說一定要見你,上星期才簽訂的那份合約在她手上,說有問題想在談一下,我怕真的是正式,進來跟你說一聲。」

  英文名片,賀氏電視購物總經理,賀亞韻。

  好奇心害死一隻貓,不願正面回答的朱克非害死程沛霓。她想,如果賀亞韻愛他那樣久,應該對他很瞭解吧,他不肯回答,那她就問賀亞韻。

  至於預料中的那些有的沒的,她相信自己有足夠的EQ可以消化,只要打聽到想知道的就好,其他的他可以左耳進右耳出。

  程沛霓放下名片。「請對方進來。」

  何薇薇一驚,「那份合約真的有問題?」不會吧,她跟李家熊還奢望著那筆獎金當房屋頭期款……

  已經前面蓋章的東西應該不能改,她要相信霓姐,就算對方想修改,霓姐也應該會守住他們的希望。

  於是,拍了拍她的肩膀,「霓姐,你千萬能讓步!」程沛霓手一抖。薇薇不會神通廣大到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吧……

  「不管她說什麼,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呃……好……」

  「加油。」

  她點點頭,「加油。」

  接著,賀亞韻就在薇薇不甚友善的表情中被請人辦公室,雖然還是很禮貌的問了藥咖啡還是紅茶,但整個臉就是寫著敵意。

  放下杯子離去之前,薇薇又對著她握了一下加油的拳頭,無聲道:霓姐,這個夏天就靠你了。

  她覺得好笑,但又覺得溫暖,於是她對薇薇點點頭,意思是「我會的」,雖然她並不明白薇薇要她加什麼油。

  比起乍見的驚訝,賀亞韻已經冷靜很多,原因之一當然是因為她已經知道程沛霓沒有死。

  被救起,被收養,喪失記憶的她成了齊恩淑的乾女兒,成了齊氏生技實驗室的負責人。

  然後朱克非飛來與她簽約。

  還活著這件事情,不知道該說是她命好還是自己的命好——那個意外發生後,她也做過多次惡夢,心裡很不安,雖然真的只是意外,但那意外的起因卻是她。

  好多次夢中驚醒,都要不斷告訴自己,這一切不能怪她。

  誰知道那個山坡那麼斜,誰知道那個保鏢會突然去推她,如果要說錯,她只錯在不該在那個時間去找程沛霓而已,她又不是故意的,說起來,她也是受害者,被惡夢驚醒的滋味並不好受……即使多年來都這樣告訴自己,她依舊無法忘記那件事情。

  她壞的是脾氣,不是心肝,她沒有想過要害死一個人。

  但事情發生都發生了,她也只能告訴自己,錯的是那個叫傑瑞的保鏢,至於自己,只要忘記那天就好了。

  程沛霓死了,永遠不會回來,只要她陪在朱克非身邊,她一定會是她的——當時自己是這樣想的。

  一年又一年,朱克非工作,玩樂,交朋友,就像一個普通人,但是,就是不再戀愛。

  沒人入得了他的眼,包括她。

  她對他其實也已經不抱希望了,但就是覺得很不甘心,為什麼,他就不能試著接受她?

  她看不出這女人有哪裡好,值得他那樣神魂顛倒……七年前看到程沛霓的照片時是這樣想,現在面對她本人,這種感覺更強烈。

  拿起紅茶喝一口,賀亞韻開門見山,「你跟克非在交往嗎?」「賀小姐千里迢迢,不會是要問我的私事吧。」說到私事時,她還特意加重語氣。

  「克非是我的未婚夫,所以,這不算你的是私事。」程沛霓沒想到她會迸出這三個字,「未……婚……夫?」「是。」賀亞韻很滿意看到情敵起了變化的臉,「我想你對克非應該也有一些瞭解,如果不是因為我們有婚約,爺爺為什麼會贊助他美國唸書呢?留學可是一筆大費用,一般人沒這麼好心吧,不是嗎?」

  程沛霓真的呆住了。未婚夫——這女人比朱克非騙人的還要神奇,她是不是忘記了她們前天下午才見過一面。

  當時自己這個外人在房內,而她那個未婚妻卻被擋在門外,而且朱克非講了幾句就把門關上了,全世界哪有這種未婚夫妻?

  雖然「是否與前女友相像事件」讓她給朱克非減了一些分數,但是,對於他的人格她還是有基本信心的,他絕對不是那種有未婚妻還跟人求婚的人。

  話又說回來,她看起來像那種照單全收的呆瓜嗎?為什麼要對她說那種一通電話就可知道答案的謊言呢?

  「你來就是為了告訴我,朱克非是你的未婚夫?」「沒錯。」公主抬起下巴,「還有,我們很快就會結婚,離他遠一點。」「你說完了嗎?說完了就換我。」程沛霓有點像笑,「第一,我們是在交往,第二,我不相信你是他未婚妻,第三,我是不是跟他前女友長得很像?」

  大小姐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你剛說什麼?」「我是不是跟她前女友長得很像?」

  賀亞韻一下就明白了。朱克非還沒告訴程沛霓,他們的過去,她就是那個前女友?

  真是天助她也,程沛霓不信她是未婚妻,那麼她可以說一些別的,總之讓他們吵架就對了。

  朱克非那種硬脾氣,絕對不可能道歉,至於這個新生的程沛霓,沒有過去的記憶,她充其量也就是談了一個月的戀愛,在知道自己跟前女友長得一樣之後,一定會氣得不想跟朱克非見面……

  「你們長得很像,幾乎是一摸一樣。」

  程沛霓點點頭。果然……

  但這個世界奇怪的事情好像都發生在她身上,落海,失憶,對人生沒印象卻要生孩子,展開新人生後遇到真命天子,但她卻長得跟真命天子的前女友一樣……

  一般人遇到其中一項都不得了了吧,她卻是一個接連一個,電影也沒她這樣曲折的情節啊。

  所幸她這輩子的眼淚都已經在醫院的時候流完,不然突然聽到這種事情,大概會狂哭不止。

  很難過,也很痛苦,但是再怎麼樣,她一定要跟他再面對面一次,好歹打他一拳才能解氣。

  跟他已逝的前女友很像,也就是跟賀亞韻原已經消失的前情敵很像,難怪朱克非不願意讓她們見面,難怪賀亞韻氣沖沖而來,看到她的瞬間卻像被點穴似的,什麼話都說不出。

  「所以你那天看到我,才會嚇成那個樣子。」賀亞韻看著她,無法理解。

  不是應該哭泣或者大叫嗎?怎麼只剩歎了一口氣就沒有了,看起來就像她們只是聊天氣那種感覺?

  「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不是她要的反應啊,「你是不是不懂我的意思啊?你,跟朱克非的前女友長得一摸一樣,所以他對你的好都是投射,在他內心的人是別人,不是你。」

  「因為我太驚訝了。」程沛霓露出一絲苦笑,「雖然有點猜到,可是知道答案時,好像還是有點不能接受。」

  「他愛的人不是你。」

  她看著賀亞韻,等著下一波的打擊。

  「老實告訴你也沒關係,他對前女友用情很深,會跟我訂婚也是在女友發生意外後,所以我一點也不意外他追求你,你們太像了,他喜歡的應該就是你這張很像他初戀情人的臉吧。」

  「所以他也不喜歡你不是嗎?」

  公主大概沒想到她會來這句,有點怔住,但還是點了點頭,「沒關係,他願意跟我在一起就好,其他的我不介意。」

  「就算他不愛你?」

  「就算他不愛我。」

  「就算……就算你不愛他?」

  「我愛他,我當然愛他。」第一次見面的那個飯局,她看著朱克非侃侃而談的摸樣,很快的就被他吸引了……

  那是她生命的轉捩點,因為她遇到了他。

  在認識朱克非之前,她覺得所以得討好都是理所當然,只要她賀亞韻伸手,要什麼都有,即使是最難琢磨的感情也是手到擒來,人生順遂,感情路上從沒有受過挫折。

  這個世界是以賀亞韻為中心而旋轉的。

  要什麼都買得起,想跟誰約會只要眨眨眼,對方立刻向前,報告上去,教授永遠稱讚有加,雖然順心,但老實說,又好像缺乏了點什麼。

  瑪兒總說:「你是天之驕女,不懂我們凡人的痛苦啦。」瑪兒也是華人移民第三代,沒有異常戀愛超過三個月,每次都被男朋友拋棄,一臉拋棄的哭哭啼啼。

  她不懂,就算被拋棄,那又怎麼樣,全世界男人這樣多,難道誰還非誰不可。

  瑪兒聽完,大錘了她一下,接著就是那番話了。

  「那是你還沒遇到對的人,當有一天你開始發呆,開始為了一個人寢食難安,開始為了一個人心痛時,那個人就是你的真命天子。」她只覺得好笑。

  人生多美好,幹嘛為了一個人吃不下睡不著。

  可是沒想到,那樣的人還是出現了。

  就是朱克非。

  她怎麼樣也沒想到只是湊熱鬧的飯局,卻改變了自己對愛情的態度。

  學校那些男孩子只會唯唯諾諾討好她,但朱克非卻不是,他自豪的介紹著台灣的一切,哪裡好吃好玩,風土人情哪裡可愛,原本只是湊熱鬧一起來,但到後來她的眼神已經離不開他。

  她知道他是孤兒,但他身上看不到陰影,甚至在他說話的時候,讓她覺得有陽光,在說起校園生活的時候,整個人閃閃發亮。

  真的是好特別的一個人。

  眼光雖然銳利,但說話時卻溫和有禮。

  眼神很明亮,笑起來時會微微瞇著,好看極了。後來他們去看了電影,他對她在肢體上卻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她以為他是不好意思——自己在美國出生美國長大,骨子裡已經是個西方人,但是他不同,他有著東方人的內斂,再加上,他只是個孤兒,她卻是賀友光唯一的孫女,身份相差太遠,就算心動,他也不敢追求,於是她就想,你不敢約我,那我就約你吧。

  可沒想到他拒絕了一次,兩次,每一次,她隱隱約約知道他也許不是那樣喜歡自己,可是基於真的想見他,所以她央求爺爺約他出來。

  爺爺很疼她,別說只是打個電話,就算她說要摘星星,爺爺也會想辦法。

  他來了,把她罵了一頓,然後走了。

  從小到大沒有被任何人罵過,連重話都沒聽過一句。

  公主沒有因此退卻,反而喜歡他。

  這代表他不稀罕她的家世背景,也不稀罕她將來會繼承的萬貫家財,看在錢的份上追求她的人很多,看在她美貌的份上,追求的人也不少,她雖然享受著種眾星拱月,但是內心還是有點寂寞的。

  她想要一個人真正的小孩。

  真正的。

  不是因為她的美貌,不是因為她有錢,單純指是因為她是賀亞韻,即使她將來老了,窮了,都會陪在她身邊。

  朱克非無視她的外在條件,無疑是最佳人選。

  受挫之後,公主重新擬定策略。

  他跟那些宴會男不同,她得用其他方法。

  於是她先道歉,他也接受了她的道歉,然後她說,自己被寵壞了,所以沒顧慮到他的想法,對不起。

  一如,在她道歉之後,朱克非對她的態度好了很多。

  她回美國後,兩人偶爾聊聊MSN,只是偶爾而已,因為她已經知道他跟其他人不同,她得慢慢來。

  她的中文不好,但還是慢慢一個字一個字打,錯字當然非常多,朱克非總是——糾正。

  他說,中文很美,有華人血統卻不懂中文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所以她樂得用「學習中文」多跟他接近,而只要她的話題安全,他也不會拒絕她,隨著交談,她對他越覺得著迷。

  原以為兩人會有進展,沒想到一個多月過去,他依然是那個遙遠到不行的人。

  沒有女朋友,為什麼不接受她呢?

  那天吃飯時爺爺問他有沒有交往對象,他明明說沒有的啊……還是說,他其實有,只是瞞著爺爺?

  相通了這點,公主突然難以忍耐,打了電話要人調查。

  很快的,報告在一周後送到。

  他總是跟同一個女孩子進出,無論學校還是宿舍,面對那女孩,朱克非眼神充滿笑意,兩人手牽著手,儼然是一對情侶。

  報告上說,那女孩叫程沛霓,也是爺爺贊助的學生,就住在朱克非隔壁。她就不懂了,他居然為了這個小孤女兒拒絕她?

  對方沒她漂亮,也沒她有錢,樣子看起來就是那種營養不良的單薄,這種女孩子哪裡好了?

  想了想,她決定用錢解決。

  給對方一筆錢,讓她離開朱克非就好。

  報告上說,過兩周這女生要跟同學去花東拍照,嗯,那是個好時機,在她提完條件之後,這個程沛霓的女生一定會需要時間開了,朱克非不在身邊,會有利於她下定決心……

  做這些事情花了她多少時間跟精神,還有青春。程沛霓居然說她不愛他?

  賀亞韻忍不住激動起來,「我怎麼可能不愛他?!我很愛,比你還要愛,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他做了多少事情?」

  「你哪有為他做什麼事?不就是對他一見鍾情,然後剛好他女友發生意外,接著想辦法跟他訂婚嗎?」

  「才不只這些,你……」

  「用手指著別人很沒禮貌。」程沛霓撥掉了她的手,「其實你不愛他,你只是愛你自己,因為太愛自己,所以不甘願別人的忽略。」「才不是。」

  「是的。」她斬釘截鐵,「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心裡就是滿的,即使他不在身邊,也不會寂寞,想著他就很開心,想到他就會微笑,根本不會去交別的男朋友……你的男伴沒有斷過,不是嗎?」

  賀亞韻怔了怔,「人……總是會有孤單的時候。」程沛霓微微一笑——這女人已經忘記了自己剛剛所編的未婚妻謊言。

  「不會的。你既然來了,對我一定也調查得差不多吧,這七年來,我沒有交過男朋友,並不是因為沒人追求,而是因為我內心有個人,我清楚那種感覺。」

  每次夢驚醒來,她都覺得很難受,「我的乾媽曾經陪我回去落水的那個海邊,那裡的人都還清楚記得,曾經某一年,一個女學生發生意外之後,她的男朋友在海岸不死心的找……僅僅只是這樣而已,我想起來就會覺得很幸福。」

  「你……你有回去那邊?」

  「嗯,想說也許能回想起什麼,不過當時什麼也沒想起來,但真的這件事情之後,我很開心,雖然夢境中看不清楚相貌,可我知道自己是被愛著的,而且是很愛很愛,這些年來我是一個人,我很想念他,而在想念的過程,我並不覺得寂寞。」賀亞韻沒說話,想著的是她剛剛說的話——如果你真的愛意個人,心裡就是滿的,即使他不在身邊,也不會寂寞。

  不知道為什麼,想著聽來她也有點氣餒。

  程沛霓又說:「我想你來之是為了打擊我,嗯,誠實來說,你的目的達到了,可是我也必須謝謝你,你今天的到來對我而言有很大的意義,雖然我現在還不能跟你說原因,但將來有機會的話,我會讓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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