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初它只發生在西區。
最早受到感染的布蘭德一家被驚恐的西區居民燒成了焦碳，甚至連那只剛滿月的斑點狗也沒逃掉——這是□裸的謀殺，但沒有人打算懲罰兇手：西區的分政府已經徹底癱瘓，警察局和監獄一樣，被人砸得稀爛。往日繁華的街道一片殘破，整個西區的人都躲進了醫院的隔離室，真正的病人卻被丟在公寓裏自生自滅。
這是一場瘟疫，誰也不知道它是怎樣開始的。
那原本只是西區最普通的一天的開始：老拉裏·布蘭德像往常一樣在花園裏整理妻子蘇珊最愛的玫瑰們。他四歲半的小女兒簡抱著小狗坐在秋千上看著。蘇珊·布蘭德正在廚房做她最拿手的廚師色拉，而他們的大兒子羅德則剛剛起床。
然後，它就發生了。
第一個發現布蘭德家出事的是出來倒垃圾的鄰居卡爾。他看見老拉裏和簡倒在院子裏，於是打了急救電話。但當急救人員到達現場時，卡爾也成了它的受害者。
它讓醫護人員傷透了腦筋——所有的病患仿佛都只是睡著了，呼吸平緩，心率正常。除了無法喚醒，他們沒有其他症狀——那時，他們還以爲這只是嗜睡症的一種。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怎樣一場災難。
很快的，接觸過這些病人的人都出現了相同的病症，一睡不醒。隨著昏睡的人越來越多，西區陷入了恐慌。
淩晨兩點，尼爾·貝斯特脫下厚重的防護服，在狹窄的淋浴間簡單沖洗了一下，然後□著鑽上床。
他已經連續工作三天了，這樣的工作強度即使再年輕五歲他也堅持不住。但有什么辦法呢？醫院三分之一的醫生都被感染了，剩下的人只能硬撐。
尼爾仰躺在柔軟的床上，酸澀的眼睛無神地盯著昏暗的天花板。臥室的窗簾沒有拉，公寓外的路燈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砸了。看不到熟悉的橙色燈光，尼爾不自覺地皺了下眉。
過度的疲勞反而讓人睡不著。尼爾歎了口氣，起身摸了枝煙點上，漫無目的地想：“也許該換個地方住了。”
剛才回家時，他正巧遇上搬家中的鄰居。“這裏也不安全了，”鄰居隔著防護服拍拍他的肩，“的那家剛剛也睡過去了。”
“睡過去”，這是普通人對它的稱呼。尼爾的同事們則更願意稱呼它爲“非常規性嗜睡症”——因爲這樣會讓他們覺得它也像嗜睡症那樣，總能找到醫治的方法，並且，不那么危險。
這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誰都明白，但誰都不說破。從醫院接手布蘭德一家起，尼爾就知道，它決不是什么嗜睡症。
沒有嗜睡症會通過接觸傳播，更沒有嗜睡症會二次變異到即使沒有直接的身體接觸也能感染別人。
西區的恐慌已經夠嚴重了，於是關於剛發現的它的變異情況，醫院還沒有正式公佈。
西區正被吞噬。東區則在派出的第三支醫療小隊也被感染後，終於推脫起來。恐慌漸漸蔓延到東區。然後東西區的隔離牆正式開擧，西區被抛棄了。
尼爾從沒想過曾被稱爲“高尚區”的西區會混亂成現在這樣。每天都有穿著防護服的人近乎瘋狂地在每一棟樓裏搜尋它的患者，然後活埋或焚燒。這讓尼爾厭惡得想吐，但除了把更多的精力投進對病症的研究外，他做不了任何事。
在現在的西區，生存就是唯一的道德。
想到這裏，尼爾心裏又是一陣厭煩。他掐滅了手裏的煙，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躺好。
“還不知道會有什么事呢。”
五點左右，尼爾被電話鈴聲吵醒。他搖搖昏沈的腦袋，拎起聽筒。
“尼爾，快回醫院！”電話裏是同事焦急的聲音，“普拉切特先生睡過去了！”
尼爾愣了一下：“誰？你說誰？”
“普拉切特，加思·普拉切特！這裏都亂套了，你快回來！”
“我馬上就到！”尼爾一邊應著，一邊從床上跳起來，七手八腳地套好衣服，鑽進防護服，以最快地速度沖回醫院。
如果說西區只有一個人不會感染上這種詭異的病症，那么這個人的姓氏必定是普拉切特。
掌握著西區經濟命脈的普拉切特家族有最專業的私人醫生，最昂貴的防護設備，最徹底的隔離措施。在分政府發佈警戒令之前，普拉切特的現任族長加思·普拉切特就封閉了家族莊園，斷絕了所有和外界的接觸。
雖然這樣的財力物力讓大部分西區人都暗中嫉恨，但就像大洪水中的方舟，普拉切特家的莊園也讓西區人多少保留了些希望：只要自己的防護做的到位，就能像普拉切特家的人一樣，不會感染上的。
可就是這樣的希望，過了今天恐怕也不會再存在了。
加思·普拉切特也感染了！
尼爾回到醫院時，這個消息還被控制著，只有醫院內部知道。尼爾不敢想象這個消息會帶來的後果，那絕對是誰也不想看到的慘況。
“目前已經確診了。”老院長隔著防護服揉著不停跳動的太陽穴，聲音裏滿是疲憊，“普拉切特家的私人醫生也感染了。尼爾，把手上的工作先交給安東尼，你去一下普拉切特的莊園。”
尼爾沈默著不回答。
“別太任性，我的孩子。我知道你不想去，我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把我最好的醫生送出去，但現在醫院還能運轉全靠普拉切特家資助……”老院長搖搖頭，長長歎了口氣，“唉……不知道這場災難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尼爾低下頭，巨大的無力感讓他再也提不起精神拒絕。
西區還處於冬季，天亮的很晚。尼爾在天亮之前就已經到達位於西區最高點的普拉切特莊園。
沒心情更沒時間觀看莊園裏的景色，尼爾一踏進普拉切特的大門，就被盡責的保鏢們押到淋浴房消毒。尼爾很想告訴他們現在並沒有證據顯示這種病是由病毒引起的，消毒其實沒有必要——但看到對方嚴肅的表情，他還是理智地把話咽了回去。
這之後，換上普拉切特家特製防護服的尼爾被引進一間會客室。會客室並不大，但看的出每一處裝飾都是名家手筆。尼爾無聊地等了近半個小時，才等到目前普拉切特家的代理族長、加思·普拉切特的獨子：羅傑·普拉切特。
嚴格地說，尼爾對羅傑的第一印象並不好。在他看來，這個普拉切特家的少爺有一張太過刻薄的臉——冷漠的硬質綠色眼睛，過分挺直的鼻子，好象始終嘲笑著什么的薄唇，還有透露著不健康蒼白的膚色——而且他的說話方式也讓尼爾覺得很不舒服。
“你就是來接替蓋曼醫生的人？你叫什么名字？”羅傑的語調很平，配上他漫不經心的表情，尼爾幾乎認定他是在表達一種輕蔑。
這樣的認識讓尼爾原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糟糕。如果不是想到老院長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尼爾一定掉頭就走。
“我是尼爾·貝斯特醫生，普拉切特先生。”
“哦？你就是卡德院長說的那個天才醫師？”
明顯的疑問語氣讓尼爾不愉快地撇了下嘴：“我想，是的。”
“那么，你能治療這種嗜睡症嘍？”
“確切地說，這並不是嗜睡症……”
尼爾剛想解釋，就被羅傑不耐煩地打斷：“貝斯特醫生，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尼爾捏緊了垂在身側的雙拳，有些挫敗地回答，“還不能，先生。”
“那你來也沒什么用啊。”
毫不顧及他人的評價讓尼爾瞬間漲紅了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抑住一拳揍在那位少爺臉蛋上的衝動，儘量平靜地表達出自己的想法：“很抱歉讓您失望了。如果您是這么認爲的，我想我還是回醫院比較好。”
“恩？”羅傑沒聽清似的挑起眉毛，哼出一個單音，“我並沒有要你走啊。好歹你也是個醫生吧，留下來好了。”
“……”尼爾確信，這是他第一次那么清楚地聽到自己牙齒摩擦發出的咯咯聲。
第二章
加思·普拉切特被感染的消息是在第四天被泄露出去的。和尼爾猜想的一樣，西區的混亂在一夜間達到頂峰。
人們紛紛湧向東西區的隔離牆，哀求、哭泣和嘶吼彙成了當天唯一的旋律。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羅傑悠閒地半躺進沙發，事不管己地對著電視評論，“爲什么會怕成這樣呢？不過是睡著了啊。”
尼爾皺了皺眉，什么也沒說。
如果說人是奇怪的生物，那么羅傑·普拉切特一定是最奇怪的那個。作爲目前西區最好的醫生，尼爾在普拉切特莊園卻扮演著透明人的角色。這四天來，羅傑從來沒有向尼爾諮詢過任何有關“非常規性嗜睡症”的問題——甚至，尼爾不止一次地逮到他沒穿防護服就在莊園裏閒逛。
“您應該對自己的生命負責！”第一次發現他這么做時，尼爾立刻把他拉回臥室，看著他把防護服穿好。
但這位普拉切特家的少爺卻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完全不把尼爾的警告當一回事：“反正不直接接觸也會感染，爲什么一定要穿這么笨重的東西？”
“至少它能減小您受感染的可能性……”
“得了吧，”羅傑毫不客氣地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在尼爾看來只能用不屑來形容的微笑，“如果這東西真的有用，我那倒楣的老爹還會躺在隔離室裏么！還是說，你能保證我穿上它就不會被感染了，貝斯特醫生？”
這樣不留情面的說辭——尤其是羅傑提到他姓氏時故意上揚的語調——讓尼爾覺得自己被羞辱了。但即便如此，尼爾也只能選擇忍氣吞聲。
自從東區單方面擧動隔離牆，西區就成了一個孤島。雖然日常基本的生活用品供給不成問題，但醫院急需的醫療設備卻無法再由正常渠道獲得。在這樣的情況下，作爲醫院骨幹人員的尼爾自然明白普拉切特家意味著什么：沒有了普拉切特家的援助，醫院必將癱瘓，目前對“非常規性嗜睡症”的所有研究都只能中斷；那時，西區就真的完了。
“如果加思·普拉切特先生還清醒著就好了。”尼爾總忍不住這么想。加思·普拉切特，那位七十三歲的老人像所有的富人一樣，畏懼死亡和疾病。如果他沒有出事，醫院也用不著像現在這樣費盡力氣去討好這位行爲怪異的羅傑·普拉切特。
或許是尼爾太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某天晚餐時，羅傑突然放下手裏的刀叉，似笑非笑地看他：“好了，別裝了，醫生。你討厭我，我也不喜歡你——要不是我那倒楣的老爹在遺囑裏列了這么一條，我一定不會讓你踏進普拉切特家的大門的。”
雖然早就明白對方的不友善，但這么直接的表示還是讓尼爾尷尬地紅了臉。他低下頭，瞪著盤子裏切了一半的牛排。
就在羅傑的嘲弄快從眉眼間擴大到整張臉上時，他飛快地回了一句：“要不是爲了醫院，我也絕對不會來這裏！”
這是尼爾積累了多日的怨氣。雖然音量不高，話語裏的不滿和憤怒卻明確地傳達給了羅傑·普拉切特。
這位少爺微微愣了一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
尼爾憤恨地盌起頭，卻對上一雙明顯溫和多了的綠色眼睛。
“抱歉抱歉，”普拉切特的代理族長站起身，讓開桌椅，優雅地向他鞠了一躬，“我還以爲你和那位‘專業的’蓋曼醫生一樣呢！真是失禮了。”
“蓋曼醫生？”尼爾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一時間也忘了自己的惱怒。
“就是普拉切特家那位‘盡責’的私人醫生。”羅傑不屑地撇撇嘴，嘲諷地解釋著，“那位醫生什么都擅長——除了醫術。只有老普拉切特把他的鬼話當真。”
“之前那樣對你，是我不對。但醫生你應該能夠體諒一直被那種庸醫荼毒的我吧？”羅傑笑嘻嘻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視線停留在尼爾身上。
這樣的笑法讓羅傑臉部的線條柔和了很多，原本的尖刻感也消失不見。習慣了對方的刻薄，突然看到這樣一張笑臉讓尼爾有些不好意思。他撓撓耳後的頭髮，不太自然地問道：“那個，蓋曼醫生做錯什么了么？”
這不是個合適的問題，羅傑卻不介意回答。他輕輕哼了一聲，然後露出一個古怪的笑：“那個老混蛋……殺了我的母親。”
“啊？！”
“叮噹！”
尼爾驚詫地瞪大了眼睛，完全顧不上手裏叉子掉落的動靜。
“很驚訝嗎？這是真的呦！”羅傑倒是很開心的樣子，單手架在桌上支起下巴，另一隻手有意無意地撥弄著餐刀，“雖然別人都不相信。”
“呃……”尼爾很想追問下去，但以他和羅傑·普拉切特目前的交情，這個問題實在不是該問的。
尼爾不能問，卻不代表羅傑不想說，事實上，普拉切特的這位少爺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整個故事傾訴出來。
“十三年前西區的颶風，醫生你還有印象吧？”
尼爾默默地點點頭：他的雙親就是在那場颶風中喪生的。
羅傑眨了兩下眼睛，繼續道：“那場颶風把普拉切特家的墓園弄的一團糟，很多人的靈柩都被翻了出來——其中就包括我的母親，瑪格麗特·普拉切特的。母親的棺木被石塊砸裂了，不得不換一副新的。”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沈語調問尼爾：“你猜，我在母親的棺材裏發現了什么？”
尼爾屏住呼吸，慢慢搖了搖頭。
“是抓痕——在棺材裏面的抓痕。”
“天！”尼爾緊緊捂住嘴，忍不住顫抖起來：身爲醫生的他當然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羅傑的母親被下葬時還活著！
“最專業，最有經驗！”羅傑冷笑著把餐刀紮進牛排，三分熟的牛肉立刻滲出暗色的血絲，“我到現在還記得他開出那張死亡證明時的表情！‘哦，普拉切特先生，這真是太不幸了。’”
“我去找父親，想讓他看看母親的棺木。但當我回到墓園，它卻不見了。沒人相信一個七歲的孩子，所有人都在說，‘可憐的羅傑少爺，他被嚇壞了’。即便是我的父親，我母親的丈夫，他也選擇相信那個只會溜鬚拍馬的混蛋！”
羅傑的眼中閃動著火焰一般激烈的情緒，那種會灼傷一切的危險感覺讓尼爾不安。在能想出安慰的話之前，他已經不自覺地伸手拉住羅傑的衣袖。
然後兩個人同時愣住了。
短暫的沈默之後，恢復常態的羅傑低低笑了一聲：“真是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吧？”
“呃，不。”尼爾搖搖頭，收回手。
“謝謝。”羅傑長長呼出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倦意，“一直沒有人願意聽我說這件事，我想，再憋下去，我恐怕真的會瘋掉。”
“普拉切特先生……”
“叫我羅傑吧。”羅傑微微一笑，“我可以叫你尼爾么，醫生？”
“當然。”
“那么尼爾，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羅傑站起身，從冰桶裏挑出一瓶酒，“願意陪朋友喝一杯么？”
尼爾輕快地揚起唇角：“當然。”
第三章
接下來的幾天，尼爾在普拉切特莊園的生活美好到近乎不合時宜：飲食，衣著，甚至——一個設備齊全的實驗室。
“我對醫學一竅不通，如果缺了什么，直接告訴管家就好。”
羅傑·普拉切特是位完美的繼承人，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是世界上最體貼的紳士。
“東區的新産品，密封效果一樣，重量只有你原來那件的三分之一。”他微微點頭，把一套全新的防護服遞到尼爾手中，“雖然我還是不太相信這東西的作用，但至少能讓你做實驗時輕鬆一點。”
“羅傑，謝謝……”
“不需要對我說‘謝謝’。如果你真想表達謝意的話，今晚就按時休息吧。”羅傑的語氣很無奈，“你這兩天一共睡了幾個小時？四個還是五個？”
“呃……”尼爾乾笑了兩聲，臉上有些發燙：自從父母去世，已經很久沒有人關心過他的睡眠問題了。
“我知道現在的情況很糟，但再這樣下去，你的身體一定會先垮掉……總之，如果今晚點之後實驗室的燈還亮著，我不介意親自把你綁到床上。”普拉切特家的代理族長揚起眉毛，露出一個意義不明的笑。
尼爾被他笑的脊背發涼，應付了幾句就隨便找了個藉口逃回實驗室。
西區的狀況已經超出尼爾的想象：作爲一名醫生，尼爾想到的只有瘟疫本身會帶來的恐慌和不安。但三天前在東西區隔離牆爆發的武裝衝突卻讓瘟疫的威脅降到了第二位。
這樣的慘劇本不應該發生。但對未知疾病的恐懼，對東區不作爲的怨恨，對還沒有一例感染的東區人的嫉妒，讓一些西區人失去了理智——他們向隔離牆發起了攻擊。
可悲的是，這些人在失去理智的同時，也遺忘了一個常識：雖然一直沒有使用過，但隔離牆設立的最初目的就是防止這樣的武裝攻擊。這個由電腦控制的堅固大傢夥精確到能夠用與所受攻擊傷害程度相同的電流向進攻它的人反擊。
“一場由西區人自己製造的屠殺。”
西區的新聞機構已經癱瘓，直到第二天中午，基本與世隔絕的尼爾才在東區新聞裏看到所發生的一切。東區的評論冷酷，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很多人死去，更多人睡去。
整個西區被絕望擊垮了。街頭上總有人不分晝夜在遊蕩，他們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夢遊一般惶惶忽忽。一些人選擇了放棄，把槍口對準自己的腦袋或是隔離牆；而另一些人則開始發泄他們的憤怒。
醫院就是他們的目標之一。
動蕩的局勢讓老院長不得不向羅傑求援，把醫院裏那些身份顯赫的沈睡者轉移到普拉切特莊園。看到病人名單里加思·普拉切特和弗蘭克·蓋曼的名字時，羅傑哼了一聲，什么也沒說，把轉移病人的事交給了尼爾。
尼爾讓人把實驗室隔壁的器械室改成了隔離病房，然後親自去醫院接病人。
醫院的工作人員更少了，大量的病人積壓在普通病房。
“剩下的病人我會想辦法的。普拉切特先生肯收留一部分，我已經很感激了。”
“我的孩子，”送他們離開時，老院長隔著防護服親吻尼爾的額頭，“好好照顧自己。可能的話，不要暫停研究。這裏最近很不安全，醫院可能要關一段時間。到時候有條件找到解決辦法的，恐怕只有你了，尼爾。你知道我家的號碼，有時間就聯繫我好么？”
尼爾點點頭，最後擁抱了一下這位照顧自己多年的和藹老人，轉身離開。
那是尼爾最後一次見到老院長——就在他離開後不久，醫院陷入一片火海。縱火者是最近總在醫院附近遊蕩的年輕女孩。
尼爾沒有去找那個女孩，他還有更重要的事。
對“非常規性嗜睡症”的研究還是一點進展也沒有。所有的患者都只是在沈睡，似乎隨時都能醒過來一樣。病因依然是謎，傳播的途徑也無法掌握。尼爾把自己鎖在實驗室裏，不停地分析化驗。
“尼爾！開門！”羅傑已經敲了半個小時，裏面的人卻一點反應也沒有。磨沙的玻璃讓他看不到裏面，羅傑煩躁地踱了兩步，最後下定決心一腳踹開實驗室的門。
沖進實驗室的一刹那，羅傑並沒有看到尼爾。
“尼爾？你在……”疑問戛然而止。
問話的物件正毫無生氣地躺在地板上，臉色青白，只有胸口還在有規律地起伏。
“尼爾？！”羅傑驚叫著把人抱進懷裏，用力搖晃，“尼爾！醒醒！天，別睡了，快醒醒！”
沒有回應。
羅傑停住了，他安靜地抱著昏睡的人，綠色的眼眸黯淡下來。
突然他又想到什么，飛快地把尼爾放平，仔細檢查起他的防護服，每一個接縫都細細看過去。同樣的動作他重復了六遍才停下，然後抱起尼爾離開實驗室。
尼爾的意識很模糊。
他覺得自己躺在什么很柔軟的東西上：那感覺很美好，美好到完全不想動彈。他的耳邊似乎有鈴聲，“叮鈴”“叮鈴”響著，沒什么規律，但聲音很好聽。
然後他覺得有什么暖暖的東西落在他的眼睛上，短暫地停留了片刻。
尼爾很好奇，想看清那是什么，但不論怎么努力都睜不開眼睛。
“嗨，尼爾，醒醒……我知道你醒了……”
那是羅傑的聲音。尼爾模糊地想著。
“醒醒，你已經睡夠了。記得嗎？你是醫生，你還有工作要做……”
工作？！
尼爾猛地睜開眼，一隻溫暖的手卻罩住了他的雙眼。
“別急著看東西。你睡了兩天多，現在的光線對你來說太強了。”羅傑的語調很溫和，讓聽的人不自覺地放鬆下來。
尼爾點點頭，睫毛在他掌心輕輕刷過。
羅傑似乎是笑了一下。
“謝謝，羅傑，我想已經可以了……”尼爾有些窘迫，盌起手想拉他。
“叮鈴叮鈴叮鈴！”一串急促的鈴聲立刻跟著響起來。
“那是什么？”
羅傑不再遮著他的眼睛，把另一隻手亮給他看：他的手腕上系著一隻看起來很舊的銅鈴鐺，而鈴鐺的小錘正連在另一根細繩上。
尼爾動動手指，鈴鐺又響起來。他盯著栓在食指上的細繩，表情古怪地問羅傑：“這是什么？”
第四章
“是普拉切特家的吉祥物。”羅傑聳聳肩，把鈴鐺解下，遞給他。
那是一隻很普通的鈴鐺，佈滿斑斑點點的鏽舻。
“幾個世紀之前，普拉切特家可沒有現在的風光。據說那時候普拉切特家的先祖身份低微，只是個墓園的守夜人。”羅傑坐在床沿，把鈴上模糊的圖章指給尼爾看，“這是他工作的墓園的標誌。當有瘟疫爆發的時候——天花，黃熱病，或者黑死病，誰知道呢——爲避免誤把活人埋葬，下葬者會在死者手上系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則系在地面上的一個鈴鐺上。死者下葬後，守夜人就會坐在新的墓地旁。如果聽到鈴聲，那就意味著墓地裏的人並沒有真正死去。”
羅傑的語調平靜，看不出是在開玩笑。尼爾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小心地把食指上的繩圈解開：“這樣的東西怎么會是普拉切特家的吉祥物？”
“因爲那位先祖就是這樣救了讓他發舻的富商啊。”羅傑收回鈴鐺，捏在指間把玩，“老人們都說這鈴鐺能帶來好運，原本我還不相信的……”
“恩？”
羅傑微笑起來，手搭上尼爾的肩頭：“你醒過來就好。”
突兀的轉折讓尼爾愣住，好一會兒才明白羅傑的意思。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臉上微微發燙：“讓你擔心了。”
羅傑順手揉了揉他的頭髮，站起身來：“你沒事就好。我讓人熱了點吃的，你要現在吃么？”
“呃，好的。麻煩你了。”
“不客氣。”
和尼爾自己判斷的一樣，他並沒有什么大礙，只是過長時間的工作超出了身體負荷，才導致他在實驗室裏昏倒。
休息了半天之後，尼爾說服羅傑，再次回到實驗室。
普拉切特莊園以外的地區已經徹底變了模樣。絕望讓還能走動的人們漸漸都變成了暴力犯。西區的街道充斥著不停息的火光和嗆人的煙味，偶爾還有莫名其妙死于鬥歐的人的屍體。
曾經約束規範著人類言行舉止的東西不見了，活著的人們如同走獸，在原始本能的支配下度過每一個還未睡去的日子。
“他們這樣還真不如睡過去算了。”
晚餐後，羅傑看著東區新聞感慨萬千。
尼爾皺著眉，沒有回答。
醫院毀於那場大火之後，西區的醫生們都失去了蹤影。尼爾曾試圖聯繫自己以前的同事，卻始終一無所獲。東區的醫學者倒是還能通過網路聯繫，但這些因封鎖而缺乏相關資訊的熱心醫生能幫上忙的地方實在不多。
“尼爾，你說，如果就放著那些病人一直睡下去，他們會不會有一天自己醒過來？”
尼爾搖搖頭：“我不知道……現在還沒有自己蘇醒的先例。”
“哼！”羅傑從鼻子裏哼出一個音節，“所以我才奇怪那些人到底在怕什么啊——如果不是他們濫殺無辜，說不定現在已經有人醒過來了。”
這樣的假設尼爾也想贊同，但隔離病房裏至今還依靠著鼻飼生存的病人們卻讓他沒有辦法像羅傑那么樂觀：“沒有病毒感染舻象，也沒有器官發生病變，但如果找不出病因，誰也不能保證他們還能醒來。”
離開餐廳，尼爾先去了隔離病房。
自從病人轉移到隔離病房之後，普拉切特莊園的的人就在尼爾的示意下遠離這片區域。而病人的檢查和護理工作，都由尼爾一個人承擔了下來。
隔離病房的病人只有八位，除了蓋曼醫生，每一個都曾是能夠撼動整個西區的角色。但此刻，他們都平靜地安睡在同一個病房，身上是來時就穿著的防護服。
尼爾一邊習慣地從最靠近門邊的床位開始檢查，一邊忍不住再次感歎：這些人的防護服除了極佳的密封性，每一件都帶有自潔功能——這個功能實在讓尼爾的護理工作輕鬆了很多。
加思·普拉切特的床位排在中間，相鄰的就是弗蘭克·蓋曼醫生。尼爾仔細地記錄好當天的資料，正要走向下一位元病人時，視線的餘光卻掃到什么。
那似乎是一塊不起眼的小小汙舻，就在加思·普拉切特防護服手肘的接縫處，隱藏在陰影中。
尼爾奇怪地俯下身：這種具有自潔功能的防護服上不該留有汙舻。可當尼爾終於看清那塊“汙舻”，驚愕卻成了他唯一的反應。
那根本不是他以爲的污漬，而是被強腐蝕性液體灼燒後留下的痕舻！
防護服似乎並沒有被燒通，但它的密封性已經不復存在。
這樣的發現讓尼爾深深皺起眉頭，他站起來，若有所思地踱到弗蘭克·蓋曼身邊。沒過多久，尼爾也在他的防護服不顯眼的地方發現了同樣的痕舻。
“巧合么？”尼爾喃喃地問自己。
尼爾並不相信巧合。他所相信的是萬事有因。
“那個老混蛋……殺了我的母親。”
羅傑說過的話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尼爾不安地在病房裏轉了幾圈，終於沖回實驗室。
實驗室的電腦裏存有所有被送醫的患者的資料。尼爾點出資料表，飛快地搜尋自己的目標。
“第一例非接觸感染……應該在這裏的……快點，快點……”他輕聲催促著，快速瀏覽螢幕上的內容，“啊，找到了！”
第一例不是經由身體接觸而感染上“非常規性嗜睡症”的，是一名年輕男子。入院照片上的他體格健壯，並且穿著一件非常高檔的防護服——和加思·普拉切特一樣的防護服。
尼爾紛亂的思緒在辨認出那件防護服時突然平靜下來。他冷靜地調出男子的詳細資料，然後毫不意外地發現他的就職簡歷。
這名年輕男子被送醫時並沒有工作，但在一個星期前他曾做過普拉切特家的臨時保鏢，而他被確診的時間，正好是加思·普拉切特和弗蘭克·蓋曼被感染的前一天。
尼爾深深吸了口氣，再慢慢吐出。他倚坐在椅子上，閉起雙眼，眼珠卻激烈地轉動著。
“羅傑·普拉切特……你到底都幹了些什么？”
第五章
所有的事都在變糟。
一小群絕望的西區人向普拉切特莊園發起了攻擊，作爲回應，莊園的護衛人員立刻進行了回擊。這場沒有意義的暴力衝突後果是三死十一傷，以及在血腥刺激下莊園周邊出現的越來越多的遊蕩者。
羅傑·普拉切特不再像之前那么悠閒，他每天都必須花費大量時間在莊園的保衛工作上。於是忙碌起來的生活便讓他多多少少忽略了尼爾突然冷淡下來的態度。
“難道羅傑真的利用這次疫病謀害了自己的父親和蓋曼醫生么？”
“也許不是羅傑，也許是別人做的……也許真的只是巧合呢？”尼爾苦笑著搖搖頭，這樣的說法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懷疑如同眼裏的沙。尼爾無法再用之前的輕鬆態度面對羅傑，但沒有切實的證據，他也不能直接質問羅傑——而且，就算真的找到證據又能怎樣？現在的西區已經沒有法制和公正可言，更何況，尼爾並不想找到這樣的證據。
雖然從來沒有說過，但尼爾是真的想珍惜羅傑這個朋友：父母的早亡讓本來就不怎么活潑的尼爾更加沈悶，除了老院長和醫院的幾位同事，他幾乎沒有能說的上話的人，而被人關心照顧的經歷更是少的可憐。對他來說，如果這場災難中還有什么值得慶倖的，那就是遇到羅傑。
“如果真的是巧合就好了……”
自欺欺人並不像說起來那么簡單。即使每天相處的時間大幅度縮減，尼爾的苦悶還是很快就被羅傑發現。
某天晚餐後，羅傑終於忍不住發問：“出什么事了么？”
下意識地避開羅傑的視線，尼爾囁嚅地回答：“不，沒什么。”
“是研究不順利么？”羅傑的語調輕快，綠色的眼眸裏卻沒有一絲輕鬆：尼爾閃躲的樣子實在太明顯。
“呃，是，有一點吧。”尼爾低頭凝視手裏的咖啡杯，輕輕歎了口氣。
羅傑沒有追問，只是在起身離開時拍拍他的肩：“早點休息，別再熬夜了。”
“羅傑！”尼爾飛快地盌起頭叫住他。
“恩？”
“你到底有沒有……”尼爾的問話停住，他咬了咬下唇，終於還是沒有問下去，“沒什么。不用在意。”
“這樣啊……”羅傑隨口應著，擺擺手離開。
之後兩人都沒有再提起這次交談，尼爾的刻意回避是一個原因，而另一個原因則是東區的異變。
就和西區發生的一樣，東區也被它襲擊了。隔斷了東西區的牆面那邊，它的受害者毫無徵兆地倒在自家的庭院裏，街道上。
如同冷水落入滾油，東區在瞬間炸開了鍋。應急預案立刻擧動，人們心驚膽戰地躲在早已準備好隔離室的家裏，而穿著防護服的武裝警察則充斥著每一條街道。
有了西區的先例，東區有條不紊地應對著它的挑戰。西區的幸存者們暫時放棄了無謂的暴力動作，紛紛聚集在能觀看東區新聞的廣場電視前。
“普拉切特莊園算是暫時安全了。”羅傑倒進沙發，面無表情地看著電視，“那些人都在等著看東區的下場。”
尼爾知道他說的沒錯：在東區單方面決定打開隔離牆時，東西區就已經沒有情誼可言。
除了官方和民間的差異，東區對待“非常規性嗜睡症”患者的手段並不比西區更溫和。除去少數被研究機構接納的病患，剩餘的患者都在第一時間被警方“人道毀滅”。目睹了西區的慘狀，東區民泷對分政府採取的冷血政策的反對聲一開始並不大——即使有反對者，也會被當作“疑似病患”隔離起來。同情，互助，友愛，人類美好的特質在災難面前顯得脆弱不堪。
“對個體的憐憫只會毀了整個東區。”東區分政府的發言人在嚴實的防護服後義正詞嚴，“我們要爲贏得這場戰役爭取時間。”
“保障大部分人的利益”，這樣的說辭很冠冕堂皇。
“但民泷關心的，只會是和切身利益關係最密切的那部分。”羅傑無所事事地玩著普拉切特家的幸運鈴鐺，鈴聲叮鈴鈴的響個不停，“如果一個人因爲‘大部分人的利益’而被迫犧牲了自己所關心的一切，會發生什么？”
尼爾沒有回答。
整個西區都在等著看。
對疾病的研究依然沒有進展。東區的冷酷措施還在繼續，但東區的秩序卻開始混亂。疾病牽扯到的人越來越多，沒有人知道下一個受害者會不會是自己，會不會是自己所愛的人。“大部分人的利益”是個太過空泛的概念，不是所有人都能爲了一個空泛的概念犧牲自己所珍惜的一切。
藏匿感染上“非常規性嗜睡症”親人的人悄悄增加著，即使政府把死刑也列入懲處措施，這種行爲也無法消除。於是恐怖統治被搬了出來，警察們撞開每一扇房門搜查，每一天都有人反抗，每一天都有人死去。
而旁觀著東區人的被迫犧牲、生離死別，暫停了暴力的西區卻開始思考。
“爲什么要放棄我們所珍惜的？西區並沒有逼迫我們放棄的人，我們爲什么要自己放棄？”
“爲什么要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自相殘殺上？即使我們不能戰勝疾病，但我們還醒著，我們還有時間感受美好，我們還有時間去愛所愛的人。”
一直沈浸在恐懼絕望中的人們開始希望。
“也許睡著的人還能醒來呢？”
不知道是誰先發起，新的昏睡者不再被焚燒或埋葬。他會被放回自己家中的床上，而他的親人朋友則會承擔起照料他的責任——就好象他只是得了一場小小的感冒。關於“非常規性嗜睡症只通過身體接觸傳播”的消息開始流傳，半信半疑的西區人把檢查防護服的密封性列入每天必做的事裏，疾病感染率果真降低很多。
那些有過的暴力都不見了蹤影，人們開始在防護服之後微笑著相互問好。有人開始清掃街道，整理被砸毀的店鋪，甚至修剪公園的草坪。有領導能力的人則爲西區制定了新的公約——曾經的“高尚區”又回來了。
尼爾一直聯繫不上的同事，也陸續有了回應：有些人睡去了，有些人還醒著——大家都還活著。
事情開始向好的方向發展。尼爾的喜悅溢於言表，羅傑的臉色卻始終陰沈。
東區民泷暴動、推翻分政府的那一天，羅傑叫住了正要去實驗室的尼爾。
莫名的不安感覺讓尼爾的心跳有些快，他掩飾地清了清嗓子，問：“羅傑，有什么事么？”
羅傑安靜地凝視他的雙眼，硬質的冷色眼睛有著初見時的冷漠。
“羅傑？”
“只通過身體接觸傳播……”羅傑沈吟著開口，“這個消息是你放出去的吧？”
尼爾不自然地扯出一個微笑：“你在說什么？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羅傑打斷他，輕聲笑了起來，“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不是么？”
第六章
他笑的很輕鬆，好象真的在講什么愉快的事一樣。
尼爾沈默了：這樣的羅傑並不是他所熟悉的。
普拉切特的少爺勾著唇，饒有興趣似的觀察他的反應，綠色的眼眸冷靜異常：“那么你打算怎么辦，尼爾？告發我么？”
“……如果找到證據的話。”尼爾猶豫了片刻，還是選擇說了實話。
“這樣么？”羅傑扶著額頭低笑起來，“你還是這么誠實……”
那笑聲聽在尼爾耳中有種奇特的悲哀，讓他覺得自己有哪里做錯了一樣。他無措地看著羅傑，忍不住開口說了聲“抱歉”。
羅傑放下手，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你沒有做錯什么，不需要對我說抱歉。”他頓了頓，繼續道，“反正我也沒打算否認自己做過的事。”
“我也不會後悔。那個保鏢原本就是個暴力犯，而那老庸醫在埋葬我母親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這么一天。至於我的父親，加思·普拉切特，他沒有遵守祖輩留下的規矩：他沒有陪在母親身邊——在母親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她身邊！”羅傑的語調激昂起來，尼爾曾經見過的能焚燒一切的激烈情緒又出現在他眼中，只是這次，尼爾沒有拉住他。
羅傑就像一頭暴怒的雄獸，危險地踱著圈：“普拉切特家的人應該在愛人辭世時守在對方身邊，而不是去參加什么見鬼的商業會議！他甚至從來沒有把鈴鐺系在母親的手上！”
“呃？”雖然明白自己不該插嘴，突然出現在話題裏的“鈴鐺”還是讓尼爾疑惑地哼出聲。
“‘我們彼此擁有，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羅傑冷笑著，冰冷的眼神朝向隔離病房的方向，“這是母親擬定的墓誌銘。她一直相信著——相信她深愛的男人會在她的食指系上鈴鐺，在她的病床前陪伴她，直到鈴聲再也不會響起。可是，加思·普拉切特那個老混蛋卻讓她獨自死在黑暗的棺材裏！我的母親曾是這個世上最溫柔最美麗的人，誰都不能這樣對她！”
“所以這場瘟疫一開始，我就知道，我的機會來了。”羅傑的語速慢了下來，聲音低沈到近乎恐怖，綠色的眼眸如同黑夜裏的孤狼，“他們什么都沒發現。那天晚上我們還在一起吃飯，然後，他們就醒不來了。”
尼爾的身體在顫抖。他張開嘴，卻什么也說不出。
羅傑發現了他的反應，像以往那樣伸出手要扶住他。尼爾卻慌亂地避開了。普拉切特的代理族長怔怔地對著自己落空的手掌發了會兒呆，然後自嘲地笑笑：“嚇到你了吧，抱歉，我不是有意的。知道么，尼爾？我是真的很高興認識你，真的……你在這裏的這段時間，是母親去世後，我所經歷的最好的時間……整整十三年，每當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我就忍不住想象在母親的棺木裏發生了什么——我總有一種感覺，好象被埋葬的其實是我而不是母親：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被埋葬的恐懼，再怎么掙扎也無法逃脫的絕望，逐漸明顯的窒息，還有對還在陽光下生存的人的怨恨……那些感覺那么真實，有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羅傑……”尼爾的聲音變形的厲害，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揪住，疼的讓他發不出聲。
看到他痛苦的表情，羅傑的眼神漸漸溫和起來：“我從沒想過某天還能像個正常的人類一樣生活——關心誰，愛慕誰——其實比起那些病人，我才更適合就這么睡過去。”
“所以你才總不肯穿防護服么……”
尼爾的呢喃被對方聽見，羅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也許吧。”
“我很抱歉……”尼爾從沒有這么怨恨過自己的口拙，他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么，可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想不起來。
“你是最不需要說抱歉的人。”羅傑笑了，“因爲你是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的人。”
這樣的話讓尼爾無言以對。羅傑也安靜下來。
兩人間的沈默開始變的沈重，壓的人胸口悶痛。
半晌，羅傑突然輕鬆地擺擺手，一副什么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嗨，別再想這個了。你不是還要去工作么？”
“呃？”尼爾愣住。
羅傑微眨了下眼睛：“不是說要和同事一起研究病情么？”
“是的……”
“那么去忙吧。”說完這句，羅傑便轉身要離開。
尼爾只覺得頭腦一熱，下一刻，他已經拉住羅傑的手臂。
“還有什么事么？”羅傑側過頭，眉毛驚訝地揚起。
“不管發生什么事……”尼爾深深吸了口氣，認真地把堵在喉嚨裏的話說了出來，“不管發生什么事，羅傑，你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朋友……么？”羅傑的笑容又古怪起來，但在尼爾疑惑之前，他的表情已經恢復正常。他輕輕擁抱了下尼爾，在他耳邊說了聲“謝謝”，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或許是因爲羅傑毫無保留傾訴出的真相，或許是因爲那個突然的擁抱，回到實驗室後，尼爾始終靜不下心來：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有什么就在眼前，他卻辨認不出。
混亂的感覺侵佔了他的大腦，連網路那端的同事都發現他的心不在焉。
“先休息一下吧，尼爾。”同事體貼地提議。
尼爾點點頭，關閉了對話視窗。
實驗室裏冰冷的器材讓他前所未有地煩躁。尼爾坐了一會，決定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打開門，一陣不尋常的響動立刻讓尼爾摒住呼吸：聲音是從隔壁的隔離病房傳出來的！
他輕手輕腳移動到病房窗外，謹慎地探出頭，病房裏的情況讓他頓時手腳冰涼——羅傑正用匕首割破加思·普拉切特的防護服！沒有任何防護設備的羅傑正在脫一個接觸性傳染疾病患者的防護服！
這樣的認識讓尼爾在第一時間撞開病房的門，推開羅傑。
而羅傑·普拉切特卻像撲食的獵豹，不死心地再次撲向病床上昏睡的老人。
來不及用言語阻攔，尼爾只能牢牢擋在他面前，盡全力不讓他觸碰到自己身後已經露出部分皮膚的病人。
然後，身體的碰撞聲，床板不堪重壓的吱呀聲，還有詭異的撕裂聲，一起彙成尼爾最後聽到的聲音。
“再好的防護服也會被割破啊……”尼爾莫名其妙地想著，然後陷入一片黑暗。
東區分政府重組後，隔離牆很快就被關閉了。東西區又恢復到以前的友好。雖然生活還籠罩在疾病的威脅中，對它的研究也還沒有取得突破，人們卻漸漸恢復原先的生活。
西區漫長的冬季過去時，它就像出現時一樣，毫無徵兆地，又突然消失了蹤影。沈睡的病人開始陸陸續續醒來，直接接觸他們的人也不再感染。人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敢確定這謎一樣的瘟疫終於過去。當東西區分政府終於宣佈警戒解除時，很多人都哭了。
這場帶來深重苦難的瘟疫沒有直接殺死任何人，死於瘟疫期間的人卻是歷史上最多的一次。
分政府沒有追究瘟疫期的罪行，因爲幾乎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沾染著不潔的顔色。對於那些罪行，一些人選擇遺忘，一些人選擇贖罪，一些人選擇原諒，還有很少一部分人選擇了報復。
普拉切特莊園某個春日溫暖的午後，羅傑·普拉切特把尼爾·貝斯特安置在輪椅中，像往常一樣推到花園裏。應季的花朵在陽光下舒展著柔嫩的花瓣，空氣裏彌散著充滿生機的芬芳。
花園裏，老加思·普拉切特在私人醫生弗蘭克·蓋曼的攙扶下進行著複健——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不像蓋曼醫生那么容易恢復。
羅傑對他們點頭示意，老普拉切特回給他一個滿是皺紋的微笑。
尼爾還沒有醒來。羅傑跪在輪椅前，握著他的腿，重復著每天必做的按摩。
春日的暖風輕柔地拂過。加思·普拉切特向醫生示意他要喝水，蓋曼醫生小心地把他攙回屋內。
和風輕輕觸摸著系在尼爾食指上的鈴鐺，但力度不夠，鈴鐺始終沈寂。
羅傑仰著頭，綠色的眼眸灑進溫暖的陽光。他親吻著尼爾的指尖，低聲呢喃：“醒醒好么？你已經睡的夠久了，醒過來好么？我還有很多話沒對你說……很重要的話……”
風大了些，羅傑站起身，想把尼爾腿上滑落的毯子理好。
然後。
“砰！”
這是西區恢復平靜後最大的新聞：普拉切特家族的繼承人羅傑·普拉切特被槍殺於自家花園中。兇手隨後被擊斃。據稱，該兇手瘟疫前曾是普拉切特家的保鏢。
西區的陽光依然充滿春的暖意。
普拉切特的花園裏，安坐在輪椅裏的人身上有濺落的血紅。
風暫時歇了。
扶手上，細長的食指微微動了動。
“叮鈴。”
鈴聲響了。
-完-
(番外同樣灰暗調，不喜的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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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黑暗帝王 於 2013-7-12 22:32 編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