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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卷阿》作者:爆琦【完結】(上集/下集)

第十章

  當那溫暖的手指爬行在光滑的皮膚上時,姬旦卻禁不住連連打了幾個顫慄,他反射性地按住了豐將的手指。

  但隨即他的手腕被對方鑽入衣內的手掌反捏住,接著順勢一扭,疼得他額上也不禁泛出汗水來。

  然而,他那倔強不屈的眼神卻惹來施壓者更為興致的鎮壓,姬旦在痛楚之間感到有一條軟軟滑滑的東西舔過他的面頰,儘管那物溫溫熱熱,但卻讓他忍不住再次緊緊地皺眉。

  「別忘了,你可是實實在在欠我一條命,我殺你幾次都行了!」

  豐將漸越發燙的唇溜過姬旦耳郭,他能感到姬旦的雙膝曲動,知道對方打算有所行動,立刻將身體壓將上來,阻止身下之人的反抗,雙目竟還頗為閒暇地望著姬旦憤然的神色,眼裡的玩味更是加重。

  原來,怒火也可讓這雙幽黑乾淨的眸子更加耀眼……

  乾淨?豐將笑了笑,他到此時才算知道:原來,他最喜歡的便是姬旦身上的這股味道。

  「唔……」

  姬旦的唇跟著被一隻手掌堵上,只能發出類似嗚咽的呻吟。

  「別這⼳不情不願。」

  豐將緩緩鬆了鬆掌,居高凝視姬旦怒極的臉龐,突然撫上懷中人的腰椎輕笑道:「莫非你想把這身子留給姬發?」

  姬旦猛然一驚,他反射般地抬眸瞪向豐將。   

  「我說錯了嗎?你看著姬發的時候,並不是弟弟看兄長的眼神,只可惜那傢伙不知道罷了。」

  豐將說到這裡,伏下身張齒咬著姬旦的耳朵說道:「況且,姬發也應該不是你的親哥哥吧?」

  這聲兒極輕,傳人姬旦耳內卻有說不出的邪惡。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英俊得有些可怕的高大男人,目中禁不住露出不可置信來——這個秘密,西岐上下只有姬昌與其妻知道,眼前這個外族男子從何得知?

  「你很意外?不過,我卻是知道你根本不是西伯侯的親生孩兒。」豐將略略鬆開他扣住姬旦雙臂的手掌,因為處於極度震驚中的青年已然完全懵住了。

  「你的親生母親本是有名的美人——阮國國侯夫人的妹妹子陽,出於兩國的聯姻,嫁給了西伯侯姬昌。但那時姬昌的原配髮妻太姒身子虛弱,所以姬昌便帶著太姒在一風景秀麗處靜養,並令子陽好生看護……」

  姬旦神情恍惚,對於豐將之話充耳不聞,腦中卻翻湧十二歲那年姬昌告訴他身世的情形……

  因為太姒身子虛弱而倍受姬昌冷落的生母子陽,與姬昌近身的英俊侍者產生了感情,待子陽有身孕之時,侍者深感愧對國君,自刎謝罪,而姬昌見子陽身懷六甲,便許她先將孩子產下。

  誰料子陽生下孩子不久便血崩而亡。所幸太姒靜養之時跟隨而來的僕從不多,而貼身伺候的老宮女這些年來已經亡故,是以這件事保守得更為嚴密。

  太姒心性慈善,憐惜這嬰兒初來人世便無父無母,她知道若讓西岐王貴們知曉此嬰孩的身世,其性命定然不保。

  因此,姬昌也就順勢認了子陽的孩子為第四子,取名姬旦,對外則宣佈子陽抱病而亡,而姬旦則是太姒在外靜養數年時所出的另一孩兒。   

  長期悉心教養下來,姬昌發覺姬旦聰慧過人,品性溫良,才華遠勝他膝下諸子,加上姬旦眉目酷似子陽,常令姬昌憶起子陽臨終前拉著他的手,對他哀切哭泣、真誠告罪、道別的情形,是以對姬旦尤其疼愛。

  但自打姬旦知道他的身世那天起,感動之餘,對姬昌與太姒敬重非常,為人亦越發持重,言行也極為小心,倒顯得生分了起來。   

  尤其在伯邑考出事之後,姬旦內心的自責日越倍增,不管姬昌如何用言語開導,他始終難以棄掉這層負罪感。

  但這種種隱秘之事,只怕讓姬旦時時掛在心中的姬發也不知情,眼前這個豐將為何卻對這番事知曉得如此詳細?

  「因為你的生父正是我族中人。當年西伯侯路過佳夷之時,曾救你父與他兄弟二人性命,所以他二人便為報恩追隨姬昌而去。」

  豐將笑言:「直到你父自裁謝罪,他的兄弟回到部族,直至臨終,才向我這位首領吐露這樁往事。」

  姬旦默然,他知道豐將心機深沉,與對方那獸性的外表大不相同,現對方既將這等秘密壓於心中,想必所圖定然頗厚。

  「你待如何?」

  「就算我將此事宣揚出去,於我族也毫無益處。」豐將捏起姬旦的下巴,「不如你就隨我回佳夷助我族日漸強盛,我便應你永不將這件事告訴他人。」

  姬旦失神間,豐將的牙齒已咬上他的喉。他大驚之下方才回轉神思,正欲抗擊豐將卻被一把摀住唇。

  「看來,你那二哥真是相當看重你。」

  豐將邪魅地微笑著縮手探下,箍住姬旦的胸腹,肆無忌憚地親吻身下之人的面頰。

  「你說,他若知道你並非他的兄弟,又對他抱有不可告人的情慾……他會如何呢?」

  姬旦張了張口,突然間卻發不出一個字來,但豐將的指尖跟著探入他的胸膛有力地按撫,立即抓回了他的神智。

  他盡力地揉身躲避,然而,那具壓著他的身軀卻是穩如盤石,絕非他之力所足以撼動。

  「該死!」

  正值惶惑間,豐將似真似假的挑弄在這時卻匆然停下來,他努力抑制微醺的情慾,昂頭仔細聽著風聲的變化,而後鬆開姬旦,伏耳貼在地面傾聽一陣,跟著跳起身來,低低地再狠狠咒罵一聲。

  「我很好奇,他們怎⼳找得這樣快?」豐將喃喃自語,看來他對所選擇的道路本應具有相當安全的自信。

  姬旦喘了幾口氣,翻腕見著上面那道紅痕,止不住心驚。

  儘管他知道之前豐將只不過是逗弄而已,但當事態真正發展的時候,他卻全然無能為力。

  終是此刻,他才深為瞭解,這世上之事並非人的智力可掌控一切。

  「原來如此。」   

  豐將掀起馬鞍看著下面吊掛著的一袋皮囊,下端破了一道口子,儘管裡面的紅土已快散盡,但輕風吹過時,仍可看見絲絲砂礫飄散在夜空中。

  「跟我來!」

  豐將狠狠地甩了一鞭在馬臀上,然後拉著姬旦從官道上插入小道,摸索著向前快步奔走。

  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陣馬蹄聲響,略作停頓之後,追兵尋著之前那馬消失的方向走了。

  「看來,真的不應該接受崇應彪贈送的馬匹。」豐將笑道:「我只道你那個弟弟將他纏住,卻沒料到他早安排人手對付我。」

  「那也怪你只身前來,如果這回有你的族人在身,這些追兵也不算什⼳。」姬旦在這般近距離之下也聽得出來,來騎不過二十匹。

  「我怎⼳會料到崇應彪殺你之心如此重?」

  豐將回身望了望燈火通明的密須王城,「這種時候,他應該保住自己的小命,才算是首先要做的事吧?」

  說話間,豐將若有所思地停下身來,從懷裡掏出細繩綁於小道兩旁的樹木之間,剛巧攔下那條窄路,而在月色以及草叢的掩蔽下,他所做的小小機關竟然全無破綻。

  「希望這個可以拖延一些時日。」豐將做好這些事後淡淡地說道。

  「你獨自一人逃生,豈不更為容易?」姬旦望著這個佳夷人輪廓分明的臉部曲線,匆然開口提醒再度拉住他手臂的豐將。

  「那可不行!我說過要你毫髮不傷地與我一塊回到佳夷,自然便會盡力而為!」豐將咧嘴笑,潔白而尖銳的牙齒在月下看來尤其突出,只是這回卻並沒有再讓姬旦有所心沭。

  他這話不僅沒有使得豐將拋下他離去,腰椎反而被對方圈得豐實,幾乎是被這個佳夷族的頭領扯著身體,好似腳不沾地般跟隨對方急奔。

  空氣鑽人閉合不緊的口裡,弄得姬旦喘息之餘止不住咳嗽。山風仍然不住地往他口鼻灌去,讓他的胸口一陣陣憋得疼。

  但豐將神色凝重,卻不再停下休歇,只是偶爾聽到由風中傳來的隱隱呼喝怒罵之聲, 他的嘴角才泛起些許不易察覺的微笑。

  「來的是北伯侯身邊最為得力的親兵衛隊,這次崇應彪將他們也帶了出來。」豐將在奔跑中對姬旦說道:「他們共有十八名,若以單人論無一是我對手;但若聯手,我亦非他們之敵。」

  「那……你便應該……」

  「呼呼!」   

  幾聲破空之音打斷姬旦斷斷續續的話聲,豐將立即攬著他就地一滾,斜斜避開一排執來的長矛,最後一根插在地面的兵器竟然就緊靠著他的腳背,冰涼的銅器讓豐將也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暗叫好險。

  這⼳快?果然與尋常兵士大不相同。

  姬旦思索間,匆覺天旋地轉,卻是豐將再度抓著他的衣襟躍過一條山澗,落地的時候腳踝處傳來一股鑽心的痛,他知道傷到筋骨了,但只不過悶悶哼了一聲,就咬牙不再吭聲。

  「怎⼳?」豐將卻敏銳地感覺到姬旦的不妥,連忙扶住他。

  「沒事,快走!」姬旦皺眉道,但腳一使勁更痛得厲害。

  「別逞強……」

  豐將的話音末落,臉色突地一變,急忙扣住姬旦的肩膀將他扯到身後,然後立刻抽出腰間的兵刀彈開一篷利箭。

  接著,豐將帶著姬旦閃身於一株大樹後,略略探頭向襲擊他們的方位望去,突然瞇了眼,甩手將一枚短小利刀擲出。

  姬旦聽到對面立有人墜馬的聲音,而之前惱怒的呼喝聲也更大了。他不禁側目打量豐將,發覺這男人在黑夜中的攻擊力相當地強。

  「那些傢伙比兔子與野鹿的體型容易認多了。」

  豐將看出姬旦眼中之意,禁不住輕笑道:「這也是我們長久在夜間狩獵時所積下的經驗,因為野獸喜歡在夜裡出沒。但是如果可能,我卻希望我的族人與你們一樣沒有這項本事。」

  姬旦聞言心中微動,正待開口,突然半空裡傳來的哧哧聲響越加厲害。豐將急忙撲在他身上,摟住姬旦的腰向左側滾去,再度閃開追兵的襲擊。

  但他二人停下時,可巧便將姬旦牢牢壓在身下,姬旦那兩片微微張啟的嘴唇就蹭在他的臉孔上面,柔軟溫暖的觸感讓豐將止不住內心一蕩,突然扳過姬旦的下顎,重重地堵在他的唇上。

  「啪!」

  姬旦狠狠一掌擊在豐將臉上,將這個佳夷人推開,同時惱怒地瞪了對方一眼,責怪他在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刻,竟然還做出如此下流之事。

  豐將心情卻大好,他只當姬旦的眼神是嗔怪,甚至還想等這事解決之後,是否就能堂堂正正地與之親熱?

  姬旦原本心思伶俐,哪有瞧不出壓在他身上這男人的打算,當下又是生氣又是好笑,他用力從豐將懷中掙脫而去,但腳下痛得厲害,不由得又軟倒於地。

  豐將這會兒才算定下心神,迎面的氣流方向又有異變,他料不到這隊弓箭手動作如此迅速,吃驚之餘只得仰身而倒閃開這輪攻擊;然而利器接踵而至,快得根本不容人再有機會閃避。

  躲是不躲?豐將在這短短一刻間天人交戰,然而他回眸掠過跌坐身後,撫腳皺眉的姬旦,眼裡突然浮上一抹奇怪的神色。

  姬旦看到向他這邊擲來的數柄銅戈,不禁閉上雙眼,同時耳內也聽到「哧哧」的聲響,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卻沒有跟著附加到他的身體中。

  再次睜開眼時,豐將半跪在他身前,肩胛骨與右大腿處卻讓兩柄長形兵刀深深地刺「為何?」姬旦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豐將。

  「看來你那位好兄長此刻正忙於攻打密須,來不及解救你。」豐將漠然地笑了笑,突然對著姬旦喝道:「還問什⼳?趕緊走吧!只是……」

  他又喘了幾口氣,笑道:「你可要記得又欠我一回!」

  「……」

  姬旦無語,聽著漸近的紛亂腳步聲,突然低身拾起一塊石塊,不重不輕地敲在豐將頸側,弄得他止不住頭暈腦脹,口舌發麻卻仍有神智,但這個舉動卻讓豐將莫名其妙地恐慌起來。

  「若我僥倖存活,一定不會忘記遣人去佳夷開化你族風貌,以報你相救之恩。」姬旦輕輕地對此刻暫且無法開口說話的豐將快速說道:「等下你身上力氣恢復便自行離去吧,如果被我二哥遇上,便是你時運太差!」

  說到姬發之時,姬旦眼裡忍不住露出微微溫暖的光芒,看得豐將心裡頗為酸澀,但姬旦再無二日,起身忍著腳痛盡力向山頂奔去。

  該死的!他打算往哪裡跑?穿著這種色澤的衣裳在黑夜裡行走,難道姬旦認為還不足以吸引追兵的注意?

  豐將想到這裡立刻明白姬旦的用意,但他目前被毫無武技的青年用石一擊,竟沒有氣力再爬起身來,只能躺在一人多高的草堆裡乾瞪眼。

  同時,從未體會過的屈辱也慢慢地湧上心尖。

  姬旦明白,就算他不引來追殺者的注意,他也會在不久之後被對方察覺。那還不如乾脆一次將人情還給那個蠻人好了,省得對方整天叨念在嘴邊說欠了他——男人小氣起來,真的很讓人頭痛呢。

  但那時的豐將,卻神似時常對著他無理取鬧的姬發,不管姬發嘴中說出的話有多⼳討厭,但面上的神情卻總像個孩子般,讓人無法狠心拒絕他的要求。

  姬旦想到此處不由得笑了笑,腳下的疼痛更是難忍,跟著一陣涼涼的夜風襲捲而來,姬旦身上的衫子輕輕晃動,他人亦在山崖頂上看似搖搖欲墜。

  腰眼處漸漸地傳來一股痛楚,姬旦已記不清這是第幾回體會到的痛戚,而神智亦近麻木……

  驀地,身後的響動靠近,姬旦唯有苦笑著搖搖頭,突然奮力向邊側的山澗躍下。

  身體飄飄匆匆地,耳邊擦過更多風聲,似乎下墜感可以沖淡身體中所有的痛苦,讓他可以短暫地享受這自欺欺人的放鬆。

  然而姬旦最終仍被一股更為劇烈的疼痛拉回現實,他可以察覺出有溫熱的液體自他口中不斷溢出,還有胸腹乃至全身骨骼突然一起進發的鈍痛,甚至因這份痛而突然神智清明——在此時居然可以十分清晰地聽到站在崖上的人,那訝然的抽氣聲。

  沒料到他自個兒先行了斷,倒省了他們的工夫吧?姬旦眼前禁不住泛黑。

  是快要死去的前兆嗎?但是為什⼳一點兒也不害怕?

  只是——相當的不甘?

  用最後的力氣掀了掀佈滿血絲的嘴角,姬旦無力地合上雙目。姬發,但願來生……

  「擲吧!」

  伏身觀看久久不能動彈的姬旦,追兵中終於有人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立即,姬旦感到他的背部被鋒利的物體接連刺穿。在一股椎心的疼痛直達入腦後,他微笑著、無奈地合上雙眼,再也無力睜開。

(上集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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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阿(下集)簡介:

        等姬發趕到時,血染全身的姬旦已是奄奄一息。姬發無法接受姬旦即將死去的事實,幾近崩潰,甚至衝動地想與姬旦一同死去!

        被姜尚救起的姬旦,與姬發回到卷阿休養,舒適清淡的生活讓他更眷戀與姬發在一起的日子。體悟到自己心意的姬發,開始吃起醋來──豐將的大膽追求與姬旦的婚事,他雖惱火卻無計可施……

        只想著對方,但無法開口明說;不容於世的戀情,二人真能有結果嗎?

        什麼也不要想,什麼也不要問!不管將來如何,不管你變成何樣,我要的只是你這十年之期──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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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阿(下集)

第十一章

  姬發雙目呆滯,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所見。那伏躺在山坳裡一動不動,染滿艷紅痕跡的人真的是姬旦?

  四周嘈雜的聲響在這一剎那間消失殆盡,姬發如墜冰窖般全身冰冷,似乎連體內的血液都凝結了。

  他望著四周晃動的無數人影,急切地向下面那具被數柄長矛釘在地面的軀體奔去,突然間,他的喉管中發出陣陣短促的咆哮,好似「呵呵」的嗚咽與嚎叫,讓人禁不住心驚。

  接著,姬發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極快速度翻身下馬,似乎他的身體仍然僵硬,但卻離奇地越過所有奔在他前面的人,最先到達這具血肉模糊的人體身邊。

  姬發跪下身,他那習慣穩穩握著兵刀的手掌亦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此刻,他可做的似乎只能輕輕佻開搭在姬旦身上的散亂髮絲,鮮血似已將它們的黑色染為了艷紅。

  看到了!

  這個人,真的是——姬旦!

  幾天前還對著他靜靜微笑的姬旦如今就躺在他手裡,臉色蒼白,就像天空裡最純粹的雲朵,而對方毫無生氣的臉龐與緊閉的雙目,更讓西岐二王子心驚膽顫。

  姬發只覺在那瞬間有什⼳東西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裡,他只能手足無措地捧起姬旦那失去知覺的臉頰,向來沉穩發號施令的嘴裡卻發不出一字清晰的吐音。

  倒是長久以來跟隨姬發左右之人,見到主帥一時間神智全喪,才不得不「擅自」行動起來。

  愣愣地看到有人將手指伸到姬旦鼻下試探氣息,眼神凶狠的姬發立即用力拍開那只讓他覺得厭煩的手掌,不容任何人認為姬旦已然離開這個世間。

  軍中大夫只能行動迅速地弄斷刺入姬旦體內的長矛,但他顧忌姬旦失血過多,終不敢再拔動犀利的兵刀頭鋒,讓每件兵器都留了些許在傷者體內。跟著再行簡單的施藥治理,總算順利地將姬旦平放著抬到木板上,送回了臨時搭起的大營。

  燈火通明的大帳內,姬發呆呆地看著大夫割下蔘片,費力地塞入姬旦口內,為他吊氣。

  姬旦背上的傷口四周已結上黑紅色的血疤,若不是大夫這時一氣將矛頭一根根快速取出,讓他看到隨即泉湧的血柱,姬發真的以為姬旦體內的血早已流盡。

  姬旦他一個人在山澗裡躺了多久?

  為什⼳破城之後還要顧著那些瑣事?

  為什⼳這一回花了這⼳久的時間才找到他?

  姬發緊緊地捏著雙拳,心中自責不停。他木然看著那些人剪開姬旦的衣裳,為姬旦清理傷口,大夫接著撒下止血的靈藥,但一切的努力彷彿在那樣可怖的傷情下,顯得是那⼳無力。

  因為這種無法想像的劇烈疼痛落在姬旦身上時,他竟然全無反應?

  姬發瞬間激紅了雙眼,他當然知道這並不是證明姬旦有多⼳堅強,而是向他說明了躺在他面前的人已全然沒有了意識,陷入深度昏迷中!

  姬發不明白他在戰場上見慣死傷的眼睛,為何此刻竟不敢面對這張對他來說,向來是那⼳親切的臉頰?

  而對哀嚎太熟悉不過的耳朵,如今也聽不到一絲動靜,這種讓人窒息的安靜,更讓姬發難以接受。

  幾天前,他的雙臂仍然可以感知姬旦的溫度,他的唇還碰過姬旦那光潔的額頭,他還命令姬旦一定要喝下藥,他甚至還記得說到親事時,姬旦凝望他的那雙幽暗又哀傷的雙眸。

  醒過來,旦!你一定要給我醒過來!一定要給我好好地活下去!

  「二王子,四王子的情況不容樂觀。」大夫看著姬發橫眉豎眼,拚死忍耐的模樣,

  他從沒見過一向寬宏大量的主帥這般不易接近,心中也是暗驚,但是他必須履行他的職責。

  「四王子自高處跌落,使他的肋骨斷裂了三根,而他肢體乃自體內各要害處都被兵刀重創,失血過多以致氣脈兩虛……

  「再加上四王子傷後受涼,如今身體反常高溫,如果高熱不退,恐怕四王子撐不過……兩天。」

  大夫說著垂下了頭,其實照姬旦這樣的情況,能不能撐到天明都難說,但他實在不敢對此刻這般讓人畏懼的姬發如實稟報。

  「那你還不快想辦法,讓老四的身體涼下來!」

  姬發怒斥著戰戰兢兢的大夫,為了控制煩燥的情緒,他不得不來回走動,以壓制強烈的發洩慾望。但唯有姬發自己才清楚:他只有用這種方法去趕走突然間湧上心來的恐懼。

  他可以看到大夫們手忙腳亂地端來煎好的藥汁,努力給毫無知覺的姬旦硬灌下去,但仍有大部分汁液從傷者唇問吐落,使得大夫不得不多弄得幾碗珍貴的藥物塞進傷者口內。

  然而當姬發將手放到姬旦額前時,才絕望地發覺那裡的熱度絲毫未退。

  難道,姬旦這回真的就要死在自己面前了嗎?

  剛剛擁著姬旦身子的時候,發覺他又輕又軟,好似捧著一汪水、抱著一片雲,感覺不到一絲生氣在這具軀殼裡面。

  姬發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在霱邊,雙目一眨不眨,死死地盯著姬旦那蒼白的嘴唇。

  「二王子,這剩下的便要看四王子的意志力了,我等實在無能為力……」

  「出去。」

  姬發輕輕地拾起姬旦搭在榻邊的手掌,神色溫柔地看著微蹙眉尖的傷者,忍不住伸手在其眉頭柔柔撫慰。

  帳內之人皆知姬發已然接受事實,但見他兄弟二人這般光景,想到平時姬旦立於姬發身旁,助他打理諸多事務,將西岐軍政內務治理得井井有條、兩兄弟也時常說笑玩樂的情形,也禁不住心酸。

  「二哥,你殺了我吧!」姬奭「蹭」的一聲拔出刀來,跪地遞到姬發跟前。

  他先前見到姬旦伏於山澗的慘狀,想到之前曾應諾姬昌好好保護兄長的誓言未能實現,早已淚流滿面,心中又悔又愧;如今再見到平時那般意氣風發的姬發這般神不守舍的模樣,更恨不能立即自絕於眾人面前。

  姬發漠然擺擺手,然後他的目光便再也沒有離開過姬旦的面容,耳內亦再也聽不進他人任何一言。

  姬奭還待再想說什⼳,但獲救後跟隨他前來尋覓姬旦下落的淳於纓,卻按住他的肩頭咬牙搖了搖頭,姬奭無奈只得被眾人勸著退下。

  片刻之後,偌大的營帳之中只剩下姬發兄弟兩人。

  姬發恍恍惚惚地,望著這張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的容顏,眼前彷彿浮現他帶著年幼的姬旦穿行卷阿的情形。

  那個時候,他總能夠像這樣毫無顧忌地拉住姬旦的手,想怎⼳握都行,想握多久也不必在乎他人的目光!就像他們成人之後最後一次結伴遊卷阿,卻是姬旦對他告別,準備隨伯邑考前往朝歌的前一晚一模一樣。

  夜遊山潭之後的姬旦,就是這樣靠在同樣渾身濕淋淋的他身上,閉著眼睛小睡,而那晚明媚的月色將姬旦的臉耀得,就是如今這樣虛幻般地蒼白。

  只是在那時候,輕輕地擁著熟睡的姬旦,是那樣地讓人感到舒適寧靜,姬發並沒有像此刻這般感到絕望與恐慌:他所做的也不過是將滾燙的唇,微微地湊在了姬旦全然不知但仍自張合的薄唇之上。

  就一下,便在心裡下了偷偷跟隨懷中少年前去朝歌,好好護他周全的決定!

  如同現在這般——

  姬發著魔地將他顫抖的嘴巴印在了姬旦的眉上、眼上、鼻上乃至臉頰上面的每一個地方,最終才落在了傷者柔軟的唇上。這一回,他卻再不用顧忌姬旦是否知曉,如果可能,他寧願眼前的人兒立即醒來,再不對姬旦掩飾半分。

  是的,他知道,他知道,他以前就什⼳都知道。

  他知道姬旦一向用什⼳樣的目光在看著他,他知道姬旦那雙日漸憂鬱的眸子中包含的是什⼳,他也知道姬日恬靜的笑容為何逐漸稀少,甚至他知道他們並非真正的手足兄弟!

  姬發的母親太姒擔心日後西岐臣公知道姬旦的身世,對這孩子不利,也曾偷偷瞞著姬昌將姬旦的身世告與他知道,希望姬發在日後念著打小與姬旦一塊成長的兄弟情分,可以在眾人面前多護著姬旦一些。

  即便從那時起,他會莫名其妙地面對姬旦淡淡的笑容而感到心悸,他會心驚他的心神竟然無時無刻,牽繞在那個他一直以來便認為是弟弟的少年身上;而面對姬旦不時凝望他那含蓄而熾熱的矛盾目光時,他也就知道了姬旦說不出口的心思,也懂得了他的心思。

  然而,他卻默認了姬旦認為他什⼳也不知道的話語。

  不知從何開始,姬旦面對他的神色亦再不是單純的兄弟情誼,而他也對這股清幽魅惑的眼神怦然心動;但可惜,姬旦雖是他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卻不是他最想得到的東西。

  姬發相當清楚他想要什⼳,他需要的是姬旦的才智與忠誠,渴望得超過對姬旦的情感。

  儘管知道對姬旦來說,賦予他的這些東西毫不吝嗇,但他也只能以一副懵懂不知的好兄長模樣,去回應姬旦的熱忱。

  他只能多寵著他這個名義上的弟弟,他只能以一種完全不知情的粗豪玩鬧態度面對姬旦真摯的情感。

  因為,姬發需要的是一位可以輔助他獲得大業的良臣,他想奪下殷紂的王土結束暴政,這個夢想超越了對於世上一切的認知。

  他絕對不能由這種悖德的感情牽制住他實現理想的步伐。

  而他也明白:一向聰慧過人的姬旦為了西岐、為了他的大業,對於其它人或事都彈精竭慮,盡忠盡職,卻獨獨對他姬髮根本沒有絲毫防備之心——

  向來,都是全心全意地為他著想、為他行事,沒有丁點猶豫與疑慮。

  哪怕就是為了爭取到姜尚的全力支持而迎娶邑姜,這樣的事他竟然也放手去幹。所以他對邑薑是加倍地疼惜,所以他答應邑姜永不納側室,諸多種種也只是對她的補償——彌補他娶她,卻並不真正愛她的可笑行為。

  別離開我!別就這樣離開!旦!

  想到這裡,禁不住自責不已的姬發伸指輕輕摩挲著姬旦的唇辦,他已經厭倦了再大叫著姬旦「老四」的可笑言語,厭倦了在姬旦面前裝模作樣的豪邁舉止,厭倦了當一個好「哥哥」應有的立場與姿態。

  「你還不知道我真正的心意……別死啊……求你!」姬發垂下頭去,將臉輕輕靠近姬旦的頰旁哽咽著,但回應他的仍是那張雪白無神的臉龐。

  「滴答、滴答……」

  姬發已然不能察覺淚水何時從眼中掉落,他只覺胸口疼得厲害,彷彿被那無數根從姬旦身上取出的矛刺了進去。

  依稀間,這樣的感覺在他那一日故意帶走姬旦,只想由他親口告訴這個所謂的弟弟, 他快成親時出現過。   

  因為姬發不願讓別人告知姬旦那個消息,他更不願意見到姬旦知曉之後,在其眼裡浮現的失落與傷感,所以他才打算去試探姬旦對於他成親這件事的口風,故意帶姬旦去看風景——

  那個地方,原本他只想讓姬旦與他一塊見著。

  姬旦果然對他即將成親的事難以接受,向來沉著自若的青年,也在那一刻發起了呆來。

  姬發承認,在那一瞬間他真的好想立刻回轉向姬昌與姜尚辭婚,但他最後所做的,也只不過是暗自咬牙,將愣在馬背上的姬旦輕輕地抱下來。

  之後,全副身心皆在他身上的姬旦仍是在他故意岔話,以試問可也曾喜歡邑姜的言語間忍耐了下來。

  如他所料一般,姬旦燼管暗自傷痛,但對他的忠誠卻絲毫未退;所以,那個時候他閉目而眠,其實全然可以體會以為他熟睡過去的姬旦輕輕的撫摸。

  姬旦那只修長的指尖,帶著溫暖的觸感劃過了他的五官,溫柔走遍了他面容上的每一個地方,牽引出他同樣壓制許久的慾念與溫情。

  然而姬發卻不能回應,他從來都是對姬旦的情感只當不知,然而他知道如果姬旦那讓他不捨離去的指尖再遊走下去,他便不能保證能否控制自己的情緒,就在那個地方抱了姬旦。

  所以他迫使自己的身體稍稍動了動。然後,從微睜的眼裡,看到了姬旦立即別過身軀,還看到了那顫抖不已的肩頭。

  姬髮根本不能平心靜氣地目睹向來持重沉穩的姬旦,在他面前如此脆弱無依的模樣,他永遠也忘不了少年偏側雙肩的弧度,是那⼳漂亮卻又充滿孤寂的味道,尤其是姬旦將撫摸過他的手指輕輕地放到嘴唇磨蹭的那一瞬間,他再也無法忍耐。

  但是,他只能起身緊緊地擁著這具纖細的身體,而嘴裡卻可笑地問姬旦可否感到寒冷?

  如果這世間真正有讓姬旦寒心的東西,除了他這個一直把姬旦向外推的兄長之外,還有什⼳呢?

  可笑的是,終於在他再度哄騙下緩過神來的姬旦,還是那⼳真誠地祝福他,希望他永遠得到幸福與快樂。

  但他回報姬旦的,也只能是多注意些這個弟弟,多體貼、多照顧他一點而已。而那些所謂的體貼入微,也不過是更加困住姬旦身心的手段罷了。

  姬發死死地摀住自己的臉,從未淌下的淚水一發不可收拾地從指縫間洶湧溢出。

  「旦!你這回是不是也裝睡啦?」

  姬發好半天才終於放下手,澀聲呼喊暈沉沉的傷者,輕撫著姬旦依然漆黑光亮的髮絲,「我知道的,你也定是與上回一樣,只是生病了不想搭理我,是不是?」

  進攻密須時的那一場病,多半是姬旦對伯邑考的自責與他的婚事造成的,姬發當然比誰都清楚這些原因,但他同樣不會讓姬旦知道他瞭解這諸多事件。

  他比誰都瞭解姬旦,所以弟弟那在眼皮底下微微滾動瞳仁的舉止,與竭力隱忍氣息的模樣,根本瞞不了他的眼睛。

  但他仍然按照自己的習慣「安撫」姬旦,讓青年永遠不能、也不捨從這「單純」的兄弟之情中掙脫出來。

  儘管那也是他真正想對姬旦所做的撫慰,但在跟隨其後而來的諸多目的對比下,根本就不配論上純粹簡單。

  如今這一回,姬旦臉上靜如死水,根本找不出一丁點的波瀾。

  天!為何他竟這⼳殘忍?

  只是為個虛無的理想便一直踐踏姬旦的真情?

  哪怕他知道淳於一族的硝存在之時,便著力拉攏姬旦與對方的聯姻,在名義上是與姬昌一般的想為姬旦留下後路,可實際上姬發卻是清清楚楚:他是真的想要硝!

  如果姬旦懂了這個東西的製作方法,那⼳他一定拗不過自己,總會將那個東西乖乖地用於幫助他伐紂之上。

  「二哥,你就那⼳想要硝的製作方法⼳?』

  姬旦茫然又無力的語聲以及憔悴又蒼白的面容,再次湧上姬發的腦海,讓他的心再度被狠狠地撕裂。

  「我不要,我不要!什⼳硝石、什⼳天下,我什⼳都不要了!只要你張開眼睛,我便什⼳也不要,我只要你醒來!我立刻帶你回捲阿!我們一直就住在那裡,哪兒也不去!旦!」

  姬發垂淚捧起姬旦的下巴,瘋狂地吻住虛弱到只留一脈氣絲的青年。

  「我只要你!旦,我只要你快些醒過來!吶,快些睜開你的眼睛來!再對著我笑,再對著我笑笑啊!」

  或許由於一直擁有姬旦的心,或許由於一直有姬旦靜靜地陪伴在身邊,姬發從未曾想像快要失去姬旦的痛苦,竟是這般讓他難以承受!

  如今就算立即讓他得到整個天下,就算他將殷紂所有的大地全部牢牢踩於腳下,就算他受到天下人的崇敬,享受到至高無上的榮譽,那又如何呢?

  難道,接下去就真的看著不愛的女子為他生下孩子,然後再無聊地等候著那個孩子接下他所打下的江山?

  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直以來最想要卻不敢要、又不能要的人兒,永遠消失在眼簾之中?

  他真正想做的,只不過是想親口對姬旦說出「喜歡」這兩個字而已,只不過是想握住姬旦的手再和他同游卷阿,然後用這雙不再僅是兄長的手臂奸奸抱抱眼前人,用嘴親親對方而已!

  「不!」

  姬發突然抬頭離開姬旦的嘴唇,因為他感到此時懷中人的呼吸越來越淡薄,似乎隨時都可能掉下那一口若有若無的氣息。

  「旦,你快給我醒過來!聽到沒有!」

  姬發赤紅著雙眼,狂亂的眼神已近乎瘋狂,他低首對著全然將身體交予他的姬旦咆哮如雷。

  「如果你再不醒來,我便真的,真的……」

  便要如何?

  姬發一呆之下突然咧開嘴狂笑起來,多⼳諷刺,他以前給過姬旦什⼳呢?愛情嗎?

  信任嗎?疼惜嗎?憐憫嗎?這些他給過姬旦一丁點嗎?此時他便是威脅懷中人要收回的東西,竟也全然沒有!

  姬發飛快地抽出刀來對準了自己的心窩,如果姬旦真的敢氣絕於他眼前,那⼳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用這條命去拉回姬旦……

  「二哥!你干什⼳?」

  姬奭一直守在帳外,聽到姬發在裡面吶喊狂笑,連忙掀簾而入,卻看著姬發雙目發直,神色瘋狂地捏著姬旦破碎不堪的身子死命搖晃,弄得傷者剛剛才包裹好的傷口又滲出血漬來。

  而姬發手裡還有一頂鋒利的兵器?

  他不由得大驚失色,知道姬旦此番肯定危矣,因而致使姬發心智全失,便與淳於纓縱身上前托住姬發雙肘,打算將他拖離姬旦身邊。

  可當他二人的手掌剛剛接觸到姬發的肩膀時,姬發卻離奇地平靜下來。

  「匡當」一聲,他的短刀也掉在了地上。

  因為他發現,在他手裡的姬旦終於將頸項柔順地歪向一旁,頓時他高大暴躁的身軀再也動彈不得。

  旦,他……去了嗎?

  姬發呆若木雞,悚在原地,癡癡地望著手中之人,冰冷與恐懼立即緊緊地箍住了他。

  心,空蕩蕩的,剎那間屏蔽了五戚,如今便是淚水再也無法從眼中滾落,姬發呆呆地抱著姬旦跪在榻邊,慢慢地哆嗦著嘴唇,哆嗦著雙臂,哆嗦著全身每一塊肌肉,望著姬旦黯淡的臉頰,張大了口,卻偏偏逼不出一個字來。

  「二王子,快將四王子放回楊上,他仍有救!」

  突地一道蒼老的語聲從帳外響徹鑽人姬發耳內,奇跡般讓他在一片空濛之中聽得明白。

  姬發動作迅捷地回頭,見到姜尚的臉快速逼近,然後他離奇地發覺自己接下去的行為全然不受神智的支配,在意識傳達之前身體便本能地動了起來,再次小心翼翼地將姬旦摟回懷裡,抱著他坐到楊上。

  姜尚鬆了一口氣,再道:「我方才問過大夫,四王子胸前肋骨斷裂,背上亦有傷口,二王子最好讓四王子保持這個姿勢別再動彈。」

  說著,姜尚從懷裡掏出一枚龍眼大小的奇香藥丸,「此乃老夫數十年心血所煉製之物,對凝神聚氣極具功效,快些讓四王子服下,以保住他破損的各要害之處。」

  淳於纓接了,放在一枚勺子裡快速搗碎,再調些溫水遞到姬旦唇邊,但見他仍然閉目不醒毫無知覺,又禁不住心焦。

  姬奭剛想捏開姬旦的嘴唇將藥汁灌進去,但姜尚擔憂此舉必然浪費藥性。而姬發聽從姜尚之令抱著姬旦不敢妄動,情急之下只恨不能一把奪過淳於纓手中勺子,哺喂姬旦服下。

  但淳於纓僅頓得片刻,便毫不猶豫地張口含下這珍惜的藥水,將櫻唇貼在姬旦口上小心餵他服下。

  待她抬起頭來時,忍不住望了姬奭一眼,隨即低頭匆匆走出帳外。

  姬奭最初被淳於纓之舉所震,但那一眼他便明白,她是不希望他愧疚一生,所以才有這番作為。

  終是情急之下而為之,姬奭當然不會在意,反倒是一旁的姬發呆住了。他活過這二十幾年來從沒有如此羨慕過一個人,禁不住慢慢地垂下頭,明白若非姬旦傷重,他也絕不可能像現在這般,在眾人面前大大方方地擁著懷中人而坐。

  「二王子,四王子血行不足,老夫曾培育過幾枚血芝,對他身體大為有益。」

  姜尚見著淳於纓步出的背影,睿智如他,也以為終是少女面嫩,只當此番又成就一段良緣,心中也不禁稍感高興。

  姬發點頭,見到姜尚撫著姬旦脈門面帶微笑,終於稍稍放下心來。

  「只是此番出征,我只帶有一枚血芝以防萬一。」

  姜尚切完姬旦脈象,發覺他體內氣息緩緩地自行恢復,這才令跟隨侍衛從他馬匹包囊裡取來血芝,讓大夫速去煎來。

  「旦……老四他流這⼳多血,不要緊⼳?」

  「四王子命不該絕於此處,二王子不必太過憂心。」姜尚沉聲道:「只需要服下一枚血芝保住四王子的元氣,待他胸骨稍愈便可起程回西岐,到時再服下其餘的血芝,否則這一路舟車勞頓,反將他傷勢惡化。」

  姬發定下神,隔了一會兒之後見著大夫們端著一碗烏黑的湯藥進來,而這時,他也明顯感到姬旦的吐息漸漸地有力起來,連忙令他們快些給姬旦餵下。

  於是,姬發仔細避開姬旦背上的傷口,穩穩地摟著他,不容旁人相助。

  四下的人也擰不過主帥之意,只好聽從姬發之命在帳外守候。

  雖然雙臂早已麻痺不堪,但姬發仍然不願讓旁人代勞這件差事。他只是神情緊張地注視著姬旦臉色的變化,再也無法考慮其它之事。

  好不容易熬到快天亮時,姬發在迷迷糊糊間突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他急忙低頭,見著姬旦臉上略略有了動靜,頓時心裡一陣激動,屏住呼吸定定地看著懷中的青年。

  姬旦眼下的睫毛微微地顫了顫,彷彿睜開了一絲縫,隨後又歸於沉靜。姬發卻忍不住湊下臉將唇貼在了他的眼瞼上,滿懷憐惜地親了親。

  待到第二日黃昏,姬旦服下姜尚所配製的退熱藥之後終於打開了眼,但那完全茫然暈暗的目光根本沒有著眼點,跟著又輕輕地閉上了。

  姬發心痛異常地知道姬旦其實仍在危險之中,因為他身上的熱度竟是絲毫未退。

  而姜尚見眼前這般情況,也只能冒險帶姬旦動身回轉西岐,一路上姬發暗恨這車行緩慢,卻又無可奈何,畢竟姜尚亦顧忌碰到姬旦的傷骨。

  這些日子以來,姬旦的神智時而恢復時而渙散,每每都嚇得姬發心驚膽顫、手足無措。

  然而對姬旦來說,卻是陷入一個奇怪的境地。

  他只感到自己在混沌中浮沉,鑽心的鈍痛讓他不斷地醒來,隨即又燙得他的神智麻痺到暈去;但其間卻有一團溫暖緊緊地包裹住了他,有一個似遠似近的聲音在朦朧中不斷地呼喚著他。

  姬旦很想睜開眼看清喊著他的人是誰,但全然力不從心,只是身體漸漸感受到的疼痛,讓他不由自主地要想盡力靠向這團溫暖,彷彿挨得近了便可安心一般。

  所以姬旦捨不得離開這種讓他有歸宿舒適的感覺,極力地妄圖伸手想抓住它。只可惜每每都徒勞無益,他只能由著自己依在那團溫暖中繼續沉沉睡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姬旦覺得那股一直環繞著他的氣息越發真實,慢慢地也似乎察覺到有人不停地將涼爽的水扑打在額角上面。

  然而再接下來,有種溫柔的觸感若有若無地出現在他的唇上、眼上、臉頰邊上,輕柔得讓一直暈沉沉的姬旦幾乎都懷疑,那是不是仍在夢裡?

  終於,在包圍著他的這團氣息再一次貼近的時候,姬旦努力地打開了眼,在一片白茫茫中,他似乎聽到耳旁有欣喜若狂的叫喊。

  一時間,眼前的人影兒多了起來,好像空氣也跟著緊窒了起來,姬旦不得不再次閉上眼,在痛苦間半昏半醒。

  又是好一會兒過去之後,他才終於勉強認出了是誰一直抱著他。

  「二……哥?」

  姬旦想他是這般叫著,但姬發所聽到的,卻只不過是從他的唇裡擠出的幾聲虛弱的呻吟。

  「旦,你別說話。」

  姬發心疼之極,低頭看著滿臉茫然的姬旦。還好,此刻不再是前些日子那樣渙散的眼神了。

  真的是姬發⼳?他怎⼳會用這樣憐惜的眼神看著他?這種眼神不是僅給他的妻子邑姜的⼳?

  姬旦在略略定下神以後,詫異地體會出溫柔環著他的男人那雙眼裡的意味,有些不敢確定這是否也是他在夢中才見到的情形。

  「旦,你別嚇我,你可曾認清我是何人?」姬發惶急地喚著,見著總算張眼的姬旦臉色突然又一陣泛白、略略浮上一層痛楚之色後,再度閉過氣去。

  「二哥,你別急!」姬奭按住還要張口呼喊的姬發安慰:「師父說四哥身上的高熱正逐漸退卻,他如今清醒便好。」

  姬發點點頭,如今看來姬旦知道疼便好,但這接下去姬旦面臨的苦難豈不更讓他的身體受不了⼳?

  待姬旦真正清醒過來,又是數日之後的事了,而他們也回到了西岐。

  由於接連服下姜尚送來的血芝,姬旦體內的血行慢慢地恢復,身子亦漸漸有了知覺,儘管如今五感復原,身上疼得厲害,但終於可以緩慢開口說話,讓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大伙都安好……吧?」姬旦張口嚥下姬發遞到唇邊的最後一勺溫淡清粥,望著微笑看他的兄長輕輕問道。

  清醒之後看見這張英俊臉龐上滿佈淚痕的情形,加上隨時都可迎上姬發又憐又疼的目光,姬旦才知道自己在沉睡與清醒間聽到的呼喚真的不是幻覺。   

  「奭弟趕得巧,救下了淳於姑娘,但崇應彪那小子還是以淳於夫人的性命全身而退,不過夫人最終也讓我們救回。」姬發笑道:「你放心,自個兒好好歇著,其它的事別管。」

  「是啊,你不知道,四哥。父王那日與我們會合之後兵臨密須,那裡的百姓早沖人王宮將涇陽綁了給我們送來,大夥兒拿下這場仗不費吹灰之力。」

  姬奭跟著搶道:「事後二哥與我們急著找你,所有諸多善後事宜倒讓父王他老人家代勞了。」

  姬旦垂下臉頗感慚愧,畢竟那素來是他的職責,而且此次也是姬發頭一回當主帥,他竟讓姬發放下大軍不顧,為他這身傷耗時許久,想來真是大大不該。

  「老四,你腦子裡別想那⼳多!」

  姬發很想如同前些日子那般依舊攬過姬旦細細寬慰,但如今姬旦神智已復,凝著姬奭等人他終是顧忌,硬生生地將伸出的手高舉,像對待孩子般揉揉姬旦的髮絲,強笑道:「這事也並非你所願。等你胸前斷骨完全癒合,我再送你去捲阿好生休養一陣,你說可好?」

  姬旦怔怔地望著姬發欣然歡笑的臉,眼裡不禁泛起微微的光芒:他翹了翹嘴角,跟著緩緩點頭。

  「四哥,那個……」

  姬奭如今雖然對姬旦的傷勢放下心來,但見著他有氣無力的模樣,回想這些日子以來兄長在生死之間掙扎徘徊,這心中的愧疚只是有增無減。

  姬旦溫和地看著姬奭與他身後的淳於纓,再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閉上眼。姬發見他又乏了,連忙昂首對姬奭等人示意,一群人退出屋去,讓他好好歇著。

  「以後這事就別再提了,老四並無半分怪你之意。」姬發走過姬奭身邊,淡淡地對他說了一句。

  「我就是知道所以心裡才不安。」姬奭看著姬發背影小聲嘀咕:「怎⼳四哥受了傷都沒說什⼳,二哥卻好似惱我之極?」

  「那是你活該!」

  淳於纓在姬奭身邊立著,聞言順手敲敲他的腦袋,「人家二哥與四哥兄弟情深,沒剁你幾劍就算你便宜。」

  「我也是他們兄弟嘛,而且你還是四哥逼著我救的呢!」姬奭不服氣地叫道。

  眼見淳於纓秀眉倒豎,他立刻又軟下臉來笑道:「其實當時我心裡亂極了,四哥一催,我見到他那雙眼睛就只能乖乖聽他的話了,只道你那邊的情形較急,這分得輕重之下我便……」

  「算啦,別再解釋了,我們誰也不願四哥那樣好的人受此一劫。」淳於纓歎息,隨又悠悠說道:「只怕等四哥從卷阿休養回來,爹便要催辦我的婚事。」

  如此,也只有按著姬旦之策行事。

  姬奭雖然明白,但心裡仍頗不是滋味,而為今之計也僅有如此了。

  姬旦睡得迷迷糊糊,匆覺有股寒風灌進他的領口,立即有人為他攏了攏裹在身上的薄被。

  他微微將眼睜開一條,依稀見著擁著他的姬發對他咧了咧嘴,不禁歎息著埋下頭,不自覺地往那個寬闊厚實的胸膛中輕輕縮去。反正胸口仍疼得厲害,這一回不如乾脆任性到底吧。

  姬發滿滿地摟著姬旦,只覺心悸得厲害,他垂下頭,任姬旦清清柔柔的味道包圍著他,眼裡忍不住流露出無限愛憐的光芒。

  原來,只是這般安靜地待在姬旦身邊,什⼳也不去想,就能體會出這般寧靜和舒適的感覺。

  等到姬旦真正完全熟睡之後,姬發才低首親了親他的嘴唇,抬頭的時候還伸舌舔了舔他挺直的鼻子。

  如果時光回到幾年前,那該多好。

  姬發突然覺得心臟又在發緊,若真的可以再來一回——他的選擇一定與那日大帳時的不一樣!

  兩個月後,姬旦靠坐在湖岸邊的一塊巨石下,靜靜地盯著波瀾晃蕩的清清水面發呆。

  這些日子以來,他與姬發過得相當安逸,隨行而來的護衛很少,且全部被姬發佈防在山下,所以除了午前官吏帶回一些必須由姬發處理的公務之外,他那位二哥的大部分時間就用在他的身上。

  由於姜尚靈藥的相助,姬旦體內與背上的傷已好得差不多,就是斷骨處還不時隱隱發疼。

  姬旦至到如今仍弄不清,姬發為何一反常態,放著西岐的軍政要事不顧,只靜靜地陪著他?

  上月他傷重之時,進出都是由姬發抱著,每天換藥、餵飯以及諸多其它親密之事,也全是姬發親自所為,不容旁人插手。

  一天大半時間裡,姬發都會騰出空來,帶著身子尚虛的姬旦去捲阿山頂呼吸新鮮的空氣。

  路途裹腹的便是姬發獵來的美味山珍,他會小心放下姬旦,飛身上樹摘下許多香甜的野果,滿眼堆笑地看著姬旦潔白的牙齒輕輕咬在鮮紅的果子上;而當夕陽暈染樹林的時候,姬發才慢慢抱著小憩的姬旦回到溫暖的堂屋。

  每當夜幕時分,姬發便耐心地餵著姬旦服完藥,陪在床邊揀些話逗著弟弟說笑,直到姬旦真的很困、慢慢地進入夢鄉後再翻身在側,輕輕靠著他休息。

  朦朧間,溫柔的觸戚又再次在睡得迷糊的人眉尖五官上出現,那暖暖的氣與溫溫的關懷,還有恍然瞇眼時看到的,笑得孩子一樣的英俊容顏,全部都舒怡得讓姬旦根本不願從夢裡醒來。

  此刻,擁有那張似乎只在夢境才出現如此溫柔之色的姬發,帶著這股孩子般的玩鬧意味跳入湖中,遲遲未浮上,不禁讓在岸邊等候的姬旦開始擔心起來。

  忍受移動時胸口傳來的輕微疼痛,姬旦來到湖邊剛剛蹲下身湊臉望向湖面,卻聽得嘩啦一陣聲響,眼前白光水霧晃動,姬發濕淋淋地從湖裡抬頭掀起的水花,濺了姬旦一頭一臉。

  「哈哈,我就知道老四你一定會擔心得趴下來看我!」姬發朗聲長笑蹭上岸來,看著姬旦並末露出惱怒的神色,只是眼睛裡湧上一絲微慍。

  「老四?真生氣了?」

  姬發見狀,連忙拾起一邊的衣衫在他身上胡亂擦了幾把,籠上外衣便來到弟弟面前,伸手給他拂去臉上的水漬。

  姬旦輕輕咳了幾下,淡淡地看了神情緊張的姬發一眼,「裡面的濕衣不要穿了,快回屋去脫了吧。」

  姬發心裡暖暖的,著實為姬旦這樣溫柔的叮嚀而心懷感激。他抬手理了理姬旦沾著水珠的髮絲,那順順的黑髮捏在掌心裡,霎時便讓姬發心裡湧上一股柔軟,輕輕地拂向姬旦的面頰,慢慢地以一種超出他本性的溫柔把手掌移到了姬旦胸前。

  「還疼⼳?」

  姬發的氣息有些不穩,尤其是手剛才有意無意地撫過姬旦那柔滑的面部,在低頭感覺到姬旦溫熱的吐息時,雙眼便不知不覺凝視著眼前人那兩片水紅的嘴唇。

  那是他幾日前還曾愛憐過的地方,只可惜如今他卻根本沒有理由再碰觸……

  姬發略有些神不守舍地想著,腦海裡卻不禁記起豐將幾年前在館驛強吻姬旦的那一幕,他雖然痛恨那蠻人無禮,但如今想來,也不得不羨慕豐將可以那⼳無畏地對姬旦表達愛慕之意,何曾像他這般明明愛煞了懷中人,卻偏偏對姬旦隻字不提。

  姬旦敏銳地感覺到姬發有些心緒不寧,不過他根本沒有深究,此刻只要被姬發溫暖的氣息所包圍,他也已經知足。

  但他仍體會得到姬發那只帶有劍繭的手,正緩緩地在他幾月前的傷處移展著——以著這個男人並不擅長的輕柔力道。

  姬發原本打算硬生生地迫使自己收回手,便見著姬旦垂首輕搖,眉目間儘是淡然,他突然心中傷痛,當下忍不住上前擁住姬旦的身子,將弟弟緊緊地箍在懷中。

  「二哥?」

  姬旦心中方愣,卻不願掙脫這團突來的溫暖,他安心待於姬發懷中,不解對方為何突然如此動作。

  「旦。」

  認命一般的洩氣呻吟讓姬旦感到驚訝,他抬頭正欲發問,眼前便微暗,跟著唇上一暖,待全然呆滯的他明白過來姬發真的是在吻他之時,他卻已透不過氣來。

  胸口,好生疼痛……

  姬旦青白的手指用力扣著姬發的袖口,慢慢地,終於松下。

  良久,呼吸才得以自由。姬旦雙頰暈紅,在姬發手掌的緩緩撫慰下調息,腦中只是一片迷惘。

  但接下去穩穩落在他面部的密吻,卻證實他並沒有產生幻覺,他不由得緊緊地捏住姬發的袖口,昂首怔怔瞪著溫柔凝視他的兄長。

  「旦……」

  「知道……你在做什⼳嗎,二哥?」緩緩地被身旁人放倒在湖邊柔軟的草叢裡,姬旦從姬發眼中讀到了陌生的情慾,只燙得他腦際發暈。

  「你所顧忌的東西,全然沒有必要。」姬發喉頭發緊,聲音卻有些發啞,但他渾然不覺。

  眼前是他姬發愛戀已久,卻始終未曾吐露心跡的人,一想到前段日子險些失去對方,他的神智便亂、腦中只有這緊摟之人,恨不能將姬旦嵌入身子裡,與其全然融為一體。

  這是什⼳意思?難道姬發知曉他的身世?

  那⼳這個男人為何從不曾表露?難道愚弄他便是這⼳有趣?那⼳他這⼳多年來的痛苦與掙扎,在這個男人眼中豈不是可笑之至?

  姬旦驚怒神遊之際,姬發滾燙的唇已然落到他的頸間。

  碰到了,這一回卻是真真正正,毫無掩飾地碰到了!姬發急切地舔舐著身下渴望已久的微涼肌膚,早已神魂飄蕩,如墜雲端。

  正值情濃,肩上卻猛然一痛,姬發側目望去,正是姬旦張口狠狠地咬在他身上。姬發不語,伸手緩緩地撫摸姬旦柔順的髮絲,承受默默淌至肩頭的熱淚,垂首將未完成的親吻送到姬旦額前。

  他清楚,姬旦此刻已然明白自己早知其身世。

  若依懷中人那份難以清償的真情,就算讓姬旦將他身上之肉盡皆咬下,那又如何?

  只要姬旦他心中不再感到絲毫的痛苦煎熬。

  什⼳職責道義、救世雄心,什⼳倫理禮法、規炬方圓盡在此刻灰飛煙滅,姬發腦中昏亂,在姬旦鬆口那瞬間攬著他狠狠地吻下去,雙手用力一折,竟似快將姬旦的腰摟斷一般。

  「你什⼳都不顧了?」姬旦重獲自由時不禁喃喃自語,迷茫地看著喘息越發急促的姬發吻干他面上所有的淚。

  看著姬旦頰邊耳後那漸紅的肌膚,姬發心旌蕩漾隨意「嗯」了一聲,用更深更燙的吻應了姬旦的問話——

  他們此刻便是真真正正什⼳都不顧,什⼳也全拋下,相互浸在遲來太久的歡愛之中,皆心神搖曳,迷醉不已。

  從不知道放任一切的感覺竟是這般美好,姬旦的身子漸漸柔軟,任由姬發摩挲捏撫。

  他們聽到輕聲的呻吟、細微的嗚咽,還有分不清來自誰的喘息。迷離的,帶著一股石破天驚的灼熱將他們裹住。

  就在姬發的手劃過姬旦堅韌的腰身,毫不停留往下滑走之際,迷迷糊糊的姬旦突地一個激靈,按住了男人寬厚溫暖的手掌。

  「父親與邑姜……你……也不顧了……⼳?」

  姬發身體頓僵,料他如此的姬旦在嘴邊綻出一抹微小的苦澀笑容。

  他知剛才本是他擁有這個男人完整之愛的絕佳時機,他實則不願出言破壞這個夢寐以求的絕佳時機,但是他知道若姬發清醒過來,對方卻會因自身的原則與責任而痛悔不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狠狠地擁著姬旦,姬發將頭埋在他的胸前。滿腔情慾稍去,他不敢瞧姬旦的神色,那一抹微弱的笑容已讓他心神皆碎。

  長時間的沉默後,姬發再次將唇貼在姬旦面上輕輕地游碾;這一回,他的吻笨拙卻充滿憐惜,很快地便讓姬旦繃直的身體再度顫抖。

  「再許我些時日,旦。」姬發喃語,他此生終會負一些人,但如今他是真的斷不能舍下懷中人了。

  姬旦無語,只是伸手環上姬發寬厚的背。

  姬發待想說些什⼳,山下樹林中卻驚起一灘鴉雀。

  「太公派人來了?」姬旦當先從這團情思中掙脫出來,凝視山腳下的動靜,「若非緊要之事,他們亦不會在這⼳晚趕來。」

  「嗯,我們先回去。」姬發最終還是定定神攬住了姬旦的腰,半扶半摟著,帶他回到了別館。

  初升的情思便如此生生地暫且斬斷。

  「侯爺即刻便要發兵崇國,南宮將軍等諸位大人遣小人前來稟報二王子,懇請王子早日回到王都。」

  「太公何在?」

  姬發皺眉,他心知定是眾將不大贊成父親即日起兵這個決定,但姜尚卻為何不進良言?

  「軍師帶兵一萬伐邗方鬼侯,已然出兵半月。」那兵稟完,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姬發等他示下。

  「父王早些時候令三哥攻打耆國,如今咱們兵力分散,可不能貿然再動。」姬旦微微地擰眉,「父王向來謹慎,理應不會這⼳急躁才是。」

  「以太公的本事,拿下邗方是遲早的事,三弟那邊有姬奭跟著也應該沒多大問題。」

  姬發喃喃說道:「莫不成父王想攻下崇國,捉拿崇侯虎父子為大哥報仇?」

  「若然如此,父王他老人家早就行動了。」姬旦低頭想了一會兒突然開朗笑道:「我們在此地久矣,父王必是想念得緊。」

  「原來如此,還是老四你深知父王心意。」姬發大笑點頭,立即下命部眾準備回轉王都。但吩咐完畢面對姬旦時,他仍忍不住露出抱歉的神色。

  姬旦溫和地搖了搖頭,對於這些日子以來的時光,還有剛才淺淺的交心之舉,他已經相當滿足,再不敢奢望其它。

  「……這次我們回去,只怕父王定不會容你再推托與淳於姑娘的婚事。」

  「若依二哥之見,我應當拒絕父王的美意⼳?」姬旦說著,雙眼直視姬發,但最終仍心悚於姬發游離的眼神,不禁垂首無言歎息。

  姬發當然明白姬旦心中煩惱,心中止不住一緊,無言地握住姬旦微涼的手掌。

  吹過卷阿的風,似乎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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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回到周原以後,在迎接他們的邑姜那欣喜的神情中,姬發與姬旦都從對方眼中讀到了絕望又炙烈的情愫。攬住邑姜嬌柔的身子,姬發苦笑著向姬旦望去,身旁之人卻早將目光放在遠方——

  唇角,依舊泛著淡然又苦澀的微笑。

  姬昌果然在姬旦與姬發的勸說下放棄了立即出兵的打算,全軍休養生息,每日操練演習。

  這段時日,姬發與姬旦的關係在表面上已經退回原點,他們仍是親厚無間的兄弟,便是姬昌提及姬旦婚事之時,姬發也並無反對之意,好似對他那位未來的弟妹相當地滿意。

  只是姬旦傷癒數月,在姬昌的主持下與淳於纓大婚那日,姬發在席間喜極而泣、大醉方歸,三日之後才醒。

  姬旦自此盡力治理西岐,為方便與姬奭商討軍政之事,他將府坻遷至姬奭家宅旁側,甚至在自家內院也為姬奭建有館驛休憩。

  而次年姬旦便得子,且再年又添一子,竟是在子嗣數目上遠勝於成親在他之前的姬發。

  於此期間,姬旦在姬發的支持下大膽改動西岐律法,嚴禁貴族收留逃亡的奴隸用以擴充各自領地,同時鼓勵百姓耕種與畜牧;跟著姬發再減免商稅,短短幾年便為王族屯積大量物資人力,終於在適當的時機舉兵攻伐崇國。

  然而此一役,西岐大軍卻不能如同前幾次出征那般一帆風順。

  「可恨!」姬發重重地一拳擊在案几上,發出的巨大響動,將邑姜懷裡酣睡的嬰孩震醒。

  眼見這孩子紅潤的小嘴微癟就欲哭出,邑姜連忙將他抱起來搖了搖,但受到驚嚇的嬰孩已然大聲啼哭,邑姜只好對著姬發歉意輕笑。

  姬發皺眉收聲,他知道這當然不能責怪邑姜與這孩子——

  畢竟他現在身處西岐王室深宮,接收前方戰線傳來的戰況匯報;畢竟他不能將無法隨父出征的閒氣,撒在他那來到人世不足三月的兒子姬誦身上;也畢竟,他無顏面對此時站在他身前,待他仍然那般親切之極的姬旦。

  明明最想擁抱的人就在身邊,可是卻僅為了一個身份的束縛,姬發便再次屈從於世俗。就當為姬氏留下宗族的血脈吧!

  姬發一次又一次在心底自欺欺人地寬慰著,只是說不出口的歉意已欠下兩份。所以對待邑姜,姬發越發體貼入微,以求彌補對這位無辜女子最為深刻卻沒有表現出來的傷害。

  「二哥,你已為人父,怎⼳性子還是這般急?」姬旦搖搖頭,示意侍候在旁的宮女陪著邑姜下去休歇。

  「我哪比得上老四在這方面經驗豐富?」

  姬發悶悶地盯著姬旦開口:「父王這次居然聽從師尚父的進言留我監國!老四你說,在眾兄弟裡還有誰比我更適合出征?」

  自姬發與邑姜有這個兒子以後,他便尊稱姜尚為師尚父,而姬氏兄弟也跟著姬發一同稱之。

  姬旦聞言,淺然而笑並不接話。

  他見著姬發每次面對邑姜還有姬誦時,就顯得有些情緒失常,像個孩子般地任性,不知道是不是太過緊張他的妻兒所致?

  不過姬誦的確非常可愛,直到現在姬旦還記得他曾觸摸過嬰兒的感覺,那張嫩嫩的小臉蛋彷彿可以溫暖他冰涼的手指,讓他完全不能對其抱有任何埋怨與不甘。不過,他自己的那些「兒子們」在幼年時,也是這般淘神吧?

  其實這些已經足夠了,只要姬發真的幸福,他又有什⼳不可以接受的呢?

  「我真沒料到,他們居然攻了半個月也沒有拿下崇國?」姬發憤憤說道。

  「崇國是殷商的重要屬國,長年為殷紂征討四方,在軍事上的實力自當遠勝其它小國。而且你們亦知崇侯虎此人不簡單,引兵打仗也頗有心得,再說他們的城池修築得異常高大,軍力充足,糧草更是長備無患,所以與我軍交戰甚久也是自然之事。」

  姬旦柔聲勸道:「二哥不必心急,我料師尚父令你我二人留守西岐,他老人家心中必有制敵之法。」

  「可我憋不住!」

  姬發沉聲喝道,但唯有他自己知曉,這焦躁的情緒一半為了戰事,一半則是不想讓姬旦隨時見著他與邑姜相處的情形。

  因為姬發越來越受不了姬旦那雙溫和依舊卻憂鬱倍增的眸子,儘管眼前青年睿智、淡雅與之前毫無異樣,但不知怎地,每當姬旦拿眼深深地凝視他時,姬發總是感到陣陣心悸。

  尤其當他彎身從邑姜手裡接過姬誦時,尤其在他飽含歉意對邑姜微笑時,他根本不能面對眼裡一片瞭然的姬旦——

  他們現在似已真的不能回到在卷阿山中療傷的那日了!

  兩人各自成家立室,已經再無理由相伴終生,所以姬發就因這層關係,再次成功地躲避真實的情感。

  他所能做的事,也只能用姬旦也有妻有子的這個事實,來減少他心中的罪惡感與痛苦。

  因此不管前方局勢如何,姬發都急於投身戰鬥。

  近年來,他尤其喜歡與姬旦合作處理軍政要務,彷彿唯有那個時光,他才可以不必想到現實的尷尬與遺憾。

  「二哥打算如何處理?」姬旦輕輕地歎息,就連姬發亦聽出其實對方已經知曉他的下步打算。

  「旦,不如我們連夜趕往崇國,從小道插上與父王他們的軍隊,一同夾擊崇氏父子如何?」姬發上前幾步,握住姬旦的手掌低聲央道。

  姬發知道姬旦雖然外表溫順,內心卻極為剛烈,若自己硬要逆他之意行事,只怕會壞事。

  哪知這一回姬旦聽了姬發之言,卻並沒有斥責姬發的異想天開,他只是輕輕地點頭,一時間令姬發禁不住懷疑自己是否看錯。

  「師尚父臨行前曾有密令,如果他們逾十日未勝而二哥又提議出征,我軍上下須得全力支持你的決定。」姬旦說著,面對姬發又驚又喜卻又惱的表情,輕輕掀起了唇角:「他老人家也是……」

  「噓。」

  姬發將手指抵在姬旦的唇邊,似笑非笑地盯著眼前人,「我怎⼳瞧你也是年齡漸長,可性情卻越發地皮呢?」

  說著,不待姬旦反應過來,姬發大力箍著他的身體,故作凶狠地將頭抵在姬旦瘦削的肩上,有下沒下地頂磨,實施他私定的「懲罰」,惹得許久沒有放浪的姬旦不住失聲輕笑,屋子裡幽幽的光線頓時顯得亮堂起來。

  良久,他二人才停下逗樂。

  姬旦眼裡裹著不自知的柔軟,伸手為兄長整理好有點凌亂的衣衫,然後在姬發突然間明亮得讓他心悚的目光裡匆匆告辭離去,出宮準備行軍前的一幹事宜。

  只留下姬發怔怔地望著他纖長的背影,良久發不了一語。

  翌日清晨,姬發封姬旦為輔官,親自統領三軍,浩浩蕩蕩向崇國邊境出發。大軍一路急行數日之後,終於快至崇國後方領域,只待姬發一聲令下,便可與前方姬昌的軍隊遙相呼應共同夾擊。

  但就在這緊要關頭,天色忽然黑沉,暴雨驟降,不消一刻便將西岐大軍進發的山道沖得泥濘不堪,跌傷了幾十名兵士。

  姬發馬下打滑,見此情景也只得下令全軍止步。姬旦吩咐軍隊臨時駐紮在這片密林之中,藉著參天亙木暫避風雨。

  大雨過後天色已然黯淡,姬旦擔憂黑夜無月加之路面鬆垮對行軍不利,遂建議駐紮此地,天亮加緊起程。

  姬發允了,他見姬旦低頭在一名親近兵士的耳邊低語,然後從懷中掏出一物遞予那兵,後者立刻捧了快步離去:他正待相問,然而此時營帳撥好,他二人便進入裡面稍事休息。

  待姬發放下帳簾之時,彷彿這斷然一舉便將塵世隔為兩層,帳內寧靜的氣氛讓姬旦感到一種近乎窒息的憂悶。

  「旦。」姬發似感覺此處空氣的異樣流動,於是便啟齒問道:「你方才給那兵何物?」

  姬旦正欲開口,匆聽得帳外人聲鼎沸,嘈雜不已。

  他二人心知有異,立刻掀帳而出,但見軍中醫官急急往來奔走各大帳營之間,原來西岐大多上卒突然嘔吐不止,但從營帳出來的軍士卻安然無恙。

  「怎⼳回事?」姬發喝問。

  「二王子,將士們忽然四肢乏力、噁心嘔吐,下官估計應是中了瘴氣。」

  「此地應該沒有瘴氣纏繞!」姬發大感意外。如果是危險的地方,姬旦也不會建議在此駐守。

  「將士們何時中毒?」姬旦插言問道。

  「就在方才雨停之後,前方樹林裡忽然傳來一股青煙……」

  「崇氏父子必是早有準備,趁著這一股風勢將毒煙送到我軍營中。」姬旦沉聲言道:「所以他們必不敢在煙霧中加上劇毒之物,以免風向突轉自身難保。」

  「如此說來,敵軍隨時便會出現攻打我們?」姬發醒悟,立即下令未中毒者嚴加戒備。

  然而他話音未落,西岐軍營三路隘口突然殺出數股崇國兵士,正中領兵者正是崇應彪。

  姬發恨此人幾年前差點害死姬旦,當即舉弓瞄準來騎一箭射出。崇應彪知其厲害,連忙揮鞭子捲過一名近身小校,生生用這肉盾躲過一劫。

  見著此人對身邊軍工亦是如此殘忍,姬發忍不住更是動怒。

  但西岐軍隊遠行於此,經大雨與毒氣兩輪打壓,士氣未免低落,被崇軍伏擊,一時手忙腳亂,疲於應付。

  崇應彪所領之軍武器鋒利,珠箭齊發連連射殺西岐兵卒,出沒西岐軍中竟如無人之境,不消一會兒便使姬發所領的先頭部隊損失頗重、死傷不少。

  姬發指揮未中毒的士兵前往迎敵,姬旦在旁瞧得明白:姬發雖勇猛,但西岐眾將中毒之後手腳俱軟,是以左面的防守很快被來軍突破。

  眼見長年跟隨他左右的士兵血流不止,傷肢斷臂的凶險情景,姬旦只得咬牙下定決心,調頭對身旁衛士急聲囑咐。

  那兵聽畢,立即搭箭向著上姬旦所指方位射擊——但聽得轟然巨響,剛剛突破西岐左軍的崇人全部被巨力轟上半空,落地時大都肢離破碎,頭折骨裂,頓時駭得正在廝殺的兩軍不約而同都呆愣下來。

  姬旦盯著前方被硝炸出的大洞與無數屍體暗自皺眉,若然不是情勢凶險,他也不會使用這般破壞力極強的武器。

  本與姬發纏鬥的崇應彪眼見不妙,立即引兵回轉,很快消失在密林之間。

  「他們對這裡的地形極為熟悉,我們想要突破恐非易事。」姬發深知姬旦的想法,走到他身邊時,拿話岔開姬旦的自責之心:「不過,我可沒料到弟妹竟然把硝交給你使用,看來她當真是在乎老四得緊吶。」

  此話一出姬發便失悔,好在姬旦只是雙眸一暗,臉上並沒有異色。

  「淳於族的硝石只提煉出四塊,當初他們向我們示威用過一塊,如今纓兒將剩下三塊盡皆交於我手中……」

  姬旦歎道:「之前瘴氣襲來,為防萬一我令人將其中一塊埋於要緊關口,其實我本想回去時,原封不動還給纓兒便是最好。」

  姬發點點頭,令軍醫救治傷者,同時派出十幾名先行校官向前探路。

  但是整晚過去,派出去的探子一個未回,西岐那邊卻飛鴿傳來最新戰況:殷紂太子武庚竟然率軍三萬,由他的領地向此處進發。

  「原來他們早就設好了這個局,只等我們前來,便前後夾擊一舉殲滅我軍,然後再與父王他們正面交鋒。」姬發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那十幾名探子失蹤的原因。

  「前方有崇應彪以毒氣固守,後面又有追兵,若然此刻退回西岐也來不及了,我們應當如何是好?」   

  「突圍為上!搶在武庚之前攻下崇國,他們必然不敢深入追擊。」姬旦毫不考慮衝口便出,他知姬發也明白這點,只是如今前面的樹林似乎已然青煙繚繞,不用再派人一探究竟,他二人均知定是崇人所施的瘴氣。

  「旦,不如用剩下那兩塊硝石毀了這片樹林強行突圍?」

  「不妥!」硝的威力雖大,但總不能遍及這片森林。

  姬發也不再堅持,他知道姬旦反對終有理由。

  這時外面又再次傳來小小騷動,早有將宮來報:先前那些探子被割斷喉嚨陳列在西岐軍營之外,唯有一人尚存氣息。

  「那群蠻子又混進來壞事!」姬發出帳察看,不禁恨聲斥道,他記得這種傷痕正是由佳夷族人所擅長的兵刀造成。

  「如果豐將也在此處,他定然知道突圍的道路。」姬旦心念至此,走上前去低聲問倖存傷者:「傷你之人可曾令你傳言?」

  「那人在我懷中放有一人份的避毒藥物,他讓我轉話四王子:他會在前方棲鳳崖等候王子兩日,若四王子只身前往、答應他所提出的條件,他便帶引我軍走出這片密林……」

  「萬萬不許!」姬發一聲爆喝打斷那兵的稟報。

  他早知豐將對姬旦有意已久,如今但見此兵望著姬旦時臉色古怪、言訶亦頗為閃爍,也便知曉豐將提到姬旦時定然無禮至極。

  姬發猛一回想多年前豐將在他面前唐突姬旦的那件事,這心裡突然間陡升一股怒火,臉色更是難看。

  諸將皆默不作聲。武庚行軍迅速,只怕四、五日後必到,如果他們到時仍被困於此地,只怕……

  「老四,我領軍去將那廝抓來,抽他幾頓鞭子,看他還敢如此狂妄!」姬發說著,一面令人備馬就打算行動。

  「二哥,豐將做事向來會留下退路,你若帶軍前往,我們就會失去這唯一的機會。」

  姬旦拉住憤怒的兄長悠悠說道。

  「那也不能答應他這種無禮的要求!」

  姬發的莫名狂暴讓他帳下的士宮均心生詫異,便是對方要求四王子隻身負責此次談判有些不妥,但與當前局勢看來,姬旦前往也並不過分吧?

  姬旦沒有吭聲,只是雙眼溫和地注視著咬牙切齒的姬發,目光中儘是柔軟。便只是姬發這番話,他已覺足矣。

  「你給我好生待在這裡!不許踏出一步!」姬發注意到姬旦眼神的變化,忍不住一把扣住姬旦的肩膀厲聲喝道,接著他一轉身大步衝出營帳,帶領士兵旋風般遠去。

  姬旦凝視姬發背影,良久才很輕很輕地歎息著從傷兵懷中取出避毒物,跟著回帳靜候兄長的歸來。

  直到半夜時分,姬發才回轉。

  此地山路有如蛛網般錯綜複雜,加之崇應彪仗著毒物與設下的歹毒機關,使得姬發這次突圍沒有成功,反而讓他臂上掛綵,折損不少兵卒。只怕若不是顧忌硝的威力,對方此刻也便跟著攻來。

  姬旦奔至姬發大帳,遣退因姬發鐵青神色而不自覺哆嗦的軍醫,以及神色疲憊的眾將,拿起案桌上的紗布小心包紮姬發的傷口。

  「該死的!」

  未讓姬旦將掌中的物事拿得近身,姬發突然猛地一把箍住他的腰將他拉入臂間,像平常心情鬱悶時那般,將頭顱使勁在弟弟身上磨蹭。

  姬旦微感好笑,他知道這是姬發領軍以來第一次未嘗勝果,而且對方又是崇應彪這位遠非他敵手的戰將,姬發心中自是相當不快。

  「沒關係,旦。待我明日再次出戰,必然可勝!」幾乎是安慰般地,姬發喃喃自語著。

  姬旦沒有吭聲,他只是騰出乎來環著姬發的頸項,輕輕撫摸著男人的髮絲,彈去裡邊沾染的塵埃。

  「就算武庚明日即到,我與他們拼了就是!」姬發顧不得傷處已進裂,形如威脅般狠狠地折住姬旦的腰椎,森然令道:「所以你得答應我——不許單獨與豐將那傢伙面談!」

  姬旦不語,只感覺姬發兩條結實的臂膀似要將他揉進其血肉中,疼得他眼前發黑、幾欲暈厥。

  「你給我聽清楚!」姬發得不到懷中人的保證,猛然昂頭盯著姬旦再次催促。

  「嗯。」好半天,姬旦才應得一聲。

  「呵呵,那就好!」頓時似又放下心來的姬發卻像個孩童,用力在姬旦頸邊挨挨擦擦,「待過了這一關滅下崇國,我們立即邀請各方諸侯商討伐紂大事,定然一舉除去暴君,為大哥報仇!」

  姬旦側目望著到此刻依然自信滿滿的姬發,不自覺地對他綻出了一抹微笑。

  待為姬發裹好傷口已然入夜,姬旦勸傷者躺下歇息,自個兒卻拉張椅來端坐其上。

  姬發但見他如此,也就放心閉目安睡,不一會便似沉沉入夢。

  姬旦雙眼沒離開過姬發的臉龐,再待得半個時辰,他起身伏面靠近姬發,確定男人已然安睡,目光裡止不住散著淡淡的溫柔。他穩穩地凝視姬發英氣的劍眉,彷彿欲將這幅景象刻於心間。

  這時,姬旦聽到帳外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忍不住湊唇輕輕貼上姬發的雙眼之間,跟著用更輕更柔的動作滑下雙唇,最終落在姬發微張的口上,略作停留之後,迫使自己寧神斂息,立身大步走出帳外。

  「四王子,您吩咐備好的各色禮物已經裝上馬車。」

  大帳外一名將官躬身對姬旦稟道,同時忍不住擔憂地看向帳簾,「您這次違背二王子的命令……」

  「無妨。」姬旦雲淡風輕地輕言說道,決然的神色讓原本還打算相勸的將官頓時閉了嘴。

  總不能因他一人而連累這幾萬大軍吧?

  那將官瞧著姬旦服下避毒藥物,駕馭馬車孤零零地慢慢駛向黑夜,心裡亦是忐忑不安。

  他微退幾步發覺身後早立有一人,這一回頭望去不禁心驚:日前最為反對四王子只身前往的二王子,此刻卻神情古怪地盯著四王子消失的方向怔怔發呆。   

  那將見得姬發狠咬牙關,雙拳更是用力緊捏,使其指縫間亦滲出絲絲血線,雙目中儘是瘋狂痛苦之意。

  但最終姬發向前跨出幾步,嘴無力地張合卻說不出一字,只硬生生止住腿腳,眼睜睜看著一切歸於平靜。

  斥退身邊軍工,姬發頹然跌坐在地面,彷彿體內再無氣力。他愣得半晌之後突然放聲大笑久久不停,使得這笑聲到最後竟然如同嗚咽一般。

  姬旦柔軟的唇留在他眉尖與嘴上的溫度已然消失殆盡,但是那股讓人心慟的感覺仍然縈繞心間。

  姬發比誰都瞭解姬旦,他知道自打豐將提出那個要求之後,不管他如何反對、如何努力,只要西岐大軍被困於此,腹背受敵,姬旦最終必然會應允豐將的條件。

  因為他這位弟弟永不會讓他陷於危險之中,他這位弟弟永遠將他所想所望放至第一位,他這位弟弟永遠不會疑他分毫!

  姬發原以為,在他心裡這世上再無何物比姬旦更為重要,卻不想在距大業僅一步之遙時,他竟會忍心割捨至愛。

  直至此刻,姬發還牢牢記得他的指尖纏繞姬旦溫軟肌膚的感覺,也記得姬旦發問淡雅清爽的氣息盤旋心間的悸動,還有姬旦用微涼的肌膚卻給予他異常溫暖的寬慰,以及那退卻銳利的黑眸溫馴而無奈凝視他的情景……

  可他竟在這樣的情形下,還在姬旦面前提到他們的將來、提到伯邑考?如此這般豈不更令姬旦愧疚,從而必得走到那一步⼳?但是,他明明知道姬旦此次前往的後果,卻無法叫住他……

  原來姬旦貌似一切安好之時,他竟真的能夠拋下心中執念,捨卻這位名義上的兄弟!

  難道姬旦在他心目中竟僅佔這許份量?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明明他最疼的、最愛的也是最在意的便是姬旦,可為何每當緊要關頭,他便總是下意識地將姬旦狠狠推開,令姬旦傷心?

  娶邑姜那件事情是這樣,笑言幫著父親逼姬旦與淳於族聯姻亦是如此,而如今更是……

  推翻殷紂真的必須如此犧牲?

  天下,真的如此重要?

  姬發雙拳狠狠地錘地擊得沙石翻滾,不少塵上躍入他發紅的眼內,灼得他雙目疼痛異常。

  痛苦間,他依稀記得幼年遇到這種情況時,姬旦總會板著臉,卻在眼裡帶著淡淡的笑,小心翼翼地張合著小小的嘴唇,溫柔地替呱噪不休的他將眼內的異物吹出;然後,姬旦總會瞇著眼、偏著頭關切地詢問他的感受。

  他也曾記得上次姬旦幾乎傷重逝去之時,在卷阿山裡每晚對著姬旦的真情流露——那絕非一時衝動!

  如果從此他將永不能見到姬旦那對他綻放的恬靜笑容,就算為兄長報得大仇、就算順利掌握整個天下,那又有何意義?

  姬發不及再想,突然翻身上馬,連連揮鞭尋著馬車的行徑追去——

  但願,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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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太陽初升之時,姬旦已趕至相約地點,他被幾名佳夷人帶入一個看似臨時建成的小帳中。

  剛一進去,他就見到小帳正中坐著一人,英姿勃發,注視他時目光仍然熱切,赫然便是已有好幾年未見的豐將。

  「你那位好兄長放心讓你單獨前來與我會面?」豐將低笑著令他的族人出去,一面示意姬旦坐下,「我還未謝你上次救命之恩,你這次前來又送出如此厚禮,叫我即便想為難你也不好意思了。」

  「豐將,你寧可見到佳夷就這般得不到開化,永遠受人鉗制下去⼳?」姬旦不答反問,落落大方地端坐在對方為他備好的席位間,臉上神色未起絲毫變化。

  「若你此番助我西岐,將來我父兄回贈佳夷的厚誼必不少。」

  「哦?」豐將瞇著眼打量丰姿依舊的姬旦,但見青年那雙黑眸裡的犀利與篤定有增不減,立即使他體內那無端升起的躁動越發洶湧。

  「佳夷長年飽受殷紂暴政之苦,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姬旦對豐將投在他身上的目光視若不見,繼續朗聲說道:「我亦不信以你的為人,就真願如此屈於崇國奴役之下。」

  豐將看著姬旦,突然放聲大笑:姬旦冷冷地看著好似開心至極的男人,沉著如昔。

  「我真的非常好奇,你就算有求於我,卻仍是這副高傲自若的模樣。」豐將離席來到姬旦身旁隨意坐下,目光炯炯地凝視他。

  「為何你這雙眼睛還是那⼳無所畏懼?真讓我想看看你情緒失常的模樣。」

  「我們雙方只是互為相襯罷了,我此番前來也是為了大家共同的益處,何須懼你?」

  姬旦坦然而言:「不錯,我軍目前確是需要此處的地形方點陣圖,但想必你亦知曉:若我軍潰敗,崇國四周乃至殷紂所屬小國,往後的日子只怕越加辛苦。」

  「我知道,所以我特意邀四王子前來一談。」豐將從懷中掏出一卷獸皮,「你所求的東西就刻畫在上面。若我給你,佳夷能得什⼳好處?」

  「上次崇應彪追殺我二人之時,我曾對你提過助你開化佳夷的諸多事宜,西岐定會在平定此場戰事之後一一付諸實據。」

  「聽起來不壞,可是我個人又可以得到什⼳呢?」豐將說著,突然捏住姬旦的手臂,「上回的確是我承你救命之恩,如今看來你的傷勢應當大好吧?」

  「多謝掛念。」姬旦皺眉:「你可否放開我好好說話?」

  「恕難從命。」豐將突然收起笑嘻的神情,一把將眼神轉為薄怒的來客扯入懷裡,跟著將手探入姬旦衣內,緩緩地在其背上游碾。

  「我聽聞你上次受傷頗重,當真沒事了?」

  得一位不會武藝之人相救,是豐將最感羞辱之事。但對於姬旦,他心中這股奇特的執著竟是多年未退;如今再次見得與記憶裡重合的一模一樣的清俊容顏,豐將很難說服自己放開唾手可得的獵物。

  姬旦沉下臉來,用力掙脫豐將突然而至的溫柔。

  然而這個男人立刻再度鎮壓而上,他擰住姬旦的兩隻手臂,低頭猛然堵上懷中人打算接著發話的嘴唇,跟著他將身體覆於姬旦纖韌的身上,一路舔舐行至姬旦頸間。

  成功阻止姬旦困獸般的反抗,豐將森然的話音從唇縫間飄進姬旦耳內。

  「四王子,我對你的提議非常感興趣,只是……」

  在驚怒與恍然間中飄浮的姬旦,驚詫地發現豐將炙熱的手掌成功阻止他全力的抗拒,並粗暴地拉斷了他的衣帶……

  依稀間,他聽到這個男人依舊戲嘻般的聲音——

  「請你首先拿出一點誠意來吧!」

  語閉,豐將狠狠堵上姬旦水色的雙唇肆意啃咬,跟著便要用唇舌撬開身下之人的牙關長驅直入。

  「啪!」

  姬旦抬手狠狠地一掌揚在豐將的臉上,這一擊讓男人目中的迷離之色稍退。

  低頭看著喘息不止、衣衫凌亂的姬旦,豐將英俊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

  「既然你不喜歡在這裡做,那⼳我們待會兒換個地方再繼續吧?」

  「你收下我們的禮物卻不願履行承諾?」姬旦大驚,抬眼看著豐將,「你怎能背信棄義?」

  「我有明確答應過你⼳?要知道,姬發比這世間所有的諸侯都要厲害幾分,日後必定會成為我的大患。」豐將長聲大笑,「所以現在有此良機將他滅於此地,你不會真的認為我會相助你們吧?」

  姬旦心知豐將先前所提的要求,只不過是打算將他先誘出軍營,然後再強行帶回佳夷族地罷了。

  他正待尋思如何知會姬發此事,但豐將已然扣住他的雙腕把他拖出帳外,擲綁於馬上,跟著豐將與其佳夷族人翻身上馬,分散向密林中奔去。

  姬旦心中暗自叫苦:若姬發派人追趕,又如何能準確尋到他所走之路?他從未這般失掉分寸過,但現下實無力反抗豐將。他心中惦記姬發,著實憂慮。

  「你就忍忍這路途辛苦吧。我料你那二哥放你前來與我相見,如今必定後悔得緊,只怕此時已經追來。」豐將策馬狂奔,一面低頭對懷裡的姬旦大笑,「待到佳夷之後我們再繼續方纔之事,你說可好?」

  姬旦不答,他雙手被縛反綁於背,但長年軍中生涯亦讓他備有一些防身之物,所幸豐將知他不會武藝又走得匆忙,居然不及搜他全身,此刻他掌中已經握著自袖中暗暗滾落的細小短刀,在暗中加緊挫磨繩索。

  「我可以隨你走,但你能否將此處地形圖留下?」姬旦費力昂首對豐將央道,手中動作卻是越快。

  「你以為我會放過這個解決此生最大對手的機會嗎?」豐將微笑,揚手又是兩鞭抽在馬臀上,心情愉悅之下竟未注意姬旦的動向。

  「那我亦只好如此了。」姬旦垂首,嘴中輕輕地念著。

  豐將剛剛一怔便知不妙,他正要有所動作,卻見姬旦雙手忽然得以自由,重重地一把推開他的摟抱,縱身至馬背高高躍起,衣袂飄飄,人在半空中竟有如謫仙般地快速墜下。

  豐將大驚連忙拉住駿馬,回身看著姬旦墜地,順勢滾下旁側傾斜的一坡山道,最終被澗下溪旁的巨石攔住,竟似昏迷再無法動彈。

  他心知姬旦此舉無疑自殘性命,想來對方定是打算以此知會前來尋覓的姬發——自己不會真誠相勸,讓西岐軍另做打算。

  未料到姬旦為姬發竟會做到此步,豐將心中又痛又妒,但他仍是跳下馬來立即奔向姬旦。

  豐將才走出數步,耳邊便傳來破空聲響;他連忙舉刀格開,虎口竟然微感麻痺。他心知定是姬發尋來,急急轉身望去。

  果然,臉色陰沉的西岐主帥便立於身後。

  他二人瞪目相視,同時抽出兵刀相迎瞬間已交三回合,依舊平分秋色。

  「我讓族人分好財物四散而走,馬身重量均與帶一人行走時相等。」暫且分開時,豐將不禁奇怪,「你怎⼳知道我走這個方向?」

  「蹄印不同。」姬發森然怒視此時竟還悠然自得的豐將,只恨不能將對方這張心滿意足的臉孔撕得粉碎。

  「原來如此,我熟於馬上狩獵,卻想不到竟然將這點算漏。」豐將這才省悟他的部眾將財物負於後背,而他卻將姬旦置於前懷,所以這馬蹄印前後的深淺自是不同。

  此刻這個男人隻身追來,大概也是擔心判斷有誤,而將其部下分散追蹤其它蹄印吧?

  姬發之前眼見姬旦墜馬,恨不能立即前去察看,但面前這位勁敵他卻不可不防,一時心內煩惱,胸中更是殺意滾動。

  「你還是來了?哼,我真不知他看中你哪一點?」豐將答非所問,只對著姬發詭然一笑,「不僅擾我帳中好事,也累他自毀身體。」

  姬發聞言已近瘋狂,他不待豐將把話說完就挺矛再刺。但豐將架住他這一勢之後卻好像並不願與他纏鬥,只邪邪一笑,「武庚兩日內必到,你們自當小心。」

  言畢,豐將從懷中掏出一物扔到姬發馬前,虛晃一勢打馬離去。

  姬發撿起那物,卻是一塊畫著繁密地形的獸皮。他知以此時姬旦仍留在林中的情形,才使對方不得不顧忌弟弟的性命而留下地形分佈圖。

  想著對姬旦心懷叵測的豐將,姬發心中自是恨極,他待要追擊卻念著姬旦傷勢,只好忍耐,快步奔到澗下來到姬旦身旁。

  在將雙目垂閉的姬旦抱回懷中那一瞬間,姬發只覺胸口被人用刀狠狠地砍了一下。

  他永遠也忘不了剛剛所見的情景!而現在他幾乎感覺不到姬旦的呼吸,亦被姬旦那蒼白的臉色所驚駭。

  他伸手探了探姬旦的脈息,總算才稍稍放下心來。

  即刻,姬發再度緊了緊臂膀,煩躁暴怒的氣焰漸漸平息。

  他沒事,真的沒事!

  懈下心神來的姬發緊緊地擁著懷中人,將溫暖的感覺充盈到臂中每一個角落。恍恍惚惚間,姬發垂頭將唇密密印在姬旦臉部的各個地方。

  如今他雖不能見著姬旦溫柔的眼波掃過他面容時的寬慰之色,卻還可以體味懷中人那似幻似真的柔軟觸覺,與熟悉的清爽氣息。直至此刻,姬發才終於完完全全地定下神來。

  但看著懷中的姬旦與尋常相比蒼白太多的臉色,姬發亦不自覺地顫抖著,他提氣將姬旦抱至溪邊,用手指沾水輕輕地替他洗去臉上的塵土,跟著加大力道拍著姬旦的面頰,但仍不見他醒轉。

  姬發心疼之極,張臂狠狠地一把將暈睡中的人圈進懷裡。他能感覺到姬旦被水潤濕的額角,忍不住用下巴將貼在姬旦額前的濕發撥開。隨著懷中人黑色髮絲的偏移,姬發不經意發現印在姬旦頸間的幾枚深紅痕印。

  他當然知道這些痕跡代表什⼳。

  姬發腦中轟然一響!

  無盡的憤怒、懊悔、嫉恨、羞傀、憎惡、痛苦還有酸楚,種種滋味瞬間齊湧心頭,他只覺口舌發苦,心痛欲裂,只恨不能立即與懷中人一塊死去。

  所以暈迷中的姬旦被這股大力箍醒,他嘴裡發出的微弱呻吟也無法傳遞到姬發耳內。

  「旦?』   

  姬發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吼,他死命壓著妄圖起身的姬旦,一遍又一遍喚著懷中人的名字。

  此時此刻,姬發才發現他根本不能安於接受——用姬旦的身體換回的平安。

  溫熱的液體灑在了被摟得神志恍惚的姬旦臉上,他終於慢慢地睜開了眼,然而卻因極度的暈眩而暫且無法視物。

  渾渾噩噩問,姬旦只感到有一隻強勁結實的臂膊將他牢牢摟住,而那人另一隻燙滾顫慄的大手竟然用力捏住他的脖子,以一股野獸撕毀獵物的力量,狠狠地抓捏著先前豐將留在他頸上的痕跡。

  那人虐待一般毫不憐惜地越掐越緊,迫使呼吸困難的姬旦不得不抗拒對方的暴行,然而卻毫無效果。他仍以為是豐將的鉗制,不禁心中大急。

  「走開……豐將……」

  處於暈眩狀態中的姬發聞言訝然昂頭,看著神智不清的姬旦。   

  懷中人那張再熟悉不過的秀美容顏此刻就呈現在他眼前,姬旦臉頰邊沾染的水滴,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晶瑩而誘人的光澤,耀得懷中人如玉的臉龐竟似散著淡淡的光暈,只看得姬發喉嚨有些發緊。

  已經很久了,姬發都沒有這般毫無顧忌地擁著姬旦。

  因為他與他都有妻兒,而有段時日以來,姬發還曾暗自惱恨姬旦,好似全然忘了在卷阿山裡養傷時他們的定情之事。

  但是,與之前他竟狠心默許姬旦冒險,來懇求豐將的自私相比,他又有什⼳資格責備姬旦呢?

  只是,在昏濁中努力掙扎的姬旦,卻激起了姬發深藏於心的別樣情緒。

  懷中這具柔韌的軀體是他渴望已久的寶貝,卻一直沒有真正擁有!更何況此時此地,姬旦好像錯認了他,而且四下亦再也沒有別人前來打攪。   

  不知道豐將還碰過姬旦身上哪些地方?

  想到這裡,姬發心中的疼惜演化為無盡的憤怒,他狠狠地將姬旦的腰身用力一折,好想就這樣讓姬旦溺於他的擁抱之中。

  就在姬旦幾乎認為快被來人殺掉的時刻,他突然聽到發狂一般的吶喊從抱著他的人嘴裡咆哮而出,但是他耳朵仍然轟鳴,眼前更是因為撞擊而暫且黑沉一片,根本聽不清來人的聲音、認不出來人的相貌,也分辨不出壓在他身上的人究竟是誰。

  他只知道掐住他脖子的手掌終於鬆了。陡然間再次呼吸到空氣的姬旦,劇烈地咳嗽起來。

  立即,那只前一刻差點掐斷他喉嚨的大手,開始與它主人身體全然相反的溫柔,輕輕地撫慰著他的後背。

  接著,姬旦感覺到他被那個人滿滿地摟著,昏昏沉沉之間似乎聽到那人的喉管裡發出幾聲類似野獸「呵呵」的嘶吼聲響。

  接下來,一個軟滑的東西硬生生地擠進了他的雙唇,分開他無力反抗的牙關,在他的嘴裡瘋狂地吮吸攪動。

  姬旦大急,不自覺張口欲呼,卻讓來人將他的唇舌佔據得更滿。微弱的推卻力道被看不清面目的男人霸道而不失溫柔地制伏,本能的退縮卻被對方更加蠻橫地壓制。

  羞恥與屈辱隨著衣衫的盡褪與身體的逐漸袒露而紛亂湧上心來,在對方離開他的嘴唇,咬向他的頸項與胸腹並順滑而下時,姬旦終於體會到了恐慌的意義。

  神智錯亂下,姬旦早已沒有力量去辨別包圍他的氣息,又怎會讓他的心這般焦躁不安?那遊走在身上的寬厚手掌又怎會讓他莫名地心燙如焚?

  但是當身上之人的動作越發急促時,姬旦被分開的雙腿也禁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而跟著被對方稍加抬高的腰椎,更讓他初次嘗到無助的滋味。

  「不……」

  不知向誰發出的微弱央求剛剛才綻出口,一股猶將身體劈成兩半的疼痛便讓姬旦的語音化為了哀鳴般的呻吟。

  覆在他身上的沉重軀體以一種不容人推拒的力道扣著他的腰,一次次在他體內不斷撞擊。

  姬旦只疼得難以自制,偏偏他的嘴唇又再次被對方,用與身下粗暴截然相反的溫柔堵截,只吻得他呼吸越發不順,到最後似連喘息也不能發出了。

  好不容易待到來人再次離開他的唇舌時,他只能靠著本能無神地吸著空氣,腦海一片空白。

  飄蕩在這極致的痛楚與不安中,姬旦恍惚間竟似感受到卷阿地界那股和煦的微風,被人侵犯的憤怒與恥辱卻在這股風向裡,被一股讓他更感親切的灼熱與甘甜所消融。

  是誰在對他做這樣的事?

  為何他竟有迎接對方擁抱的反應?

  姬旦迷失在這離奇的感覺裡。漸漸地,連僅知有人對他所做的事也無法確認了。

  「二哥……姬……發……」

  在意識快要全部失去的時候,姬旦的口裡發出了細微的嗚咽,不知道是在向著那深藏於心的人求助,還是本能地希望此刻抱著他的男人卻是這名字的主人。

  「原諒我,原諒我!」聽著姬旦無意識地呼喚,姬發又是憐惜又是自責,心中不住哽咽。

  他伏在姬旦臉上連連親吻,卻沒有道出他的央求。   

  他知道姬旦最是高傲,平素便是要了這弟弟的性命也不會向他開口求救,但此刻他卻在一時衝動之下趁人之危,將姬旦逼至如此境地,他心中更感疼痛——但毫不後悔!

  他能感到姬旦纖長柔韌的軀體,隨著他的挺進而不堪重負地搖晃;他能體會姬旦溫熱的肌膚以及細軟的髮絲,與他的身子相貼相擦時帶來的酥軟激昂,他亦能察覺姬旦淺淺呻吟之中所帶的痛苦與迷離……

  這些無不讓他神魂飛蕩,難以自持。

  但當神智梢加清醒之後,姬發哪曾想到:如今竟是他真正犯下傷害姬旦的事來?胸口疼痛得難以自制,姬發只能牢牢地抓住姬旦的手臂,將全身的重量交予了姬旦纖細的肢體上。

  只有這般親密的接觸,他才能忘卻他們都已成親的事實,他才能感受到這一個神清骨秀的人兒,仍然全部完完整整地屬於他。

  「旦,對不起,對不起!」一次次在心中這般說著,行動間亦越發溫柔體貼,指尖的挑逗也越來越靈巧安慰。

  但是這般情形下,姬發仍以一記最為猛烈的碰撞,勃發出長年的渴望與相思,將身下人再次硬生生地逼人黑暗的暈沉中。

  一切歸於平靜。

  山風拂過之時,姬發的身體感到微涼,他突然驚醒過來。

  眼見暈厥在懷中的姬旦那一身斑痕錯亂的慘狀,他忍不住狠狠地擊拍自己的臉龐數下,連忙就著溪水為姬旦細心清洗身軀,跟著手忙腳亂地替暈睡不醒的人裹好衣衫。

  但當他看到姬旦平日系懸於腰間的那塊通綠翠玉時,姬發毫不猶豫地將它收入懷中——

  這塊玉是姬昌賜予他所有孩子的物品,他們兄弟各自都握有一塊,意味將來成親時送給心愛之人。

  但姬發與姬旦雖已各自娶妻,卻都未將此玉送出,所以這回他真真正正擁抱姬旦之後,便將弟弟的玉塊堂而皇之地納取而來。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陣陣急驟的馬蹄聲響,不容姬發再細細品味心中的苦澀與酸痛,他收臂回轉,順勢理了理姬旦那被他弄亂的髮絲,逼迫自己掩了柔情與疼惜。

  「二王子,崇人的毒煙在半個時辰前再次襲來,我軍現已擊退他們的進攻。」趕來的一小隊人馬見得姬發與姬旦都在此地,無不大喜,連忙翻身下馬稟告。

  「怎⼳這⼳快就擊退他們?」姬發聽聞不禁疑惑。

  「四王子臨走前將最後兩塊硝石留於中軍大將。」那兵跟著相報:「四王子還說過:若再有戰事,崇應彪應不知我們手裡握有多少硝石,必會收斂,我軍應趁此良機離開這片山區……」

  「就依旦所言行事。」姬發點頭,順便將獸皮遞與那兵,「按此圖突圍,然後回轉大軍一舉殲滅他們,再與父王匯合!傳令三軍,即刻出發!」

  等眾將領命絕塵而去,姬發這才懈下臉上嚴肅的神情,他低首凝望懷中人,目光中不自覺透著無窮的柔情與溫暖。

  姬旦醒來的時候雙目已然可以視物,發覺自己這時居然身在西岐軍營大帳。

  他剛剛才睜眼,帳外便有一名小校進入稟報:在他昏迷的時間內,大軍上下已悄然出動。

  他們的軍隊很快地便藉著豐將畫在獸皮上的地形方點陣圖,突到崇人後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人敵兵陣營,短短半日便將毫無防備的崇國軍隊擊潰,最後崇應彪只帶著數十人狼狽撤逃。

  聽著這話,總算讓姬旦省下心來,但隨之他泛起疑慮,接著他記著暈倒前所遇之事,頓時臉色慘白。

  「旦,我追上的時候,便發現你身邊有這張讓我們大勝的地形圖。」姬發卻在姬旦臉色突變那一刻,立即上前環住了他的身子,將他摟靠在懷中。兩人便以這種姿勢一併坐在大帳的榻中。

  「你沒事吧?我瞧你臉色不大好?」

  姬旦低頭見他身上穿戴齊全,又聽著姬發之言似乎並不知他所遇之事,不禁才稍稍放下心來。

  莫非是豐將見他決意尋死便不得不改變主意,行那苟且之事後,便將地形圖留下的⼳?姬旦茫然猜測,痛極的大腦裡根本理不清絲毫頭緒。

  但那被人無情侵犯的真實感覺此刻湧上心來,姬旦的身體止不住微微顫抖。

  立即,擁著姬旦的溫暖懷抱加緊了圈摟的力道,滾燙的熱度與熟悉的味道幾乎有種讓姬旦落淚的衝動——

  這個時候以他這具殘破之軀,還有什⼳資格待在姬發身旁呢?他就連維護表面平衡的勇氣也快消失了。

  「旦,你別嚇我!可是身上何處不舒服⼳?」

  姬發哪會不知懷中人想什⼳?見著姬旦那雙銳利的黑眸好似在這瞬間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顯得呆滯無神,他的心再感痛楚——

  就算他特意讓人在姬旦醒轉時稟報軍事,似乎也不能沖淡姬旦心中的傷痛?但最卑鄙的是,他這個始作俑者竟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而假裝不知。

  很少聽到姬發用這般驚惶又虛弱的口吻說著話,一時間讓姬旦無所適從。不過事事以姬發為先的姬旦很快便迫使自己恢復了冷靜,試著推了推環住他的姬發,但是對方卻是紋絲不動。

  長長地歎息,姬旦寬慰般柔聲開口:「二哥,我沒事。」

  仍是止不住發顫的清柔語音,但說話的姬旦卻盡力透著安撫他人的語氣,真的讓姬發心疼。

  他再也無法自制,伸手扳過身下人的腰腹,以更為猛烈的力道環住了姬旦,但正欲將唇落在姬旦眉間時,卻被懷中人反射性地避開。

  雖然姬發知道這是姬旦不明事情的真相而自慚形愧,但他見到姬旦如此敏感,心中更感痛苦。眼見姬旦這般反應,姬發不由得深深自責,只將姬旦揉進懷裡好好寬慰。

  「你好生休息吧,我就在你身邊待著。」姬發柔聲說道,雖依姬旦之意避過頭去,但仍伸手緩緩撫慰著姬旦後背。

  怔怔地望著溫柔得如同那年在卷阿山中養傷時的姬發,姬旦終於閉下了雙眸。在身體與胸口不時上湧的陣陣抽痛間,迷迷糊糊地再次跌入夢境。

  次日,姬旦匆染傷寒高熱不退,姬發急令軍醫診治,時時守候其弟床前,擔憂至極。

  如今崇應彪兵敗,武庚必不敢深入追擊,姬發遂令軍士在此地梢作休息,天亮時清理出大量攻城器材,他將從崇應彪處繳獲的臨車與沖車一併納入前鋒帳營,一路急行,很快便插入崇國後方。

  這一日,就在姬發督令大軍落營之際,校門宮領著風塵僕僕的姬奭進入中軍大帳。

  「四哥,你讓我們好等!」姬奭瞧著現已甦醒,體溫逐漸恢復的姬旦,衝口便是大聲抱怨,但語聲裡卻似隱隱鬆了一口氣。

  「二哥人呢?」

  「他去細查軍糧、兵刀冊目去了。」姬旦悠悠說道,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姬發自然露骨的溫柔,心尖湧上一股淡淡甜意,但卻讓更濃的苦澀包圍。

  姬旦抬頭望向弟弟,接著側頭示意帳內軍衛不必在旁侍候,姬奭待帳內閒人的身影消失,便立即奔到姬旦身旁再仔細看了他一眼。

  「你避開崇城而來,難道在途中受到什⼳驚嚇,怎⼳如此模樣?」姬旦對這位鬼靈精怪的義弟卻是縱容得緊,暫且收回神思,抬眸勉強笑道。

  他如今身體無所大礙,只是精神極為不好,時常陷入凝神自思的境地,直讓守在他身旁的姬發嚇得連連呼喝才能回過神來。

  「我在途中便收到消息,得知你們被困棲鳳崖附近。好在四哥你們終於平安到來,否則我回去怎生向纓兒交代?」

  「無妨,有纓兒給我的硝防身,此次總是有驚無險。」姬旦輕言安慰。

  「纓兒她就是偏著四哥,我臨行前她連硝石也不許我看一眼呢。」笑容可掬的姬奭聽到這裡,故意拉下臉來悠然埋怨,只是雙眼中卻無嫉妒之意。

  「你呀,都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怎⼳說話行事還是與二哥一樣這般……」

  「三個?」姬奭聽到此話,不由得彈身驚道:「纓兒她又有了身孕?」

  「出征前,大夫說纓兒腹中的胎兒剛剛足月,你不會忘了那些日子以來你們相處的情形吧?」姬旦看似又氣又好笑地低聲斥道:「旁人不知,還只當我享足天倫之樂……咳、咳……」

  「四哥,這些年真是難為你了。」姬奭聽得這三吾訊,歡快之餘見著姬旦溫和依舊的臉頰,忍不住抬手輕輕地為義兄撫慰咳得起伏不斷的背部,眼裡的欣然神色也不知不覺減去不少。

  「我先前之言並非有意,只因四哥不會武藝卻身陷戰場,纓兒交硝石給你也只是為你著想。我們向來尊重四哥,你可別把我剛才的渾話放在心上。」

  「奭弟多慮了。」姬旦止住咳嗽輕聲說道。

  「只是我與纓兒也只能在四哥的庇護下來往,日子長了實在不便。」姬奭見姬旦好轉些也便放下心來。

  「這世間之事不如意者皆多,當初淳於大人與父王三思孤行指定我與纓兒的婚事,我們三人也無力抗之。如今淳於大人病逝,父王忙於伐紂大業,我們再等等,待覓得適當時機,我定會向父王稟明此事,求他老人家看在既成的事實上慈悲成全。」

  姬旦柔聲寬慰姬奭,多時未與人說上話,他這時的精神卻反常地好,「何況你們如今終在一塊,相愛互許,有子為樂,其餘名分之說也便稍加忍耐吧。」

  姬奭不語,良久才朗聲笑道:「四哥已快將府邸讓於我居住了,為我與纓兒做到這分上,我們豈會再奢求名分?」

  「奭弟,再忍忍吧。」姬旦勸道。提到「感謝」二字,說不定正是他應該對淳於纓與姬奭由衷道出才是。

  「我明白,四哥。於我和纓兒來說,最重要的便是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

  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

  姬旦聽到這裡,禁不住泛起一抹苦笑,然而這朵微弱的笑容尚未在他的唇角消失,營外一人突然猛地掀起帳簾大步踏了進來。

  「你們剛才所說之事,可是真的?」

  這問話者卻是不知在帳外待多久的姬發。

  姬奭這一驚非同小可,灑脫如他亦在一時間塞語,找不出話來辯解這欺君之罪。

  姬旦不及起身,肩上卻一沉,他抬眼望去,正是姬發扣住他的肩膀,雙眼更是直直凝視著他。

  姬奭還待說些什⼳,但見到姬旦對他輕輕地搖首,他也只得生生住口。

  「奭弟,你先出去。」姬旦忍下肩上傳來的痛楚吩咐道。

  姬奭見狀,只得抽身暫且離開,合上帳簾時忍不住擔憂地向二位兄長再次望去。姬發頭也未回,姬旦卻頷首示意無妨。

  不知為何,瞧著姬旦這雙清澈的眼眸,姬奭竟然放下心來,不再遲疑,轉身退到帳外。

  「為何?」姬發澀聲問道。

  空曠帳營裡,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飄蕩在只有他二人所在的空間。

  姬旦沒有回答,只是回望姬發。這原因他當然無法說出口。

  然而不用姬旦再做解釋,姬發卻已經明白這其中緣由。

  第一次看到姬旦對著他的眼神竟是這般游離,真的讓姬發好生心疼!彷彿整顆心也隨著眼前人微皺的眉頭擰在一起。

  姬旦的心意他哪有不知之理?但是,他卻一直以姬旦與他同樣「成親生子」這一事實安慰自己。

  所以在見到姬旦的子嗣接連出生,他也賭氣與邑姜再育了一子,還總是以姬旦也有數子為借口,來抹去心中的愧疚與不安。因此在幾日前的放浪行為中,竟還在疼惜裡帶了一絲尚不自知的責怪。

  卻不想原來這一切,只是他可笑的自欺欺人!姬旦上次傷癒後,他竟連飽含情意的碰觸與擁抱也捨不得給予——

  卷阿山裡快樂相處的時光,彷彿只是場虛幻的美夢而已;而數日前犯下的事,更讓姬旦眼中隨時湧現無盡哀傷與迷茫痛苦,如今想來,更是讓姬發心痛欲裂。

  稍微順著局勢的發展,讓他過得輕鬆一點不好⼳?為何姬旦總是這般死心眼?

  姬發垂下頭。明明姬旦是兄弟間最為聰明的那一個,但當他面對自己時,彷彿留存於姬旦心中的卻只有信任與付出。

  值得⼳?對於他這種在平和狀態下,總會找出理由將姬旦遠遠推卻的人,姬旦的心意真的有價值⼳?

  姬發很想問問,然而他卻早已知曉答案。他的姬旦怎會認為不值?

  思緒轉至此處,姬發高大的身軀突然顫慄起來,他輕轉手臂將拙抓的姿勢變為了攬摟,彷彿窮盡畢生的氣力和與之前完全相反的溫柔。

  「許我十年之期,旦!」姬發的唇在離開姬旦耳邊時,用著極輕卻極為篤定的口氣說道。

  突如其來的話語隨著重重的歎息穿過耳郭,彷彿只是一瞬間的幻覺。姬旦瞪大雙眼,全然不可置信他所聽到的語句。

  姬發?為何忽然說出這話來?究竟有何深意?姬旦不願想,不敢想,亦不相信從中體味出的含意。

  這句毫無根據的奇怪保證,輕易衝破了姬旦辛苦築起的堅固護盾,他強迫自己嚥下滿腹的疑問,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相信我。」姬發跟著用一種更為肯定的執著眼神,回答了姬旦無聲的詢問,同時將他的唇在姬旦完全清醒的時候印了過去,貼在了懷中人光滑的眼瞼上。

  「什⼳也不要想,什⼳也不要問!不管將來如何,不管你變成何樣,我要的只是你這十年之期!等我!」離開的時候,姬發這般說著。

  他能感受姬旦那密密的睫毛與其肢體都在急劇地抖動著,但是他由不得姬旦思索。

  棄下多年的寶石,他這回一定要好好地守住!

  這個決定便是在姬發誤以為豐將已然將姬旦抱了去時種下的,那種撕心裂肺,痛到骨髓的感覺他不想再嘗一回。當然,更多的理由卻是:他怎⼳也說服不了自己再次將姬旦推離。

  姬旦腦中一片空白。這是姬發給他的承諾嗎?十年?十年之後姬發會做出什⼳事來?

  然而姬發卻再無語言,混亂的思緒讓他根本不能猜測。

  應當相信他剛才所聽到的一切嗎?只是這又有什⼳意義?而且他這副軀體如今已讓旁人佔去,還能夠陪伴在姬發身旁⼳?

  太易實現的夢想,反而給姬旦一種迷惑的感覺,但是他仍然神差鬼使般伸出手,顫抖地扣住姬發厚實的背部。

  姬發感到姬旦虛弱的指尖下漸漸滲出的力道,彷彿發洩一般地使勁抓住他的臂膀。

  他全然不能動,也不想移動!

  姬旦隱忍了那⼳久的情感,此時他卻要讓對方剎那間全然承受,前後反差如此之大,就算聰慧如旦也無法坦然面對吧?

  所以姬發什⼳也沒說,只是盡力撫平懷中這具溫軟堅韌的身軀。許久過去了,他與姬旦都沒有再提過這一句話的含意。

  如今他二人心意相通,竟似都沉浸在這番寧靜裡,皆不捨破壞這一刻的感觸。

  直到在帳外的姬奭擔憂催問下,姬發才恢復往常的粗獷豪邁之態,神情依舊地抱扶著姬旦起身坐在榻上,彷彿之前他的所言所行只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奭弟,前方戰事如何?」姬發令姬奭進來,飛揚如昔,卻再不提及他與淳於纓之事。

  姬奭神色梢安,不自覺斜目望了垂首不發一語的姬旦一眼,心中更是大定。只要有姬旦在,他便相信這位兄長自有辦法使得姬發緘口不提此事。

  「崇城城牆高大兵力充足,且崇人不像其它小國那樣,見到我軍便大開城門遞上降表。」姬奭飛快地說道:「不知為何,崇城內的百姓也加入戰鬥,彷彿是我西岐大軍侵犯他們一般,絲毫不同其它各地百姓見到我軍便欣然歡迎的反應。」

  「那定是崇侯欺騙百姓,讓他們有所顧慮。」姬發忖道:「父王與師尚父如何處置此事?」

  「父王前些日子患病,曾在陣前暈厥,這些時日也不大好。」姬奭說到這裡,面色一直頗為古怪的姬旦這才有了擔憂的反應。

  「父王經師父悉心診治,病情總算延緩。」姬奭繼而再道:「師父努力安撫崇城百姓,令我軍不得任意殺人、搶掠牲畜,以解崇人之慮。」

  「想必如今局勢稍緩,崇人的抵抗應該減弱不少吧?」一直沉默的姬旦忽然插言問道。

  「正如四哥所料。」姬奭垂目應道。

  「我們要快些拿下崇城!」姬發沉聲道:「武庚此刻雖然不敢輕舉妄動,但以他的個性而言,絕不會就此無功而返。」

  「我軍須得加緊行程。翻過這座山,應該就可與父王的軍隊形成夾擊之勢。」姬旦略為想了想,突又開口:「父王討伐崇城還差一樣東西。」

  姬旦翻身下榻,在姬發的扶攬下走到大帳几案前,攤開竹簡提筆揮就崇侯虎「茂侮父兄,不敬長老,聽獄不中,分財不均,百姓力盡,不得衣食」六大罪狀交予姬奭。

  「煩奭弟交予父王,請他在戰前宣讀。」

  「如此師出有名加上師父安撫民眾,定可瓦解守軍意志!」姬奭喜道:「還是四哥好文采!」

  「少說玩笑話。」姬發似惱非惱地瞪了由衷讚歎的姬奭一眼,「回去時小心些。」

  「是。」姬奭收奸竹簡走到帳前,姬旦卻又叫住他。

  「你回去順便聯合友邦共同攻打崇城。」姬旦吩咐道:「儘管我軍實力不需援手,可在崇城百姓心目中這種影響自不一樣。」

  「四哥放心。」姬奭點點頭,掀帳而出。

  姬旦微微地歎息著,回眸之時帳外諸將魚貫而入。見此光景,他只得收斂激盪不安的心神,與姬發一道排兵調將,安撥糧草器械,強迫自身將心力再次投入到戰鬥中。

  姬發早在先前出得密林時,令人剝下崇應彪所帶兵士的衣衫,此時他讓西岐軍士穿戴一番,然後催促三軍輕裝急行,很快地便插入崇城後方防線,在黑暗中叫開崇城第一道防線大門。

  大肆進攻的同時,另一側的姜尚也領著兵士共同出擊,崇城在崇應彪豁出全力死守的情形下艱難躲過一劫,然而卻大傷元氣,連著三日休戰不出。

  同月,西岐大軍掘斷崇城水源與糧草,終於在城內百姓的暴亂支持之下攻取崇城。

  北伯侯崇侯虎於亂軍中被殺,崇應彪則帶著少量人馬突圍投奔武庚而去。

  西岐軍隊入城之後姬昌嚴禁將士擾民,還抽出部分兵力相助百姓修復家園,此舉在極短時間內便贏得民心,從而徹底征服了殷紂最重要的屬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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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初春,日暖,雲高。

  拂過卷阿的輕風仍是綿綿柔柔,如同細雨般溫和。

  姬旦站在臥於軟楊中的姬昌身旁,伏身將掉落一角的毛氈替父親拉上。饒是他動作細微謹慎,上閉目小睡的姬昌仍是睜開了雙眼。

  歲月在這位老者體內刻下真實的印跡,如今病痛纏身的西伯侯,已非當年那位馳騁沙場的王侯。

  「不知為何,每次來到卷阿,只是見著這裡的草木溪流,便總會讓人心神安定。」

  父親這話意思便是:明明有那⼳多遺憾與不足,也可全然拋下,不作細想吧?

  姬旦嗅著清新的空氣,嘴裡嚼著父親這句話在心裡暗自忖想。不知這是否是姬姓一族的偏好,卷阿這地界卻似乎可以給予他們莫名的輕鬆與舒適。

  「昨晚,我夢到你大哥。」

  姬昌伸手接過愛子遞來的暖茶,在姬旦的服侍下淺淺地啜了一口,他感到姬旦秀麗的眉毛皺了皺。

  「傻孩子,你怎⼳如今還在意那件事?」姬昌緩緩地搖了搖頭,望向不遠處與群臣並立的姬發,眼裡隱隱顯示出欣慰。

  姬旦不答,卻從父親眼中讀到許些不安。

  「你大哥說他非常寂寞,所以昨天特地前來探我。」姬昌疲倦地閉上眼,再度睜開時雙目竟然神采奕奕,退卻祥和,卻是換了一副神情。

  「我滅崇國之後令人修築城牆,接著又將國都遷至澧水西岸的豐,當時朝中上下盡皆反對,亦只有你這孩子支持為父這一決定。」

  「臣兒明白父王此番舉止也是為擴充軍力,為繼續東進與殷紂決戰做準備。」姬旦輕聲道,暗自心驚姬昌反常的神采飛揚。

  「以你之能,確是遠比姬發適合治理國家。」

  「父王多慮了。二哥胸懷寬廣、戰功顯赫,且有濟世救民之心,旦自當全力輔之。」

  姬旦話音雖低但語氣堅決,竟似給予姬昌保證一般,讓他不覺微笑。

  「你總是這般聰穎,能察人所想,唉。只可惜自古長幼有序……」姬昌悠悠地歎息, 由衷發此感慨。

  他最為看重姬發與姬旦二人,若論衝鋒陷陣姬發世所難敵,但論治國之道,姬旦卻遠遠勝其兄。

  「亂世之中,只有父王這樣仁慈的君主,與二哥那般的英雄人物才可救萬民於水火,旦之謀不過為輔佐真正的王者罷了。」

  姬昌歎而不語,揮手讓姬旦與姬發靠近身來。

  「若要東進伐紂……時至而不疑!」

  姬昌沉聲對他二人說完,又一眼望著垂眸不語的姬旦,拾身正欲開口,突覺一口氣轉不上胸來,頓時眼前泛黑厥過氣去。

  姬旦聽得響動,大驚之下連聲呼醫官前來,但為時已晚,姬昌已然氣盡於此。姬發趕上前來,撫屍放聲大哭。

  眾臣皆跪伏於地,泣聲而嚎,霎時遍及卷阿山澗……

  殷紂二十五年,姬昌去世。

  姬發繼承姬昌之位改西岐封號為周,追封姬昌為文王,自封為武王。

  同時,姬發重用姜尚為相、姬旦為太宰,在他們的幫助下對外爭取聯合更多諸侯國,不斷擴充兵力,壯大周朝的力量。

  武王九年,周王宮偏殿議事廳內松燭明台高掛,將此地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明亮。

  「四哥,你建議將都城由豐遷至鎬,如此以便於邀請各方諸侯於孟津觀兵?你的意思是,我們此時仍不能舉兵伐紂?」廳下正坐的姬奭滿臉震驚,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右方的姬旦。

  「如今天下三分我們已得其二,而我朝文武將官與百姓上下一心,兵精糧足,各方諸侯無不敬服,早有足夠軍力推翻殷紂。如今我們只待武王登高一呼便立即揮軍東進,討伐無道昏君,完成文王未盡之心願!

  「奭弟,撼動成湯數百年基業非一朝一夕之事,我們若無萬全把握,不能輕易攻伐。」姬旦搖首輕聲道:「何況紂王雖無道,但名義上我們仍是殷商下臣。」

  「那又如何?」姬奭問道。

  「臣子作亂自古為聖賢所不恥。就算我們列舉殷紂纍纍暴政,難免讓天下民眾俱皆心服。」

  「四哥此言差矣!紂王荒淫殘暴世人皆知,百姓早已怨聲四起,我們替天除此失道君王乃順萬民之心,何懼人言?」

  姬奭近年來主司操練兵馬,他見著日漸強大的軍隊,只恨不能立即領軍殺到朝歌,以慰姬昌平生憾事。

  「不可莽撞!」

  一直靜聽他二人之言的姬發否決姬奭所諫。意外地,向來勇猛好戰的他,這回站到了姬旦那一方。

  「為何武王也贊成暫緩出兵?」姬奭彈身出列,道:「我軍近來奪取殷紂眾多屬國,攻城掠地可謂勢如破竹。現聲勢正隆,正可趁勝追擊,一舉攻下朝歌!我看這孟津觀兵只當舉事之地吧!」

  「奭弟,你性情總是如此之急。」

  姬旦立身伸手按住姬奭,正色說道:「紂王雖然從不將我們放在心上,亦覺我們四處討伐正是他這位天運所歸賜予的權力。但殷商諸多王公卻不容小視,尤其是紂王之子武庚,這些年來他一直在領地培養兵馬,也曾數次派使者前來打探我們的虛實。」

  姬奭默然,他也知道儘管殷紂極度腐敗,但卻仍然擁有較強的兵力。

  「四王子說的沒錯,如果我們此時出擊,雖可殲滅暴君軍隊,但我們也會付出龐大代價。」

  一直靜聽兄弟幾人爭論的姜尚此刻插言:「何況比幹那等賢臣在朝歌百姓心中有極高的威望,縱然紂王殘虐,但有此等人物在,我們實不易立即行動。」

  「所以太宰的意思便是借這次軍事操演和檢閱之機,廣邀四方諸侯前來參加。」姬發沉聲開口:「到時我們不僅可以知道諸侯的意願,亦可觀看殷紂的反應。」

  姬奭細思不錯,也就不反對,與偏殿中諸位大臣躬身告退。

  「此次觀兵,武王可率大軍先行西至畢原文王陵墓,祭奠先王以後再轉而東行向朝歌進行。」姜尚行到宮門前,回頭對姬發奏道。

  「如此甚好,我欲立先王名牌於中軍陣前,意為觀兵仍由先王統帥,希望可慰先王在天之靈。」

  「謹遵武王之意。」姜尚面對近年來越加沉穩內斂的姬發,自是無比欣慰。

  「旦,留步。」姬發卻在姜尚轉身之時突然開口。

  姜尚明白姬發此次沒有叫姬旦官名,自是他兩兄弟另有話待敘,也便告辭快步離去。

  姬發議事之時向來不需侍者在旁,是以偏殿裡此刻只剩下君臣二人。

  「我真未料到你會反對提前舉兵。」姬發從王座慢步走下來到姬旦身邊,久久地看著他。

  他允姬旦的十年之約並非一時衝動,甚至近年來也少去邑姜寢宮,雖然姬旦不知這事,但在姬發心目中仍是期盼越快拿下朝歌為好。

  畢竟,距離這個約定只剩一年的時間。

  這些年來,姬發在姬旦面上所看見的神情卻是日漸深沉,就連對方那雙有如黑色水晶般的眸子裡也再無笑意,偶爾因他挑起的神思卻更顯得孤寂憂鬱,直讓時時注視姬旦的姬發憂心至極。

  「臣弟方纔已對奭弟說過緣由,武王……」

  「旦,你變了。」姬發忽然抬手捧住姬旦垂眸屏息的臉龐,溫溫的熱度讓姬旦心間猛然顫動。

  不知姬發為何突然如此舉動?

  姬旦抬起頭,卻不料姬發的臉已近身前來,他二人相撞之勢已成,險些就此碰上對方面頰。

  姬旦腳步微錯,本能地退後半步,提腳正欲再退時,腕口一緊,卻是姬發伸手將他扣住。

  「以前你不是用這種稱呼與口氣對我說話!」姬發凝視姬旦清澈如昔的黑眸,微有些賭氣地慍言。

  的確,姬發繼承西岐之主,對外雖有武王之號,但他向來自稱為太子發,與姬旦等兄弟、眾大臣的言行間仍是以前那般稱呼,但與其面對的人卻不敢這次,皆以君臣之禮敬之。

  姜尚如此已讓姬發大感折殺,如今親厚如姬旦也這般生分,真的讓他好生寂寞。

  「嗯?」

  姬旦發現他與姬發獨自相處時,他這位治理朝政九年的王兄,卻仍然像個雙十未到的少年那般地任性。

  然而,此刻他被姬發半攬半圈著摟在臂間,還感到對方接著將頭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全然不似日間朝堂之上的那位威嚴國主,不覺莞爾。

  姬發察覺姬旦似乎早已將他曾經提到的十年之約忘懷,不禁有些惱怒,在貼著姬旦髮絲下的肌膚時,就忍不住懲罰似地使勁蹭了幾下。

  聽著懷中人訝然抽氣的驚咦聲,姬發的心情這才大好。恍然間想著那日擁著姬旦的情形,他心中更是止不住地一蕩。

  要不要提醒一下姬旦呢?

  姬發想到他那個允諾得模糊不清的約定,其實,他不能確定姬旦當時可否明白,之後也沒有勇氣去證實,因為只是做出這樣的決定,便已然讓他耗盡了體內此生最大的力量。

  姬發緩緩地撫摸著姬旦額邊微垂的幾抹細細髮絲,終於感受到懷中人放軟了身子,漸漸將重量交於自己。姬發心裡越發柔軟恬靜,正待再開口之時,突然聽到殿外快速地傳來一陣嘈雜聲響。

  接著「砰」的一聲,大門被人撞開,一個小小的身影躍進廳來,後面則跟著阻攔不及的宮人們。

  此刻這些人全部跪於殿前不敢抬頭。姬發議事時最忌有閒人在旁側立,何況他與姬旦單獨相處的時候更是不容人打擾。儘管姬發向來待人寬厚,但如今這兩忌全犯了,宮人們當然惶恐不已。

  「父王!你要多久才到兒臣那裡考查兒臣學業?」

  但是,闖入者卻對著深深皺眉的姬發央道,根本不顧他有些難看的臉色,「王叔也在?恕誦兒打擾。」

  此話雖然恭敬,但孩童面對姬旦之時眼中卻毫無歉意。

  姬旦微笑搖頭:心中卻暗歎:來人正是姬發與邑姜所生的孩子姬誦,此子眉目清奇極似他娘親,年紀小小卻頗為沉斂,性情亦溫和。

  但不知為何緣故,姬誦在面對姬旦之時總顯得有些桀驚,神色間更是淡淡,偶爾還顯露出幾分不快之意。

  姬發與邑姜皆不知他們的孩子為何如此不喜姬旦。在姬發的記憶中,姬誦兩、三歲時最喜黏的人正是姬旦,甚至姬旦還教導過姬誦一段時間,卻不想如今他叔侄二人卻反倒生分不少了。

  這一回,只怕姬誦也是故意闖入打斷二人相處的吧?

  知子莫若父,姬發哪有不明白姬誦的用意。只是他向來疼惜此子,又因戀著姬旦而著實愧對邑姜,所以姬發對姬誦尤其寵愛,唯有在私底下嚴肅叮嚀兒子不得在姬旦面前放肆。

  但姬誦當著姬發應得雖好,轉身就全然拋在腦後。

  所以這一回,姬發也只好哭笑不得地鬆開把著姬旦的手臂,無可奈何地對著身邊之人搖了搖頭。

  「誦兒,你難道不知為父與你叔父有要事相商?」姬發在收到姬旦表示不介意的微笑之後,心情頓時好轉,轉身板著臉,對拉著他衣角的姬誦斥道:「你如此莽撞行事、不聽攔阻便闖進來,成何體統?」

  「兒臣見太公他們都離開了,以為父王這裡閒了,為急於見父王才魯莽進入。」

  姬誦說著,靈活地轉了轉眼睛,笑嘻嘻地接著說道:「父王你就陪陪誦兒吧。你平時忙於政事,我與娘親都難得與你相見,但父王一有時間便與叔父在一塊議事,別人不知,還只當父王是叔父的父王呢。」

  「胡說!」

  姬發嘴裡狠狠地斥道,面對聞訊奔來的邑姜時,卻彎腰將姬誦抱了起來。

  自從這孩子五歲之後,姬發便再沒有抱過他。但剛才聽姬誦說來,勾起了他對邑姜濃濃的歉意,再念著這些年來,他勤於伐紂之事確實沒有空餘時間陪伴幼子,心中亦頗多自責。

  「武王,請原諒誦兒一時胡鬧!」

  邑姜如今身為武王妃,生子相夫之後,已將前塵初動情懷之事於腦中淡忘,面對姬旦之時只有親厚之誼,再無他想。

  「誦兒,還不快向父王與你叔父請罪。」

  但是姬誦見著母妃與姬發同樣對著姬旦搖頭苦笑,不禁心中有氣,當下擰身伏於姬發懷間沉聲道:「兒臣無罪。」

  「誦兒!」   

  「臣兒只是想念父王罷了,母妃不同樣惦著父王嗎?」姬誦說著,伸出小手摟住姬發的脖子,撒嬌似地在父親懷裡蹭了蹭。

  「你這孩子!」姬發與邑姜見此情形不禁失言而笑。他二人難有默契,當下不由得對望了一眼。

  姬旦心中微慟,他原以為經過這⼳多年,已然可以心無旁騖地輔佐姬發,事實上,他也只求安於姬發身邊而已。

  但乍一見得姬發如今妻賢子聰,盡享天倫之樂的情景,姬旦雖由衷地為他高興,卻也無法克制忽然浮上心來的酸楚。

  那一年帳中的十年之期——只怕唯有他還傻傻地記得吧?

  也難怪,如今大勢已定,以他這副不潔之軀還奢求什⼳呢?

  細細品味著掩於姬發眼角的歡樂,還有邑姜嫣然而笑的臉頰,以及孩子發出的歡快笑聲,姬旦輕輕地歎息著,躬身悄然退出宮去,沒有注意到姬誦那大大的眼內微顯得意的神情。

  原來此子時常聽得邑姜憂鬱歎息,又怨著其父少於相陪,不免妒忌終日牽住父親身影之人;加之不知何時流傳於宮裡的閒言中提到,邑姜與姬旦少年時曾有一段旖旎戀情,而姬發娶他母妃也是因為姬旦相讓之因。

  姬誦雖然年紀幼小,但所受教導遠非尋常人家孩童所比,其見識、心機亦稍長於同齡人。

  他雖不信此等謠言,但見著姬旦時親厚之意減退,總有著一股莫名的牴觸,也就有時按不住性子,對叔父做出些任性之舉來。

  如今他見姬旦識趣地退下,將與姬發相處的時間留於他母子二人,心中自是樂意,當即跳下身來,拉著姬發與邑姜向他的書房走去。

  姬發眼角一直看著姬旦那邊,幾乎心神難安。他見姬旦臉色平緩,瞧不出有何不妥,但剛才姬旦離開時,那彷彿黯淡不少的眼眸卻讓他胸口猛然抽痛,突地感到腦袋沉重、步伐難舉。

  待姬發感到稍好些時,御醫已被召入,正站立他榻前診脈,而邑姜則站在身旁小心看護。

  御醫診來,只說姬發之症是風寒小病,但長年未見著健壯的姬發患病倒地,邑姜一時間也嚇得花容失色,手足無措。

  「此事不須對外聲張。」

  姬發斥退卻醫,若讓姬旦知曉,他定會擔心吧?

  姬發一面思慮,一面安撫好邑姜,服過藥之後只得再一回推卻姬誦的相邀,多少讓少年太子又有些不大滿意。

  「這孩子雖然聰慧好學,但若是性情再豁達些則便像老四了。」姬發見狀,脫口對邑姜笑言。

  邑姜看著姬誦,也覺如此,不由得露出笑臉。

  在場三人裡,唯有那小小的孩子不快地高高嘟起了嘴。

  同年,武王病癒之後,親率大軍抵達黃河南岸的盂津舉行演兵儀式。周軍此次所舉致使八百諸侯聞訊趕來參加,聲勢異常浩大。

  觀兵當日夜晚,宴請完畢各方諸侯後,姬發兄弟與西岐眾位臣公仍在大帳內議事。

  「如此看來,人心向周,殷紂孤立無援的形勢已形成!」姜尚見觀兵之時,眾諸侯力勸姬發立即向朝歌進軍,不覺欣慰。

  「時機還未成熟。」姬發望向姬旦,沉聲道:「派往朝歌的那位使者可有消息傳來?」

  姬旦點頭,方要說話,坐於姬發膝下的姬誦卻忽然開口道:「父王既然決定攻打朝歌,叔父為何還要向那處地方派遣使者?」

  此次觀兵,姬氏王族盡皆前往,也是姬誦第一次隨父出席重大場合,平日在王宮裡,姬誦也有好幾次機會陪著姬發聽議政事,所以這位年紀幼小,對國家大事全然不甚瞭解的太子在膽性上卻是十足。

  姬發揮手斥退臣下,帳內只留下姬旦。

  邑姜見姜尚等人退出帳來,也便領著侍女進入,但她瞧著姬誦瞪視姬旦的情景,不覺一怔,隨即搖首示意身後眾人退下。

  「父王常說先王以仁治國而得萬民擁戴。如今殷紂並未來犯,我們卻在謀劃進攻的同時遣人刺聽他們虛實,臣兒認為我軍開戰即是,叔父何必總是在人背後做此等下作之事?」

  「誦兒,休得胡言!」

  邑姜拉過等著姬旦回話的姬誦,正色斥道:「紂王無道,你父王、叔父共討之,乃是順應天道民心,何謂下作之說?」

  「兩國交戰,總是須清楚對方軍力、錢糧才有獲勝的把握。」

  姬發氣惱姬誦腦裡的天真之念,當下便板著臉接口道:「你小小年紀,見識疏淺,卻不懂得尊敬長輩,你可知你叔父為軍政要務耗費了多少心力?還不快些向你叔父告罪!」

  姬誦見雙親俱是責怪於他,便起身向姬旦躬身施禮,但神色甚是陣障。

  姬發皺眉還待再斥,一邊的姬旦卻笑著揮揮手,走到姬誦面前,彎腰扶起孩童之時柔聲說道:「太子於我大周平和良善之地成長,並不知殷紂暴虐,我邦之外的百姓早已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武王準備萬全以伐之,也是希望快些結束戰鬥,讓天下百姓與我方民眾同樣安定富庶。」

  姬誦睜大了眼睛盯著溫言軟語的姬旦,眼中不快之色雖然梢退,卻仍有不服之意。

  「叔父說得有理,但是,爭鬥只會讓更多的百姓痛苦,你就真的希望見到那般景況?」

  「誦兒!你怎生越發放肆?」姬發終於動怒,「還不快快與我退下!」

  「武王,無妨。」

  姬旦眼中的柔和未退卻,現今站在他面前的孩子,讓他想到多年前的邑姜也是如此一副善良的心腸。

  「所以此時臣等盡力為大周擴充疆土,只待太子仁愛胸懷治之,屆時太子自可一層抱負,許萬民安樂,遠離戰火。」

  想是許久沒有與姬旦如此地近距離說話,姬誦只覺得圍繞他的氣息暖暖的,好不舒服。

  就連姬旦說著,伸手輕輕地撫摸他的額頭,他也不知不覺地允許對方那樣做了。

  就算心裡對姬旦仍懷有莫名的牴觸,姬誦此刻也完全不能抗拒這個軟軟柔柔、清清朗朗的聲音,更不能抗拒姬旦那張微有憂鬱而又溫和的臉,所以姬誦難得乖巧地閉上了嘴。

  姬旦的手指拂過他頰邊時是那般親切,帶著笑意的眼神又是那般溫柔,真的讓人討厭不起來,待回過神的姬誦發覺這一點之俊,不禁有些沮喪。

  「你帶他下去吧。」姬發見著兒子這般神氣卻感好笑,當即溫言說道。

  邑姜輕輕地瞪了姬誦一眼,牽著他的手出去了,臨行前對著姬旦歉然微笑。這回姬誦浸在姬旦先前的笑容裡,思索他一直視之為敵的叔父為何不惱他,也便沒有注意到母妃是否在意姬旦了。

  「侯般此去朝歌半年,已然將紂王重臣微子啟與膠鬲遊說降伏,只待日後舉事之期以作內應。」姬旦此刻接著先前的話勢往下說去。

  「侯般為人機警,做事幹練,學識和口才俱佳,不愧為我們派去朝歌的最佳人選。不過我大周又得兩名賢慧之臣,也是托殷紂昏庸之福。」

  「是。」

  姬旦揀了些事務與姬發談論之後便隨之告退,其實這些事大可留至明日朝堂上再稟,但他終是不捨與姬發獨處的時機,所以此刻這般光景他相當地珍惜。

  緩緩地退至帳簾前,姬旦匆覺背上微暖,卻是姬發趕來將身上的外衣解下,覆在他的肩上。

  「你自己也要多仔細些,別太操勞。」

  「嗯。」姬旦回眸應著,然後歎息一聲掀帳而出。

  再寬些日子吧!姬發迫使自己轉身,暗自在心裡付道。

  翌日,周軍在渡過黃河後全軍返回。

  姬發以「諸位不知天命」為借口,告誡四方諸侯伐紂之事不宜操之過急,須緩步而行,方可舉事。

  孟津觀兵後兩年,姬發從姬旦派往朝歌偵察商朝情況的侯般處得知:紂王將苦心進諫的王叔比干殺害,並殘忍地挖出其心,接著囚禁了其弟箕子,致使另一王子微子啟出走。

  殷紂的統治已開始嚴重分裂,紂王如今十分孤立;而武庚握有的商軍主力此刻卻遠攻東夷,朝歌正值空虛。如此良機,姜尚與姬旦商議之後,決定先發制人,奏請姬發果斷髮兵伐商。

  武王十一年,周通告各諸侯國,聯合各部族齊向朝歌進軍,決戰滅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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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金戈黑騎,銅兵鐵甲。

  姬發側目望了望位於身側,在駿馬上端坐的姬旦,使勁握了握腰間挎著的短刀。此番定然實現姬昌的遺願,並為大哥伯邑考報得血海之仇,那⼳,他對姬旦已延長一年的承諾便可實現。

  行軍至天黑安營之後,姬發來到姬旦帳中,發覺他正提筆發怔。

  姬發當然深知姬旦所想,不禁為他將姬旦,逼得全然無法相信此刻已並非對方單方面的感情而自責。同時心裡的憐惜之情也毫不吝嗇地浮於眼中,但終顧著大事要緊,他只得硬生生忍住。

  只是,不知這種忍耐卻還持續多久?

  最終,還是姬旦綻顏扯開話題:「你看我為此戰所作的《牧誓》,待你明日於眾諸侯之前誓讀。」

  姬發只得攤開姬旦遞來的竹簡,細細看來,跟著立即稱讚:「老四,你總是這⼳會說話!你所言正合我意。」

  他已許久未這般稱呼姬旦,此話一出,兩人腦中同時回味前塵,都不禁懊悔。

  「四哥所作誓詞雖寥寥數語,卻盡呈殷紂罪惡,痛斥殷紂王只聽妖妃妲己之言,不祭祖祖先天地之神,更加暴虐百姓,導致天怒人怨;同時也言明我軍乃行天道,定會激得將士們英勇殺敵。」

  姬奭接到前方軍報便進入帳中稟報,順便也看了姬旦所作,忍不住開口讚道。他這一打岔,卻也衝散了姬發與姬旦之間淡淡的曖昧氣味。

  「武王,殷紂聞知我軍到來,竟然臨時調集都中士兵,再將朝歌內所有囚犯、奴隸以及戰俘武裝起來,對外稱兵七十萬,他們即刻就至牧野。」

  「來得好!」

  姬髮絲毫不懼,道:「殷紂的兵馬,實際上並沒有這⼳多,我們以這不到五萬的兵力應戰,已經足矣!」

  說著,他與姬奭披甲上陣前,親自督令三軍準備上場殺敵。

  此非姬旦所能,他唯有向上蒼禱告,以佑姬發等人平安。

  牧野之戰,周軍士氣高漲,奮勇衝殺。

  殷紂的軍隊卻因其中有部分足由奴隸和囚犯臨時拼湊而成,所以在周軍凌厲的攻勢下,一觸即潰。

  隨著戰事蔓延,那些被迫參戰的商朝民眾早就受夠了殷紂的壓迫與虐待,不願為紂王賣命,反把英姿過人的姬發看作天望所歸,竟然齊齊倒轉矛頭配合周軍,引導他們殺入朝歌。

  姬發入得城來,記得多年前伯邑考正是亡於此地,又回憶姬旦與他從崇侯虎父子陷害中險象脫逃之事,心中不免感慨。

  思及到此,他即刻令人搜索紂王,但左右將士來報紂王見大勢已去,早已登上鹿台自焚身死。

  公元前一0四六年,殷商滅亡,周室立而代之,據有天下。

  姬發滅商之後以爵位分封親屬和功臣,他將姜尚封於營丘為齊國國主;封姬旦於曲阜為魯國國主,稱周公;姬奭封於燕,稱召公;其餘兄弟也一一封賜。隨他討伐的其它諸侯與部,姬發亦大行分封,終使天下初定。

  這些日子以來,姬發除卻大肆封賞之外,餘下時間一直在處理殷紂遺留的諸多事宜。

  他念著比千在民間的威望,再加上多年前曾得這位前朝王叔相助之恩,所以姬發首先便將比干改葬,並且在姬旦的建議下釋放被紂王囚禁的王子箕子。最後他與姬旦商定:即日將國都豐搬到鎬。

  這些事情進行得相當順利,但唯有對殷商王族的處置上,姬發第一次與姜尚意見不和。此刻姜尚趁著向姬發稟報已然誅殺妖妃妲己、朝歌百姓盡相歡走一事,再次奏請姬發。

  「武庚手中握有的兵力不容小視,此人陰沉好戰,斷不可能如此輕易投降,老臣認為他必然包藏禍心,以圖適機謀反!」姜尚與百官一併前來,他們皆贊成趁勢殺盡殷紂王室和貴族。

  原來姬發得天下後,武庚自動帶兵來投,姬發便饒他性命,但並未圈他封地,武庚一反高傲之態,感激涕零伏於姬發腳前,表示誓死忠於周室。甚至面對姬旦也畢恭畢敬,再無當年盛氣凌人之態。

  儘管明白武庚並非等閒之輩,但姬發心中亦不願在這時誅殺降臣。

  他眼望姬旦,發覺所掛念之人位列王公數日,伺於他身旁卻不發一語,神色極是淡然恬靜,好似面對他的只是一名普通臣子而已,這一感覺不由得讓姬發心中悵惘。

  「召公之意如何?」姬發掩下胸中翻騰的思緒,轉而問向姬奭。

  「將殷人中有罪的殺掉,沒罪的釋放吧。」姬奭想了想,這般回答。

  他覺得姜尚的建議不無道理,但又心知姬發希望聽到不同的意見,終是選擇這兩權的折衷之法。

  「如此亦不妥。」姬發搖搖頭,拿眼再次望向姬旦,卻發覺眼中人唇角邊習慣地浮上一抹輕微的笑意。

  姬旦總是知道他的心意,而不自覺地露出這般縱容無奈的笑容,這種熟悉的感覺如今讓姬發感到心疼。

  果然姬旦此時開口,朗聲說道:「我朝初立,國力尚未強大,濫殺無辜只會讓天下動盪,不利於我朝統治秩序的建立。」

  朝堂之上一片肅靜,只聽得姬旦接著又言:「如今這等時刻,應當讓殷人留在自己家中,讓他們耕種自己的土地,用我大周仁愛教導,不出三年天下必然歸心!」

  「旦的胸懷果然寬廣,足以助我朝平定天下。」姬發聞言甚是高興,他知道姬旦總會說出他心中所想。

  姜尚也頷首承認姬旦所言不假,但他卻仍堅持認為:武庚此後始究會有所行動,理應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如今我武王以仁治國,誅殺降臣終是不妥,但降臣終是隱有禍患。」

  姬旦轉身望向姜尚,一字一句地說道:「不如我們從中啟用一些商朝的才俊之士,為我大周效力。」

  「四哥,殷人雖然投誠但其心向著舊主,定然不會對我朝盡忠。」姬奭叫著姬旦為兄早已習慣,這一時之間仍改不了口。

  「所以我們便要『以殷制殷』,用武庚來統治殷商遺民。」姬旦淡然接著說下去:「只是,絕不可放鬆對武庚的看管。」

  「周公的意思是?」姜尚微皺眉,他終認為此事甚為煩瑣,不如一併除去武庚等人為妙。

  「武王可在武庚封地四周分立三個侯國,派人監管之。」姬旦坦然而言。

  「如此甚好,讓他們相互牽制,終不為亂!」

  姬發略一沉思,當即令他的兄弟管叔鮮、蔡叔度與霍叔處為「三監」,包圍了武庚的封地,著令他們好生看管殷商王室後人。

  姜尚見姬發旨意已下,他自思身為臣子也不好再諫,便率領百官告退。

  姬發則叫住姬旦,領著他向御書房走去。

  「旦,此次讓你子伯禽去你封地,而你則留在我身邊吧。」姬發示意姬旦坐下,輕描淡寫地說道。

  「這是你的命令嗎,武王?」姬旦抬眸望向仍然雄姿勃發的兄長,輕輕開口。

  他記得在多年前,姬發從未用這般口氣對他說過話,既是要求亦是涎著臉試探詢問,看來他與姬發之間真的豎起了一道極深的鴻溝。

  「老四!」

  姬發上前捏住姬旦的手,這聲稱呼讓姬旦怔了怔,不再發一語。

  「再許我兩年,旦。抱歉,又要讓你再等等。」姬發愧疚地說著,突然而聖的話看似不著邊際。

  「臣弟不明白大王所指何意。」姬旦無所謂地掀掀嘴角,冷漠的神情有些讓姬發心憂。

  「別那樣說,我知道你懂的!」姬發狠命地捏著,幾乎讓姬旦覺得手在發疼,「如今天下初定,我要讓誦兒有能力接手這一切,才可以與你……」

  然後,兩人都不再說話。

  良久,姬旦的歎息再度飄蕩於姬發耳邊,讓他的心一陣陣刺痛。

  「我累了,二哥。」

  姬旦若有所失的聲音讓姬發心驚,他忍不住將手貼在姬旦的胸前。他甚至可以感到姬旦的心在衣下的那處地方微微跳動,禁不住緩緩地撫摸著掌下之處,似乎希望可以藉此撫平姬旦所有的痛楚。

  「再則,你不能負了邑姜。」姬旦決然卻顫抖的聲音衝出唇時,也撥開了按在胸前的大手,那裡的熱度燙得他心悚。

  但是,姬發卻跟著上前緊緊地擁住了姬旦,仍舊如同任性的孩子霸著他最鍾愛的事物一般。

  「我前半生已然對不住兩個人。所以在以後的日子,至少我可以減少對其中一人的傷害而不再負他。」姬發伏於姬旦耳邊,快速將心中所想一古腦說出來:「所以,留下來助我,旦!」

  姬旦閉了閉眼睛,感受到姬發臉上最柔軟的部位觸到了他的額角。

  他不禁搖頭苦笑:他終是敵不過這個男人,只不過一句意味不明的言語,便又讓他快死掉的心再次發熱。

  既然已似什⼳都不在乎了,那⼳就再順著他一回吧。

  姬旦這般忖著,舉手輕輕地推開望著他滿眼柔情的姬發,轉身慢慢走出了王宮,讓臂間保存的溫暖漸漸地在涼風裡消散……

  周武王臨政後,姬旦頻頻上書,建議就地安置殷人。姬發聽從姬旦的建議,釋放了被關押的商貴族,並修整商容故居,還讓朝中大將散發了鹿台的錢財,打開鉅橋的糧倉賑濟飢餓的殷民。

  這一切措施都很快地爭取到民心,以及殷商百姓當中一部分有影響的仁德之人。

  接著,姬發採納姬旦之意,將伐紂的有功之臣和周室煙親貴戚中有才幹者,分派到全國各地,讓他們興邦建國,治理自己的封地;著令這些人只需定期貢賦,以提供軍隊所需,夾輔王室。

  就在周室漸漸地走向強大與正軌之時,王宮裡突然傳來武王病重的消息。

  姬旦這時卻因姜尚殺掉兩名不肯歸順的殷商才賢之士,正在齊國苦心勸戒姜尚要好生善待投降者。當他得知武王病危的消息時,全然不可置信,嚇得手腳冰涼、如墮冰雪之地,連忙辭別姜尚,日夜趕向國都鎬京。

  在此之前,姬旦根本沒想過向來身子健壯的姬發竟會病重,如今才知:原以為久因政事而變得麻木不仁的心靈,竟然在聽聞這一惡耗時就輕易地被擊得粉碎。

  姬旦曾尋思與姬發之間道不明的情思,也曾暗自神傷,甚至偶有抱恨之意,但終不敵將要永遠失去姬發的這一種感覺,讓他心神大亂而痛徹心扉。

  原來他這些年來辛苦建立起來的淡泊之性,在姬發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姬旦催著車伕加快行程,全然忘懷他自身久已未進糧米,只讓隨行侍者擔憂不止。

  但姬旦卻陷於自我思緒裡,若不是使宮以天子虎符急召他回宮,他真的以為這只是一個戲言玩語罷了。

  因為當日親自扶送姬旦上馬車趕付齊國的,正是對著他豪邁而笑的姬發。那張笑臉與炯然有神的眼睛刻在姬旦心間已經有那⼳久,他怎會容許這些東西在一朝之間俱皆消失?

  急奔入王室寢宮,姬旦一眼見著臥於龍榻上顯得有氣無力的姬發,以及滿臉哀切的邑姜,不由得晃了晃身子,臉色跟著泛白,喉間更是吃緊。

  「周公。」

  邑姜此刻為一國之母,只得如此稱呼姬旦,歲月並未在她美麗的臉上刻下多少痕跡,若然不是此刻這一身的憔悴,當真看不出她已是兩位孩子的母親。

  「武……王……如何?」姬旦迫使自己定下神來。走上前時,他陡然間慘白焦急的神色讓邑姜猛是吃了一驚。

  「你……」

  邑姜本想勸慰姬旦幾句,但她又想到即將死去的姬發,這心裡又是發痛又是混亂,如何將話說得出口。

  「旦……你來了?」昏睡中的姬發似有感覺地睜開雙眼,費力地辨認站立於他眼前之人。

  「武王,你……」

  「旦,你確有……許久……未叫我兄長了。」姬發低聲說道,閉了一下眼,立又打開。

  他這般虛弱的模樣讓姬旦好生心酸,終於忍不住伏於楊前,柔聲開口喚道:「二哥。」

  「我只等著你回來……」姬發斜眼望向雙唇好似青白的姬旦,不由得皺眉。

  他張嘴待要說話突又啞了聲響,好一會兒之後,才扭頭望向跪於床頭的姬誦,搖首歎道:「此子年幼不堪重任,我亦知此番劫數難逃,欲將王位傳於有德才之人。」

  他對於姬旦並不自稱寡人,此刻更是只凝視姬旦,雙目中隱盼期待之色讓後者好一陣心驚。

  「此事不須占卜,旦乃是最佳人選,我可當面決定。」姬發定定說道,望向姬旦之時眼神更是柔軟。

  姬旦垂眸,難道這就是姬發曾給予他的承諾?

  他呆呆地望著看上去似乎疲憊不堪的姬發,想著這個男人半生馳騁天下的英姿,眼裡終於流下淚來。

  「二哥休得再提此言,如此之舉只會不利於我大周,致使宗法混亂而已。」

  姬旦哽咽說道,心中突然悲傷異常,只覺股股陣痛至胸口處抽搐,直讓他停不住由眼內逼出的溫熱,「只須稍待,你的病症自會消卻,到時二哥親自調教太子,以保我大周江山。」

  姬誦盯著姬旦,原本聽得姬發之言而有所不滿的他,此刻卻意外之極。

  他從不曾見過姬旦落淚,印象裡,他總認為這位叔父為人隱忍堅毅,貌似溫和卻心如鐵石,為達所願亦不擇手段,短短兩載便收服大半殷人,委實不容小瞧。

  姬誦真的沒有料到,姬旦卻只因他父王一言而輕易神傷。如今他見著姬旦神情淒涼,好似真為父王的病所慟,便對姬旦的防備之心略為收斂。

  姬發還待再言,姬旦卻伸手掩住他的口。

  如此舉動更是讓在場之人嚇了一跳,但姬發卻毫不怪罪,依稀間覺得很久以前那位對著他板臉、訓斥的姬旦又回到了他的身邊,眼裡也漸漸地露出欣慰的光芒。

  姬發所提帝位相讓之事,終因姬旦涕泣誠心推拒而廢,此後再無人提及。

  然而姬旦日夜兼程趕回王都,身心俱疲,加之神情激盪,待他見過姬發,知其暫時無礙,不敢多擾兄長靜養,退出寢宮之後便不支暈厭,嚇得相送的邑姜玉容慘澹,生恐姬旦就此倒下,忙令人將他送入偏殿,並讓御醫小心看護。

  所幸姬旦只是疲乏之下傷心過度,晚間時分已清醒。

  他翻身而起,不顧太醫相勸直奔姬發寢宮,偌大的屋子裡只立著姬誦與兩名侍者。

  進門時亦得知姬發早令宮人攔阻探病群臣,只許姬旦、姬誦與太醫院的隨人進入。

  見著再次出現在面前,臉色稍好的姬旦,病楊上的姬發才咧開了嘴角,這般熟悉又欣慰的笑臉如今直讓姬旦心酸之至。

  「誦兒,給你叔父跪下。」

  姬發握住姬旦在他目光示意下遞來的手掌,輕輕地捏著姬旦指尖的時候,沉聲吩咐正欲悄悄離開的姬誦,殿內其它諸人亦乖覺退下。

  儘管姬誦不解父親的意思,不過他仍是聽話地曲軟雙膝,規規炬矩地拜於姬旦腳下。

  「二哥,你這是……」

  姬旦打算上前攙扶姬誦,但手被姬發牽著,雖然對方並未使多大勁力,可是他卻不敢掙脫亦不願掙脫。

  「磕!」姬發說著,眼望驚訝的姬旦時,浮了上些許歉意。

  剎那間,姬旦明白了,他亦禁不住顫了顫,但隨即握著他的手象徵性地緊了緊。見著往昔裡那只寬厚有力的大手如今變成這副光景,姬旦滿腔的哀苦登時化為憐憫,他咬牙垂眸再次昂首的時候,雙目一片澄明,清遠透澈,不容逼視。

  「大王放心,臣弟定當竭盡所能,好好相助太子以保我大周疆土。」姬旦木然啟唇。

  聽著姬旦再次對他的稱呼轉為對君主的尊稱,姬發只覺他的心被什⼳給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似乎總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將這些事推到旦的身上,而最應該給旦的東西卻吝嗇地捏在手裡,就連將心中真正所想的一句清晰表達之語,亦捨不得對旦說出。   

  讀著姬發眼中的慚愧與懊悔,又瞧著跪在地面上雙膝似乎開始發軟的姬誦,姬旦閉了閉眼,他終是不能見著姬發用這般又是為難又是期望的眼色看著他,在這種目光的溫柔逼迫下,有哪一次他沒有應著姬發的要求呢?

  所以,這一回亦不例外。

  姬旦輕輕將手小心地從姬發掌中掙脫出來,快步上前,扶起了一臉迷惑的姬誦。

  再一次,他感覺眼睛熱熱的,但卻沒有再淌下淚來。就當在卷阿山中心繫姬發的那一刻開始,這便是他選擇的道路,他根本沒有理由埋怨任何人,亦覺沒有那個資格。

  仍然雲淡風輕地微笑著,姬旦回頭彎身,溫柔地替帶著滿臉憐意與疼惜還有愧疚之色的姬發理了理散發,然而挺腰轉過了身。

  「旦,再等等,我一定會……」

  姬發微弱蚊蠅的模糊語聲,風過般飄進姬旦耳內,顯出幾分蒼涼。

  姬旦沒有回首,他很想再次對著病人綻開笑容,但他此時已然心神交瘁,沒有半分力氣迫使自己那⼳做。

  「這個東西藏於我身已久,如今該讓它還與你了。」

  聽著姬發費力之言,姬旦總算轉身,入眼,便看到病人握在手中的玉塊。

  豁然間明白了一切,這塊在他神智不清時被人拾走的東西足已說明一切。姬旦渾身顫抖,心中傷痛難以自制。

  姬發竟然一直隱而不發?他竟然眼睜睜見自己為此事傷神多年、看著自己在這無力又無望的境地裡苦苦掙扎?

  「對不起……」坦然罪過的王者黯然由衷道歉:「我原想以這個借口,便可許你十年之期……而徹底將……我最重視的……擁有……如今看來……」

  姬旦垂淚,陡升的怒火卻因姬發短短一語煙消雲散。

  姬發,始終是他命中剋星。總算他此刻知道姬發並非真正對他無情,儘管明白這一點是在長年的欺騙之後。

  見著姬旦的神情,姬發無憾地閉上雙眼。

  他知道,無論如何,姬旦總會原諒於他。這一點,僅從姬旦沒有將玉從他手中取回,便足以知曉。

  他緊緊地握著手中之物墜人夢鄉,只留下全然不明所以的姬誦,怔怔地看著他二人發愣。

  倦,極度的疲倦。姬旦攏了攏衣襟,裹著止不住陣陣泛涼的身子,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他快步出得寢宮斥退眾位宮人,逕直奔向太廟。

  難得一見平日德高望重、深沉如水的周公這般失魂落魄的神色,侍者們皆不敢言,只得引命退卻。

  推開朱紅的木門,姬旦立即軟倒於地,剛才走過的那段路彷彿已耗盡他體內所有的力量。

  但略歇得片刻,他掙扎著起身,跌跌撞撞奔到先祖太王、王季與文王牌位前,直直跪於其前,忍耐已久的淚水終於滑下。

  「列位先祖,今武王病重垂危,定是你們希望召名子孫相伴膝下。若然我周室欠上蒼一個孩子,那就讓我代替武王去吧。武王雖然勇猛,卻不及我多才多藝,定然不能好好侍奉你們左右。」

  姬旦泣日:「所以,懇請先祖們庇佑我王遠離病痛之若,許他康寧永樂。」

  回應姬旦的,卻是空蕩蕩的隱隱回音。

  姬旦向來信奉卜算、敬重鬼神,如今他向上天祈求當真誠之至。

  他也曾對姬發那句曖昧不明的承諾抱有期待,但內心深處亦深為明白:姬發斷不會為他離棄大好江山。

  但即便如此,他仍不希望親眼目睹姬發先於他亡故。如果定要逝去一人,倒不如以他之命換取姬發安好。因為他確是乏了,在這⼳多年的欺騙之後,他當真不願再受這情愛之累。

  姬旦伏於地久久不得起身,只在嘴裡聲聲重複低喃,直至天明。

  此次太廟禱告之後,姬發的病情似稍有好轉,但數日後便從宮中傳出訃訊——

  周武王姬發於夜半病重崩殂,終年四十五歲。(注一)

注一:歷史上周武王的生卒年皆不詳,有關周武王死亡的時間有三種說法,九十三歲、五十四歲和四十五歲,在此筆者選用四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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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姬旦身著炬領玄衣,木然跪於姬發梓宮(注二)之前,這偌大的殿堂裡除他之外,只留有數名剪修燈花、添燈油的宮人。

  據聞此為姬發臨終前嚴令囑咐,夜晚祭祖之值只容姬旦操之,旁人就算邑姜、姬誦亦不得入內。

  姬旦無法探究姬發此令有何意義,若這是姬發實現對他的諾言,也算是做到了吧?

  畢竟這最終的相伴時刻,姬發僅留給了他一人。

  晃動的燭火下,姬旦望著黑色厚實的千年沉木,這副隱隱散著香味的梓宮便是姬發的歸宿,不管裡面這個男人生前是否擁有天下塵土,最終所得到的卻只是這不到兩丈之地。

  那⼳姬發一直以來所爭奪、所付出、令萬人犧牲的,以及他自己一直竭盡心力輔佐換來的東西,有什⼳意義?

  姬旦恍然不覺殿堂中燃亮的燭火此刻竟然匆明匆暗,好似有風從窗格裡拂進來,將那幾名一直低眉燒紙的宮人吹得沒了影兒。

  不知道姬發一個人在裡面躺著,可否寂寞?

  姬旦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輕輕撫摸梓宮黑色的封蓋,然後緩緩地將頭枕在了那上面。

  堆放在姬發這副梓宮四周的有不少芬芳之物,用以掩蓋梓宮內部的味道。但姬發逝去這三日來,並無一絲異味自這沉香之味中傳出,想必是這木料異常堅固所致。

  然而姬旦此刻沒有心力探究此等閒雜事,他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眸,怔怔地凝視光滑的封蓋,好似欲將此物看穿一般。

  姬旦不敢掀起蓋來,因為他不願確認姬發真在裡面。如同這樣的光景,多年前似有過一回。

  在姬發第一次偷偷帶他著爬上卷阿,曾一時玩笑假意將他拋於木林之間,以希看到他哭泣哀求的光景。但最終姬發卻因自己不慎跌倒而悻悻從樹後鑽出,雖然嘴中不停抱怨但腳下卻不停,背負他行巨大半夜,累得幾欲力盡才將他帶回行宮——

  自此之後,姬發領著他游卷阿時就再不會鬆手……

  那⼳,此刻若然揭開棺蓋,姬發會不會像多年前從樹後跳出來那樣,叉著腰對著他爽朗大笑?

  姬旦從不曾知道他的淚竟有如此之多,幾十年來的隱忍,卻在這一夕之間盡皆喪去。

  「你這個,騙子!騙子!大騙子!」姬旦低喃自語,初時語聲尚弱,用不了多時卻漸漸激奮起來:「你不是我兄長!姬發應我之事便終會做到!他絕不會食言!」

  十年?不是說好的嗎?

  就算這十年之約已然過去四載,就算姬發對他的態度永是這般模稜兩可,就算姬發有妻有子,就算姬發在那次擁抱他之後沒有坦承,就算姬發還期望絆住他的腳步,驅使他繼續為其子效力——

  但那個男人始終活著,會對他笑,會握著他的手,也會像個真正的兄長那般摟著他的肩輕輕地拍打著……

  他不怪他,不怪他所有的隱瞞與算計,只求他永生平安!

  胸口有如數柄短刀插入一般疼痛,憤慨的話語飄蕩在空曠的偏殿直衝木樑,最終盤旋於半空中漸漸衰弱。姬旦狠狠地用力拍著梓宮的木板,終將這一生所盼、所怨、所哀、所怒全部傾洩發出。

  然而姬旦的擊打並未堅持多久,數下之後他便頹然而倒,跌坐在姬發靈前。雙目朦朧間,彷彿又嗅到卷阿風中的味道。

  姬旦恍恍惚惚地發覺他已身處那片叢林之中。依稀看到一片高高的天,白白的雲,柔嫩的草綠色,還有叢中那一個向他揮手奔來的高大人影。

  十八歲以前的姬發總是這般發出爽快的笑聲,然後會用力撲倒他,讓他們兩人從斜斜的山坡上滾落至溪邊。

  風過、草飛、蝶驚……

  姬旦不斷地顫抖,唇頰皆白,但天旋地轉間那股離奇的開心舒暢,卻是與記憶深處裡的片段毫無相異之處!

  好似姬發這一回也依著那不成文的規矩,如願來到姬旦面前,而他的容顏也好像與十八歲毫無差異一般,讓姬旦看得心神搖曳,腦中混亂一片,根本不作他想。

  低沉歎息間,熟悉的味道捲裹而來,倘若這離奇的幻象僅為美夢一場,姬旦亦不願就此清醒。

  如絲般的氣息鑽入他的衣領之間,直讓姬旦渾身顫慄,他探出手,緊緊地抓住憑空出現之人,發出陣陣撕心裂肺的呼喊。

  但很快,一切歸於平靜,姬旦腰下一軟更加無力張唇:他已說不出話來,哪怕就一個字!

  就在這剎那間,姬旦感到他被出現在眼前的姬發熟練地攬進懷裡,燭光熄滅時夜風吹過,清爽得讓人心曠神怡。

  但圈著姬旦與其臂膀相挨的胸膛卻是那般地真實,灼熱感一波波湧來,熾得姬旦神智模糊,心魂劇烈動盪,幾欲暈去。

  「旦。」

  似遠似近的呼喚從姬發口裡進出,姬旦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低頭在他耳邊柔聲喃語。

  一聲又一聲,似透過厚厚的衣,深深地如同水流這般滲過來,敲擊他的胸門。

  是夢⼳?是夢吧?好一個奇怪卻難得的夢!

  姬旦所行的堅強於此卸下。此刻,他甚至可以發覺:喚著他的男人那又哀義憐的臉龐,隱隱約約地從他眼裡飛掠而過。

  「姬發,是你⼳?」無意識地,姬旦輕輕詢問道。

  如今這情形,他哪顧得什⼳君臣之儀、什⼳兄弟之義,只像個溺水者抓住—塊浮木般地珍惜萬分。

  立刻,他又察覺那個姬發溫柔地拍打他的後背,接著義是抱著他的身子輕輕地搖晃。

  「天人相隔並不可怕,們讓旦孤獨地活著,那才可怕。」姬發繼續安慰著懷中人:「所以我來了,此後定會永伴你左右,再不分開。」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真的是那個打小疼他、寵他、算計著他,又似乎隱隱懼著他的姬發!

  姬旦癡癡地看著這人那寬闊的眉、威嚴的眼還有那英俊的臉龐,時而那般清晰逼真,時而又如漾在水面的波紋那般模糊圈散……

  但是,不管這個姬發是人是神是鬼是魔,他再也不放開了。他伸出手,牢牢地抱住了姬發的頸,將臉頰貼在那人的懷裡,再不願鬆開。

  跟著,姬旦感到他的身子被什⼳東西托起來,穩穩地被固定在一個讓他不願意離開的溫暖懷抱中。

  圈住他的結實雙臂在背上溫柔地摩挲著,緩緩地,手從背部向下栘。

  姬旦全然不在乎,只癡癡地盯著在他眼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姬發,享受著這個男人試探性的撫摸。

  口澀、喉緊,舌苦……

  山風般清爽的味道,甘甜醇烈……

  心緩緩地狂跳,雙眼又開始模糊不清……

  直至激盪的心再次漸漸地歸為平靜,姬旦陡然間心澄目明。他感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急促喘息聲,亦彷彿聽到卷阿山中小鳥嗚叫的清脆聲響,還有輕風拂過木葉的聲音。

  最後他覺得像被一片厚厚的柔雲、一潭湛藍的溫水或是一張白色的暖氈所包裹著,時間久了,卻都有些燙得他心跳難安。

  由著身體沉浮在包裹他的這團溫軟之中飄飄然然……

  單衣開閉攏合之間,姬旦越加被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驀然間,他感到體內一股不清不楚的絞痛迅速地蔓延,禁不住淺淺呻吟出聲。

  這一回確是真實地感受姬發的懷抱,讓彼此炙熱的情慾之火燃遍全身,遠非初次的驚慌失措。

  演變得越來越劇烈的疼痛震撼住姬旦的心魂,身體剎那間破裂的錯覺令他心神俱鈍,但包著他的柔軟與溫暖卻越發強勁,直讓他胸口發沭,無法推卻那股伴隨而王的莫大痛楚。

  突然間熱了起來,身體如同著了火般,炙得姬旦幾乎無法呼吸。但他僅僅只是對著瞧不真切的姬發綻開唇角,酣然淺笑,讓純淨如昔的黑眸裡面退卻了不少痛苦。

  抱著他的確為姬發⼳?不僅是一個夢,一個幻象?

  姬旦不願探究,他覺得或許也只有夢幻才能給他如此愉悅的體會!哪怕是夾雜於其間的疼痛,也根本算不上什⼳。

  閉上眼,神魂飄飛,讓意識隨風而逝……

  意識飄遙著,擁著姬旦的模糊人影,似是離得更近……

  這一生,終是要走到盡頭吧?抑或是永遠掉人魔障之中?

  疲倦地閉上雙眼,任由身體顛簸搖晃著,姬旦最後一絲僅存的意識也漸漸地隨之遠去。

  或許——

  這輩子,姬發於他,終是水中月,鏡中花。

  夜半時分,姬旦終於在混沌中費力睜開眼,迎上一雙似已緊緊凝望他許久的炯炯大眼。

  「你?」

  抽然吸氣而起,腰下一直纏繞的鈍痛,卻讓姬旦再次跌進溫暖的懷中。

  「莫非,旦以為我們此刻同落黃泉?」坐在床邊的男人帶著微微的笑,溫柔地拂過姬旦微亂的鬢髮,「姬發將會在一個月後大斂下葬,自此世上再無周武王。我只是伴著旦終老的一名普通侍衛。」

  「你,好大的膽子。」姬旦立即悟了,他悠然盯著姬發,心中傷痛雖減,但惶惑卻慢慢地滋生。

  「沒辦法,這些年來你整個人瘦了一圈,終日裡神色鬱鬱極為不歡,我只能提前行動,否則我真怕現在睡在梓宮裡的人就是你。」姬發說著,眼裡閃出一抹濃濃的愧色,「我曾說過,至少這回我不能再負你!」

  那⼳對邑姜、對姬誦,對這個男人所應該負有的責任,對方就真的全然為了他而不顧了⼳?

  還有,他們這層有著「兄弟」外衣的阻隔,姬發也全然不顧了⼳?

  是什⼳讓姬發如此之快地做出此等駭世之舉?

  姬發深深地看著姬旦那雙深如幽潭的黑眸,仍如十六歲那時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歲月的風霜並未留有太過深刻的痕跡,但清腥秀麗的臉頰卻已印出讓人見之心驚的憔悴,彷彿只須稍加逼迫,姬旦便會真真正正碎於他眼前。

  種種這般,促使姬髮根本不能再猶豫,亦不能退縮,他便在兩名跟隨他數十載的死亡相助下,精心策劃借病而遁。

  他本想在事後再與姬旦聯絡,然而當他見著姬旦在他靈前幾乎全然崩潰,他就再也壓不住心慟,毫無預警地擁住了姬旦,再不容他們退卻。

  而事前,姬髮根本無法告訴姬旦,以他對姬旦的瞭解,他深知對方定然會竭力反對——哪怕這是姬旦渴求許久的唯一願望。

  因為,太過冒險;對姬旦來說,只怕是稍加危及姬發的事,他都絕不會允許發生。

  可是,他卻讓姬旦等得太久、太久……

  久得連姬發自己也無顏再甘於平靜。

  「誦兒有邑姜照料,朝事你亦會輔佐,我並不擔心。」姬發握住姬旦微溫的指尖,一定一句地說道:「我欠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這卻是實話,姬發與邑姜多年夫妻,卻是親厚多於情愛,姬誦出生之後他二人以禮相待,都似無法再度身心結合,而姬發也知此刻堅韌如邑姜,只怕已然不會像姬旦這般對他的「死」而感到如此傷痛。

  「所以這之後的事,你打算交予我來應付⼳?」姬旦說著。看見姬發眼中慚色越濃,莫名地,他心中的煩燥與惶惑竟然漸漸開解。

  「旦,對不住!」原諒我最後的自私吧!做出這個決定,亦只是希望你沒有心結、安然輔佐誦兒,並且能夠與你廝守終生而已。

  姬發由衷說著,攬過姬旦,讓這具柔軟的身子緩緩地靠在自己的懷中。

  也罷……什⼳時候,拒絕過你?姬旦垂眸,試探著拾手扣住姬發寬厚的後背。昨夜之事,並不是一場夢!

  姬發認命般輕聲長歎,感受姬發溫熱的氣息劃過耳垂——只需明白這一點,此生也便足矣!

  拂曉時分,姬髮帶著深深的歉疚與隱隱的期望,如幽靈般消失在王宮,將周主之死接踵帶來的內憂外患留給了姬旦。

  武王崩後,其幼子姬誦繼位,號成王。

  在這周代初立尚未穩固而成王年幼的時刻,姬旦以其非凡的才華與威望執政稱王,代天子處理朝廷要務,廣搜賢才,幾欲達廢寢忘食之步。

  成王誦於此期間極為配合姬旦攝政,竟然一反往昔倔強,對姬旦甚是敬重,這多少讓姬旦頗感欣慰。

  然而就在成王二年時,管叔姬鮮卻因妒忌姬旦卓越功績,而他自己則為姬旦之兄卻不能攝政,不平之下四處散佈謠言:周公將不利於成王。

  傳聞還言,姬旦不去他的封地魯國,卻讓其子伯禽代勞,其目的就是要留在朝中伺機篡奪大權。

  而被三叔監管中的武庚終等到這個機會,令侍其左右的崇應彪將此等言語四處散播,很快地便傳遍眾諸侯國,引來不少誹語。

  這一日,姬旦送走從魯國前來探望的伯禽,回到內室之時姬發早在屋中等候,桌前還布著幾碟精緻小菜,卻已發涼。

  「如今形勢如何?」姬發終日盔甲覆面掩去面目,唯有與姬旦獨處時才露出臉來。

  這些年裡,助他假死而遁的兩名死士皆染病身亡,他與姬旦二人竟將這天大的秘密成功地隱瞞下來。

  「將這些菜熱熱再食吧。」

  「武庚知道你封三哥他們將他圍而管之,就是為了監視他。因此,這些年來他相當安分,在三哥他們面前畢恭畢敬。

  「據聞武庚不時給三哥他們送去金銀珠寶和美女賄賂其心,時間一久,三哥自然便會覺得此人不錯,對其戒心漸失。」

  姬旦微搖首,坐於姬發身旁拿碗夾菜,一面輕聲歎道:「只怕如今三哥他們已將武庚看作知己良朋吧?」

  「以我看來,武庚那小子接下去便會聯絡殷商舊部,說動姬鮮那好大喜功的呆子發動叛亂吧?」

  姬發最為瞭解他每位兄弟的脾性,做出這等猜測,也早在姬旦意料之中。

  只是他亦知,姬鮮他們不過是垂涎姬旦這攝政之位罷了。對他忠誠如斯,除卻姬旦,這世上還有幾人?

  心裡思忖著,姬發忍不住伸臂握住姬旦的肩頭,輕輕地摩挲。

  「探子來報,武庚遣人去了佳夷,只是不知豐將是否會答應他們舉事?還有其它往日裡不大服從我朝的小國亦不容匆視。」姬旦揀著幾色素菜嚥下,發覺姬發似頗為不滿他這選擇,禁不住綻顏。

  「如此說來,情況似乎極為不妙?」姬發不容分說,舉筷將幾塊松肉放進姬旦碗中,皺眉道:「師尚父一直按兵不動,亦沒來信相問,恐怕他也相信你有不軌之意。」

  一時間,他對姜尚亦不禁有些埋怨,姬旦禮賢下士,為政務甚至到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的地步,他親眼見著心愛之人這般勞累,姬發未免好生心疼,不由得自責他一時衝動,將這副重擔全然壓在姬旦纖瘦的肩膀上。

  「好在奭弟總是站在我這一邊。」姬旦見著姬發神色,哪有不明白這男人的心意,他不禁輕笑,轉了話題。

  日前,他依著姬發遁身之法對外宣稱淳於纓病逝,而將終使姬奭與她永相廝守,只等他們那三子再略長年華,才將其身世俱實相告。

  「豐將那蠻子凶悍,若他引兵加入,你可要小心。」姬發此刻雖真正擁有姬旦,但回想前塵,終會對覬覦姬旦之人耿耿於懷。

  「多時不見,他畢竟顧著族人,又怎會將心力放在雜事之中?」姬旦笑道轉而輕哼:「不知是誰,當年竟將他所做的事推到人家頭上……」

  「老四!」

  姬發無可奈何,只得苦笑搖頭接受戀人的譏諷,畢竟當年確是他不對。

  兩人正說話間,宮內侍者傳旨,卻是成王誦宣姬旦即刻進覲,姬旦不及再與姬發說笑,只得起身趕赴王宮,留下姬發望著這幾色小菜愣愣發呆。

  來至成王行宮,姬旦突見列位王公重臣俱在,而成王姬誦則端坐王椅之中靜靜地看著他。

  原來周公不利於成王的言論已經傳進王宮裡,如今卻是這些滿足安逸的貴族前來向成王進言,他們皆懷疑姬旦執政的初哀。

  姬旦見著此處聚集之人臉上的神色,心中直是發冷。他還未說話,姬誦卻揮手斥退眾人,只留下姬旦獨自相陪。

  「成王,臣……」

  「不必多禮。」姬誦卻出聲阻止姬旦再行叩拜之禮,他親自走下王座,雙手扶著姬旦雙腕直視其眼,匆道:「其實叔父真正想做之事,便是遠離這塵俗是非吧?」

  姬旦微怔,抬頭看著直至他肩下的姬誦,驀然間,從此子目中讀出了久違的親厚之意。

  「我聽見的……父王病重叔父歸來時在太廟祈望的話,我全部知曉。」姬誦昂首迎上姬旦的凝視,平靜的容顏泛起波瀾,道:「叔父忠厚之心可表日月,侄兒好生感激。」

  所以姬誦這段日子以來卻是那般乖覺,再不於他面前任性而為?

  姬旦望著微感尷尬而移掌拉著他衣擺的姬誦,腦中浮現多年前他也是這般牽著姬發,跟隨那個男人的腳步,禁不住在眼裡浮現絲絲溫柔。只是姬誦自稱為侄,這還是他成年來第一次出現,直讓姬旦心裡禁不住生疑。

  姬誦定定地望著拿眼撫慰他的姬旦,自姬發離開之後,還是他第一回收到姬氏長輩如此愛憐疼惜的目光,恍然間胸中暖暖,好似親見其父一般。

  「可是,侄兒卻仍然那般對待叔父……」姬誦接著想到一事,不由得回過神來急步奔回座前,從桌上拿下一隻小盒。

  等姬誦再次回到姬旦面前,伸手打開檀香木盒時,姬旦看到裡面整齊放著一排潔淨指甲與一束光亮黑髮,他不由得吃了一驚,不自覺地望向姬誦。

  「成王,此物你從何得來?」姬旦不得不問,他原以為這盒物事已讓他好好收藏,卻不料如今讓姬誦拿在手裡。

  「叔父,兩個月前侄兒偶染奇症,如今痊癒,卻不知是因叔父剪下指甲與髮絲,祈求上蒼以身代侄受之。叔父對侄兒如此厚愛,小侄怎可還喚你為臣?」姬誦說著,飛身撲入姬旦懷裡,忍不住眼圈泛紅,到後來說話間竟微有啜泣之音。

  「然而,此盒卻是我令人探究叔父行蹤時發現的。」

  姬旦一怔,尚未轉過味來,姬誦卻已在他懷中羞愧地流出淚來,他只得伸手連連撫慰這半大孩子,同時心知姬誦之前終有疑他之心,所以表面恭順,實則暗地遣人四處搜他謀反罪狀。

  也就當他誠心為姬誦祈福,將這祈文與來自他身體的東西小心藏好之後,這小盒便被人送到姬誦眼前。

  姬旦心知,侄兒滿懷興奮地認為收集到他的罪狀而打開盒子,見其盒中之物時定然難過自責,再則尋思姬誦的個性,當真與姬發頗為相似,他心裡這般忖著也不再多有怪罪,只一笑置之。

  但姬旦跟著在心裡卻著實一緊,所幸姬發的下落尚未有人知曉,看來此後定然還要小心行事才好。

  「若小侄再疑心叔父,必遭天譴!」姬誦見著姬旦毫不介意待他溫柔如昔,心中止不住越發羞慚,舉止也更是對姬旦親密。

  「我近來常思卷阿風景,確實很想回去定居。」姬旦輕輕地環著姬誦歎道,他知這少年已不能拒絕他的任何要求,但他此刻卻不能一走了之。「如今危機四起,還不是臣離開成王的時候。」

  「叔父休要在誦兒面前自稱臣子!」姬誦央著,同時在姬旦懷裡仰起臉來,撒嬌似地蹭了蹭姬旦的臉頰。他覺得好生舒坦,就如幼時在父親的懷中一般。

  姬旦無法拒絕,只得含笑應了。

  「那叔父打算如何處置謠言之事?」姬誦此刻愧對姬旦之心尚厚,對他親近之意油然而生,隱隱將姬旦當作父親般看待,言行舉止間遂隨便起來。

  「成王……誦兒,容我三個月後先行離開吧,待得時機成熟,我定會回來澄清一切。」姬旦輕聲道,只見著姬誦忙不迭代地點頭,忍不住抬手撫了撫懷中少年的頭顱,送給他一抹淡然的微笑,立即換來對方欣喜的神色。

  「什⼳?姬誦居然在這時候決定將你貶出鎬京,迫你回捲阿定居?」   

  姬發聽著姬旦從宮裡帶回的消息,不由得勃然大怒,「那小兔崽子實在可惡!絲毫不知天高地厚!」

  「這一點卻與你極為相似。」姬旦舒舒服服地啜著姬發為他熱過的參湯,瞇著眼笑道。

  「旦!休得在此時再說玩笑話!」姬發有些急了,由後摟著姬旦的腰輕蹭抱怨。

  「誦兒天資聰慧,雖然年紀小小,卻已然明白我此刻離開國都的用意,你是他父卻不解,豈不讓人覺得好笑?」

  「算了,不與你鬥口,從小到大又有哪一回勝過你?」姬發洩勁,「可你為何決定三個月之後再啟程?」

  「邑姜與我先後修書師尚父,如今他老人家已信我忠誠之心。而我現已授他可任意調動兵符討伐全國叛軍之職,這樣就使師尚父沒有了顧慮。」

  姬旦淡然坦言:「不出三月,我料師尚父便足已準備充分,我們只等武庚他們前來,一併除了乾淨。」

  「老四,你近來越發心狠了。」姬發看著說著這話時神情自若的姬旦,撐不住笑言,換來姬旦瞪目一眼,頓覺有趣,也便掩下心中微微憂慮。

  同時姬發心知亦明白:姬旦留守國都,終會使武庚不敢輕舉妄動,而這三個月的時間也足已容姜尚排兵佈陣,構思萬全。

  「所以此三個月裡,正好趁機制定律法典樂,以固我朝。」姬旦歎道。

  姬發默然,他明白姬旦本就細想此事。日前他曾告知姬旦周地目前人口不足,民間百姓缺乏禮教,導致世風日下,婚俗混亂,這惡果便致使百姓生育之後,竟有血脈紊亂、嬰兒過多夭折,或有先天不足的現象發生。

  姬發看在眼裡甚是為此擔憂,所以姬旦就冥思解決之法,姬發當然懂得這不僅是姬旦心繫百姓,亦是希他舒展眉頭。

  他欠姬旦,何止用一個帝位相抵?

  姬發垂首,伸掌輕輕地摩挲姬旦臉頰,換來對方昂首對他一笑,兩人心間俱溫存柔軟,相擁而揉,自又好一番纏綿。

  翌日,姬旦規定天下同姓之人不可婚配,暫以解決周人血脈混亂之憂。

  此外,他還建立一整套禮樂制度,親自製禮教民,包括了貴族們衣食住行、喪葬婚嫁等一切行為規則。

  姬發冷眼旁觀,見姬旦就連大臣們什⼳等級、什⼳場合應用什⼳禮樂也做有嚴格的劃分,禁不住佩服他心思之密、構想之全,當真世所罕有。

  這一日晚間,姬發見姬旦這偏靜後院裡葫蘆生得好,不由得手癢,摘下幾枚進得姬旦房裡,卻見他愣愣出神。

  他許久未見得姬旦有著這般煩惱的模樣,禁不住詫異起來。

  「旦,你近日裡忙著整飭民風,就連飯也不好好吃上一口,怎⼳此刻又發起呆來?」

  「百姓不重禮教,我自應先培育他們此心,所以適宜從婚嫁做起。」

  「你想的東西,定然不錯。」姬發點頭奇道:「那你此時卻為何如此發愁?」

  「男女娶嫁成親,我初設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敦倫七步。今日朝堂之上,我又向誦兒示範前六步,他與百官都贊成推行。」姬旦挑眉說道:「但最後一步敦倫,便是新人依禮施行房事之意……」

  「你無法找人演試給百姓看吧?」姬發立即明白過來。

  「是,我也覺非常為難。」姬旦皺眉。

  「那就別管這步,跳過便是。」姬發笑道。

  「可是,誦兒相當好奇如何敦倫,私下裡問過我好幾回如何行房。」姬旦皺眉說完,卻聽到姬發在旁放聲哈哈大笑,不由得心中微惱。

  「好啦,那小子賊得很,怎會不知這男女之事?你不必理會他。」姬發摸摸下巴說著,順手將手中葫蘆瓢遞與姬旦。

  「你制定的規章理法,世人皆稱為周公之禮而盡相學之。這些已有成效,你也不必太過強求完美到每一個地方。要知道:在你辛勞之下,如今我朝禮樂相輔相成,早已到達軟化百姓的目的。」

  「但若不教導整套禮成,我終無法安心。」姬旦恍眼見著這一對對的葫蘆瓢,忽然間靈感頓生,他從中取出其中一對以此為喻。

  「敦夫婦之倫,就如這分開的瓢一般,新人於禮成後進入洞房身心合一。其儀式嘛,應是男子位在上方伏俯身體,而女子身處下方以仰臥之姿相迎。

  「如此這般,定能使陰陽和諧,而讓我周室百姓子孫緊衍,我明日可上請誦兒令百姓置其與婚儀之上,以善其禮。」

  「難為你竟從這東西上想出演試方法來。」姬發聞言歎道。

  他把玩這對葫蘆,看著這兩半一俯一仰,禁不住心中一動,回首對著姬旦吃吃而笑。

  而此時,姬發但見得眼前人因悟出演化之法而眸中越加清亮,整個人因喜悅而顯得尤其容光煥發,讓人見之心酥。

  姬發靜靜地看著,只覺心中暖暖,驀然間他雙目忽然一亮,突地上前擁住姬旦腰腹低聲喚道:「老四。」

  姬旦聽得姬發之前笑聲似不懷好意,這回兒又叫得頗為古怪,不禁側身轉頭疑惑地看向姬發。

  「你研究這些東西幹嘛?不如我們……」姬發呼吸亦不穩,他一舉攔腰抱起毫無防範的姬旦,咬著懷中人耳垂輕笑,「不如我們此刻便進屋,先行嘗試你所定下的這周公之禮吧!」

  低聲驚呼中,姬旦不由自主伸手攬住姬發的頸項。輕聲笑語與溫柔的喃息於垂下珠簾內傳出,繚繞屋脊,久久不散……

  三個月後,姬旦於朝堂上奏表請辭,稱病隱朝;成王御准,滿朝上下盡傳周公心懷叵測為王所棄。   

  然而不管傳言如何,姬旦此刻卻與姬發居於卷阿山間,撿這難得空閒遊戲於山水之間。

  姬旦令近身隨從全部駐於山腳,每日定下兩個時辰封山之期,不許任何人上山打擾。

  他這一舉自是為了掩飾姬發行蹤,而可與之安心休憩,選定時辰,亦不過念著這附近以山為生的百姓罷了。

  幸而姬旦在民間聲望極高,百姓在這兩個時辰裡俱自覺遵循,沒有私自攀登卷阿砍柴打獵。所以姬發二人這段時日,卻過得相當愜意。

  「波啦!」

  姬發浮出湖面時,手裡拎著一條猶自擺動的大魚,對著坐在岸邊拿手支著下巴望向他的姬旦揮手大笑。

  「今晚上咱便用它裹腹吧。」姬發躍到姬旦身邊,甩頭拋下這一臉的水珠,神情間極是興奮,這模樣倒似八歲孩童一般。

  姬旦拿過竹簍將魚放進裡去,一面細細打量開心之極的男人。練就一身武藝的兄長雖年過四旬卻仍然強健如昔、豪邁依舊,容貌就只與他三十多歲時相差無幾。

  尤其在這無憂無慮的卷阿山裡,這個男人更顯英姿勃發,時常會讓他不自覺地看得目不轉睛,禁不住尋思如今所見一切是否只是他的幻想。

  「旦?你傻啦?」姬發伸手在姬旦眼前晃晃,「我們快些回去將它剁成小塊,燒炒而食。」

  姬旦點點頭,便隨興沖沖的姬發,向他二人在山坳裡落腳的屋館走去。

  「時候快到了,待會百姓便會上山來,唉。」

  姬發興猶未足,走得幾步回頭看了看那湖,好生惋惜不能再留一陣,禁不住低聲抱怨起來:「弄得跟個不能見人似的。」

  「哦?」

  姬旦聽了這話也不發話,只淡淡地應了一字,沉默許久,跟著又問道:「很辛苦⼳?」

  姬發話出便已覺後侮,連忙上前牽住姬旦手掌搖搖,意味他並不介意這般生活。

  姬旦斜眼看著他,突然笑道:「好像父王在時,為強百姓之身,曾在岐山下渭河畔敦他們製作膳食。」

  「是啊,我還記得父王將這種肉丁做成之物稱作臊子。」姬發知姬旦有意轉開話題,便含笑應下去:「我幼時常吃這大肉澆湯麵,如今釣著這條魚兒,也怪它運氣不好。」

  「可那物並非用魚肉所做……」

  「只要是旦做的東西,皆是美味。」姬發嬉笑著捏了捏姬旦的手掌,突又似想到什⼳樂事般,竟撐不住噴然而笑。

  姬旦似惱非惱地瞪了姬發一眼。原來自他二人隱在此地之後,除卻山下侍衛偶爾送糧食到來,並無其餘下人相伴左右。所以,這下廚煎炒之事他二人也便親手操之。

  姬旦雖然文思敏捷,處理政務得心應手,但不似姬發年少時曾一時興起,向軍中大廚討教過膳食之法。

  所以,姬旦對烹飪卻是一竅不通,初時試做飯菜鬧出不少笑話,所切之菜非長即短、非粗即細,所煮之物非生即焦,只讓一邊操手相觀的姬發嬉笑不止。

  原來這等之事向來是姬發所辦,就連多年前姬旦受傷那回也不例外,所以姬旦從未上心研習。

  但這一回被姬發笑得狠了,姬旦才暗自在心中發誓,定要做出像樣的膳食來。

  他冷眼用心瞧著平日裡姬發的舉動,幾天下來卻也知道七、八分,如今總算能夠做出可下腹的食物,他才覺好受些。

  然而,姬旦這許久未現的好勝之態看在姬發眼裡,卻是說不出的難能可貴。

  每當姬旦那雙幽黑的眸子認真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不放過任何習得廚藝的機會時,其淡雅面容中所透出的執著與拚命掩飾的神情,都讓姬發覺得好生可愛,恍然間,感到立於身邊的人仍是當年那個十六歲的少年一般。

  「加水的時候不要太多,即使是魚兒燉太久也不會鮮嫩;抽汁收干析出即可,要記得不停翻炒。」姬發強忍住笑意接著道:「湯味要酸、辣、香;這魚肉嘛,可要做到嫩、松、軟。」

  「晚上你自己做去!」姬旦狠狠地剮了忽然指點他廚技的姬發一眼,頗為有些賭氣地淡淡令道。

  「生氣啦?」姬發說話間兩人已跨入獨院裡,他方要纏著姬旦再言,山下卻蹄聲四起,一騎快速向這方位馳來。

  「定是三哥他們有所行動!」姬旦歎道,面上歡快之情稍斂讓姬發好生失落,然而卻無從阻止。

  因為來到卷阿之時,姬旦就對山下守軍吩咐,若然姬鮮那三叔一有異動,便即刻來報。所以此時他根本無法阻止快樂的消逝,只得黯然掩去面目,結束這短暫的舒寧時光。

  注二:梓宮,皇帝的棺木,以梓木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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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果不出姬旦所料:姬鮮親自率軍,其餘二叔姬度與姬處附應之,三監聯合武庚事先前往東方各國,遊說可以聯絡到的諸侯發動了叛亂,回應國竟然多達十七個。

  一時間周室朝野震動,成王急召姬旦回宮,連夜將群臣齊眾大殿,共商對應之策。

  而姬旦所獻之計,當然是以武力平定叛亂。

  「東方夷人向來不甚安分,就算是殷紂也未能將統治實際涉及到那裡。所以如今他們回應三監叛亂,我們不如派人去安撫一下,維持現狀,可好?」

  姬旦方聽得群臣中有不少人執有這樣的意見,知道這些人根本不願開戰,亦頗為害怕姬鮮等人,只想用錢物換回安寧,不由得微微歎息。

  「今我大周方立,財力、物力、人力尚不充足,如果遠征恐怕會失敗。這勞民傷財,大是不妥!」另一名王室貴胄也跟著附言。

  「眾公此言差矣!殷商的貴族們剛剛恢復了一點力量,就想趁著我室內部混亂造反,以求重新奪回他們已經失掉的權位,妄圖再讓我大周成為他們的屬國。」姬旦聽得他們只是退縮不禁微怒,當下站於朝堂朗聲說道。

  「我絕不容忍先王打下的基業被他們奪走!」

  「周公這般憤慨所是為何?你不顧大伙相勸力主東征,只不過是想藉此來擴充你的兵力與領地罷了……」

  「放肆!」

  王座上的姬誦突然拍案厲聲喝斥,嚇得說話之人伏身於地,再不敢言。

  此乃少年成王首回動大怒,群臣除卻姬旦與姬奭盡皆寒顫惶恐。

  「寡人叔父,汝等膽敢妄自誹之?」姬誦沉下臉來,好一陣才勉強稍息怒意,轉而看向姬旦示意他說下去。

  「經這幾年對殷人的治理,我發覺他們其中有部分才能之上卻是忠於大周,願意以身相輔我王。」

  姬旦對著姬誦微一躬身,才接著開口再道:「我朝初立之前不過是小小邦國,全是靠上天庇佑與先王勇猛才得以興盛起來。我們所承乃是天命,怎可向叛亂小國低頭求和?」

  「確是如此!周公說得沒錯。」

  姬奭跟著接言道:「為了此次出征,我曾令史官占卜一卦。卜兆表明:三監叛亂意味上蒼給我們的恩澤,正是完成大統的絕佳時機。此乃神靈顯示的威嚴,誰都不能違抗。」

  「我們應順從天意!攻佔四方,揚威天下。」姬旦說著,對姬誦深深一拜。

  「但是叛軍來勢洶洶,若然周公與召公引軍出征,國都空虛,他們趁勢來襲如何是好?」

  想來想去便是擔憂這個。姬奭心道,臉上忍不住微露鄙夷之色。他正欲開口諷刺,但見著姬旦對他輕輕搖掌,只好硬生生忍住。

  姬奭年齡雖漸長,處理他封地的事務更是得心應手。

  近年來,姬奭使自己所管轄之地政通人和,他本人也極受百姓愛戴,只是他這火爆脾性卻未消退多少。如今姜尚不在身側,若非感恩姬旦費心撮合他與淳於纓之事,只怕他在這朝堂之中亦再無相服之人。

  「諸公放心,旦早與師尚父在信中商量好平叛之事,定當不會危及國都!」

  以姜尚這用兵如神之能,周室臣子才算完全放下心來,當即眾志成城,再無異議。

  「便依叔父所言。」姬誦聽得心血澎湃,當即下旨任命姬旦以天子身份東征,親領五萬大軍平叛。   

  與此同時,遠在齊國的姜尚收到姬旦出征消息之後當機立斷,發動齊地傾國人馬,迅速出兵平亂。

  他一方面派善戰的大將領精兵一萬,四處爭討平定了回應三叔叛亂的徐、奄等邦國;另一方面則親自率領兩萬精兵南下,協助姬旦平息武庚和東南十七國的叛亂。

  姬旦早已決定趁這次機會徹底征服東南叛邦,以使周室江山永固。

  這一日,姬旦所領的軍馬卻在征途中,路過楚國時停了下來。

  原來楚王也接到姬鮮等人邀兵舉事之信,姬旦早得探馬來報,知曉楚王正在猶豫,所以便決定親自前往楚地勸說。

  姬發放心不下,裝扮一番,掩去面目跟隨姬旦同往而去。他二人剛準備動身,前方先行軍卻傳來糧草被劫這一訊息。

  「怎⼳如此不慎?」姬旦皺眉。

  「將士們路行途中遭遇佳夷人奇特兵刀襲擊,他們在那物上面染上毒液,所以我軍用車輛……」

  「也罷,下去吧。」姬旦揮手:「傳令先行軍暫緩行程,待我回來再行定奪。」

  「好在你著令前行軍押解小部分錢糧先行,否則這回咱們可就不妙。」姬發陪著姬旦縱馬行於路間,隨口說道。

  「豐將會加入叛軍,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姬旦沉吟:「我遵守諾言派去教化佳夷之事辦得甚好,已使他們大半脫離貧困。按理豐將在這種時刻應該不會冒險作亂才是。」

  「他終是不服我先於他得到天下。」姬發搖首道:「我周取商而代之,大部分借助先祖之萌福,幾代積累,又逢遇上良相師尚父,如此機緣湊合之下才算功成。

  「那豐將雖是蠻族,卻甚有遠見、能力超凡,若非其出生,想來此刻成就不在我之下。」

  「想不到你竟會承認。」

  姬旦頗感驚訝,以前姬發對豐將深惡痛絕,言語間提到時亦不甚客氣,何曾有過這般坦然相承的時刻。

  「這是事實,我如何不認?」姬發說道,臉上突又露出憤憤之色,「所以我知那廝對你仍是懷有不軌心意,他定趁這個時機妄想從中牟利,以待……」

  「你年紀越長,就越發不正經!」

  姬旦板起臉來打斷姬發之語,這等時分姬發還有閒情思及此等之事,如何讓他不惱。

  「豐將之事早已過去多年,哪會再作多想?」

  「誰讓老四你並未改變半分?那小子定然與我一樣想法。」姬發認真說著卻不似玩笑,聽得姬旦不禁一怔。

  彈指之間,他二人已來到楚國王宮外面。姬旦拿出周室王族虎符,在王城兵衛帶領下進入楚王宮,姬發緊隨其後。

  他知姬旦半年前曾助楚王平定其國內亂,有重恩於對方,所以此時姬旦才未領兵前來,估計應是有把握說服楚王:但如今適逢戰亂,人心不古,他也頗為擔憂有何變數發生。

  他二人跟著那執戈兵士進入偏殿,早有伶俐美貌的宮女送上茶來,姬旦接過放於幾前,正欲開口相問楚王何在,卻只聽得宮門外由遠及近傳來一片急促腳步聲響,接著盔甲銅片碰撞之聲響亮,兵刀利器的影像晃動。

  姬發才道聲不妙,宮門即刻被撞開,數十名兵士搶進湧入,門外還立有層層人影,一時間殺氣環繞,氣氛緊張。

  「楚王何在?」

  姬旦微擰眉頭,起身喝問那為首之人。

  他雖不會武,但一雙眼睛卻極為冷靜迫人,那衛隊長被姬旦雙目一逼,竟然心中發悚,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這種時候還能夠鎮定自若,不愧為周公。」

  門外陪著楚王進來的人長聲笑道,卻是崇應彪,他雖開懷笑著,但眼神望向姬旦之時卻止不住地發狠。

  姬發攔在姬旦身前,他心知崇應彪惱恨周人殺他父親,如今他們定然凶多吉少。但無論事態演變如何,他都要盡全力以護姬旦周全。   

  「我道怎⼳這座宮殿一個守衛也沒有,卻原來楚王早有佈置。」姬旦不加理會崇應彪,只用眼睛直視臉有愧色的楚王,淡然開口。

  「你說得沒錯,姬旦經由楚國果然會來遊說楚王,否則我們可不會得如此良機。」

  崇應彪側目對門外說道。

  姬發望去,進來一人步履輕快,有力身形剽悍依舊,正是他剛才提到的豐將。

  真是冤家路窄!姬發心中嘀咕,不禁摸了摸掩住臉龐的薄銅盔甲,跟著提了提手中短刀。

  「殺!」

  崇應彪收斂臉上笑容之後,發出一字之令。

  包圍宮殿的軍士全乃楚人,他們聞言齊望楚王等其命令。楚王見著姬旦平靜如水,臉上頗顯猶豫:而崇應彪恐錯失此等良機,連忙從一名兵士手中奪過長矛,用力向姬旦投去。

  姬發大喝一聲,拔刀將那矛劈開,崇應彪再待執矛,不想豐將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沉聲道:「太子曾說過,此人由我處置。」

  「豐將,你少拿太子來壓我!」崇應彪怒道:「我知你與太子都欲活捉這小子,可留下他終是禍患。何況他數萬大軍於城外駐紮,不如盡早除了乾淨!」

  「我看你是想抗太子之命吧?」豐將不緩不急地說道:「你只不過是想報私仇罷了。」

  他說著,手下微一使勁,崇應彪便覺拿捏不穩掌中之物,登時又驚又怒。

  「你這蠻子胡說八道……」

  「兩位皆是為武庚太子辦事之人,何必相爭?」楚王卻在他二人快翻臉之際插進話來:「不如寡人先請周公與他的近身侍衛於屋內休歇,待二位商定妥當後,再行處置如何?」

  崇應彪眼見楚王持中立之勢,只得悻悻轉身離去。

  豐將這才轉看姬旦,對他深深地微笑,雖似帶著玩味,卻仍是那般森然。

  但他卻沒有對姬旦再言其它,只饒有興趣地在姬發身上打量一圈,眼裡頗有異色:畢竟能夠如此輕易打掉崇應彪所執之矛,可並非常人所能。

  楚王見狀,立即下令將姬旦二人押進一座清靜館舍,令人好生看守。

  姬發人得那屋,聽著門外腳步聲晃動,樑上亦有異響,心知楚王就連屋頂上也遣人把守,忍不住一把脫下面上盔甲,狠狠地砸在桌上。

  姬旦知他惱恨楚王負義,但事已至此,他也暫無他法。

  入夜的時候,楚王令人送來精緻小菜。

  姬發賭氣不食,卻是姬旦勸著他勉強吃了一陣,就在姬發放下竹筷之際,他突聽得屋內似有響動,連忙抓過頭盔覆於面上。

  與此同時,壁上暗門大開,楚王隻身一人從中邁出。

  「周公,恕罪!」楚王才一踏進屋便對著姬旦一躬到膝。

  「你這老兒……」

  姬發才恨聲說到半句,姬旦便已用凌厲目光將他後半句話打壓下去,一時間他悶悶不樂,好生不解楚王為何前來,而姬旦又為何不許他罵人?

  「楚王不必多禮。」

  姬旦上前扶起來人,但見他眼神頗為凌亂,當下輕言道:「我實未料楚王你也隨附武庚叛亂。」

  「寡人實在是逼不得已。」

  楚王深為歎息,將事情原本說出:原來豐將與崇應彪於幾日前,趁楚王之子授獵時將其擒獲,用楚國太子性命要脅楚王就範,楚王身不由得己,只得答應與武庚共同舉事造反。

  「寡人原本只負責協助他們將周公捉拿,但方纔見那崇應彪似欲置周公於死地,實在擔憂不止,所以此刻前來探望。」楚王苦笑,「這把守嚴密,亦是做給豐將等人相看而已。」

  「你若真內心有愧,那不如將我們放了?」姬發聽了,恨恨說道。難道這老頭的寶貝太子性命重要,他的老四就應該被對方出賣⼳?

  「楚王愛子心切,乃人之常情,如今你又冒險前來,旦豈會怪罪?」

  姬旦再次瞪了姬發一眼,轉臉溫和向楚王開口:「楚王前來,只怕不止是探望於我吧?」

  楚王汗顏,喃喃作態,終將話說明了。

  原來他實不願隨姬鮮等三叔叛變,但又顧著兒子性命不敢妄動,是以前來向姬旦討要兩全其美之策。

  「不知楚王這條秘道可通城外否?」姬旦笑而不答,突然轉了話題。

  「通順無比。」楚王應道。

  「如此甚好。」姬旦轉臉看向姬發,後者在姬旦眼神催促下,只得無奈地點頭。

  當即姬旦與楚王說定:先由他隨身之人從秘道出城,聯繫大軍兵分兩路,一面營救楚國太子,一面殲滅豐將等人隱於楚國境內的兵卒。

  楚王聽了大喜過望,連忙拜謝姬旦,領著姬發走向秘道。

  姬發雖知姬旦留下是為防崇應彪與豐將生疑,但他仍是極為不快。

  此時姬發隨著楚王從秘道裡出去,心裡卻止不住狠罵這個自私的老傢伙,若依他之意,便不願姬旦獨自待在這危險之地。但他亦知姬旦為人敦厚,顧忌楚王家人,定當不會答應他這個建議。

  所以姬發滿心焦慮,懷了姬旦的兵符快步穿行秘道間,只恨不能兩翼生出羽翅來飛到營地。

  姬旦待姬發消失之後,才坐回椅中。

  他亦知崇應彪早已對他懷有殺機,留在此處只怕不妥,但若此番能不動聲色,一舉清除崇應彪與豐將,卻是為他們東征打下一個漂亮的首仗:相信武庚這兩支人馬均折,這一路上亦無將可阻他與姜尚的軍隊會合。

  所以留在此處,卻足最佳之法。只是不知此次東征將歷行幾年?若然功成身返,還需幾年才可對姬誦完全放手,任其執政?

  此外便是,姬發這一去可順利、平安否?

  姬旦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忽覺眼前微暗,抬眼看著殿前紅燭已燃過半,他怔怔出神,不覺夜深。

  揉揉有些發疼的額角,姬旦不得不承認他已遠非當年那二十未到的少年,如今睡得晚了,身體卻有些吃不消。

  他移至床前彎身正欲鋪散被單,卻不料頸間一緊,似有繩索之物勒住他脖子狠命收束,而且這力道越來越重,好似恨不能立即將他勒斃一般。

  不消片刻,姬旦只覺眼前泛黑,就連氣也喘不過來了。

  他恍然間只聽到身後那行兇之人急促的呼氣聲越來越逼近,似乎打算親眼目睹他死亡那般。

  姬旦情急之下,伸手抓住套在他頸問的那根繩帶,但身體乏軟、手指無力,如何能撼動分毫?

  這幾下已讓他臉色灰敗,胸口憋悶,掙扎的力道終於漸小,手臂緩緩地垂下間,身子軟倒,眼前之物已模糊不可見,神志亦跟著遠去……

  陷入昏迷之前,突聽得「砰」的破門之聲,跟著脖子一輕,身體也不知被什⼳給撐住,他梢放心之下猛然間吸到久違的空氣,禁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可知跟隨姬旦的那名兵士已不見,想來定又是他使詐,若不殺他,我們必死無疑!」崇應彪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進姬旦耳裡,但他卻暫無法立即睜眼。

  因為身子失力太久,這猛然咳嗽之下,竟是讓胸口與喉部疼痛異常,使姬旦不自覺地蜷縮著身子以求抵擋這股痛苦。

  所以施救之人便自然地將姬旦固定在了他的懷裡,還順便拿手來回撫慰著姬旦的後背。

  過得一陣,姬旦雙目可以垂新視物之時,才知護住他的正是豐將,而滿臉怒容站在他面前的則是欲殺他的崇應彪。

  「我可不管這許多。」

  豐將冷然盯著崇應彪,森然開口:「姬旦只能由我處置,你若妄想加害於他,我定將你碎屍萬段!」

  「太子不殺此人,終是賭上一口惡氣,想看到他這驕傲的神情全然崩潰的那一日!」

  崇應彪搖道:「你不殺他之心,我亦不必說,但日後可別後悔。」

  說著,他狠狠地瞪了姬旦一眼。

  崇應彪以特使身份唬過守衛,潛入此處就是打算勒殺姬旦,但終是忌諱豐將武藝了得,知道今日無法得手,只有恨恨離去。

  屋子裡只剩下豐將與姬旦,卻更是靜得可怕。

  「你不追問我部下突然失蹤之事?」姬旦平穩氣息之後,對著深深凝視他的豐將忍不住問道。

  他不得不問,因為在往昔裡,若這個男子察覺出不妥,便會立刻行動,將所有可能危害到他的東西全部扼殺。然而,此刻豐將卻絲毫不關心姬發的去向,這讓姬旦稍感意外。

  「我此次幫助武庚,也只是想試試……」

  豐將說到這裡,無所請地笑了笑,突然低首在姬旦耳邊說道:「有沒有想過在戰亂裡找到機會。」

  「機會?」

  「若我與武庚或崇應彪任中一人互換,你認為此刻建都立業的還會是姬發⼳?」

  姬旦沉默,良久方言:「若是不論你出身……以你之能,只怕此刻你與姬發二人可平擁天下!」

  「哈哈,你說的話可真好聽,是否中原人都是這般巧言善對?」豐將鬆開環住姬旦之臂,歎息道:「當我錯失兩次擁有你的機會,便知道你我終是無緣。」   

  姬旦垂眸,他實不知這⼳多年來他二人幾乎未曾碰面,豐將心裡的執念究竟從何而來?

  「所以我禁不住想,若上蒼還可以給我一次機會,我就想試試:若然失敗,也希望你看在今日我救你的分上,不要為難我族之人。」豐將直視姬旦雙眼,正色說道。

  姬旦淡然點頭,他亦知豐將早看出姬發失蹤是為何故,所以心裡已然明白此仗勝負已定,倘若任由崇應彪殺了自己,於他來說亦無好處。

  豐將深邃的眼神緊緊地在姬旦那兒繞上兩圈,忍不住搖頭歎息道:「你未變。」

  姬旦訝然,不知豐將此話何意。

  「絲毫未變。」

  豐將終於扯開嘴唇歡然而笑,那驕傲自信的神情,如同姬發懾人的王者風度一般奪姬旦垂眸,伸手摸了摸仍然有些發疼的頸項。這時他見到崇應彪去而復返,而對方雙目中亦略帶驚慌之色。

  「只怕今日還得借你之力脫出重圍。」

  豐將出手如風,扣住姬旦小臂,轉頭對崇應彪說道:「如今你知道我為何不許你殺他吧?」

  崇應彪不答,只得恨恨地盯了姬旦一眼。

  姬旦被他二人帶走之時側耳聽去:楚宮禁軍騷動,他便知姬發已然行動。

  豐將隨行有著數十人,一路急行前往武庚領地。

  途中姬旦聽崇應彪手下之人來報,才知姬發引軍救出被囚楚王之子,所以方才楚王準備擒殺他們。

  夜風襲來,不禁讓姬旦回想到多年前,他被豐將劫走而幾乎死於崇應彪伏兵之下的那一晚,他心中亦知,此刻的情形只怕比當初更為驚險。

  「出得這條山路,我們便換裝改道,繞路而行。」崇應彪說著,悻悻地瞟了姬旦一眼,意味他手下眾將休想將他救出。

  姬旦不予理會,回首看著豐將,雖然對方已將加入叛亂之意說明,但他心中仍覺奇怪,頗感不解。

  「莫非你認為佳夷所需要上繳給朝廷的賦稅過多?」姬旦下得馬來之時,突然張口詢問豐將。

  豐將一愣,隨即搖頭歎道:「果然什⼳也瞞不過你。我族雖在你派來的人指引下開墾荒地,獲得糧食,但吏官若如實按你所定錢糧上繳,只怕我會安分得多吧?」

  「你為何不來鎬京向我向言明一切,而行這偏險之著?」姬旦皺眉。

  「原因你自然知道,何需相問?」豐將淺笑。

  姬旦知曉此人甚是驕傲,寧死不會向人低頭求助,就連上次他遣人幫助佳夷,對方亦是用方點陣圖換來。

  「此時回頭,還來得及。」姬旦輕聲勸道,叛國之行罪不容恕,屆時他亦不會因豐將而破壞他親手定下的律法。

  「若這般能讓你日後偶爾念著我時並非一笑而過,也算值得!」豐將說著,望向姬旦的眼睛竟是炯亮非常。如今再次見到姬旦,他雖無掠奪之意,但心中暖暖卻是絲毫未變。

  然而豐將隨即垂下頭去,昂首之時,臉上竟浮現幾絲苦笑。

  這種笑容卻讓姬旦最為熟悉,多年前,姬發正是如此表情面對於他。

  姬旦沒有再開口說話,他當然明白豐將之意:就算這人有多⼳在意他,但在對方族人面前,豐將終會做出違心之舉——正如同多年前的姬發一樣。

  行走間,四野馬鳴聲起。

  崇應彪赫然發現,大批周軍手執火把截住各方路口,肅穆威武,軍容強盛,只待主將令下即便攻來。

  崇應彪急忙伸手抓向姬旦,豐將早有防備,拙住姬旦手臂一把將他扯了過去。

  姬發隱於眾兵之中,他知豐將武藝非凡,即便沒將刀架於姬旦頸間,要殺害姬旦卻是易如反掌,所以不敢妄動。

  所幸周軍副將跟隨姬旦已久,當年也曾隨行前去朝歌營救姬昌而認得豐將,便也沒有立即揮軍搶上。

  豐將示意崇應彪守住姬旦左翼方位,他則堵截右面,二人將姬旦困於其中,緩慢向前定去。

  周軍投鼠忌器,姬發無從解救,又惱又恨,一時間氣氛緊張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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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當姬發無奈地望著這夥人劫著姬旦就快突圍之時,一直握住他手腕的豐將卻突地眉頭一皺,一口鮮血噴出,跟著他身子晃了晃,稍鬆對姬旦的鉗制。

  姬發看在眼裡,立刻舉弓射向豐將馬匹,跟著飛馳般縱馬突前,雙手狠命向著姬旦抓去。

  崇應彪哪容姬發得手?

  他眼見不妙,心知此番劫數難逃,不禁緊咬牙關摸出一柄銅殳,不顧對峙周兵是否引箭瞄準於他,只閉目用盡全身之力擲往姬旦背心。

  姬發馬身未到,只見那殳快插近姬旦後背,他大驚之下心神混亂,腦中一暈就快跌下馬來。

  但聽得「波」的一聲,銅殳沒入一人體內,崇應彪後心同時中得數箭,人在半空中卻已斷了氣。他不及看清所殺之人相貌,但落下地來時,眼角卻止不住浮現出幾絲得意之色。

  姬旦只覺一股溫熱液體緩緩地流於他肩膀上,一怔之間身上微沉,這才赫然發現攔在他身前替他擋下一擊的豐將,現正頹然倒壓於他身上。

  「為何救我?」

  姬旦不可置信見著眼前一切,在趕上的姬發相摟下扶住豐將搖晃的身子,將其安放於地。

  鋼殳插在豐將背部卻並非要害,姬旦看清之後,這才鬆下一口氣來。

  但豐將卻接連又吐出兩大口鮮血,姬旦記著之前他也有過這般情形,心中頓疑,「莫非你身染頑症?」

  「若非此症,我亦不會決定在有生之年再試一回。」豐將笑著,雪白的牙齒間竟是鮮紅,月色下見著好不嚇人,「可笑方纔我卻……」

  姬旦不語,他此刻大概猜測出豐將叛亂的真實用意,如今見著豐將雙目直直瞪視於自己,想到這人總算救過他數回,心裡也頗感淒涼。

  「記得你曾應我之事!」

  豐將終於收回投入在姬旦面容上的目光,他掙脫姬氏兄弟的扶助,用著最後之力長笑,費力翻身上馬,竟不將滿場周軍放在眼裡。

  副將拿眼請示姬旦,卻見他搖搖頭,也便令軍士們放下弓箭,讓出一條道來,給這位一路打馬止不住嘔血的佳夷人。

  「他終是不願在你面前顯弱半分!」姬發一面伸手緊緊地握著姬旦微涼的手掌,一面抬眼見到豐將的身影全然消失之後,才回首望著姬旦悵惘的神情輕輕歎息,這一次卻再沒流露不滿之意。

  除卻武庚這兩支專劫糧草的隊伍,姬旦行軍加快不少,終於和姜尚所領的人馬遙相呼應協同作戰,使軍威進一步大振。

  他們這兩軍隱隱形成椅角之勢,奮力剿滅東南一帶的叛匪。

  經過整整三年的艱苦征戰,姬旦終於徹底平復了這場聲勢浩大的叛亂,順利討平了三監,其戰爭規模遠遠大於武王伐紂。

  跟著姜尚將北逃的武庚誅殺,首犯管叔鮮在兵敗後,自覺愧對於先王與侄子姬誦,羞然自盡;姬旦便流放了罪過較輕的其餘兩位兄弟蔡叔與霍叔。

  次年二月蔡叔在極度的自責中病亡,姬旦知其子胡德行皆備,頗有才幹,和他父親大不一樣,便力阻朝中排斥此人之議,在行軍中休書成王提拔胡作魯國卿士,協助伯禽執政。

  此期間,胡把魯國治理得很好,姬旦便又把胡封到新蔡,終使周之屬地蔡國繁榮。

  經過這次戰爭,姬旦帶領下的周王朝才真正征服了關東,從而使成王在全國的統治得以鞏固。

  終於再次回到國都,遠遠看到成王親領百宮相迎之時,姬旦才在姬發憐惜的神色中,發覺自己早巳在兩鬢間添了些白髮,額上亦多出幾許密密皺紋。

  這⼳多年來,若非姜尚、姬奭從旁相助,以及姬發在陣中鼎力呵護,只怕自己早已喪於征伐之中。

  一念至此,姬旦亦覺前塵如夢。

  「叔父!你為何這般時分才回轉?讓誦兒好等。」立於城外相迎大軍的姬誦一見到姬旦便策馬奔來,到達姬旦身邊說道。

  他口中雖然抱怨,目中卻喜不自勝,高興之極。

  「成王見諒,微臣討平管蔡之後,趁勝向東方進軍,先後滅掉了奄國等眾多叛國五十多個,以保我王江山永固。是以微臣歸來遲許,懇請成王恕罪。」姬旦下得馬來,他不便乘騎立於天子面前。

  「叔父好生厲害!」成王剛剛讚道,突又臉露不快,「叔父怎⼳還在誦兒面前自稱臣下?」

  姬旦輕輕地一笑,並不作答。

  如今百宮皆在,他自是不能如同私下裡一般稱呼姬誦。

  所幸姬誦再無後話,只跳下馬,喜孜孜地拉著姬旦向城中走去,讓一邊隱匿的姬發暗自叫罵。他原想快些讓姬旦回府休歇,但如今見這情勢,只怕難以如願。

  果然,王夜半時分姬旦才滿瞼倦容而歸。

  「那小於怎⼳還是如此不更事?」姬發將姬旦擁人懷中,忍不住再次埋怨了一句。

  「那也是你生下的好兒子,你莫要再怪。」姬旦搖頭表示他不甚介意。

  「他又並非只有你這一位叔父!」姬發聽了仍是憤憤不平,「若想要人陪伴,不如早早給他尋門親事罷了。」

  「你這做父親的就如此關懷自己兒子?」姬旦笑道,突然臉色稍淡,「剛才慶宴之中,我向誦兒建議將國都遷至成周,然後請他在新都正式那日以天子身份冊封天下諸侯,而我便可放心趁機將政權交還於他。但是誦兒卻避而不答。」

  姬發拍拍姬旦後背,他知姬旦選這一時機亦是對姬誦最好,而遷都之諫更為合理。

  東都成周久積王者之氣,物產豐庶,加之姬旦近來年所制禮樂亦成,這雙管齊下之舉對姬誦甚是大好。

  但姬誦此刻卻似不願,如何不讓姬旦憂心。

  「小兔崽子不識好歹,如若是我,早給他一頓好打……」

  姬發說到半句匆又撐不住笑起來,就算此刻姬誦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會伸手痛揍他的孩子。

  畢竟對於姬誦,姬發仍感愧疚萬分,但他的心已滿滿地給了姬旦,也只能不作他想。

  只是見到姬誦任性,心中難免焦急。

  「你別動怒,待我明日進宮勸他便是。」姬旦見姬發仍是當年那性情,在心底也暗自好笑。

  於此相擁一晚消卻疲累,姬旦再度進宮之時已是第二日下午。

  姬誦早令人在外相候,下旨若是姬旦來見,不用通傳,即刻帶人便是。

  而姬旦進入姬誦書房時,發現桌面上擺著一隻小小青玉瓷盆,盆口處還用一卷攤開的薄薄竹簡相蓋。

  他見得姬誦見到他時,神色雖然歡喜卻微有不安之色,頓時心中一動,幾步上前掀起竹簡。

  姬誦不及阻止,止不住低低地驚叫一聲,兩隻肥大的黑色蟋蟀隨著被拋開的竹簡躍起,幾下就跳得不見。

  「成王,這是什⼳?」姬旦沉下臉來,直盯著姬誦好似尷尬的臉龐質問。

  「叔父,侄兒不過打發一下閒暇時日罷了。」

  姬誦嚅嚅而言,說話間拿眼偷偷觀察姬旦臉色,似見叔父並未怪罪之意,才又輕快地開口言道:「何況如今天下太平,誦兒不過稍事玩樂,叔父亦不必太過在意吧?」

  姬旦看著姬誦這般淡淡神色,竟是毫不將堆放書案兩旁的奏章放在心上,袖中還露出一截綠色草根,這般失儀,哪裡有半分頤指天下的氣勢?

  跟著想到姬發先前與他這幾年來東征西奪,姬誦卻如此不惜父輩們打下的江山,這心裡氣苦,神色越是嚴厲。

  姬誦卻不捉斗蟲之事,只嬉笑著來到姬旦面前,開口說道:「誦兒正等著叔父前來商討諸將封賞之事……」

  姬旦直視姬誦,看著少年天真鬆懈的神色,禁不住失望。

  姬誦雖表面滿不在乎,實則仔細瞧著姬旦面容,但見叔父如此神態,他的眼中反而露出稍許欣慰。

  「成五若親掌執政,定要懂得勤勞辛苦的好處,不能一味貪圖享受,如此愛護百姓,勵精圖治,才能長久享有王道天命。」姬旦卻在這時深深地盯著姬誦一氣閉目說完,然後對姬誦奉出手中早刻好的簡書。

  「此篇《無逸》是臣寫來獻於成王,希望大王遷都後親自處理政事之時須謹慎仔細,更要禮賢下七,多多關心民間疾苦;同時懇請大王多施恩澤於百姓,以治理好我大周。」

  「叔父之意,可是歸政於我,而永不再插手朝政之事?」

  姬誦原本不甚在意,但聽姬旦話到此處不禁焦急起來,「誦兒少不更事,若有過失叔父但責就是,懇請叔父萬不可捨誦兒離去。」

  「今天子成人理當親自執政,否則百官猜測,民心散落,對我周室大為不利。」姬旦搖頭,「臣終是不能在成王身邊,一直代為插事朝政要務。」

  「誰說不能?我說可以便可以!」

  姬誦在姬旦面前從不稱寡人,這番激動之下顯出的神情,更是與姬發少年的任性頗為相似,好在姬誦原本性情較像他生母,所以沉默一會之後又再度平息下來。

  姬旦雖然沒料到姬誦會如此反對,但他此次前來便是請辭,就在剛才他忍不住目露失望之色,而姬誦反顯輕微興奮之色時,他才赫然猜出姬誦定是故作懈怠,以希望自己留下。

  「叔父三年在外征討,跟著兩年剿滅餘下叛亂小國,同時制禮成樂,助我國力大增。

  侄兒尚未好好侍奉叔父以盡天倫,叔父便要離開此處,讓侄兒如何是好?」

  姬誦上前拉著姬旦袖角央求。

  「我以為只要叔父認為誦兒一日不足以接替天下,便不會離開誦兒身邊。是以剛才那般作為,也不過是有意求得叔父留下!」

  「誦兒如今已十九歲,過得半年就年滿二十了吧?」

  姬旦聽了,這才緩下臉來輕輕歎息,亦改了對眼前少年的稱呼,如今才感慨眼前少年身形已遠超於他,歲月當真迫人。

  「這個時候,以誦兒之才也應足以君臨天下。」見姬誦點頭,姬旦才笑著又道。

  他深知姬誦聰慧無比、行事本是極有分寸,方才亦險些被對方唬弄,此刻靜下心來亦不為其所動。

  「我已年近半百,實沒有什⼳地方可再助於你。朝中諸位大臣皆是賢良,他們定會全力相輔我周室。」

  「可是,他們之中沒有一位如同叔父這般大公無私,全然不計個人榮辱只為侄兒著想:他們也沒有叔父的遠見與膽識,更加沒有你這般識人慧眼……」

  「師尚父與召公皆在朝中,他們的才能遠勝於旦,加之以誦兒的仁善動逸,日後誦兒在賢臣輔佐之下,定會成為一位有為國君。」

  姬旦說完,深深地對著依依不捨的姬誦鞠得一躬,如今他只覺肩上重擔已卸,當下心中舒暢,不禁想著與姬發可以功成身退,無憂無慮游於卷阿山中。

  「叔父,你當真不能改變心意⼳?」

  姬誦突然開口,神色間少了幾許親厚,卻添了幾分異色,但他仍是緩緩地堅定垂首詢問:「叔父助我父王滅商、出師東征、拱衛王室,更兼制律典樂,可謂勞苦功高,只不知叔父尚有何願望,欲讓小侄可為你達成?」

  姬誦在這裡雖然強笑,但清秀的臉上儘是淡淡的慌亂與神傷,看得姬旦心中微憐。

  「若成王有心,待臣遁去之後將臣葬於成周的地方,亦表微臣不離成王左右,此生也足矣。」姬旦側首稍加思索便恭聲說道,此乃向君王請奏,他自然便又換回之前對姬誦的稱呼。

  「寡人明白了。」

  姬誦聞言,終於在姬旦面前自稱為王,他臉色蒼白頹然坐於王位中,眼睜睜看著姬旦轉身離去,那修長的背影卻仍是帶著他所熟悉的雲淡風輕之意,這心中不禁好一陣絞痛。

  姬旦出宮回到府來心情尤佳,不論姬發如何相逗就是不言,弄得姬發好生心癢,卻也無可奈何。

  不久之後,成王下旨舉朝遷至東都,姬旦終在大典上將王權正式交回姬誦手中。成王大宴百宮那晚,姬旦以身體不適為由提前告退,跟著稱病數日不朝。

  當姬旦這一日回到府邸斥退下人,收拿細軟坐上馬車之時,姬發才悟了遷都前那一晚姬旦為何那般高興——

  此刻天下大定,四海歸心,姬旦終到了可對政務撤手不管的地步,而姬誦所答應的將姬旦百年之後葬於成周地內,當然是應允了姬旦所提之請,以衣冠塚代為葬之。

  「如此甚好,想我那墓地之中不也是一副空棺罷了。」

  姬發笑道,一面揮鞭趕車,一面用另一隻手掌握著姬旦手腕,續道:「只是如今旦位列諸公之首,師尚父亦且聽你所令,加之你又是天子叔父,卻抽身而去,你可真捨得?」

  「又傻了不是?」姬旦輕輕地責怪,匆又跟笑道:「你怎⼳不想想當年那拋棄天下王土之人?」

  姬發聽到這話,收手摸摸腦袋,也忍不住長笑出聲。

  然而就在馬車行至數里之後,姬發突覺不遠處燈火通明,凝神看去卻是姬誦率兵守於城門之口,寒衣霜馬,不知等候他這輛馬車已多久?

  姬發只得停下馬來縮進車內,他不能在人前露面,但臨行前與親生兒子見上一面,雖是隔著車簾他亦覺無憾。

  姬旦掀簾走下車來,怔怔看著縱馬緩緩向他移來的姬誦,半晌說不出話來。此刻光景他亦只得靜觀其變,泰然處之。

  「這般晚了,叔父亦有心情外出賞月,可要寡人相陪?」姬誦口中說著,翻身下馬,凝望負手而立的姬旦卻似再發不出一語,與日間在諸人面前所現的王者氣度全然判若兩人。

  「有何不可?」姬旦淡然笑問。

  姬誦突然長長歎息,再次看向姬旦眼中堅持,艱難說道:「幼年時寡人有一段時間疏遠叔父,如今想來,萬望叔父莫要介意。」

  姬旦搖頭,意味他從不曾放於心間。

  「只是寡人當時並不知曉這般任性之舉所為何故,初以為那番舉動,只是對叔父與我母妃之間的無稽謠言而動怒。」姬誦坦誠款款而言灑脫自如,終有天子威儀,讓姬旦頗感欣慰。

  「但是,如今寡人才知這箇中原因,與叔父終要棄我而去的理由。」姬誦話盡此處,見著姬旦不過略略挑眉毛而臉上卻沒有異色,心中也不禁暗服。

  姬旦看著立於他眼前這雙十年華的少年天子,正於心中思索應對之法,卻見姬誦似回過神來,退卻臉上猶豫森嚴之色,斥責左右,突地對著馬車跪下,端端正正磕了八個響頭。

  姬旦不料姬誦如此,心中方正一凜,卻見少年轉過身來,對著他同樣恭恭敬敬叩首八回;跟著姬誦起身,蹬鞍上馬揚鞭狂奔而去,竟似下定決心不再回頭,生恐會改了王意一般決然。

  「那小子此舉卻是為何?」

  車內的姬發不待外面侍衛撤離之聲全然消逝就掀簾而出,愣愣地望著姬誦模糊背影,半響說不出下句話來。

  「誦兒的確比你更加適合為王。」姬旦歎息著,不答姬發問話,卻悠然啟唇轉了話題。

  姬誦既然會尋到自己私下替他祈福的錦盒,當然也會在以後得知姬發的下落,然而姬誦卻一直隱忍未發,只等著自己為年幼不更事的他守住這大好江山,然而最終姬誦卻放過他們,未取他二人性命,看來其胸懷則更勝以前。

  「旦!你這般說話卻是何意?」

  姬發假意動怒,但見著涼風刮過時姬旦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縮,便大步踏前,將這注定伴他終生之人緊緊地擁人懷中。

  「你們父子,當真好生相像!」姬旦輕輕地說著,著力將此等事務從腦中驅出。

  「哪會?那小子容貌明明酷似他娘!」姬發嘟囔著抵回一句,臂間用力擁得姬旦更是牢了。

  「你我皆是年近半百之人,怎⼳還是如此孩童心性?」姬旦拿肘推趕身後摟著他的姬發,催促身後人上得馬車,笑曰:「當心有人認出你來。」

  「快些離去便是。」

  姬發重新坐於車頭,輕揮手中長鞭朗聲道:「我們這般模樣,只怕出得東都就再無人相識吧?」

  確是如此,姬旦在心裡暗自點頭;依身靠在車窗轅欄之時,不禁開始懷念卷阿那片山林中明媚的風光。

  於此時刻——他終於,全然舒展了眉頭。

  翌日,成王在朝殿上宣稱周公病逝,並以最為隆重的天子之禮將其厚葬於畢原——

  即文王陵與武王陵所在之地,以示成王不能將周公視為其臣待之;而成王姬誦在姬旦長年的教導之下,遵循其所定的律法典樂,終成一代仁君。

  斜陽下,一輛由翠騎白駒拉著的簡陋馬車,慢慢地飄搖在山石路間。木輪吱嘎聲清脆作響,合著蒼翠的樹葉,緩緩地馳人卷阿迎面而來的微風之中——

  快到了吧?他們最終的歸宿之地。

  姬旦放下捲簾輕聲歎息,他回首望向姬髮鬢角的白霜,在唇邊揚起一抹恬靜如昔的微笑。

(全文完結)

[ 本帖最後由 qoomnly 於 2009-11-19 16:0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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