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當那溫暖的手指爬行在光滑的皮膚上時,姬旦卻禁不住連連打了幾個顫慄,他反射性地按住了豐將的手指。
但隨即他的手腕被對方鑽入衣內的手掌反捏住,接著順勢一扭,疼得他額上也不禁泛出汗水來。
然而,他那倔強不屈的眼神卻惹來施壓者更為興致的鎮壓,姬旦在痛楚之間感到有一條軟軟滑滑的東西舔過他的面頰,儘管那物溫溫熱熱,但卻讓他忍不住再次緊緊地皺眉。
「別忘了,你可是實實在在欠我一條命,我殺你幾次都行了!」
豐將漸越發燙的唇溜過姬旦耳郭,他能感到姬旦的雙膝曲動,知道對方打算有所行動,立刻將身體壓將上來,阻止身下之人的反抗,雙目竟還頗為閒暇地望著姬旦憤然的神色,眼裡的玩味更是加重。
原來,怒火也可讓這雙幽黑乾淨的眸子更加耀眼……
乾淨?豐將笑了笑,他到此時才算知道:原來,他最喜歡的便是姬旦身上的這股味道。
「唔……」
姬旦的唇跟著被一隻手掌堵上,只能發出類似嗚咽的呻吟。
「別這⼳不情不願。」
豐將緩緩鬆了鬆掌,居高凝視姬旦怒極的臉龐,突然撫上懷中人的腰椎輕笑道:「莫非你想把這身子留給姬發?」
姬旦猛然一驚,他反射般地抬眸瞪向豐將。
「我說錯了嗎?你看著姬發的時候,並不是弟弟看兄長的眼神,只可惜那傢伙不知道罷了。」
豐將說到這裡,伏下身張齒咬著姬旦的耳朵說道:「況且,姬發也應該不是你的親哥哥吧?」
這聲兒極輕,傳人姬旦耳內卻有說不出的邪惡。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英俊得有些可怕的高大男人,目中禁不住露出不可置信來——這個秘密,西岐上下只有姬昌與其妻知道,眼前這個外族男子從何得知?
「你很意外?不過,我卻是知道你根本不是西伯侯的親生孩兒。」豐將略略鬆開他扣住姬旦雙臂的手掌,因為處於極度震驚中的青年已然完全懵住了。
「你的親生母親本是有名的美人——阮國國侯夫人的妹妹子陽,出於兩國的聯姻,嫁給了西伯侯姬昌。但那時姬昌的原配髮妻太姒身子虛弱,所以姬昌便帶著太姒在一風景秀麗處靜養,並令子陽好生看護……」
姬旦神情恍惚,對於豐將之話充耳不聞,腦中卻翻湧十二歲那年姬昌告訴他身世的情形……
因為太姒身子虛弱而倍受姬昌冷落的生母子陽,與姬昌近身的英俊侍者產生了感情,待子陽有身孕之時,侍者深感愧對國君,自刎謝罪,而姬昌見子陽身懷六甲,便許她先將孩子產下。
誰料子陽生下孩子不久便血崩而亡。所幸太姒靜養之時跟隨而來的僕從不多,而貼身伺候的老宮女這些年來已經亡故,是以這件事保守得更為嚴密。
太姒心性慈善,憐惜這嬰兒初來人世便無父無母,她知道若讓西岐王貴們知曉此嬰孩的身世,其性命定然不保。
因此,姬昌也就順勢認了子陽的孩子為第四子,取名姬旦,對外則宣佈子陽抱病而亡,而姬旦則是太姒在外靜養數年時所出的另一孩兒。
長期悉心教養下來,姬昌發覺姬旦聰慧過人,品性溫良,才華遠勝他膝下諸子,加上姬旦眉目酷似子陽,常令姬昌憶起子陽臨終前拉著他的手,對他哀切哭泣、真誠告罪、道別的情形,是以對姬旦尤其疼愛。
但自打姬旦知道他的身世那天起,感動之餘,對姬昌與太姒敬重非常,為人亦越發持重,言行也極為小心,倒顯得生分了起來。
尤其在伯邑考出事之後,姬旦內心的自責日越倍增,不管姬昌如何用言語開導,他始終難以棄掉這層負罪感。
但這種種隱秘之事,只怕讓姬旦時時掛在心中的姬發也不知情,眼前這個豐將為何卻對這番事知曉得如此詳細?
「因為你的生父正是我族中人。當年西伯侯路過佳夷之時,曾救你父與他兄弟二人性命,所以他二人便為報恩追隨姬昌而去。」
豐將笑言:「直到你父自裁謝罪,他的兄弟回到部族,直至臨終,才向我這位首領吐露這樁往事。」
姬旦默然,他知道豐將心機深沉,與對方那獸性的外表大不相同,現對方既將這等秘密壓於心中,想必所圖定然頗厚。
「你待如何?」
「就算我將此事宣揚出去,於我族也毫無益處。」豐將捏起姬旦的下巴,「不如你就隨我回佳夷助我族日漸強盛,我便應你永不將這件事告訴他人。」
姬旦失神間,豐將的牙齒已咬上他的喉。他大驚之下方才回轉神思,正欲抗擊豐將卻被一把摀住唇。
「看來,你那二哥真是相當看重你。」
豐將邪魅地微笑著縮手探下,箍住姬旦的胸腹,肆無忌憚地親吻身下之人的面頰。
「你說,他若知道你並非他的兄弟,又對他抱有不可告人的情慾……他會如何呢?」
姬旦張了張口,突然間卻發不出一個字來,但豐將的指尖跟著探入他的胸膛有力地按撫,立即抓回了他的神智。
他盡力地揉身躲避,然而,那具壓著他的身軀卻是穩如盤石,絕非他之力所足以撼動。
「該死!」
正值惶惑間,豐將似真似假的挑弄在這時卻匆然停下來,他努力抑制微醺的情慾,昂頭仔細聽著風聲的變化,而後鬆開姬旦,伏耳貼在地面傾聽一陣,跟著跳起身來,低低地再狠狠咒罵一聲。
「我很好奇,他們怎⼳找得這樣快?」豐將喃喃自語,看來他對所選擇的道路本應具有相當安全的自信。
姬旦喘了幾口氣,翻腕見著上面那道紅痕,止不住心驚。
儘管他知道之前豐將只不過是逗弄而已,但當事態真正發展的時候,他卻全然無能為力。
終是此刻,他才深為瞭解,這世上之事並非人的智力可掌控一切。
「原來如此。」
豐將掀起馬鞍看著下面吊掛著的一袋皮囊,下端破了一道口子,儘管裡面的紅土已快散盡,但輕風吹過時,仍可看見絲絲砂礫飄散在夜空中。
「跟我來!」
豐將狠狠地甩了一鞭在馬臀上,然後拉著姬旦從官道上插入小道,摸索著向前快步奔走。
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陣馬蹄聲響,略作停頓之後,追兵尋著之前那馬消失的方向走了。
「看來,真的不應該接受崇應彪贈送的馬匹。」豐將笑道:「我只道你那個弟弟將他纏住,卻沒料到他早安排人手對付我。」
「那也怪你只身前來,如果這回有你的族人在身,這些追兵也不算什⼳。」姬旦在這般近距離之下也聽得出來,來騎不過二十匹。
「我怎⼳會料到崇應彪殺你之心如此重?」
豐將回身望了望燈火通明的密須王城,「這種時候,他應該保住自己的小命,才算是首先要做的事吧?」
說話間,豐將若有所思地停下身來,從懷裡掏出細繩綁於小道兩旁的樹木之間,剛巧攔下那條窄路,而在月色以及草叢的掩蔽下,他所做的小小機關竟然全無破綻。
「希望這個可以拖延一些時日。」豐將做好這些事後淡淡地說道。
「你獨自一人逃生,豈不更為容易?」姬旦望著這個佳夷人輪廓分明的臉部曲線,匆然開口提醒再度拉住他手臂的豐將。
「那可不行!我說過要你毫髮不傷地與我一塊回到佳夷,自然便會盡力而為!」豐將咧嘴笑,潔白而尖銳的牙齒在月下看來尤其突出,只是這回卻並沒有再讓姬旦有所心沭。
他這話不僅沒有使得豐將拋下他離去,腰椎反而被對方圈得豐實,幾乎是被這個佳夷族的頭領扯著身體,好似腳不沾地般跟隨對方急奔。
空氣鑽人閉合不緊的口裡,弄得姬旦喘息之餘止不住咳嗽。山風仍然不住地往他口鼻灌去,讓他的胸口一陣陣憋得疼。
但豐將神色凝重,卻不再停下休歇,只是偶爾聽到由風中傳來的隱隱呼喝怒罵之聲, 他的嘴角才泛起些許不易察覺的微笑。
「來的是北伯侯身邊最為得力的親兵衛隊,這次崇應彪將他們也帶了出來。」豐將在奔跑中對姬旦說道:「他們共有十八名,若以單人論無一是我對手;但若聯手,我亦非他們之敵。」
「那……你便應該……」
「呼呼!」
幾聲破空之音打斷姬旦斷斷續續的話聲,豐將立即攬著他就地一滾,斜斜避開一排執來的長矛,最後一根插在地面的兵器竟然就緊靠著他的腳背,冰涼的銅器讓豐將也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暗叫好險。
這⼳快?果然與尋常兵士大不相同。
姬旦思索間,匆覺天旋地轉,卻是豐將再度抓著他的衣襟躍過一條山澗,落地的時候腳踝處傳來一股鑽心的痛,他知道傷到筋骨了,但只不過悶悶哼了一聲,就咬牙不再吭聲。
「怎⼳?」豐將卻敏銳地感覺到姬旦的不妥,連忙扶住他。
「沒事,快走!」姬旦皺眉道,但腳一使勁更痛得厲害。
「別逞強……」
豐將的話音末落,臉色突地一變,急忙扣住姬旦的肩膀將他扯到身後,然後立刻抽出腰間的兵刀彈開一篷利箭。
接著,豐將帶著姬旦閃身於一株大樹後,略略探頭向襲擊他們的方位望去,突然瞇了眼,甩手將一枚短小利刀擲出。
姬旦聽到對面立有人墜馬的聲音,而之前惱怒的呼喝聲也更大了。他不禁側目打量豐將,發覺這男人在黑夜中的攻擊力相當地強。
「那些傢伙比兔子與野鹿的體型容易認多了。」
豐將看出姬旦眼中之意,禁不住輕笑道:「這也是我們長久在夜間狩獵時所積下的經驗,因為野獸喜歡在夜裡出沒。但是如果可能,我卻希望我的族人與你們一樣沒有這項本事。」
姬旦聞言心中微動,正待開口,突然半空裡傳來的哧哧聲響越加厲害。豐將急忙撲在他身上,摟住姬旦的腰向左側滾去,再度閃開追兵的襲擊。
但他二人停下時,可巧便將姬旦牢牢壓在身下,姬旦那兩片微微張啟的嘴唇就蹭在他的臉孔上面,柔軟溫暖的觸感讓豐將止不住內心一蕩,突然扳過姬旦的下顎,重重地堵在他的唇上。
「啪!」
姬旦狠狠一掌擊在豐將臉上,將這個佳夷人推開,同時惱怒地瞪了對方一眼,責怪他在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刻,竟然還做出如此下流之事。
豐將心情卻大好,他只當姬旦的眼神是嗔怪,甚至還想等這事解決之後,是否就能堂堂正正地與之親熱?
姬旦原本心思伶俐,哪有瞧不出壓在他身上這男人的打算,當下又是生氣又是好笑,他用力從豐將懷中掙脫而去,但腳下痛得厲害,不由得又軟倒於地。
豐將這會兒才算定下心神,迎面的氣流方向又有異變,他料不到這隊弓箭手動作如此迅速,吃驚之餘只得仰身而倒閃開這輪攻擊;然而利器接踵而至,快得根本不容人再有機會閃避。
躲是不躲?豐將在這短短一刻間天人交戰,然而他回眸掠過跌坐身後,撫腳皺眉的姬旦,眼裡突然浮上一抹奇怪的神色。
姬旦看到向他這邊擲來的數柄銅戈,不禁閉上雙眼,同時耳內也聽到「哧哧」的聲響,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卻沒有跟著附加到他的身體中。
再次睜開眼時,豐將半跪在他身前,肩胛骨與右大腿處卻讓兩柄長形兵刀深深地刺「為何?」姬旦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豐將。
「看來你那位好兄長此刻正忙於攻打密須,來不及解救你。」豐將漠然地笑了笑,突然對著姬旦喝道:「還問什⼳?趕緊走吧!只是……」
他又喘了幾口氣,笑道:「你可要記得又欠我一回!」
「……」
姬旦無語,聽著漸近的紛亂腳步聲,突然低身拾起一塊石塊,不重不輕地敲在豐將頸側,弄得他止不住頭暈腦脹,口舌發麻卻仍有神智,但這個舉動卻讓豐將莫名其妙地恐慌起來。
「若我僥倖存活,一定不會忘記遣人去佳夷開化你族風貌,以報你相救之恩。」姬旦輕輕地對此刻暫且無法開口說話的豐將快速說道:「等下你身上力氣恢復便自行離去吧,如果被我二哥遇上,便是你時運太差!」
說到姬發之時,姬旦眼裡忍不住露出微微溫暖的光芒,看得豐將心裡頗為酸澀,但姬旦再無二日,起身忍著腳痛盡力向山頂奔去。
該死的!他打算往哪裡跑?穿著這種色澤的衣裳在黑夜裡行走,難道姬旦認為還不足以吸引追兵的注意?
豐將想到這裡立刻明白姬旦的用意,但他目前被毫無武技的青年用石一擊,竟沒有氣力再爬起身來,只能躺在一人多高的草堆裡乾瞪眼。
同時,從未體會過的屈辱也慢慢地湧上心尖。
姬旦明白,就算他不引來追殺者的注意,他也會在不久之後被對方察覺。那還不如乾脆一次將人情還給那個蠻人好了,省得對方整天叨念在嘴邊說欠了他——男人小氣起來,真的很讓人頭痛呢。
但那時的豐將,卻神似時常對著他無理取鬧的姬發,不管姬發嘴中說出的話有多⼳討厭,但面上的神情卻總像個孩子般,讓人無法狠心拒絕他的要求。
姬旦想到此處不由得笑了笑,腳下的疼痛更是難忍,跟著一陣涼涼的夜風襲捲而來,姬旦身上的衫子輕輕晃動,他人亦在山崖頂上看似搖搖欲墜。
腰眼處漸漸地傳來一股痛楚,姬旦已記不清這是第幾回體會到的痛戚,而神智亦近麻木……
驀地,身後的響動靠近,姬旦唯有苦笑著搖搖頭,突然奮力向邊側的山澗躍下。
身體飄飄匆匆地,耳邊擦過更多風聲,似乎下墜感可以沖淡身體中所有的痛苦,讓他可以短暫地享受這自欺欺人的放鬆。
然而姬旦最終仍被一股更為劇烈的疼痛拉回現實,他可以察覺出有溫熱的液體自他口中不斷溢出,還有胸腹乃至全身骨骼突然一起進發的鈍痛,甚至因這份痛而突然神智清明——在此時居然可以十分清晰地聽到站在崖上的人,那訝然的抽氣聲。
沒料到他自個兒先行了斷,倒省了他們的工夫吧?姬旦眼前禁不住泛黑。
是快要死去的前兆嗎?但是為什⼳一點兒也不害怕?
只是——相當的不甘?
用最後的力氣掀了掀佈滿血絲的嘴角,姬旦無力地合上雙目。姬發,但願來生……
「擲吧!」
伏身觀看久久不能動彈的姬旦,追兵中終於有人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立即,姬旦感到他的背部被鋒利的物體接連刺穿。在一股椎心的疼痛直達入腦後,他微笑著、無奈地合上雙眼,再也無力睜開。
(上集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