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晚上十點，李成宇拎著公文包，走過錢櫃KTV走道，這裡是三樓，他要到302包廂參加大學好友們的聚會。
今年夏天特別熱情，整個八月台北像塊胡椒餅被放在火爐裡烘烤。為了抵禦高溫，人們紛紛穿背心，或海灘褲，或夾腳拖，清涼至上。
但這些通通跟李成宇的衣櫃絕緣。他這人外出一定衣著整齊，襯衫，西裝褲；或襯衫，休閒褲。至低標準也要是Ｔ恤，牛仔褲。他認為穿短褲露出一大截腿，會讓他很虛冷，穿拖鞋出門看起來太不莊重。說他拘謹也好，矜持也罷，他就是堅持做人要嚴謹，外出衣著要規矩，頭髮梳理整齊，儀表乾淨光鮮。講話要有禮貌，公眾場所輕聲細語，做起事情要有原則，絕不可為非作歹、搞七捻三。
他這個人，正直上進，嫉惡如仇。
偏偏走道前有位小姐正暴跳如雷，李成宇不得不停下腳步，冷眼覷著。
此小姐身形高瘦，長髮微鬈很隨便地就紮在腦後，幾根跳出來的散發正亂亂翹。五官算清秀，雙眼皮大眼睛，鼻子不挺但形狀算可愛，嘴型潤美可是因為正在罵人所以大扣分。最恐怖是她穿著猴子吃香蕉的卡通圖案黃Ｔ恤，還搭著寬鬆的牛仔短褲，褲底邊緣還有刻意耍叛逆的須須，李成宇看了很反胃，更別提她腳下的夾腳拖鞋了。再加上她講話大聲，用字遣詞粗魯，真是災難。
李成宇避到一旁，不想經過正大爆炸的女人身旁。
她聲音大，他不得不將談話內容聽得清清楚楚，她似乎在罵下屬——
「三萬？喂，笨蛋，妳跟我三年也知道我胡可艾在採購部的影響力吧？我可是連續三年拿下鑫欣魚場合同的胡可艾欸。我不是長得可愛而已欸！三萬塊也好意思給我……要我選他們家商品，幹麼不乾脆給我五十還是一百萬？這點價就要收買我？我看是要激怒我吧？笑死人了！都是妳，這種價碼妳應該當場把他們代表轟出去才對，還打電話來煩我？ 」
罵完，胡可艾按掉手機，轉身，瞪住一直在旁欣賞的李成宇。
「喂？」她問：「我認識你嗎？你幹麼站在這裡一直偷聽別人講電話？」不要以為她沒發現，這位先生聽夠久了。
「偷聽？」李成宇點點頭，答得不疾不徐。「閣下拿的是手機嗎？我還以為是擴音器，還需要偷聽嗎？」
胡可艾瞬間脹紅面孔。「我意思是……你幹麼一直站這裡聽？你太閒喔？」這個人病態，大熱天來唱歌，穿這麼正式，還拎公文包，一身打扮像英國電影裡的偵探先生，加上那張雖然英俊但神情陰鬱的面孔，確實很有耍變態的潛力，就像那種表面正人君子風度翩翩，私下邪惡暴力陰森恐怖的大壞人。
李成宇解釋站在這裡的原因。「那是因為有個暴躁的女人在走道上罵人，我很害怕，不敢過去。」他譏諷道，可是口氣很平常，這更教被譏諷的人尷尬憤怒。
「莫名其妙！」她怒瞪他一眼，手機塞進牛仔褲口袋，轉身就走進302包廂。
302？李成宇不記得好友們有誰要帶女生來的。他走向包廂，她卻慌亂地退出來，一直朝包廂裡的人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走錯包廂……我要去303，不好意思……」莽莽撞撞退出來，差點撞上後面的李成宇。當然，她又賞他個大白眼，才急匆匆走開。
冒冒失失的！李成宇推開302包廂。
「等一下！」那女人又衝回來，推開他，闖進去。「我想起來了，怪不得我覺得面熟。張國耀？ 是你，是你對不對！你嘴角那顆三八痣我記得很清楚！」
當所有人都還來不及反應時，她像箭射出去，撲向李成宇的朋友小張，狂追猛打踢踹，還想呼他巴掌，雙手揪住他頭發狂亂猛扯，咬牙切齒罵道：「臭小子，讓我堵到了，王八蛋！我今天揍死你。」
包廂裡一共三個大男人竟亂成一團，有人擋她，有人拉她，有人護苦主，有人趕快按服務鈴求救。可這位小姐就像大金剛附身，細瘦身子竟暴跳如熊。
情況大失控，小張臉被抓出三道血痕，襯衫被扯落兩顆鈕扣，頭髮被拔去十幾根，再不制止女金剛後果堪慮。
幸好，李成宇學過擒拿術，他悠哉悠哉走過去，朝那團混亂一記擒扭，將女金剛像小雞拎出包廂。
胡可艾雙腳騰空還在踢，可箍住她的雙臂如鋼鐵般強硬，她無法掙脫，只得對著縮成一團被揍到在沙發顫抖啜泣的張國耀罵：「我還沒揍過癮，下次別讓我再看到你……」
服務員趕來了，李成宇將女金剛扔出門外，對服務員說：「這位小姐闖到我們的包廂，打傷我的朋友。」
「小姐，請妳節制，否則我們要請警察來處理。」
女金剛胸膛劇烈起伏，瞪著扭她出來的男人。「又是你，果然爛男人交的朋友也爛。」剛剛的懷疑很正確，張國耀的朋友百分之九十也是變態，一丘之貉，低級下流無恥！她撂狠話：「你也是，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不然呢？」
「不然你就死定了。」
「小姐……」李成宇瞇起眼睛，他最討厭暴力，更痛恨被威脅。
「幹麼？」
「妳是在威脅我嗎？」
「對，你幫那個混蛋，我就跟你槓上了，所以不要再讓我看到你，不然你死定了。」她這個人撂起狠話超習慣的。
李成宇問男服務生：「你聽見她說什麼了吧？有沒有聽得很清楚？」
「挺清楚的，先生。」男服務生強忍笑意，這位小姐很凶悍啊。
「好極了。」李成宇拿出手機打電話。
她困惑地問：「幹什麼？想撂人來喔？不會吧？這麼遜。你撂啊，我胡可艾沒在怕的啦……」
他真的撂人來，撂來警察先生。
胡可艾被逮捕，搭警車「偶伊偶伊」去警局報到。
而這群男人也甭唱歌了，搭另一輛警車去警局做筆錄。
「有必要這樣嗎？真的有必要這樣嗎？」吳阿明抱怨。
「我真的快要瘋了……」小張負傷，很頹喪。
「我只是想好好跟哥兒們唱歌，怎麼變這樣？」李國安揪頭髮。
「李成宇？ 你倒是說話啊！一點小事幹麼報警？」阿明惱道。男人們起內訌，向前座的李成宇抗議。講出去會被笑死欸，好像他們一群大男人怕一個女人，怕到Call警察來救人。
李成宇雙手抱胸，堅定堅決，正義凜然地說：「一，她打人；二，她威脅善良老百姓……」
「善良老百姓？誰？你嗎？ 」李成宇的好友們紛紛嗟他，很不給面子喔。
「小張……」李成宇看著張國耀。「我很好奇，你做了什麼事惹到那個可怕的女人？」
「對啊對啊，你怎麼會惹到那種女人？」
「我……我……我……」張國耀支支吾吾。
「該不會是造了什麼孽吧？快說！」阿明踹他腳。
「唉……我拋棄她啦！」
「什麼？」
「那種女金剛？」
「你也吃得下去？」
兄弟們嗟得更用力，太恐怖了。
張國耀可是家世顯赫的有錢公子哥欸，交往的對象都是嬌滴滴的小女生，怎麼會搭上剛剛那個動作粗魯的女金剛？
「我真的快瘋了……」
胡可艾咬著下唇，快氣死。她作夢也想不到會有一天竟坐在警車裡，左右還坐著另兩名男警，只差沒給她上手銬。
天啊，天啊，這世界反了。
那個男人竟然被她罵幾句就報警抓她，夠小心眼了，怎麼有這種小氣的男人？這世界到底是怎麼了？像張國耀那種男人被打活該好嗎？ 那個張國耀曾經搞大她好友的肚子，還上了她另一個好姊妹的床，最後還拍什麼下流的性愛DVD，雖然事後有銷毀，但這整個荒唐的過程已經讓她的好姊妹們身心重創，精神耗弱，一個差點自殺，一個終身不敢再交男朋友。這種爛人，被揍是不是活該？
呼！
胡可艾吹著額前的發，嘔死了。早知道會被逮捕，她應該多踹幾腳過過癮。笑死人了，幾個大男人告她威脅？還報警抓她。
兩位警察大叔從帶她上車起，就一直覷著她笑。
胡可艾忍不住抱怨：「你們也覺得荒唐對吧？ 我不過就跟剛剛那個男人說下次讓我看到你就死定了，就這樣而已。他竟然找你們來抓我，太好笑了。」
是很好笑沒錯，但是兩位警察大叔攤攤手，對她聳聳肩膀，看起來愛莫能助，感覺上挺幸災樂禍的。辦多車禍啦、搶劫啦這種讓人心情郁卒的案件，偶爾來這種荒唐好笑的案子，他們挺開心的，尤其是在這樣無聊的深夜裡，睡意全消哩。
一夥人在警察局裡，一群男人跟一位女子，互相大眼瞪小眼。
做筆錄的警員問明事由，勸兩造和解。
警員問張國耀：「你要告她傷害嗎？」
張國耀從進入警局開始就一直低頭，不敢直視胡可艾。他手指摳著桌面小小聲說：「那個……我是覺得不用啦……」他感覺到一旁胡可艾瞪過來的冰冷視線，怕到不敢抬頭。
胡可艾冷哼：「當然不用，比起他做的事，這幾個巴掌跟拳頭算得了什麼？」
「既然當事人不追究，那麼……請問這位先生，您要告她威脅你嗎？」警察問報案的李成宇。
胡可艾納悶地覷著警員，是她的錯覺嗎？為什麼覺得警員看著那個李某的神情很敬畏？難道跟她一樣覺得他可能是大變態？
李成宇也不想想他體格英偉和身旁那位纖瘦女人差了多少，他理直氣壯地說：「對，我要告她威脅。她說下次我再被她看到，我就死定了，KTV的員工可以作證，我很怕。」
警員別過頭，雙肩顫抖，強忍住笑。
胡可艾一臉無辜，皺著鼻子，真是夠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這粗獷的傢伙怎麼可能怕她啦！
「剛剛是誰把我像拎小雞那樣揪出包廂的？你很怕？」胡可艾嘀咕著，瞄著他，欽佩他講得面無表情、臉不紅氣也不喘的，反倒是他的朋友們都在笑。
警察大叔終於忍住笑，問胡可艾：「妳是真的要讓他死？」
「我……那是順口說說的啦。」
李成宇涼颼颼地說：「是嗎？聽起來很認真。」
「這位先生，你明知道我沒那個意思，再說我們倆身材差那麼多，我如果能讓你死就好了，可是我根本沒那個能力，除非我有槍啊刀啊劍啊。」
「意思是如果妳有槍啊刀啊劍啊，妳會讓我死對吧？警察，現在你也聽見了，我真的怕。」他故意跟她槓上了。
大家又是一陣憋笑，只有胡可艾鐵青著臉，而李成宇則始終冷著一張臉。
胡可艾轉身面對他。「怎麼會有你這麼小心眼的男人？」她真的快崩潰了。
「我也很納悶，」李成宇輕蔑道：「怎麼有妳這麼野蠻粗魯的女人？」他嫌棄的不只是她的個性，還有這女人和下屬講話的態度，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先前跟下屬對話中不經意洩漏的關於鑫欣魚場以及業者賄賂她的骯髒事，好像是業者代表拿了三萬請她幫忙，被她嫌少，所以罵了助理一頓。總之，他對這女人的印象壞透了。
「好，告啊，你告啊。」胡可艾被惹毛了。
警察忙介入勸和。「小姐，妳不要再激怒人家了，妳這脾氣真不好，我想李先生也不是那麼不好講話的，其實妳只要態度稍微放軟一點，我相信他不會計較的。是不是？李先生？嗯，你不會真的希望因為這種事讓大家上法院吧？這是浪費國家資源……」
「我可以不追究，但是她要道歉。」李成宇說。
「道歉？我做錯什麼了？」胡可艾昂首挺胸，驕傲得很。
「妳打傷我的朋友，毀了我們的聚會，對我講話無禮，語帶威脅。」
「呴，好笑得咧，你朋友這麼爛你還幫他，他被揍活該。」
「難道只是因為他拋棄妳，就罪該萬死？」
「什麼？」胡可艾跳起來，指著張國耀質問：「你拋棄我？你跟他們說你拋棄我？ 」危險，女金剛又要發作了。
張國耀嚇得躲在李成宇後面。
「不是嗎？」李成宇盯著張國耀。
「我肚子好痛，我去一下廁所。」張國耀奔向洗手間。
胡可艾揪著頭髮發狂大叫：「這個人搞大我好友的肚子，同時又騙了我另一個好姊妹的感情，還拍了她們的性愛DVD，差點就流傳出去，然後這傢伙劈腿搞大別人肚子後就避不見面不處理，他拋棄我？我胡可艾智障了才會跟他談戀愛！」
「小張是禽獸。」阿明倒戈，轉而支持胡可艾。「妳揍得好，我都不知道他這麼差勁。」
「夠低級了，我不知道小張在女人方面這麼下流。」國安馬上劃清界線，以友為恥。
李成宇清清喉嚨。「好，算妳打得有理……我不追究了。」他跟警察說：「我們和解。」
「對不起噢，我不和解。」胡可艾雙手抱胸，交叉雙腿，往椅背一靠，跩兮兮地說：「你一點小事就把姊姊我弄到警察局，喂，我們就來打官司好了，看誰比較有空。你告我啊，告吧。」
「妳確定？」李成宇睨著她。
「胡小姐……那個……妳靠過來一點……咳咳。」警察叔叔暗示她耳朵湊過來，他壓低聲音說：「妳知道他是誰嗎？這個李先生是警官……」
什麼？胡可艾臉色驟變，回頭，瞪著李成宇——Ｘ，我怎麼會那麼衰，惹到個警官？
怪不得咧，抓人像拎小雞，講話也非常機車，簡直把她當犯人當，而且這些警員對他很尊敬。
「我知道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胡可艾再怎麼白目也不想去惹警官。她深深，深深地深吸口氣，逼自己將滿肚子火氣硬是龜縮下去。「好，就和解。」
「呵呵呵，呵呵呵……」警員呵呵笑地打圓場。「就是嘛，本來就沒什麼事嘛，大家好好說就行了啊，那麼請兩位在這裡簽名，要不要彼此握個手啊？」
這個警察好爛的建議，被胡可艾跟李成宇瞪視，低頭咳嗽不敢再多廢話。
「本自然」是一家長期跟各大百貨公司合作的大型超市，專門販賣進口百貨與高檔食材，此超市標榜食材與商品都要符合頂級且天然的原則，因此成為眾多高級餐廳或上流人士家庭聚會最愛採買食材的地方。所以各大食材公司經營者莫不擠破頭希望產品可以順利上架販售，他們使出渾身解數跟採購部人員搭線。而採購部門的人員除了高高在上地等待那些食材公司業務員的巴結，偶爾也會情勢顛倒，碰上稀有又珍貴的食材，採購部人員也要擠破頭去跟供貨商低聲下氣地拜託對方供貨。
胡可艾是隸屬於生鮮部的資深採購員，因為常要上山下海北中南跑，尋找可以配合的供貨商，因此公司幫這些採購員都配給助理，替採購員處理繁瑣的行政事務。
胡可艾的助理是張盈真，二十三歲的年輕美眉，兩人感情好，她喊胡可艾大姊。張盈真個性膽小懦弱又怕事，這點常常讓胡可艾很抓狂。
早上九點，開完會，胡可艾就在自己的小辦公室裡，忙著整理近期要簽約的檔，張盈真在一旁幫著裝訂資料。
「那些錢退回去了沒？」胡可艾問助理，一邊翻閱合約，忙著將重點注記。她披頭散髮，臉色很差，白Ｔ恤更襯得她面無血色，昨天她被那個李某某氣得只差沒吐血了。
「對呴！」張盈真跳腳。「我忘了，我等一下就去退。」她趕緊找出那個裝在紅包袋裡的三萬塊。「還好，還在……」
「我說妳啊！以後這種事就不用特地問我了，要當下立刻把錢退回，省得日後有人拿來做文章，這種黑錢我從來不收的，妳不知道嗎？還需要問我？」
「我……我知道大姊的脾氣，但是對方一直拜託，我又拿不了主意，因為那個又不是要拜託我的，我想我沒有權利……」
「我充分授權，可以嗎？什麼叫妳沒有權利？欸？妳平常偷吃我的巧克力啊糖果啊飲料啊，這個妳就很有權利意識了？」
張盈真笑了。「對呴，這個我還真的挺自在的。」
「還笑啊？」胡可艾歎息。「我的助理怎麼這麼傻啊，嘖嘖嘖，只敢偷吃東西，做事就畏畏縮縮的，唉，我真是命苦啊，什麼都要自己來，連去跟朋友唱歌都不得清靜。」
胡可艾把腳蹺到桌上，鼻尖夾著筆哀歎。「毀了，毀了，我胡可艾的私生活都被工作跟爛助理毀了。」
「大姊，妳的私生活早就毀了啊。」
「喂？ 」
「要等大姊的心上人從巴黎回來才會重新開始的，不是嗎？」
胡可艾跟喜朵法國餐廳老闆蔣祖明關係曖昧，這位蔣先生剛認識胡可艾不久，就去巴黎深造廚藝，年底才會回來。因此雖然都對彼此有點意思，但是要等蔣祖明回國後，才能確認彼此的關係，目前他們只能利用視訊跟電話聯繫感情。
「妳這傢伙！」胡可艾拿筆扔張盈真。「討論上司的私生活倒是很勇敢嘛。」提到祖明，胡可艾就笑容滿面，啊，英俊又風度翩翩的蔣祖明，她好想念他喔。
「嘿嘿嘿……距離白馬王子回來跟公主團聚，還有幾天啊？」
「還有131天。」
「嘩，好清楚喔，大姊，妳真的好癡心喔。」
「因為我的白馬王子太優秀了，值得我一往情深，可以嗎？」說到這個，腦子閃過昨天那位該死的傢伙，胡可艾一陣寒顫。「不像有些男人，小心眼，愛計較，真恐怖。」
「小心眼？愛計較？還很恐怖？這誰啊？ 」天地不怕的胡大姊也有覺得恐怖的人啊？
「嗟，不要討論這個，我會胃痛，明天要跟烏來鑫欣魚場談合約的事，文件都準備好了嗎？」
「當然，在這裡，比照去年的嘛，這次也沒問題吧？」
「哈，我是誰？」胡可艾自信滿滿，將文件收進公文包。「我是這兒最火紅的採購員欸，帥爺爺的鱘魚場去年前年大前年都跟我簽約，這次當然也不例外。說是去談合約，其實我是去玩，還有，去吃魚，帥爺爺的魚真是太好吃了……」她跟魚場老闆李碩爺爺關係超好，好到都嚷他帥爺爺。
張盈真癟嘴。「人家每天都困在辦公室裡，好可憐喔。」
「幹麼？想跟啊？」
「嗯！」
「不行！」
「大姊∼∼」
「喊大姊也沒用，去辦事，還有把我的桌子整理乾淨，拜託妳這杯子幾百年沒洗了，妳希望大姊我被蟑螂養嗎？ 」
張盈真笑嘻嘻，挽住她手臂撒嬌。「是，親愛的大姊，最可愛的大姊，魚，魚，魚嘛……」她也想跟去吃魚啦！
週末，當台北鬧區繼續像塊胡椒餅讓太陽烤爐烘到人們快融化時，胡可艾開車載著張盈真飆往新店烏來風景區的鑫欣養鱒休閒農場，那裡是躲避酷暑的好地方。
鑫欣除了早期鱘魚販賣，近期增建五棟木屋，兼營民宿。魚場週遭儘是蔥鬱森林，附近山勢高聳，方便魚場引進清澈的山泉水飼養鱘魚。因這天然的好環境，鑫欣魚場的鱘魚肉質特別鮮美細嫩，是很多饕客的最愛，更甭提魚場特製數量極少的魚子醬，是老饕們搶破頭的頂級食品。
正是這些優質食材，三年多前胡可艾說服經理，在「本自然」的超市販賣鑫欣的鱒魚、鱘魚、魚子醬等，同時說服魚場老闆李碩，用高價但簽約的方式，讓他定期供貨給本自然超市。
第二年續約時，甚至爭取到讓鑫欣魚子醬只在「本自然」的超市販賣。
此後，鑫欣為「本自然」創造龐大利潤，因為會衝著昂貴的鑫欣魚子醬跑來本自然的顧客群，自然對其他價錢稍高的好食材也不會手軟，他們購買力很強，連帶拉抬超市整體業績，這正是胡可艾當初說服經理高價跟鑫欣簽約的主因。
現在，其它頂級超市想跟進買鑫欣的魚子醬，也只能眼巴巴奢望魚場每年合約到期後，改變合作對象，但不管他們開出多好的條件，出動多厲害的採購員，鑫欣的李碩，每年都只跟胡可艾簽約，這點，讓胡可艾超爽的，也讓公司董事們超樂的。
七十歲的李碩對胡可艾超好的，他高瘦結實，身體硬朗，一看胡可艾踏進魚場，立刻拉著她去餐廳坐，一邊大嗓門的朝廚房的歐巴桑喊，要她們開伙準備午餐。
很快，一道道香噴噴鱘魚料理端上來了，有紅燒的，有干煎的，有清蒸的，有燉煮的……
張盈真目瞪口呆，猛吞口水，心中哇塞不停。這個胡可艾嚷嚷的帥爺爺好大方啊，這麼多好料，天啊！
張盈真雙手合十，天真地瞇瞇笑。「太棒了，我是不是在作夢？這些我真的都可以吃嗎？好幸福喔！」
「喂喂喂，形象形象。」胡可艾拿筷子敲她的手。
帥爺爺呵呵笑，問胡可艾：「這是妳朋友？」
「是助理，很天兵的助理。」
「哪有天兵。」張盈真伸手向李碩。「帥爺爺好，我叫張盈真，謝謝您的招待……您果然長得很帥，難怪大姊叫您帥爺爺。」
李碩哈哈大笑，樂得跟她握手。「有沒有吃過帥爺爺親手製作的魚子醬？等一下拿一瓶回去。」
「天啊，真的可以嗎？我真的太幸福了。」
「妳這傢伙，」胡可艾又拿筷子敲她了。「妳是來幫忙談合約的嗎？妳是來吃香喝辣跟Ａ東西的吧？」
帥爺爺大笑，忽然看見有人進來，起身招手。「成宇，快過來，我們要開飯了。」
成宇？胡可艾跟張盈真回頭望。
張盈真看見一名高大英偉，衣著筆挺，步履穩健的男人。同時聽見旁邊的胡大姊發出一連串極不尋常的聲音——
「喔？噢？喔噢？喔……」胡可艾一臉驚駭，宛如見鬼。
帥爺爺環著男人，向她們介紹。「可艾啊，這就是我常跟妳提的，我那個了不起的長孫，李成宇。他是鑫欣魚場的另一位持有人，很多人事上的管理，還好有我這個聰明的寶貝孫，不然那種囉囉嗦嗦的行政啦、管理別人啦，還有什麼經營上的文件申請報稅什麼的，真的會搞死我。」
「天啊，我真的快瘋了。」胡可艾忽然縮背，摀著額頭，喃喃自語。
「很高興認識妳們。」李成宇對那個沮喪的女人微笑。
一隻大手伸到胡可艾面前，胡可艾不得不仰起頭。
「胡小姐嗎？久仰大名。」李成宇莫測高深地笑著，彬彬有禮地伸長著手。
「你好……」該死的臭男人。胡可艾尷尬地額頭直冒汗，苦笑，硬著頭皮握住他的手。
張盈真覷著胡可艾，感覺到她不尋常的反應。張盈真好奇地想——是因為帥爺爺的孫子太帥嗎？大姊臉好紅還冒汗欸？見鬼了，難不成天地不怕的大姊還會害羞喔？
「難得我孫子主動要參與合約的事，那我去日本就放心了。」帥爺爺笑著幫大家添飯。
搞什麼？胡可艾臉綠了。
但見英姿颯颯的李成宇說：「胡小姐，是這樣的，我爺爺明天就要到日本玩兩個禮拜，所以這次簽合約的事，就由我代表鑫欣魚場跟妳簽。」
「不用那麼麻煩，」胡可艾立刻彎腰打開公文包，抽出合約，當李成宇不在現場，急切的跟帥爺爺說：「我們現在談好簽定就行了嘛。」
「哈哈哈，哈哈哈……」帥爺爺笑哈哈，朝胡可艾急切的表情揮了揮。「妳這丫頭，急什麼，說好今天只是聊一下合約內容改天才簽的嘛，欸，現在在吃飯欸，談什麼公事，真殺風景。」帥爺爺將合約推回胡可艾手裡。
「可是……可是……」胡可艾捧著合約急得快哭了，她不要跟那個恐怖男人周旋啦！
「胡小姐這麼急著要跟我爺爺簽約，是不是不認同我這個鑫欣魚場的小老闆？」
「真是……這真是……這什麼話啊。」胡可艾笑得花枝亂顫，內心卻在淌血，她為了掩飾尷尬，只好掄起小拳頭搥旁邊張盈真的肩膀。「盈真，妳看這個小老闆真有趣，還會虧我呢，哈哈哈，能有榮幸跟小老闆合作，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我早就想認識小老闆了，我想認識小老闆的渴望就像我對58度金門高粱酒那麼熱切啊！」讓我喝掛算了，這是哪來的惡夢？胡可艾口是心非，一直胡言亂語，笑得東倒西歪。
張盈真知道胡大姊很緊張，大姊只要一緊張就會開始胡言亂語，很想喝酒，她陪著大姊笑嘻嘻地說：「帥爺爺，你看我大姊認識小老闆多開心啊，笑成這樣呢！」用力踩胡可艾的腳，暗示她再笑下去就跟花癡有得拚了。
帥爺爺本來對突然發神經的胡可艾感到納悶，聽張助理這麼說，也跟著哈哈笑。「我知道我知道，胡大姊是性情中人，想喝金門高粱就說嘛，我馬上叫他們拿來。」
「不行喝，我還要開車回去呢！」絕不能喝醉，胡可艾很快冷靜下來。
李成宇靜靜享用他的午餐，事不關己的看胡可艾發神經。她有此等反應，他一點都不意外。之前她那些醜態他全領教過了，當時她不知道他是誰，這會需要他簽字敲定合約，胡可艾尷尬的心情可想而知，等一下她如果緊張到開始嘔吐，他也不意外。
胡可艾畢竟是見過世面，看過大風浪，她笑夠了，冷汗也流完了，熱情地招呼帥爺爺吃飯，一邊哈拉起近日影劇版的新聞，就是想炒熱午餐氣氛，同時暗暗計劃著下一步。
可恨無論她提起什麼話題，講了什麼笑話，捧場的永遠只有帥爺爺跟張盈真，李成宇那傢伙始終板著一張臉，一副「老子看妳出糗就好，不買妳的帳」的態度。
魚吃得差不多，湯也喝光光，亂七八糟沒營養的話也聊得差不多了，該進入正題了。
胡可艾問帥爺爺：「帥爺爺，不是我不信任你們喔，我只是要跟你們確認一下，鑫欣魚場今年也會跟我們簽約吧？當然，我爭取到比去年更高的簽約金。」
「那當然！」帥爺爺拍胸脯保證。「我全交代給我孫子了，放心，我最喜歡跟妳合作，沒理由換人，沒問題的，妳也知道爺爺我最重情義，我答應的事絕對做到。」
「好！」胡可艾拍桌欽佩地豎起拇指。「果然有情有義，改天請你喝酒。」說著，看向已經結束午餐，正優雅地端著茶杯，刷著杯蓋，準備喝熱茶的李成宇。
「那個……小老闆……你也聽見了喔？嗯？你爺爺可是答應我了喔，嗯？」
李成宇緩慢地啜了一口熱茶，放下杯子。「我最討厭吃飯的時候談公事。」他起身告辭。「我還有事，先走了。」
可惡——胡可艾握緊雙拳，硬是擠出微笑。「那麼改天我們再約時間簽約喔。」
李成宇沒回話，走了。
「帥爺爺……」瞪著那傲慢的背影，胡可艾真是不安啊！「小老闆真的會跟我簽約吧？」
「安啦！」老爺爺笑嘻嘻的幫胡可艾倒茶。「我這個孫子從小就沒有爸爸，媽媽又早死，所以個性上比較陰沈，不愛跟人哈拉，但是帥爺爺我保證合約絕對沒問題，我都和他講好了，我是他在這世上最在意的人，他絕不會不聽我的，等我從日本回來，我會買禮物送妳喔。」
帥爺爺完全沈溺在要出去玩的快樂情緒中，根本沒發現胡可艾印堂發青，臉色發白，愁雲慘霧，緊張兮兮。
而張盈真也只有在剛開始的時候還注意到胡大姊詭異的表現，之後聽見帥爺爺說合約沒問題，她就一直卯起來吃到撐肚，現在已經癱在椅子上呈孕婦狀。
胡可艾腸胃翻攪，也只能微笑著跟帥爺爺飲茶，亂聊，結束午餐。
第二章
「真是太好吃了，還送我魚子醬，天啊，這一小瓶在我們超市裡就要賣一千八啊，帥爺爺真是太豪邁了！還有那個解龍魚湯，好甜好好吃哪，托姊姊的福，我真是賺到了，我怎麼會這麼幸福呢？」
這個單純的傢伙，完全耽溺在口腹之慾裡，沒藥救了。
胡可艾臉很臭，默默開車下山，偏偏旁邊的張盈真很嗨，回程路上一直哇哇叫，情緒太亢奮，大概是很久沒吃海產補過頭了，精力很充沛喔。
張盈真臉貼著魚子醬。「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擁有常缺貨的鑫欣魚子醬，喔。〞好感動喔，我要給我爸配燒酒吃，人家好開心喔……大姊？大姊」妳怎麼了，怎麼都不講話？J
「妳這個笨蛋。」
「幹麼罵人？」
「我們是來吃飯的嗎？我們是來協商合約的事，妳吃了魚嘗了魚子醬喝了幾碗湯，就忘了正事嗎？」
「我沒忘啊，合約很順利啊，帥爺爺不是說了，沒問題啊。」
「沒問題？」胡可艾瞇起眼睛，帶殺氣地說：「問題大了，妳記住，在商場上，合約在沒簽字之前都不算數。」
「欽？我看不出來哪裡有問題啊？」明明大家聊得那麼開心說。
「以妳老鼠屎般大的智商當然看不出來。」
「大姊！那妳說嘛……哦，原來如此，妳是不是發現有狀況，所以剛剛很緊張才笑得那麼三八。」
「妳真的很喜歡氣我欽。」什麼三八？莫名其妙。「妳感覺不出來嗎？那個李成宇的笑容很詭異啊。」
「有嗎？」
「有。」胡可艾憂心仲仲，她第六感很準的。
盈真坐直身子，努力想。「難道他不跟我們簽約？大姊，鑫欣魚場的產品是我們生鮮部門的主力商品，如果沒拿到合約，我們會被方經理罵死的，怎麼辦？！」終於會緊張了。
「怎麼辦？」胡可艾瞄她一眼。「妳就抱著鑫欣的魚子醬去找他們，然後像剛剛那樣開心地嚷嚷，那個蠢樣很逗，應該會有一點點幫助吧？」
「大姊……別取笑我嘛……嘿嘿嘿，不過說真的，爺爺帥孫子也好看，那個李成宇好帥喔，又高大又英俊身材又好，不知道結婚了沒，我真想……」
「我真想宰了妳！」胡可艾發飄了！「經理為什麼要配妳這個天真愚蠢的人來當我助理？我真的快瘋了，妳智商低又很笨，哪裡配當我助理了？」
「應該是因為大姊脾氣差，需要我的天真無邪來平衡吧？」張盈真還是傻乎乎地笑。
胡可艾翻白眼。「我宰了我自己好了。」會吐血。
「大姊。。」軟綿綿地喊。
「幹麼！」
「妳也有拿一瓶魚子醬吻？」
「怎樣？」
「我是想說喔，給我爸一瓶，可是我也想給我外公一瓶，因為我外公很疼我，像我們這種窮人，他一輩子都沒吃過魚子醬，然後魚子醬這麼小瓶，我又不可能分成……」
胡可艾歎息，撈起腳邊袋子裡的魚子醬。「拿去。」
「我就知道大姊最好了。」
「奇怪了，助理不是應該負責開車嗎？」胡可艾超不平衡。「為什麼我們兩個出去，都是我在開車？」
「我也是為了大姊著想啊，大姊開得很開心啊。」
「應徵助理那一欄不是要求要會開車嗎？」
「我是會啊。」
「那妳還每次都讓我開？！」胡可艾吼叫，車往路邊停住。「給我下車，換妳開。」莫名其妙！
「妳確定？妳確定？妳確定吻？！」
「幹麼？給我下車，叫妳開妳就開，只想偷懶的笨蛋。」胡可艾吼叫。
「好啦。」兩人交換座位，片刻後，胡可艾血壓急飄，喉嚨破嗓，罵聲跟慘叫聲連綿不絕。「張盈真妳在蛇行！」
「妳開到對面車道去了啦！那是山崖，妳開那麼外面幹麼？」
「妳是不是有鬥雞眼直直的開很難嗎？」
「轉彎了妳還開那麼直！」
「啊！快撞到，啊！張盈真妳下車妳下車！我開我開我來開！我要叫經理開除妳，天啊，我真歹命。」
胡可艾萬萬沒想到，她可愛的人生差點就要葬送在天真無邪的笨助理的恐怖開車技術裡。
然而，更歹命的事還在後頭。
三天後，當帥爺爺平安抵達日本，胡可艾接到李成宇的簡訊－
我研究過合約，因為別家提出更優渥的條件，鑫欣魚場決定跟別家簽約，特發此訊告知，李成宇。
那是胡可艾快下班的時候，胡可艾看見簡訊，高舉手機，瞪著簡訊內容，雙手抖得握不穩手機，嘴巴喃喃胡言亂語。「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幻覺是幻覺，他發錯簡訊了，他一定是發錯簡訊了……啊……」由於她頭仰得太高，手抖得太厲害，辦公椅滑出去，她重心不
穩，往後摔在地，屁股狠狠地撞在地板。
她躺在地上，右手還握著手機，目光呆滯，看著天花板。
一會，張盈真走進辦公室，發現她躺在地板上。
「大姊？妳在睡覺嗎？不對，妳眼睛睜開開的？妳幹麼躺地上？」
「……」胡可艾嘴唇顫抖。
張盈真蹲下來。「什麼？我聽不清楚，妳沒事吧？」低頭，耳朵湊近胡可艾嘴邊，聽見她說！
「世界末日來了……」
「胡可艾！妳搞什麼？！」第二天一早，胖胖的方經理旋風般撞開胡可艾辦公室的門，暴跳如雷。「我聽說優勢的採購員約了鑫欣魚場談合約，這是怎麼回事？魚場的合約不是在我們這邊？他們不簽給我們了嗎？妳到底怎麼辦事的？！」
「唉吻，方經理啊……」胡可艾微笑著，優雅地杵在辦公桌旁，正端著咖啡品嚐呢。裊裊的咖啡熱氣，使她臉龐迷迷濛，而超然的微笑，以及一反平日的粗魯，好優雅的姿態，還穿了一套很粉嫩很女人的紫色荷葉邊洋裝，使得方經理一下閃了神。
「奇怪了？」難得見到這麼慵懶性感的胡小姐，他驚駭地問：「妳……生病喔？」
「喔呵呵呵，經理真愛開玩笑，我好得很。」
「優勢那邊……」
「Iknow,Iknow……」胡可艾訕訕地啜著咖啡，轉身，遙望十樓落地窗外晴麗的藍天風景，用那從容的背影面對方經理，充滿自信地說：「經理啊，我不知道您從哪兒聽來的謠言，鑫欣魚場一向只跟我胡可艾合作，怎麼可能跟別家簽約呢？」
「可是……那個，所以合約還在我們這邊嘍？」
「那當然。」
「唉呀，我就知道我們胡可艾最了不起了！」方經理笑呵呵迎上去，嘴臉改變之快，可以去演川劇的變臉秀了。「真是辛苦妳了，我不該懷疑妳，哈哈哈，那我就放心了，妳趕快把魚場的合約搞定呈上來。那我去忙了，我今天要見一堆業務代表哪，這些人全要找我吃飯，陳董又拜託我幫他看一堆合作案，忙死了忙死了我，喂，改天請妳吃飯，一定要賞臉啊。」
方經理敷衍一陣，笑咪咪離開，那不斷強調自己超忙的話，胡可艾聽著只想笑。最好是很忙啦，全公司上下誰不知道，方經理最忙的就是一天到晚讓那些食品業主們招待，又是上酒店又是去打高爾夫。
門掩上了，一直躲在門後張盈真才敢出來，直拍著胸脯。「嚇死我了，方經理也不想想自己的噸位，一百多公斤，吼起來好嚇人啊。對了，大姊，優勢幹麼亂造謠？明明魚場是要跟我們簽約……」
鏗！胡可艾用力放下咖啡杯，咖啡都濺出來了，張盈真嚇得跳起來。
「又怎麼了？」她看胡可艾一臉肅殺。
「張盈真！」胡可艾瘋了，比剛剛闖進來的方經理更暴躁，她重拍一下桌子，大聲吩咐：「妳立刻聯絡李成宇，打手機或留言都可以，約他見面，訂最高檔的餐廳，如果他不赴約，就動用所有關係給我查到可以堵到李成宇的地方，立刻去辦！」
「為什麼？妳剛剛不是跟方經理說合約……」
「笨蛋，讓經理知道有狀況，事情只會鬧得更大更難辦事。」
「所以合約……」
「所以鑫欣魚場的合約不跟我們簽了，懂嗎！妳要繼續在這裡問東問西等我抓狂扭斷妳脖子，還是趕快給我去辦事？」
張盈真嚇得立刻去辦，真是，禮拜一才一大早欽，一定要這麼驚悚嗎？
張盈真照辦，但李成宇不接電話，不回留言，不理她們，她如實跟胡可艾稟報。
胡可艾左耳夾著電話，坐在辦公桌前忙得焦頭爛額，早餐午餐都沒吃，她正動用所有關係，想知道優勢那邊跟鑫欣進行得怎樣了，看見張盈真，草草結束電話，聽盈真說李成宇避不見面。
胡可艾在便條紙抄了幾個人名與電話。「那個李成宇好像是警官，妳打給這些人，報我名字，打聽李成宇在哪上班屬於哪個單位。」
「李成宇是警官？」張盈真捧著臉驚呼。「超酷！」她單純的腦袋，馬上跟那些佩帶槍套在警匪片裡抓歹徒的英勇警官大聯想。
「對，他是警官……」
「妳怎麼知道的？」
「我剛剛作法神明告訴我的。」
「作法？在這裡嗎？」
「張盈真！」胡可艾推開文件，一雙大眼瞪著張盈真，覺得自己正在粉碎。胡可艾通常都對助理大吼大叫的，但真正會讓張盈真恐懼的是她這種嚴肅但冷靜的模樣，她平鋪直敘卻更有殺傷力。「現在這種狀況，妳覺得我是怎麼知道他是警官、以及我在哪裡作法、怎麼請問神明很重要嗎？還有，妳真的認為我剛剛在作法？妳確定妳的大腦有在運作？」
「我馬上去打電話……」這會兒在運作了。
「不要只有打電話，不要我講一個妳做一個，打完電話想辦法約他，他避不見面就想辦法去他上班的地方找，至於怎麼說動他跟我們談，這就是妳這個助理表現的機會了……快去，還有，帶著妳的大腦去。」
三個多小時後，張盈真喘吁吁地跑進辦公室。
「大姊大姊查清楚了，李成宇原來是警察大學鑒識科學系研究所畢業的，他在刑事局法醫室負責分析比對各類刑案的DNA。我跑去刑事局外面一直等，雖然沒約到李警官，但是透過我姑姑的朋友的關係，最後我約到李警官的同事，他把李成宇平日的行程都跟我說了。」這傢伙不罵不成器，一罵就激發出潛力。簡言之，欠罵矣。
胡可艾躲在計算機屏幕後，每逢重大打擊，她就會看起她鍾愛的某個奇怪DVD，而且聽起節奏強烈，旋律奇怪的丁丁樂團－TheTingTings。這個團讓愛聽番石榴情歌的張盈真超不能忍受的，偏偏胡可艾心情惡劣就會大放此團的歌，現在整間辦公室都讓丁丁樂團統治了。
「大姊，這個妳看！」張盈真大聲說話，遞出紙條。
胡可艾接來看。「路跑協會？國道馬拉松？」
「李成宇是路跑協會會員，這個禮拜六清晨五點，他會去中山高速公路那邊參加國道馬拉松活動，大姊，妳有整整42公里路可以說服他改變心意……但是大姊，妳身體好嗎？妳慢跑行嗎？」
「Sure……」胡可艾雙眸燃燒著光。「坦白告訴妳，我很久沒這麼興奮。」
「為什麼？」是丁丁樂團的功勞嗎？
胡可艾露出很殺的表情，胸口沸騰，充滿鬥志。「我很久沒遇到這麼機車的狀況了，慢跑是吧？好、我跑！」雖然是清晨五點，雖然她痛恨運動。她果然跟這個姓李的不對盤，連他喜歡的運動都教她厭惡。
「可是沒那麼簡單，要先加入路跑協會才可以報名去跑，還需要辦一些手續喔，而且要查看看活動還有沒有名額捏……」
胡可艾聽了，咬牙切齒地說：「張盈真，我會不知道嗎？如果妳連這點小事都不會主動去辦好，明天起調職去超市櫃檯結帳好了。」
張盈真繃緊神經，趕快去辦。可惡，可惡，本來對那個李成宇印象超好的，現在恨死他了，都怪他惹胡大姊生氣，害她一整天心驚膽戰累得要死，臭男人！
這天，李成宇有檢查手機，因為一直響，但是陌生的電話號碼，他不接。未顯示號碼的，他也不接。然後收到胡可艾跟她助理發的簡訊，不理會，通通刪。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很久了，今天又是忙到深夜十點才收工，他啜著濃厚的烏龍茶，雙手枕在腦後，旋著辦公椅，眺望窗外夜色。
爺爺此刻應該很高興地在飯店泡溫泉吧？
要是知道他違背老人家的意思，把合約簽給別人，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
他故意不讓胡可艾拿下合約，他討厭那個壞女人。那天在KTV聽到胡小姐教訓助理，嫌業務員賄賂的錢太少，甚至以她每年都拿下鑫欣魚場合約自滿，這種人不配跟他們家魚場合作。
爺爺年紀大了，識人不清，他不一樣，因為職業的關係，多少知道一些社會敗類的行為。譬如某些不良採購員，因為職務上的便利，藉著幫公司採購商品，從中牟取暴利。他們享受業務代表們的巴結，收取紅包等，再替公司決定要合作的對象，有人說這已經成為這一行的潛規則，人們甚至當成正常現象，那些業務代表們深受其害，卻也漸漸接受這種模式。這種黑白不分、是非不清的事最讓李成宇生氣，整個社會風氣就是這樣敗壞的，造就出許多沒是非觀的年輕人。
所以李成宇不顧爺爺的交代，擅自更動合作對象。他不像爺爺那麼感情用事，聽胡可艾講幾句好話，就陶醉到是非不分。在他的世界裡，黑跟白，清清楚楚，絕沒有灰色這種東西存在。就好像他絕不喝兩種物質混合的飲料，什麼咖啡牛奶、珍珠奶茶，那是什麼鬼？最恐怖是近年
還有什麼咖啡紅茶、鴛鴦奶茶的，他最討厭曖昧模糊沒原則、立場又不鮮明的人事物。
所以像胡可艾這傢伙落到他手裡，當然只有兩個字－完蛋。
沒什麼好說的，談都不用談。
一定要談清楚！
他憑什麼更動合約對像？憑什麼不理他爺爺的承諾？清晨五點，天還沒完全亮呢，國道已經擠滿了熱愛慢跑的人們，他們個個精神奕奕，很興奮地有說有笑，唯有胡可艾是一臉肅殺，宛如要來幹架的。
胡可艾跟張盈真報到後，領了紀念T恤穿上。
「在哪？找到沒？」胡可艾問張盈真。
張盈真拿著望遠鏡找。「到底在哪呢？哇，天啊天啊……」
「找到了？！在哪？」
「天啊，這些慢跑的男人體格都好好，好性感喔。。」
「妳想死嗎？」
「我知道啦，妳不要給我壓力，我已經在找了嘛。」
「已經快開始了，妳快點！」
「找到了，那邊前面。」
胡可艾立刻暴沖，衝到最前面去，瞬間奔至李成宇旁邊。
張盈真嘖嘖嘖地，看著胡可艾閃電般矯健的背影。那露在白T恤外蒼白細瘦的手臂，還有粉紅色運動短褲，手細細，腳長長，在那些皮膚曬成健康古銅色的壯漢與悍妞之間，胡可艾簡直是一隻白斬雞嘛，不過跑得挺快的嘛。
「唉，大姊真的好有鬥志喔。」不得不服氣啊，她知道大姊最痛恨運動了，可是剛剛竟然咻地像閃電般衝過去欽。
主持人拿著大聲公喊著。「注意，注意，我們即將開始了……準備鳴槍了，今天我們預計跑42.195公里……」
「李成宇……李成宇，李成宇？我們需要談談。」胡可艾像只小蜜蜂在李成宇旁邊嗡嗡嗡。對於她的出現，李成宇的表現很平靜，他瞄她一眼，不屑道：「這是路跑協會活動，非會員請離開。」
「真巧，我也是路跑協會會員呢！」胡可艾拉著身上的紀念T恤，笑咪咪，還原地跑給他瞧，殊不知在他眼裡看起來很滑稽。
「妳跑得了42公里？」他退後一步，鄙夷地將她從頭到腳掃視一遍，她渾身肌肉白軟細，這只弱雞愛慢跑？鬼才相信！真是說謊不打草稿，做採購員都要這麼油條嗎？更討厭她了。
「我盡量跑完全程。」
「妳愛跑的話就跑吧……」說完他回過頭去，不理她。
「李先生，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你慢跑，如果你答應跑完後跟我談一下合約的事，我會立刻閃遠遠的，讓你專心慢跑，絕對不吵你。」
「我不想跟妳談，還有，妳不是路跑協會會員嗎？繳了費不跑多可惜。」揶揄她呢！
胡可艾不打哈哈了，爭取時間問：「為什麼跟『優勢』接觸？為什麼忽然不跟我簽約了？」
「我不欣賞妳的人格，不喜歡妳的品行，所以合約不會給你們。」
「為什麼？我哪裡不好了，就因為KTV的事嗎？那是……」
「妳可以閉嘴嗎？很吵。」
「可是帥爺爺承諾……」
「他去日本，合約由我負責。」
「如果你是因為KTV的事討厭我，我不是已經道歉了？不然你要我求你嗎？你知道這個合約對我多重要嗎？那不只是失去你們家產品而已，它還會害我……」
李成宇戴上耳機，懶得聽她靠夭。
主持人準備鳴槍。「現在我們倒數計時嘍，十、九、八、七……」
「無論如何請你跟我談，條件方面我們可以協商。」她吼，他假裝沒聽見。她還不放棄：「『優勢』提出什麼條件？可以給我參考嗎？」
他看也不看她。
「開始！」
砰！鳴槍了。群眾往前奔，李成宇邁開腳步，胡可艾只得追著說話。「李成宇！」她跟在他旁邊，他跑步很快，她邊喘邊談：「好，不然我們把合約條件從頭一項項討論，利潤方面我們重新調整，我……我們……李成宇……慢一點……你慢一點……」
李成宇無動於衷，目光直視前方，不理她。
「……慢一點，拜託……我、我跟不上了……」她跑不動了，好喘。
不理她的哀求，李成宇不但沒放慢腳步，似乎跑得更快了。
過了七點，太陽炙熱，烤著水泥地，也烤著胡可艾的腦袋，她頭昏，氣喘吁吁，兩腳酸軟，追不上他了，只好在那個龐大的背影后頭喊！
「喂！你怎麼可以這樣……不跟我簽就算了，至少給我時間和你談啊，喂……」
好，不理我就對了！
胡可艾一鼓作氣，用最後殘力暴衝到他身旁，揪住他的衣角，急怒攻心地罵道：「你這個人真是太可惡太－」太什麼？不知道，她哈都不知道，忽然整個人癱軟。
李成宇發覺不對勁，伸手要抓穩她，但是來不及，她的臉結結實實撞在炙熱的地面，身體也是。週遭的人們一陣慌亂。
「有人暈倒了！」
「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怎麼辦？她死了嗎？」
李成宇將她拉起來，攬在懷裡，她臉色慘白，渾身布著冷汗，嘴唇發紫。
「喂？！喂！」他大聲喊，拍著她。「胡可艾？」
她喃喃地說：「痛……心臟……」
「心臟？妳心臟有問題是不是？」
她虛弱地點點頭。
Shit！有心臟病竟然還來路跑？李成宇氣壞了。
「妳的藥呢？藥放哪？」他搜她短褲的口袋，裡邊什麼都沒有。
她反扣住他的手臂直喘，還強調地說：「我絕不把合約給別人……絕不……」
「妳閉嘴。」
是心臟病發，李成宇朝旁邊圍觀的人喊：「救護車呢？拜託讓條路給救護車！」又大聲問：「誰身上有阿司匹靈？」
「我有。」一位婦女拿阿司匹林給他，但是不知道要幹麼。李成宇扳開胡可艾的嘴。「先含阿司匹林，免得心肌受到損傷。」
她知道這個，立刻乖乖照辦。
體育記者們接到有人昏倒的消息全跑過來了，對著胡可艾猛拍，李成宇側身護住胡可艾，同時以手掌掩住她的臉，不讓記者拍她的病容。
他覺察到胡可艾體溫越來越低，她的臉貼著他胸膛，冷汗浸濕了他的上衣，因為氣短，她一直喘。他知道狀況很危險，心急如焚。
終於救護車趕到，將胡可艾送至醫院，他也跟上救護車，一路跟進醫院裡。
在救護車上，李成宇跟醫護人員說明。
「她有心臟病史，剛剛有讓她含一片阿司匹林，預防心肌損傷。」
「有心臟問題怎麼還參加慢跑？真是瘋了……」兩名男性醫護人員罵著，確認心電圖，他們問胡可艾問題，她回答得亂七八糟，忽然她心跳大亂，呼吸急促。
「是心律不整，趕快電擊！」救護員準備急救，他們把胡可艾的T恤從領口剪開……
李成宇冷汗直淌，看著剛剛還生龍活虎的胡可艾，虛弱無力，任由醫護人員擺弄，李成宇渾身是汗，臉色鐵青。
怎麼也沒想到在他眼中粗魯野蠻的胡小姐會瀕臨死亡邊緣，承受電擊的痛楚，如果她死了，瞬間想到這個可能，李成宇動彈不得，背脊寒透。
第三章
胡可艾住院了，是嚴重的心律失常，幸好經過電擊和醫生的急救處理，恢復正常，但為了保險起見，她被要求住院觀察七天，做各項檢查，進一步確認心臟狀況。手續是李成宇辦理的，聽說啦，胡可艾也不知道，因為當她醒來時，已經在頭等病房裡，窗外天色已黑。
兩名護士進來，幫忙將病床的上半部搖立起來，讓胡可艾可以坐著量血壓跟吃藥。護士說是她的男朋友堅持要讓她住頭等病房。
男朋友？哼！「那個人不是我男朋友。」胡可艾很鄭重地跟那群一臉羨慕的護士們強調。
「真的嗎？」年輕的護士美眉好像很高興喔。「那他是妳的誰？」
「我的仇人。」胡可艾瞇起眼睛狠道。
護士美眉們面面相覦，趕緊量完血壓出去，同時不忘交代：「醫生跟妳說過了吧？妳千萬要保持平靜，不能生氣喔。」
「是，我知道。」平靜是吧？她能不平靜嗎？都躺進醫院了，還能幹麼？
阿門！
幸好跑去上廁所的張盈真回來了，一見她醒了就大呼小叫的，用力抱了抱她，氣呼呼地埋怨：「我差點被妳嚇死，那個李成宇到底怎麼搞的？怎麼會追他追到心臟病發？我怕死了，妳看我的眼睛都哭腫了。」
真的，又紅又腫，沒想到張盈真這麼怕她死啊，真可愛。
胡可艾解釋道：「我叫他慢一點，慢一點，但是他跑得更快，我從小就有心律不整的毛病，他這樣我一激動就發作了。」
「他這個人真是，真是很過分欽，他以為花錢讓妳住頭等病房就可以贖罪了嗎？他太惡劣了，明明他爺爺說了合約要跟我們簽，他竟然自作主張給別人，那也就算了，連談都不跟我們談，大家約在咖啡廳還是餐廳好好聊不是很好嗎？害妳要參加什麼路跑。大姊，我們絕對不能白白受這些苦！」
張盈真坐下，雙手抱胸，一臉狠厲，看樣子胡可艾瀕臨死亡激發出她的潛力了。「這是好機會。」
「什麼好機會？」
胡可艾問。「他害妳差點死蹺蹺，都躺進醫院了，我們當然要利用這個機會，叫他把合約給我們，他如果是人，會內疚的吧？人命關天欽，妳差點就翹辮子了欽。」
「對吻。」胡可艾眼睛一亮，這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可艾氣病他要負責。
「妳這丫頭開竅了，很好很好。」
「是啊是啊，看到他的時候，妳一定要裝出病獗獗快死掉的樣子。」
「我還不像嗎？」她嘴唇脫皮，眼神渙散，沒有力氣，講話吃力，這還要裝嗎？夠像了。
「我是說妳要好好埋怨他，讓他心虛，叫他立刻簽約。」
「是是是。」難得張盈真帶來腦子，認真思考工作的事，胡可艾直說好，給她鼓勵鼓勵。
叩叩叩……
有人敲門。
李成宇進來了，他買了一些簡單的清潔用品。「還好嗎？」他問胡可艾。
「李先生，嗚……」張盈真這傢伙真教胡可艾刮目相看，竟上演三秒鐘落淚，摟住胡可艾，偎著她哭泣。
「醫生說萬一要動手術會很危險，還說她情況很不樂觀……我現在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都是因為李先生忽然抽掉合約，姊姊情急攻心，又因為你連談都不談，才追你追到心臟病發……嗚……合約方面……」
是，遲早要提這事。
李成宇面有愧色，他確實有罪惡感。「我知道……這狀況我有責任，關於合約……」
「我很好……」胡可艾挺直身子。「你別管她哭哭啼啼，她很有演藝細胞，可惜沒有發揮的舞台。」
欽？「大姊？！」剛剛不是一直稱讚她的主意嗎？怎麼臨陣倒戈？
胡可艾看著李成宇憂鬱的臉色，她清清楚楚地說：「不用這麼有壓力，剛剛護士跟我說，百分之八十可以確定我沒事了，這只是突發狀況，我是心臟很差，但還不至於爛到要動手術，頂多吃藥休息就行了，所以你不用內疚，這是意外，而且是我硬要追著你跑，你沒錯。」
罵歸罵，氣歸氣，商場歸商場，私底下胡可艾做人很講道義跟是非，她頂多嘴巴比較賤，實際上是個很明理的人。她絕不想趁這種狀況卑鄙地要來她的合約，更不希望因為自己堅持要追著他跑，心臟病發，害他內心有陰影，背負罪惡戚。當然，她還是很厭惡他臨時不簽約的決定，這點讓她很恨，但不代表她可以將自己身體的病痛怪罪給他。
李成宇愣住了，眼前這個義正詞嚴的女人，是他以為的那個為非作歹、是非不分的壞女人嗎？明明是同一個人，為什麼給他這麼不同的感覺？他好混亂，在刑事局一天到晚跟DNA分析數據糾纏，任何細節都逃不過他鷹般的雙眼，他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為什麼這個女人卻帶給他前所未有的混亂感？
頭一回他懷疑自己眼睛出錯。
之前他看見的、他聽見的，是真的嗎？那些讓他對她下的判斷，是真的嗎？
「大姊？我們剛剛不是說……」張盈真不懂。
胡可艾看著李成宇，對張盈真說：「妳先出去。」支開張盈真以後，她對他嚴肅道：「現在，你終於可以跟我談了。」
「妳應該先好好休息，我買了晚餐……壽司可以嗎？妳現在應該要吃清淡一點……」他拉椅子過來坐下，將餐盒擺好，幫她拆餐具。
「我不是要你一定要跟我簽約，我也不想利用身體的狀況逼你同意簽約，我只是想弄清楚這中間到底發生什麼事。先跟我談清楚，不然我會吃不下，也沒辦法好好休息，我自認對你們鑫欣魚場很好，條件也很優渥，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不想合作。還有你慢跑時跟我說的話，不欣賞我的人格，不喜歡我的品行，所以合約不給我，我不懂，我人格品行有什麼問題？」
「妳是工作狂嗎？我說先休息先吃飯。」
「不行，先跟我講清楚，我人格有問題？但是做生意不講信用的是你，明明你爺爺承諾我了，你們卻失約於我。」
「信用？」他揚起一眉。
「是，還有道義。出來談生意，除了合約外，還有就是潛規則，檯面下運作的潛規則有時甚至比檯面上的動作還要更重要，比合約中註明的規則還要更重要。」
「這我懂。」採購員的潛規則，正是那些搞回扣送紅包的事讓他很感冒，但胡可艾說！
「我在這一行的潛規則就是道義跟信用。」
「妳這麼說真讓我驚訝。」
「為什麼？」
「難道妳不知道我為什麼對妳反感？」
「因為那次在KTV我罵你，讓你很不爽。」
「那不是主要原因，妳大概忘記了，那次我親耳聽見妳和助理談業務代表送錢的事，妳嫌少要助理退回去，還說妳年年拿下我們鑫欣魚場的合約，妳在這行多麼有本事，給三萬太少了。」
那件事？胡可艾張著嘴，超驚駭的，天啊，她完全沒想到那些話聽在別人耳朵裡會是什麼意思，怪不得他一直找碴。
他又說：「不只這樣，還有妳對下屬講話的態度很粗暴，這點也讓我很反感，我不喜歡蠻橫無禮的人。以前我去打工，最痛恨的就是那些講話粗暴、自以為是的前輩。」
「你是說我對張盈真……」天啊，天地良心，她胡可艾私底下讓張盈真這個助理吃得死死的好嗎？她根本是紙老虎，以張盈真的做事態度和白目個性，換做別的主管早開除了，對，她是愛罵張盈真，但也很疼，這個李成宇竟把她看成那種低級的人物，又是收回扣又是虐待助理的。胡可艾很震驚，震驚到半晌說不出話。李成宇掀開餐盒。「好了，別談這個，先吃東西。」
胡可艾忽然抓住餐盒往他身上砸去：「你出去。」
惱羞成怒？李成宇面色僵硬，要不是她生病，這種羞辱他不會忍。他將摔在地上的餐盒收拾好，裝回塑料袋。
他解釋道：「抱歉，說了讓妳難堪的話，但是，這確實就是我不跟你們簽約的原因，是妳要問的。」
「李成宇，你是正義使者嗎？」胡可艾失笑。「了不起，真了不起……原來超人還存在喔，正義的化身，你西裝裡該不會穿著一套超人服吧？」
「看樣子我只會讓妳情緒更激動，妳先冷靜，好好休息，我明天再過來。」
「不用過來了，不是很討厭我這種人嗎？明天幹麼還來？」
「雖然不全是我的錯，但我覺得妳心臟病發我有責任。」
「所以來探望我嗎？了不起，真了不起，多麼有責任感的人。」
不理她的諷刺，李成宇說：「有什麼需要我帶來的東西，可以打電話告訴我，明天見。」
「等一下。」胡可艾喊住他，啾著他眼睛說：「你有沒有近視？有沒有耳朵方面的問題？」
他揚起一眉，不懂她的意思。
她繼續說：「沒有嗎？那麼你看見的胡可艾怎麼會是這種人？」她正色道：「打電話問你爺爺，為什麼他一直跟我合作，就算別家開出更好的條件他也不跟別人簽，去問問，嗯？」
她的話教李成宇困惑。
回家後，他立刻打越洋電話找到爺爺，問他長期跟胡可艾合作的原因。
「你忘了嗎？兩年多前那場強烈颱風，把我們家魚場幾乎毀了，本來預定要交貨給超市的魚幾乎全死光，好慘，光是清死魚就花了好多錢。」
「我記得……」李成宇有印象，當時他跟同事加班足足一整個月，北中南往返，幫忙比對因強台造成的無名屍，那場風災很慘，他因無法幫助爺爺，只好花錢請工人上山協助魚場清理。
帥爺爺歎息道：「我沒跟你講，差一點我們魚場就因為這樣要收起來了，因為將有很長時間交不了大量的魚貨，缺乏現金收入，加上重建，很需要錢。那時剛好也是胡代表要跟我們談續約的時候。」
帥爺爺感動道：「那個女孩真的超講義氣的，一般商人要是看到魚場的狀況，知道魚場急需資金，一定會趁火打劫，降低簽約金跟訂金的價錢，更惡劣的說不定還會砍價。但是胡可艾不但沒有趁火打劫，反而在我尷尬地提出希望調高魚價，而且預收的訂金能提高讓魚場應急時，她不但沒有生氣，還立刻答應。其實她這樣做很冒險，萬一魚場重建不順利，後續供貨有問題，她一定會被公司革職。後來過了半年，交魚貨的時候，她才在電話裡大鬆口氣地跟我說，她跟董事保證我一定會順利出貨，如果沒有，她願意無條件離職。是因為她對鑫欣這麼有信心，才通過我的合約案。」
帥爺爺坐在日本飯店的泡湯區，邊喝清酒，邊回答孫子的問題。
「其實就算她不答應我提出的條件，我還是願意簽的，因為那時魚場很缺資金，她如果是精明的採購員，趁這機會低價續約，一定可以得到上司的讚賞，結果她反而站我這邊，跟董事們對抗。後來我開玩笑地笑她很傻，不像採購員。你知道她說什麼嗎？」
「她說什麼？」
「她說，她要當的是連對方的心都收買的採購員，而不是炒短線的三流採購員。哈哈哈，她其實不笨啊，我立刻跟她保證，以後鑫欣的魚子醬從只供給她跟另一處賣場，變成只供給她的公司。另外，我保證鑫欣魚場以後只會跟她胡可艾簽合約。她聽了很爽的一直笑，說她成功收買我的心了。」
帥爺爺頭上蓋著熱毛巾，很愉快地聊起這往事。
「爺爺……」李成宇越聽，心情越低落。「這些過程你怎麼都沒跟我說？」
「拜託，你每天都忙著做那堆什麼檢查報告DNA檢驗的，一天到晚加班，我怎麼可能跟你說我的魚場出了什麼問題，你夠忙了，爺爺還要讓你為我的事操心嗎？之前你弟弟闖的禍已經夠讓你累的了……」提起那個不肖孫，帥爺爺就有氣。
李成宇又問：「我聽說一些廠商常賄賂採購員……」
「那是別人，胡小姐絕不可能做這種事，胡可艾這女孩唯一的缺點就是有時講話輕率，比較粗魯。其實她很有原則的，不該拿的錢她一毛都不拿，我也包過紅包給她啊，為了感謝她當初幫我度過難關，她死也不收。」
更慘了，現在李成宇整顆心揪在一團，很悶。「爺爺。」
「怎麼了？」
「怎麼辦……」
「欽？什麼怎麼辦？」
「我誤會胡小姐……我把合約簽給別人。」就在參加路跑的前一天晚上簽的。
「你說什麼！」帥爺爺猛一站起，水花四濺，赤身露體，嚇壞旁邊的泡湯者。
帥爺爺拽下頭上毛巾發飄了。「臭小子，你剛剛說什麼？」
「我把合約簽給別家，我對胡小姐有一些誤會。」
「你……我出發的時候怎麼跟你說的？你給我立刻拿回合約，混帳，你要把我氣死了！」
第一次，爺爺掛他電話。
李成宇雙手抱著頭，頹喪地在書桌前坐了一整夜。
他對胡可艾感到很抱歉，他真是太差勁了，她是一個這麼好的人，他竟然傲慢到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該怎麼辦？他怎麼贖罪？
第二天去上班，李成宇一直郁著臉，誰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差。同樣的，這天他也是工作到六點還沒下班。
「很煩對吧？」鄰座的同事阿正覦著他計算機屏幕裡正在分析的DNA案件。「你還不放棄？」
開著的檔案報告是82年刑事案件，女性死者應徵家教遭姦殺，涉嫌的兩名嫌疑犯皆判死刑。但是其中一名王姓嫌犯堅不認罪，他被判刑入獄，但是不斷上訴，最近忽然想認罪，在認罪前寫了一封信給國內DNA分析專家李警官。
李成宇看過檢驗報告，當時的DNA檢驗技術落後，在李成宇的堅持下，他打算透過PCR-STR十六個基因位的最新刑事DNA鑒定方法，重新檢查這起案件。
這惹惱了一向希望工作量越少越好的同事阿正，李成宇工作越積極，就越讓他在上級跟同事間顯得很懶惰，更窘的是他還是李成宇的前輩。
阿正不爽道：「拜託，幹麼這麼雞婆啊？我們刑事局一年平均有三萬多件需要進行專業鑒識的案子，你還管這個幹麼？天天加班還不夠？」真受不了這傢伙！「想出風頭就對了，這個你最行了，現在記者啊電視媒體啊，都知道我們刑事局有個了不起的李警官，鑒識能力一流，他們說你是什麼？性侵犯的剋星對吧？現在性侵犯的剋星竟然忙著幫性侵犯脫罪，太好笑了。」
李成宇看著報告，懶得回應。
阿正更不爽了。「怎麼？假裝沒聽見是不是？屌起來了吻。」
「阿正，你幹麼又找成宇麻煩？」同事江婉婷端來兩杯咖啡，一人一杯。「大家是好同事，吵什麼嘛，太閒喔，來，喝咖啡……」
「我是見不慣有人老想當英雄。」阿正訕訕地端了咖啡去找地方抽煙了。
「謝謝。」李成宇接過咖啡，繼續忙他的。
江婉婷靠著桌沿跟他說話。「等一下跟大家去吃晚餐吧，今天發薪水，阿四說要請客。」
「你們去吧，我還要忙一陣子。」
「再忙也要吃飯啊。」
「我不餓。」李成宇端起咖啡，朝她示意：「再說，我還有這個。」
「嗟，那是黑咖啡，能當飯吃嗎？」真掃興，江婉婷回座位去忙。
李成宇忙到九點多，才準備離開。一份餐盒遞到面前，他抬頭，看見江婉婷。「曙，幫你打包的，你還沒吃晚餐吧？」江婉婷笑著說，坐到他旁邊同事的座位，喝著冰奶茶跟他聊天。「快吃吧，這家壽司很不錯欽。」
李成宇想到胡可艾將一整盒壽司往他身上砸的表情，她還不知道合約已經讓別人拿去了，如果知道了……
李成宇只吃了一個壽司，就擱下餐盒。
「不好吃嗎？」江婉婷問。
「我沒胃口。」
「怎麼了？看起來很憂鬱喔，以前的李警官只是孤僻，現在要邁向憂鬱王子的路線嗎？」
李成宇笑了。
江婉婷也笑。「這才對嘛，你不笑的模樣好嚇人，你應該多笑笑，這樣你的社交關係才會好一點。」
「我不覺得我的社交關係有多不好……」
「哦。」江婉婷點點頭。「原來你真的不知道你有多討人厭啊。」
「我是知道，但我無所謂。」李成宇無所謂地笑著。
江婉婷笑了。「真是，我都不知道要怎麼說你了，你被大家排擠你知道嗎？晚上我們吃飯的時候都在聊你呢……」上級啦，同事啦，都討厭李成宇。
「我無所謂，我行得正，坐得直，我對得起我的良心。」只是，他對不起胡小姐。
「話是沒錯，但是在職場被討厭是很麻煩的事，哪天你被人家弄一下就完蛋了。你就是只知道工作，不懂手腕，在工作上，不要過度認真，這樣會被討厭的。偶爾大家想提早走人就陪著提早走，偶爾大家想聚餐就合作點去聚餐，偶爾買東西請客一下，關心一下同事啊，這點做人的道理李警官都不明白嗎？」
他懂，只是不屑做。再說他工作量很大，他不懂其它人怎麼還有心思搞這些社交上的枝枝節節。
「沒那麼誇張。」他賞她白眼。「妳把我說得好像我很愚蠢。」
「你是很笨沒錯啊。」
他笑了。「妳夠毒。」
對，他整天也都在想他怎麼會那麼蠢，蠢到不知道胡可艾是好人。
江婉婷笑嘻嘻地說：「你笑起來很好看，你如果常笑，跟同事們關係會好很多。」
「每次都和妳聊得這麼高興，難怪我不覺得我社交差。」
「嗟！無藥可救的傢伙。」
「也許吧。」李成宇伸個懶腰。「妳說得也沒錯，我其實很讓人討厭。」
「怎麼了？這麼喪氣，不像那個認真又上進的李警官喔。」
李成宇苦笑。「我自以為很有正義感，結果把好人誤認是壞人。」
「那又怎樣？不是故意的嘛，這世界不就是你誤會我，我誤會他，他誤會她，大家一天到晚誤會來誤會去，不用耿耿於懷。」
「我想彌補對方，但是……不知道該怎麼補償。」
「看對方需要什麼，送他東西啊。」
「我跟那個人不熟……」
「如果是男人就請吃飯一起喝酒，聊開了就什麼事都沒了。如果是女人，就送小禮物，講點好聽的，讓她高興，這很容易搞定的。」
「恐怕沒那麼容易……」
「為什麼？」
「因為對方是女人，李警官在女人方面有多不吃香妳不知道嗎？」
啊，是那件事。
江婉婷看著李警官，他笑笑地說著，她卻很心疼。
李警官高大帥氣，本來有個論及婚嫁的女友，都在籌備婚禮，連婚假都請好了，女友卻突然要分手，聽說是跟他那個流氓弟弟有關……那個可惡的混蛋，聽前輩說那混蛋曾跑來找李成宇，吵著要錢用。
江婉婷起身，幫他收拾桌上堆棧的文件。
「走，我們去百貨公司，我幫你挑禮物送給那個人，你別煩惱了，她會原諒你的。」
「也好。」他看看手錶。「應該還有一個多小時可以挑禮物，我自己去好了，不要耽誤妳回家的時間。」
「不行，我陪你去。」江婉婷笑道：「我是女人，最知道女人要什麼禮物。」
「也對，那麼，我怎麼謝謝妳？」
「讓我住你家吧！」
李成宇愣住。
她哈哈笑，拍他肩膀。「你別這麼嚴肅好不好，我當然是開玩笑的，這次我負責籌備小組旅遊，你老家不是在烏來開魚場還兼做民宿的嗎？用最優惠的價錢讓我們去住，怎麼樣？」
「這沒問題。」
「太好了，這次一定要好好去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