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會很瞧不起我吧……
身為製作人的神戶，很委曲地彎下他一百八十公分的身子，看看阿要手上的樂譜，竟然以非常輕鬆的語氣說出「吉他只有八小節呢」這麼屈辱的話。
「就是你！譜是你寫的吧！」
「嗯。」
他像個被父母誇獎的小孩，很有自信地點點頭。
「你還嗯咧！寫這是什麼音符，好象蚯蚓在爬，而且偶像歌手的製作呢？工作至少也要有所選擇嘛。老是作這種開玩笑的曲子，頭腦會變笨哦。要是變笨了怎麼辦？」
「可惜再怎麼變笨，都還比一般人聰明。」
神戶嘻嘻地笑，修長的手指把眼鏡往上推了推，手上的戒指們發出卡嘰卡嘰的聲響。這些戒指其中至少有一個是與阿要共有的回憶，但是哪一個早就分不清了。阿要大概也不刻了吧。
「這也算是選擇工作啊。聽了別嚇到，這可是叫做宇宙原子彈的電視節目主題曲哦。」
「有賺頭嗎？」
「還算可以。其實只有片頭播放幾秒鐘而已，我一個人就可以搞定了。我是故意安排工作給你的。對這麼充滿愛與關懷的我毫不留情的破口大駡，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呢，親愛的——」
神戶又笑了。真的是個很愛笑的男人。
「就算是這點工作，也夠你買一件新衣服了。加油羅！」
神戶碰地敲阿要的腦袋，阿要覺得很不高興。感覺完全被當成小孩子。
他雖然像小孩子，但可不是小孩子。只是對神戶捉摸不清而已。
阿要向來很討厭被命令或拜託，或是被別人差遣做這個做那個，或是聽到請你如何如何、你去怎樣怎樣，總之就是討厭別人叫他做事情，但只有神戶說的話對他有影響。
那時候也是……
「阿要，臉紅了哦。」
「哎，沒有十七歲偶像的照片嗎？這麼棒的曲子，到底是由什麼樣的女孩來唱呢？」
神戶點點頭，打開辦公室的檔案夾，在一張照片上彈了一下。照片裡有一個看過三秒後就會忘記、沒什麼特徵的女孩在微笑。
這張照片雖然是黑白的，但還是能看出她的穿著非常暴露大膽。重視個性勝於外表美醜的阿要覺得很失望，但是他堅決不針對女性的容貌做出負面的評價。
「很純樸可愛嘛。兩眼分得太開了，有點像魚類。可能在廣告裡看過吧。」
「如何？」
「什麼如何，我說像魚啊。」
「這套新西裝。」神戶當場轉了一個圈。
「很好看。」
雖然西裝明亮的紅色，在他雪白的肌膚上照照發光，但阿要不是那種故意說出來讓對方高興的人。
神戶突然沉思道：「阿貢……你那可愛的弟弟是叫阿貢嗎？穿著滿有品味的。品性端正，又有禮貌。你們一點都不象。」
「我們是雙胞胎。」
「看也知道。我自己有眼睛。」
突然，阿要跳起來了，一把抓住神戶的頭髮扯過來。
「你和阿貢見面了嗎？什麼時候？為什麼沒跟我說？你沒有說出我們之間的事吧！」
「說了。」
他回答得很乾脆，把自己的頭髮拉回來。
「他也算是我的弟弟呀，親愛的。」
阿貢是個不曾正式和女性交往過的純情少年(阿要是這樣想)。連男女間的事情都還搞不清楚，沒有必要知道男男間的愛情。
「什麼時候？」
「嗯？」
「什麼時候說的？你這機車男！」
神戶不疾不徐地點了根香煙抽了幾口，望著天花板好一會兒，眼神好不容易和阿要交會。
「聽不到啦。什麼？」
他似乎不喜歡別人粗聲粗氣。他是那種只願意做自己想做的事的男人。
阿要很有耐心地一再質問他。
「什、麼、時、候？」
「這個嘛，大概是大前天吧。」
「你是說三天前嗎？」
「那天我不是把譜送到你家嗎？」
「是三天前吧……」
「因為你不在家，我就交給你弟弟。我只是打個招呼，很有禮貌地自我介紹，率直地表明自己的身份而已嘛。阿貢好象沒什麼反應，只有說：雖然是那樣的哥哥，也請多指教……你再不停止粗聲粗氣，我要改追你弟哦。我覺得他比你可愛好幾百倍呢。」
「阿貢很正常。」
說到一半，阿要突然覺得一陣暈眩。
神戶到底是如何率直表明什麼樣的身份，他根本不敢問。
甚至只要猜想當時神戶不知道穿什麼衣服就覺得討厭。但他更氣自己，為什麼不曾懷疑自己不知丟在哪裡的譜會在家裡出現。
阿要花了不到五分鐘便彈完八小節，在夕陽的餘輝中奔出錄音室。
「喂！等一下！今天不是要約會嗎？銀座的沖繩料理！」神戶追到外面來。
「抱歉，我忘了。下次吧。」
被稱作飛毛腿的阿要，已在幾十公尺之外了。
「別開玩笑了，已經兩個禮拜了那！再不聯絡感情我們會分手，你也不在乎嗎？」
在尖峰時刻擁擠的人潮中甩開神戶之後，阿要跑進剪票口。自動剪票機的門在他身手發出磅的一聲巨響。
必須趕快逮到阿貢才行。
聽到哥哥是同性戀，那個神經質的弟弟不可能不在乎——就算是一般人，聽到了也會很震驚。更何況是神經質的阿貢。
鎮定，我要鎮定。對不起，我一直想找個適當的時機慢慢告訴你……他雖然看起來像痞又少一根筋，但不是壞人……
阿要越來越焦躁了。
找藉口實在是麻煩又討厭。
又沒什麼好丟臉的。而且和神戶在一起很驕傲啊！
問題是，怕阿貢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也是同性戀……
有可能。
阿要在月臺的階梯中間突然站住了。過往的人們很嫌惡地避開背在他身上的巨大吉他，但他完全不在意。
非常有可能。
阿貢和他不同，他應該喜歡女孩子。以前他單戀的對象都是女孩子。但是這個白癡弟弟視煩惱為樂趣，明明沒發生什麼事，他也可認定不幸降臨了而陷入憂鬱中。要是把和自己同樣的臉弄哭了，他可能會發瘋。
以前他們感情就不好，照常理推斷和同性戀的哥哥住在一起，阿貢應該不會高興。而他也不會高興。
所以，應該要分開住了。
阿要下了決心，便開始爬上三樓的樓梯。
還不知道自己快要被哥哥炮轟的阿貢，發呆地來回攪動鍋子。小小的公寓裡到處充滿香料的味道，他的額頭冒著汗。抽風機顯然還不夠，房間的窗戶全都打開了。
他也不是特別喜歡作料理。
剛才阿要的公司打電話過來了，傳達想派他加入某藝人全國巡迴演唱會的專屬樂團的訊息。阿貢對這方面再怎麼生疏，也很清楚巡迴全國十五個地方的工作對阿要有多重要。
為了慶祝，他才決定做阿要最喜歡吃的咖哩飯。他雖然很討厭自己這種取悅哥哥的態度，但他們之間的主導權的確完全在哥哥身上。那種猛獸般的哥哥，心情好的時候也有那麼一點點的溫柔。
這麼一說才發現哥哥喜歡吃的東西口味都很重。咖啡、墨西哥辣油、大蒜、辣椒、咖哩……
那個男人是叫做神戶嗎？
他的確也是哥哥喜歡的類型。
「阿要是我的男朋友！阿要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請多指教！」聽到神戶精神飽滿的宣言，驚訝歸驚訝，印象倒是不錯。他一直在笑。那不是社交的笑容，而是發自內心的笑。他的人生，似乎很有趣。
比哥哥的想像還敏銳的阿貢，以前聽到哥哥談到神戶時，就能從他的表情發現他不是一般的朋友。正因為他對戀愛方面的事太陌生，接受度反而越高。
從以前，哥哥就盡是做些讓人嚇破膽的事。
只有考試當天才出席的他，拿到成績單就說「就算我不用上高中還是可以證明我很聰明」等等毫無道理的話，然後便未經父母同意擅自退學。
運動神經很發達，卻不參加任何社團，就只有在比賽時到處當槍手，賺取傭金，變成問題人物。阿貢認為他只是單純地想引人注目。既然想嚇人的話，大可以選擇小學生或是比媽媽還年長的女人或是大型犬當他的情人啊，何必找個男人？
咕嘟咕嘟煮得越來越紅的鍋子，恰阿貢的心情。
暴風雨似的哥哥，總會奮不顧身地(只有阿貢這樣想)愛人與被愛。哥哥在縣運中幫籃球社奪冠時，弟弟在攝影社老實地當社長。阿要被崇拜他的學弟妹包圍時，弟弟在真誠廊的角落收到一張告白的紙條。因為哥哥每一件事都很了不起，大家的話題永遠都是阿要。那倒還不打緊，只是在他身邊就免不了受到波及。為什麼是雙胞胎？為什麼有同一張臉？哥哥在外頭和人打架，結果對方找阿貢報復，這事也不只一次兩次。「和哥哥比起來，弟弟土多了」這種臺詞，再加上「明明是雙胞胎」，意義就不同了。
哥哥的存在，從不曾在阿貢的腦海裡消失過。哥哥常常都在身邊。
如果是個值得尊敬，又優秀又溫柔的哥哥就好了。但是哥哥和我同年，頭腦的構造也沒什麼出入，但就是哥哥。而且他還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這種日子過得下去，簡直沒有神經。
如果要忘了哥哥……如果有可能忘得掉的話……那一定要等到自己的真愛出現的那一天才做得到。
「我回來了！」
阿要一口氣奔到公寓三樓，來勢洶洶地穿過玄關，直奔廚房，一轉眼之間已經來到阿貢的身邊，激動地抓住他的肩膀。
「我回來了哦！」
正在茫然沉思的阿貢怵然回神。
「你……你回來了。」
「你！你啊……」
「什麼？ 對了，今晚吃咖哩飯哦。你很喜歡吧。」
「喜歡是喜歡，不過……你，對神戶，我的……」
「哥哥的男朋友？」
「啊啊……這個嘛……男朋友……大概是吧。」
「你要不要先脫鞋？」
才一說完全國巡迴的事，阿要就發出一聲幾乎讓弟弟跳起來的大叫聲，接著就無法老老實實地坐在飯桌前吃咖哩飯了，飯後也在屋子裡跳舞打轉。阿貢坐在沙發裡呆呆地看哥哥的舉支，但是再怎樣看了三十分鐘也會厭倦。
「我說哥哥……」
「太酷了！這真是太酷了，阿貢！」
「你從不看公佈欄也不曾出去倒垃圾可能不曉得……」
「怎樣？」
「樓下那一間是有嬰兒的新婚家庭，隔壁住的是一個有錢人家的獨生子哦。」
「到底怎樣嘛？」
「別再跳了！」
被這麼一說，阿要雖然不再跳了，但身體好象還是不聽使喚地想動，便開始在屋內走來走去。
「太酷了！怎麼辦，真爽……」
真像動物。雖然是值得高興的事，但好象還不至於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那個，他說叫什麼的樂團，我是沒聽過。很暢銷嗎？」
「他們叫Nights。要是不暢銷怎麼可能全國巡迴嘛！他們只要出新單曲，一定打進前十名。連續劇的片頭不是都有播嗎，就是那首啦啦啦、啦啦……」
還是沒印象。
「你說的排行，是寶麗金的嗎？」
「十字屋的排行是這樣。寶麗金的應該也是。」
「東京又沒有十字屋。你說的是老家車站前的那一家嗎？」
「有什麼差別，還不都一樣。反正就是很暢銷啦。」
到東京兩年了還突然說出故鄉的店名，真是令人意外的哥哥……
阿貢一驚，突然想起哥哥也才十九歲而已。了不起的大孩子。他放棄了揮霍父母的錢、什麼都不用煩惱只管玩樂的學生生活，這麼早就混進成人的世界開始賺錢了。
就只有一個人，在東京。
「那個……請哥哥伴奏的是怎樣的樂團？」
「不要說伴奏，是專屬樂團！」
阿要轉到阿貢的前面，臉靠近得幾乎和他碰到睫毛。
哥哥有一種習慣，當他想強調什麼的時候，會非常靠近對方。
阿貢就沒有這種習慣。
在這樣的距離下，阿要開始說明了。
「Nights是一個叫大久保的……雖然你可能不知道，他也有在當雜誌模特兒，只有他一個人，不是樂團。總之站在舞臺上的將只有大久保，和我們這些樂師而已哦。」
「嗯。」阿貢看著阿要的睫毛答。
真像。連睫毛都像……
「總之這意思就是，我這吉他手會很明顯。這不是個好機會嗎？只要能出個風頭，以我的外表和實力和年輕，或許就能真正獲得業界的肯定了。我能不手舞足蹈嗎？」
「你說……真正？你得到這份工作時不是就已經受到肯定了嗎？」
「那都是靠神戶幫忙的。」
阿要的臉色突然一沉。Nights的製作人正是神戶辰巳。
「沒……沒關係啊。哥哥一直都很突出。」阿貢輕聲道。
他長長的睫毛，隨著阿要忙碌的眨眼一起一搖，一刻也沒有停止。
然後，他突然想讓睫毛停下來了。
因為哥哥眨得太誇張了，不能再跟著他動。
他不知不覺伸出了手。
阿貢的手指，碰到阿要的睫毛。
「我有話想要和你談。」阿要突然縮回去，在阿貢身邊坐下來。「你不會在意嗎。」
「在意什麼？」
「我……就是，我和男人在交往的事。」
「很好啊，你高興就好了。」阿貢由衷地說道。
「你竟然說很好？不好吧……你不會覺得噁心嗎？」
阿貢呆了一下。哥哥竟然會說出這種話？
「我倒覺得神戶才令人驚訝。」
「果然很驚訝嗎？」阿要手指揉著太陽穴，很苦惱地說道。
「他給人感覺很了不起、待人很好，很有演藝圈人士的感覺。總之是我第一次遇到的類型。」
「像他那類型的人，縱觀演藝圈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在談論神戶時，哥哥的睫毛有一瞬間不動了。剛才也間經這樣。
好想生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什麼力量讓哥哥的睫毛這麼輕易地停住？
「我喜歡女孩子……所以沒想過哥哥喜歡男孩子。」
「這種事也不會突然想到吧。」
「就因為不曾想過，所以也沒什麼特別的想法。而且我覺得神戶這個人滿不錯的……只是，你不會覺得我們明明是雙胞胎，為什麼這基本的問題會不同？我們真的就只有臉長得像而已。」
看來這個弟弟似乎真的不在意哥哥的性癖。
這樣判斷之後，阿要馬上就不再煩惱了。
「你不在乎就好了。先想想看要買什麼土產吧。這次要跑遍全國那，第一站是紮幌，那就買螃蟹味噌好了。日本清酒配螃蟹味噌最棒了。」
阿要的頭腦還變得真快。
阿貢含糊地點點頭。反正巡迴一次要花半年時間，而且不管想要什麼，最後哥哥一定都只買一些能下酒的小菜而已。
那一夜，阿貢怎樣都睡不著。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乾脆不睡了。
椎名有紀子。
她是大學的同班同學。雖然不是什麼美人，但他就是喜歡她端莊的儀態，及流露出的一股凜然氣質。在三分之二都是男生的文學院哲學系，有紀子明快的辯論備受矚目。阿貢在課堂中曾經和有紀子交手數次，他們之間有一種包含尊敬的友誼，但卻沒有再進一步發展。就算以前曾有別的女孩向阿貢告白，但他自己卻沒有向女孩子告白的經驗，所以對他而言，他不曾想過要把她當作特別的存在。
直到今天之前都沒有。
如果向她告白會怎樣呢？如果她喜歡我，而我也喜歡她，那麼有紀子的存在是否會比哥哥的存在還重要呢？
「啊啊，不行……」
緊張讓他越來越睡不著，於是他決定到廚房喝水。發現哥哥的房裡透出光來。他過去看了一下，哥哥果然沒有關燈就睡著了。
阿貢很仔細地端詳哥哥的臉。
裹在棉被裡、發出鼻息的哥哥意外的看起來好小。
雖然無法客觀地評斷自己的臉，但哥哥……真的很帥。姑且不論內在，眼睛、頭髮都很有型，漂亮得令人驚訝。
這麼說來，自己在別人眼中，多多少少也能達到這種程度才對。
告白吧！
仿佛重回國中時代的阿貢燃燒了。這是一種不服輸的單純心態。
其實高中時代也曾經和一個對他很主動的女孩交往。但是應該很迷戀阿貢的她一聽到阿貢說「我沒辦法分辨自己和哥哥」時，馬上就露出毛骨悚然的神色。
阿貢被她這麼直接的反應深深刺痛了。
若是有紀子，一定不會把他當傻瓜。他有這種感覺。
她既成熟又有主見，是能讓人感到無憂無慮的對象。
神如何呢？和哥哥在一起能無憂無慮嗎？
他們兩人是否也像一般情侶那樣約會呢？
都在哪裡約會？神戶如果和哥哥走在一起，一定非常醒目吧。
他們……也會做愛吧？應該會。
阿貢出神地想像哥哥和神戶的醜態，又趕緊甩甩頭。
這是和自己不同世界的故事。哥哥說得沒錯，他只屬於自己，只要他高興就好了。哥哥是不同世界的人。
這時，阿要突然翻了一下，他的臉碰到坐在枕邊的阿貢的手。
「啊……哥哥？」
阿貢戰戰兢兢地出聲，但阿要動也不動。聽到他規律的鼻息聲，阿貢松了一口氣，但不知為何心跳卻越來越快。個性乖張的哥哥，臉頰竟然那麼柔軟。睫毛也很柔軟。頭髮也是。
好軟……好舒服……
阿要的唇，輕輕動了。
「神……」
「咦？」
那是一種像歎息般，不成聲的聲音。
「神……戶……」
神戶。是神戶。
阿貢下意識地緊握住床單。
我不能輸。
######
第二章
「我不原諒你，阿要。」
第二天晚上七點。
由於Nights的伴奏樂師都確定了，大夥兒互相開玩笑、互相鼓勵，美好的氣氛讓阿要心情很好。最後他正要走出錄音室時，神戶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