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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繞指柔》作者:困倚危樓【完結】

《繞指柔》作者:困倚危樓【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connote 您是第41809個瀏覽者
文案:

    「狐王章華在此發誓,從今日起,再不踏入翠峰山一步,再不見紫陽真人一面。
    如違此誓,定遭五雷轟頂之劫,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一字一頓,言猶在耳,
    可他這立下毒誓的人偏偏熬不住相思之苦,又跑去見那冷漠無情的心上人。
    結果誓言應驗,果然遭了天雷之劫。哈,真正自找苦吃!

    素修實在想不明白,這風流瀟灑的狐王為何會如此癡心,
    為了他男扮女裝,為了他死纏爛打,最後還差一點魂飛魄散!
    害得他這清心寡欲的神仙也動了凡心,縱然是鐵石心腸,亦為他化做繞指柔情。

[ 本帖最後由 黑暗帝王 於 2013-7-27 20:0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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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家少爺變了心,請公子不必再等下去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一遍遍地在耳邊迴盪。

  身穿白衣的年輕男子,獨自立在寒風中,忽然覺得有些冷了,忍不住緊一緊身上的衣裳,又朝那茫茫的夜色望一眼。

  他五官俊美,相貌生得極為俊俏,只是眉頭始終緊蹙著,帶幾分憂愁之色。

  ……手指更是一直發抖。

  早已經過了約定的時辰,一心等待的那個人卻遲遲未至。倒是那人的隨從來過一趟,說了剛才那句話。

  然而白衣男子堅決不肯相信,依舊立在原地等著。

  他與那個人早已定下白首之約,說好了從此隱居山林,再不過問世事,怎麼可能輕易就變了心?

  那個人一定會來!

  從天黑到天亮,再從天亮到天黑,白衣男子執著的等了一天一夜,最後終於等來……手持利刃的大隊人馬。

  「找到了!」

  「勾引駙馬的妖人果然在此!」

  「公主有令,格殺勿論!」

  ……駙馬?

  白衣男子怔了怔,一時有些茫然。

  那個人不是要拋棄榮華富貴跟他一起走的嗎?最後卻還是娶了公主為妻?難道果真變了情、負了心?

  恍惚間,大隊的人馬已經衝殺上來,一心取他性命。

  他一聲不響,只表情木然的抽出腰間佩劍,揚手。

  血花四濺。

  慘叫聲此起彼伏,不斷地有人倒在地上。

  而他亦受了多處劍傷,白衣染血,手腳冰涼。

  那個人始終沒來。

  他如今已當了駙馬,又特意派人追殺自己,怎麼可能還會現身?那個說喜歡他的人,那個發誓跟他廝守一生的人,已經不會再來了。

  心頭一片冰冷,手中的劍卻越揮越快,地上很快就堆滿了屍體。

  四周安安靜靜的,又只剩下他一人立著了。

  但已沒有了繼續等下去的理由。天下間的情愛全都如此,愛的時候死去活來,不愛的時候形同陌路。

  他好似早已料到這個結局一般,非但沒有氣惱,反而勾動嘴角,慢慢微笑起來。

  喉間漫上濃濃的血腥味。

  但他硬生生壓住了,掉頭就走。

  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曾經喜歡過的那個人生成什麼模樣?

  他竟記不清了。

  他只是往前走。

  一步又一步的,邁入那無邊的夜色之中……





  第一章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相貌清秀的少女立在門邊,手裡抱一把做工精細的琵琶,邊彈邊唱。

  窗邊的梳妝台前則坐了位華服麗人,唇紅齒白、明眸善睞,右手執一支墨筆,將那兩彎眉毛畫得又細又長。

  這梅花妝剛剛畫完,屋外就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直闖進來,氣喘吁吁的嚷:「大王,百花宴都快開始了,你怎麼還在這裡磨蹭?」

  「急什麼?」那麗人微微笑了笑,一張嘴,竟是男子的嗓音,「反正那個人每次都會遲到,去早了也見不著他。」

  聞言,那懷抱琵琶的少女住了歌聲,插嘴問一句:「大王一年也只有這麼一次機會踏足天界,為何絲毫也不放在心上?那個人……當真如此重要?」

  一身女裝的狐王——章華勾了勾唇,但笑不語,僅是慢吞吞的站起身來,在原地轉了個圈,偏著頭問:「如何,我今日美不美?」

  「……」

  兩個小丫鬟對視一眼,嘴角抽搐。

  那彈琵琶的少女名喚如意,想了好一會兒才答:「衣裳很美。」

  那活潑可愛的少女名叫玲瓏,跟著點頭道:「首飾也很漂亮。」

  「誰問你們這個了?」章華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頰,嫣然淺笑,又問一遍,「我現在這副模樣,能不能迷倒紫陽真人?」

  話音剛落,如意與玲瓏便又互相望了望,表情變得怪異無比。隔了半晌,方才異口同聲的應:「大王就算打扮得再美,那也還是公的。」

  「……」

  章華一下就瞪大了眼睛,氣呼呼的磨了磨牙,袖子一甩,大步走出門去。

  「大王,你去哪裡?」

  「當然是去赴百花宴。」

  「呀,等等奴婢!」這一年一次的機會,她們可不想錯過。

  「免了。」章華擺了擺手,嘿嘿冷笑,「你們兩個給我乖乖待在家裡,閉門思過!」

  「啊啊?!」慘叫。

  如意和玲瓏兩人又是服軟又是認錯的,昧著良心將章華的容貌讚了幾千幾百遍,才終於哄得狐王大人回心轉意,帶了她們一起去赴宴。

  這百花宴乃是天界的一大盛會,百花齊放,仙女祝酒,各路神仙齊聚一堂,甚是熱鬧。

  因此章華一路行去,倒是遇上了不少熟人,然而每個人一見著他的面,便會露出尷尬的笑容,一副恨不得退避三舍的表情。即使偶爾有幾個人停下來跟他說話,也是神色僵硬,目光四處亂掃,卻獨獨不瞧他的臉。

  章華不明就理,反而掏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將自己仔仔細細的打量一遍,自言自語的喃:「難道……大家都被我的美貌傾倒了?」

  話音剛落,耳旁就響起一道清脆悅耳的女聲:「臭狐狸,幾個月不見,你怎麼還是這副陰陽怪氣的老樣子?天界的仙花見了你這模樣,只怕也會嚇得立刻凋謝吧?害大家賞不成花也就罷了,萬一掃了我素修大哥的興,那可如何是好?」

  章華怔了怔,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立了一個容顏嬌媚的女子,相貌清秀、笑靨如花——正是東海三公主龍定珠。

  他二人本是冤家對頭,此刻一見面,便開始互瞪起來。

  章華因了她那一句「素修大哥」而大吃飛醋,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說:「三公主,好久不見,你今日打扮得真美。只是不知紫陽真人會不會像上次那樣,連望都不望你一眼。」

  「……」龍定珠的嘴角抽了抽,氣呼呼的嚷,「本公主天生麗質,當然能討得素修大哥的歡心。可不像某些人,臉上的白粉塗了一層又一層,還是掩不住那些鬍渣。」

  「臭丫頭,你找死!」章華生平最恨別人非議他的容貌,一聽這話,立刻就變了臉色,狠狠撲了過去。

  龍定珠亦不甘示弱,杏眸一瞪,很快就與他扭打在了一起。

  他們倆一個是男扮女裝的狐王,另一個則是嬌生慣養的公主,雖然身份高貴,打起架來卻像三歲孩童一般,又踢又抓又咬,無所不用。

  雙方的隨從自是嚇了一跳,趕忙衝上去勸架。

  「大王,這裡可是仙界的南天門,你千萬不要亂來!」

  「公主殿下,要打架回東海再打也不遲。現在紫陽真人又還未到,何苦浪費氣力?」

  但章華與龍定珠正在氣頭上,哪裡勸得住?非但沒有停止,反而越來越拚命,逐漸演變成了一場大混戰。周圍很快就聚攏了一堆看熱鬧的人群,議論紛紛。

  「快看,快看!狐王跟東海三公主打起來了!」

  「哎?那兩人怎麼會湊到一起的?」

  「還不是為了爭風吃醋。」

  「啊,難道是為了那個人……」

  「嗯,也只能是為了他了……」

  正說著,也不知是誰扯開喉嚨大喊了一聲:「紫陽真人到!」

  場面立刻安靜下來。

  章華跟龍定珠二人皆是一怔,彷彿突然從迷夢中清醒過來似的,同時退了開去,喘著氣整理衣裝。

  一個取出鏡子來梳了梳頭髮,忿忿的念:「臭丫頭,身為公主還這麼野蠻!」

  另一個則摸了摸臉上的爪痕,使勁瞪眼睛:「明明是個男人,指甲還留這麼長,真是噁心死了!」

  他們互罵了幾句之後,眼見人群逐漸散了開去,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連忙收斂怒氣,同時展露笑顏。

  放眼望去,只見一身白衣的年輕男子,正不急不緩的從遠處走過來,衣袂無風自動,袍袖翩翩。那人生了一副好相貌,但是那張俊美的面孔上卻沒有絲毫表情,一雙眼眸清清冷冷的,好似結了千年寒冰,映不進任何人的身影。

  素修一步步走過來,章華的心便也跟著怦怦亂跳起來,頭暈目眩,呼吸紊亂。待那個人行至面前時,他的手腳完全不受控制,一下猛撲過去,緊緊抱住了那個人的胳膊。

  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惟獨素顏面不改色,甚至連眉毛也不動一動,僅是衣袖微振,輕輕巧巧的將人甩了開去。

  章華重重的跌倒在地上,額角立刻腫了一個包,但他很快就又站了起來,繼續朝素修撲過去,可憐兮兮的嚷道:「好痛!這麼久不見,你怎麼還是跟從前一樣無情?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一個月裡,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想著你,被相思之苦折磨得死去活來,恨不得……」

  他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素修卻似聽而不聞,依然板著個臉,輕輕甩一甩手。

  「砰!」

  章華再次被摔了出去,痛得爬不起來。

  有了這前車之鑒,龍定珠自然不敢造次,只小心翼翼的上前幾步,輕輕喚一聲:「素修大哥。」

  素修點頭應了應,面無表情的朝前走去,並不正眼看她。

  龍定珠心中一陣失落,卻仍是急急追了上去。只剩章華一個人趴在地上,掙扎了許久方才爬起身來,一邊抱怨一邊往前衝。

  他身上掛滿了環珮玉飾,衣服也是用香料特別熏過的,走起路來叮噹作響、香風陣陣,一路行去,旁人卻是避之惟恐不及。原來他雖然相貌俊美,卻偏偏喜歡濃妝艷抹一番,把自己弄得不倫不類,恐怖至極。

  待章華大步衝進天庭之時,百花宴早已開始了。

  龍定珠挨坐在素修旁邊,正笑盈盈的勸他喝酒,瞧來甚是親暱。

  章華心中醋意濃濃,連忙飛奔過去,霸佔了素修右手邊的位置,與龍定珠爭奪酒杯。兩個冤家互瞪一眼,又開始暗中較起勁來。

  他們兩人忙著爭鋒相對,旁邊看熱鬧的人也沒閒著,各種流言碎語逐漸傳了開來。

  「聽說狐王跟東海三公主剛才在南天門打了一架?」

  「是啊,他們為了爭奪紫陽真人,早已經鬥了好幾百年了。」

  「紫陽真人?就是那個冷心冷面,除了煉丹之外什麼也不在乎的仙人?」

  「嗯,傳聞東海三公主為他拒絕了不知多少門親事,恐怕已經嫁不出去了。狐王則為了他男扮女裝,弄得不陰不陽、不妖不鬼,氣死了好幾個長老。」

  「呀,那還真是紅顏禍水。」

  「沒錯……」

  章華整顆心都撲在素修身上,聽了這些不堪入耳的言語,哪裡還忍得下去?當場便欲發作。但素修已先他一步轉了頭,淡淡地朝那些多嘴者掃了幾眼。

  他面上神色平靜,目光卻是冰冰冷冷的,如霜似雪,激得人背脊發涼,立刻噤了聲,再不敢開口多言。

  素修這才收回視線,將手中筷子一擺,慢條斯理的站起了身。

  「素修?」

  「素修大哥,你去哪裡?」

  章華與龍定珠愣了愣,同時問出了聲。

  「百花宴太無趣了,還不如回翠峰山去煉丹。」直到這時,素修才終於開口說了句話。那嗓音清清冷冷的,便似他這個人一般,不帶任何感情。

  他話一說完,就轉了個身,毫不留戀朝外頭走去。

  章華跟龍定珠自是緊追不捨,但他們倆人才剛立起身,就不小心撞在了一塊。

  章華先是怒目而視,埋怨龍定珠擋了自己的道,緊接著卻又勾了勾唇,笑瞇瞇的說:「三公主,你也打算跟上去?」

  「當然。」

  「你按一按自己的腹部,是不是覺得有些疼?」

  「啊?」龍定珠一按之下,果然覺得疼痛難忍,立即醒悟過來,叫道,「臭狐狸,你暗算我?」

  「哈哈哈,我只不過在酒裡下了點瀉藥罷了,不打緊的。可惜,公主恐怕沒辦法去追你的『素修大哥』了。」

  「卑鄙無恥的死狐狸!本公主絕對不會放過你!」

  龍定珠氣得渾身發抖,章華卻全不理會,反而笑嘻嘻的朝她做了個鬼臉,轉身就跑。他身上雖然穿著繁瑣的裙裝,走起路來卻是步履如飛,沒過多久,便已追上了素修。

  「素修,你走得太快了,等等我啊。」

  「我好久沒去翠峰山了,不介意我跟過去逛逛吧?」

  「對了,整整一個月不見,你有沒有想我?」

  章華緊跟在素修身邊,開開心心的閒聊起來,素修卻好像一句也沒有聽見,始終對他不理不睬。

  所幸章華早已習慣了他的冷漠,非但沒有氣餒,反倒越說越是起勁,滔滔不絕的回憶從前:「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初遇時的情景?那已是五百年前的舊事了,我當時為了應付天劫,獨自一人躲在大雪山裡修煉,誰料正好撞見你上山採藥,結果就對你一見鍾情了……」

  眼見章華越說越激動,一副陶醉其中的表情,素修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為什麼每次見面,你都要提起這些陳年往事?」

  「喔,我是怕你記性太差,一不小心就把我給忘了,所以才時時提醒啊。」

  聞言,素修的腳步頓了頓,轉頭望了章華一眼,冷聲道:「我從來不記沒有意義的事情。」

  「……」章華胸口刺痛一下,面上的神情不覺黯了下去,但隨即又展顏微笑,語氣輕快的說,「沒關係,只要我一有功夫就提醒你,你就算不想記也不成啦。」

  素修蹙了蹙眉,冷冷的哼一聲,不理他。隔了片刻,卻又忽然開口說道:「五百年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可不是如今這副模樣。」

  「哎?怎麼樣?我是不是比從前美多了?」章華整了整那如雲長髮,得意洋洋的說,「其實我天生就該是個女人,只不過當初在地府投錯了胎,所以才會……」

  話才說到一半,就聽素修又問一句:「你為什麼打扮成這副不男不女的樣子?」

  「不男不女?我現在明明很漂亮啊。」一邊說,一邊掏出隨身攜帶的鏡子,仔仔細細的端詳起來。

  素修不耐煩聽他廢話,袖子一甩,大步向前。

  章華這一回卻沒有立刻追上去,僅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衝著某人的背影苦笑一下,聲音啞得厲害:「事到如今竟然還問我為什麼,真是無情!忘了嗎?你當初明明說過,你不喜歡男人啊。」

  仔細回想起來,章華覺得自己真是瘋狂。

  為了素修男扮女裝,為了素修爭風吃醋,為了素修使盡各種下流的手段。糾纏了五百年,被無視了五百年,結果卻還是甩不開、放不下。

  他低低歎一口氣,整了整身上的長裙、理了理滿頭的珠翠之後,很快就又振作精神,重新揚起笑容來,快步追上了素修。

  素修依然不理他。

  章華倒並不在意,獨自一個蹦蹦跳跳、說說笑笑,樂在其中。

  他們倆人施展仙術、御風而行,沒過多久,便已到了翠峰山。

  那翠峰山,乃是人界的一座仙山,由於地處偏僻的關係,人跡罕至、環境清幽。素修在山腳下建了一所大宅子,平日閉門而居,幾乎足不出戶。

  因了這個緣故,章華每隔幾天就會來翠峰山跑一趟,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會吃閉門羹,卻仍舊堅持不懈、百折不撓,最後連山上的一草一木都記熟了。此刻自然也是熟門熟路的走到了大門前,笑道:「今日可以讓我進去坐坐嗎?」

  素修並不應話,只自顧自的上前幾步,推門而入。

  章華知道他絕不會答應,因而也不再多問,只覷準那開門的間隙,低頭猛撲了過去。誰料素修已先一步關上了大門,他非但沒有順利擠進去,反而一頭撞在門板上,痛得齜牙咧嘴,哇哇大叫。

  「沒關係,」章華揉了揉生疼的額角,咬牙微笑,「反正我還有一招。」

  一邊說,一邊飛快地轉過身,沿著那高高的圍牆跑了一圈,行到後門口的一棵參天古樹下。他原是想靠著爬樹溜進院子裡的,怎知抬眼一望,已先有一人攀在了那棵樹上。

  「三公主?」章華看清那人容貌之後,不由得低呼出聲,「你怎麼在這裡?」

  「幹嘛?很驚訝嗎?我可是堂堂的東海三公主,哪裡是區區瀉藥對付得了的?」說話間,手腳並用,繼續往上爬。

  章華見狀,連忙衝了過去,也跟著爬起樹來。

  「死丫頭,這地方是我先發現的!」

  「可是先爬樹的人卻是我。」

  「你為什麼每次都跟我搶?」

  「這句話應該我問才對吧?明明是個男人,卻偏喜歡打扮成女人的模樣,真不要臉!」

  章華與龍定珠都是有千年道行的神仙,只要隨便施一施仙術,就能輕鬆躍過圍牆。但他們為了不被素修發現,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爬樹,順便踢咬打罵一番。

  沒過多久,兩個人便分出了輸贏。

  章華畢竟是個男子,力氣遠勝龍定珠一籌,因而很快就將她甩在了後頭,大笑著跳上圍牆。「哈哈哈,不好意思。三公主,我先走一步啦。」

  然而笑聲未絕,他整個人就已直跌下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今日第三次摔倒。

  章華面朝下趴在地上,掙扎了許久,方才勉強站起身來,衣衫凌亂、滿臉塵土,模樣十分狼狽。但他顯然已習慣了這樣的挫折,只隨便抹一抹臉,便又恢復了笑容,大步往前走。

  素修所建的這座宅子雖然佔地頗大,裡頭卻儘是些花草亂石,並不見什麼奢華的亭台樓閣。章華走了大半天,才瞧見幾間普普通通的竹屋,門外擺一張石桌,四周則栽滿了奇花異草,甚是幽靜。

  章華於是屏住呼吸,輕手輕腳的溜進門去,一間房一間房的尋了起來。第一間是琴房,第二間是臥房,第三間是煉丹房——素修正在房中煉丹。

  章華悄悄貼在門板上,透過門縫朝裡張望,只見屋子正中央懸浮著一隻精巧可愛的三腳銅爐。爐頂白氣蒸騰,爐下一團藍紫色的火焰燒得正旺。素修則靜靜的立在旁邊,一手負於身後,另一手置於胸前,掌心裡白光點點,正靠著仙力操縱那團火焰。

  他平日總是冷冷淡淡的,面上一絲表情也不見,惟獨此刻才會露出專心致志的神色來,黑眸中倒映著那跳躍不定的火花,明明滅滅,甚是動人。

  章華呆呆望著那一張俊臉,不覺癡了過去,恍惚憶起五百年前的舊事來。

  那時道行尚淺,為了應付天劫,獨自一人在雪山修煉。結果恰好撞見上山採藥的素修,只一眼,就被那張俊美的面孔迷去了心神。好似天上突然落下個雷來,恰恰擊在他的身上,震得他手腳酥軟,神魂顛倒。

  電光火時間,章華清楚知道,自己已入了情劫。從今後,縱然面前橫亙著萬丈深淵,他也只能一步步的朝那個人走過去,再也無法回頭。

  想得正出神,屋內的素修忽然舉手一托,將那銅爐放回了爐架上,然後轉過身來,抬眸一掃,冷聲道:「看夠了沒有?」

  「哎?」章華吃了一驚,腳下滑了滑,踉踉蹌蹌的撲進門去,小聲道,「這麼快就被你發現啦?」

  「你的隱身術太差,一進門就露餡了。」

  「哈,哈哈。」章華乾笑幾聲,一雙狐狸眼眨了又眨,盈盈含水,故意裝出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來。

  素修卻不吃他這一套,只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手掌,淡淡的問:「你這次是怎麼進來的?鑽牆還是遁地?」

  「爬樹。」

  「喔,這是你第幾次偷溜進來了?」

  章華扳了扳手指,認認真真的數一遍,最後答:「記不清了。」

  素修眉頭微蹙,語氣又冷又硬:「那麼,你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吧?」

  「……是。」章華拖長了聲音應一句,無比哀怨的歎口氣,乖乖轉了身。

  素修瞇了瞇眸子,面無表情的望他一眼,抬腳就踢。

  隨著一聲慘叫,章華整個人直飛了出去,不偏不斜的落在宅子外頭,摔得頭暈目眩、疼痛不已。

  ……第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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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素修那日一腳把章華踢出門外之後,著實清靜了幾天。但半個月後的某日清晨,大門忽然被人敲得震天響。

  他滿心不耐的走過去開門,放眼一望,卻見外頭立著一個紅衣麗人——珠翠滿頭,裙袖飄飄,兩彎眉似遠山青,一雙眼含秋水翠,只是五官太嫌俊挺了些,怎麼瞧都不似女子。而且臉塗得太白,唇又描得太紅,濃妝艷抹,不倫不類。

  素修一眼就認出了來人是誰,而且因為見慣了這張面孔的關係,並不覺得驚訝,僅是雙手抱臂,淡淡的問一句:「你怎麼又來了?」

  「半個月不見,我想你了。」章華甜甜一笑,故作嬌柔的拋一個媚眼過去。

  素修卻完全無視他的柔情蜜意,直接伸手關門。

  「等一等!」章華連忙側過身,強行擠進門去,叫道,「我今天其實是來送東西給你的!」

  「我不需要。」說著,手上繼續用勁,全然不顧某人還夾在兩扇門中間。

  章華疼得哇哇大叫,急忙揮了揮右手中拿著的錦盒,高聲嚷道:「剛從無暇山採來的千年人參,你也不要?」

  聞言,素修微微一怔,立刻鬆開了手。

  章華趁勢衝了進去,差點撞在他身上。

  素修不慌不忙的後退一步,順便取過章華手中的錦盒,開了蓋子細細端詳。

  「怎麼樣?」章華在旁邊來來回回的轉了幾圈,得意洋洋的笑,「我沒有騙你吧?」

  素修微微蹙著眉,沉吟不語,面上雖然毫無表情,眸中卻有暗光流轉。隔了許久,方才將那錦盒蓋上了,輕輕說一句:「的確是千年人參。」

  章華興奮的拍了拍手掌,大有揚眉吐氣之意,笑嘻嘻的問:「我把你心愛的寶貝尋來了,你打算怎樣謝我?」

  「……」素修低頭望了望手中的錦盒,又抬眸看了看面前那張鬼魅般的臉孔,默然不語。

  章華便歎一口氣,萬分無奈的將手一擺,道:「其它的也就算了,你好歹請我進去喝杯茶吧?」

  素修依然不答話,僅是轉了個身,大步朝那幾間竹屋走去。

  章華癡戀他多年,自然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頓時笑得眉眼彎彎,緊緊追了上去,自言自語的低喃道:「能喝一口你親手泡的茶,我當真是死也甘願了。嘿嘿嘿,不枉我在無暇山上守了半個月,費盡千辛萬苦尋來這千年人參。」

  素修聽見這話,心中不覺怔了怔,斜斜瞥他一眼,問:「這人參已成了精,最擅土遁之術,你是如何抓到的?」

  「喔,我現在這副模樣,當然抓它不住。」章華在原地轉個圈,晃了晃腕上的玉鐲,抖一抖輕飄飄的裙擺,偏頭淺笑,「但只要變回原形,自然是輕而易舉……」

  他話只說到一半,就倏的頓住了,笑容僵硬。

  原來章華是得道已久的神仙,又是堂堂的狐族之王,隨隨便便的幻出原形,自是十分丟臉的事情。

  就連素修聽見了,也不覺吃了一驚,輕輕握一握手中那只錦盒,再不多問。

  兩個人默默的朝前走去,不多時,便已行到了那幾間竹屋外頭。

  素修命章華在門外的石桌旁坐下了,自去屋裡泡茶。章華雖然懊惱先前說漏了嘴,但很快就又恢復了精神,雙手支住下巴,搖頭晃腦的等心上人出來。

  片刻後,素修果然托著個盤子走了出來,將茶壺往桌上一擺,始終悶不吭聲。

  章華明白這已是他的極限了,因而也不再歪纏下去,自己動手倒了杯茶,開開心心的喝一口,眉目間儘是笑意,甚至還輕輕哼起了小曲。

  「素修,」他望了望坐在自己對面的冷漠男子,笑問,「你從早到晚的關在家裡,究竟都幹了些什麼?」

  「煉丹。」

  「還有呢?」

  「下棋。」

  「其它呢?」

  「沒了。」

  「這麼無聊啊,換成是我的話,早就給悶死了。」黑眸一轉,又問,「對了,喜不喜歡我送你的千年人參?」

  素修瞪了瞪眼睛,一下別開頭去,不答話。隔了一會兒,卻又慢吞吞的轉回頭來,輕輕「嗯」一聲。

  章華心中大喜,只覺為了討面前這人的歡心,就算吃再大的苦頭也是值得。他一雙眼睛滴溜溜的眨了眨,目光一個勁的在素修身上打轉,癡迷不已。

  饒是素修心如鐵石,也被他這柔情似水的眼神瞧得渾身不自在,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冷聲道:「你這杯茶已經喝完了吧?」

  「嗯。」

  「那你也差不多該滾了。」

  「哎?」章華面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去,委委屈屈的喃,「說了一杯茶,就真的只能喝一杯茶啊。」

  他低聲抱怨幾句,還想再多磨蹭一會兒,但素修已先抬眼瞪了過來。

  「好啦,好啦,這次我自己走,不勞煩你動腳踢了。」章華沒有辦法,只得不甘不願的站起身來,晃晃悠悠的朝大門口行去。

  走一步,回一次頭。目光又柔又軟的,依依不捨。

  素修卻垂了眸,望也不望他一眼,直到他出了大門,方才伸手摸一摸放在桌上的那只錦盒,皺眉沉思。

  章華這樣愛美如命的人,卻為了一支千年人參變回原形,在泥地上打滾追逐……實在教人無法想像。思及此,素修那雙波瀾不興的眸子裡,似乎掠過一抹暗光。但隨即又恢復成那清清冷冷的模樣,神情如霜似雪,彷彿結了層寒冰一般,無人能近。



  章華那日離開之後,又是許久不見蹤影。兩個月後的某天下午,素修正獨自坐在石桌旁下棋,忽聽外頭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這翠峰山向來人跡罕至,除了章華跟龍定珠之外,幾乎無人到訪。因而素修原是不打算理會的,但那敲門聲來得甚急,久久不曾停歇,實在無法忽視。猶豫片刻後,到底還是起身去開了門。

  ——立在外頭的人果然是章華。

  他這回依然是珠翠滿頭、環珮叮噹,但面孔似乎比平日更加蒼白了幾分,眼角微微下垂著,薄唇紅中泛紫,模樣十分恐怖。他見著了素修之後,並不像往常那般吵吵鬧鬧,僅是咬了牙,一個勁的擠進門去。

  「你……」素修蹙了蹙眉,開口欲言。

  章華卻先一步抓住了他的胳膊,手指微微發抖,斷斷續續的說:「房間……」

  「啊?」

  「你的房間在哪裡?」

  素修被問得一頭霧水,怔怔的答不出話來。

  章華亦不再多言,只抓緊了他的手臂,直接邁開步子,急急朝那幾間竹屋走去。素修難得瞧見他這般反常的模樣,一時竟忘了掙扎,呆呆跟著他走了一程。兩個人在竹屋外立定後,章華只稍稍遲疑一下,便認準了素修的臥房,一頭衝了進去。

  屋內的擺設極為樸素,除了一張普普通通的木床外,就是滿櫃子的書。

  章華喘了喘氣,伸手指住正中央的那張床,輕聲道:「你的床瞧起來很舒服,我能不能上去睡一睡?」

  素修又是一怔。

  章華不待他答話,便先往前走了幾步,翻身上床,倒頭就睡。

  素修完全不明白他在搞什麼花樣,隔了好一會兒,方才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冷冷喚一聲:「喂,你到底想幹什麼?」

  「嗯,我在睡覺啊。」章華應了應,黑眸半睜半閉,迷迷糊糊的喃,「我整整三天沒闔過眼了,好睏。」

  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個烏黑發亮的木盒子來,隨手遞給了素修。

  素修低頭一看,不覺又吃了一驚,輕聲道:「天山雪蓮?」

  「嘿嘿嘿,我剛從雪山上摘回來的。」章華揉了揉眼睛,懶洋洋打個哈欠,笑道,「我記得你以前說過,雪蓮剛剛開放時的藥效最好,所以……」

  「所以你就在雪山上守了三天三夜,等著它開花?」

  「哈,我的運氣還算不錯,只花了兩個月的功夫,就尋到了天山雪蓮,然後又……」後頭的話越說越輕,漸漸沒了聲音。

  素修心中一動,慢騰騰的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呼吸平穩,睡得正熟。

  素修先是鬆了口氣,緊接著又想起自己的床被那只笨狐狸給霸佔了,不覺皺起眉來,掌心裡白光點點,打算直接將人推下床去。

  誰料章華反手一抓,恰好握住了他的手,雖在睡夢之中,面上卻是笑意盈盈,一遍遍的低喃某個名字:「素修素修素修……」

  章華每念一次,素修臉上的表情就愈冷一分,到最後,竟是寒意凜然、駭人至極。但他的面色雖然難看,手上卻遲遲沒有動作,彷彿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啪」一聲甩開了章華的手,轉身就走。

  結果,素修非但沒有將人趕下床去,反而掉頭離開了屋子,自去隔壁房間煉丹。

  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當他推開房門進去的時候,章華早已醒轉了過來,正倚坐在床邊,認認真真的梳妝打扮。

  眉若遠山,瞳如墨點,唇似飛櫻。

  素修眼見著他塗脂抹粉,把好端端的一張臉糟蹋得恐怖如鬼,忍不住輕輕咳了咳,開口說道:「醒了?」

  章華一聽見這熟悉的聲音,就立刻抬了頭,粲然微笑:「是啊,你的床睡起來果然比較舒服。」頓了頓,黑眸滴溜溜一轉,小聲加一句:「當然,你若是肯陪我一起睡的話,那可真是死而無憾了。」

  素修把眼一瞪,假裝沒聽見他那句話,只揚了揚手中的烏木盒子,冷聲道:「以後別再幹這種蠢事了。」

  「啊?」

  「無論是天山雪蓮還是千年人參,我都可以自己去採,不必你多費功夫。」

  聞言,章華面上的神情黯了黯,但隨即又扯動嘴角,笑得愈發燦爛,語氣輕快的說:「我明白。你的法力這麼高強,只要隨便施展一下仙術,就能尋到想要的東西,根本不把天山雪蓮或是千年人參放在眼裡。可是,你自己找到的,跟我送來給你的,意義完全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喜歡一個人,並非只在嘴上嚷嚷幾遍就夠了。我這麼喜歡你,當然想要投你所好、討你歡心啊。」章華睜大了眼睛,直直的與素修對視,一字一頓的說,「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努力,哪怕全是空拋精力、枉費心機,我為了你做這些蠢事的時候,還是覺得……相當幸福。」

  一陣靜默。

  素修慢慢瞇起眼睛,盯著章華看了許久,方才轉開頭去,冷冷哼道:「無聊。」

  章華哈哈大笑幾聲,並不反駁,只抬眼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小心翼翼的問:「素修,我昨天好像在你房裡睡了一夜?」

  「嗯。」

  「那你現在……」萬分無辜的眨了眨眼睛,模樣楚楚可憐,「是不是打算趕我出門了?」

  「……」素修仍然一言不發,只回了頭,繼續瞪住他看。

  片刻後,終於閉了閉眼睛,轉身朝門外走去。快到門口時,卻突然停下腳步,聲音又冷又硬,面無表情的說一句:「喝過茶再走吧。」

  章華聽了這話,頓覺心頭狂跳起來,手腳酥軟,重新倒回了床上。他將被子蒙在臉上,胡亂翻滾一陣之後,方才慢悠悠的爬下了床,面上笑容不斷。

  他原是打算立刻追上去纏住素修的,但略一遲疑,還是取出鏡子來再化了一遍妝,直到將那張臉描摹得更加恐怖,才滿意的點點頭,蹦蹦跳跳的出了門。

  彼時素修早已沏好了茶,正坐在石桌旁發呆。

  他平日總是板著張臉,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樣,即使獨處之時,面上也沒有絲毫表情,彷彿週身上下都籠著一層寒冰。人雖在此,心卻不知落於何處。

  但是,章華偏偏就是喜歡他這個樣子。

  好似每靠近他一步,心中的情意就加深一分,恨不得直撲上去,緊緊握住他的手,再不分離。放著大堆美貌女子不愛,卻偏要自討苦吃,喜歡一個無心無情的男人。所謂的情愛,大抵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吧?

  章華想得正出神,背對他而坐的素修忽然招了招手,冷聲道:「茶已泡好了,怎麼還不過來?」

  「啊,」章華應了應,立刻展顏微笑,「馬上就來。」

  一邊說,一邊笑瞇瞇的跑過去,先在素修身邊繞了一圈,然後才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了,歡歡喜喜的喝起茶來。

  他明白自己只剩下這一杯茶的機會,因而故意喝得極慢極慢,費盡心思的說些笑話逗素修開心。可惜素修卻完全不理會他,只垂了眸,專心致志的望住桌上的一盤殘棋,手指一下下叩擊桌面。

  章華於是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笑問:「你總是自己跟自己下棋,難道不覺得無聊嗎?」

  「還行。」

  「不如我陪你下一局吧?」

  「你?」素修將眉一挑,聲音雖仍是冰冰冷冷的,語氣卻極為不屑。

  「怎麼?你懷疑我不會下棋?我好歹也是一族之王,怎麼可能連這個都不懂?」頓了頓,黑眸一轉,偏頭淺笑,小聲補充一句,「我知道你喜歡下棋,所以早就特地學會啦。」

  說罷,把茶杯往旁邊一擺,伸手去取那棋盤。

  素修卻只雙手抱臂,冷眼盯著他瞧,似乎意興闌珊。

  「你嫌跟我下棋太無趣?」章華一下就猜透了他的心思,氣呼呼的咬了咬牙,道,「好,那我便乾脆跟你賭一賭吧。我今日若是輸了的話,要殺要剮,隨你處置。」

  聞言,素修原本波瀾不興的黑眸裡泛起一絲漣漪,輕聲問:「就算拿你來煉丹也可以?」

  「啊?」

  素修將章華上下打量一遍,認認真真的說:「千年靈狐的血……藥效應該不錯。」

  章華被他瞧得心底發毛,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後悔得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但是話已出口,哪裡還能再改?只得乾笑幾聲,硬著頭皮說:「當、當然可以。但若是你輸了的話,一樣得任我處置。」

  素修連眼睛也不眨一下,淡淡的吐出幾個字來:「我會輸?」

  語氣冷冷硬硬的,自負至極。

  章華頓時啞口無言,一面恨他如此驕傲,一面卻又愈發迷戀了起來,心中懊惱萬分。磨磨蹭蹭了好一會兒,方才將那棋盤收拾乾淨,手執黑子,落下了第一步。

  他原是為了討素修歡心而學的圍棋,根本只懂得一些皮毛而已,自然不是面前這男子的對手。沒過多久,便已落了下風。

  章華眼見敗局已定,心思倒又活動了起來,想著就算輸了也不過放放血煉煉丹而已,實在沒什麼大不了。於是東望望,西看看,又開始心不在焉的說起話來:「素修,你一個人住在這麼大的宅子裡,不覺得悶嗎?」

  「不會。」

  「怎麼不找個丫鬟服侍你?」

  「太吵。」

  「你以後若缺個端茶送水、洗衣掃地的人,記得千萬要來尋我,我可隨時隨地都空得很。」

  素修哼了哼,抬眸望他一眼,冷冷的說:「你放著好好的狐王不做,卻要來我這邊當小廝嗎?」

  他不過隨口問問而已,豈料章華竟立刻點了點頭,毫不猶豫的答:「若是能整日伴在你身邊,我哪裡還會在乎狐王之位?自是全部拋撇開去了。除了你,我什麼都不要!」

  說話間,直勾勾的朝他望過去,目光清澈,眼神堅定。

  素修怔了怔,執棋的手微微一晃,「啪」一聲落在了棋盤上。

  ……不小心下錯了位置。

  他心中一動,怎麼也料不到自己竟會因為某人一句話而失了神。

  章華眼尖,一下就瞧出了素修的失誤,連忙趁勢追擊,大有反敗為勝的勢頭。

  素修卻依然是一副淡漠如水的態度,擺了擺手,輕輕的說:「不必再比了。」

  「哎?」

  「我輸了。」

  話音剛落,章華的表情就僵在了臉上。他先是一個勁的眨眼睛,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緊接著又哈哈大笑起來,一陣狂喜。

  直到笑得差不多了,才喘了喘氣,斷斷續續的問:「那麼……我們剛才那個賭約……」

  素修將臉轉向一邊,面無表情的答:「我說出口的話,絕不反悔。」

  章華一聽之下,整顆心立刻怦怦亂跳了起來,面上的笑意怎麼也止不住,好似一輩子都不曾這樣開心過。

  「哎呀,糟糕。再這麼笑下去,臉都快抽筋了。」他嘴裡雖然這麼說著,笑容卻愈加燦爛了幾分。若非因為太過興奮,以至手腳酸軟無力,恐怕當場就要跳起舞來。

  素修見了章華這瘋瘋癲癲、撒嬌撒癡的模樣,心中甚是不耐,因而始終板著張臉,一言不發。

  隔了許久,章華才勉強止住笑,傾身向前,笑瞇瞇的與素修對視,得意洋洋的說:「既然我贏了賭局,那該討些什麼綵頭才好呢?抱一抱還是親一親?」

  「……」素修不答話,只抬起眸來瞪他一眼。

  那目光冰冰冷冷的,極是駭人。

  章華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退,輕輕咳嗽道:「咳咳,我說笑的。你不喜歡的事情,我是絕對不會勉強你的。」

  說著,皺眉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彈了彈手指,笑道:「對了,不如你陪我去人間玩一天吧。」

  「啊?」素修聽到這句話後,明顯怔了一下,寒冰似的眼眸裡掠過一抹暗光。

  章華卻沒有發覺,繼續興高采烈的說了下去:「天界逛來逛去就這麼幾座山,妖界又沒什麼好玩的,還是人界最熱鬧。既可以逛廟會,又可以買東西,肯定很有意思。」

  他嘮嘮叨叨的說了半天,素修卻依然一言不發,無動於衷。

  章華眨了眨眼睛,忽的記起某件事來,叫道:「啊,我差點忘了,你修煉成仙之前一直都是住在人間的,想必早已經玩膩了吧?」

  素修直到這時才稍微有了點反應,雙眼平視前方,茫茫然然的望住不知名的某處,似乎有些恍惚。但隨即又恢復成那冰冷無情的模樣,輕輕答一句:「……我不記得了。」

  「喔,畢竟隔了千年之久,忘了也很正常。」章華點點頭,隱約覺得面前的男子不太對勁,開口欲問時,素修卻已先一步站起身來,大步朝門口走去。

  「素修,你去哪裡?」

  「你不是要去人界玩兒嗎?還不快走?」

  「啊,馬上就來。」

  章華心中雖有疑惑,但一站到素修的身邊,就被迷得暈頭轉向,什麼也無法思考了。再加上到了人間之後,眼見著那些琳琅滿目的新奇玩意,更是心花怒放,一心只顧著玩樂了。

  他那副不男不女的打扮,在天界已經嚇壞了不少人,如今到了人界,自然又是被人指來點去,議論紛紛。但是他卻渾然不覺,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拖著素修到處亂晃。而且,動不動就扯過兩件大紅大綠的衣裳,無比興奮的在自己身上比劃。

  「素修,你覺得我穿哪條裙子比較好看?」

  「……都一樣。」

  「都一樣美嗎?那就全買了!」

  「……」

  因了這個緣故,章華一路往衣鋪和首飾鋪逛過去,羅裙水袖胭脂水粉樣樣都買齊了。不過半天功夫,手邊就已拿了大包小包。

  「啊!」

  「怎麼?」

  「那邊有冰糖葫蘆,咱們去買來吃吧。」

  「隨你高興。」

  「啊啊啊!」

  「又怎麼了?」

  「剛才好像瞧見我三弟了。奇怪,他怎麼會跟個道士在一起?」

  「大驚小怪。」

  逛了幾圈之後,素修實在忍受不了章華的聒噪,終於趁著他挑首飾的空隙,一個人轉過拐角,朝另一條街走了過去。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轉眼……就已經過去千年之久了?對他而言,竟好似短短一瞬。什麼也記不起來了。

  無論是從前的姓名,過去的居所,還是曾經心心唸唸的那個人——通通都已經忘記了。那些輕柔蜜意,那些刻骨相思,就彷彿過眼煙雲一般,沒有留下半分痕跡。

  對啦,他為了跳出這萬丈紅塵,早已將自己的心捨棄了。

  眼底結了寒冰,再映不進任何人的身影。

  從今往後,絕不動情。

  有那麼一瞬,腦海裡似乎閃過某只笨狐狸溫柔含笑的臉,但素修隨即閉了閉眼睛,將那騷動的心緒強壓下去。再次睜開雙眸的時候,眼中已恢復了一片清明,面上的表情又冷又硬,仍是當初那淡漠無情的模樣。

  素修一個人默默的走了好一會兒,章華才急急忙忙的從後面追上來,先是想握他的手,猶豫一下後,卻只扯住了他的袖子,道:「素修,你怎麼不說一聲就走開了?不喜歡剛才那支鳳釵嗎?那換成金步搖好不好?」

  素修不理他,只振了振衣袖,直接甩開他的手,大步往前。

  章華微微一愣,連忙追上前去,搶先擋住了他的去路,小心翼翼的說:「素修,你今日……好像有些奇怪。」

  「怪在哪裡?」

  「你剛來人界的時候,一直恍恍惚惚的,似乎心不在焉。現在卻又變得比平常更加冷淡了,莫非,你從前……」

  他話才說到一半,素修就已瞪了瞪眼睛,冷冷的喝道:「胡說八道!」

  語氣冰涼,寒意凜然。

  章華這回卻沒被嚇著,反而微微笑了笑,柔聲說:「我這人雖然遲鈍得很,但是跟你有關的事情,怎麼可能注意不到?」

  一邊說,一邊緩緩朝素修伸出手去。

  素修不習慣被人碰觸,立刻翻轉手腕,掌心裡泛起點點白光。

  那仙火一下就灼傷了章華的手指,他卻不管不顧,繼續往前,將手掌按在了素修的胸口,笑吟吟的說:「我雖不曉得你成仙之前發生過什麼事,但是總有一日,我定會打破你心中結著的那層冰。」

  「……」素修皺了皺眉,不說話。

  「怎麼?你又懷疑我做不到?」

  素修將頭轉了開去,仍舊不應聲。隔了許久,方才似有若無的歎一口氣,輕輕的說:「我從來不信情愛那種東西。」

  「沒關係,」章華偏了偏頭,盈盈淺笑,一字一頓的說,「你只要相信我就夠了。」





  第三章



  一陣靜默。

  素修直直的與章華對視了許久,方才垂下眸去,淡淡說一句:「你再不放手,這只爪子就要廢掉了。」

  「咦?啊!」章華吃了一驚,急忙收回已被燒傷的右手,連連抽氣,「好痛,好痛!」

  素修輕輕哼了哼,原是不打算理會的,但實在吃不消他在自己面前鬼哭狼嚎,猶豫片刻後,到底還是從衣袖中掏出一個瓷瓶來,直接扔進了章華懷裡。

  「還不快包紮一下傷口?」

  「喔。」章華點點頭,依言將瓷瓶中的傷藥塗在手上,然後撕下一幅袖子來包紮傷口。但他右手疼痛難忍,左手又使不上力,笨手笨腳的鼓搗了半天也沒有成功。最後只得使勁眨了眨眼睛,眸中泛起一層水霧,可憐兮兮的盯著素修看。

  僵持片刻後,到底還是素修先敗下陣來,面無表情的奪過章華手中的布條,替他將那只受傷的右手包了起來。

  章華嘿嘿笑了笑,視線繼續糾纏在素修那張俊臉上,柔聲道:「五百年不行的話,那就一千年、一萬年,不管花費多少時間,我都不會放棄。終有一日,我會得到你的心的。」

  聞言,素修微微震了震,在章華的右手上重重掐了一把,冷聲道:「癡人說夢。」

  「哇!」章華立刻慘叫出聲,痛得彎下腰去,大口喘氣。

  素修卻望也不望他一眼,轉身就走。

  章華呆立原地,「哎喲、「哎喲」的叫喚了好一陣子,方才勉強緩過勁來,急急追上了素修的腳步。一邊走一邊嚷:「素修,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那支鳳釵比較好看。不如咱們回去買下來吧?」

  「吵死了。」素修咬了咬牙,嘴角抽搐,「回家!」

  說罷,袍袖一展,已然施展仙術,御風而行。

  章華沒有辦法,只得歎了歎氣,戀戀不捨的望一眼某家首飾鋪子,乖乖跟著素修上了路。沒過多久,兩人便已回到了翠峰山。

  章華原是打算渾水摸魚,多在素修身邊膩歪一會兒的,誰料剛行到大宅門口,就瞧見了一道無比熟悉的身影。

  珍珠裙,流雲髻,容顏嬌媚,笑靨如花——正是東海三公主龍定珠。

  章華與她是宿世的冤家,兩人剛一碰面,就開始互瞪起來。

  一個咬牙切齒的說:「好久不見。」

  另一個則皮笑肉不笑的道:「別來無恙?」

  當真是情敵見面,分外眼紅。

  素修懶得與他們多做糾纏,因而袍袖一展,將兩個人都關出了門外。心上人一走,章華與龍定珠自然是連表面功夫也不再裝了,直接惡言相向。

  「三公主,你今天怎麼又來騷擾紫陽真人了?」

  「這句話應該我問才對吧?你為什麼會跟素修大哥一起回來?」

  章華眉眼一挑,哈哈大笑道:「我跟紫陽真人情投意合,一塊回家有什麼稀奇的?我甚至還牽過他的手、摟過他的腰、睡過他的床呢。」

  「你胡說!」

  「我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直接去問問你紫陽真人不就清楚了。」

  「你這臭狐狸出了名的奸詐狡猾,肯定是用坑蒙拐騙的手段迷惑了素修大哥,我這就去揭穿你的真面目!」

  「死丫頭,你又想跟我打架?」

  「打就打,我才不怕你!」

  話音剛落,兩個人果然挽了袖子衝殺向前,很快就又扭打成了一團。

  章華佔了氣力上的優勢,若在平時的話,肯定是能輕易取勝的。但他今日右手受了傷,行動不便,恰好跟龍定珠扯了個平。

  不多時,他們倆人便已是披頭散髮、衣衫凌亂了。

  打得正起勁,龍定珠突然騰出右手來,從懷中摸出一隻小瓷瓶,開了蓋兒往章華身上倒去。章華料不到有此一招,一時躲避不及,被她潑了個正著。

  「什麼東西……?」他話還沒說完,便已覺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軟綿綿的倒了下去,手腳酸軟、全身無力,好似快要融化一般。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章華就已不見了蹤影,只剩地上一堆散亂的衣裳,和珠翠首飾。但是片刻後,那衣裳堆竟又稍稍蠕動了一下,逐漸露出半隻毛茸茸的耳朵。緊接著是又黑又亮的眸子,尖尖的下巴,雪白雪白的毛髮,以及輕輕甩動的尾巴。

  龍定珠見了,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道:「哈,你現在這模樣倒是挺可愛的,比那不男不女的鬼樣順眼多了。」

  章華動了動四肢,抖落身上的衣裳,發現自己非但幻出了原形,而且法力盡失,連話也說不出口了,只能嗚嗚嗚的亂叫。

  龍定珠一腳踩住他的尾巴,居高臨下的笑道:「如何?定身仙水的滋味不錯吧?這可是我為了對付你,費盡心思從散花仙女那兒討來的。」

  頓了頓,面色忽的一沉,又道:「不過你不用擔心,這仙水的效力有限,只消幾個時辰就能恢復原樣。我今日有一句話非得親口告訴素修大哥,可不能讓你這笨狐狸打攪了。」

  說罷,轉身就走。

  章華瞪了瞪眼睛,張牙舞爪的直撲上去,一口咬住了龍定珠的小腿,繼續大叫。

  死丫頭,我絕不饒你!

  龍定珠可不理他,只右腳一抬,毫不留情的將那白毛狐狸踢了開去。

  章華慘叫一聲,順勢斜飛出去,在地上連滾了好幾個圈,痛得爬不起來。待他抬眼再看時,龍定珠早已施展仙法,輕輕鬆鬆的躍過高牆,跳進了素修的宅子裡。

  章華自然不甘示弱,立刻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直追上去。

  他變回狐狸之後,身手應該比原來更敏捷才是,卻因了定身仙水的緣故,四肢無力,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強跳過那堵牆。結果落地的時候站立不穩,又一路滾了過去,把那雪白的毛皮染得全是污泥,模樣十分狼狽。

  章華痛得齜牙咧嘴,雖然口不能言,心底卻把龍定珠罵了個透。他一路前行,歷盡千辛萬苦,才終於行到了素修的房門前。

  湊至窗口一看,只見素修與龍定珠面對面立著,似乎正在說話。

  龍定珠淚盈於睫,一下一下的抽泣著,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素修卻始終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望也不望她一眼,只輕聲道:「三公主,請回吧。」

  「素修大哥……」

  「慢走,不送。」

  龍定珠雖有滿腔柔情,但面對素修這一副冰冷無情的模樣,哪裡還堅持得住?當下銀牙一咬,轉身衝出門去。

  此時章華恰好趴在門外,於是又與她撞了個正著。

  兩人互瞪一眼之後,龍定珠再次抬起腿來,一腳將章華踢飛了出去。

  章華這回連慘叫也省了,在地上連滾幾圈後,一頭撞在了石桌的桌腿上,摔得頭暈目眩、眼冒金星。

  他大口喘了喘氣,隔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剛打算站起身來繼續奮戰,就覺視線一晃,眼前出現一雙黑色的靴子。

  素修?他愣了愣,抬頭,果然瞧見一襲勝雪的白衣,以及一張冷若冰霜的俊美面孔。

  「嗚嗚……」章華張了張嘴,卻無法說話,只得輕輕甩一甩尾巴,一個勁的眨眼睛。

  素修蹙了蹙眉,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方才俯下身來,伸手扯一扯他毛茸茸的耳朵,自言自語的低喃道:「奇怪,這隻狐狸是打哪兒跑出來的?」

  是我啦!是我!

  章華鼻子一皺,張嘴就往素修的手背上咬去,但當牙齒觸著那冰涼的肌膚時,卻又眼眸一轉,很沒出息的舔起他的手來了。

  素修平日最討厭被人碰觸,這時卻非但沒有退避,反而輕輕撫了撫章華背上的毛髮,眼底掠過一抹奇異的光彩。緊接著便雙手一伸,將他摟進了懷中,然後轉身朝屋裡走去。

  咦?章華眨了眨眼睛,又是一陣頭暈,心中暗想:難道……素修比較喜歡我現在這副模樣?

  他將頭一歪,趁機在素修胸口磨蹭了幾下,正認真考慮著今後都以狐狸的形態出現的可能性,卻忽聽素修又低聲喃喃了一句:「果然是千年靈狐,正好可以用來煉丹。」

  啊?!

  章華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連忙動了動手腳,努力掙扎起來。但他一方面捨不得咬傷素修,另一方面又因為氣力不濟,根本逃不開去。沒過多久,就已被抓進了煉丹房裡。

  而且素修既不拔他的毛、也不放他的血,直接將他扔進了銅爐裡,頂兒一蓋,生火!

  原來……素修平常都是這麼煉丹的?實在太殘忍了!

  章華嚇得驚叫起來,又蹦又跳,拼了命的拿頭去撞爐子,但是搗騰了半天也不見起色。底下的火越燒越旺,正當他以為自己即將命喪於此的時候,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狂跳,整個身體猛得拉長起來,「砰」一聲撞翻銅爐,瞬間恢復了人形。

  ……虛驚一場。

  章華按了按胸口,抬眼一看,只見素修正站在自己的面前——雖然臉上毫無表情,眸中卻難掩驚愕之色。

  「哈,哈哈。」章華摸了摸鼻子,乾笑幾聲,「不好意思,把你的煉丹爐撞翻了。」

  「原來是你。」素修咬牙切齒的瞪他一眼,隨即別開頭去,冷聲道,「你光著身子站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穿上衣服?」

  「啊,對喔。」章華這才醒悟過來,連忙彈了彈手指,施展仙術。誰知試了半天也沒有動靜,只得將眼一轉,可憐兮兮的喚素修的名字。

  素修氣得要命,卻又不好丟下他不管,只好回房取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給他換上。素修的身形較章華高些,衣服就完全包裹住章華的身軀。

  章華既然穿上了素修的衣裳,自然無法再塗脂抹粉了,僅隨隨便便的挽個髻,素著一張臉走來走去。

  素修遠遠望見了,忍不住脫口說一句:「你還是現在這個樣子……」

  「啊?什麼?」

  「不,什麼也沒有。」他原本想說章華還是不化妝的模樣更加順眼,但是又恐某人聽見後會過分得意,於是臨時改了口。

  章華也不追問,只一心覺得自己現在這副模樣不好見人,於是不等素修趕他出門,就先乖乖的拱手告辭了。

  他一邊走,一邊在心底大罵龍定珠。打定主意要尋她報仇。怎知剛出了大門,就瞥見龍定珠正蹲在角落裡抹眼淚。

  「三公主,」章華哈哈大笑幾聲,幸災樂禍的走上前去,「咱們又見面了。」

  「……」龍定珠轉了頭,不理他。

  章華跟著湊過頭去,繼續調侃道:「公主殿下為何哭得如此傷心?莫非又被紫陽真人拒絕了?」

  若是在平時的話,龍定珠定會與他針鋒相對,這日卻只一個勁的掉眼淚,啞聲道:「你愛笑就儘管笑吧,反正我以後再也不會跟你爭了!」

  「啊?」

  「我大哥已經失蹤了好幾年,再過不久,我二哥就要繼承龍王之位了。我跟二哥素來不合,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會逼著我嫁人了。我今日來見素修大哥,原是想再試最後一次的,可結果還是……」

  「所以呢?三公主因了這個緣故,就打算放棄紫陽真人了嗎?」章華勾一勾嘴角,笑容略帶了幾分嘲諷,「原來,三公主所謂的喜歡,也不過如此而已。」

  「誰、誰說的!」龍定珠一下就急了,紅著眼睛嚷道,「我喜歡素修大哥這麼久,為了他回絕親事、為了他放下身份,可是他卻從來不肯正眼看我!付出了那麼多,到頭來卻還是一場空,這種心情……你怎麼可能瞭解?」

  「你怎麼知道我不瞭解?哼,被他踢、被他打、被他無視、被他一次次的趕出家門,這一切當然很痛苦,甚至無數次的想過要放棄。可是……」章華垂了垂眸,先是歎一口氣,緊接著卻又展顏微笑,神情溫柔似水,「跟對素修的喜歡比起來,這些痛苦又算得了什麼?」

  聞言,龍定珠睜大了眼睛瞪住他看,隔了半晌,方才怔怔的說:「你這傢伙……還真是個笨蛋。」

  「哈哈,」章華摸了摸鼻子,苦笑,「或許吧。」

  龍定珠又望了他幾眼,忽的站起身來,抹了抹臉上的淚痕,狠狠踩他一腳。

  「哇!」章華慘叫一聲,連連後退。

  龍定珠則嗤的笑了笑,正色道:「連你這只笨狐狸都能堅持下去,我怎麼可能輕易放棄?等著,我絕對不會輸給你的!」

  她眼眶雖然仍是紅紅的,神色卻極為堅決。

  章華見了,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便也跟著笑起來,揚了揚下巴,傲然道:「好啊,那咱們就比比看吧。」

  話落,兩個人互瞪一眼,同時輕哼出聲。

  龍定珠扭頭就走,往前行了幾步之後,卻又回過身來揮了揮拳頭,認認真真的說:「你這狐狸雖然既狡猾又噁心,討人厭得要命,不過——本公主承認你確實有資格當我的情敵。」

  「啊?」

  章華怔了怔,還未反應過來,龍定珠就已去得遠了。他在原地呆立一陣,猛得想起某件事來,抬手敲了敲額角,喃喃自語道:「哎呀,我明明應該尋她報仇才是,怎麼反倒聊起天來了?真是笨蛋!」

  一邊說,一邊抬腳往前走,剛行了幾步,就發現自己的法力已經恢復了。不由得心中大喜,連忙轉個圈兒,換上了一身女裝,然後重新跳進宅子裡,打算繼續去糾纏素修。

  誰料他剛剛落地,就見素修直挺挺的立在門口,一手抵在大門上,雙眉緊蹙著,似乎正在沉思。

  「哎?素修?」章華立刻湊到他跟前去,笑瞇瞇的問,「你怎麼站在這裡?」

  「……」不答話。

  章華偏了偏頭,很快就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叫道:「啊,你雖然冷言冷語的拒絕了三公主,卻又擔心她會出事,所以特意走過來看看情況?」

  「胡說八道。」素修慢慢收回了右手,一下轉開頭去,不理他。

  「嘿嘿,我就知道,你絕不是這般無情的人。」章華嘻嘻笑了笑,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對了,我剛才說的那番話,你也已經聽見了吧?怎麼樣?是不是很感動?有沒有因此喜歡上我?」

  他這時雖然換回了女裝,面上卻並未塗脂抹粉,唇畔微微含笑,眼角眉梢儘是風情,與平日大不相同。

  素修心頭跳了跳,面容一僵,狠狠瞪了一眼過去,抬腳就踢。章華毫無防備,自然順勢飛了出去,不偏不斜的落到了門外。

  ……這一次又是臉先碰地。



  章華那日被踢來踢去、摔來摔去的折騰了好幾次,回家後全身酸痛,足足修養了兩、三天才緩過勁來。

  但他身體剛好,馬上就又自討苦吃,再接再厲的纏著素修不放了。

  這一日,他像往常那般費盡心思的溜進了素修的宅子裡,打算見一見那朝思暮想的俊美面孔,結果卻正好撞上素修在收拾東西。

  「咦?素修,你要出門?」

  「嗯。」

  「去哪裡?」

  「妖界。」

  「你終於決定去妖界玩兒了?那邊我最熟了,我來帶路!」

  「誰說我是去玩的?」素修滿心不耐的瞪他一眼,隨手將幾個藥瓶塞進懷裡,冷冷吐字,「我去採藥。」

  「啊,原來如此。」章華回想起那天差點被煉成丹藥的事情,不覺打了個寒戰,低聲喃喃道,「無暇山那邊倒確實有許多奇花異草,不過四周常有妖獸出沒,一不小心就會著了道,還是我跟你一起去吧?」

  「礙事。」素修望也不望他一眼,逕直朝門外走去。

  章華連忙快步追上,嘴裡嘟嘟囔囔的念:「我知道你法力高強,根本不在乎那些妖魔鬼怪,不過……」

  「讓開。」素修眉頭一皺,抬腳欲踢。

  章華這一次,卻早有準備,乾脆蹲下身去,一把抱住了素修的右腿,大聲叫道:「你若不帶我去的話,我就自己一個人跑去無暇山轉悠,把那些山精妖獸全都引出來,讓你什麼藥也采不著。」

  「無賴。」素修咬了咬牙,一陣亂踹。奈何章華死死扒著他不放,怎麼也甩不開去,掌心裡雖然泛起白光,卻又實在下不了手。

  僵持片刻之後,到底還是他先敗下陣來,輕輕歎道:「要走就走,別耽擱我時間。」

  章華歡呼一聲,直到這時才鬆了手,笑嘻嘻的站起身來。他不但得償所願,而且還趁機吃了豆腐,自是心滿意足、眉開眼笑。

  素修卻氣得不輕,始終板著個臉,自顧自的往前走。

  章華連忙快步跟上。

  沒過多久,兩個人便已行到了無暇山。

  只見四周瘴氣瀰漫、寒意森森,瞧來確實危機四伏。但素修與章華倒毫不在意,一個專心致志的採藥,另一個則笑盈盈的相伴左右,興致高昂。

  走到半路上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一陣尖銳的叫聲,緊接著便見一團黑色物體猛地躥出樹叢,直飛過來。

  素修早料到有此一招,因而翻轉手腕,不慌不忙的祭出仙火。

  章華卻小小緊張了一下,手忙腳亂的幻出短劍,打算衝上去助陣。電光火石之間,卻又心念一轉,將手邊的兵器撤了回來,直接上前幾步,毫不猶豫的擋在了素修身前。

  一陣陰風撲面而來。下一瞬,章華感覺自己的肩膀似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劇烈的疼痛起來,整個人軟綿綿的倒了下去。

  素修連忙扶住他的腰,面容僵硬,眼底儘是驚愕之色。片刻後,那素來冷漠無情的眸子裡染上一層怒意,惡狠狠的罵:「笨蛋!」

  章華萬分無辜的眨了眨眼睛,故作嬌柔的往素修懷裡倒過去,「哎喲」、「哎喲」的一直喚痛。

  素修卻咬了咬牙,吼得比他更加大聲:「你無緣無故的跑出來做什麼?這種低等妖物,我難道對付不了嗎?用得著你來礙手礙腳?」

  章華嚇了一跳,恐怕被他瞧出自己使的是苦肉計,連忙將眼一閉,小聲喃喃道:「沒有辦法啊,我一見你遇上危險,腦中便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站在你身前了。」

  素修聽罷,眸中怒意更盛,繼續罵道:「你發什麼瘋?堂堂一個狐王,被那種低等妖物咬得半死不活的,很有面子嗎?你是不是被摔壞腦子了?你……」

  章華被他罵的一怔一怔的,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素修,我從來沒聽你說過這麼多的話。」

  素修呆了呆,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連忙住了口。但他心中怒氣未消,簡直恨不得就此丟下某只笨狐狸,再不理會。猶豫片刻後,卻反而從懷中掏出瓷瓶,塞了一顆藥丸到章華嘴裡,然後抱著他離開了無暇山。

  一路上,素修始終緊蹙著雙眉,黑眸幽幽暗暗的,神色變幻不定。他一會兒氣章華完全不愛惜性命,莫名其妙的跑出來受傷,一會兒又氣自己輕易被他攪亂了心神,不復從前的鎮定自若。

  章華卻完全不知素修的心思,只舒舒服服的躺在他懷裡,趁機大吃豆腐,開心得連肩上傷口的疼痛也忘了。

  直到兩人回了翠峰山,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正在使苦肉計,急忙歪了歪頭,要死要活的哼哼起來。

  素修見章華面色蒼白、肩頭流血,一時倒分不出真假,只道他確實傷勢沉重,於是非但讓他睡到了自己的床上,還翻箱倒櫃的尋出靈丹妙藥,毫不吝惜的餵他服下了。緊接著,又掀開章華的衣裳,小心翼翼的替他清洗傷口,再拿帕子仔仔細細的包紮一番。

  素修平日總是冷冷淡淡的,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到了這個地步,卻是額角冒汗,連手指亦微微發起抖來。而且,待他將傷口處理完畢,抬手探一探章華的脈息之後,不覺又皺起眉來。

  「怎麼?」章華明知自己傷得不重,卻偏要裝出氣若游絲的表情來,啞聲問,「我是不是活不成了?能夠死在你的懷裡,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別胡說!」素修眉毛一挑,使勁瞪眼睛,「有我在此,你死得成嗎?」

  頓了頓,輕輕歎氣:「不過,你的傷勢雖無大礙,中的妖毒卻很厲害,一會兒發作起來,恐怕會瞧見許多幻象。」

  「哎?什麼意思?」

  「你心中越是害怕的東西,就越容易出現在眼前。」

  「喔。」章華點了點頭,暗暗好笑。

  他這狐族之王,乃是幻術的祖宗,哪裡會怕這些玩意?但是卻不說破,只輕輕問一句:「素修,你最怕的是什麼?」

  聞言,素修微微一怔,恍惚間,腦海裡似閃過某些模糊的片段。但是隨即清醒過來,沉著一張臉,面無表情的答:「我什麼也不怕。」

  「是嗎?可我卻怕得很呢。」章華的面容雖然蒼白,一雙眼睛卻仍舊燦若星辰,笑瞇瞇的說,「我最怕的……就是見不著你。」

  一邊說,一邊掙扎著動了動胳膊,牢牢握住了素修的手。

  素修渾身一震,直覺地想要甩開他的手,但一對上那柔情似水的眼神,便再也動彈不得了。只得僵坐原地,默然無語。隔了好一會兒,方才伸手覆住了章華的眼睛,冷冷喝道:「你呆呆看著我做什麼?快點睡覺。」

  章華嘿嘿笑幾聲,鬧騰了半天,終於覺得肩膀的傷口有些疼了,於是依言閉上眼睛,乖乖睡了過去。

  素修待他睡熟了,才輕輕抽回自己的右手,從床邊站了起來,轉身欲走。

  然而,他剛邁出腳步,就覺背上一沉,章華不知何時已從後面撲了上來,緊緊摟住了他的腰。

  素修吃了一驚,連忙轉過身,揮手便打,哪知章華的氣力竟比平常大了許多,死死抱定他不放,並且將薄唇湊到了他耳邊,一遍遍的喚:「素修,素修,不要走……」

  黑夜中,章華的面孔微微扭曲著,眼底儘是深情。

  素修見了他這發癡發狂的模樣,只當是妖毒發作,幻境已生,哪裡料得到是在做假?掌心裡的仙火雖然燒了起來,卻遲遲下不去手,僅是一動不動的任他抱著。心中情不自禁的想,這笨狐狸究竟見著了什麼樣的幻象,為何一個勁地喚他的名字?

  難道當真如他所說……最怕的就見不著自己?

  思及此,不覺心頭一蕩,指尖的仙火撤了下去,很輕很輕的撫一撫章華的頭髮,低低的應:「我在這裡。」

  章華畢竟是在裝瘋賣傻,聽了這句話後,驚喜得幾乎跳起來,差點就露了餡。他費了好大的功夫才鎮定心神,想親一親素修的臉頰,卻又沒那個膽子,最後只軟綿綿的纏上去,將頭埋在了素修的胸口,小聲喃喃道:「素修,我聽見你的心跳聲了。」

  「嗯。」

  「素修,我喜歡你。」

  「……」

  這四個字,素修早已聽章華說過千百遍了,卻沒有哪一次像今日這般震撼。那調子又輕又軟,飄進耳裡之後,卻激得他方寸大亂。

  怦怦。怦怦。

  屋裡安安靜靜的,不見一絲聲響。

  素修卻彷彿是頭一次,清清楚楚的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這麼快。

  這麼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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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兩個人就那麼靜靜的摟抱了許久。

  章華眼見氣氛正好,不由得又起了色心,小心翼翼的抬起頭來,在素修頰邊親了一口。

  素修心頭一跳,好似突然從迷夢中清醒過來一般,猛得伸出雙手,將章華推了開去。

  章華猝不及防,整個人立刻往後倒去,後腦恰恰撞在床角上,一下就暈了過去。

  素修吃了一驚,連忙動手去拉,然而剛剛觸及的他的衣袖,就覺胸口一陣鈍痛,急急縮回了手來。那些前塵往事,明明早已經忘記了,為何偏在此刻浮上心頭?

  他當初歷盡艱辛修煉成仙,為的就是斷情絕愛,再不動心。如今為了某只笨狐狸意亂情迷,豈非又要走上從前那條舊路?

  已經錯了第一次,難道還要再錯第二次?

  素修閉一閉眼睛,面上的熱意漸漸退了下去,連指尖亦恢復成一片冰涼。睜眼,朝斜躺在床邊的章華望了望,然後倏的伸出手去,一把掐住了他的頸子。

  手指慢慢收緊。

  章華呼吸不暢,逐漸皺起了眉來,張口,喚的卻仍是那個名字:「素修……」

  素修全身一震,茫茫然然的鬆開了手,緊接著後退幾步,跌跌撞撞的轉個身,模樣狼狽的衝出門去……落荒而逃。

  章華卻是一夜好夢。

  直睡到第二日中午,才揉了揉眼睛,悠悠醒轉過來。他肩上的傷口雖然疼得厲害,但想到昨夜又親又抱的,佔盡了素修的便宜,自是笑意盈盈,不知有多快活。右手剛剛能動,就取出了隨身攜帶的鏡子來,認認真真的描眉畫眼,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妖不鬼。

  他本以為自己跟心上人的關係又進了一層,哪知素修走進房裡時,態度竟比平時更加冷漠。除了逼著他喝藥之外,其它一句廢話也沒有多說,甚至根本不曾正眼望他。

  而且到了傍晚時分,狐族的長老便已知曉了章華受傷的消息,派了如意和玲瓏來接他回去養傷。

  章華難得有機會賴在素修身邊,哪裡肯白白錯過?當下做好做歹、撒嬌撒潑,堅決不肯回去,只差沒躲到床底下去打滾了。如意、玲瓏兩個小丫頭羞得無地自容,只得悻悻而返,發誓再不理會這無理取鬧的狐王大人。

  素修則始終冷眼旁觀,既不趕人也不留人,只自顧自的看書煉丹,完全當章華這個人不存在。章華雖然莫名其妙的受了冷落,卻也並不放在心上,依然嬉皮笑臉的纏住素修不放。身體稍有好轉,便活蹦亂跳的下了床,跟著他進出丹房。

  「素修,今日天氣這麼好,不如咱們出去玩兒吧?」

  「素修,你看了這麼久的書,也該停下來歇一歇啦。」

  「素修,我肩上的傷又疼了。」

  「素修……」

  若在平日,章華這樣吵吵鬧鬧的,素修定然早已翻臉無情,一腳把他踹出門去了。但如今,素修卻似聽而未聞,連望也不望他一眼。

  似乎……比從前更加絕情了。

  數日之後,章華終於發現了素修的古怪之處——他竟連最喜歡的仙丹也不煉了,只一個勁的翻看醫書,不斷斷地生火煎藥。

  「素修,我的傷早已痊癒,用不著再吃藥了。」

  「誰說是給你吃的?」

  「哎?難道是你自己吃?」

  「嗯。」

  「你生什麼病了?要不要緊?」章華一時情急,忍不住動手去探素修的額頭。

  素修啪一下甩開他的手,冷冷的瞪了瞪眼睛,並不答話。只倒出一碗黑糊糊的藥來,仰頭,一飲而盡。然後轉回頭去,死死的盯住章華看,並且抬手按一按自己的胸口。

  心頭依然跳得這麼快。

  即使喝下親手配製的藥,也還是治不了這心跳加速的毛病,只要一瞧見某人,身體就不聽使喚。

  他微不可聞的歎一口氣,自言自語的喃:「明日還得加重藥量。」

  「啊?」章華聽得一頭霧水,急急問道,「你究竟生了什麼病?」

  素修卻不理他,只輕輕哼了哼,轉身就走。

  章華連忙追了上去,軟軟的喚:「素修……」

  「吵死了。」素修頭也不回一下,冷冷的喝,「與你無關。」

  聞言,章華頓覺呼吸一窒,胸口微微刺痛了起來,忍不住脫口問道:「為什麼……你永遠都這般無情?」

  他原只是隨口說說,不料素修竟聽進了耳裡,猛得頓住腳步,輕輕應道:「並非我太無情,而是你太過多情。」

  章華委委屈屈的眨了眨眼睛,眸中立刻蒙上了一層水霧,剛欲開口反駁,就聽外頭傳來一陣敲門聲。

  他原本並不放在心上,誰知隔了一會兒,竟隱隱聽見有人在喚:「大王!」

  那聲音尖尖細細的,似乎帶了哭腔。

  「玲瓏?」章華大吃一驚,認出這是自家那個貼身丫鬟的嗓音,連忙跟素修解釋一句,快步跑過去開門。

  大門一開,果然瞧見一個相貌清秀的女子撲了進來,哭哭啼啼的嚷:「大王,不好了!」

  「怎麼?族裡出什麼事了?」章華一邊問,一邊伸手去摸玲瓏的頭髮,卻驚見她的衣服上染滿了血跡,「你受傷了?」

  「不、不是我的血……」玲瓏抹了抹眼淚,斷斷續續的說,「是三公子他……」

  「三弟?」章華心頭一緊,大驚失色,「他怎麼啦?」

  「三公子今天早上滿身是血的回來,肚子上破了個洞,連內丹都給人搶走了。他如今奄奄一息,只剩下半口氣了,大王您若現在趕回去,大抵還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

  章華一聽之下,自是嚇得不輕。但他素知玲瓏喜歡大驚小怪,往往三分的事情卻硬要說成十分,所以倒還算鎮定。跑回房去跟素修交待了幾句之後,方才跟她一起趕回妖界。

  兩個人都是心急如焚,因而沒過多久,便已到了家門口。

  章華大步走進去,遠遠就望見他三弟秦月的房間裡圍了一堆人,個個愁眉苦臉的,就連平日老成持重的如意也在偷偷拭淚。他輕輕咳嗽一聲,立刻推門而入,凜然道:「一個個都聚在這裡做什麼?三弟還沒有死呢,哭什麼哭?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別在這兒礙事。」

  「大王……」眾人見狐王大人終於回了府,不由得鬆了口氣,連忙應聲告退,只剩下如意跟玲瓏兩人在屋內服侍。

  章華匆匆上前,僅朝床內望了一眼,整個人就僵住了。

  只見床上蜷縮著一團毛茸茸的物體,雪白的毛髮上染滿了血跡,雙眼緊閉,似乎毫無生氣。惟有通過那微微起伏的胸膛,才瞧得出他尚有呼吸。

  章華雖然早知道自家三弟受了傷,卻實在料不到竟是這樣一副血肉模糊的慘狀。頓時握起拳來,黑眸裡閃過一抹暗光,袍袖無風自動。

  轟隆隆。腳下的地面微微晃了晃,一陣抖動。

  如意與玲瓏嚇了一跳,連忙跪倒在地,顫聲道:「大王息怒。」

  章華咬緊牙關,隔了許久才恢復理智,勉強壓下那滿腔怒火,一步步朝床邊走去,問:「找大夫看過沒有?」

  「傷口的血都已止住了,但三公子內丹已失,實在沒辦法……」話只說到一半,就又變成了抽泣聲。

  章華瞇了瞇眼睛,慢慢握住床上那團物體的前爪,將自己的妖力傳了過去,厲聲問:「曉不曉得是誰幹的?」

  玲瓏搖了搖頭,答:「奴婢不知。」

  如意則稍微遲疑了一下,小聲道:「三公子最近常去人間遊玩,似乎跟一個道士走得很近。」

  聞言,章華心中一動,猛然想起那日拖著素修去人界的時候,隱約瞥見過三弟的身影。但他那時只顧著挑選衣裳首飾,完全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說來說去,全部都是他的錯。

  只管自己逍遙快活,絲毫沒有盡到當大哥的責任,連自家兄弟也保護不了。

  正想著,一旁的玲瓏又哭了起來,斷斷續續的說:「大王,你快想法子救救三公子吧。」

  如意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勸道:「大王雖是神仙,卻也並非無所不能。三公子如今這副模樣,哪裡是說救便能救的?除非有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否則……定是回天乏術了。」

  章華原本懊惱萬分,聽了這句話後,卻是猛然醒悟過來,一面站起身往外走,一面吩咐道:「你們兩個好好照顧三弟,我馬上回來救人。」

  「啊?大王,你去哪裡?」

  「去求起死回生的靈丹。」

  話音未落,人就已經直直衝出去,轉眼不見了蹤影。

  章華一路御風而行、步履如飛,不過片刻功夫,便又回到了翠峰山。他這回連門也不敲,直接就翻牆而入,闖了進去。

  素修正坐在屋前的石桌旁下棋,雖知道他來了,卻連眼也不抬一下,默然無語。章華於是快步走了過去,將他三弟的事情簡略敘述一遍,並透露了求丹之意。

  素修聽罷,終於抬頭掃他一眼,輕輕的說:「還魂丹煉製起來極不容易,光是收集藥材就要花費許多功夫,我手邊也僅有兩顆而已。」

  章華聽他這口氣,知道此事有些眉目,連忙諂媚的笑一笑,討好道:「我知道這還魂丹相當珍貴,所以只要你肯幫這個忙,我保證以後天天來翠峰山打雜。無論是砍柴挑水還是生火煎藥,通通包在我身上。」

  「倒也用不著這樣麻煩。」素修慢慢執起一粒棋子來,捏在手裡轉了轉,聲音冰冷,「你只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就成了。」

  「什麼條件?以身相許?絕對沒問題!」章華心中大喜,往前湊了湊,簡直恨不得當場脫衣服。

  素修卻只面無表情的盯住他看,黑眸幽幽暗暗的,一字一頓的說:「我要你立下毒誓,從今往後,再不許出現在我的面前。」

  章華作夢也料不到素修會提出這種條件,頓時僵立原地,半晌回不過神來。隔了許久,胸口處才逐漸傳來一陣疼痛,手腳儘是冰涼。

  原來……他竟厭惡自己到這個地步!

  整整五百年,一番癡情,換來的卻只是一場笑話。

  哈!他突然很想笑幾聲,張嘴,口中卻全是苦味。

  素修見章華不答話,便又開口說道:「一時無法決定嗎?反正你三弟暫時還死不了,你就好好考慮一下吧。」

  「不必了。」章華仍是那副呆呆怔怔的模樣,雙眼空洞無神的注視前方,聲音又低又啞,「我答應你。」

  素修的右手抖了抖,不由自主的望他一眼,脫口道:「你再說一遍?」

  「我答應。」章華一邊說,一邊單膝跪了下去,悠悠吐字,「狐王章華在此發誓,從今日起,再不踏入翠峰山一步,再不見紫陽真人一面。如違此誓,定遭五雷轟頂之劫,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直垂著眸,面容平靜,無悲無喜。

  素修雖然親口提出這個條件,但見章華當真依言發下毒誓時,卻覺額角抽痛起來,一陣恍惚。過了好一會兒,才從懷中摸出一顆碧綠的藥丸,揚手扔了過去。

  章華接過還魂丹後,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素修則始終低頭望住棋盤,執棋的右手慢慢握緊。待章華行的遠了,方才攤開手來,掌心裡卻只剩下了一層細細的粉末,隨風飄散。

  明明這便是他想要的結果,為何當真如願時,卻反而覺得心疼了?

  素修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隱約感到心頭的那層寒冰裂開了一道縫隙,但隨即又被更冷更硬的冰層覆蓋住了,不留半絲痕跡。

  所謂情愛,不過如此。



  章華一路風馳電掣,沒過多久,便又回了妖界。這短短一個時辰裡,他來來去去的跑了好幾趟,早已是身心俱疲了,因而剛剛跨進房門,就覺腳下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大王。」如意與玲瓏連忙伸手來扶,章華卻搖了搖頭,逕直走到床邊,將那還魂丹餵他三弟吃下了,然後頹然的坐在一旁,大口喘氣。

  「大王,你當真求來了起死回生的仙丹?」

  「嗯。」

  「呀,三公子的氣色漸漸好起來了,這仙丹果然名不虛傳。」

  「唔。」

  「大王,這仙丹是從紫陽真人那兒討來的嗎?」

  「啊。」

  「大王……?」直到這時,如意才發覺自家的狐王大人有些不對勁,轉頭望了望,不覺大吃一驚,脫口叫道,「大王,你、你吐血了!?」

  章華呆了呆,抬手往嘴角一抹,果真瞧見幾絲殷紅的血痕,他先是怔了一下,緊接著卻又大笑起來,道:「沒關係,反正我已經習慣啦。」

  一邊說,一邊將嘴裡的血腥味強壓了下去,慢慢闔上雙眸。

  如意跟玲瓏聽得雲裡霧裡,實在不明白所謂的習慣是指什麼,卻又不敢開口追問,只得小心翼翼的在旁伺候著。到了入夜時分,又將晚飯端進了房裡。

  然而章華卻不肯吃飯,反而要了幾罈美酒,將兩個小丫鬟趕出房去,一個人守在床邊自斟自飲。

  他的酒量向來不好,喝了幾杯之後,就開始發起瘋來,將身上的珠翠首飾取下來擲到了地上,然後提起袖子在臉上胡亂一抹,把那胭脂水粉全都塗得一團亂,整張面孔花花綠綠的,甚是恐怖。

  他的幻術天下無敵,無論變成什麼樣的美人都不在話下,但若是素修不喜歡的話,打扮得再美也沒有用。

  他從前一直以為,喜歡一個人只要付出真心就夠了,如今才曉得自己錯得離譜。不愛就是不愛,即使糾纏千年萬年,也只是白費心思。死去活來的折騰了這麼久,到頭來,卻只是被那個人討厭而已,真是可笑。

  章華這樣想著,薄唇一勾,低低笑了起來,嘴裡一遍遍的念:「素修,素修……」

  胸口疼得如此厲害。

  但為什麼……依然忘不掉那無情之人?

  面上明明在笑,嗓子卻啞了,口中酸酸澀澀的,又湧上了血腥味。

  章華卻全不理會,只輕輕咳了咳,一個勁的仰頭灌酒。喝得正痛快的時候,忽聽床上傳來了一絲響動。他心中大喜,轉頭望去時,果見三弟秦月已經清醒過來,正大睜著一雙黑眸,滴溜溜的四處亂瞅。

  「醒了?」

  「大、大哥?」秦月迷迷茫茫的眨了眨眼睛,似乎仍在夢中,「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連自己幹過什麼好事都不記得了嗎?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修行未成,不准去人界亂跑。為何總是不聽話?」章華伸手在他額上一彈,悠悠歎氣,「下次若又遇上危險,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再尋一顆還魂丹來救你性命。」

  秦月一聽之下,方才恍恍惚惚的憶起了前事,眸底立刻閃過幾分恨意。

  「三弟,搶走你內丹的那個道士……」

  「我傷好之後,自會去尋他報仇,大哥你千萬不要插手!」頓了頓,近乎自言自語的低喃,「我一直以為他是個癡情之人,結果也確實如此,只不過他的一片癡心……並不在我身上。」

  章華見他這般模樣,不覺也跟著心痛起來,柔聲勸道:「你重傷未癒,還是好好休息吧,別再胡思亂想了。」

  「嗯。」秦月點點頭,依言閉上眼睛,隔一會兒,卻又開口問一句,「大哥,你的還魂丹是從紫陽真人那兒討來的?」

  「啊,沒錯。」

  「他是不是趁機為難你了?你渾身酒氣,想是又為他傷心了吧?」

  聞言,章華眼眸一轉,哈哈大笑起來:「全是我自找。我明知道那個人無心無情,卻還硬是糾纏上去,求著他喜歡我。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也好,但願某一天,他那雙眼裡能夠映出我的身影。」

  「大哥……」

  「哈,你以後可千萬別像大哥這樣沒出息。」

  「那是當然的!」秦月握了握拳,咬牙切齒的說,「下次再見那個道士,我定要親手將他的心挖出來。」

  章華聽得眼皮直跳,卻又不好多說什麼,僅是撫額歎氣。

  秦月安靜了片刻之後,忽然又道:「大哥,再過不久,便又是你的天劫之期了吧?你最近只顧追著紫陽真人跑,都不曾好好修行過,到時可會有危險?」

  「怕什麼?」章華挑眉笑笑,仍是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最多不過天打雷劈、魂飛魄散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秦月心中一動,隱約覺得他的神色有些怪異,待要開口再問時,章華的手掌已經覆了上來,輕輕柔柔的說:「睡吧。」

  秦月本就重傷未癒,此刻更是睏倦非常,很快就入了夢。

  章華卻是一夜無眠。

  他獨自一人哭哭笑笑,將幾罈美酒喝了個乾淨,到得天亮的時候,卻絲毫醉意也無,反而精神抖擻的吩咐玲瓏取來他的衣裳首飾。

  大紅大紫的錦繡華服,穿了一層又一層,水袖飄飄,裙擺搖搖。兩道眉毛畫得又彎又長,雙唇殷紅似血、嬌艷欲滴,瞳如墨點,淺笑盈盈。

  章華費了許多功夫,才將自己打扮妥當,盛妝華服,恍若鬼魅。

  玲瓏在旁瞧得一愣一愣的,實在不敢與他對視,只得結結巴巴的問:「大王,三公子的傷才剛好,你便又要出門?」

  「是啊。」

  「你打算……去哪裡?」

  章華偏了偏頭,嫣然淺笑,毫不猶豫的吐出三個字來:「翠峰山。」

  「哎?又是去見紫陽真人?」

  「哈哈,家裡的事就交給你們了,替我好好看住三弟,別讓他隨便亂跑。」

  「……是。」玲瓏並不曉得章華曾經立下過毒誓,因而只翻了翻白眼,毫不阻攔。

  章華於是大搖大擺的出了門,一路朝翠峰山行去。直走到山腳下,才放慢了速度,每往前邁出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

  在素修門前立定之後,雖然抬起了右手,卻遲遲敲不下去。

  「狐王章華在此發誓,從今日起,再不踏入翠峰山一步,再不見紫陽真人一面。如違此誓,定遭五雷轟頂之劫,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一字一頓,言猶在耳,是他親口說出來的話。

  他並非癡情到連死都不怕,只是比起再也見不到素修的痛苦,他倒更情願賭上一賭。畢竟,早在他選擇換上這一身女裝的時候,就已經沒有退路了了。

  想著,不由得扯動嘴角,展顏微笑一下,輕輕叩響了門板。

  沒過多久,素修便走過來開了門,一眼望見盛妝打扮的某人之時,自是驚愕不已,呆呆立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章華卻瞇了瞇眼睛,偏頭笑道:「好久不見。」

  語氣輕快,聲調活潑,好似前一日傷心痛苦全不存在。

  素修這才回過神來,蹙了眉盯住他看,嘴角微微抽搐:「你昨天才剛來過。」

  「嘿嘿,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這麼久沒見你,自然早已相思入骨啦。」一邊說,一邊傾身向前,動手去拉素修的胳膊。

  素修卻是袖子一甩,將人擋在了門外,冷聲道:「你忘了自己昨天立下的毒誓嗎?」

  「天打雷劈?魂飛魄散?」章華仍是笑笑,神情自若,「放心,就算毒誓真的應驗了,最後灰飛煙滅的人也是我,不會連累到你的。」

  說著,輕輕鬆鬆的跨過門坎,一個勁的往素修身邊湊過去。

  素修不理他,只垂眸望地,眼底波瀾起伏,手指微微發抖。隔了許久,方才咬牙切齒的問一句:「你當真連性命也不要了?」

  「誰說的?其實我是很怕死的。」章華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的抓起素修的手來,緊緊握在掌心裡,柔聲道,「可是,我最怕的……就是見不著你。」

  一陣靜默。

  素修盯著章華看了片刻,然後輕哼一聲,抬腳將他踢飛出去。

  「哇!」章華應聲慘叫,狼狽萬分的摔在了地上。但他很快就又重新爬了起來,再接再厲、堅持不懈,繼續纏住素修不放。

  素修沒有辦法,只得一遍遍將人甩開去。面上雖無表情,眼底卻逐漸泛起了怒意。

  打從在門口見到章華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就已失了控制,此時則更是覺得心緒不寧、煩躁難安。

  昨日,章華跪在他面前立下毒誓的時候,他明顯感到胸口處結起了寒冰。可如今呢?對著這一張濃妝艷抹、不妖不鬼的面孔,自己竟又動了心?

  他原該是個無心無情之人,卻為何總是為了這只笨狐狸,亂了呼吸?

  素修越是想鎮定下來,心口就跳得越急,額角抽了又抽,許多模糊的片段紛至沓來,在他腦海裡盤旋不去。

  愛的時候死去活來,不愛的時候形同陌路。

  什麼情情愛愛,都不過是騙人的玩意,從前已錯了一回,難道還要再次陷進去嗎?

  他心浮氣燥的咬了咬牙,一會兒怨自己輕易動情,一會兒又恨章華糾纏不休,終於深吸一口氣,冷冷問道:「你究竟喜歡我哪裡?」

  「啊?」

  「我全部都改掉,成不成?」

  章華呆了呆,一時答不出話來。他這回總算沒有被踢開了,但雖然握住了心上人的手,卻是這麼冰這麼涼。那一雙冷漠無情的黑眸裡,從來也不曾映出他的身影。

  從、來、沒、有!

  章華微微抖了抖,胸口一下下抽痛起來。便是跪在地上說出那絕情的誓言之時,也遠不似現在這般痛苦。

  他靜靜的與素修對視了片刻,勉強扯動嘴角,怔怔的問:「你真的……這樣討厭我?」

  「嗯。」

  「再也不想見我?」

  「沒錯。」

  章華點點頭,似有若無的歎一口氣,轉身就走。但剛邁出兩步,便又衝了回來,一頭撲進素修懷裡,雙手牢牢抱住了他的腰。

  「我做不到……」他使勁吸了吸鼻子,聲音嗚嗚咽咽的,可憐兮兮的嚷,「無論你多麼厭惡我,我也絕對無法離開你……」

  章華的眼底蒙著霧氣,梨花帶雨,面目猙獰。

  素修卻似渾然不覺,依舊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不動聲色的問:「你喜歡的是我這張臉嗎?」

  「哎?」

  「只要毀了它就成了吧?」說著,慢慢抬起右手來,掌心裡白光點點,毫不猶豫的朝自己的臉頰燒去。

  章華吃了一驚,連忙大叫出聲,及時抓住了素修的手,那仙火一下就漫了上來,燒得他皮開肉綻。但是卻絲毫不覺得疼。

  真正疼痛的地方……在他的胸口。

  直到這一刻,才徹徹底底的明白,自己喜歡上的那個人究竟多麼無情。

  他略微恍惚了一下,再不敢看素修的眼睛,僅是低下頭去,輕輕吐出兩個字來:「……我走。」

  緊接著後退兩步,拉了拉身上的衣裳,整一整滿頭的珠翠,仍像來時那般嫣然淺笑,輕輕巧巧的轉個身,一步步走出門去。

  最後,甚至還幫素修關上了大門。

  待身後那扇門重重闔上之後,章華才似用盡了全身的氣力一般,軟軟的倒在了地上。他面上的濃妝早已是一塌糊塗,嗓子又乾又澀,張口想喚那個名字,卻怎麼也出不了聲。

  熟悉的血腥味又湧了上來。

  章華閉了閉眼睛,緊緊咬住牙關。

  他不怕素修的冷漠無視,也不怕天打雷劈之劫,卻無法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傷害自己。

  所以,胸口才會痛得這樣厲害吧?

  從今往後,再不相見。





  第五章



  那日之後,章華果然再沒有踏足翠峰山。素修終於得回了期盼已久的清靜生活,每日足不出戶的守在家裡,看書、下棋、煉丹。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轉眼便是一季過去,某只笨狐狸始終沒有再出現。

  確實已經放棄了吧?

  素修這樣想著,卻仍舊每日翻看醫書,煎了一碗又一碗黑糊糊的草藥,強迫自己喝下去。他原本以為,只要那個人不在身邊,一切就會恢復如常。可是,為什麼那一顆騷動不已的心……依然沒有平靜下來?

  前一刻還好端端的在房裡看書,下一瞬卻恍惚聽見了某人的笑聲,似乎那張熟悉的面孔就在眼前。從來也沒有特意思念過他,但是一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心裡想著的全是他。

  為什麼……忘不掉?那只笨狐狸除了嬉皮笑臉、死纏爛打外,根本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為什麼偏偏對他動了情?甚至連從前那些傷心痛苦,也可以置之不理。

  素修越是想下去,就越覺得心煩意亂,胳膊微微一抖,將手中的藥碗猛得擲了出去,恰好砸在牆上,一下摔了個粉碎。

  只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就好似用盡了他全身的氣力,只能軟綿綿的倒在桌旁,以手遮臉,大口喘氣。

  他怔怔望住那滿地碎片,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變得如此衝動。他曾經這樣冷漠無情,如今卻要為了某個人發瘋發傻嗎?

  額角又開始抽痛起來。

  素修咬了咬牙,眼前隱約浮現某些模糊的片段,但是最後卻被章華溫柔含笑的臉替代了。他一會兒想起那傢伙跪在地上,一字一頓的說出誓言;一會兒又記起那傢伙毫不猶豫的朝自己撲過來,面上笑意盈盈。

  章華可以冒著五雷轟頂的危險敲響大門,也可以為了一句話再不現身,完全是因為……他重視自己更甚於他的性命吧?

  真是笨蛋!

  為了他這種無心無情的人不顧一切,根本就是白費功夫。

  忘了吧。

  忘了吧……

  心底這樣想,耳邊卻一遍遍迴響起那個人說過的話。

  「素修,我喜歡你。」

  「素修,你只管相信我就成了。」

  那只笨狐狸明知道毫無意義,卻還是勇往直前,那麼,為何他卻辦不到?

  明明已經動了心,卻還深深陷在過去的夢魘之中,一遍遍傷害自己喜歡的那個人,這樣便算是清醒了?

  不過是軟弱的證明罷了。

  從頭到尾,都只是自欺欺人。

  就算吃再多的藥,心也還是跳得那麼急,因為相思之症,根本無藥可救。

  頭疼得越來越厲害。

  那些過去的回憶似乎馬上就要清晰起來,素修卻是渾然未覺,只不管不顧的衝出大門,一路朝妖界行去。

  他面上的表情又冰又硬,冷漠至極,一雙黑眸卻是幽幽暗暗的,波瀾起伏。眼底的寒冰終於化了開去,逐漸變作似水柔情。

  那些前塵往事,素修已決定通通忘記,從此刻起,只一心一意的思念某人。

  縱是心如鐵石,也為他……化作繞指柔情。



  素修自從成仙之後,就很少離開翠峰山,更別提去妖界遊玩了。因而費了許多功夫,才尋到了狐族的居所。

  他既不敲門也不找人通報,自顧自的在狐王的府邸轉悠了幾圈,將每個房間都摸了個遍,最後卻始終尋不到章華的蹤影。

  素修沒有辦法,只得撤了隱身術,隨便抓來一個路過的丫鬟,逼問她狐王的下落。誰知那小丫頭只被瞪了一眼,就嚇得臉色慘白,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大大大大王……」

  「他人在哪裡?」

  「大王因為天劫之期將至……所以去大雪山修行了……」

  「天劫?」素修聽見這兩個字時,不覺蹙了蹙眉,心頭猛得跳了一下,連忙施展御風之術,轉身朝雪山的方向飛去。

  若他沒有記錯的話,五百年前初見某只笨狐狸,也是在那座雪山上。

  而且,那傢伙當時也是為了應付天劫。

  「狐王章華在此發誓,從今日起,再不踏入翠峰山一步,再不見紫陽真人一面。如違此誓,定遭五雷轟頂之劫,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這是他硬逼著章華立下的毒誓,一字一句,言猶在耳。

  不過,那只笨狐狸素來瘋瘋癲癲、胡言亂語,拿詛咒發誓當吃飯一般,應該不會輕易應驗吧?素修雖然這樣安慰自己,心頭卻怦怦亂跳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飛速前進。不多時,便已到了雪山腳下。

  抬眼望去,只見山頂處烏雲密佈、雷聲轟鳴。緊接著,又見半邊天空倏地閃了閃,直直落下一道雷來。

  「砰!」轟然巨響。

  明明還離得很遠,素修卻覺心頭一顫,腳下滑了滑,幾乎跌倒在地。眼皮跳個不停,雙手雖然握成了拳頭,卻一直一直的發抖。

  ……從來不曾這樣害怕。

  他閉了閉眼睛,張嘴,輕輕喚出某個名字:「章華……」

  這麼陌生。卻又彷彿早已在心底輾轉千百遍,暗藏了無盡的甜蜜與溫柔。

  他正一步步去到他身邊……

  他要執起他的手來……

  他要親口說出喜歡這兩個字……

  他……

  然而,待素修行到山頂時,那陰雲早已散去,雷聲也不再轟鳴,白茫茫的雪地中央橫躺著一個人。

  依然是羅裙水袖,依然是珠翠滿頭,但是那張臉慘白慘白的,再不見從前的熟悉笑容。

  素修微微呆了呆,胸口好像一下空了,既無悲亦無喜,僅是不急不緩的走上前去,在那人身旁立定。

  章華雖然遭了天雷之劫,卻還存著一絲力氣,艱難萬分的睜開眼來,強笑道:「素修,我怎麼又夢見你了?」

  「……」素修並不應聲。

  章華便又笑笑,聲音低啞:「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來嘲笑我的,對不對?不過,我可一點也不後悔。即使明知這樣痛苦,我還是很慶幸,這輩子能夠遇上你。」

  「笨蛋。」

  「嘿嘿,」他仍是笑,唇邊卻慢慢滲出了血來,「如果,我還能夠投胎轉世,來生……你會不會給我個機會?」

  「不可能。」素修冷著張臉,斬釘截鐵的答。

  「真是無情!可我偏偏就是喜歡你……」說著,章華眼裡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聲音也越來越輕,逐漸沒了氣息。

  素修依然無動於衷。

  他直直盯著地上那人看了許久,方才從懷中掏出一顆碧綠的藥丸來塞進嘴裡,然後俯下身,緩緩吻住章華的唇,將那還魂丹渡了過去。

  「今生尚未了結,我憑什麼許你來生?」他輕輕撫了撫章華的臉頰,神色冷若冰霜,眸底卻儘是柔情,「你就算想死,也得先問問我准不准。」



  ……痛!

  章華從昏睡中清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全身上下都在刺痛,額角一下下抽搐著,腦海裡一片茫茫然。隔了許久,方才略微緩過勁來,睜眼一望,瞧見的卻是陌生的床鋪。

  奇怪。

  他掙扎著動了動身體,剛剛調轉視線,就對上一張俊美如玉的面孔——劍眉,薄唇,眸子冰冰冷冷的,神色淡漠如水。

  怦怦。他心頭立刻狂跳起來,手一伸,牢牢扯住了那人的袖子。

  「醒啦?」素修神色不變,只輕輕開口問一句,慢吞吞的站起身來。

  「你……」章華張口欲言,嗓子卻啞得厲害,幾乎出不了聲。

  「你身上有傷,不要隨便亂動。我去廚房瞧瞧藥煎好了沒有。」頓了頓,眼見章華直勾勾的望著自己,竟微微臉紅了起來,連忙將頭扭至一邊,「放心,我馬上就回來陪你。」

  「啊……」章華卻仍舊死死抓著他的衣袖不放,秀眉緊蹙,面上儘是迷茫之色,嘶聲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你是誰?」

  聞言,素修自是大吃一驚,猛得轉回頭去,怔怔盯住他看。

  章華被他瞧得心底發毛,只得又問一句:「請問閣下是……?」

  「你不認識我了?」

  「啊,沒什麼印象。」

  「……」素修細細打量章華那一臉無辜的表情,確定他並非作假。畢竟某只笨狐狸就算再貪玩,也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

  所以,他是真的……不認得自己了?

  思及此,不覺心神一顫,手指漸漸發起抖來,腦中一片空白。隔了許久,方才回過神來,重新坐回床邊,替章華把了把脈,冷聲問:「你還記得些什麼?」

  「唔,我記得我為了應付天劫,獨自一人在大雪山修行。結果一睜開眼睛,就已經莫名其妙的到了這裡。奇怪,那道天雷到底有沒有劈下來?」說著說著,頭疼的毛病又發作了起來,他急忙抬手揉了揉額角。

  素修則始終冷著張臉,替他查看過傷勢之後,又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然後悠悠吐出幾個字來:「你失憶了。」

  「哎?」

  「你現在記得的,全是五百年前的事情。」

  「閣下的意思,我失去了這五百年間的記憶?」章華先是一陣驚愕,緊接著卻又低笑出聲,「這事兒實在是匪夷所思。」

  「……」素修並不應聲,只靜靜的望住他的眼睛。

  章華心頭一跳,不自覺的避開了那道視線,笑說:「對了,我還未請教過閣下尊姓大名呢。」

  「素修。」

  「喔,這名字可真熟得很。」章華轉了轉眼睛,忽的手指一彈,大叫起來,「哎呀,原來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紫陽真人。不過,我記得閣下住的翠峰山離大雪山有千里之遙,我怎麼會來到此處?」

  素修見章華雖然失了記憶,卻仍舊笑意盈盈的,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心中甚是不悅。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胸口的無名怒火壓制下去,表情僵硬的答:「我去雪山採藥,恰好瞧見你躺在地上,所以就將你帶回家來了。」

  「如此說來,閣下便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多謝。」章華雖然躺在床上,卻還是拱手為禮,笑瞇瞇的說,「在下名喚章華,是……」

  「我知道。」

  「啊?」

  「我知道你是狐王。」素修始終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輕聲道,「你會失去記憶,大抵是被天雷擊中的緣故。醫書上也曾有過此類記載,我改日去採幾味藥來煉製仙丹,應當能治好你的病。」

  恢復記憶?!

  章華一想到這四個字,頭部就又疼痛了起來,齜牙咧嘴,抽氣連連。因而,待那劇痛過去之後,他便擺了擺手,笑道:「不必這麼麻煩啦,記不記得起來都無所謂。反正會輕易忘記的,想來也不是什麼重要的回憶。」

  話音剛落,就見素修神色一凜,眸中儘是寒意,一字一頓的問:「你當真覺得……不重要?」

  「呃,哈哈。」章華乾笑幾聲,答,「我雖然是狐族之王,平日卻逍遙慣了。這五百年間會幹的,大約也就是些眠花宿柳、風花雪月之事,沒什麼了不起的。」

  他越是微笑,素修就越是覺得刺眼,面上的表情逐漸猙獰了起來,最後傾身向前,慢慢伸手朝他的臉上撫去。

  章華呆了呆,想也不想的將頭一側,急急避了開去。

  素修的手於是僵在半空中,黑眸裡暗光流轉,默然無語。

  章華亦覺得有些尷尬,嘴角往上勾了勾,笑道:「我身上痛得厲害,恐怕還要好些日子,才能將傷養好吧?能不能麻煩閣下,把我在這裡的事情告訴狐族的長老?畢竟我從前與閣下並無交情,在此處打擾久了,總覺得不好意思。」

  並無交情?哈,說得也對。

  素修聽了章華這一句話,方才將手收了回來,緩緩按上自己的胸口——心中空蕩蕩的,無比茫然。

  隔一會兒,卻又微微刺痛起來,逐漸蔓延至四肢百骸。

  這又酸又澀的痛楚如此陌生,是因了眼前之人嗎?明明人在身旁,為何此刻……竟似離得這般遙遠?

  愛的時候死去活來,不愛的時候形同陌路,呵,當真一點不錯。

  所以,他才不信情愛這玩意。

  素修深吸一口氣,將胸中的鈍痛強壓下去,只淡淡掃了章華一眼,便即垂下了眸,右手握成拳頭,低低的應:「……好。」

  話一說完,就站起身來朝外頭走去,「砰」一聲關上了房門。

  章華怔了怔,使勁眨眨眼睛,實在不明白素修為何如此地……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見面,為什麼那人眸中偶爾會現出溫柔的神色?

  這樣想著,不由得又憶起了那一張俊美無儔的面孔。

  傳說中的紫陽真人……果然是個美男子。

  他扯了扯嘴角,剛欲笑出聲來,就覺頭部泛起一陣疼痛,緊接著,連意識也逐漸模糊起來,很快就沉入了夢中。

  章華這一睡便又是兩、三日,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人餵他吃了幾次藥,再次清醒過來時,身上的疼痛已經消失不見,精神也恢復了許多。於是打了個哈欠,慢悠悠的爬下床去,朝四周望了望,卻只瞧見一堆散亂的女裝,並沒有發現自己的衣裳。他心中雖然疑惑,卻也並不在意,只原地轉個圈兒,施展仙術幻出了一套青色長衫,再將那烏黑的長髮隨意一束——雖是一副普通書生的打扮,卻是容顏如玉、態度瀟灑。

  哎呀,好像還差了一樣東西。

  黑眸一轉,手指輕輕彈了彈,掌心裡立刻多出一把灑金折扇。

  章華這才心滿意足的點點頭,將那扇子翻來覆去的把玩一陣,笑得眉眼彎彎。他在房裡來回走了幾步,正尋思著找面鏡子來欣賞一下自己的美貌,卻忽聽外頭響起了腳步聲。

  轉頭一看,恰好瞧見素修端著藥碗推門而入。

  不知怎地,章華一對上素修那雙清清冷冷的眸子,就覺額角刺痛起來,連胸口也悶得厲害,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而素修見了他如今的模樣,亦是大吃一驚,脫口問道:「你怎麼穿成這副德行?」

  「啊?」章華總算回了神,低頭望望自己身上的長衫,反問,「我這樣……有什麼不妥嗎?」

  素修怔了一下,這才想起某人已經失了記憶,自然再不會像從前那樣男扮女裝。不錯,眼前這個淺笑盈盈、眉目風流的男子,方是真正的狐王。

  他心裡這樣想著,視線竟死死纏在了章華身上,怎麼也挪不開去。直到章華開口喚一句,才猛然驚醒過來,急急別開了頭去,將藥碗往桌上一擺,冷聲道:「吃藥。」

  章華依言在桌旁坐下了,一面端起碗來,一面笑道:「不好意思,又麻煩你了。」

  語氣輕柔,態度生疏有禮。

  完全不是素修所熟悉的那只笨狐狸。

  胸口無端端的又發起悶來,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一句:「你莫名其妙的少了五百年的記憶,為何還能如此冷靜?」

  「咦?啊……因為對我而言,就只是睡了一覺而已,根本沒有任何影響。」搖了搖扇子,笑,「不過,無緣無故的老了五百歲,倒真是挺鬱悶的。」

  素修見他笑得開心,不覺怒意更盛,咬牙切齒的問:「你當真不願恢復記憶?」

  章華瞇著眼睛笑了笑,答:「該想起來的時候,自然會想起來,一切隨緣吧。」

  他這一句話說得輕描淡寫,素修卻因此氣得發抖,狠狠瞪了一眼過去。

  章華被他嚇了一跳,不由得往後退了退,心中暗想:紫陽真人……是不是討厭我?因而剛把那碗藥喝完,便即拱手笑道:「我在府上打擾這麼久,也是時候告辭了。」

  聞言,素修自是大吃一驚,想也不想的攔住他的去路,冷冷喝道:「你傷還未好,何必這樣著急?」

  「不會啊,靠了閣下的靈丹妙藥,我的身體早已痊癒了。」章華一點也不明白素修的心思,反而笑嘻嘻的站起身,蹦蹦跳跳的走給他看。

  誰料剛走了兩步,便覺腳下一滑,軟軟的往後倒去。

  「小心!」素修低呼出聲,連忙伸手扶他。

  指尖相觸的那一刻,章華清楚感到火燒般的灼熱感從素修手上傳了過來,胸口一陣刺痛。……這麼疼。

  他閉了閉眼睛,毫不猶豫的揮開素修的手,情願自己重重摔倒在地,亦不願被他碰觸。

  素修自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怔怔呆立原地,直勾勾的盯住他看,面容僵硬。

  章華這才發覺自己的失態,忙道:「抱歉,我……」

  素修卻先一步打斷了他的話:「你身上的傷還未癒,就算想走,也得等狐族的人來了再說。」

  「啊……是。」

  「站得起來嗎?」

  「嗯。」

  「很好。」素修點點頭,將伸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來,抱臂旁觀。眼見章華自己站起了身來,才似有若無的歎一口氣,轉頭朝門外走去。

  一步一頓,無數次的想要回頭,最後卻都硬生生忍住了。直到出了那扇房門,方才停下腳步,低頭望一望自己的右手,然後握成拳頭,狠狠砸在牆上。

  鮮血一下湧出來。他卻全不理會,只垂了眸,緩緩按住胸口。

  那地方……隱隱既熟悉又陌生的痛楚。

  只要一閉上眼睛,面前就會浮現出章華推開自己這雙手時的表情——既堅定又決絕,沒有絲毫的遲疑。

  從前離得這麼近,現在卻連碰一碰,亦成了奢望嗎?

  哈,不過是因果循環罷了。當初他既選擇了一再逃避,自然就應該忍受現在的痛苦。從前欠了那個人多少情債,如今都應當一一還回去。

  思及此,素修慢慢將額頭貼在門板上,一邊想像屋內那人的如畫眉眼,一邊悄無聲息的吐字:我喜歡你。

  ……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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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素修雖然嘴上答應讓章華離開,心裡卻有意阻攔,所以並不將他在翠峰山養傷的消息通知狐族,反而走回煉丹房翻看醫書,仔細尋找治療失憶症的藥方。

  章華生性好動,只在房裡待了一會兒,便覺悶得發慌,因而稍稍活動了一下手腳,信步走出門去。他一直認定自己是第一次踏足翠峰山,但見著院子裡那些奇花異草之時,卻絲毫沒有陌生感。

  ……真是奇怪。難道,他失去記憶的這五百年裡,曾經來過此處?

  章華勾了勾嘴角,暗笑自己實在太多心,一面搖晃折扇,一面俯下身去賞玩花草,烏黑的長髮順勢滑落下來,晃晃悠悠的垂在胸前,更襯得他皮膚白皙、容顏俊美。

  正在房裡看書的素修偶然一抬頭,恰好瞧見章華展顏微笑的模樣,不由得心中一動,幾乎看癡了過去。

  那一舉手一投足,皆是風流倜儻,與從前大不相同。惟獨眉目含情、淺笑盈盈的模樣,依稀有舊日的影子。

  是了,這傢伙從前總是濃妝艷抹的,將那俊秀的面孔糟蹋得不成樣子,所以……自己根本不曾認真瞧過他的臉。

  想著,素修慢慢站起身來,很有些走出門去的衝動。但最終因為害怕那人堅拒的眼神,而硬生生忍下了,僅在窗口遠遠望著。

  只見章華一會兒蹦蹦跳跳、追蜂戲蝶,一會兒搖頭晃腦、輕哼小曲,自己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片刻後,卻突然腳下滑了滑,再一次摔倒在地。

  素修吃了一驚,連忙飛奔過去,卻在距他數步之遙的地方停住了,抱臂而立,冷冷罵一聲:「笨蛋。」

  「哈,」章華眨了眨眼睛,嘿嘿直笑,「今天不知怎麼回事,動不動就跌倒。」

  說著,抬頭望天,眼見陽光正好,便乾脆賴在了地上,懶洋洋的倚樹而坐,再不站起身來。素修亦靜立一旁,不言不語,只直勾勾的盯住他看。

  一陣靜默。

  章華實在受不了這尷尬的氣氛,於是輕輕咳嗽兩聲,開口說道:「仙君,你沒有其它的事情要忙嗎?」

  「怎麼?你很怕我?」

  「當然……沒有。」嘴裡雖這樣說著,面上的笑容卻有些僵硬,身體也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退。

  素修清清楚楚的瞧在眼裡,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一時只覺呼吸微窒,胸口疼痛不已。隔了許久,方才提起一口氣,轉身就走。

  章華遙遙注視著他的背影,手裡的折扇轉了又轉,心中甚是困惑。

  他一向是自來熟的性格,無論遇上什麼樣的妖魔鬼怪,都能跟人家稱兄道弟。可為何一見著這個紫陽真人,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胸口的地方空空蕩蕩的,好似除了那五百年間的記憶之外,還遺失了某樣東西。

  他握了握拳,剛試著回憶過去,就覺得頭疼欲裂。

  ……這麼痛苦。那些前塵往事,還是忘了更好。

  想著想著,漸漸感到睏倦起來,連打了幾個哈欠之後,竟靠在樹上睡著了。

  章華剛剛入夢,素修便從一旁的樹叢中轉了出來,緩步上前。原來他剛才只是假裝回房,很快便又施展隱身術折了回來,一直守在旁邊。

  「笨蛋。」素修輕輕念一句,彎下腰來撫了撫章華的臉頰,「睡在這種地方可是會著涼的。」

  他聲音冰冰冷冷的,語氣卻溫柔如水。黑眸裡波瀾起伏,彷彿愛戀至深,又彷彿恨之入骨,最終都化做了似水柔情,低頭,緩緩吻住了章華的唇。

  但只輕輕碰觸一下,素修就立即直起身來,狼狽萬分的別開頭去,面上一片緋紅。

  他竟然趁著某人熟睡的時候偷親上去,實在太過丟臉了。

  何況,那傢伙如今失了記憶,心中根本沒有自己。

  素修咬了咬牙,正自懊悔不迭,卻忽聽外頭傳來敲門之聲。緊接著便有人破門而入。大嚷道:「仙君,我家大王失蹤了,不知有沒有來你這裡?」

  說話間,兩個相貌清秀的女子一前一後的闖了進來。

  素修抬頭一望,知是章華的那兩個貼身侍女,不覺瞇起眼來,蹙了蹙眉,並不應話。而睡在地上的章華則揉一揉眼睛,悠悠醒轉過來。

  如意與玲瓏見了自家大王一身男裝的打扮,自是嚇了一跳,驚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等能夠開口說話時,卻又是大驚小怪,叫嚷不休。

  「大、大王,真的是你?」

  「大王,你終於恢復正常了?」

  「大王……」

  章華慢條斯理的站起身來,輕輕搖一搖手中的折扇,懶洋洋的笑:「什麼亂七八糟的?我就是我,難道還分真假不成?」

  「可是,你今天怎麼突然換回了男……」

  話還未說完,素修已先一步開口打斷:「他失憶了。」

  「啊?」兩個小丫鬟面面相覷,一陣錯愕。

  素修翻了翻白眼,極不耐煩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一遍。

  如意與玲瓏這才明白章華換回男裝的緣由,雖然仍有些糊塗,心中卻甚是歡喜,急著要接大王回府修養。

  章華亦是笑瞇瞇的拱了拱手,開口告辭:「多謝仙君救命之恩,我日後定當……」

  「不必了。」素修始終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雙手負於身後,望也不望他一眼,「你走吧。」

  章華心中一怔,胸口又湧起了空虛之感,雖然轉身離去,卻忍不住頻頻回頭張望。都已經行得那麼遠了,卻仍能瞧見素修直挺挺的矗立原地,一動不動。

  如霜似雪,冷傲至極。

  直到出了翠峰山,再望不見素修的身影,章華方才蹙起眉來,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在乎那個人。他神思恍惚的往前走,全然不知跟在後頭的兩個小丫頭正在竊竊私語。

  「玲瓏,一會兒我繞近路先回妖界。你記得帶大王到處逛逛,盡量拖延時間。」

  「哎?為什麼?」

  「這樣我才有功夫佈置好一切,交待大家瞞住大王啊。」

  「你、你打算……」

  「沒錯。反正大王已經忘記這五百年間發生的事了,咱們乾脆什麼也不告訴他,讓他就此恢復正常,豈不皆大歡喜?」

  「可是,大王男扮女裝的事兒天上天下無人不知,哪裡瞞得住?而且,他肯定會問起從前的事……」

  「沒關係,到時候編個謊騙騙他就成了。」

  正說話間,章華突然轉回身來,拿扇柄敲了敲她們的額頭,微微笑道:「你們兩個小丫頭,嘟嘟囔囔的說些什麼?」

  嘴角一勾,眉眼彎彎。黑眸中流光溢彩,顧盼生輝。

  玲瓏瞧得呆了呆,面上立刻泛起紅暈,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如意則萬分無奈的歎一口氣,小聲抱怨道:「大王,拜託你別隨便施展幻術好不好?玲瓏的魂兒都被你勾跑了。」

  她家大王恢復正常是很不錯,但這四處風流的毛病可得好好治一治。

  「哼,我素來魅力無邊,哪裡用得著什麼幻術?」章華唰一下展開手中的扇子,得意洋洋的笑,「對了,回去後替我備一份厚禮,命人送去翠峰山。」

  「哎?大王你不親自向紫陽真人道謝嗎?」

  「我跟紫陽真人又沒什麼交情,只要盡到禮數就成了,不必這麼麻煩。何況……」

  「怎麼?」

  「何況,我只要一瞧見他的臉,就覺得渾身不自在。」章華輕輕咬住扇面,眸中掠過一絲迷茫之色,自言自語的低喃道,「恨不能離得遠遠的,再不相見。」

  章華不過隨口說說,誰料字字句句都被素修聽進了耳裡,氣得他手腳冰涼,渾身發抖。原來章華一行人剛離開翠峰山,素修便施展了隱身術,一路追隨過來,直到聽見了這一句話,方才負氣離開。

  那只笨狐狸……實在可惡!素修一邊往回走,一邊在心底暗暗咒罵,明知道毫無意義,卻總忍不住回想起那一張如花笑靨來。

  ……再不相見。

  這原是他一心一意想要的結局,如今親耳聽那個人說出來,方知道有多麼傷人。

  真正可恨的人,該是他自己才對。

  然而,已經太遲了吧?從前那雙溫柔含情的黑眸,早已變得陌生無比,再映不進他的身影了。胸口猛然一顫。

  恍惚間,心頭似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疼痛入骨。

  素修幾乎是跌跌撞撞的回了翠峰山,四周安安靜靜的,一草一木都與平日毫無兩樣。但是瞧在他眼裡,卻是全然不同了。

  至少,從今往後,那個人再不會踏足翠峰山了。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這原是章華經常掛在嘴遍的一句話,到了此時此刻,素修卻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句至理名言。因為只不過分開短短數日,他就已受盡了相思之苦,甚至後悔那天走到半路折了回來,認定自己應該跟著章華跑去妖界。

  確實是動了真情,所以才幹得出這樣的蠢事吧?

  也所以,他一聽說又到了百花盛宴之期,便急急趕去天界赴宴了。他從來不是愛湊熱鬧的人,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尋個借口再見章華一面。

  去年百花宴時的情景,依稀仍在眼前,如今卻已物是人非了吧?

  素修一步步走進大殿,隨便找個位置坐下了,耳邊不斷響起各種議論聲。

  「聽說了嗎?那個喜歡男扮女裝的狐王突然恢復正常了。」

  「喔喔,據說他最近總跟東海龍王混在一起,整日拈花惹草,風流快活得很。」

  「那兩人的相貌倒的確不錯,就是性情太過放蕩了些……」

  正說著,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素修循聲望去,只見兩個年輕男子一前一後的走了進來。

  一個青衫折扇,態度瀟灑;另一個則是錦衣玉冠,相貌陰柔俊美——正是眾人方才議論紛紛的狐王與東海龍王。

  素修一瞧見章華那副熟悉的眉眼,便不由自主的站起了身來,直勾勾的盯住他看。

  章華卻是左顧右盼,與周圍的人一一打過招呼之後,方才笑瞇瞇的走到他跟前來,生疏有禮的說一句:「仙君,又見面了。」

  「嗯。」

  「我派人送去的謝禮,不知你瞧見了沒有?」

  「嗯。」

  一陣靜默。

  章華眨了眨眼睛,自認實在沒什麼話可說了,於是偏頭笑一笑,繼續往別處走去。

  擦身而過。

  素修僵立原地,心中懊悔不已。

  明明有千言萬語,怎麼一到了那個人面前,就什麼也說不出口了?縱然是柔情萬丈,始終板著這一張臉,對方又如何能夠明白?

  他咬了咬牙,隱約聽見章華與那東海龍王的說笑聲。

  「剛才那個是你認識的人?」

  「哈,不是很熟。」

  呼吸一窒,胸口又刺痛起來。

  素修垂了眸,低頭望住自己的手掌,指尖一片冰涼。

  沒錯,他與他……確實沒有半分交情。

  整整五百年,他曾經有過無數次的機會,卻總是一次又一次……親手將章華推離自己的身邊。甚至,從來不曾正眼望過他。

  所以,即使伸出手去,也只握得住一片虛無。



  章華素來交遊廣闊,如今既然恢復了男裝,自然有不少人湊上來打招呼。他在大廳裡轉了好幾圈,方才尋到一個位置坐下,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恰好在素修的斜對面。

  素修雖然竭力忍耐,卻還是情不自禁的抬了頭,頻頻朝那個方向張望。眼見章華與東海龍王坐在一處說說笑笑,他自是劍眉緊蹙,心中不斷泛起酸味。

  那東海龍王名喚龍無波,在天界也算得上是鼎鼎大名了。他雖然長相陰柔,貌若女子,心性卻極為狠毒。身為東海二太子的時候,就已經放肆妄為,遭人詬病了。後來使盡手段登上龍王的寶座,更是惹來無數非議。

  便是素修這樣不問世事的人,也曾聽說過不少關於東海龍王的傳聞,因而此刻見他跟章華湊在一起,愈發覺得心中有氣。

  那隻狐狸笨得厲害,恐怕被人騙了都毫無知覺。

  嘖,真是可惡!

  這樣想著,視線自是纏在了那兩個人身上,片刻不離。

  章華雖然遲鈍,這會兒卻也隱約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猶猶豫豫的回頭張望。

  豈料龍無波恰在此時端起酒杯來,挑眉笑道:「你昨日打賭輸了我,該自罰三杯才是。」

  「喂,明明是你耍賴好不好?」

  「既然如此,不如咱們今日再玩一回吧。」轉了轉眼眸,笑,「你猜猜……這世上最難煉的仙丹是哪一種?」

  「還魂丹?」

  「錯。」

  「返老還童丹?」

  「不對。」

  「哎呀,我可猜不出來。」

  龍無波微微笑了笑,眼角的餘光斜斜朝素修掃過去,一字一頓的念:「是後悔藥。」

  「啊?」

  「千金難買一回頭。人在身邊的時候不曾好好珍惜,等到失去了方才懊悔莫及。這時便有通天遁地的本領,也煉不出那後悔藥來。」

  龍無波這番話雖是對著章華說的,一雙眸子卻靜靜的盯住素修看,笑容柔媚,眉眼間帶了幾分嘲諷之色。分明就是在挑釁!

  素修一下就瞇起了眼睛,緊緊握住拳頭,一個勁的與他互瞪。

  面容冰冷,袍袖無風自動。

  龍無波卻似渾然不覺,薄唇一抿,繼續跟章華說笑。

  「你又輸我一回,還不快喝酒?」

  「是是是。」章華無可奈何的應一聲,低頭,就著龍無波的手將那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然後搖了搖扇子,嫣然淺笑。

  素修瞧得怒從心起,終於忍無可忍的立起身來,大步衝到那兩人面前,劈手奪過酒杯,「啪」一下摔在了地上。

  章華吃了一驚,使勁眨眨眼睛,茫然不已。

  龍無波則是悶笑出聲,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素修死死瞪住他們看,張口,欲言又止:「你……」

  「啊?」章華偏了偏頭,神色甚是無辜,「我怎麼了?」

  素修窒了一下,心頭刺痛,一時又說不出話來了。

  究竟是他的錯?還是自己的錯?該怪他失去記憶,輕易忘記從前的萬千情愛,還是該怪自己過去太無情,從來也不知道珍惜?

  閉了閉眼睛,到底還是歎一口氣,艱難萬分的別開頭去,啞聲道:「我確實……沒那個本事煉出後悔藥來……」

  說罷,慢吞吞的轉個身,飄然離去。

  一步一步,皆似踏在刀尖之上,這麼疼。

  那黑眸中的寒冰早已化去,先是變作似水柔情,緊接著卻又只剩下無盡的寂寥。

  愛的時候猶豫不前,不愛的時候糾纏難解,正是因了這個緣故,他才會一再受那情傷吧?既然那只笨狐狸已經失去記憶,自己又何必念念不忘?

  他一邊想,一邊恍恍惚惚的往前走,等到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回翠峰山,反而莫名其妙的到了妖界。

  狐王的宅邸就在附近。

  光是想到這一點,就已覺得心頭狂跳,手腳再也不受控制了。

  靠著隱身術溜進心上人的房間,像個傻瓜似的躲在房樑上偷窺——這種蠢事,跟那只笨狐狸從前干的有什麼兩樣?

  然而,素修竟當真這麼做了。

  他非但偷偷溜進章華的臥房,而且在樑上一坐就是好幾天,明明羞愧得恨不能一頭撞死,卻又怎麼也抑制不住再見某人一面的衝動。

  ……自己肯定是發瘋了。素修越想越覺得丟臉,最後乾脆自暴自棄起來,什麼也不管不顧,只一心一意的盯住章華看。

  如此渾渾噩噩的過了幾天之後,某日下午,那東海龍王忽然又跑來找章華喝酒。

  龍無波相貌生得極好,一雙鳳眸細細長長,嘴角似彎非彎,便是不笑的時候,也似悠然含情。章華怕身邊的小丫頭被他拐走,因而把服侍的人都趕了出去,一邊倒酒一邊問他來意。

  「我今日是來說親的。」

  「咦?」章華曖昧的眨一眨眼睛,笑,「你終於打算嫁我啦?」

  對於這番調笑,龍無波絲毫也不氣惱,反而跟著笑起來,道:「錯了,要嫁人的是我妹子。」

  「你那個刁蠻任性的三妹?我記得五年前,她還是個黃毛小丫頭,這麼快就到嫁人的年紀了?」

  龍無波仍是笑笑,道:「東海三公主配你這狐王應該不算委屈吧?何況你我兩族若是能夠結親,以後絕對會有不少好處。」

  「嗯嗯。」章華點點頭,視線在龍無波臉上打了幾個轉,語氣輕柔,笑顏燦爛,「三公主若是有你一半的姿色,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那便這樣說定了。」龍無波側頭淺笑,緩緩端起酒杯來。

  章華剛欲舉杯與他相碰,卻忽覺腳下的地面一陣抖動,樑上傳來轟然巨響。緊接著便見屋內飛沙走石,古董擺設盡數摔在了地上。

  一地碎片。

  見狀,章華自是大吃一驚,茫然不解其故。

  龍無波則仍是那副悠然自得的表情,有意無意的朝樑上望了一眼,手指輕輕叩擊桌面。

  章華連忙順勢望過去,只見一道人影慢慢從半空中飄了下來——白衣勝雪,黑髮垂腰,面容冷若冰霜,週身寒意凜然,模樣極是駭人。

  章華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結結巴巴的問:「仙、仙君?你怎麼會在這裡?」

  素修不答話,只冷冷的盯住他看,一雙眸子幽幽暗暗的,好似除了章華之外,再瞧不見其它人。

  心底怒氣洶湧,眼前白霧瀰漫,明明立在自己跟前的是這風流倜儻的狐王,恍惚間,卻似又見著了那一身女裝、濃妝艷抹的男子。

  無論跌倒多少次,都仍舊笑嘻嘻的爬起來纏住自己。

  無論多麼痛苦,都一直溫柔含笑,眉目盈盈的朝自己伸出手來,輕輕說一句:你只要相信我就成了。

  素修於是伸了手。

  那幻影一下消失無蹤。萬般柔情,恍然若夢。

  隔了許久,他方才薄唇輕啟,語氣生硬的問一句:「你要成親了?」

  「呃,是啊。」

  「我再問最後一次,」素修依舊板著張臉,一字一頓的念,「你到底要不要恢復記憶?」

  「這個……又不是我想恢復就能恢復的……」

  「很好。」素修點點頭,終於收回了自己的視線,面上始終是那副冰冰冷冷的表情,「你以後可千萬別後悔。」

  說罷,再一次轉身就走。

  但他這回離開得極為爽快,絲毫沒有半分遲疑。

  自那日以後,章華便再沒有見過素修。

  他雖然覺得紫陽真人相當古怪,卻因忙於籌備婚事的關係,沒功夫細想這件事情。原來龍無波一說成親事,就將吵鬧不休的龍定珠軟禁了起來,為防遲則生變,所以一直催著章華快些迎親。

  章華反正無可無不可,便乾脆順了他意,只花三個月的時間,便打理好了一切。再挑一個良辰吉日,敲鑼打鼓的將花轎迎了回來。

  狐王大婚,自是賓朋滿座,熱鬧非凡。非但妖界各族派了人來送賀禮,就連天界也來了不少仙人,眾人濟濟一堂,飲酒說笑,好不歡暢。

  章華這日換上了一身大紅色的喜服,雖仍是那副懶洋洋的態度,笑容卻比平日燦爛了幾分,顯得愈發俊俏起來。

  誰料,新娘子剛剛進門,就唰一下扯落了頭上的喜帕,從袖中取出一把鋒利的匕首來,毫不猶豫的抵在了自己的頸子上。

  章華嚇了一跳,連忙衝過去奪她的匕首,低呼道:「娘子,你這是做什麼?」

  「閉嘴!誰是你的娘子?」龍定珠狠狠瞪他一眼,聲色俱厲,「本公主便是死上千次萬次,也絕對不會嫁你這負心人!說什麼情深意重,結果全是騙人的,我真是看錯你了!」

  此言一出,自是滿座嘩然。

  今日來此賀喜的,多數是愛湊熱鬧之人,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章華嘴角抽了抽,全然不知自己哪裡得罪了這未過門的妻子,當真是一頭霧水,苦笑不已。

  在場這麼多人裡,惟有那東海龍王毫無驚愕之色,僅是不慌不忙的走上前來,柔聲說一句:「三妹,我勸過你多少回了,怎麼總是不聽?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哪容得你亂使性子?來,快些把匕首放下,乖乖拜堂成親。」

  聞言,龍定珠反而將匕首往頸上一勒,咬牙切齒的說:「二哥若硬要逼著我嫁人的話,我立刻就死在你面前!」

  「好呀。」龍無波偏頭淺笑,仍是那溫柔無害的模樣,「不過你就算想死,也得拜過這堂、成過這親才能死。」

  「你……!」龍定珠氣得面色慘白、渾身發抖,忽然秀眉微蹙,一頭衝了過去,「我先殺了你再說!」

  龍無波微微笑了笑,側身一轉,輕輕巧巧的避過了她的攻擊,同時抬腳一勾,輕而易舉的將人絆倒在地。

  龍定珠慘叫一聲,掙扎著抬起頭,滿頭秀髮忽然披散開來,面上龍鱗若隱若現,厲聲道:「你一直逼著我嫁人,其實根本就是為了除掉我這眼中釘吧?說什麼大哥失蹤不見,我看根本就已被你害死了!如今你連我這個妹子也要殺了,對不對?」

  說話間,身體漸漸起了變化,衣衫暴裂,鱗爪乍現——竟化做了一條齜牙咧嘴的青色巨龍,尾巴輕輕一甩,就將那屋頂掀翻了。

  霎時間狂風大作,雷聲轟鳴。

  「不自量力。」龍無波輕哼一聲,面上神情自若,隨口念出幾句咒語,毫不費力的制住了那條青龍。

  一人一龍僵持不下。

  章華則呆立一旁,左右為難。

  就算兄妹鬩牆,也不該選這種日子吧?真是要命!

  正頭痛間,忽然又聽見一陣喧嘩,循聲望去,只見一道白色的身影從門外走了進來,緩步向前,最終在他面前立定。

  眉目冷然,淡漠如水。

  章華怔了怔,心頭竟猛得跳了一下,笑道:「仙君,你也來喝喜酒啊?有失遠迎,真是不好意思。」

  「錯了。」素修面無表情的睨他一眼,冷聲道,「我是來搶親的。」

  「啊?!」章華微微一愣,額角抽痛。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為何所有的倒霉事都被他給撞上了?

  無可奈何的歎一口氣,乾脆朝那條正在發狂的青龍指了指,苦笑道:「新娘子已經變成那副模樣了,你若是喜歡的話,只管搶去就是了。」

  素修卻望也不望一眼,僅是直勾勾的盯住章華看,伸手扯過他的胳膊,悠悠吐字:「我要搶的……是你。」





  第七章



  啊?!

  搶……他?

  章華眨了眨眼睛,一時以為自己耳背。

  他一定是受了太多的刺激,所以出現幻聽了吧?

  正呆愣間,素修已牽了他的手,面無表情的朝大門外走去,望也不望化身為龍的新娘子一眼。

  於是,被搶的人果然是他這個新郎倌?

  太離譜了吧!

  章華一面被拖著往前走,一面不停的回頭張望,一會兒擔心那發狂的青龍會毀了自家宅子,一會兒又奇怪紫陽真人為何會幹出這種事來。

  他打算搶他回去幹什麼?

  澆花種草?還是生火煉丹?

  章華便是想破了腦袋,也得不出答案。雖然於情於理,他都應該努力掙扎一下,但是被那冷心冷面的仙人這樣拉著,他竟絲毫也不覺得討厭。

  僅僅是……有些不自在而已。

  胸口處不斷傳來灼燒般的痛楚,是因了身旁這冷若冰霜的男子,還是因為他不小心遺失的那一段記憶?

  就在章華發呆的當兒,他們倆人已經順利回到了翠峰山。

  素修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只牢牢抓住章華的手,一個勁的往前走。

  章華直到這時才略略回過神來,皺著眉甩一甩手,道:「仙君,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我今日雖成不了親,族中卻還有許多瑣事要處理。那一人一龍鬧得正厲害,萬一折騰起來就麻煩了,我得回去勸架……」

  他吵吵嚷嚷的念了一堆,素修卻似聽而不聞,只大步向前,動作粗魯的將人拖進了房裡,「砰」一聲關上房門。然後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根精緻小巧的鐵鏈來,叮叮兩聲脆響,輕而易舉的將章華的右手鎖在了床頭。

  「咦?」章華怔了好一會兒,方才低叫出聲,「仙君,你這是做什麼?我跟你無冤無仇的,你幹嘛把我鎖起來?」

  「無冤無仇?」素修直到這時才正眼望了望他,一字一頓的反問,「你確定?」

  嗓音又冷又硬,寒意逼人。

  章華面容一垮,眨了眨眼睛,小聲問:「咱們該不會是有什麼血海深仇吧?呃,我可什麼也不記得了。」

  素修仍舊不答話,只睜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住他看。

  章華被瞧得心底發毛,忍不住又問一遍:「仙君,我跟你……究竟有什麼仇?」

  「沒什麼大不了的,」素修垂了眸,語氣淡漠至極,「你只不過是從我這裡偷走了一樣東西而已。」

  聞言,章華微微一愣,環顧四周之後,脫口嚷道:「怎麼可能?這地方根本沒什麼東西好偷的!」

  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太過失禮了,連忙乾笑幾聲:「咳咳,我的意思是說,我的本領就算再怎麼不濟,好歹也是一族之王,根本用不著來此處偷雞摸狗……」

  越說下去,聲音就變得越低,因為素修一直居高臨下的望著他,那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甚是駭人。

  簡直就像恨他入骨似的。

  章華心頭跳了跳,驀地又想起某件事來。

  「啊,我偷的該不會是什麼靈丹妙藥吧?這下糟了!若那東西還在身邊,那我直接還給你就是了。但若是已經被我吃了……」扯了扯嘴角,苦笑,「那仙君你便是將我開腸破肚,也絕對討不回來了。」

  一邊說,一邊偷覷素修的表情,深怕他突然狂性大發,當真拿自己來開刀。

  素修卻搖了搖頭,輕輕的說:「錯了。」

  「嗯?」

  「你偷走的……」他似有若無的歎一聲,倏的抓起章華的手來,按在自己的胸口處,低低吐出幾個字,「是我的心。」

  那面容仍是冷冷硬硬的,好似結了層寒冰,一雙黑眸裡卻映出了某個人的身影,並逐漸漾起似水柔情。

  章華只覺耳邊轟的響了一聲,頓時驚得目瞪口呆。

  他雖是情場老手,向來風流浪蕩慣了,乍聽見這一句話時,卻仍是錯愕萬分,幾乎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隔了許久,方才勉強緩過勁來,結結巴巴的說:「仙君,你……」

  剛一開口,素修便冷冷的打斷了他的話:「我特意抓你回來,只是為了討回自己的心罷了。」

  「啊?」

  「你什麼時候把心還給我,我便放你回去。」

  「哎?」

  「你右手上的降妖鎖乃是千年玄鐵所製,越掙扎便收得越緊,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呃……」

  章華聽得一愣一愣的,驚訝不已,素修卻已一把甩開了他的手,掉頭欲走。

  「等一下!」章華連忙伸出空著的左手,牢牢扯住了他的衣袖,問,「你剛才那句話……是喜歡我的意思吧?」

  素修淡淡掃他一眼,並不回答。

  章華見狀,先是慢慢蹙起雙眉,緊接著卻又低笑出聲。

  面前這男子明明喜歡著自己,卻為何硬要裝出一副冷淡無情的模樣來?實在是……彆扭得可愛。

  想著,不由得眉眼一勾,又恢復成平日那副風流輕佻的態度,故意調侃道:「這降妖鎖雖然厲害,卻也未必困得住我。我若施展全力與你一戰,不知仙君有幾分勝算?」

  「你可以試試看。」素修抬了抬下巴,傲然道。

  章華於是又笑笑,一本正經的說:「不管仙君你是為了什麼緣故把我抓來的,但將堂堂的狐王關起來鎖在房裡,這罪名可都不小呢。你當真一點也不怕?」

  黑眸轉了轉,分明已是在挑釁了。

  素修卻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完全無動於衷,僅是薄唇輕抿,冷冷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哎?你就這麼走了?喂,喂,等一下啊!」

  章華連喚了幾聲,素修都不理會,只得歎一口氣,頹然的趺坐在床上。他試著動了動手腳,發現那所謂的降妖鎖果然厲害,自己此刻連半點法術也使不出來了。

  若是真心想逃的話,也並非沒有辦法。

  只不過……

  他低頭望了望自己的手掌,感覺那灼燒般的痛楚又湧了上來,胸口無端抽痛一下。明明一見著那個人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卻又偏偏貪戀那一副冷若冰霜的容顏。

  素修雖然不肯承認,但確實是喜歡著自己的吧?

  只是不知自己究竟何時偷走了他心,後來又怎麼會忘得一乾二淨?

  章華百思不得其解,再加上來來回回的折騰了半天,實在累得要命,便乾脆仰頭一倒,在那木板床上呼呼大睡了起來。

  夢裡似乎瞧見了許多模糊的片段,但全部都看不真切,只隱隱記得某人冰冷的目光與決絕的表情。然後,胸口的地方便逐漸發起悶來,刺痛不已。

  清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晚。

  屋裡光線昏暗,只桌子上燃著一小截蠟燭。

  一身白衣的俊秀男子就坐在床邊,正微微低了頭,專心致志的翻書。

  章華斜著眼睛望住那毫無表情的側臉,一時只覺心頭狂跳,幾乎看癡了過去。隔了許久才緩過勁來,身體稍稍動一下,便觸著了右手上的鐵鏈,牽扯出一串叮叮噹噹的脆響。

  素修聞聲愣了愣,立刻放下手裡的書本,回頭望他一眼。

  「醒了?」

  「嗯。」

  「要吃東西嗎?」

  「不餓。」

  素修於是點點頭,繼續回過身去看書。

  章華則掙扎著坐起來,盡力往床邊湊了湊,仔細端詳那一張俊美的面孔。細長的眉眼,薄薄的嘴唇,無論怎麼瞧都是一副無情的模樣。

  這個人……怎麼竟會喜歡上自己?

  而且既然是喜歡的,就該表現得更加癡情些才對啊,始終這麼冷冷淡淡的,可絲毫沒有勝算呢。

  想著,禁不住微微笑一笑,伸手扯了扯素修的衣袖,軟軟喚一聲:「仙君。」

  「怎麼?你餓了?」

  「……」章華呆了呆,嗤的笑出聲來,挑眉道,「仙君你千辛萬苦的把我抓來這裡,就只是為了讓我吃了又睡、睡了又吃,然後將我養得白白胖胖的宰來下酒嗎?」

  素修可不理會他的調侃,只搖了搖頭,認認真真的答:「不是。」

  「那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早已說得很清楚了。」素修皺了皺眉,很有些不耐煩的意思,「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討回自己的心罷了。」

  哼,口是心非!

  章華眼眸一轉,又往他旁邊靠了靠,笑道:「這事辦起來可麻煩得很。與其如此大費周折,你何不乾脆……讓我也喜歡上你呢?」

  聞言,素修渾身一震。

  霎時間,幾乎以為時光又倒轉回了從前。坐在身旁的仍是那只癡戀自己的笨狐狸,一遍遍的嚷著喜歡喜歡喜歡,死纏爛打,糾纏不休。

  但他隨即便清醒過來,使勁握了握拳頭,將臉別至一邊,涼涼的應:「根本沒那個必要。你這傢伙就只會壞我清修、亂我心神而已。」

  「嘿嘿。」章華聽罷,立刻得意洋洋的笑了起來,道,「可惜,我實在不知道當初是如何偷走你的心的,更加不曉得怎樣將那玩意還給你。」

  一陣靜默。

  素修轉回頭來,直直望了他好一會兒,方才抿唇說道:「既然如此,那你便一直留在這裡吧。」

  頓了頓,眸色漸漸變深,語氣卻溫柔似水:「留在……我身邊。」

  怦怦。章華怔了一下,清楚感到自己的心頭亂跳起來,一時竟有些恍惚。

  這人明明是一副冷漠無情的樣子,明明連一句喜歡都不曾說出口,卻還是令自己……心動不已。

  「從前的事情,我全部都忘記了。」

  「嗯。」

  「而且,可能一輩子也記不起來。」

  「喔。」

  「即使如此,也要將我鎖在這裡嗎?」

  「無所謂。」素修神情不變,只一點點伸出手來,輕輕觸了觸章華的眼睛,慢條斯理的吐字,「你若是魂飛魄散,我便逆天而行,替你重塑精魂。你若是投胎轉世,我便直闖地府,為你打破輪迴。更何況,僅僅是失憶而已?」

  他這一番話說得毫不猶豫,面容卻始終平平靜靜的,冷傲至極。

  章華自是聽得目瞪口呆,心頭越跳越快,完全控制不住。

  面前這人分明這樣冷漠,為何說起情話來,竟比自己還要厲害?真是可惡!

  他瞬也不瞬的與素修對視了片刻之後,忽的低下頭去,縱聲大笑起來。而後又將眼一抬,順勢抓住了素修的那隻手。

  火燒般的感覺又襲了上來,他這回卻不管不顧,僅是傾身向前,湊過頭去吻住了素修的唇,含含糊糊的喃:「糟糕,我好像有點喜歡上你了。」

  素修頓時全身僵硬,手中的書「啪」一聲掉到了地上。

  章華只當沒有聽見,繼續輾轉親吻著,將那柔軟的薄唇細細啃咬一遍之後,才喘著氣退了開去,嘴角一勾,笑嘻嘻的眨眼睛。

  素修一動不動,只直勾勾的瞪住他看。

  緊接著面色微沉,猛得甩了甩袖子,將章華狠狠推了開去。

  「砰!」章華立刻應聲飛了出去,卻因為右手被鐵鏈鎖著的關係,很快便重新彈了回來,重重摔在床上。

  全身劇痛,再爬不起來。

  「好痛!」章華俊臉一垮,委委屈屈的眨了眨眼睛,哀哀叫喚起來。

  素修卻全不理會,只低了頭繼續看書,心底泛起淡淡惱意。

  他不愛他這風流輕薄的模樣。

  這笨狐狸!他千辛萬苦把人抓回來,為的是他的真心,而不是一時的意亂情迷,或者……逢場作戲。

  章華裝模作樣的慘叫一陣之後,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軟綿綿的趴在床頭,再次斜了眼睛盯住素修看。

  雖然面前這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凜冽的寒意,下起手來亦是毫不留情,但那一副俊俏容顏,確實是令人心動。他只安分了短短片刻,那輕佻風流的毛病便又發作起來,右手一伸,緩緩朝素修挪過去。

  素修連眼也不抬一抬,僅是揚起手中的書本,漫不經心的往下一敲。

  「哇!」又是慘叫。

  但章華卻不肯死心,倒抽了幾口氣後,再接再厲的傾身向前。

  素修胳膊一抬,正撞在他的臉頰上。

  「啪!」半邊面孔頓時腫了起來。

  章華握了握拳,繼續伸爪子。

  素修依然不動聲色,只是輕輕甩了一下袖子。

  「砰!」眼角立刻青了一塊。

  章華咬了咬牙,乾脆往前一撲,手腳並用的纏了上去。

  素修瞪他一眼,抬腳就踢。

  「啊!」直接撞在了床柱上,差點頭破血流。

  如此來來回回的折騰了幾次之後,章華終於全身無力的躺回了床上,精疲力竭。但他黑眸一轉,目光仍舊在素修身上打著轉,軟軟的喚:「仙君。」

  「怎麼?」

  「你當真是喜歡我的嗎?其實,你根本就和我有仇吧?」

  「……」

  素修面色一沉,狠狠瞪了瞪眼睛,忽的伸出手去,掌心慢慢覆在了章華的雙眸上,冷聲道:「睡覺。」

  那嗓音又僵又硬,語氣卻溫柔至極。

  章華累了一個晚上,此刻果然覺得倦了,因而懶洋洋的打個哈欠,很快便睡了過去。



  再次清醒過來時,天色已經大亮。

  他揉了揉眼睛,一抬頭,就恰好對上素修的視線。

  依然是冷若冰霜的表情。

  依然是不動如山的姿勢。

  只那一雙眼眸幽幽暗暗的,波瀾起伏,似暗藏了無盡深情。

  章華瞧得呆了一下,幾乎陷進那一汪柔情裡,隔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心中暗想,面前的男子……該不會就這樣坐了一整夜吧?

  思及此,胸口禁不住怦怦亂跳起來。

  呀,難道自己當真對他動了情?

  正驚愕間,卻瞥見素修面上掠過一絲狼狽之色,有些不自在的別開了頭去,輕輕咳嗽道:「餓不餓?」

  「啊,好像有點。」

  「我去拿吃的。」

  說罷,唰的站起身來,大步朝門口行去。

  那走路的模樣……似乎有些怪異。

  章華盯住素修的背影看了半天,才發現他竟是同手同腳的走出門去的!

  「哈,哈哈!」

  章華先是愣了愣,緊接著便以手遮臉,放聲大笑起來,過了許久才止住聲,抬手扯了扯右腕上的鐵鏈,蹙眉沉思起來。

  那個固執又彆扭的男人,完全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

  不過,偶爾試試倒也不錯。

  想著,勾起唇來笑了笑,慢吞吞的爬下床去。

  他因為右手被鐵鏈鎖著的關係,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強取到了擺在桌邊的茶杯。然而,剛欲端起來杯子來喝茶,就聽見嘩啦一聲巨響,杯中的水竟自動湧了出來,一躍而起。

  緊接著,只見那水珠在半空中翻轉變幻,漸漸凝聚出了一道人形——長髮垂腰,相貌陰柔,嘴角似彎非彎,便是不笑的時候,也似脈脈含情。

  「原來是你。」章華抹了抹額上的水漬,氣呼呼的嚷,「你就不能用稍微正常點的方式現身嗎?」

  他全身都濕透了,龍無波卻是滴水未沾,偏頭笑道:「好久不見。」

  「你也知道久啊。怎麼耽擱了這麼長的時間才來救我?」

  「沒辦法,我家妹子實在任性得很,花了好多功夫才制服她。」一面笑,一面動手去解章華手腕上的鐵鏈,瞇起眼來沉吟道,「這降妖鎖雖然厲害,但按道理說,應該制不住你才是。」

  章華雖被他說中了心思,神色卻絲毫不變,只微微笑道:「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還不快幫我解開這鐵鏈?你若再來遲一些,我恐怕就性命不保啦。」

  「怎麼?」龍無波望一眼他腫起的臉頰跟淤青的眼角,指尖法術一施,輕輕巧巧的斬斷了那鐵鏈,饒有興致的問,「你又幹什麼壞事了?」

  章華平日與龍無波調笑慣了,此刻便順著他的意接了下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為了保住我這條小命,只好犧牲一下色相了。」

  「你這麼快就已經下手了?如何?滋味還不錯吧?」

  章華一聽之下,立刻記起了昨夜那個吻來。那冰涼似雪的氣息,那甜蜜溫柔的味道,光是回想起來,就已教人心跳加速了。

  但他卻不願將實話說出口,僅是故意擠了擠眼睛,伸手撫上龍無波的臉頰,笑道:「還可以。不過比起那種木頭,我還是更加中意你。」

  說著,一把抓過龍無波的右手,慢慢湊至唇邊,作勢便要親吻下去。

  龍無波低笑一聲,非但不甩開他的手,反而愈發往前靠了靠,剛欲開口說話,卻忽聽門外傳來一聲巨響。

  「砰!」

  似是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

  他們倆人呆了呆,同是轉過頭去,只見門口不知何時竟已立了一個人。

  白衣勝雪,袍袖翩翩,清冷俊美的面孔上不見絲毫表情,只一雙黑眸幽深似水,直勾勾的盯住章華看。

  ……寒意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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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章華大吃一驚,頓時待在了原地,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龍無波倒是毫不驚訝,反而偏了偏頭,笑嘻嘻的跟素修打了個招呼。

  然而素修卻完全不理他,只一步一步的走進屋內,雙眼直勾勾的盯住章華看。

  剛才那些話……他全都聽見了?

  章華想要開口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才好,只得扯了扯嘴角,乾笑幾聲,靜靜的與他對視起來。

  兩個人都是默然不語。

  龍無波在旁瞧得無趣至極,乾脆拉了章華的胳膊,抬腳往外頭走去,道:「咱們還是快些回妖界吧,我家妹子可還等著你去成親呢。」

  章華怔了怔,抬眼看看素修,又望望龍無波,腳下竟像生了根似的,一步也挪不動。

  而素修也是直到此時,才正眼掃了龍無波一下,飛快地伸出手來,牢牢抓住章華的另一隻胳膊,冷聲道:「不准走。」

  「呃,仙君……」

  「我早已說過了吧?」素修抬了抬下巴,神情冰冷,一字一頓的說,「除非你把那樣東西還給我,否則……休想踏出這翠峰山一步。」

  章華聽得心頭跳了跳,還未來得及應話,龍無波就已先衝出來擋在了他的面前,笑道:「好大的口氣!紫陽真人的本領就算再怎麼高強,恐怕也不是我們倆人的對手吧?」

  一面說,一面轉了轉眼睛,完全就是挑釁的神色。

  素修並不做聲,只狠狠瞪他一眼,猛得揚起手來,掌心裡白光隱隱,仙火四竄。

  如此一來,卻是正中龍無波的下懷。

  只見他輕輕笑了笑,不急不緩的彈一下手指,擺出一副開戰的架勢來。

  素修面色微沉,手中的仙火越燒越旺,朝龍無波直襲了過去。龍無波則漫不經心的揚了揚袖子,霎時間雲霧滿室,水珠四濺。

  他們一個使火,一個使水,法力不相上下,一時鬥得難解難分。

  章華在旁見了,自是驚愕不已。他雖有心勸架,奈何無論怎樣大吵大嚷,那兩個人都聽不進去,最後只得翻轉手腕,靠法術幻出一把短劍來,咬牙加入了戰局。

  場面登時一變。

  不管是素修的仙火,還是龍無波的水刃,樣樣都往章華身上招呼了過去。

  這兩人既然是為了他才打架的,就不能稍微憐香惜玉一些嗎?嘖,真是可惡!

  章華嘴角抽了抽,暗地裡叫苦不迭,只略一走神,便覺腳下滑了滑,整個人朝龍無波的方向跌了過去。

  龍無波不慌不忙的往旁邊一躲,輕輕巧巧的托住他的腰,笑瞇瞇的眨了眨眼睛——容顏俊美,眉目含情,模樣甚是無辜。

  章華心頭一緊,直覺地料到他又在打什麼壞主意了,連忙脫口道:「龍兄,你……」

  然而話音未落,龍無波就已托著他的腰轉了個圈,順勢將人往素修那邊推了過去,同時掀了掀薄唇,默唸咒語。

  章華頓時向前一撲,持劍的右手似受了某種無形力量的牽引,猛得提了起來,直直朝素修刺過去。

  素修呆了呆,面上雖無表情,呼吸卻一下窒住了。

  他原是可以輕輕鬆鬆的避開那一劍的,卻偏偏一動不動,任憑那短劍毫不留情的刺進肩頭。從頭至尾,都只是瞪大眼睛,瞬也不瞬的望住章華。

  那寒冰似的眼眸裡,儘是他的身影。

  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明明應該疼得厲害,素修卻彷彿毫無知覺。

  是了,真正令他疼痛的,又豈會是這皮肉之傷?

  想著,慢慢撤去掌心的仙火,抬手抓住了那一把短劍。

  更多的血滲出來,很快就把手掌染紅了,素修卻連眉也不皺一下,始終無動於衷。

  章華則嚇了一跳,急急忙忙鬆開了握劍的手,呆呆的與他對望,完全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幹出這種事來。

  又是一陣靜默。

  隔了許久,素修才動手將肩上的短劍拔了出來,「叮」一聲擲在地上。而後深深望了章華幾眼,嘴角一彎,低聲吐出幾個字來:「我欠你的,算是還清了嗎?那麼,可以把我的心……還給我了吧?」

  那語氣平淡似水。

  那眼底的寒冰越結越深,漸漸覆住了原先的萬丈柔情,再映不進某個人的身影了。

  章華蹙了蹙眉,頓覺胸口抽痛起來,一時間,彷彿身在夢中。

  素修慢慢垂下眸子,再次扯動嘴角,依稀做出個微笑的樣子來,輕聲道:「你走吧。」

  話一說完,便即背過了身去,再不望他一眼。

  章華張了張嘴,所有的聲音都哽在了喉嚨裡,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龍無波於是趁機上前幾步,拖著他的手衝出門去。

  章華恍恍惚惚的跟在後頭,每走一步,胸口便刺痛一下,失魂落魄,悵然若失。

  因此剛剛走出翠峰山,龍無波便發現了他的異樣,伸手在他額上彈子彈,問:「喂,你還好吧?」

  「嗯。」

  「那紫陽真人確實厲害,若只憑我一人之力,恐怕對付不了他。只不知,他為何這麼輕易就放了我們?」

  「喔。」

  「喂,你該不會……當真迷上那傢伙了吧?」

  聞言,章華怔了怔,先是搖搖頭,緊接著卻又點點頭,手掌緩緩按住自己的胸口,自言自語的喃:「我認識那個人整整五百年,從來不曾見他這樣笑過。」

  話一出口,自己就先吃了一驚。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章華有些失神的咬了咬唇,不由自主的抬手摀住了嘴巴,手指卻開始微微發抖。

  素修那完全不像笑容的微笑一直在眼前晃蕩。

  天旋地轉。

  章華感到額角隱隱抽痛起來,許多模糊的片段一一掠過腦海,但仔細回想時,卻又什麼也記不得了。只能徒勞的皺起眉來,使勁咬牙。

  龍無波見狀,忍不住伸手扯住他的胳膊,問:「喂,你怎麼啦?該不會是中邪了吧?」

  「……」章華並不答話,只抬了抬眼睛,啪一下甩開龍無波的手,轉身身就走。他整個人恍恍惚惚的,自顧自的念動咒語,一路御風而行。

  不多時,便已回到了妖界。

  經過那一人一龍的激戰之後,狐王的宅邸果然損毀得厲害。章華剛一進門,如意跟玲瓏便快步迎了上來,問長問短的嚷個不停。

  「大王,你可算是回來了。」

  「大王,紫陽真人把你抓去哪裡了?」

  「大王有沒有受傷?」

  「龍王大人怎麼沒跟你一塊回來?」

  章華擺一擺手,抬了腳徑直往前走,根本懶得應話。

  額角仍舊疼得厲害。

  明明跟那個紫陽真人只有數面之緣,為何只要一想起他來,胸口便會疼痛不已?被他遺忘的這五百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到底……誰偷走了誰的心?

  正想著,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尖厲的叫聲,緊接著則是嘶啞難聞的謾罵聲,斷斷續續,甚是駭人。

  章華直到這時才回過神來,望了望跟在身邊的兩個小丫頭,問:「怎麼回事?哪個人膽敢在此吵吵嚷嚷、大聲喧嘩?」

  「是……東海的三公主。」

  「公主殿下自從被關進地牢之後,就一直罵個不停,誰也勸不住。」

  「啊?」章華聽得怔了怔,嘴角抽搐,「哪個笨蛋把三公主關進了地牢裡?」

  「龍王大人。」

  「……」

  章華窒了窒,一時無語,只得將袖子一甩,掉頭折向了地牢。越是往牢房裡走過去,那尖叫辱罵聲就越是清晰響亮,待他見著龍定珠的面之後,馬上慶幸自己沒有娶這個瘋女人為妻。

  此時的東海三公主仍舊穿一身大紅嫁衣,披頭散髮,妝容慘淡,只面上那副惡狠狠的表情異常嚇人。剛一對上章華的視線,便立刻破口大罵起來:「死狐狸、笨狐狸、臭狐狸!你就算殺了我,我也絕對不會嫁給你這無情無義的混蛋!快點放我出去!」

  「無情無義?公主殿下又還沒和我成親,怎麼知道……我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

  龍定珠狠狠瞪了瞪眼睛,隔著牢門猛踢起來,道:「你從前跟我搶素修大哥的時候,表現得不知多麼癡情。又是甜言蜜語又是無怨無悔的,簡直就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大情聖。可結果呢?簡簡單單一句失憶,就把過去忘得一乾二淨,甚至還打算娶我為妻。你這樣子……不叫無情叫什麼?」

  聞言,章華自是全身一震,隔了許久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連忙脫口問道:「你說什麼?我跟你搶?我、我從前……也喜歡那個人嗎?」

  「原來,你真的全都忘掉了。」龍定珠愣了愣,眨著眼睛盯住章華看,而後將頭一仰,縱聲大笑起來,「好!好得很!如此一來,就再沒有人跟我搶了。喂喂,這件事和你沒什麼關係了,快點放我出去吧。我急著去見素修大哥。」

  章華聽了她這番話語,見了她面上的嫵媚笑容,心口竟漸漸泛起酸味來,一陣氣悶。於是並不動手放人,反而笑嘻嘻的做了個鬼臉,一字一頓的念:「我、才、不、放!」

  話落,得意洋洋的哼一聲,掉頭便走。

  「死狐狸!你等一等啊!先放了我再說!」

  龍定珠跺了跺腳,吵嚷不休。

  章華卻似聽而不聞,只一個勁的往前走,面上的笑容慢慢褪了下去,換上一副深思的表情。待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他立刻將如意與玲瓏喚到了身邊,一手托住下巴,另一手則輕輕晃動折扇,柔聲問:「你們倆個……究竟瞞了我多少事?」

  「咦?沒、沒有啊。」

  「我失去記憶的這五百年裡,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奴婢不知。」

  「不知?」章華手腕一轉,手中的折扇頓時幻成了長長的鞭子,笑瞇瞇的說,「挨過幾鞭之後,大抵就知道了吧?」

  兩個小丫頭嚇了一跳,接連跪倒在了地上,手指微微發起抖來,顫聲道:「大王饒命。」

  「乖。」章華偏了偏頭,仍舊是溫柔淺笑,眸中卻隱約透著寒意,長髮無風自動,「給我好好把事情的經過說一遍,一個字都不許漏。」

  如意與玲瓏難得瞧見自家大王發這麼大的脾氣,哪裡還敢再隱瞞?急忙將章華從前死纏著素修的蠢事說了出來,甚至連他男扮女裝、發瘋發癲的傻樣也描繪得淋漓盡致。

  章華聽罷,自是錯愕不已,微微垂下眸子,面色陰晴不定。隔了好一會兒,方才緩過勁來,一聲不響的在屋裡轉了幾圈,四處翻箱倒櫃。沒過多久,他便在屋子的角落裡搜出了許多珠翠首飾、水袖羅裙。

  「這些是什麼玩意?」

  「呃,全是大王從前最喜歡的東西。咱們怕你哪天會突然恢復記憶,所以不敢隨便丟棄。」

  「喔?這麼說來,我確實扮過女裝?」

  「……是。」

  「哈。」

  章華扯動嘴角,乾巴巴的笑一笑,手指慢慢撫上那些綾羅綢緞。

  素修冷若冰霜的面孔,再次浮現眼前。

  難怪他會有這樣溫柔似水的目光……

  難怪他會指責自己偷走了他的心……

  難怪……

  心動的瞬間,許多回憶再次湧了上來。

  這一回,總算記得清清楚楚了。





  第九章



  章華的記憶一恢復,額角自然就不再抽痛了。

  但他身體的其它地方,卻反而疼得厲害,腳下一軟,直直跌倒在了地上。

  「大王!」

  如意與玲瓏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扶。

  章華卻搖搖頭,自己掙扎著爬了起來,低頭看時,才發現手指竟抖得停不下來。

  為什麼倒霉的總是他?

  每次每次,都只差了那麼一點點。

  胸口窒了窒,熟悉的血腥味再次湧了上來,章華深吸幾口氣,將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強壓了下去,抬腳就往門外沖。

  「大王,你恢復記憶了?」

  「大王,你不換了女裝再去見紫陽真人?」

  「……」

  章華低咒幾聲,手指輕輕彈了彈,只一轉眼的功夫,便已飄在了半空中,御風而行,直往翠峰山飛去。

  他實在不明白,只是被天雷劈了一劈,怎麼就莫名其妙的失去了記憶?一心一意想要的東西,好不容易握在了掌中,卻又被他親手毀掉了。

  早知如此,他倒情願那時便魂飛魄散了。

  因為心急如焚的關係,章華這一回的速度特別快,不過片刻功夫,便已到了翠峰山的山腳下。他雖然覺得自己素顏的模樣不太好見人,卻只隨便整了整衣裳,就往門上撲了過去。

  「砰!」

  結果章華非但沒有撞開大門,反而被素修布下的結界彈了開來,重重摔了一交。

  那個人……果然不想再見到自己了。

  他咬咬牙,胸口又抽痛一下,但很快便振作精神,重新衝了上去。

  「啪!」

  再接再厲。

  「咚!」

  堅持不懈。

  「磅!」

  百折不撓。

  「鐺!」

  ……越摔越痛。

  短短半個時辰裡,他來來回回的折騰了無數次,爬樹、翻牆、遁地等各種手段一一使了個遍,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仔細回想起來,他從前能這麼輕易的溜進宅子裡,大抵是因為素修故意放水的關係吧?

  嘖!明明已經到手的東西,自己為何竟全不珍惜?

  章華歎了歎氣,頹然的靠在牆邊,只略微休息了一會兒,便又重新奮鬥了起來。既然尋不到那結界的漏洞,他就只好硬碰硬,使出玉石俱焚的辦法了。

  一邊想,一邊閉上眼睛,緩緩念動了咒語。

  待他再次往門邊走去的時候,終於沒有被彈開去,只不過全身上下都傳來了灼燒般的疼痛,每往前踏出一步,都能感覺到那烈火焚身的痛楚。

  疼得這麼厲害。

  章華卻堅定不移的推開了大門,繼續往前走。

  面上甚至慢慢露出了微笑。

  前方縱是刀山火海、萬丈深淵,他也定會奮不顧身的闖進去。

  因為,素修就在那裡啊。

  章華幾乎費盡了全身的氣力,才總算衝破了那個結界,見到了坐在石桌旁的俊美男子。

  白衣勝雪,冷漠如初。

  一瞬間,恍若隔世。

  章華呆呆的望住他看,素修卻連眼也不抬一下,一手支頷,一手執棋,冷冷的問:「狐王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賜教?」

  章華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全都哽在了喉嚨裡,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最後乾脆什麼也不說,只張開雙臂直撲了上去。

  結果連素修的衣角也沒碰著,就已被毫不留情的踢飛了。

  章華摔得頭暈目眩,卻反而低笑出聲,啪嗒啪嗒的跑回素修跟前,雙眸亮晶晶的,一字一頓的說:「我恢復記憶了。」

  素修指尖微震,飛快地掃他一眼,不動聲色的應:「喔?那又如何?」

  「我什麼都想起來啦!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你的心,絕對不會再還給你了。」

  「無所謂。」素修哼了哼,一下別開視線,語氣生硬至極,「隨便你愛怎樣就怎樣,反正那玩意……已經死了。」

  就算曾經動過心,在聽見他對龍無波說的那番話時,也已經徹底死心了。

  章華聽得一怔,立刻換上可憐兮兮的表情,伸手輕扯素修的衣袖,調子又柔又軟:「你在生我的氣,對不對?你是氣我跟龍無波曖昧不清,還是氣我拿劍刺你?其實這些都是誤會,我馬上就能解釋清楚!啊,對了,你肩膀上的傷怎麼樣?有沒有好好包紮過?我……」

  「你廢話說完了沒有?」

  「啊?」

  「如果已經結束,那就請回吧。」

  「可是,我……」

  「滾。」

  素修瞪了瞪眼睛,眸中寒意凜凜。

  章華卻直勾勾的與他對視,抬手按一按自己的胸口,道:「我喜歡你!無論是失憶的時候還是清醒的時候,我都只喜歡你一個人。這其中或者有許多曲折誤會,但我對你的心意從來沒有變過。只要兩心如一,便沒有什麼坎兒過不去,再給我一次機會,成不成?」

  「這番話倒是很動聽,可惜……」素修仍是那冷冷淡淡的模樣,只伸手朝章華一指,道,「我永遠瞧不透你的心。」

  愛的時候死去活來,不愛的時候刀劍相向。

  誰知道,他何時又會翻臉無情?一旦愛上了,就會擔心他何時再失憶再變心,與其跟那個龍王爭風吃醋,還不如乾脆不愛。

  章華窒了一下,立刻明白了素修話裡的意思。他一顆心漸漸下沉,血氣卻直湧上來,靜默片刻後,忽的手腕一翻,又幻出了那柄短劍。

  「若我將自己的心取出來給你看,你就會信我了嗎?」眨了眨眼睛,笑,「那倒也容易得很。」

  說話間,手臂往裡一折,毫不猶豫的朝自己的胸口刺了過去,面上甚至還掛著盈盈淺笑。

  「你發什麼瘋?」素修吃了一驚,急急扯住他的胳膊,脫口道,「住手!」

  話一出口,就覺得後悔了。

  連忙甩開章華的那隻手,重新板起臉來,冷冷吐字:「你要自盡也好,要挖心也罷,先給我滾出這裡再說!別用你的血……弄髒翠峰山。」

  聞言,章華全身微震,持劍的手一下就頓住了,面容僵硬的盯著素修看。

  「這是……」他聲音微微發抖,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強吐出幾個字來,「你的真心話?你當真如此討厭我?」

  素修一言不發,算是默認了。

  直到此時,章華才稍稍冷靜下來,感到面上的熱意褪了下去。

  但劇烈的疼痛立刻襲上心頭。

  那冰冷的話語,那冷淡的目光,他早已見識過無數回了,可每次每次……都依然會覺得心如刀割,疼痛不已。

  章華咬了咬牙,面容略微有些扭曲,眼中更是茫茫然然的一片,不由自主的後退幾步。緊接著腳下一滑,不知第幾次跌倒在了地上。

  「咳咳。」嘴裡的血腥味越來越濃,章華抬手往唇邊抹了抹,低頭看時,果然瞧見了掌心裡的一抹紅痕。

  而素修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

  他心中一動,幾乎便要伸出手去,最後卻只握一握拳頭,硬生生的忍下了。

  冷眼旁觀。

  不是不心疼的,但想起他當初這麼輕易就忘了自己,後來又跟龍無波曖昧不清,怎麼嚥得下這口氣?

  章華喘了喘氣,斜著眼睛望向素修,面容慘白慘白的,任憑鮮血順著嘴角淌下去。

  胸口一下一下的抽搐著,疼得厲害。

  自從遇上面前的這個人,那灼燒般的痛楚便一直不離左右。

  明明已經疼痛入骨了。

  明明已經徹底絕望了。

  為何……還是捨不得放手?

  隔了好一會兒,章華方才慢吞吞的站起身來,仍舊握牢手裡的那把劍,啞聲道:「明白了,我這就走。」

  嘴裡雖這樣說著,腳下卻一動不動,仍舊睜大了眼睛,靜靜的與素修對視。

  那一雙黑眸濕濕潤潤的,眼底流光慢轉,暗藏了無盡深情。

  此時此刻,只要素修略勾一勾手指,他便定會直撲過去,粉身碎骨、義無反顧。

  但那冷若冰霜的男子卻始終面無表情。

  最後還是章華先敗下陣來,垂眸,似有若無的歎一口氣。然後抬手扯斷束髮的帶子,毫不猶豫的揮舞利刃,把那及腰長髮一縷一縷的削了下來。待滿頭黑髮都變得亂七八糟了,他再手腕一轉,將刀鋒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狠狠劃下。

  俊美的面孔上立刻浮現了一道血痕。

  章華卻似完全不覺得疼,繼續一刀刀的劃下去,不多時,便已是鮮血直流、面目全非了。

  素修大吃一驚,直到此時才回過神來,猛得立起了身,脫口叫道:「你這是做什麼?」

  章華並不答話,又重重劃了幾下之後,才將那短劍往地上一扔,目光幽幽暗暗的,面上既無悲亦無喜,一字一頓的說:「我變成這副醜樣子,以後可再不敢來見你啦!」

  說著,扯動嘴角笑一笑,掉頭就走。

  這正是素修想要的。

  他繼續當他的風流狐王,他接著做他的冷情神仙,這五百年的愛恨糾葛,全只是過眼煙雲。從今往後,兩不相干。

  然而,就在章華轉身離開的那一瞬,素修忽的邁出步子,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直接將人摟進懷裡。

  「哎?」

  章華呆了呆,回頭,一下瞪大眼睛。

  襯上他那滿是傷痕的面孔,實在駭人至極。

  素修卻將眉一挑,不管不顧親了下去,含含糊糊的喃:「你這個……瘋子!」

  一邊罵,一邊吻得愈發賣力起來,簡直恨不得將他拆吞入腹。

  這笨狐狸!

  為了一個情字,竟然捨得這樣傷害自己,逼得他不能不低頭認輸。嘖,這傢伙根本就是他命中的劫難。

  章華自是錯愕不已。

  呆了好一會兒,方才挪動雙臂,牢牢抱住了素修的腰,再不放手。

  一吻過後,素修好似突然醒悟到自己幹了件荒唐事,有些狼狽的別開眼去,恨恨的推了章華一把。

  章華卻哪裡肯隨便鬆手?雙臂越收越緊,死活不放,笑嘻嘻的說:「我早已為你發了瘋,怎麼你現在才知道嗎?」

  素修蹙了蹙眉,一時恨自己太過心軟,一時又恨某人奸詐狡猾,最後卻只輕歎出聲。

  即使又打又罵、冷言相對,這只笨狐狸也不肯離開,非要毀了自己的容貌,才做得到不再相見。

  面對這一片癡情,他哪裡有不動心的道理?

  縱是鐵石心腸,也早已化做了繞指柔情。

  想著,抬手輕觸章華滿是血痕的面孔,低低喃道:「我現在……已尋不著自己的心了。」

  「沒關係,我知道它在哪兒。」章華按一按自己的胸口,笑,「不過,絕對不還你!」

  說著,仰了頭去吻素修的唇,但才剛剛親著,便「啊」的叫出了聲:「哎呀,早知道你肯原諒我,我就不把自己的臉劃成這樣了。慘了慘了,不知還能不能恢復,萬一真的變醜就糟了……」

  素修嘴角抽了抽,一下掙脫他的懷抱,轉身便走。

  章華連忙大步跟上,慌慌張張的嚷:「素修,你又不要我了?」

  素修並不回頭,只輕輕揮了揮手,冷聲道:「過來。我幫你上藥。」

  章華大喜過望,立刻歡呼一聲,撲過去握緊了他的手,嘿嘿傻笑。

  素修略微遲疑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若我方才沒有留下你,你以後當真不再見我了?」

  「怎麼可能?」章華擺擺手,仍舊笑個不停,理所當然的答,「剛才那個只是為了讓你放鬆警惕,等天色一黑,我肯定會偷溜進來……」

  話只說到一半就頓住了,急急噤了聲,笑容僵硬。

  素修則瞇了瞇眸子,淡淡掃他一眼,神色平靜的提起袖子來,輕輕一甩。

  章華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順勢飛了出去,慘叫出聲。

  不會吧?

  又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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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由於章華一直吵吵嚷嚷、撒嬌耍賴的關係,待素修替他上完藥時,天色已經大暗了。他雖是滿面傷痕、形容恐怖,卻絲毫也不覺得疼,始終嘻嘻笑個不停。

  「素修,天色完全暗下來了。」

  「嗯。」

  「今天晚上,我可以留下來陪你睡嗎?」

  章華小心翼翼的問出這句話之後,立刻做好了挨打的準備,哪知素修並不動怒,只輕輕點了點頭,道:「好啊。」

  「哎?」大驚。

  「反正我就算趕你離開,你也肯定會偷溜進來的,不是嗎?」

  「啊,沒錯沒錯。」勾了勾唇,笑,「所以……」

  「所以,你睡地,我睡床。」

  「啊?」笑容一垮,哀哀的叫,「所謂的一起睡,就是指這個啊。」

  「怎麼?你有意見?」

  「當然……」深吸一口氣,苦笑,「沒有。」

  素修這才滿意的點點頭,自顧自的熄滅了蠟燭,上床睡覺。

  章華眼巴巴的朝床上望了望,心癢難耐,卻又沒那個膽子撲過去亂來,只得可憐兮兮的躺倒在了地上,哀聲歎氣的蜷成一團。他倒並不是嫌地上睡著難受,而是心愛之人就在身邊,自己卻看得見吃不著,實在痛苦得很。

  屋內一片安靜。

  章華閉上眼睛,輾轉反側了片刻之後,終於忍不住站起身來,朝床上猛撲了過去。

  素修自是冷哼一聲,毫不留情的抬腳就踢。

  但章華這回早有準備,在地上滾了幾圈之後,馬上又重新衝了上去。

  「砰!」

  「磅!」

  「咚!」

  來來回回的折騰了幾次之後,章華早已是累得氣喘吁吁了,但他卻始終在地上打轉,連個床角也沒蹭著。

  素修被他吵得滿心不耐,蹙了蹙眉,開口說道:「天都快亮了,你還沒鬧夠?快點閉上眼睛睡覺。」

  「不行!」章華打了個哈欠,堅持不懈的朝床邊挪動,睏倦至極的喃喃道,「我一定要奮鬥到底!」

  越說下去,聲音就越輕,到最後都已經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嘴裡還念個不停:「素修,素修,我喜歡你……」

  素修聽了這話,不由得心中一動,低低歎了幾口氣,伸手將章華從地上拉了起來,輕輕甩到床上。

  「咦?」章華呆了呆,一陣目眩。

  素修輕輕撫摩他面上的傷痕,柔聲問:「疼嗎?」

  「沒關係,」章華搖搖頭,仍在半夢半醒之間,含糊的應,「反正我最拿手的,就是半空飛行、以臉撞地。」

  「……」素修嘴角抽了抽,隔了許久,方才咬牙罵道,「笨蛋。」

  章華卻似聽而不聞,依舊嘿嘿笑個不停,低頭在素修胸口使勁蹭了幾下,很快就入了夢。

  素修便又輕歎出聲,雙手輕輕環住章華的肩,在他唇邊重重咬了一口,面容雖然冷淡,眸中卻略帶了幾分柔情。

  唉唉,這笨狐狸費盡千辛萬苦才爬上自己的床,結果一倒頭就睡著了?

  果然是……笨到無可救藥。

  一夜無夢。

  章華第二天早上清醒過來的時候,只剩了他一人躺在床上。他昨夜睡得暈暈乎乎的,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爬上床的,更不曉得自己痛失了一次大好機會。

  他只一心一意的掛念著素修,一下床,便急急往外頭奔去。

  但是快到門口時,卻又猛得頓住了,低頭望望身上的衣衫,手指輕輕彈一彈,頃刻間施展法術,換上了一套水袖羅裙。

  唔,果然還是女裝更好看。

  章華在原地轉個圈兒,得意洋洋的讚歎了幾句,雖覺得不能畫妝有些可惜,卻仍是滿心歡喜的出了門。

  他嘴裡嚷嚷著素修的名字,一路尋了過去,剛轉過幾間屋子,就瞧見素修與龍定珠立在不遠處的石桌旁,似乎正在說話。

  龍定珠依然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嫁衣,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面上甚至還掛著淚痕,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素修則將雙手負在身後,始終是那冷若冰霜的表情。

  「素修大哥,你當真喜歡上那只臭狐狸了?」

  「……」素修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僅是垂了眸,一言不發。

  龍定珠立刻就知道答案了,恨恨的咬一咬唇,問:「為什麼是他?那只臭狐狸既奸詐狡猾又陰險無賴,究竟有什麼好的?我究竟哪裡及不上他?」

  「你樣樣都比他強。」素修面無表情,一字一頓的答,「可我心裡……偏偏只想著他一人。」

  聞言,龍定珠的眼淚頓時又流了下來,但她卻並不痛哭出聲,僅是直勾勾的盯住素修看。片刻後,抬起袖子抹了抹臉頰,展顏微笑。

  緊接著神情一變,張口就罵:「你這個大笨蛋!本公主比那只臭狐狸強了不知多少,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話落,又朝藏在不遠處偷聽的章華瞪了一眼,用力揮了揮拳頭,道:「臭狐狸!你將來若是敢害素修大哥傷心的話,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章華既然被指了名,自然立刻就衝出來撲到了素修身邊,牢牢抱住他的胳膊,同時朝龍定珠做了個鬼臉,笑道:「可惜,公主殿下永遠不會有這個機會。」

  「哈!」

  龍定珠便也跟著笑起來,黑眸濕濕潤潤的,霎時間淚流滿面。而後袖子一揚,施展飛天遁地之術,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她才剛剛離開,章華便笑嘻嘻的跳到了素修跟前,瞬也不瞬的盯住他看,眉目含情。「素修,你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心中果然是想著我的啊,嘿嘿……」

  他越笑越開心,幾乎連嘴巴也合不攏了。

  素修窒了窒,面上一紅,「啪」的甩開他的手,道:「你怎麼又換回女裝了?」

  「喔,這樣比較好看。」章華摸摸自己的臉,又甩甩那亂七八糟的頭髮,哀哀的歎,「可惜我的容貌全毀了,打扮不起來。啊啊啊,對了。」

  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掏出兩樣東西來,笑問:「素修,你覺得這支金步搖比較好看,還是這支鳳釵比較好看?」

  又開始了!素修蹙了蹙眉,額角一陣抽痛。

  「都一樣。」

  「哎?都很好看?那乾脆兩支一塊插頭上吧。」眨了眨眼睛,盈盈淺笑,「你覺得怎麼樣?」

  素修嘴角抽搐得愈發厲害,萬分僵硬的吐字:「我情願……」

  「什麼?」

  「你從來沒有恢復記憶。」

  「……」

  其實只要素修說一句「我更喜歡你男裝的模樣」,章華自然就不會再打扮得陰陽怪氣了,可惜,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那兩個字即使到了嘴邊,最後也只會化做一聲冷哼。

  所幸章華並不在意這些,只高高興興的將家中那些衣裳首飾全搬了過來,打定主意賴在翠峰山不走了。並且從早到晚的纏住素修不放,硬是陪著他看書、下棋、散步……惟有煉丹房,每次一進去都會被趕出來。

  這日,素修像往常那般關進了房裡煉丹,章華閒著無聊,便一個人在山裡四處亂逛。誰知剛走到山腳下,就遠遠瞥見了某道熟悉的身影──錦衣玉冠的俊美男子斜倚在樹幹上,唇邊微微帶笑,眉目含情。

  「終於來了啊。」龍無波懶洋洋的招了招手,笑道,「那宅子周圍的結界厲害得很,你又整日躲在裡頭不出門,我都快等得不耐煩了。」

  章華先是吃了一驚,但隨即也跟著笑起來,道:「龍兄,你來此有何貴幹?」

  「當然是來向你討還人情的啊。我幫了你這麼多的忙,可不能白白作罷了。」

  「幫忙?」

  龍無波點點頭,理所當然的答:「是啊,我非但把最疼愛的妹子許配給你,還故意跟你風花雪月、曖昧不清,惹得紫陽真人大吃飛醋。我如此盡心盡力,你打算如何報答?」

  「唔,如此說來,龍兄你確實幫了不少忙。」章華瞇了瞇眼睛,拖長聲音道,「你害得我刺了素修一劍,差點就跟他反目成仇,再不相見。我的確應該……好好報答你才是。」

  他雖然話中帶刺,面上卻笑顏燦爛。

  而龍無波也依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嘻嘻笑個不停。

  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對立著,目光交錯,暗中僵持了許久。

  最後還是章華率先開口道:「說吧,你究竟想要什麼?」

  「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我從前向你討過許多回的那樣東西。」

  「我一族秘製的媚藥?」

  「沒錯。」

  聞言,章華蹙了眉,死死瞪住龍無波看。隔了好一會兒,方才轉了轉眼睛,慢慢笑一笑,從懷裡掏出個瓶子扔了過去。

  「拿去吧。」

  龍無波順手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收進衣袖裡,勾唇調侃道:「竟然將這種東西帶在身邊,真不愧是風流天下的狐王呢。」

  「囉嗦。」章華又瞪他一眼,頓了頓,問,「你費盡心思跟我討這玩意,該不會是打算幹什麼壞事吧?」

  「愛說笑。」龍無波萬分無辜的眨了眨眼睛,笑容可掬的反問,「我不幹壞事,難道還會幹好事不成?」

  話落,擺了擺手,動作瀟灑的轉個身,大步向前。

  章華遠遠望住他的背影,不自覺的打了個冷戰,但很快便又放聲大笑起來,胡亂做幾個鬼臉,低聲吐出一串咒罵:「哼,竟敢挑撥我跟素修的關係!這回非讓你著我的道不可!」

  正自言自語間,身後忽然響起一道冰冰涼涼的嗓音:「你在跟誰說話?」

  「咦?」章華怔了怔,一回頭,正對上素修冷若冰霜的面孔,忙道,「沒、沒有啊。」

  「是麼?剛才好像有人闖進了翠峰山。」

  「哈!只是你的錯覺而已啦。」章華伸手挽住素修,笑著掩飾過去,「對了,你的仙丹煉完了?」

  「沒有。」

  「那怎麼突然跑出來找我了?」手指一彈,笑,「你想我了,對不對?」

  「……」

  素修始終板著張臉,木無表情,連話也不答一句,只拉著章華往回走。

  不多時,兩個人便一起走進了煉丹房。

  素修先是掀開那銅爐瞧了瞧,然後回頭望章華一眼,冷冷吐字:「手。」

  「啊?」

  「把你的手給我。」

  「喔。」

  章華自是乖乖把手伸了過去。

  素修抓起他一根手指,拿銀針在上頭劃了道口子,鮮血立刻湧了出來,一滴一滴的流到銅爐裡。

  待那血放得差不多了,素修才滿意的點點頭,道:「很好,你可以走了。」

  「啊?!」章華面容一垮,立刻哀叫道,「你特意找我回來,就只是為了拿我的血煉丹?」

  「嗯。」

  素修輕描淡寫的答一句,章華卻是大受打擊,眼角彎了彎,泫然欲泣,軟綿綿的喚:「素修──」

  說話間,整個人使勁往素修身上蹭了過去,黑眸眨了又眨,眼底蒙了層層霧氣,極盡撒嬌之能事,只差再變出條尾巴來搖啊搖了。

  素修心中一動,明明是伸出去推拒的手,卻反而將人攬進了懷中,抓起他的手指來看了看,冷聲問:「疼嗎?」

  章華先是點點頭,緊接著又搖搖頭,輕輕柔柔的應:「你親我一口就不痛了。」

  素修面容一僵,自是幹不出這種事來。

  章華則仍是笑,趁著他猶豫的當兒,仰頭在他頰邊重重親了一下。

  「你……」素修有些狼狽的紅了臉,抬腳欲踢。

  章華卻哈哈大笑起來,身手靈巧的躲了開去,衝他擠擠眼睛,道:「不必踢啦,我自己滾出去就是了。」

  一邊說,一邊乖乖退出門去,面上笑容不斷。

  僅僅是偷到了一個吻而已。

  他卻開心得笑歪了嘴,連走路亦是飄飄然的。

  從前那個風流倜儻的狐王,如今卻只能夜夜睡在地上,為了爬上某人的床而不停表演摔地神功,實在可笑。

  正想著,忽感到四周的結界一陣波動,似又有人踏進了翠峰山。

  ……龍無波?

  章華原以為那傢伙要等到明天早上才會出現,沒想到這麼快就折回來了。他本就心情極佳,此刻更是好上加好,連忙笑瞇瞇的迎了出去。

  龍無波這回是不顧一切的闖進門來的。只見他長髮凌亂,衣衫不整,陰柔俊美的面孔上更是添了幾道淤痕,模樣甚是怪異。

  章華只望了他一眼,就忍不住低笑出聲:「哎呀呀,尊貴無比的龍王大人怎麼變成這樣了?你也被雷劈了?」

  龍無波扯動嘴角,面容扭曲的笑了笑,咬牙切齒的說:「你給我的那個藥……是、假、的!」

  「哎?你要的不是媚藥嗎?我應該沒有弄錯啊。」

  「可是,你從前明明說這藥效厲害得很,只要吃了下去,就算……」

  「就算貞節烈女,也會立刻變成蕩婦。」清了清嗓子,故意停頓一下,一本正經的續道,「不過,若是男子吃了的話,則會馬上化身禽獸,無論瞧見什麼人都想撲倒。」

  章華越說下去,龍無波的面色就越是難看,最後握了握拳,一字一頓的說:「後面這半句話,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

  「哎呀,不好意思,大概是我忘記說了。」

  「你絕對是故意的!」龍無波嘴角抽搐,終於再也笑不出來了。

  章華則但笑不語,大大方方的默認了,薄唇勾了勾,眉眼彎彎。

  視線交纏。

  僵持不下。

  隔了許久,龍無波才面色稍霽,深吸幾口氣,重新微笑起來,道:「紫陽真人此刻就在屋內吧?我實在很想見他一面。」

  「你幹嘛?」

  「沒什麼,只是……」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聲音溫柔至極,「如果那傢伙曉得你幾百年前就到龍宮借過前世之鏡,偷偷瞧過他修道成仙之前發生的事情,會怎麼樣?」

  話音剛落,章華就面色大變,略有些失神的睜大了眼睛,手指微微發抖。

  「你若是敢說的話,」他垂了眸,聲音低低啞啞的,語氣空洞至極,「我立刻就殺了你。」

  「此話當真?」

  「當然,你有膽就儘管試試看。」章華面上平平靜靜的,毫無怒容,但那週身散發的陰冷之氣,遠比生氣時更為可怕。

  連龍無波亦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步,笑道:「算啦,我只是想稍微報復一下而已,可沒打算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說著,竟甩了甩袖子,轉身就走。

  章華依然呆立原地,面上波瀾不興,眸中寒意隱隱。

  走了幾步之後,龍無波忽的又調回頭來,衝著章華嫣然一笑,揚聲道:「光瞧狐王大人如今這副癡情的模樣,我可實在料不到……你前世竟是個負心人呢。」

  聞言,章華頓覺耳邊轟的響了一聲,腳下站立不穩,幾乎跌倒在地。

  片刻後,卻又以手遮臉,哈哈大笑。

  「沒錯。」他雖然在笑,眸中卻儘是落寞之色,自言自語的低喃一句,「我上輩子……確實是個負心薄情之人……」



  如果,可以去到那個人身邊……

  如果,可以握住那一雙手……

  不論變成什麼模樣,都無所謂!

  滿身是血的男子倒在地上,明明已經用盡了氣力,卻還掙扎著往前爬去。嘴裡喃喃念著某個名字,一點一點,爬向心中那虛幻的身影。

  「告訴他,不必再等我了。」

  「我負了心,已經不可能回到他身邊了。」

  一片黑暗。

  章華從夢中驚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未亮。屋內安安靜靜,清冷的月光從窗外透進來,素修就躺在一旁的床上,睡得正熟。

  ……又是同樣的夢境。

  章華長吁一口氣,有些恍惚的按了按額角,後悔自己當初去龍宮借了前世之鏡,不小心窺見了那一段過往。他僅僅是好奇素修的過去而已,誰知竟湊巧瞧見了前世的自己──那一個又笨又蠢的人類男子。

  連保護心愛之人的力量也沒有,只能渾身是血,像蟲子一樣在地上爬,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也還一心一意的記掛著那個人。

  情願負心薄情,情願遭他怨恨,也不肯讓那個人……知道真相。

  實在愚蠢!

  前世今生又如何?那種窩囊又沒用的傢伙,跟他這尊貴無比的狐王可一點關係也沒有!即使真的有什麼牽扯,也僅僅是,深愛著同一個人罷了。

  畢竟那一片癡情,縱使隔了千年之久,也還是通過記憶清清楚楚的傳達了過來。

  想著,章華慢吞吞的坐起身,低頭望一望自己的手掌,輕輕喃道:「喂,死人就該有死人的樣子,以後別再來糾纏我了。現在陪在素修身邊的人,是我不是你。」

  說罷,閉了閉眼睛,忽的振作起精神來,輕手輕腳的朝床邊挪動。

  素修完全沒有清醒的跡象。

  章華心中暗喜,小心翼翼的爬上床,悄無聲息的在他身旁躺下了,胸口怦怦直跳。

  素修……

  光是念出這個名字來,他就覺得心情激盪不已,好似自己一生的柔情全部都傾注在了這個人身上,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當初的一見鍾情,以及如今的不顧一切,究竟是因為前世的孽緣,還是因了命中早已注定?

  章華輕輕歎了歎氣,苦笑一下,近乎癡迷的往素修身邊靠過去,慢慢吻上他的唇。

  然而,才剛觸及那溫熱的薄唇,素修就猛地睜開了眼睛。

  「呃,你、你醒啦?」章華一對上那冰冷的視線,便不由自主的慌了神,乾笑道,「哈哈,我怎麼這麼倒霉,每次偷襲都會被發現。」

  一面抱怨,一面哀哀的歎了幾口氣,可憐兮兮的說:「你接著睡吧,我這就滾下床去。」

  說話間,果然乖乖轉了身,做好被素修一腳踹飛的準備。

  誰知素修這回卻並不抬腳踢人,反而伸手扯住章華的胳膊,輕輕將人摟進了懷中。

  章華怔了怔,心頭一陣狂跳。淺淺的呼吸聲近在耳邊,那環住自己的雙臂雖然又冰又冷,卻似隱約帶了幾分柔情。

  「素修,你怎麼會突然醒了?被我吵醒的?還是……」頓了頓,玩笑似的問一句,「做噩夢了?」

  「……」素修並不答話,但身體卻微微僵硬了一下。

  章華沒料到自己竟然猜中了,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轉回頭去,藉著月光打量那一張毫無表情的俊美面孔。隔了許久,方才輕輕問道:「修道成仙之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

  「全都忘了。」

  「當真?」

  素修略略遲疑一下,好似有些為難,抬眸望了章華幾眼,方道:「就算記得又怎樣?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回憶。一開始的時候傾心相許,後來卻形同陌路,世間的情情愛愛大抵如此。只要付出了真心,就一定得冒這個險。」

  所以,他才一心修道成仙。

  所以,他才情願無心無情。

  哪知,最後卻還是栽在了這笨狐狸的手上。

  章華聽罷,不覺低低笑出了聲,問:「那麼,現在也是在冒險?」

  素修面上一紅,急急將視線調向別處,閉了閉眼睛,很輕很輕的「嗯」一聲。

  章華自是笑得愈加開心起來,牢牢握住他的手,傾身吻了過去。結果這回又撲了個空,尚未觸及,素修就已避了開去,同時從床頭取出一樣東西來,面無表情的遞進他手裡。

  「哎?仙丹。」

  「嗯,吃吧。」

  「給我吃的?」章華指指自己的臉,有些驚訝,「這是什麼丹藥?吃了就會自動飛出去摔在地上嗎?」

  ……這個笨蛋!素修蹙了蹙眉,有些氣急敗壞的瞪他一眼,咬牙道:「怎麼可能?這藥是用來治你臉上的傷的。」

  「啊?」章華聞言怔了怔,一陣錯愕,結結巴巴的問,「你最近一直忙著煉丹,為的就是治我的臉?」

  素修輕輕哼一聲,手指慢慢撫上他的面頰,道:「你不是向來自負容貌嗎?總不可能頂著這些傷痕過一輩子吧?」

  重點是,這樣一張猙獰恐怖的面孔,再配上那一身女裝,實在是不妖不鬼、詭異至極。

  素修沒有說出後半句話,章華自然也就並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滿臉困惑的問:「這仙丹應該早已經煉好了吧?你為何半夜才給我吃?」

  「……」素修又瞪他一眼,並不答話。

  章華張嘴將那仙丹吞了進去,黑眸轉了轉,忽的展顏微笑起來,得意洋洋的說:「啊,我知道了,你其實是在害羞吧?你為我費了這麼多心思,卻又偏偏不肯直接表現出來。哈,你果然是喜歡我的。」

  話一說完,立刻就後悔了。

  眼見素修神色不善,章華不由得在心中慘叫一聲,眨了眨眼睛,可憐兮兮的喃:「素修,我是不是又該被你踢下床了?」

  「你自己看著辦。」

  章華於是哀哀的歎幾口氣,乖巧萬分的轉過身,剛準備跳下床去,就被素修一把摟住了腰。

  「笨狐狸。」

  又冰又冷的嗓音緩緩在耳邊響起,章華驚訝的瞪大眼睛,剛剛回頭,便覺溫熱的薄唇覆了上來。

  「唔……嗯……」

  哎呀,百折不撓的摔了這麼多回,素修終於又肯主動吻他了。

  章華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有些犯暈,卻清楚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道理,因而急急攀上素修的肩膀,使勁拉扯他的衣裳。

  素修輕輕哼了哼,繼續親吻,唇舌一路往下,張口咬住章華的頸子。

  章華「啊」的叫出聲來,眸色轉深幾分,忽的翻身把人壓在了下面。

  「喂。」素修瞇了瞇眼睛,出聲提醒。

  章華卻不管不顧的壓住他,靈活的手指在那朝思暮想的身體上四處遊走,最後緩緩探下去,一把握住了那已經硬挺的慾望。

  素修深吸一口氣,面上仍舊沒有什麼表情,眼眸裡卻暗光隱隱,啞聲道:「快放手。」

  「呵。」章華衝他笑笑,非但沒有鬆開手,反而順勢捋動了起來,同時低頭親吻素修的臉頰,低低的喃,「素修,素修,你是我的……」

  憑素修的本事,要一掌推開身上那人絕對不難,但他當了千百年清心寡慾的神仙,哪裡是那只風流狐狸的對手?一時間,只覺身體內情潮洶湧,只能隨著章華的動作挺動腰身。

  章華見時機差不多了,方才抽回手來,舔了舔已經濡濕的手指,摸索著尋到了自己身後的密穴,手指在入口處揉按一陣之後,猛得刺了進去。

  明顯的不適感。

  章華皺了皺眉,一邊啃咬素修的唇,一邊將指尖的濁液塗抹在了內壁上。

  素修大口喘氣,很快就明白章華在做什麼了,他忍不住又罵一句「笨蛋」,伸手握住章華的腰,讓自己灼熱的慾望抵住那柔軟濕潤的密穴,緩緩進入。

  「啊……」章華立刻低叫出聲,嗓音低低啞啞的,極是動聽。

  素修頓覺心頭一蕩,全身的血液都往下腹湧了過去,不由自主的在他體內衝刺起來,一下一下的激烈撞擊著。

  章華衣衫半褪的騎在素修身上,面孔逐漸泛起紅暈,眸中盈盈含水,眉目妖嬈,風情萬種。他一面隨著素修的衝擊搖晃身體,一面斷斷續續的吐字:「素修,我喜歡你……」

  素修見狀,更是心動不已,情不自禁的親了親他的眼睛,柔聲說:「我也一樣。」

  話音剛落,章華的神情就變了變,身體一陣緊縮。

  濕熱的密穴緊緊咬住素修不放,激得他完全失去了控制,使勁抽插幾下之後,盡數宣洩在了章華體內。

  一夜銷魂。

  第二天早上起來後,章華發現自己的臉果然恢復了原狀。

  他素來愛惜容貌,這一下自然是心情大好,連衣裳也顧不上穿,急急取出那些胭脂水粉,坐在窗邊對鏡梳妝。

  因此,素修醒來後,第一眼瞧見的,就是章華對著鏡子塗脂抹粉的樣子。

  又開始了!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額角抽痛不已,萬分後悔自己辛辛苦苦的煉出了那該死的仙丹。

  究竟是從前那滿是傷痕的面孔好看?還是如今這濃妝艷抹的臉更美?

  答案恐怕是不相上下差吧。

  正想著,忽見窗邊那人跺了跺腳,低低咒罵了一聲。

  「怎麼了?」

  「太久沒畫妝,不小心把眉毛畫歪了。」

  「喔?」

  素修皺了皺眉,翻身下床,大步走上前去。在章華身邊站立片刻後,突然不聲不響的奪過了他手中的墨筆。

  「素修?」章華嚇了一跳,甚是驚訝。

  素修卻仍是那副淡漠似水的表情,只伸手將章華摟進了懷裡,輕描淡寫的吐出幾個字來:「我幫你畫。」

  一邊說,一邊俯下身去,低頭望了望章華的面孔,然後執了筆,不急不緩的勾畫出兩道彎彎的秀眉。

  章華微微仰了頭,整個人都靠在素修懷中,心頭狂跳不止。一隻手摸索著尋到了他空著的左手,牢牢握進掌心裡,十指緊扣。

  一瞬間,竟有種天荒地老的錯覺。

  若他擁有通天法術,能夠將時間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從今往後,再不分離。

  「好了。」頭頂上響起那冰冰涼涼的嗓音時,竟好似已過了千百年那樣漫長。

  章華喘了喘氣,四肢酸軟無力,非但沒有坐直身子,反而愈發往素修懷裡靠了靠。閉眼,仰頭,慢慢吻了上去。

  素修大吃一驚,眼見那一張妖艷詭異的面孔越逼越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硬生生壓下轉身逃跑的衝動。

  ……忍著忍著就習慣了。

  他暗地裡對自己說一句,終於也低了頭,輕輕吻住章華柔軟的薄唇。

  唇齒交纏。

  刻骨纏綿。

  一吻過後,章華只覺心頭怦怦跳個不停,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吃吃笑道:「好甜。」

  「是啊。」素修點頭輕應,仍是那無動於衷的樣子,一本正經的說,「你以後記得少塗些胭脂,全都吃進嘴裡了。」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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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



  天色漸漸暗下去。

  一身華服的俊美青年立在窗邊,手中折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眉頭微微蹙著,神情甚是煩躁。他在房裡來來回回踱了幾步之後,終於忍無可忍的展開扇子,大步朝門口走去。

  剛剛推開房門,就被兩個侍衛攔住了去路。

  「公主快到了,駙馬要上哪兒去?」

  「公主有命,駙馬一步也不可以離開屋子。」

  「呵,我還沒跟公主成親呢,算什麼駙馬?」青年瞇了瞇眼睛,長笑一聲,出手如電,頃刻間就拿扇柄敲暈了兩名侍衛。

  他此刻急著去見心上人,因而連東西也不收拾,抬腳就走。

  哪知剛轉過走廊的拐角,就與迎面而來的艷麗女子撞了個正著。

  「公主殿下……」

  女子美艷的面孔上泛起冷意,沉聲道:「怎麼?急著去跟那人私奔?」

  「公主既然知道,就該快些放我離開才是。」

  「你今日若出了這道大門,可就是抗旨拒婚,從此便成朝廷欽犯了。」

  「當欽犯是個什麼滋味?我還真想嘗嘗看呢。」青年搖了搖折扇,嘻嘻的笑,目光順勢望向遠處,眼底情意綿綿。

  ……又在思念那個人了!

  女子咬了咬牙,眸中掠過一抹狠厲之色,但隨即恢復過來,冷笑道:「你若是執意要走,本宮自然不好阻攔,不過──」

  「怎麼?」

  「你至少……」低了低頭,垂眸輕歎,「抱我一抱吧。」

  青年怔了怔,實在料不到她會提出這種要求來,一時有些遲疑。但對上那盈盈似水的眼波後,到底還是心軟了,上前一步,將那纖弱的身體摟入懷中。

  「那人究竟有什麼好的?」女子靠在他肩頭,低低的問,「他是個男人,既不能替你傳宗接代,也不能給你榮華富貴,為什麼只要他不要我?」

  「他無論哪一樣都及不上公主,可我偏偏就是喜歡。」說著,勾了勾嘴角,唇邊漾起笑意來,神色溫柔似水。

  然後拍了拍懷中女子的背,打算鬆開雙手。

  心頭卻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青年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臉上,緩緩低頭,只見自己的胸口處插了一把匕首,鋒利的刀刃閃著冰涼的光。嘴角一點點淌下血來。

  青年抬手去擦,踉踉蹌蹌的後退一步,不敢置信的瞪住面前的女子。

  女子甜蜜的笑笑,秀美的面孔卻逐漸扭曲起來,咬牙切齒的喃:「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

  那嗓音尖尖細細的,果然滿是仇恨。

  青年卻恍若未聞。他只是睜大雙眼,繼續往前走去。

  耳邊嗡嗡的響個不停,手腳酥軟,全身發冷,他幾乎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卻仍舊一步又一步,堅定不移的朝前走。

  那個人還在等著他呢。

  他們早已定下白首之約,說好了隱居山林、廝守一生。

  絕對……要去到那個人身邊。

  這樣想著,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終於還是軟軟的倒了下去。

  遠遠瞧見貼身的隨從跑過來,拉著他的胳膊喚:「少爺,少爺。」

  青年稍稍清醒一下,動了動手指,艱難吐字:「你去……替我赴約……」

  「啊?」

  「告訴他,我已經負了心……」血不斷地從嘴裡湧出來,他卻笑,溫柔又深情,「叫他不必再等我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身體輕飄飄的,連痛楚都已麻木。

  他知道大限將至,卻絲毫也不害怕,只一心一意的想著那個人。

  俊秀的眉,幽深的眼。

  這麼喜歡。

  如果,可以去到那個人身邊……

  如果,可以握住那一雙手……

  不論變成什麼模樣,都無所謂!

  他嘴裡喃喃念著那個人的名字,一點一點,爬向心中那虛幻的身影。

  伸手,卻只抓住一片虛無。



  砰!擺在桌上的前世鏡因為受到撞擊而晃了晃,上頭的影像霎時消失無蹤。

  素來笑吟吟的龍王大人難得變了臉色,脫口道:「你就算再怎麼生氣,也別拿前世鏡出氣啊。這玩意可是龍宮的寶貝,若非你死纏爛打的硬是要借,我才捨不得拿出來呢。」

  「你哪只眼睛瞧見我在生氣?」章華磨了磨牙,手中折扇甩啊甩的,惡狠狠的瞪住那面鏡子看,「喂,剛才那個人……當真是我的前世?」

  「雖然容貌相差許多,但那副態度神情,卻是如出一轍。」龍無波眨眨眼睛,幸災樂禍的笑,「明明是互相喜歡的兩個人,結果竟落了個生離死別、陰陽相隔的結局,實在可惜。」

  聞言,章華眉頭越蹙越緊,體內氣血翻騰。

  他原本是為了瞧瞧素修得到成仙之前的事情,才跑來龍宮借前世鏡的,誰知竟發現自己便是當初那個「負心人」!

  咳咳,雖然他也是有苦衷的,但畢竟沒有遵守約定,害得素修從此看破紅塵,再不肯對任何人動情。真正是自找苦吃。

  章華心中有氣,便又搖了搖折扇,伸手去敲那面該死的鏡子。

  幸而龍無波眼疾手快,一把搶了過來,故意調侃道:「沒想到這麼癡情的狐王,從前竟是個負心之人。難怪你會對紫陽真人一見鍾情、死纏爛打,原來是上輩子欠了他的。」

  頓了頓,笑容愈發惡劣起來:「可惜你如今這風流倜儻的態度跟前世絲毫不差,他定是一見到你就覺得厭惡,怎麼可能喜歡上你?」

  章華並不應話,只是一個勁的搖扇子。

  他總是抱怨素修太過無情,如今才知道,害那人變得無心無情的……正是自己。

  白頭偕老,廝守一生。從前的自己沒有辦到的事,如今再去彌補也還來得及。無論千年萬年,他都要跟素修繼續糾纏下去。

  想著,眉眼一彎,終於又微笑起來,道:「他若不喜歡我現在這模樣,那我就換個樣子再去見他。」

  「喔?你打算變成什麼樣子?」龍無波知道他的幻術天下無雙,一時倒有些好奇。

  章華眼波一蕩,輕輕巧巧的在原地轉個身。

  一陣光芒過後,折扇不見了,風流瀟灑的狐王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珠環翠繞、裙袖飄飄的華服麗人。

  龍無波怔了怔,瞧得目瞪口呆。

  章華的相貌雖然俊美,但換上這一襲女裝之後,只顯得不倫不類,恐怖至極。

  奈何那笨狐狸竟是毫無自覺,反而得意洋洋的笑起來,自言自語的說:「如此一來,素修總該喜歡我了吧?」

  眼眸幽幽暗暗,語氣溫柔似水,與那映在前世鏡中的青年……一般無二。





  番外二



  「啊啊……啊……」

  全身赤裸的青年趴跪在床上,凌亂的黑髮披散下來,幾乎遮住半邊面孔。他眼底霧氣濛濛,嘴裡不斷吐出曖昧的呻吟,表情妖冶至極。

  從身後抱住他的冷漠男子則是嘴角抽搐,皺眉道:「進都還沒進去,你叫什麼叫?」

  「我醞釀一下感情嘛。」章華回了頭,委委屈屈的望素修一眼,嗓音柔媚動人,「素修,快點進來……」

  眼波流轉間,儘是勾人的風情。

  素修一時有些發怔。

  他跟章華在一起這麼多年,纏綿的次數也不算少了,怎麼這只笨狐狸永遠都是一副慾火焚身的模樣,好似整天都在發情?

  「怎麼?你今天沒興致嗎?」章華見素修呆著不動,頓時眼睛一亮,嘻嘻笑道,「不如換我在上面?」

  聞言,素修立刻回過神來,抬手敲了他額頭一下,冷聲道:「休想!」

  然後猛地一挺腰,毫無預兆的進入章華的身體。

  「啊啊……」章華再次低叫出聲,但調子完全變了,綿綿軟軟的,甚是動聽。

  素修一面在他體內律動,一面抱緊他的腰,張嘴啃咬那白皙的頸子,眸子幽幽暗暗的,眼底情潮洶湧。

  「啊啊啊……」章華叫得愈發大聲起來,轉了頭親吻素修的嘴角,含含糊糊的喃,「素修,你摸摸我……」

  素修又蹙了眉,冷哼。

  手指卻果然往下挪動,慢慢抓住他已經硬挺的陽物,時輕時重的揉捏起來。同時加大力度,繼續在他體內橫衝直撞。

  章華的面孔緋紅一片,黑眸大睜著,已漸漸有些失神了。他隨著素修的撞擊擺動身體,主動迎合那猛烈的抽插,最激情的時刻,情不自禁的吐出那一句話來:「素修,我喜歡你。」

  素修的手震了震,勁道又加重幾分,很快就在章華體內爆發了出來。而章華亦軟軟的倒下去,雙腳一陣痙攣,低叫著射出白濁的液體。

  春色無邊。

  兩個人雙雙躺在床上,大口喘氣。

  章華感覺身體黏黏膩膩的,極不舒服,卻還是一個勁的往素修身邊蹭過去,重複剛才的那句話:「素修,素修,我喜歡你。」

  「嗯。」素修冷冷淡淡的應一聲,道,「你已經說過無數次了。」

  「這句話,無論說多少遍也不會膩啊。」頓了頓,極誇張的歎一口氣,道,「為什麼你從來也不肯對我說呢?」

  「沒有必要。」素修的眉頭皺得更緊,聲音冷若冰霜。

  章華卻不依不饒的湊上去,使勁親吻他的唇。

  「可是我愛聽啊。」挑了挑眉,眼底波光流轉,笑問,「素修,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那語調故意拖得長長的,極是惑人。

  素修心頭一跳,抓過被子就往他頭上蓋去,微微惱道:「閉嘴!快睡覺。」

  「哎哎,」章華乖乖縮進被子裡,嘴裡卻還嘀咕個不停,「你果然不夠喜歡我……啊啊,其實你根本一點都不喜歡我吧,你就只是跟我玩玩而已,嗚,我怎麼這麼命苦啊……」

  素修的面容微微扭曲,不理他。

  章華自顧自的嘟囔一會兒之後,果然覺得睏倦至極,倒頭睡了過去。

  素修待他睡熟了,方才動手將人抱進懷裡,垂眸盯住那俊秀無雙的容顏細看。

  還是不塗胭脂的模樣比較好看。

  素修實在想不明白,章華為何這麼喜歡男扮女裝,難道僅僅因為他從前說過的一句話?

  整整五百年,就這麼死纏爛打的追著自己跑,被打被罵被傷害也不肯放開手。究竟要喜歡到哪種程度,才能如此不顧一切?

  就連他這個冷漠無情的人,也在那一片癡心下漸漸軟化,想不動心都不成。明明不相信情愛的,卻忍不住為了那只笨狐狸賭上一賭。

  若當真能夠天荒地老,他但願能跟這傢伙一路走下去。十指緊扣,再不分離。

  想著,手指不由自主的繞上章華的黑髮,輕輕撫弄。

  然後低了頭,緩緩吻住那柔軟的薄唇。

  「唔……」章華睡得不太安穩,即使在夢中,也還不忘叫出素修的名字來。

  素修便微微笑了一笑。

  他繼續低頭,慢慢湊至章華的耳邊,聲音是難得一見的溫柔:「笨蛋,我喜歡你。」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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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的負情今世還
痴心的章華終打動了冷情的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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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看喔  結果很甜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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