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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愛上一朵雲 作者:雲深

愛上一朵雲 作者:雲深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chembioorg 您是第832個瀏覽者
【內容簡介】

她知道自己是男人口中所謂的「觸覺系」女人,
相對於「視覺系」的賞心悅目,可想而知她的身材了。
只是,明知道自己的弱點,明知他已有個傾城姿色的女友,
卻仍阻止不了想認識他、接近他的慾望。
他們是認識了,而且相談甚歡、默契十足,還有共同嗜好……
但,那又如何?事實就是事實,她並有因他而改變,
依舊是肉乎乎的圓滾,身材依舊沒有抽長多少,依舊遠不及他完美的女友。
心裡再清楚不過,這場單戀暗戀一開始即注定了失敗,
除非……除非他不是視覺系一派……
然而,怎麼可能!

序曲

  之前,她從沒喜歡過籃球。

  事實上,籃球曾經是她的夢魘。念國中時,體育課考半場運球上籃,曾讓她作了三天的惡夢。

  夢見了整節體育課,她怎樣也無法把球投進比針眼還小的籃框;老師和同學站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語地嘲笑她笨拙的動作和矮墩墩的身材。營養過剩的籃球架愈長愈高,直向發展。

  同樣營養過剩的她,愈長愈胖,橫向發展。

  現在,她念高中了,體育課不考籃球,她再也用不著看到那顆大而無當、到處亂滾亂飛、老愛嘲笑人的笨球。

  高一的新鮮人心滿意足地橫過操場,步履悠閒,還沒意識到不遠處傳來的各種噪音--

  球打板的聲音、球鞋急促地踩在地面上的聲音,還有一陣陣莫名其妙粗嘎的吶喊。

  她心不在焉地抬頭,微皺著眉,發現自己就站在籃球場外,看台上零零落落的坐著幾個人。秋天的黃昏,一輪金紅的夕陽懸在學校圍牆的上端,光燦燦地照著球場上一群糾纏得難分難解的大個子。

  一名矮小的球員突然從長人陣中躍起,跳得比誰都高,從無數巨掌的包圍中,精準地把球送進籃框。他凌亂的黑髮因為汗水和陽光愈發明亮,雙足一落地,他轉身便往後場跑,靈活的腳步以一種幾乎足不點地的優美節奏,輕巧地奔過大半個球場。

  她沒聽見看台上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只是呆呆地瞧著他。

  直到多年後,她始終不曾忘記這一刻。這一學年,在下學期結束前,她沒有錯過籃球隊的任何一場比賽。不論是正式的,或只是練習賽。

  原先,她不過是去倒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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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誰都會說楚落雁是個美麗的女孩。

  美麗又有內涵。

  她的書包裡總是擺著一本《泰戈爾詩集》,或者是《草葉集》,偶爾會換成《狄金遜詩選》。後來和其他同學一式的書包換成了古奇,又換成香奈兒,包包中仍是固定的三選一。

  清晨的微風拂動她及肩的秀髮,她步履徐緩,一如訓練有素的模特兒。從她家中到公車站牌,還有一大段距離,她一路享受著眾人的注目,慢悠悠地走向公車站。站牌旁邊老早等著幾張熟悉的臉孔,她叫不出名字,同校或是非同校的男生都有,其中有好幾個向她自我介紹過,甚至寫過情書,但她仍是沒記住任何一個名字。

  事實上她也沒必要記住。她不是個愛招蜂引蝶的女孩,那些熟悉或是陌生的男孩愛慕的眼光,可從來進不了她的心。

  她的心中從幾個月以前就有人進駐。他呀……

  唇邊忍不住綻出一朵微笑,讓她原本略微冷淡的麗容愈發嬌艷,週遭的男男女女看得目不轉睛。

  大部分是男孩子。在這個站牌等車的女孩似乎一天比一天少。

  不過今天倒是來了一張陌生臉孔。

  說是陌生,也不算太陌生。楚落雁隱隱約約有個印象,這位二年級的學妹往常都是在下一站上車的。心中有點奇怪,這兩站之間的距離滿遠的。

  女孩似乎也留意到她的注目,和善地微笑點頭。「早。」

  「早!」楚落雁也親切地打招呼,對這位學妹十分有好感。說實話,她平常不大有機會碰到會主動對她友善的女生。這也怪不得她們,她有點得意地想。

  「學姐等很久了嗎?公車好像脫班了。」女孩滿有興致地攀談起來。

  「也還好,車子應該快來了。」楚落雁看了一眼她的制服,「妳是二年三班的?」

  「是啊,二年三班何彩雲。」她挺爽快地自我介紹。

  何彩雲?名字倒是見過的,是位百名榜內前幾位的人物。搞不懂有些做父母的是怎麼回事,竟給女兒這樣一個俗之又俗的名字。不過她好像也不適合別的名字。像這種市場上一抓一大把的女孩子,名字取得別緻,反倒惹人訕笑。

  唉呀,說何彩雲是那種一抓一大把的女孩子也不大對。楚落雁有點懷疑,有幾個男孩是可以一把把她抓起來的?除非像沈閱明那種高壯結實的運動員身材,不然一般瘦瘦弱弱的高中生,體重恐怕都還差她一大截。

  和她一樣的綠衣黑裙,毫無式樣可言。上衣故意弄得鬆鬆垮垮,看不出她猜想原來就不存在的腰身;裙長過膝,兩截小腿肥白滑嫩,擺到肉攤上,肯定教所有的老饕垂涎,但長在女孩子身上,就慘不忍睹了;一頭短髮整整齊齊,像是用直尺量過才下刀去剪的,十分古板。五官還算清秀,各安其位。雙眼明亮有神,看來不是不聰明的,可惜不夠大。總之,就是一副很會唸書的書獃樣。

  女孩子長成這樣,不會唸書還能怎麼辦?

  楚落雁頗為同情地從頭到腳掃了她幾眼。她們兩人年齡相近,可是何彩雲實在完全構不上成為對手的條件。說實話,她是連一點邊都沾不上。

  「我印象中,妳好像都是在下一站才上車的,今天怎麼跑到這邊搭?」楚落雁熱心地問著。這個女孩,她看了就喜歡。

  「我是想,到前一站搭比較有位子。」何彩雲瞄了眼那群呆頭鵝,「沒想到這一站有這麼多男同學上車。」

  「放心,他們不會和女生搶座位的。」楚落雁從來不用擔心座位的問題,多的是搶著要讓座給她的男生。

  何彩雲很有自知之明,「他們不會跟妳搶,可不會跟我客氣啊,學姐。」她坦率地答道。

  「就算要搶,妳也用不著擔心搶不過他們。」楚落雁意有所指地瞄了她的身材一眼。坦克車哪會擋不了小汽車?

  雖然聽懂了她的意思,何彩雲並不生氣,「我噸位是夠的,可是速度太慢。」

  她的用詞讓楚落雁十分訝異。噸位?是在形容航空母艦嗎?這位學妹說話真是有趣。

  「沒關係的,等一下我會幫妳留個位子。」她慷慨地說道。憑她楚落雁,就算要空出車上一半的座位,也不會辦不到的,只要車中男女的比例不大離譜。

  「謝謝學姐。對了,學姐,我記得妳住在林森路,到公車站好像也不怎麼近,是不是?」座位有了著落,她開始閒話家常。

  「妳認識我,連我住哪兒都知道?」話是這麼問,楚落雁也不大驚訝。不只是校內,只要是聯誼過的學校,少有不識得她的,她的地址電話尤其熱門。

  「當然啦!」何彩雲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妳是旭日高中的校花,上至校長,下至工友,大概沒有人不認識妳。」

  話中毫不吝惜的讚美之意,讓楚落雁笑得如春花初放。來自異性的欣賞,她是聽慣了的;同性真心的讚美,卻是絕無僅有。「太誇張了吧?什麼校花!都是幾個好事之徒,隨便起哄的。」得意之餘,她仍是謙虛了兩句。

  「學姐是難得一見的美人,這是大家公認的。旭日之花,芳名遠播,學姐當之無愧。」

  「妳真是會說話。我……唉,車子來了!」可惜,好聽話真是不嫌多。「我一定會幫妳找個位子的。」

  何彩雲只微微一笑,靈活地跟在她後面上了公車。幸好座位還夠,用不著楚落雁的好意,否則會招來多少白眼啊。


  之後,在每一個上學的日子,楚落雁幾乎都會在公車站碰到何彩雲。

  兩人都到得早,差不多總會有十來分鐘的時間閒聊。何彩雲對她的每一件事都很有興趣。一開始她還以為這位學妹是位同志,看看又不像。她是知道自己有男朋友的,而且還是何彩雲也應該認識的剛畢業學長,沈閱明也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後來她卸下了所有的戒心,她相信自己在何彩雲眼中看到的是純粹的好奇。

  說實話,就算自己是同志,她也絕對不可能看上何彩雲的。何彩雲是那種對男男女女絲毫沒有任何吸引力的平凡人物,不是屬於自己這個層次的。

  不過,是一個很好的背景。楚落雁十分明白美麗是需要比較的。在這方面,何彩雲當然是一個十分稱職的角色。

  何彩雲也是一個很好的聽眾,總是知道她想要說些什麼,而適時的提出一個簡單的問題,好讓她能夠詳盡地回答。

  這個朋友有很多好處,看得到的壞處倒是沒有。楚落雁的生活範圍中稱得上是朋友的同性本就少得可憐,除了小學時和男生還是楚河漢界時代所交的幾位死黨之外,女孩子向來是不大可能會喜歡她的。

  「何彩雲,下個禮拜我過生日,在自己家裡辦個小小的生日宴會,妳要不要來參加?」

  楚落雁的生日!何彩雲興奮地想著:連她這個無關緊要的學妹都請了,想必她其他的好友,不論男男女女都會到場。「我當然會去,謝謝學姐的邀請!」

  瞧她那副高興的樣子,楚落雁有些輕蔑又覺得好笑。大概是很少會有人邀請她去參加宴會的吧。「妳知道我家的詳細地址吧?就下個禮拜六晚上七點,可別遲到啊。」其實就算遲到也沒什麼要緊,反正也沒誰會注意到她。

  「我會準時的。」她有點遲疑地接著問道:「那是不是大家都會打扮得很隆重?」何彩雲不認為盛裝的自己能加什麼分,可也不想「奇裝異服」落人笑柄。

  「隨便穿穿就好了,我的宴會很隨性的。」開玩笑!她可不願見到何彩雲穿著一件大禮服來啊,她的生日宴會又不是馬戲團的小丑表演。

  那就好。何彩雲鬆了一口氣。這樣她就可以穿上讓自己最舒適自在的衣服和他見面……

  頭一次正式見面呢,該和他說些什麼話?她有點杞人憂天。大有可能,他們連話都沒能說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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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明亮的鏡子中,照出一張圓圓的臉孔,兩道秀氣的眉毛底下,是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東方人標準的單眼皮,小小的鼻子,一張豐潤的嘴,離櫻桃小口還有一點距離,吃起東西來倒很方便。

  然後是圓滾滾的身材,她上了高中之後才有一點曲線出來,之前完全是大號老夫子的身材,分不出胸腰臀。這大概也是她愛好美食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吧。

  他們何家一家子都愛吃善廚。從何家爸爸開始,全都做得一手好菜,連何彩雲那個年僅三歲的小侄女兒,都老愛坐在地板上把一套塑膠廚具玩得不亦樂乎。軟軟的童音說得出口的菜名,就不下十來種,什麼紅燒獅子頭、栗子白菜……都可以朗朗上口。

  何彩雲對自己從來也沒有什麼好不滿意的。父母給了她一張正常的臉孔,雖然從小到大沒一天瘦過,體重也總是維持在標準的上限,只有過年過節偶爾會超過那麼一兩公斤。

  除了籃球是她的罩門,樓梯她也爬得,山路也走得,跑百米也不見得老是最後一名,八百公尺從沒有一次是跑不到終點的。

  唉!她又看了一眼鏡中人的身影,沮喪地歎了一口氣,想著楚落雁那張完美的臉孔和服裝模特兒一般纖細的身材。

  媽媽會說那像是餓了三天三夜的難民,可是異性當然不會這麼想,除了何家大大小小的男士之外。何家媽媽說的話向來都有無上的權威。

  她把落地穿衣鏡轉個方向,讓它去面壁思過。它像白雪公主後母的魔鏡一樣,太過老實了。此刻,說真話,對她並沒什麼幫助。

  真是!她窮緊張個什麼勁。只不過是去見她一年來的偶像,有什麼不得了的!說不定人家根本就不會注意到她……唉!不,恐怕,他是不大可能會忽視她的--她是一個「太重」的存在--

  話說回來,從小到大,她也不是沒對偶像著迷過。小學時她迷港星溫兆倫,對他在「火玫瑰」裡的角色喜歡得不得了;然後,她也喜歡過基努李維,他那張;「SPEED」的電影海報曾掛在她房間的牆上許多年……

  現在她床頭櫃上是一個小小的原木相框。她拿起來仔細地端詳,裡頭放的不是真正的相片,只是從校刊上剪下來的一張籃球隊的合照。

  他站在最中間,是全隊裡最矮的一個,身高僅僅六呎,站在一群一九○以上的大漢中,嬌小得可以。

  面對鏡頭的他,笑得有一絲靦腆,不像他在球場上奔馳時那般自在。他在球場上總是很快樂,就算是輸球時也一樣。他也從來不像有些球員總是急著搶功,一心一意只顧著累積自己的得分。

  她知道他的助攻次數是全隊最高的。現在她對於助攻籃板蓋火鍋這些名詞已經非常熟悉。既然他這麼喜歡籃球,想必這種運動有它的迷人之處。

  反正現在體育課已經不考運球上籃了,那個偌大的籃球在她眼中似乎已經不會狡猾地到處亂竄,籃球架也不過是個定住不動的大個子,沒什麼好怕的。偶爾她也會看個幾場NBA轉播,並且成了爵士隊的球迷。

  他的偶像是史塔克頓,他也剪了個相似的短髮,就算球賽最激烈的時候也只是略微凌亂,不像其他球員那樣,還真是一身邋遢。

  唉,真是無可救藥。

  她一向就覺得小女生追著偶像跑,既膚淺又愚蠢,怎麼如今她也會做出這種蠢事?還挺有恆心地持續了整整一年。

  有恆為成功之本。

  幸好她還沒有蠢到把這句話當真的地步。

  人家已經有了一個美麗的女朋友,人家就算沒有女朋友,也不會看上她的。

  雖然不大常照鏡子,她也還記得自己剛剛在鏡中的模樣,和楚落雁在哈哈鏡中有幾分相似,矮得離譜,胖得滑稽。

  唉唉!她真算不出自己在這一個鐘頭內歎了幾次氣。幸好她是一個人在自己的房間裡,沒別人見到。西施捧心很美,東施效顰可就要被譏笑上幾百幾千遍了。

  別說美麗只是一層皮,人眼又不是X光,哪能透視到皮膚底下。而且她敢說,楚落雁連骨架也是很美的。

  看了一眼手錶,真不能再蘑菇下去了。她答應過人家要準時的,雖然不相信真有人在乎她到不到場。她不是看不出那位美麗的楚學姐待她有多少情誼。這樣也好,對自己的別有所圖比較不會良心不安。

  像她這樣的女孩,似乎連唯一的讚美詞--善良,都派不上用場。


  楚家是一幢獨棟的三層樓洋房。大門外有一個小花園,遍植各色鮮艷的非洲鳳仙,在燈光下兀自開得喧鬧非凡;緊鄰著花園的是一扇突肚窗,窗簾沒有拉上,明亮的客廳和花園一樣熱鬧,可以清楚聽見樂聲和笑語。

  何彩雲心中有些忐忑,雖然從窗口沒有看見他的身影,可是她很確定,他一定會來的,而且來得早,畢竟他和楚落雁關係非凡。

  何彩雲不忙著按門鈴,先打量了幾眼房子,好轉開自己的注意力。

  樓房看得出來是花大錢蓋的。建材講究,大門上方的二樓到房頂卻設計了一處斜面鋪了中式的朱紅瓦片,和整座房子的色調格格不入。

  建築師的品味怪異。何彩雲只有這個結論。

  她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定下心神去按門鈴。

  半天沒有人來開門。

  門鈴壞了嗎?還是裡面太吵,沒有人聽見?何彩雲只好再按一次。

  這一次大門很快就被拉開。

  一張熟悉的笑臉出現在她面前。

  「嗨!」

  「……學……學長!」何彩雲有些不知所措,吶吶地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雖然斷定今晚一定見得著他,可也沒料到會是他來開門,害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咦!妳是二年三班的何彩雲,對不對?」沈閱明對於喜歡籃球的同好,自然而然有一種親切感。這位學妹幾乎每次籃球隊的練習都會出現在看台上一個偏僻的角落,安安靜靜地看球。一開始他沒有注意到她,他通常不大會特別留意看台上有哪些人。

  是一位隊友在休息時間提起,他才知道她的名字。

  「小胖妹又來了,你們猜她會是誰的球迷?」語氣有點幸災樂禍,似乎因為認定絕不會是自己而慶幸。

  看笑話的口氣讓沈閱明有些不以為然。她既不會尖叫,又沒有興奮過度的吶喊,不該得到這種輕蔑的評語。

  「她是誰?」沈閱明忍住反駁的衝動問道,不打算也跟著用一個對任何女孩子都不算客氣的綽號來稱呼她。

  「一年級的何彩雲,小書獃一個。」

  小學妹總是練習一結束就立刻走人,並沒有打算找任何隊員講話,讓其他隊員很快就失去興趣。倒是沈閱明後來總是忍不住在固定的位置上搜尋她的身影,而她也沒有一次讓他失望。

  何彩雲嚇了一跳,「學長……怎麼知道我名字?」她期期艾艾地問。

  「妳以前常常去看籃球隊練球,是不是?」他微笑地回答。

  這個他也知道?每次看台上都有很多人的。何彩雲心跳加劇。那他還知道什麼?覺得自己似乎把所有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何彩雲困窘地垂下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瞧她一副嚇壞了的樣子,剛剛他有說什麼可怕的話嗎?還是他長了一副凶神惡煞的臉孔?

  「喂,學妹,趕快進來吧。」他把大門完全拉開,招呼她進去。

  還沒走進客廳一步,何彩雲先探頭看了一眼。

  嘩!不是隨隨便便穿就好了嗎?

  裡面的人,一個比一個打扮得還漂亮,女孩子們就算沒穿上小禮服,至少也是女性化的洋裝。她打量了自己身上的T恤和休閒褲,只有她是真的隨隨便便把日常衣服穿來了,還是別進去丟臉了吧。

  她轉頭就想走,沈閱明忙抓住她一隻臂膀。「怎麼就走了?」

  「喔,對了,麻煩你把這個小禮物轉交給學姐。」她當然還是知道禮數的,沒有空手而來。

  沈閱明一點也沒有要把那個小盒子接過來的意思。「學妹,有點誠意好不好?生日禮物當然是要親手交給她啊,都來到人家門口了,怎麼可以過門不入?怕什麼?裡面又沒有豺狼虎豹。」

  「有啊,」何彩雲還有心情自嘲,「而且我還是一頭大肥羊!」光是嘲笑的口水都能淹死她。

  沈閱明噗哧一笑,他還沒見過哪個女孩子有雅量拿自己的身材開玩笑,「妳放心,我保妳毫髮無傷。他們今天訂了一個三層大蛋糕,不會把主意打到妳頭上的。雖然妳看起來很可口。」他也開玩笑地答道。

  可口?就不能換個別的字眼?比如說可愛啊什麼的,真當她是肥肥的烤乳豬嗎?「我……我太邋遢了,不好意思進去。」她指指自己的衣服,有點尷尬地實話實說。

  女孩子!沈閱明忍不住搖搖頭,真愛小題大作。「這又不是什麼正式的宴會,也不是結婚典禮,穿得舒服自在就好了。妳瞧,我也沒穿西裝打領帶啊。」

  何彩雲認真地把他仔細瞧了好幾眼,他也是一身柔軟的棉衫和合身的牛仔褲而已,不是什麼正式的衣著。雖是再簡單不過的打扮,也沒有什麼名牌的LOGO,穿在他身上仍是顯得十分有型又亮眼。

  可是,他以前有這麼高嗎?何彩雲發現自己得要把脖子仰得都酸了,才見得到他的頭頂。他不是一向都是最矮的嗎?既然矮,理當和她差不多而已啊。

  「你什麼時候長這麼高啦?」她傻傻地問。

  啊?!沈閱明一時聽不懂她的意思。自從高二那年破了一八○之後,這幾年他只長高了四五公分啊,這樣她也看得出來?「我有長高很多嗎?」

  「你以前很矮的。」她堅持地說,幾乎有點失望。本來他們兩個還可以有個共同的形容詞的。

  沈閱明有點明白她的意思了,顯然小學妹以前只在球場上見過他。「我是籃球隊裡的矮將,但那並不表示我真的很矮啊!」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解釋:「在長人陣中我看起來像侏儒,站在普通人面前,我就像是巨人了。」

  何彩雲也明白他的身高足足有一八四,只是,一個矮字在她心目中根深柢固,一時難以扭轉。

  小學妹那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讓沈閱明險些又要笑出聲來。這個小學妹真是有趣。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像愛撫小狗似的。「小不點,趕快進來吧,別在外面喂蚊子了。我敢打賭,這些秋天的蚊子一定不只認為妳很可口,還會把妳當成一頓大餐。」

  何彩雲迷戀地看著他的笑臉好一會兒,感到空前未有的危機就在眼前。怎麼辦?他不僅模樣兒好看,連講話都這麼有趣。她是不是應該轉身就逃?回家之後就把他的照片扔進垃圾桶?想是這麼想,卻是捨不得就此離去,反而一步一步跟著他走進客廳。

  這一個晚上的女主角正和一個朋友有說有笑,一轉頭看見自己的男朋友帶著不起眼的學妹進來,便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招呼,然後回過頭繼續剛剛的話題。

  「生日快樂--」學姐。何彩雲有些尷尬地頓住話,順手把禮物擱在桌上,視線在屋中轉了一圈,想要找個位子安頓下來。

  「學妹,來這邊,這裡有位子。」

  沈閱明招呼她到一張雙人沙發上坐下,接著又幫她端來一盤點心和果汁。何彩雲伸手接了過來,有點受寵若驚。再想想也沒什麼,沈閱明也算是半個主人,女朋友沒空,他這個男朋友就要多擔待些。

  「謝謝。」她有禮地道了一聲謝,拿起杏仁瓦片咬了一口,餅乾一碰到舌尖,她立刻認出了味道,是隔壁街蘇菲亞麵包坊的產品。她一口接一口,把那盤點心吃個精光,末了還意猶未盡地舔舔手指。

  「我再幫妳拿一盤。」

  啊?!何彩雲猛一抬頭,見沈閱明還坐在她身邊,她本來以為他早就走掉了。剛剛只顧著吃得高興……完了!那她那副餓了三天三夜的餓死鬼吃相,不全都入了他的眼了?

  何彩雲樂極生悲,幾乎快哭了出來,手上還拿著空盤子,臉上的神情似乎是想把它藏起來,好掩飾她的犯罪證據。

  沈閱明雙眸晶亮地直瞅住她。「盤子給我呀,妳把它放在背後做什麼?」他還沒見過哪個女孩子吃東西這麼痛快的,尤其是在有異性的場合。

  何彩雲又瞪了空盤子一眼,羞紅了雙頰,有點不甘願地把盤子遞給他。「我不吃了。」她口是心非地道。

  「我要吃呀,妳剛剛吃的那是什麼?看起來好好吃。」

  「是杏仁瓦片,蘇菲亞的杏仁瓦片,全世界第一,學姐一定是在那裡買的。」

  好厲害!沈閱明佩服地想著,一吃就知道是哪家麵包店做的,她那圓滾滾的身材還真是其來有自。

  「還有其它妳特別喜歡的點心嗎?我再幫妳拿一些過來。」他壓根就不把她剛剛說的「我不吃了」當真。

  何彩雲沮喪地瞪他一眼。難道她臉上活脫脫寫了「貪吃鬼」三個大字嗎?唉,罷了,罷了,橫豎在他面前也沒什麼形象了,索性吃它一個飽。

  「我不挑食的,什麼都愛吃,你隨便拿好了。」她老實答道。

  好坦白有趣的學妹啊!他敏捷地穿過人群,很快地又端回來兩盤點心。

  何彩雲順手接過盤子,卻沒急著動口,她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別的地方了。

  「學姐真是漂亮……」她半是喃喃自語。

  沈閱明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落雁的確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女孩了。」他客觀地評論道。

  當初,原沒有計畫這麼早就交女朋友的,因為還得念四年大學,再加上兩年兵役。可是當一位校花級的美女主動表示好感,似乎沒有一個男人拒絕得了。

  他沈閱明也不過是個平凡普通的男人。他又看了被眾人圍繞、像眾星拱月一般的楚落雁一眼,很快地把注意力拉回來,這個話題有點無聊。

  「你不過去陪她嗎?」何彩雲有點奇怪地問。

  「她旁邊已經有很多人了,不差我一個。」就算是情侶,也用不著時時刻刻都黏在一起,那會讓兩個人都窒息。

  「可是,你一直和別的女生講話,她不會生氣嗎?」

  「妳放心好了,她沒那麼小家子氣的。」大致說來,楚落雁是令人滿意的。她雖然是個千金小姐,平常會有些驕縱、會有些任性,倒是不會亂吃飛醋。不知是對他太有把握,或是對自己太有信心。據他猜想,以上皆是。

  何彩雲一點也不覺得女孩子介意自己的男朋友一直和別的女生說話叫小家子氣。也許是因為說話的對象是她吧,誰也不會那麼不長眼的,把她何彩雲當成是一號對手。

  「學妹,今年籃球隊的新生,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手?」他談起自己最感興趣的話題。

  啊?!她哪知道!何彩雲一時不好承認。升上二年級以後,她就不再去看球了。他會不會猜到她以前只是為了去看他打球?「我不知道耶,現在功課比較忙,我沒時間去看了。」她慌張地找著借口。

  這也沒什麼啊,她幹嘛一副心虛的表情?籃球隊的球迷來來去去,她能維持幾乎一整年,每一次都到場,已經很難得了。「那妳看不看NBA籃球轉播?」

  「偶爾也看。」

  沈閱明眼睛一亮!「昨晚那場也看了嗎?u

  「看啦!」

  「史塔克頓那一記三分球好厲害,是不是?那麼遠,又是從那種角度,真是精釆絕倫!」他說得眉飛色舞,好像那一球是他自己投進的。

  何彩雲忍住笑地點點頭。瞧他興奮的語氣,真像是個小孩子似的。

  「妳有特別喜歡的球隊嗎?」

  「當然是爵士啊!」這還用問!

  這可沒什麼當不當然的。沈閱明聽得開心,忘情地又順手摸摸她的頭髮,「小不點,孺子可教也。」

  小不點?怎麼又這樣喊她?何彩雲哭笑不得。她矮是矮,可不小哪!這麼大一坨,他沒見到嗎?「別喊我小不點。」她嘟囔著抗議。名不副實的綽號聽來滑稽。

  「好,好,小不點,放心,我想妳還會長高的。」他安慰道。心裡覺得就算她不再長高,這樣又矮又圓也挺可愛的。

  「學長,」她義正詞嚴地再次抗議,「我有名有姓,請不要在未經當事人同意下幫我取綽號。」

  「好吧,好吧!」沈閱明仍是滿臉笑意。這個小學妹逗弄起來比他家的狗兒胖胖還好玩。「我鄭重道歉,何小不點兒學妹!」他沒啥誠意地答道。

  哪有人這樣的!何彩雲氣結。她的偶像呢,怎麼原來是個小頑童!

  還來不及說什麼,沈閱明又開口了,「好啦,學妹,他們在喊我過去幫忙切蛋糕了。妳在這乖乖等著,我一定幫妳留最大的一塊。」

  眼看著他走開,何彩雲有一絲不自在地端坐在沙發上。滿室喧嘩的笑語中夾雜著陌生的音樂,她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餅乾。其實已經不是真的想吃了,只是在這種場合,一個人枯坐,卻什麼事也不做,顯得很奇怪。她從來沒有習慣主動去和陌生人攀談。

  有點想回家了。若是她悄悄地走開,也不會有人注意的。反正她人也見到了,又陪他說了那麼些話,也該心滿意足了。沈閱明說要拿蛋糕過來,可能只是隨口說說;今晚他算是男主人,哪能只顧著招呼她呢?

  她站起身,打算往門口走去。

  「妳要回去了嗎?至少把蛋糕吃完吧。」一道低沉悅耳、她今晚已經聽得很熟悉的聲音阻止了她。

  何彩雲只好再度回到沙發上坐好。他記得呢!心裡覺得每和他多說一句話都是自己賺到了。唉,可惜,楚落雁一年只過一次生日。

  吃完了蛋糕,還是不得不起身告辭。她沒有直接向女主人道別,她那兒可還熱鬧著,她是擠不進去的,跟沈閱明交代一聲也就是了。

  沈閱明也沒挽留她,別人似乎都是結伴來的,小學妹自己一個人,還是別留得太晚。他走到楚落雁身邊,低頭跟她說了幾句,便跟著何彩雲身後往大門走。

  「學長也要走了?」何彩雲看了一眼腕表,訝異地問。

  「是啊,還得去趕火車回學校。」

  「喔。」她簡單地應了聲。一日之間南北奔波,當人家的男朋友的確辛苦。可是有了楚落雁那樣的女朋友,所有的男人都會甘之如飴吧?

  「妳走路來的嗎?」

  「是啊,我家走兩條街就到了。」

  「那我順便送妳回去好了。」

  何彩雲受寵若驚,「不,不用了!我家和火車站不順路。」

  「多走幾步路沒關係的,我答應過落雁會把妳平安送回家。」

  原來是楚落雁的意思,沒想到她對自己這麼體貼周到。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大門,穿過精緻的花園,步上馬路。

  夜晚的住宅區十分寧靜,不見人跡。兩人的足音顯得格外清晰。一輪滿月高掛在東方的高空,清朗的天色萬里無雲。

  「今晚的月色很美,正好適合散步。」

  何彩雲也仰頭看了一眼圓月,心中頗有同感。只是,走在他身邊的人,似乎不該是她。

  「學長也常常和學姐在月光下漫步?好浪漫啊。」

  「不,她比較喜歡彩色的霓虹燈。」霓虹燈下的各家精品店。這句話並無任何褒貶之意。楚落雁雖是他的女朋友,不過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沒有人有權將自己的喜好強加在別人身上。

  鮮艷的霓虹燈當然比那清冷的月光來得引人注意,何彩雲也同意。

  兩個談不上熟識的人沐浴在月光中,相差懸殊的兩道影子在身後跟隨著。長短差距頗大的步伐漸漸趨於一致,和諧的足聲踩在柏油馬路上有一種天然的旋律。不久之後加入一組悅耳的口哨聲,在靜夜中迴盪。

  何彩雲安安靜靜地聽著。綠袖子,野玫瑰,菩提樹。每一首曲子都是她熟悉的。到了巷子口,該轉彎了,她仍是慢慢地向前走去。一轉彎就到她家門口了,會來不及聽完舒伯特的搖籃曲。

  「咦!是不是走錯路了?」沈閱明吹出最後一個音符後才問道。

  何彩雲想起他還要趕火車的,有點愧疚地說道:「剛剛就該轉彎了,我沒注意到,學長搭幾點的車?」

  沈閱明不在意地答道:「不急的,就算錯過這一班,改搭下一班車就好了。」他此刻一點也不想走出幽靜的巷道,回到嘈雜的大馬路,把自己塞進那令人窒息的車廂中。

  何彩雲一聽,也安了心,覺得他說的並不是客氣話。「那我們還有時間到前面的公園坐一下嗎?學長的口哨吹得真好聽,我可以點歌嗎?」

  沈閱明微笑地點點頭,「小何學妹,妳是不是發現自己有個很愛現的學長?待會兒可不要點首我不會的曲子,害我出醜啊。」

  「你不會的曲子,我恐怕也點不出來。學長會吹口哨,那應該也會唱吧?」她心裡是肯是的。他的聲音醇厚,肺活量又足,肯定唱得極好。

  「我若是說自己不會唱,豈不就是承認自己只會胡吹了?」他玩笑地反問道。

  「當然不是胡吹啦,好聽得像是天籟。」她誇張地讚美道。

  「多謝抬舉。我只好說妳對天籟的標準訂得可真低。」

  何彩雲有點同意他的說法。今夜之後,她對他再也不可能有客觀的評斷。之前她從沒聽誰說過,他既會打球又會唱歌。

  「你會常常和學姐去KTV唱歌嗎?」她好奇地問道。

  「她常常和其他的朋友一起去。不過,妳別不信,我從沒去過KTV,是個標準的土包子。」

  「我也沒去過啊!」何彩雲笑道,「土包子不止你一個。學姐不會抱怨嗎?你有這麼好的嗓子,不去KTV大大秀一下,豈不可惜?」

  「她從沒聽過我唱,根本不知我唱得如何,有什麼好秀的?」

  何彩雲有點奇怪。善唱的人總是愛唱,尤其是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哪有故意隱藏自己優點的道理?

  沈閱明見她疑惑的眼神,繼續說道:「妳瞧,我總不能跑到她眼前跟她說,來,妳坐好,我唱歌給妳聽吧!唱歌也是需要看心情的。我是標準的眾樂樂不如獨樂樂。」

  何彩雲有些失望。他連在女朋友面前都不唱了,怎麼還會唱給她聽?可是他剛剛明明答應過了……「學長,三人才叫眾,這裡只有兩個,不算違反你的標準吧?」她期盼地說道。

  「我沒說不唱啊!」他瞄了一眼她希冀的小臉,好笑地說道:「不過待會兒可別把耳朵塞起來。」

  「怎麼可能!就算是聽見鴨子叫,我至少也會喊三次安可的,你放心。」

  「鴨子叫?妳的標準果然低得不可思議。好吧,妳想聽哪首曲子?」

  何彩雲低頭想了一下,「菩提樹?」這首曲子他方才吹過了,旋律節奏都絲毫不差,想必是他十分熟悉的。

  小公園的外圍正好種了一排菩提樹,婆娑的枝葉在月光下隨風輕舞,葉面閃著微光,當然是比密室中的小螢幕更適合的場景。

  兩人並肩在長條椅上坐下。初秋的微風將幾片枯葉吹離枝頭,飄落在椅面上,灰塵肯定也是不少的。兩人誰都不在意。這樣美好的夜,誰還會去在意灰塵呢?

  他伸長腿,雙手環胸,安適地閉著眼,輕輕吐出前兩句,歌聲融入寧靜的夜色--

  「Am Brunnen vor dem Tore

  Da steht ein Lindenbaum

  Ich traumt in seinem Schatten

  So manchen suBen Traum

  Ich schnitt in seine Rinde

  So manches liebe Wort

  Es zog in Freud und Leide

  Zu ihm mich immer fort

  ……」

  何彩雲也閉著眼,沈醉地聆聽著,已經不在乎是偏見還是客觀。他的歌聲真美得不可思議,而且只屬於她,連楚落雁都沒聽過,這讓她格外有一種擁有他某一部分的快樂。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天……

  他也不會忘記的。雖然多半是因為,今天是他女朋友的生日。

  一曲既罷,他意猶未盡地又唱了兩首搖籃曲,覺得自己從沒唱得這麼好過。今晚他的聲音狀況極佳,又有清風明月相伴,再加上一位知情識趣的同伴。她當然是愛聽的,他志得意滿地想著,雖然沒有聽見掌聲。

  「學妹,妳的安可呢?我真唱得比鴨子還難聽嗎?」

  何彩雲只是忘情地凝視著他,說不出話來。

  「喂,我唱搖籃曲,可不是要哄妳睡覺的。好學妹,醒醒吧!」他含笑說道。她臉上全然是沉醉的表情,這比任何讚美的話更得他心。

  她還能說什麼?忍不住怨怪地瞪他一眼。這人分明是她命中的魔星。今晚她來參加楚落雁的生日宴會並不是為了看到這樣一個他。為什麼他不肯安分地停留在偶像的地位就好?有一張俊美的臉孔,在球場上奔馳的片刻間意氣風發、無所畏懼。

  她只要擁有一張剪報就滿足了。他應該是那樣的啊!說兩句話就帶上一個機車芭樂的,故作有趣的滿口粉絲粉腸,反正就是非要表明他不屑去學那三十七個國語注音,把ㄏㄈ分得太清楚就落伍了。

  他為什麼不是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運動員?

  「你學過德語?」她惱怒地問,「還會唱德國民謠?」

  「有空時,我常會去德文課旁聽。」沈閱明奇怪地看她一眼,她語氣中的不悅清晰可辨。「怎麼啦?這得罪妳了嗎?妳特別討厭德國人?妳知道的吧,不是每個德國人都是希特勒。」

  我沒有討厭德國,她在心中答道,但是我討厭你。像你這種男生,既然有了女朋友,就該把自己藏起來,怎麼好到處招蜂引蝶、讓人意亂情迷?

  「你的德語唱得滿像那麼一回事的。」她猶自不甘心地讚美道。

  「我是唱的比說的好聽。在家裡把費雪狄斯考的唱片多聽兩遍,就滿可以唬人了。如果要用德語交談,就只能乾瞪眼了。」

  「學長不是讀企管的嗎?怎麼會跑去學德語?」要講實用性,也該是學英語或日語吧?

  「這……純屬業餘愛好,不是日後吃飯的傢伙。」就連他的同學都覺得他莫名其妙,就算是學西班牙語都實際得多,更別提德文拗口又難學。「妳知道,我未卜先知,知道我日後會在一個小學妹面前表演,讓她大吃一驚。」

  原來是存心跟她過不去。唉!

  「學妹,好好的怎麼歎氣?是不是中瓊瑤小說的毒太深了?來,笑一個,給妳五毛錢!」

  應觀眾要求,何彩雲果然淺淺一笑。「五毛錢拿來,不准多,也不能少!」她把一隻圓圓潤潤的小手直伸到他眼前。

  「別小氣了,再多笑一個,湊成一塊錢吧。」

  何彩雲硬是忍著,不肯放鬆唇角。「這給你一個教訓,做不到的事,就別胡亂開口,學長。」

  輪到沈閱明歎氣了,他誇張地拍了下額頭。「居然被小學妹給教訓了,真不給面子。」

  「不要你的五毛錢,再唱一首吧。」她意猶未盡地央求道。

  「我聽妳的音質不錯,應該也是個愛唱的。這樣吧,我們合唱一首?」

  「我可一點也不懂德文啊。」她有些窘迫地迴避。

  「學妹,妳就認定我那麼崇洋媚外,一首中文歌都不會?」好小氣的學妹啊。

  何彩雲苦惱地想著。聽了人家那麼多首歌,好像也不應太小家子氣。她想了老半天,想到一首歌詞最簡短的。「花非花,會唱嗎?」

  「是白居易的詞嗎?我應該還記得。」

  清亮的女聲和著極富磁性的男中音很有默契地同時響起: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露無覓處。」

  「安可!妳唱得很好嘛。再來一首獨唱?」

  聽得出來是真心誠意的讚美,何彩雲比較有信心了。想來在他眼中,自己也不是一無是處。停頓了片刻,她定下心神,開始的第一個音略帶顫抖──

  「月亮出來亮旺旺,亮旺旺!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女孩子唱起情歌,真是別有韻味。曲中那迴盪再三的「哥啊」是誰?是不是已經出現了?沈閱明幾乎是羨慕地想著。

  「小河淌水?小何學妹,妳把這首歌唱得這麼動聽,可不會因為妳就像這首歌一樣愛哭,一天到晚淌水吧?」他故意取笑,想要趕走那種心動的感覺。

  何彩雲立刻不甘示弱地回嘴:「小明同學,那你幹嘛那麼無聊,把小雞和兔子關在一起,一天到晚數牠們有幾隻腳?你和牠們有仇嗎?」

  沈閱明哭笑不得。他那麼大個兒,被叫做小明,真是滑稽。這學妹不僅歌唱得好,反應也忒快。「小何同學,是我失言了,妳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計較了吧。」他爽快地賠罪。「不過,光是一首安可曲是不夠的,像我這麼好的聽眾可不是天天碰得到的喔!」

  何彩雲不願讓他失望,何況這機會恐怕是絕無僅有的。她把自己最心愛的一首歌唱了出來:

  「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啊……

  微風吹動了我頭髮,教我如何不想他?

  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啊……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他?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游。啊……

  燕子你說些什麼話,教我如何不想他?

  枯樹在冷風裡搖,野火在暮色中燒。啊……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教我如何不想他……」

  教我如何不想他……最後一句在風中迴盪,兩人沉默了片刻,既沒有掌聲,也沒有交談。何彩雲低著頭,不敢看他一眼。他是不是聽出什麼了?她心裡後悔極了,隨便唱首小星星什麼的,都比這首恰當。

  教我如何不想他──

  「好啦!最後一首了。」她故作大方地說道,不願他今晚記住的是這樣特別的歌,她選了一支輕快活潑的曲子:

  「我是一個小傻瓜,吃了兩個大西瓜,買了三個洋娃娃,捉了四個小青蛙,五個指頭本領大,牽著六匹馬,拿著七朵花,八朵花,九朵花,十朵花兒到了家。我是一個小傻瓜,小傻瓜……」

  我是一個小傻瓜呀,小傻瓜。

  註:〈教我如何不想他〉作詞者劉半農

  〈小傻瓜〉作詞者趙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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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考完下學期的期末考之後,楚落雁也跟著畢業了。

  現在她再也無法從誰那裡知道他的消息。

  聯考放榜了,楚落雁也考上北部的學校,雖然和他並不是同一所大學,至少已在同一個城市。近水樓台,又不用像高中情侶一樣遮遮掩掩,想必兩人的感情會更進一步。

  而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更認真地唸書,好確保萬無一失的在一年後能和他上同一所大學,那時候……

  那時候,她又能如何?她的平凡和楚落雁的美麗,仍是無可改變的事實。

  理智告訴她,到頭來唯一的差別,大有可能是他們的結婚喜帖,他可以親手交到她手中,而不需經過郵寄。

  這一年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地過去了。何彩雲如願地在榜單中看到自己的名字。心中半是埋怨,半是慶幸。命運待她真是不厚道,為什麼沒有讓她在考試當天拉肚子,或是出點小車禍什麼的,好讓她可以理所當然地選個別的學校。

  誰都愛和她作對,這其中以她自己為最。

  離家的前一晚,她整理行裝,一兩百張唱片中只挑了三張,舒伯特的聯篇歌曲集。他的最愛,也是她的最愛,他倆崇拜的是同一個神祇,除此之外,沒有共通之處。

  她把旅行袋的拉煉拉上,口中一邊哼著,我是一個小傻瓜呀小傻瓜。

  心中暗罵道,小傻瓜很快就要變成大傻瓜了。


  她一直忍耐著不刻意去尋他。整座偌大的校園,她的理智說不夠大得足以避開他整整兩年。她的感情卻回答,也不是小得可以讓她第一天踏進校園,就與他不期而遇……

  「嗨,小不點,好久不見,妳長高了。」他那醇厚如酒的男中音不高不低地響起,既沒有驚喜,也不顯得陌生,彷彿他們昨天才見過面似的。

  已經是初秋了,天氣仍十分炎熱。何彩雲走了一條她已經走慣了的小路。兩旁是長著長鬚的老榕樹,佝僂著高大的身子,枝葉在頭頂上交錯,擋住灼灼的暑氣。

  她勉強壓抑住心中的興奮,恭恭敬敬地答道:「學長好。」

  「小何學妹,妳德文系還讀不到一個學期,就把德國人那一板一眼的功夫學了個十足十,好厲害哪!」

  「哪及得上學長。你才念了兩年多的企管,也已經把生意人那種表面上吹捧、暗地裡損人的本事都學全了,這才厲害哪。」

  「好個伶牙俐齒,辯論社那些尖嘴利舌的傢伙一定不會放過妳。」

  「我對辯論社沒有興趣呢,學長。」何彩雲甜甜一笑,「我比較想去你們籃球社打大前鋒的位置,你歡不歡迎啊?反正我現在長高了嘛。」

  「是長高了,恭喜妳正式脫離侏儒的行列。我們學校旁邊有一所幼稚園,那邊的小朋友若是要組籃球隊的話,大前鋒的位置非妳莫屬。」

  「這叫做五十步笑百步,你自己都是個矮子,還敢取笑我?」

  「是,是,妳下午有空嗎?我這個大矮子請妳這個小矮子去吃飯如何?我和落雁約好了,一起去吧,妳們也很久沒見了吧?」他又習慣性地摸摸她的頭髮。嗯,高度剛剛好,順手極了。

  下午有課也不打緊,和他一起去吃飯呢!可惜人家女朋友也在場……她還有什麼好抱怨的?自己可是去當電燈泡的。

  「好啊,只要你不怕被我吃垮。學姐最近好嗎?」她意思意思地問了一句。

  「她很好,美麗如昔。」老是在減肥期。他怎麼也搞不清楚,幹嘛非得從模特兒身材減成芭蕾舞者的皮包骨不可?唉,像小何這樣的身材有什麼不好?

  當然,他也愛她如昔。何彩雲只能暗暗歎氣。在這場美麗的愛情故事中,已經注定自己只能當個偶爾出場的配角。但是,人要懂得知足,偶爾總比沒有來得好。

  「你要去接她嗎?」

  「已經說好她自己過來,我們先去餐廳等她,順便我把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跟妳介紹一遍,免得這四年把妳餓壞了。」

  「要餓壞我,那可不容易呢,」何彩雲曲起渾圓的上臂,做出大力水手的招牌動作。「我本錢雄厚!」

  小學妹說話還是跟以前一樣有趣,「只要一和妳說過話,我肯定胃口大開。妳知道嗎?妳比任何開胃菜更能促進食慾。」

  再美味的開胃菜,一等主菜上了桌,還是免不了被撤下的命運。「學長,這也算是讚美嗎?我長得一點也不像鹽酥花生米。」

  「花生米有什麼不好?挺好吃的!怎麼我們一見面就一直談吃的?說得我肚子都餓了。」

  「這能怪我嗎?」何彩雲覺得冤枉,「是誰提議要請吃午餐的?我想你和學姐在一起,一定不會談這種太營養又沒氣質的話題。」

  「妳以為我都和她談什麼?尤里西斯的讀後感?」

  「那只是起碼級。你沒有在星光下對她朗讀一段漂鳥集嗎?讓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葉?或者是夜鶯頌,想起了花神、戀歌、陽光和舞蹈?」

  「嗯,烤夜鶯可能不太好吃,瘦了點。」

  「啊,學長,你破壞了我對愛情所有美麗的幻想!」

  「我是在教妳第一課,愛情只會從幻想的泡沫中誕生。」

  「居然這麼說!學姐應該把你留校察看,或是直接退學的。」

  「好幸災樂禍哪!妳放心好了,彩色泡沫很廉價的,一小撮肥皂粉就可以了。」

  進了餐廳,兩人找到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大面的玻璃窗外植了一排修長的翠竹,枝葉聘婷,映入眼簾。

  「先點一兩樣點心吧,我怕妳待會兒餓昏了。」沈閱明看著菜單邊說道。

  「學姐不是快到嗎?不等她來再一起點?」

  「我向來不會把她約的時間太過當真。」楚落雁覺得遲到是女人的特權,特別是對一個美麗的女人而言。

  何彩雲自然也希望她來得遲,於是開開心心地點了乳酪蛋糕。他們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從NBA本周的十大好球談到喬哀思的小說拍成的電影「逝者」開頭的雪景--

  雪落在那片肥沃平原中央的每個地方,落在那些光禿禿的丘陵上,輕柔地落在更遠處的亞倫沼澤上,輕柔地落進香濃河出海處陰暗險惡的波濤中。雪也落在邁可福瑞長眠之處的每個角落……

  他記得小說最後一段的前半部,她讀得比他更熟,可以背到最後一句--落在一切活人與逝靈的身上,他的靈魂就慢慢失去了知覺。

  他的靈魂沒有失去知覺,正慢慢醒了過來……

  楚落雁並沒有遲到太久,兩人其實都很有耐心等久一點的。

  她穿著一襲無袖的連身洋裝,雪紡紗的裙襬隨著她輕巧的步履在纖細優美的小腿上飄揚,微卷的頭髮染成金紅色披在肩上,讓她那張完美的臉孔更顯得白皙晶瑩,驚艷的目光一路跟隨著,直到她走到沈閱明身邊坐下。

  意外的見到何彩雲也在座,她有些驚訝,倒沒有不高興的意思。

  「學姐好。」何彩雲仍是乖乖地問候。

  「何彩雲,妳怎麼會在這兒?」

  「我和學長讀同一所學校,剛剛在校園裡正好遇到了,學長太客氣了,請我吃午飯,希望學姐不要介意。」何彩雲不厭其煩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我有什麼好介意的?」楚落雁很有度量地笑道。是何彩雲又不是別人。瞧她還是一副心寬體胖的模樣,既然見著了,當然還是好朋友。「對了,妳念哪一個科系?」

  「德文。」何彩雲歎著氣說道。那些又長又難背的單字讓她吃盡了苦頭。

  「德文?」楚落雁瞪大了眼睛,「聽說很難念的。妳和閱明一樣喜歡自討苦吃。」

  「學姐,我們不要再提德文了,它會讓我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那我覺得妳選對了,多念一點德文,妳就不用去媚登峰了。」

  「說的也是。」何彩雲略帶一絲自嘲地答道。

  沈閱明並不覺得楚落雁的話有何幽默之處,毋寧說是稍帶惡意的嘲諷。他伸手招來服務生,不想讓眼前的話題繼續下去。

  「落雁,妳點什麼?」他瞄了精美的菜單幾眼。

  「羊小排好了。不過,待會兒主菜你得幫我吃一半。」她迅速地計算著卡路里,幸好她早上只喝了一杯果汁。

  「小何呢?」可別也要他幫忙解決一半的主菜。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羊小排。

  「德國豬腳。」這家餐廳的豬腳很有名的,她當然要好好品嚐一下。

  豬腳?楚落雁忍不住皺眉。女孩子和男生一起吃飯,怎麼可以點這道菜?她可做不出這種沒氣質的事。先別提豬腳的吃相是怎樣都優雅不了的,光聽菜名就不夠高雅。

  沈閱明本來也想點豬腳的,可是若再加上半份羊小排,份量就有點兒太多了。他喜歡美食,可沒興趣把自己給吃撐了。

  點好了菜,服務生走開,餐桌上一片沉默,三個人之間似乎找不到什麼共同的話題。何彩雲有點窘,自覺是個多餘的第三者,打擾了一對情侶。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其實並不覺得渴。玻璃杯放回桌面時輕輕的碰撞聲,聽起來有些刺耳。

  其餘兩人似乎並不覺得氣氛有何異常,幸好前菜很快就上桌了。

  沈閱明邊撥弄著盤中的沙拉,邊說道:「對了,落雁,下個週末,我們班上要去河邊烤肉,歡迎攜伴參加,妳有沒有別的活動?」

  「應該是沒有。」楚落雁想了幾秒鐘,不大確定地回答。去河邊烤肉好像有點無聊,不過反正到目前為止也沒什麼更有趣的事。

  「小何,妳如果沒事也一起出來玩吧。」

  「這……不大好吧?」何彩雲遲疑著。燈泡就算不亮,掛在那兒還是很礙眼。「大家都是雙雙對對,我去湊熱鬧有點尷尬。」

  「妳放心,不是每個人都會帶朋友來的。而且那地方風景很漂亮,像是世外桃源,妳不去包管妳會後悔。」沈閱明熱心地遊說著,心裡想著:有學妹一起去,一定很好玩的。

  「學長,你是觀光局的發言人嗎?好像在拍宣導短片哦!」何彩雲忍不住取笑道。十分心動,不用山明水秀,光他一人就是極佳的觀光景點啦!

  「真的一點都不誇張。」沈閱明仍極力鼓吹著,「不僅有美景,還有美色。妳沒聽說我們企三甲的男生個個都是美男子嗎?」

  何彩雲噗哧一笑,「我只聽過企三甲的男生,個個都是吹牛大王,而且學長還是王中之王。」

  自己的男朋友這麼熱心地邀請別的女孩子出遊,楚落雁再好的風度都有點不是滋味了。

  「閱明,你們班上那個王大胖不是沒有女朋友?正好介紹他們認識。我看他和何彩雲真是天上一對地上一雙,不過絕對不可以讓他們同乘一部機車,會把車子給壓垮的。」話中免不了帶了三分尖酸。

  「學姐顧慮得很周到,如果能有坦克車來接我,會比較保險。」對於類似的批評,何彩雲早練就了金鐘罩鐵布衫。

  沈閱明不悅地看了楚落雁一眼。王大胖哪配得上靈秀的小何學妹!而且小何一點也不胖,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輕輕鬆鬆毫不費力地一把將她抱起來。

  可是當著學妹的面,和女朋友弄得不愉快,她也會很尷尬吧?「學妹,只要妳肯來,什麼車都沒問題,那就這麼說定了。」

  「好厲害!真弄得到坦克車?」她邊切豬腳邊說道。

  「那有什麼問題!妳不知道我表姨的表嫂她表哥的表姑丈他家裡那隻小狗是前前任國防部長的表親嗎?」

  「這可表到西伯利亞去了。」何彩雲揶揄道:「學長,我看你不只吹牛皮的功夫一流,耍嘴皮的功夫也不遑多讓,還一點都不打結呢。」

  「承學妹不棄,在此謝過。」他說得高興,還掉文呢。

  「閱明,」楚落雁鶯聲燕語地喊了句,「我吃不下了,剩下的羊小排都給你了。」她秀秀氣氣地放下刀叉,拿起餐巾在唇角輕按兩下。

  沈閱明把她盤內剩下的羊小排全撥到自己盤中,眼睛卻望著對面何彩雲盤中那皮脆肉嫩的豬腳。看起來真的好好吃,光瞧她爽快地一口接一口,就覺得真是人間美味。

  他認命地解決掉自己點的魚排和那半份羊小排。

  他其實也可以把那些殘羹剩菜留在盤中的,可是楚落雁會說他太浪費。他覺得勞累他的胃要比勞累他的耳朵來得輕鬆。

  女友有事,男友服其勞,大概也是天經地義。

  三兩口把他點的、還有不是他點的食物嚥下肚,他重回剛剛的話題,得先把時間敲定。

  「小何,」老是學妹學妹的喊也太累贅了,「那就說定了,禮拜六早上七點去接妳。來,先把地址電話寫下來。」他立刻掏出紙筆,不容她猶豫。

  何彩雲心知有些不大妥當,她可一點也不想認識王大胖王小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想點頭又有點心虛地瞧了楚落雁一眼。「學姐……」

  楚落雁並不覺得何彩雲去或不去有何差別。「你去張羅你的坦克車吧。我先說好,我可不坐你那台野狼125哦,安全帽一戴,什麼髮型都別提了。」她老早覺得沈閱明該去買部車,又不是買不起。她也不是非藍寶堅尼、法拉利不坐啊,雙B一部要得了多少錢!

  「沒問題,我去跟表哥借休旅車,載兩位女士綽綽有餘。小何,用不著表到西伯利亞去了,我表哥就住隔壁。」

  「那我就去幫你穩定一下重心好了,」何彩雲戲謔地答道,「免得車身太輕盈,開到山溝裡面去了。」


  天氣很好,氣象局發佈的降雨機率卻高得離譜。

  一行十來人,七、八部機車,再加上兩三台汽車,各自找了空位停好了,便一路吱吱喳喳地穿過多石的岸邊,一個個挽起褲管,脫下鞋襪,把腳丫子踩進映著天光雲影的溪水中。

  暑氣略消,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沒啥閒情去欣賞美麗的風景,便急急忙忙地把烤肉爐架了起來。先滿足了肚皮,才有力氣去談些風花雪月的事啊。

  何彩雲認分地也跟著忙了起來。升火烤肉這些活自然難不倒她,美食主義者通常也是烹調高手,而且她也不是可以等著讓人伺候的那些人之一。

  大伙吃飽了、喝足了,便有人提議沿著溪水往上遊走,去探探有沒有更好的風景。何彩雲也興致勃勃地想跟那幾個男生去探險,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沈閱明在內。雖則河床的地勢有點陡,但可以攀爬的大石卻不少,應該不會有什麼困難的。

  可人家不讓她跟,認定她手腳笨拙,怕會拖累大家。幸好反對的不是沈閱明。何彩雲只好安分地留下,就在溪邊玩玩水。

  開路先鋒一行五、六人在溪谷中走了一段,溪水清澈,水量豐沛,愈往上走,林木愈是深幽,已經不見一絲暑氣。陽光偶爾會透進幾縷金絲,在潺潺的水面上像小精靈似地躍動。他們選定的是下方河谷的兩條支流之一,這一條比較陡峭,似乎也比較值得冒險。方才沈閱明是很願意何彩雲一同上來的,雖然她身形稱不上纖細,他總覺得她走路的樣子十分自然輕巧,一點也沒有笨拙的樣子,就算有什麼事,他也一定拉得住她的。為什麼其他人會覺得她是累贅,他怎麼也想不通。

  可惜人家說了一句反對,她便打了退堂鼓,大約也是有點怕這溯溪的辛苦。要不有她一起上來,肯定好玩得多。

  至於好玩在哪兒,他一時也說不出。

  崎嶇的山坡上,一棵筆筒樹長得高大異常,樹不是一叢肥碩的姑婆芋,兩三棵山櫻尚未到花季,深綠的枝葉與褐色的光亮樹幹別有可觀之處。

  他心中不由得再次惋惜起小何沒一同上來。她很喜歡這種樹,雖則平地上也常見,但長在山野之間就是不一樣。再過幾個月,開出一簇簇紅色的小花,就像枝頭掛著美味的點心似,讓人食指大動。花瓣曬乾可以泡茶,果實可以做成蜜餞。

  他以前不知道,山櫻除了用來賞花之外,還有這許多用途。直到他們初識的那一天,他送她回家,在路邊偶爾看到一株枝濃葉密的山櫻,那是一個秋天的晴朗夜晚,有很美的月色,很美的星光。

  哦,那一天也是楚落雁的生日。小何眉飛色舞地說著把山櫻花做成糕點的美味。好一個可愛的小老饕!

  他們經過了山櫻樹蔭下,又往上走了幾十公尺,要再前進似乎已經不可能了。

  這段隨性的冒險得要告一段落了,水流有點急,也許只是因為落差太大的關係……

  也許不是。沈閱明忽然想起氣象預告說午後山區會有雷陣雨。

  「喂,我們該回去了,上游可能在下大雨。」沈閱明微皺著眉,心中有些不安。

  「沈閱明,你別掃興了,就算下雨也只是一點小雨,水量又不大,我們才走了這麼點路……」

  「我擔心下面那些人,如果到河裡去玩水,又沒注意到水變急了,會有危險。」半數的男同學都上來了,剩下的幾位四體不勤,好像沒一個會游泳。如果女孩子有什麼事求救,恐怕沒一個能派上用場。

  「有女朋友的顧慮的就是不一樣。」方纔還反對的人低聲咕噥著,「那我們趕緊下去吧。」大家高高興興地出遊,到最後要是上了電視新聞,不就糗大了嗎?

  一群人用比剛剛上來要快得多的速度往下走,方纔那溫柔清亮的潺潺溪水似乎愈來愈激昂……

  沈閱明走在最前頭,幸好沒多久就回到原來休息的地方,大部分的人都留在水邊。他見到小何坐在溪水中一塊大石上,光著的雙腳半浸在水裡,不時濺出一大片水花;然後她走進水中往岸上走,變得湍急的水流讓她的腳步有些不穩。本來只漫到小腿的水深已淹到膝蓋。她似乎也意識到危險了,臉上有一絲驚慌,費力地挪動著雙腿……

  沈閱明遠遠地就見到她站立不穩的小小身子,不禁驚喊了一聲:「小何……」

  何彩雲無助地往聲音的來處看了一眼,來不及回答,急驟的水勢已將她衝入水中……

  沈閱明死命奔向她落水的岸邊,只來得及脫下笨重的鞋子便躍進水中向她游去。強勁的水流將他沖了開去,他奮力地擺動雙臂,一心一意只想趕到那個連頭都快要無法冒出水面的人兒身邊……

  耳中除了奔騰的水聲之外,還隱隱約約有一陣嘈雜的呼喊,他卻聽不清楚……


  何彩雲迷迷糊糊地吐出幾口溪水,一張眼,頭頂上不再是朗朗的青天,灰色的濃雲遮掩了半邊天空。她驚魂未定地坐起身,及肩的黑髮凌亂地滴著水,身上的長袖方格上衣和及膝的牛仔褲全都水淋淋的,蒼白的嘴唇猶自哆嗦著。

  「妳還好嗎?」一個溫暖的男聲在她耳邊問著。

  她費力地點點頭,抬眼望進一雙關懷的眸子當中。

  沈閱明原本緊皺的眉心終於放鬆了,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氣,幾乎有一種劫後餘生的輕鬆感。一想到方纔如果沒能把她救回,那種驚懼的感覺,他想這一生中怎麼也不可能忘記。

  此刻她好好地坐在眼前,雖然有一點虛弱,卻能正常呼吸,和他一樣滿身狼狽,但卻是活生生的,可以對他點頭……極度緊張之後,他再也說不出別的,只是傻傻地對著她微笑。

  「沈--閱--明--」一個似乎熟悉、微微顫抖、滿是怒意的聲音喊著他的名字。

  沈閱明仍有一絲茫然地站起身,方才出聲的,原來是楚落雁。她的長髮濕漉漉地披在肩上,穿著一件鮮黃色的連身泳裝,顯然剛剛下去游泳過。他心中有些訝異,沒想到楚落雁連到溪邊玩水都會把泳衣帶上。他一向就知道她喜歡游泳,有事沒事就到游泳池待上半天。他也愛游泳,可是他倆作息不同,他喜歡在人煙稀少的時間下水。以她花在游泳池的時間來看,她的泳技一定相當不錯,除了體力,不會比他差到哪裡去。

  「妳剛剛也下水了?水有點急,不大適合游泳。」他猶在狀況外,不知死活地的說道。

  「你……你……」楚落雁氣得幾乎說不話來。「你……居然沒有先救我?!」淚水混合著溪水在她臉上奔流,「而……去救她?」楚落雁哭得梨花帶雨,聲音顫抖地指控著。

  沈閱明仍是滿臉不解。方才楚落雁遇上什麼危險了嗎?他好像並沒有在水裡看到她……當他一心一意想游到小何身邊時,眼角隱約看到一個黃色的影子在水中載浮載沉,原來那是……

  他愧疚地低著頭,無話可答,心中卻無一絲悔意。楚落雁會游泳,小何顯然是只旱鴨子。何況當時他的確不知道楚落雁也有危險……

  就算知道了,他會先救誰?答案原本是十分清楚的。一個是女朋友,一個只不過是學妹……

  旁觀的同學見楚落雁那楚楚可憐的模樣,不約而同地圍上去七嘴八舌的安慰。

  「這……沈閱明也不是故意的。何彩雲那麼大一團,除了沈閱明,誰也拖不動。他可是我們這一群裡最會游泳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卻有幾個人不免在心中嘀咕,怎麼可以冒險讓一個大美人香消玉殞,卻去救何彩雲呢?像她這樣的女生,校園裡隨便抓就有一大卡車,但楚落雁可是絕無僅有的。

  「其實在緊急的時候,他沒有見到妳也是正常的,妳別放在心上了……」

  話說回來,楚落雁身上那件泳裝十分鮮艷,要想看不到還真有點困難。沈閱明的視力該不會有問題吧?可聽說他兩眼的視力都在一點二以上,好得讓人嫉妒……

  眾人的疑問其實也正是何彩雲心中的疑問。初落水時,她看得明明白白,楚落雁就在她右前方不過幾尺,離岸上差不多是同樣的距離,沈閱明怎麼會先去救自己呢?她心中自嘲地回答,大概是家中前幾天拜拜,她也跟著燒了炷好香,才讓他在瞬間只瞧見了自己……

  何彩雲可不敢指望其他不管會游泳的還是不會游泳的人願意冒著生命危險跳進水裡救她。

  幸而楚落雁安然無事,要不沈閱明豈不把她怨恨到天邊去了。楚落雁會生氣也是有道理的;總之,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但,她又錯在哪裡?溪水暴漲不是她的錯,沈閱明一時識人不明不是她的錯,追根究柢,就她不該追著沈閱明不放……

  環視周邊眾人那一道道不諒解的目光射向沈閱明也射向她,雖然大家想方設法地找出了許多借口,但兩人依然成了罪人。

  她心中頓浮現一幕可笑的場景--楊乃武與小白菜跪在堂上受審,含冤莫白,有苦說不出。

  只是,兩人都似乎並不那麼無辜。她的確覬覦別人的男朋友;一個她注定得不到的男人根本就別對她太好。此刻她一點都不感激他救了自己。

  很快地,有人提供毛巾讓楚落雁先把頭髮身子擦乾,又幫她披上外衣,大家有志一同地準備打道回府。現下如此這般,主角落難,誰也沒心情繼續玩樂。楚落雁上了原來的休旅車,何彩雲可沒那麼不識相,還跟了上去。她逕自轉著念頭,誰的機車還有空位……

  王大胖早上好像是一個人來的,他大概不會拒絕載她一程吧?

  隨意用雙手把頭髮擰乾些,她濕答答地上了機車後座。王大胖看起來沒什麼特別不高興的表情,這樣她就很滿足了。

  說了自己住哪條街後,她緊抓著車後護桿。若非一身狼狽不堪,她真情願到了公車站牌就換車的。

  兩人一路無言地到了她住處的巷口。她沒有說再見。

  「謝謝。」她從皮夾中掏出一張鈔票,「這是五百塊,付未戴安全帽的違規罰單。」

  她走進巷子:心中邊想著:若沒有收到罰單,付油錢應該綽綽有餘了吧?


  「喂,沈閱明,別急著走,我有事問你!」

  沈閱明把一本厚厚的原文書放進背包裡,站起身就想往教室門口走。聽到聲音只得止步,面無表情地轉向王大胖。

  「你怎麼搞的?一臉不爽,又不是我得罪你。怎麼,還沒搞定你女朋友?她還在生你的氣?嘩!果然人長得美,脾氣也大。都兩個禮拜了,氣這麼久。」

  沈閱明不耐煩地瞪他一眼。「你喊住我不是為了打探我的感情生活吧?!」他可沒義務對誰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當然不是,只不過是隨口問問。誰有那閒工夫管那些閒事。」管閒事是沒工夫,好奇倒是有一點,不過這不是主題。

  「我是要問問你,有沒有那個何彩雲的地址電話。」

  「那天不是你送她回家的嗎?怎麼還來找我問地址電話?!」沈閱明不高興地答道。一想起這件事他就火大。那一天小何原本是搭他車的,回去時卻不吭一聲地上了別的男生的機車,那算是什麼意思!

  教室裡的人都走光了,王大胖往旁邊的座位順勢一坐,大有長談的意味。

  「還說呢!那妞兒真不上道,都還沒送到家門口,在附近的大馬路上等紅燈時,她就跳下車,把鈔票往我手中一塞,我什麼都來不及問,她人就跑了。」王大胖說到這裡,也是一肚子的不爽。

  「真的?」沈閱明倒是聽得有趣,「她幹嘛給你錢?你不會要人家付油錢吧?」

  「拜託!我是那種人嗎?她說是要付未戴安全帽的違規罰單,太瞧不起人了吧!我人長得這麼氣派,會這麼小氣嗎?又不是高速公路的超速罰單。」那可要三千塊呢,他當然就大大方方的讓她自己付啦!

  不過如果是換了像楚落雁那種大美人,就算是闖平交道的一萬二罰款,他都付得心甘情願。至於何彩雲呢,頂多付到路邊的違規停車,一千元有找。

  「你要何彩雲的地址電話做什麼?」肯定不懷好意。

  「你這不是廢話!我要女孩子的地址電話做什麼?當然是準備要把她。我跟你說,交女朋友頭一等要滿足視覺,次一等的要滿足觸覺。你那個楚落雁當然是觸覺視覺都讓你很滿足,不過我胃口沒這麼大,要求沒這麼十全十美,我只要滿足觸覺就夠了。何彩雲肥肥嫩嫩的,抱起來一定讓人連骨頭都酥了。你不曉得,那天我送她回家,她那件上衣濕答答的貼在身上,我才發現她其實也滿有曲線的。這種女生抱起來才過癮!」

  他不曉得?王大胖敢情是忘了那天是誰把小何從水裡撈上來的。他也不是沒想過小何在他懷中是既柔軟又合意的,只是聽王大胖這樣下流的形容她,讓他心中一陣子老大不痛快。什麼次一等的!還妄想他會提供小何的地址電話?到天邊去納涼吧。

  「要她的地址電話,你自己去找她問不就得了?她每天都要來上學的。」這點他倒不是很有把握。這兩個禮拜,他從沒在校園裡見過她。之前他們似乎是每天都會碰面的,雖然不是刻意約好的,但不知怎地,就是會聊上一陣。有的時候在荷花池邊,有時候在榕樹小徑……

  「以前好像隨隨便便就會看到她,」王大胖不由得發牢騷,「最近不知怎麼搞的,她好像失蹤了。你總不會要我到她教室外面去站崗吧?為了她做這種蠢事?她又不是楚落雁!」為了何彩雲去當大頭呆?會被人家笑掉大牙的。

  沈閱明愈聽愈有氣!為什麼小何就不值得人家到她教室外面站崗?她哪裡不好了?

  「這件事你自己想辦法,我幫不上忙!」他一口回絕。

  「喂,你太不夠意思了吧?同班同學耶!」王大胖語帶不滿,盯著他兩秒鐘又懷疑地問道:「你不會也看上她了吧?我說同學,你會不會太大小通吃,美醜都要了?!」沈閱明已經有了楚落雁那個大美人,還妄想別的女生,也太貪心了吧?

  什麼大小通吃、美醜都要!他又不是劈腿一族!兩者?唯一?他當然是後者。可是……可是……誰是那個唯一?

  心中頓時冒出一串問號。

  先別管問號不問號,他倒是可以理直氣壯地說王大胖根本就不配追求小何。瞧他談論她的方式,簡直就像上菜市場在肉攤上挑選一塊五花肉!

  小何是可以讓人家這樣糟蹋的嗎?!哼!

  「小何是我學妹,我關心她是應該的。她心思敏銳,長相可愛,個性幽默……」且慢!這樣老實地讚美她,豈不是讓王大胖更加不願鬆手?他頓時打住一連串的形容詞。「總之,你根本沒有誠意,就別去招惹她!」

  到底是誰在招惹她?!王大胖生氣地瞪他一眼。那天是誰放著自己的女朋友不管,只顧著英雄救美把何彩雲抱上岸?

  原本單純的急救動作,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充滿曖昧。更何況他倆不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學長學妹,有必要一副監護人的嘴臉,把追求者都擋在門外嗎?

  他也不想想,憑何彩雲那副德性,有幾個人會想去追她!

  「什麼叫做沒有誠意?你也管得太多了吧!我說她抱起來舒服就是沒有誠意?你也是有女朋友的人,難道你對楚落雁是一天到晚三炷香膜拜,其它的什麼也不做?我看有沒有誠意都只是借口,你不過是仗著自己長得帥,就想一網打盡,大魚小蝦,一個也不肯放過!」

  沈閱明聽得惱火,一時想不出話來辯駁。「反正,我是不可能把她的地址電話給你的,你死心吧!」

  小何的地址電話並不是什麼國家機密,王大胖其實很容易就可以從別的地方打聽到。小何不會接受他的追求吧?他們根本一點都不配。可是萬一她也打算修一門大學生必修的戀愛學分呢?

  王大胖也是滿肚子怒氣。只不過找他要個地址電話,不給也就算了,還要受他一頓訓!哼!他就不信連何彩雲這種貨色,他都弄不到手!

  「不給就不給,有什麼了不起。」他咕噥了幾句,連再見都不說了,轉身就往門口走去。

  沈閱明瞪著他的背影,竟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怎麼好端端的和同學鬧得不愉快?他回想王大胖那句「一網打盡」,他當然不承認,可是為什麼會覺得心虛……甚至,他必須對自己說實話,竟有點惱羞成怒?

  他的唯一當然是楚落雁,這是肯定句,絕不是疑問句。她是他所見過最美麗的女孩了。有了這麼一個人人艷羨的女朋友,他沒有什麼好不滿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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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結果,到何彩雲教室外站崗的不是王大胖,是他。

  榕樹底下,粗壯的樹幹旁環著木頭長椅,沈閱明選了可以看見教室門口的位置坐下,把書本攤在膝上,但那些字卻像是外星人的文字,在他腦海中不具任何意義。

  他微皺著眉,抬起頭看著教室,透過敞開的玻璃窗可以見到她坐在距他最遠那排座位的倒數第二個位子,始終低著頭,心不在焉地玩弄著手中的筆桿。他敢肯定講台上老師說的話她沒一個字聽入耳。

  還有二十分鐘才下課,他來得太早了。原先也沒打算要來的。早上出門的時候、上完第二堂課之後,事實上直到半個鐘頭之前,他都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傻傻地跑到她教室外。為了什麼?他到此刻還是不明白……

  鐘聲響了,他在走出後門的人群中搜尋著。沒見到她,她的個兒嬌小,一定是他看漏了。他困惑地四下張望,還是沒有。最後視線回到教室裡,發現她還留在座位上和一個男同學在說話。那個男的坐在她前面位子上,閒散地叉著手,滿臉笑意,正跟她說了些什麼。她含笑的臉孔微仰著,低低。銀鈴似的笑聲隨風傳到他耳裡。

  有些刺耳。

  那個男的體貼地幫她拿起背包,兩人肩並肩從前門走出教室。一路上仍不停地交談,她臉上的笑容始終不曾消失過。

  他從沒想過她那可愛的笑容,有一天看起來竟會這麼礙眼。

  眼看著他們即將消失在視線中,他趕上幾步,在她背後喊道:「何彩雲。」

  何彩雲沒有立刻轉過身,她停頓了幾秒鐘,似乎在考慮著要不要回應。

  她終於回過頭。「學長。」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像是戴了一個微笑面具。

  「妳還好嗎?我是說那天回家後,妳有沒有感冒?溪水滿冷的。」

  「沒有,」何彩雲淡淡地答道,「我還沒跟學長道謝呢,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沈閱明有些氣惱,這話聽起來好像她以為他是特地來討人情的。

  「一起去吃飯吧,妳下午還有課嗎?」他遲疑地問,不大有把握的。以前他們一碰面,如果剛好快到午餐時間,總是自然而然地一起去吃飯,常常連問都不用問。

  「本來我應該好好請學長吃一頓飯,向你答謝的。」她臉上仍是平靜無波,「不過今天我剛好和同學約好一起去吃飯,下午要到圖書館去找資料。不好意思,學長,改天我再請你一頓。」她愈來愈佩服自己的演技了,她應該到話劇社去報到的。灰姑娘那個惡姐姐的角色很適合她,說不定哪天她的演技會爐火純青到可以飾演馬克白夫人……

  「喔。」他一時想不出如何回答,只能失望地應了一聲。

  「對了,學長,學姐是不是還在生你的氣?」感情上楚落雁是有理由生氣的,理智上大可不必。男朋友一時視力不佳,算得上什麼大罪?可是戀愛中的人,所有掌管理智的神經八成都冬眠去了吧。她不也是如此?雖然只是一場可笑的暗戀。

  「嗯。」沈閱明含含糊糊地應道。其實他也搞不清楚楚落雁是不是還在生氣。他打過兩次電話,她都不肯接。他想,她應該還在生氣吧,後來因為忙,他也就沒有心思去探究。忙?他最近在忙些什麼?好像什麼事也沒做,鎮日神思恍惚。

  早在一個禮拜前,他就該準備好一束至少九十九朵的紅玫瑰,再安排一客至少兩千元的燭光晚餐,若是有幸碰上下雨,他更應該在她窗外淋上一夜大雨。嗯,或者用不著一整夜,日落之前再加上天亮以後各兩個鐘頭,好讓街上半數的人瞧得明明白白,差不多就可以賠罪了。

  「對不起。」惹出這一場風波,並不是她願意的。楚落雁當然不會就此將他掃地出門,就算他被掃地出門,也輪不到她來接收。虎視眈眈想趁虛而入的大有人在。她當初就不該自不量力地妄想越級挑戰。

  的確是妳的錯。這句話沈閱明沒有說出口。「再見。」他猝然說道,沒有等她回答,轉身就走。

  「他怎麼啦?怪怪的。」一旁看得莫名其妙的男同學問道。

  何彩雲只是聳聳肩,回他一個「天知道」的表情。對於這樣的結果,她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沈閱明離去時帶著怒意的臉孔,讓她頗感安慰。

  一張生氣的臉應該不及一張溫情的臉讓人懷念。


  一束九十九朵的玫瑰有幾斤幾兩重,沈閱明沒有稱過。饒是他這樣一個大漢捧在手中枯立一個鐘頭,也是吃不消。

  他實在應該先把它稱過,然後找個同樣重量的啞鈴練一練,沈閱明有點後悔莫及地想著。瞄了眼會客廳中大廈管理員半是好笑半是同情的笑臉。管理員應該跟楚落雁說過了吧?說他已經來了一個鐘頭。不過,顯然楚落雁覺得他捧著玫瑰花站在樓下的這副呆樣,看過的人還不夠多……

  沒辦法,老天不肯幫忙,硬是連一滴雨都不肯下,害他沒法子表演癡情落湯雞這一招。什麼老掉牙的招數!

  唉,東風不與周郎便……

  天不下雨,太陽當空。沈閱明又瞄了一眼看起來十分清涼的大廳,索性打開玻璃門走了進去。本來他也知道烈日灼身是僅次於大雨淋身的一招好計,可如果管理員肯幫他掩護的話,楚落雁是不會知道他是在大廳裡吹冷氣,而不是在外頭曬太陽的。

  「王伯,」他親切地叫道,「我在這邊坐一下,你可別跟楚小姐講喔!」他有點欲蓋彌彰的加上一句:「我是怕天氣太熱,玫瑰花會枯掉。」

  管理員見他揮汗如雨的模樣也深覺同情,自然是點頭了。年輕人追女朋友吃一點苦頭是必要的,尤其是楚小姐那樣嬌滴滴的大美人。男孩子要追她,只好吃苦當吃補了。他能幫的當然是會幫,兩個年輕人光為了一點小事就鬧翻,豈不可惜。

  沈閱明在寬大的沙發上坐下,將那一束惹人注目的玫瑰放在一旁,從背包裡拿出一本書,心無旁騖地讀了起來。這兩三個禮拜以來,他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的,根本就沒念什麼書,也該是收心的時候了。為了一點風花雪月的小事,就把課本丟下也太沒有志氣了吧。

  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便不覺得時間慢得像老牛拖車。待他合上書本,伸了伸懶腰,再看了一眼時鐘,竟又已經過了兩個鐘頭。

  「王伯,麻煩你再問問楚小姐,願不願意讓我上去跟她說說話。」他走到櫃檯前跟管理員打商量。

  「好。」王伯立刻按了對講機,說了幾句,然後滿臉笑容地放下話筒。

  「楚小姐請你上去。」他好意地又多加了幾句:「別再惹女朋友生氣了,你女朋友長那麼漂亮,可不是隨便找得到的。」

  「謝謝王伯。」沈閱明感激地道謝。

  是啊,那麼漂亮的女朋友,可不是隨便就找得到的。不是每個人都這麼跟他說了嗎?可是光是這樣就夠了嗎?他壓下心中的疑問,不想去深究。對大部分的人來說足夠的,他不見得要成為例外。

  電梯噹的一聲打開了,他懷中仍抱著那一大把玫瑰,有些不勝負荷。指示燈迅速的變換,向上再向上,一路直達十二樓才停了下來。樓梯間燈光明亮,長長的廊道,牆上掛了幾幅水彩畫,也都是沈閱明看熟的了。一幅淡水夕照,一幅關渡風光,最接近楚落雁房間的則是陽明秋色。他艱難地空出一隻手去按門鈴,耳中隱約可以聽見隔著厚重大門傳出來的機械鳥鳴聲。

  楚落雁慢慢地拉開大門。她穿著一件寬大的及地長袍,色澤斑斕。一頭微卷的長髮一絲不苟地全攏在右肩上,雖是面如寒霜,仍是風情萬種。她柔白的玉手揚起一個精巧的弧度,示意他進門。

  沈閱明直接走進廚房,從流理台下找出一個廣口陶甕,先把玫瑰花插好,再拿到餐桌上擺著,正對著楚落雁的視線。

  他知道她一向喜歡質量俱佳的玫瑰。雖然他一向覺得在小巧的玻璃瓶插上一朵半開的蓓蕾要美得多。

  沈閱明邊整理著玫瑰花,盡可能地把每一朵花安排到最佳的位置,一面像是漫不經心地問著:「最近好嗎?」

  楚落雁沒有回答,只是不悅地哼了一聲。

  沈閱明當然看得出她還沒消氣。「一起去吃晚餐?我已經在妳最喜歡的餐廳訂好了位子。」他刻意輕描淡寫,彷彿他一點也不知道她還在生他的氣。

  她也的確沒有理由生氣的。在冷靜思考之後,當時他那莫名的罪惡感毫無必要。難道要他眼睜睜看著小何在湍急的水流中滅頂還見死不救嗎?明明知道她不會游泳,而楚落雁是個游泳健將,肯定可以支持得比較久。結果也證明了他的判斷無誤。

  楚落雁沒有出聲反對,卻也沒有同意的表示。修飾得十分精美的長指塗著粉色的亮光指甲油,慢慢地捲著垂落胸前的髮梢,雙腿在長袍下交迭著,可以清楚見到纖長優美的腿形。白皙玉足套著一雙雙C圖案的拖鞋,身上的彩妝和長袍的顏色搭配得無懈可擊。

  沈閱明倚著餐桌欣賞了好一會兒。當她靜靜的什麼都不說的時候,美得就像雷諾瓦筆下的肖像畫,看起來真是賞心悅目。

  「哼,你以為這樣就算了嗎?」她終於開口。

  沉默的時間短得讓沈閱明遺憾地歎氣,畫面的和諧似乎在這一刻全被破壞了。

  他也知道她不會光說這句話就算了,索性拉出一張餐椅坐下來,打算聽她數落個夠。

  「在那麼多人面前,讓我有多丟臉,你知不知道?!居然不先救自己的女朋友,卻巴巴的去救一個不相干的外人,你眼睛裡到底還有沒有我的存在?!」

  小何怎能算外人?他在心中暗暗抗議。她是他們兩人的學妹啊。更冤枉了,他眼裡怎麼可能沒有她!

  「你……你……」她唇角微微下彎,委屈地哭了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

  「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錯。」沈閱明忙趕到她身邊,低聲下氣地賠不是。攬著她的肩,口中不斷地安慰著。雖然說不出自己錯在哪裡,可心裡明白,自己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何必為一個外人生我的氣?」他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何況我是因為知道妳是條美人魚才會先去救小何的啊,事有輕重緩急嘛!小何是我找她出去玩的,要是她出了事,我怎麼跟她父母交代?妳也不會願意我一輩子良心不安吧?是不是?我知道妳最善良了。」

  話說得冠冕堂皇,楚落雁自是沒有理由反駁。她當然不是懷疑他和何彩雲之間有什麼,她是自尊遭受打擊,而不是感情受了傷害。

  「那麼多人,你丟著我不管……」她兀自抱怨著,不好對他承認,她的泳技其實不如他想像的好。

  而這也著實怪不得沈閱明。他習慣早泳,而她卻喜歡在人多的時候到游泳池展示最新一季的泳裝和曼妙的身材。

  「那是因為我知道其他男同學一定都會搶著要去救妳啊,妳也知道妳是他們的偶像嘛!這可苦了我,害我成了全民公敵。」他語帶埋怨,聽在楚落雁耳中可成了甜言蜜語。「可是小何呢,她不像妳身輕如燕,我們那一群人當中就數我最會游泳,除了我之外,大概也沒有人有能力又有勇氣下水去救她,妳的男朋友是個英雄呢,怎麼妳一點都不佩服,反倒生我的氣?」

  楚落雁說不過他,可也不想這麼輕易放過他,「你幹嘛小何小何的喊得那麼親熱?不嫌肉麻嗎?」

  「她和我是哥兒們嘛!」是哥兒們沒錯,他關心她是理所當然的,根本不需要任何罪惡感。「我喊她的姓,可是妳是小雁啊,親疏遠近不是很清楚明白嗎?妳是我最親愛的小雁兒。」他邊說著,邊在她粉頰上親了下。真的是粉頰沒錯,心中暗自嘀咕,楚落雁幹嘛連在自己家裡頭都還要一身脂粉?她天生麗質,只要把臉洗乾淨就好了,脂粉只會污了她的顏色,可惜!「這才叫做肉麻吧!」

  「你……討厭!」她靠在他懷中,嬌嗔地罵了一句。

  沈閱明抱著她好一會兒,輕撫著她柔細的秀髮。她發問的芳香蠱惑了他的神智,他的唇悄悄地移到她唇上輾轉著,好半天才微喘地抬頭,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氣消了,一定也餓了,是不是?」一把將她拉起身,低頭看了一眼手錶。時間其實還早,不過楚落雁還得換衣服,至少得給她一個鐘頭。

  楚落雁水汪汪的眸子直瞅著他,有點氣他每一回都如此理智,從來不會讓自己失去控制。可她是女孩子,這種事得要矜持,哪能主動?「這個時候,你還會想到吃飯,真羅曼蒂克。」仍不免稍稍抱怨了幾句。

  「去換衣服吧。」他把她輕輕轉過身,往臥室的方向推。「我訂了七點鐘的位子,有一個半鐘頭的時間,妳可以慢慢的挑。」

  提到挑衣服,她眼睛一亮!上個星期才買的香奈兒新裝可以穿出來亮相了。當然也不是沒有別的男人約她,可他們當中就沒一個像沈閱明和她走在一起那麼登對的。美麗的紅花需要綠葉來陪襯,這片綠葉呢,可不能有一點枯黃或半點蟲咬。

  她輕快地走進香閨,掩上房門,心中考慮著那件新衣服和什麼色系的彩妝最為搭配,長髮得再上一次發卷,要讓它很自然地垂下,還是用鑽石髮夾別起來,該拿古奇還是愛馬仕的包包?草葉集或是漂鳥集封面的顏色和包包更適合……

  沈閱明望著她美麗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便走回沙發上坐下。他有些疲倦地揉著前額閉上眼睛休息。好了,現在楚落雁不會向他提出分手了,他應該鬆了一口氣,但,為什麼他只是覺得累?

  ……和生氣。小何和她的男同學親親熱熱地一起走著,正打算要去吃飯。那個男的配不上她,他很肯定。那人戴著眼鏡,活脫脫就是一隻四眼田雞,隨時會跳上荷葉呱呱呱叫上兩三聲的樣子。校園裡一大半的男生都戴眼鏡的,就他一個戴起來特別難看。高高的個子,瘦得像竹竿,彷彿風一吹就會左搖右晃,簡直不敢指望危急的時候能救得了小何……他粗嘎的嗓音好像還停留在變聲期轉不過來,而且他一定像王大胖一樣沒安好心……約會沒兩三次就想把她弄進宿舍的床上或是賓館……

  愈想愈是不安,怎麼他當時會沒想到要警告她?

  小何是哥兒們。

  小何沒談過戀愛,很容易上當。

  他坐立不安地起身踱步。

  小何只是哥兒們,他不是她的保母。

  就算她要交一打男朋友,也輪不到他操心。

  他從背包裡又把書本拿了出來,翻到剛剛上樓前讀的那一頁。書上的字像是被施了魔法,滿紙亂竄,讓他一個字也抓不著……

  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臥室房門又打開了。楚落雁翩翩走了出來,一身鵝黃色的洋裝看起來很昂貴,也很適合她:長髮比剛剛更捲了些,嬌媚地垂在背後,別了一隻黃色水鑽髮夾。

  她對服裝是真的很有品味。

  收拾起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他的眼光將自己的欣賞表露無遺。「妳真美,我從沒見過比妳更美的女孩子。」讚美是永遠不嫌多的。

  楚落雁微笑地把小手放進他的大掌中,似嗔還喜地笑罵一句:「甜言蜜語!」

  可是妳愛聽啊!沈閱明在心中揶揄了一句。

  他挽著她的手走出大門,到樓梯間等電梯。

  等一下王伯見到他們一起下樓,肯定也會很開心。


  那一場急雨,來去不留痕跡。

  王大胖來約她,她沒有拒絕。

  王大胖本名當然不叫大胖。她欣賞他的雅量,禁得起人家這樣當面調侃。

  她自己就不敢肯定,若是人家喊她一聲何小胖,她會不會有勇氣回應一聲。

  早場電影,熱門的恐怖片,售票口外排了一長條人龍,何彩雲微蹙著眉看了一眼放映時間。她討厭等待,尤其是和一個既談不上熟識又不是陌生的男人一起等待。覺得自己和他無話可說。

  王大胖倒是有許多話要說。他十分博學的對她描述許多知名鬼片的經典場面。

  鬼從電視機裡爬出來、鬼從古井裡爬出來、鬼從馬桶裡爬出來。

  她不是科技迷,對於電影特效沒有興趣。

  散場之後,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電影院。

  王大胖走在前頭,滿臉的不高興。

  這個何彩雲到底算不算是女人啊!剛才滿場尖叫聲,就她安安靜靜,哼都不哼一聲。本來還指望看到恐怖的畫面,她會主動投到自己懷裡,要不至少也拉一拉他的手;已經製造了這麼完美的機會給她,她還不珍惜!她沒有拿包包,從頭到尾兩隻手都放在外套的口袋裡,害他連指甲尖都沒碰著。

  觸覺!她不明白像她這種觸覺系的女生,得要肌膚相觸才能讓男生有感覺嗎?矜持個什麼勁!愈想愈是惱火,像楚落雁那種女生才有矜持的權利!

  憑她何彩雲?別提了吧!

  要不是看在她外表普通,膚色還算光潔的份上,他根本就懶得約她。要長相沒長相,要身材沒身材,哪個男生會把她看在眼裡?

  他王大胖雖然名副其實不負一個大胖的封號,可男生胖是穩重,女生胖就只是胖。

  何彩雲並不是不懂察言觀色的。瞧他滿臉不悅,趕忙問道:「剛剛那門票多少錢?我還沒給你。」本來她就打算自己買票的,只是那一長排人龍,大部分是雙雙對對的情侶,都是男生掏出皮夾付錢。為了不想引人側目,也是為了面子--王大胖的和她的,她才會讓他出錢買票。男人通常是不會心甘情願為她這種女生花錢的,哪怕只是一張電影票,因為既不賞心悅目,又無利可圖。

  「兩百八。」王大胖悶聲答了一句。

  何彩雲從口袋裡掏出錢來,連銅板都一枚一枚算得一清二楚。幸好她有足夠的零錢付給他,要不還讓他找零,豈不尷尬透了。

  王大胖有點困窘地把錢收下,覺得自己不大有風度。他向四周張望了下,看看有沒有人在注意他們。

  幸好沒有。何彩雲是那種走在街上誰也不會回頭看她一眼的女生;當然,他自己也得承認,通常也不會女生轉頭看他的。

  至少何彩雲還挺識相的。他的心情不免又活絡了起來。跟她交往一點也不用花錢,擺明了是穩賺不賠的好生意,最低限度不會蝕本。

  「對了,楚學姐還在生沈學長的氣嗎?」她漫不經心似地順便一提,像是沒話找話。

  「好像和好了吧,常常看到楚落雁來找他。」只要是楚落雁一在校園出現,雖然沒親眼見到,也會聽到風聲。他們這一對也挺奇怪,都是楚落雁來找他。沈閱明倒是解釋過,因為楚落雁的學校地點比較偏遠,要吃要逛都沒什麼好地方。

  「喔。」何彩雲應了聲,聽不出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

  「對了,我們去哪裡吃午餐?」他興致勃勃地問。好歹是出來約會,當然免不了要大吃一頓。

  「去吃歐式自助餐好了。」今天她有大吃一頓的衝動。以前她一向覺得吃自助餐是損人不利己--人人都想把老闆吃垮,順便弄壞自己的腸胃。

  正合他意。王大胖爽快地同意了,「好!隔壁街就有一家很不錯的餐廳,我們走過去吧。」

  何彩雲跟在他身後走著,他的步伐又大又急,她根本就跟不上;她也不想跟上,一路慢悠悠地走著。路邊成排的洋紫荊正開著花,花色有些黯淡,既不如艷紫荊那般鮮麗,又不像羊蹄甲般總是落盡了葉才開了滿樹的花。淺粉色的花朵半隱在濃密的葉叢中,就算從樹下走過,也不見得有人會留意。

  沈閱明會留意。有一回他們一起經過,還沒到開花期,單看到葉片,他就能正確地叫出名字來。她的步伐也比他小得多,但當他們一起走著的時候,他總會慢下腳步,配合她的步伐,一邊欣賞他們經過的每一棵樹,開花或是不開花的。每一棵樹在他眼中都有各自的美麗,樹冠的形狀,或是葉片的色澤,甚至是樹皮奇特的紋路--幾乎讓她懷疑,他是不是森林系的學生。

  他不是。她也不相信有哪個森林系的學生會像他那樣多情地談論著每一棵樹。

  今天和她約會的人,已經走到前面的路口,才因為紅燈而停下腳步。他回過頭來看她,毫不掩飾不悅地交叉著雙臂,似乎在無聲的責問她慢吞吞的做什麼。

  唉!她不該答應和他一起去吃飯的。沒有同伴遠比一個不愉快的同伴強。

  綠燈亮了,她加快步伐趕上去,不想待會兒繼續面對一張不耐煩的臉孔,害她吃不下飯。反正路口附近光禿禿的,什麼樹也沒有……

  服務生體貼地領著他們到一張可以容納四個人的位子坐下,靠著窗邊有很好的視野。這是一家庭園西餐廳,窗外辟了一座美麗的花園,依著地勢起伏,種滿了非洲鳳仙,小小的水塘邊密生著紫白交錯的馬櫻丹,枝葉垂向水面,掩住了池塘的輪廓,別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韻味。

  何彩雲不忙著去拿菜,她先把錢拿出來,連一成的服務費都算得一塊錢不差,放到王大胖面前。「我先把錢給你,你待會幫我付帳。」

  王大胖這下子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好歹是他約人家出來的,樣樣都還要她自己付錢。「我請客就好。」他把鈔票連同那一大把零錢推回她前面。

  「不用了。你我都是學生,經濟情況差不多,沒道理讓你請客。」她合情合理地解釋。

  王大胖只得把錢收下,推來推去實在太難看了。

  「我們去拿菜吧。」他說著便站起身。

  「你先去好了,你回來了我再去。」何彩雲仍是端坐不動。

  說的也是,兩個人同時離開好像不大好。咦?不對!他們兩個誰也沒拿包包,用不著擔心遭小偷呀。

  不過美食當前,沒必要計較這種芝麻小事。他很快端回一滿盤的食物。何彩雲驚訝地盯著他的餐盤,一整盤都是肥大的生蠔,別無其它。他是真的太喜歡這種食物,還是趁機補充威而鋼?何彩雲忍不住好笑地猜測。就算他真的「不行」,也沒必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昭告世人吧?男人對這種事不是都很謹慎、遮遮掩掩的嗎?

  怕自己真的笑出聲來,何彩雲趕緊起身離座。她先在餐檯旁繞了一圈,然後停下來拿了一盤生菜沙拉和一盅海鮮清湯。

  王大胖不以為然地瞄了她的盤子一眼。「不會吧?妳來這裡吃這些……草?」雖然餐費是她自付的,他還是覺得很浪費。

  「沒必要和自己的健康過不去。」她有點不高興地回了一句。她可沒有評論他的食物,現在他卻來管什麼閒事!她拿起筷子夾了一小片蘿蔓生菜放進口中。王大胖也不多話了,他又拿起一隻肥大的生蠔,呼嚕一聲吞下肚去,還一邊發出一陣只有廚師會覺得滿意的怪聲。

  何彩雲低垂著頭,免得看到他的吃相,破壞自己的胃口。剛剛那一瞬間,她以為那些蠔到他口中時還是活生生的,那陣怪聲是它們死前的哀號

  她很快地吃光那盤沙拉,又喝完那盅海鮮清湯,再度離座。這一回她更慎重地挑選食物,直到遠遠地看到他也離開座位,才趕緊回到自己的位子。

  之後,這一頓飯,他們幾乎沒有再同座過。何彩雲總是把時間掌握得剛剛好,免得與他大眼瞪小眼。最後,她覺得吃夠了,便交代了一聲,匆匆離去。

  橫豎她已經付過帳。十有八九,她猜想他會一直待到用餐時間結束才走人,這樣才不會浪費嘛。

  兩個人都沒有說再見,這一點他們倒是很有默契。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也是最後一次。


  春天,校園裡一棵非洲紫葳開了滿滿一樹的花,遠遠望去像是一池藍紫色的湖水,深不可測,讓人陷溺其中。

  他並不是故意來看她的。紫葳花的花期不過一兩個月,她每天從樹下走過,總會碰面的吧?

  「好久沒看到妳,」他輕聲問道,「最近好嗎?在忙些什麼?」好幾個月沒見,他的語氣顯得生疏。

  「在讀歌德的原文詩,浮士德,很難。」詩很難,選擇一點也不難。但梅菲斯特並沒有找上她出售靈魂。

  「讀文科真的比較有趣,像我讀商科,整天不是數字就是圖表。還有許多互相矛盾的理論,真是自找麻煩。」他忍不住發了幾句牢騷。

  「我猜我討厭歌德的程度,和你討厭亞當斯密的程度不相上下。這就叫做一行怨一行。」她微笑地回答。

  沈閱明也笑了。為了準備一份特別難纏的教授指定的報告,他已經關在圖書館裡好幾天,此刻已經到了聽見「經濟」兩個字就要反胃的地步。仔細想想,這兩個字真是典雅得很,偏生深奧難解,各種理論多如牛毛。

  「提到浮士德,古諾那部歌劇妳聽過沒?詩很難,唱起來倒是很好聽。」

  「有點冷門的歌劇,我手邊有一套黎奇指揮的版本。」

  「我的版本和妳的不一樣,是七八年的錄音,多明哥和弗蕾妮演唱的版本。」

  「真的?」何彩雲忍不住羨慕地喊了一聲,「那張我一直都找不到。」

  「借給妳聽好了,免費,不用限期歸還。」

  「不用了。」何彩雲搖頭回絕了,「我最好滿足我所能擁有的,不要去做比較,要不然以後我大概都不會想要去聽我自己那一張了。」

  「聽妳說得萬分感慨,真像個小哲學家。」沈閱明取笑了兩句,「妳這麼聰明,喜歡什麼就去爭取,有什麼做不到的?怎麼可以那麼消極。」

  你,是我無論怎麼努力都得不到的。她在心中暗暗說著。「對了,學長,你明年就要畢業了,有沒有打算繼續念研究所?」沈閱明成績優異,年年拿書卷獎,隨便他要念哪個研究所都是手到擒來。他會繼續念下去吧?她衷心期盼著。那樣他們至少還可同校兩年。

  「沒這打算。」他搖搖頭,「我發現自己並沒有那麼喜歡唸書,至少不那麼喜歡念商業方面的書。我想早點去當兵,然後進入社會找個我喜歡的工作,實務一定比理論有趣得多。」

  「那怎麼可以?!」何彩雲著急地反對,幾乎要哭出來了,「我是說那不是很可惜嗎?你書讀得這麼好!」

  「想讀書也不一定要進研究所啊。倒是妳,現在雖然才一年級,還是要早點做打算,最好多去修幾門實用的課程。文科可不大容易找工作,畢業後最好繼續讀研究所,妳長得這麼天真可愛,我真擔心妳太早出去做事,會讓人欺負哩!」小何這幾個月來似乎又長高了點,個子仍是小巧玲瓏,留著清湯掛面的短髮,看起來仍是十來歲的少女模樣,一點也不像大學生。

  如果他繼續留下來讀研究所,而且一直讀到博士班,她當然也就會努力考上研究所;可他都要走了,畢業以後她還留下來做什麼?雖然現在兩人見面的次數少之又少,知道他在同一座校園中、距離不遠的教室,想起來她就會覺得很安慰,以後……只剩一年多的時間……

  她又能見得了他幾次?

  心中愈想愈難過,然後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低著頭半晌,才勉強吐出一句:「我要回家了。」話聲一落,她轉身就走。

  「小何……」他喊著,帶著一絲急切,聲音被強風吹散了,她聽不清楚。

  何彩雲回頭看了他一眼,急風吹下滿天花雨落在他身上,他彷彿沐浴在紫色的霧靄中,虛幻得像一個夢境。

  無法實現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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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鳳凰花繽紛盛開,點亮了半個夏日。

  校園裡到處是三三兩兩的人群,十分熱鬧,驪歌唱得沒有一點淒涼意。

  何彩雲兩手吃力地提著一隻結實的帆布袋,一邊在人群中搜尋著,很輕易地便發現他被一群人包圍著,有男有女。其中兩三個是她認得的,其餘全是陌生人。女孩子手中捧著巨大的花束,向日葵、非洲菊、天堂鳥。

  倒是沒見到楚落雁,何彩雲心中微覺奇怪。沈閱明的畢業典禮,沈落雁怎麼會缺席?

  何彩雲找到一個隱密的角落,在一處花台邊坐下。看樣子她今天連要把禮物送出手都有點困難。她打開放在腳邊的帆布袋,裡面是一盆小樹,和那美麗嬌艷的鮮花相較之下,真是黯淡得可以。他會喜歡嗎?馬拉巴栗其實是一種十分普通又常見的樹,花店老愛用一種元寶型的花盆來種它,上面還常常要刻上招財進寶四個大字。他會不會覺得送他這種盆栽太俗氣?她用的花盆當然不是金元寶,是她在一家陶藝工作室混了三個月的成績。簡單樸拙的造型,燒得並不十分對稱,也許他會覺得不夠精美……忐忑不安地胡思亂想著,一會兒想突破重圍把禮物交給他,一會兒又想還是把它帶回去的好。這盆栽很有一點重量,就算他收下了,恐怕也會很困擾吧?

  「嘿,小不點,妳在這兒等誰呀?」一個頎長的身影走到她面前,擋住了她頭頂一半的陽光。

  「學長……」何彩雲驚訝地喊。

  「我居然沒收到妳送的花,好讓人傷心啊。」

  「我永遠不會送你花,」她衝口而出,「尤其不會送你白玫瑰。」

  「老師又給妳出了什麼課題了?正在研究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妳可不要中這本小說的毒太深啊,它一點也不算什麼優良讀物。女的瘋狂癡傻,男的無知無覺。」

  她不算太瘋狂癡傻,他也不是完全無知無覺。《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是一個恐怖的愛情故事。至少沈閱明叫得出名字,她是小不點,是小何學妹。多年以後就算在路上偶遇,他也會認得出她是一位校友。

  「學長,你說到哪裡去了。我是說每次一到畢業季,花店都會藉機哄抬花價,送花很划不來,所以我送你盆栽,種子是在路邊撿的,盆子是自己燒的,不花一毛錢。」

  「不花一毛錢,那真是無價之寶了。來,我看看。」他把帆布袋打開,小心翼翼地把盆栽搬到短牆上,仔細地欣賞。

  「你喜歡嗎?不喜歡不要緊,我再去買花來送你。如果真的很貴,塑膠花可不可以?」

  「小器學妹。」沈閱明又習慣性地敲著她的頭頂,「我最喜歡的學妹送給我的禮物,我怎麼可能會不喜歡?」

  「那就好。可你是真的喜歡嗎?不是客氣話?」她有點不放心,「也不是因為怕收到塑膠花?」

  「我從不欺騙弱小動物,妳放心。」他打趣回道,「這三棵樹的造型還真是別緻,我敢說別的地方一定找不到。」他後退了兩尺,像欣賞藝術品一樣端詳著。初生的新葉呈金綠色,泛著亮潤的光澤,其中兩棵枝椏交錯,纏綿有致,另一棵站得直挺挺地冷眼旁觀,像極了一段三角戀情。

  何彩雲也有同樣的聯想。「這一點都不是我的錯。」她連忙撇清關係。「它們要長成這個樣子,我也沒辦法。」好無辜呢。

  「真是渾然天成啊。」沈閱明又讚美了一句。「而且很重。妳就這樣一路把它從妳的住處提到學校來?妳這麼嬌小,怎麼搬得動?」

  嬌小?剛才還說她是弱小動物?唉,從她學會走路之後,就和嬌小這兩個字絕緣了。通常會用的詞是矮壯,班上有什麼粗重的活,同班那些男生從來也不會忘掉她。

  跟弱小動物更是沾不上邊……等等!除了這一句,他剛剛還說過什麼?

  他最喜歡的學妹?

  哦,他的意思一定是最喜歡的學妹之一。

  「就算是一頭嬌小的大象,也是很孔武有力的。」

  「那妳一定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大象了。我記得以前不是有一群明星叫小象隊嗎?每一個都長得很可愛。」

  這--也算是安慰嗎?唉!

  「妳別老是對自己沒信心,」他輕聲責備道,「我最喜歡的學妹怎麼可能比人差?」

  這一回何彩雲肯定自己沒聽錯。他真的說她是他最喜歡的學妹。可是說不定他對每一個學妹都這麼說……他肯這麼對她說,她應該要很感激了。何況沈閱明並不是到處留情的人,雖說他早有了一個美麗的女朋友,可是大部分的男生是來者不拒的。

  沈閱明就是跟別人不一樣,她從來沒有看錯他。

  「對了,學姐今天怎麼沒來?」她忽然又想到之前的疑問。半是期盼半是擔憂地等著他的答案。

  「哦,她一考完期末考就飛到紐約去了,要去遊學三個月,開學之前才會回來。」

  她怎麼捨得離開這麼久?何彩雲百思不得其解。特別是在這個時候,男朋友就快去當兵了。「學長怎麼沒跟她去?」

  「我要留在學校幫教授整理一本書。」這是實情,也是借口。紐約當然值得一遊,可是他沒興趣陪楚落雁去吃喝玩樂三個月。仔細想想,他和楚落雁之間,似乎找不到什麼共同的興趣。也許就像王大胖所說的,楚落雁是視覺系的美人,像一幅畫,適合在一個距離之外靜靜欣賞。

  「原來如此。」她不做任何評論地說了一句,心中卻覺得熱戀中的情侶不當如此。不當如此,又當如何?她哪來的經驗去做這種結論?從來也沒在情人節收到過一朵花,倒是四月一日愚人節時,有人送過她一把路邊摘來的千日紅,俗名叫圓仔花的。她默默地收下,因為不知道還能怎麼辦。後來那束花還很長壽地在她花瓶裡活了兩個星期。她當然不會沒有風度到去遷怒那束無辜的花。只是,那花若是有知覺,不知會不會認為被拿來和她相提並論是委屈了?

  「走吧,一起去吃飯。」

  怎麼又是這一句耳熟的話?「學長,你知不知道你最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一起去吃飯?我隨時看起來就像沒吃飽的樣子嗎?」她不滿地問道。

  「真的嗎?」沈閱明也自覺好笑地咧開了嘴。「不是妳看起來肚子餓,是我一看到妳就覺得肚子餓了,很想去吃東西。」

  何彩雲真是哭笑不得。「我的臉長得像大餅嗎?你可別說還是加了芝麻的那種。」她先聲奪人地擋住他的話。

  沈閱明居然還真的仔細地端詳了半晌,似乎還沒決定她到底長得像哪種食物。「不像山東大餅,倒比較像剛出爐的大饅頭,又白又嫩!」他邊說著,順勢用手在她面頰上輕刮了下。嗯,他的比喻的確傳神。

  「學長!」何彩雲忍不住孩子氣地跺腳,氣惱地鼓著雙頰,頰上他方才碰觸過的地方染上一片輕紅,讓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別惱了,臉再紅下去就不像大饅頭了,像紅龜粿!」他欲罷不能地繼續作弄。她紅紅的臉蛋看起來真是秀色可餐哪,難怪他會肚子餓。

  「哼!你才是菜頭粿,菜頭菜腦!」

  「咦?我只聽過土頭土腦,那有什麼菜頭菜腦的?」他好奇地問道。

  「你會問這句話,不就是菜頭菜腦了?菜頭不是土裡長出來嗎?這就叫憨得更上一層樓了。」

  「蘿蔔有什麼不好?營養便宜又好吃。」他倒是替那可憐的菜頭打抱不平了。

  「本來沒什麼不好,因為像了你才不好的啊。」

  這……嘿!小何學妹長得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損起人來還真是伶牙俐齒啊。

  他投降了,無奈地抓了抓頭髮,「總之,隨便妳要去哪裡吃飯,我請客。」

  「真的?」何彩雲不懷好意地瞄他一眼。「聽說一位香港大廚正好來台灣,一客特餐只要兩萬塊,我們去吃吧。」

  「好啊好啊!我付不出錢來就把妳留下來洗碗!」

  「為什麼是我留下來洗碗?請客的人又不是我!」

  「不是妳留下來?」他無辜地反問,「可是我就要去當兵報效國家了,妳要我當逃兵嗎?」

  「沒關係,你去坐牢,我一定會記得帶一籠菜頭裸去探監的。」

  「還對菜頭裸念念不忘?真不知菜頭菜腦的是誰啊。」

  唉,學長,是我。我是菜頭菜腦,你是呆頭呆腦,誰也不比誰高明。

  「好吧,好吧,算我們志同道合好了,既然誰都不想留下來洗碗,我們去港式茶樓吃點心好了,說不定他們連菜頭粿都有。」

  兩人即知即行,沈閱明輕鬆地單手提起帆布袋,一邊說道:「我們先把盆栽送回我住的地方好了。」

  「有點礙事。」何彩雲歉疚地說道。這麼一件沉重的禮物,似是考慮欠周,除非他隨手扔了,要不還得把它一路提回家裡。等他去當兵的時候又該怎麼辦?他又不能把它帶到部隊。

  沈閱明似乎也在考慮這個問題,但很快地便想到一個好法子。「當兵前,我自己養。等我去當兵之後,妳可得要好好幫我顧著,我休假回來時去看看它。妳可不能讓它渴著了或忘了讓它曬太陽,知道嗎?」他細細地吩咐道,覺得真是個好得不得了的辦法。

  「嗯。」何彩雲快樂地點著頭,一點也不覺得這盆栽礙事了,他來看盆栽,也可以順便讓她看看他。

  「那就走吧,我的宿舍離學校不遠,走十來分鐘就到了。我們真是一對傻瓜,大太陽底下在這兒說了這麼久的話。奇怪,好像也沒有講很久啊,怎麼就中午了。糟糕!今天附近的餐廳一定都很多人,得快點了,不然沒位子坐。」

  話雖這麼說,他的腳步仍是徐緩的,正好讓她跟得上。

  雖也是又餓又渴,何彩雲卻不想去擠中午用餐時間的人潮。兩人心思一樣,散步似地沿著樹蔭曲曲折折地往校門口走去。

  「這棵鳳凰木花開得很漂亮。」他悠閒地開口,心情輕鬆地繼續跟她聊天。

  何彩雲此時一點也不覺得開得如火如荼的鳳凰花看起來離情依依了。她仰頭望著頂上密密的枝葉與小小的花朵像一張細細的篩子,篩落了點點金光。

  「咦!學長,這是什麼樹?」他們已經走到一個何彩雲平常很少經過的角落。前面一棵她從沒見過的樹,約有兩層樓高,橢圓形的羽狀復葉間,密生著淺黃色的小花,聚集成長條形。「花開得像大毛毛蟲,毛茸茸的。」

  「那是小實孔雀豆。」在學校待了四年,大概沒什麼植物是他叫不出名字的。「它的種子就是妳們女生都很喜歡的那種紅色的相思豆,拿來當裝飾品很漂亮。」他停頓了下,又不放心地追加幾句:「妳可別把它拿來煮紅豆湯吃下肚去,有毒的。」

  「喔。」何彩雲嗔怪地看他一眼。他就以為她這麼好吃嗎?見到什麼都要吞下肚去?

  「皺什麼眉?」沈閱明又親暱地敲了下她的頭。「妳看起來就是傻傻的,教人不放心。」說也奇怪,他明明知道小何一點都不傻,但還是忍不住替她操心個沒完,生怕有什麼漏掉的地方。

  「又打我的頭!」她不滿地喊道,「我要是變傻了,都是你害的。」

  他猶不知悔改。「沒辦法呀,角度剛剛好,太順手了。」

  兩人安步當車地一路走回他的住處。到了門口,沈閱明看了一眼手錶,驚訝地道:「咦!竟然這麼晚了,怎麼這一趟路居然走了四十分鐘。」他平常往返,單程頂多十五分鐘。

  何彩雲無奈地說:「沒辦法,我腿短嘛!你要配合我的步伐,又提了那麼重的東西。」

  沈閱明倒不這麼認為。他們一路看到了什麼都要多瞧幾眼,經過了小公園又自然而然地轉進去,沿著柳樹成蔭的小徑走了一段,才心滿意足地又繞出來。

  這一段迷你的游程,就像小學生遠足似的,只會嫌玩得不夠,哪會嫌它太遠?真奇怪,這條路,他明明走過幾百次了,樣樣都看過了,今天走來還是覺得新鮮……

  他先把盆栽放在地上,開了房門。是一間連浴室不過五、六坪的套房,陳設簡單,都是一般學生會用的傢俱而已。微敞的窗口吹來幾縷夏日的微風,沈閱明走到落地窗邊,拉開原本遮得密密實實的窗簾,引進滿屋子白花花的陽光。房子是十來年的中古屋,牆面與天花板雖然乾淨,卻已十分老舊;落地窗外連接長條狀的陽台,架著斑駁的鐵窗,滿架藍色的牽牛花掩住了鐵窗的繡蝕。

  「好漂亮的牽牛花!」何彩雲驚喜地喊道。

  沈閱明也頗得意。「它們的確長得好,牽牛花很好種的。」

  何彩雲打量了一下屋中的佈置,不見一絲凌亂,乾淨整齊得讓她懷疑,他是不是早上出門前就料到有客人要來,特地徹底清理過。那張單人床上,床單鋪得不見一絲皺紋,連被子都迭得整整齊齊。

  「今天是清潔日嗎?」她的疑問脫口而出。

  「啊?」沈閱明一時不明白她為何有此一問。

  「你的房間好乾淨。」

  沈閱明環顧了一下房間,是很過得去。他沒有潔癖,只是沒有把衣服日用品隨手亂扔的習慣罷了。

  「還好吧。」

  何彩雲忍不住多瞄了一眼那張單人床,又立刻移開視線。「學姐常來這裡嗎?」

  沈閱明認真地回想了一下。「只來過一次吧。她覺得又舊又小,不合她胃口。」楚落雁認為他應該住在比這裡好得多的房子,以他家裡的經濟能力,他又不是住不起。這也許是男女的差別吧,他覺得自己已經是成年人了,應該獨立自主,不想老是向家裡伸手拿錢。

  何彩雲自動地從書桌前拉出一張靠背椅坐下,心中有點傻氣地認定,至少這個地方是不屬於楚落雁的。「我們在這兒休息一下好不好?」她央求著。外面看起來很熱,讓她一點都不想離開了。

  「當然好。但是妳絕對不可以隨便對別的男生說這種話,很危險的。」

  「你放心好了,」她微微自嘲地答道,「我長相安全。」

  他一點也看不出她哪兒安全,就算是和他在一起,也不見得安全……

  「我先倒杯冰水給妳,喝完我們再去吃飯。午餐的人潮應該已經散了。」

  何彩雲點點頭,接過他遞來的水杯,很快地喝光了。他一定很餓了,都是受她連累,才會這麼晚還沒辦法吃午餐。「我們走吧。」她先走到門口,又依依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以後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來呢……


  「那再見了。」他俯身在她頰上親了下。「妳要好好照顧自己,我要搭晚上的火車回部隊。」

  這是服役之後,沈閱明第一次休假,首要任務當然是去探望女友;盡責地陪她看過一場電影、吃過午餐,跟著她到精品店幫她提袋子,再送她回家,時間已經快黃昏了,大半天就這樣過去。

  楚落雁戀戀不捨地跟著說了聲再見,靠在他懷中捨不得離開。她也不是沒別的追求者,就沒一個比得上他。他從來不會像別人一樣,巴著她不放。或者也正因為這種始終維持距離的愛意,讓他更顯得獨一無二。

  「不讓我送你去火車站?」

  沈閱明堅決反對,「不用了。火車站人太多,空氣很不好。」他是搭晚上的火車沒錯,可一整個晚上還有的是時間去看看他寄養的小樹是不是長高了,模樣是不是一樣有趣,還是更有趣?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有意無意地要讓楚落雁以為他打算搭下一班火車。他去看小何光明正大,不是嗎?

  揮別了楚落雁,他攔了部計程車,迅速來到小何住處樓下。

  這是他第一次到她住的地方。入口居然沒有警衛,大門半敞著,他直接搭電梯去按她的門鈴。

  「喂,我的小樹長成大樹了嗎?」他含笑問道。

  「你--」何彩雲一拉開大門,呆立了片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手指飛快地拉開門煉。「你今天休假?」她終於回過神問道,問的還是句廢話。他不休假,難不成還當了逃兵?

  「是啊!」沈閱明走進房間,「我們的小樹好嗎?妳--好嗎?」視線先在她臉上溫柔地轉了一回,然後望向小小的半圓形陽台,透過玻璃門,隱約可以看到扶疏的枝葉迎風搖曳。

  「我想,你們都很好。」他仍是滿臉溫柔的笑意自問自答。放下肩上的背包,在她的雙人沙發上坐下。

  何彩雲仍是一臉傻傻的表情。他沒有事先通知說要過來,害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簡直就沒辦法克制自己癡迷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打轉。他的頭髮剪得很短,曬成麥色的肌膚光澤誘人,強壯的胸膛似乎更加結實了,裹在合身的衣衫底下……她繼續盯著他不放,他也任由她打量。他喜歡她這樣看他,一時也說不清楚是怎樣的……

  好半天她才又開口,卻是指責的話。「怎麼沒先講?」害她措手不及。

  「我先去看落雁,說不準幾時才脫得了身。」他坦白答道。

  「喔。」他先去看女朋友是理所當然的。

  「一起去吃飯?」他期盼地問。自己這樣冒失地跑來,可不知她有沒有和誰約好了……

  她現在讀三年級了,一定有人在追她。而他在軍中,完全無能為力……她若是有了追求者,當然應該先讓他鑒定過--他勉強對自己解釋著--才不會受騙。「妳沒有約會吧?」他有點忐忑地加上一句。

  「怎麼可能。」有誰會來約她?

  沈閱明滿意地點點頭,她怎麼可能會接受別人的約會。「妳想吃什麼?」

  何彩雲低頭想了一會兒,她一點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夜間用餐的人群中。他搭晚上的火車呢,現在就已經是晚上了。

  「我冰箱裡有一些火鍋料,我們就在這裡吃火鍋,好嗎?」

  「妳這裡可以開伙?」

  「房東不許。有電磁爐和鍋子就行了。」

  她先燒上一鍋水,把高湯塊丟了進去--很克難又將就的吃法,配料也不算豐盛。他們把爐子放到地上,兩人席地而坐,高高興興地大快朵頤。

  吃飽喝足了,沈閱明順勢往後躺在地板上,沒什麼形象地拍拍肚皮,「唉,妳的火鍋是加了什麼祖傳秘方的配料,怎麼和我在別處吃的都不一樣?」

  何彩雲微微一笑。「剛剛你不是也在旁邊看著,哪有什麼祖傳秘方。學長,是不是軍中的伙食太差了?」

  沈閱明滿足地閉著眼,雙手枕著頭,好像很有點飯後小憩的意思。一大早就起床趕火車,又陪著楚落雁逛了好半天,真比在部隊行軍還累。

  何彩雲起身到床上拿了個枕頭扔到他旁邊。「枕頭給你,你睡一會兒好了。」

  「唉,小何,」他睡意朦朧地呢喃著,「不可以對男生提議在妳的房間小睡一下,他們很容易誤會的。」

  這個「他們」當中也包括你嗎?「他們聯想力豐富不是我的錯。你休息一下,時間到了我再叫你。對了,你搭幾點的火車?」

  「買到自強號的站票。只要是今天,隨便哪班車都能搭。」本來是打算搭八點多那一班的,可是他現在一點都不想走。

  何彩雲立刻把火車時刻表找了出來,八點半那班趕不及了。最後一班還有兩個多鐘頭。她安心地坐下,「搭最後一班車走,這樣可以休息久一點。」

  「唉,我不跟妳說過,連休息兩個字都不可以和男生說。妳沒見滿街的賓館都掛著大大的休息兩個字的招牌嗎?」

  「好,好,我什麼話都不跟男生說,好不好?」

  「這樣很好。」他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聲音愈來愈低,「我還有一年多才退伍,不可以讓別人把妳搶了去……」他不清不楚地嘟噥著。

  她移到他身邊,屈膝坐著,想要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他真睡著了嗎?一直說夢話。

  屋中沉默了好一會兒,又聽見他突然清晰地開口:「小何,妳別住這裡了,管理不好,單身女孩子不安全。剛剛我進大樓,一路就走到妳門前,根本也沒誰來問一聲。樓下大門也沒上鎖,誰都可以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妳去找個有警衛的大樓住。不,不,妳別一個人去找房子,免得碰上惡房東。下次休假我陪妳去找。妳先自己當心點。」

  「學長,這裡很好的,從來也沒聽說出過什麼事。」她委實不願這麼麻煩,更別提還要他浪費整個假日陪她東奔西跑。

  沈閱明十分堅持,「如果是租金問題,妳別擔心,我先借妳。反正我現在讓國家養,不花什麼錢,他們還付我薪水。這麼說定了,下次來我們就去找房子。」

  何彩雲無法反對他的堅決,只好同意。連她的家人都沒這麼擔心過她,學長對她這個學妹真是好得沒話說。

  要緊的話說完,他繼續睡著。

  何彩雲仍是坐在他身邊,手抱著膝頭,靜靜地看著他安詳的睡容。他很愛笑,連睡著的時候,唇角都還微微彎著,看來有點天真有點孩子氣。地板會不會太冷了?方才本來是想叫他到床上去睡的,又覺得不妥,終於沒有開口,只好拿床被子替他蓋好,免得受寒,心裡傻氣的決定,他蓋過的被子,她一定要等久一點再拿去洗。

  楚落雁一定常常有機會看到睡著了的他吧?此刻她深深嫉妒她的幸福。若是她也能夠的話,一定整夜都捨不得睡……

  時間不留情地一分一秒走了過去。慢慢地,他微睜開眼,伸了伸懶腰,醒了。一清醒就見到她坐在身邊,他不忙著起來,半轉過身,一手支著額。「這一個多鐘頭,妳就坐在旁邊看著我?我沒有流口水、說夢話吧?」

  何彩雲不好意思地承認她真的在地上坐了一個多鐘頭。「豈止流口水說夢話,還打呼呢!好大聲,鄰居都來抗議了。」她開玩笑地說。

  「真的?我打呼有那麼可怕?在妳面前真是一點形象都沒有了!」他也開玩笑地回應。和她在一起,他從來也沒想到什麼形象不形象的問題,十分舒適自在。

  「你不用在我面前維持什麼形象,只要在學姐面前維持形象就好了。」

  好像是應該這樣沒錯,沈閱明覺得那真是累得很。「好啦,我該走了。」他依依不捨地道。

  「還有十分鐘,過十分鐘再走,也還趕得上火車,好不好?」她忍不住央求著。

  「傻瓜,我又不是不再來了。」

  「好吧,」她有些失望,「那我送你下樓。」車站也不算遠,她大可送他上火車的。

  「不用了,都這麼晚了,待會兒妳還得一個人上樓。晚上妳一個人沒事最好不要出門。」他殷殷叮囑著。

  她乖乖地點頭。「知道了。」

  「走嘍!好好照顧自己。」

  「嗯。」

  他把腳邊的被子放回床上迭好,走到門邊穿鞋。

  何彩雲也跟到門邊,看他打開大門,走到電梯旁,電梯很快地上了樓,她呆呆地站在門邊,看著合上的電梯門。

  他下次休假得等到什麼時候?


  「就這間好了,有二十四小時的保全。」

  何彩雲仍是堅定地搖搖頭。「太貴了。」

  兩個人一起看房子,首先考慮的重點完全不一樣。他要的是安全性,她要的是租金低廉。兩者之間完全沒有交集。

  「不夠的我先付。」他努力地想要說服她,「不要妳還。」

  何彩雲睨了他一眼。他倆非親非故,就算是女朋友,也沒讓他幫自己付租金的道理。

  沈閱明看出她的顧慮。「好吧,要妳還的,再加上定期存款的利率?而且要寫借據?再簽賣身契?」

  她仍是不斷地搖頭,又忍不住噗哧一笑。「學長,你的口氣好像放高利貸的哦。」

  「哪有!不借就斷妳一手一腳,這樣才像放高利貸的。」

  「是這樣嗎?他們不是人家不還錢的時候才威脅要斷人手腳嗎?」

  真是,離題太遠了吧!他將來又不打算去討債公司上班。

  「小何,請回到正題,我們是來看房子的。」

  「正題就是我不要這間,所以不用跟你借錢,也用不著寫借據或簽盲身契。」

  「真怕我把妳賣掉啊?」

  送給你,你要不要?可是你身邊已經沒有位置了……

  「要賣也要賣你比較值錢,除非是稱斤論兩。J

  沈閱明有點生氣地看著她。「妳有什麼地方不好?怎麼會不值錢!」這麼說好像也不大妥當,「妳很好,比誰都好。」

  有比楚落雁好嗎?她黯然自問道。認識他之前,她從來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她長相正常,身體健康,智商在標準以上。可是沈閱明是完美的,若是他不要這麼完美,說不定她還會有勇氣和楚落雁競爭。現在卻只能下戰而退。

  「學長,你真是不會甜言蜜語。如果你只會用好來稱講學姐,她一定很不滿意。」

  「我不會說她好,我總是說她很美麗。」對楚落雁而言,美麗不是稱讚,是事實。每次一想到她,就自然而然會為她冠上美麗的封號,除了美麗,他好像也看不見別的……

  「我看別再找了吧!要找到一間你我都滿意的房子是不可能的。」只是害他白忙一場。

  沈閱明靈機一動。「我們到我以前住的那一棟樓去問看看還有沒有空房間好了。」原先一直沒想到,是因為那裡陽盛陰衰。現在想想,那兒住的全是同校的學生,真有什麼事,總不會求助無門。而且就算幫小何找到全是女生住的大樓,也還是有很多人會把男朋友帶回去,環境不見得會比較單純。

  小何眼睛一亮!「可不可以租你以前住的那一間?」她期盼地問。

  「這麼崇拜我啊?」他心裡有小小的得意,「還是捨不得那片藍色的牽牛花?」

  「你要是肯承認你人比花嬌的話,我也會承認是為了你啊。」她半真半假地答道。

  沈閱明五指微分,捧著雙頰,模仿電視上反串的諧星,耍寶說道:「這樣嬌不嬌啊!」還邊猛眨著眼皮,狂拋媚眼。

  何彩雲忍不住一陣狂笑,笑到渾身無力蹲到地上去了。「你要……敢在……學姐面前這麼沒氣質的話,早就……被三振出局了!」她邊說邊笑著,話說得零零落落。

  「有某某人,」他收起小丑面具,故作嚴肅的雙手抱胸,「先別提是哪個學校的學生,免得讓校長丟臉。光天化日之下蹲在大馬路邊狂笑不止,已有善心人士通報精神病院協助處理。小何啊!妳說這人氣質好不好?是不是好得足以氣死校長了?」

  「好嘛好嘛,我跟你一樣沒氣質,我們半斤八兩。」

  「半斤八兩一對寶,趕緊走人吧!」

  何彩雲好不容易斂起笑容。「對啊,都是你耽擱了,等一下房間被人搶走了,都該怪到你頭上。」

  沈閱明深覺無辜,決定非要幫小何把房間租到手不可。

  要是現在有人住該怎麼辦?恐嚇他?還是半夜扮鬼把他嚇跑?

  還好這些小人步數全都用不上,原來住的學生被退學,捲鋪蓋回家去了。

  沈閱明立刻又想到一個問題。退學,可見得這個房間的風水不佳。

  何彩雲有點猶豫。現在這個房間,和沈閱明住的時候已經大不相同了,似乎更破舊,空氣中有一股異味,地板似乎從來沒清理過,陽台上的牽牛花早就枯死了,殘存的枝葉掛在鐵窗上,只留下一片蕭條景象。

  她考慮了老半天,決定了,「就租這間。」把房間徹底清理一遍,再把牽牛花種起來也就是了。那時候這裡就可以和當初他居住時一模一樣。

  「好,那我去跟房東談價錢。房子弄成這樣,租金低一點也是應該的。」

  「謝謝你,學長。」

  「還用得著跟我客氣嗎?走了大半天,妳一定很累了,搬張椅子到陽台坐一下好了,我去找房東,妳等我。」

  「好。」

  沒過幾分鐘,沈閱明又回來了。「談好了。明天我還有一天假,先過來把房子粉刷一遍。」

  「學長,不用了。」

  「房子又髒又舊,不先粉刷,妳怎麼住?」

  「可是明天你不是還要去看學姐嗎?」

  「沒關係的,」他不甚在意地答道,「反正我這次休假她也不知道。」

  好像不大好,何彩雲有點不安地想。楚落雁應該不會在乎的吧?就算她懷疑有誰會威脅到她在沈閱明心中的地位,也不會想到自己頭上……


  四面牆粉刷一新,地板也刷洗過了,鐵窗上的敗葉殘梗都已清除乾淨,又重新種上一排牽牛花,有的已經發芽,嫩綠的新葉好奇地在微風中探出頭來,似乎正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這個新的天地。

  搬家是在兩星期後。沈閱明不願她住進一間剛剛上漆的房子,她一個人又沒有交通工具,也不方便把那些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的家當獨力搬過去。一等到又得到一天假,他便搭了早班的火車上來,八點不到就來按她的門鈴。

  「早!」迎面就是一張大大的笑臉。

  何彩雲聽到門鈴聲微微吃驚,先把門打開一條縫──這是他再三吩咐過的,一定要先看清楚來的人是誰,才可以開門。他們是約好今天搬家的,可沒想到他這麼早就來,低頭看了一眼手錶,他肯定是天還沒亮就出門了。

  他那張燦爛的笑臉明亮得讓人捨不得移開視線,有好一會兒她只是愣愣地瞧著,臉上也跟著漾出一個有點癡傻的笑。

  「嗨,不認得我了嗎?」他柔聲說道。

  何彩雲回過神來,有點慌張地除下門煉,把門打開。「這麼早?我以為你會先去看過學姐再來。」這是合理的猜想。去看女朋友當然是趁著衣著光鮮時,總不能等幫她搬完家之後一身狼狽再去吧。

  「我……我忘了告訴她我今天休假。」是從頭到尾沒想過要跟楚落雁說。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沈閱明有點心虛,自己似乎算不上是一個稱職的男友。

  「那麼早出門,你一定還沒吃早餐,對不對?我做給你吃。」

  其實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可是他發現自己又餓了。

  「好啊!妳早餐都吃些什麼?」他很有興趣地追問。

  何彩雲先倒了一杯現打的柳橙汁給他。「很簡單的,水果牛奶吐司。我有花生醬、奶油、乳酪片,你喜歡哪一種?」她問著,一邊把材料拿出來。

  「聽起來都很好吃,」讓他很難選擇,「可不可以每一樣都點?」奇怪,也不過是很尋常的食物。

  她的頭髮有點凌亂,似乎起床後只是甩手隨意耙了幾下,不曾好好梳理過;大領口的棉衫柔軟地服貼在身上;短褲底不是一雙白皙無瑕的玉腿,沒有穿鞋的小巧雙足線條優美。她的話聲不似平時那般清亮,彷彿不曾完全清醒,有絲慵懶的味道。

  可愛……又性感……

  一想到這個用詞,沈閱明有些慌亂:心中有隱隱的罪惡感,好像對自己的小學妹有不應該的念頭。他老是要她提防別的男生,現在他發現她最需提防的其實是他……

  三兩口就把玻璃杯中的果汁喝個精光,冰涼的液體從他的喉嚨滑進胃中,讓他稍微冷靜了下來。

  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欣賞一個具有吸引力的異性不算錯。他在街上或是電影裡看到一個美麗的女人不也是會讚美一下嗎?可是……可是……她們似乎沒一個會讓他心跳加速到近乎錯亂的地步……

  房間裡總共就只有那麼張椅子,何彩雲把餐盤遞給他,自己在床上坐下,兩人隔得遠遠的各自用餐。

  氣氛是一種異樣的沉默,只聽見咀嚼的聲音。何彩雲十分不安,他是怎麼回事?一句話都不說。是早餐太難以入口,或者--是他後悔了,應該先去看女朋友?她不由得如此猜測。

  「早餐……很難吃嗎?」她艱澀地問了句,屏息等著他的回答。

  「很香。」沈閱明簡單地答道。方纔那陽光般的笑容早就不見了,彷彿被一朵濃雲掩住。雖然心神不寧,卻沒有影響他的好胃口,他把口味不同的三片厚厚的吐司一一吞下肚去。

  何彩雲有點失望他的沉默是因為第二個原因。她在指望什麼?他會為了她,把楚落雁拋在腦後?

  「學長,我看你還是在衣服乾淨的時候先去看學姐吧,她不知道你休假也沒關係啊,正好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如果你下午沒有時間來幫我搬家也不要緊,我去叫輛計程車,兩趟也就搬完了。」

  莫名的怒意讓他語氣不善:「為什麼要叫計程車?!他肯替妳搬那些笨重的書上樓嗎?我車子都借來了,妳才說用不著,是不是嫌我多事,硬要妳搬家?!我要不要去看楚落雁又關妳什麼事?!」是該關她的事。她不阻止他去見別的女人也就算了,居然還鼓勵他!

  何彩雲頓時慌了手腳!他從來不曾對她這麼凶過。「學長,對不起,我沒有嫌你多事,我知道你要我搬家都是為了我好,我很感激。」

  哼!誰要她感激!沈閱明心中猶自忿忿不平。那是要她怎樣?自己的氣生得好沒道理,太莫名其妙了,又很沒有風度。胡亂發脾氣,可別把她給嚇得遠遠的吧。

  「我……嗯,我吃飽了,我們開工吧。」他一時也不知如何解釋,溫煦的笑意重新回到臉上。「我先把那些比較重的書搬下去。」彷彿要彌補方才不善的語氣,一句普通的話,卻被他說得像是情話,宛如一陣溫柔的春風輕輕拂過。

  他不生氣了,何彩雲卻更加心慌意亂,寧可他氣得拂袖而去。他不知道這種說話的調調,只應留給他的女朋友嗎?對於一個他無意的女人,這種溫柔只是殘酷的陷阱。

  她把吃光的盤子接了過來,雙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

  「妳生病了嗎?怎麼在發抖?是不是著涼了?」他擔憂地問,先把她手中的盤子拿了放在桌上,伸手輕撫她額頭,是有些溫度過高,不過應該還不到發燒的程度。他一手仍按著她的肩,另一手從她額上移到臉頰。長指不由自主地又從頰上滑向下巴,已經不是為了試探她的熱度。她細緻的肌膚未曾抹粉,嫣紅的唇沒有染上胭脂,清新得讓人想咬上一口,不只一口,想把她整個吞下肚去……

  他沒有猶豫地順從自己的渴望,慢慢地低下頭去,雙手放在她肩上,沒有抓緊也沒有拉近,讓她可以輕易地逃開……

  若是她想逃開的話……

  她沒有逃開。那個動作不在她的思考範圍之內。她閉上眼,微仰起頭,迎上他落下來的唇。他的雙唇有正午驕陽的熱力,滾燙熾熱,不留情地焚燒著她的唇。漸漸地,僅僅是雙唇的密密吸附不再足夠,他的雙手抓著她的肩,緊緊地將她帶進懷中,兩人近得沒有一點空隙,他已經不再給她逃開的機會。一手繞到她背後,一手拉開她寬大的上衣,露出半邊雪白的胸口肌膚,手指無意識地在上頭畫圈圈,所到之處,原來的白皙立時染上一層粉紅。他的雙唇仍步步進逼,靈活的舌探進她口中與她糾纏不休:原本在她背上肆虐的手一路往下滑到她的臀,讓她貼得更近……

  她在昏昏沉沉中仍察覺他身體的異樣。她在做什麼?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和自己所愛的人親熱是美夢成真。

  可是他在做什麼?他當然不愛她,他早就有了一個任何女人都難以匹敵的美麗愛人。

  僅僅是喜歡和關心是不夠的。

  是不是他也只是認為她「抱起來很夠味」?

  那時聽到這些不大尊重的話,她並沒有什麼受傷的感覺,只是不要緊的人對她的評論,她當然不放在心上。可是他呢?他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件事,她都會把它牢牢收藏、不斷地回味……

  停……停……她在心中吶喊著,說不出口,幾滴帶著鹹味的淚水順著臉頰滑到兩人緊貼的唇問。

  沈閱明立刻清醒過來,他鬆開她的唇,一時只是茫然地望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的胸膛仍劇烈地起伏著,兩眼一眨也不眨地直視她,然後猝然放開雙手後退了一步,彷彿他一時忘了眼前的人是誰,現在才看清楚臉孔,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

  他嘗到了她的淚水,又見到她淚濕的雙頰,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地吐出一句:「對……對不起……」

  她哭得更厲害。誰要他道歉?同樣是三個字,為什麼他不能用另外一句話來解釋他方纔的行為?

  因為她只是她。

  無話可說,她只好把盤子拿到水龍頭底下沖洗。

  沈閱明走到牆邊,雙手各拿起一捆書走了出去。兩人都努力地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

  他借的是休旅車,容量很大,只一趟就把她的家當全搬完了。

  何彩雲沒有坐上前座,她跟著行李上了後座,免得兩人坐在前面無話可說,太尷尬。

  沒幾分鐘,車子抵達新居,見到的是煥然一新的房間,她心中卻無任何喜悅之情。

  沈閱明趕在她前面,一樣一樣地把雜物搬進房間。不到半個鐘頭就把車廂搬空了。

  「謝謝。」何彩雲站在門邊客氣地道謝,顯然沒有留客的意思。

  沈閱明也沒堅持要留下來。「那我走了。」

  這不是他原先的計畫,他本來是打算兩人一起把房間全部整理好,再一起去吃飯的。

  然後一起去看電影,或者回她的住處聊天。他要和上次一樣,搭最後一班火車回去。

  他落寞地下樓,仍在馬路上徊徘了好一陣子,又抬頭望向她的陽台。牽牛花還沒長起來,仍是一片光禿禿的窗口。

  花開的時候,他還見得到嗎?

  她的大門是不是永遠對他關上了?想到這裡,他的心口不由得劇烈地疼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他愛的不是楚落雁嗎?他們交往了那麼多年,楚落雁美麗,風度好,氣質佳,讓他成了所有男人嫉護的對象。此刻他竟記不起她的面容了。就去看看她吧,就像小何說的,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小何……

  本來為了慶祝她的喬遷之喜,他還特地準備了一樣她肯定會喜歡的禮物要送她。

  「月亮出來亮旺旺,亮旺旺……」他輕輕哼著兩人都十分喜愛的那首歌……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他讓她哭得那麼厲害,都是他的錯。

  她沒抵抗……她只是嚇壞了……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他竟然一不小心,讓她走得那麼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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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是你。有事嗎?」她站在門內,沒有開門的意思,努力維持冷漠的語氣,怕自己會不受控制地把門打開,情不自禁地撲進他懷中。她嘗過他的滋味,現在懂得思念了。

  沈閱明苦澀一笑。他得要有事才能來找她?「我……我有話跟妳說,我們出去走走,好嗎?」他沒有要求進屋子,擔心她會拒絕,更擔心兩人獨處一室。

  何彩雲考慮了幾秒鐘,低聲說道:「我去拿外套。」

  她轉身走近衣櫥,從裡頭拿了件外衣穿上,兩人一同下了樓。

  「快畢業了呢,有什麼打算?去找工作,還是讀研究所?」

  「去找工作吧。」她對學業沒什麼野心,也不打算當一名學者。

  寒暄的話說完,接下來兩人似乎又無話可說了,只是沿著街道一路走下去,習慣性地從側門進入校園。因為是假日,人煙稀少。

  沈閱明領頭無意識地把兩人帶到何彩雲上大學後,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榕樹小徑。

  他找她出來,就為了散步嗎?「你、你要和我說什麼?」不會光是為了問她畢業後的計畫吧?

  「我……我也不知道。」他窘迫地回答,滿臉的迷惑。

  「喔……」

  「我想念妳。」他突然又冒出一句讓她意外的話。語氣是硬梆梆的,彷彿在生誰的氣。

  我也是,她在心中說著。他這話又是什麼意思?當然,誰都可以想念一個朋友的……

  最好還是別對一句普普通通的話抱存太大的希望。

  「學姐好嗎。」

  「應該還好吧。」他沒聽說她有什麼不好,「我和她很久沒見面了,只通過幾次電話。」都是楚落雁打給他。當然在軍中什麼都不自由,可是他難道沒有故意在疏遠她?

  「你最近都沒有休假?」

  「休假時,我都留在家裡,哪兒也沒去。」

  「不怕兵變嗎?」

  已經發生兵變了,變的是他。「我不是來找妳當我的愛情顧問的。」為什麼她老是要提楚落雁?好像得看他們成雙成對才甘心!

  「像我這種女生,哪有資格當你的愛情顧問?」頂多當成失敗的案例,去告訴新手,別愛上你不該愛的人。

  沈閱明最不喜歡她這種沒有自信的話。「妳有什麼下好?」她隨便提出一點,他都可以反駁回去。

  她好,她也只是好而已。但不美麗,完全沒有吸引力。

  何彩雲一點也不想和他在這個無解的問題上糾纏下去。「好吧,我很好,我也很善良。」她自嘲地回答。

  「我說我想念妳。」

  「謝謝你有想到我。」他又沒有失憶症,又曾經辛辛苦苦地做白工,偶爾一兩次想到她也是正常的吧。

  謝謝?他要的是她的道謝嗎?真想把她抓起來搖一搖,看看能不能讓她開竅。

  「妳有想我嗎?」他乾脆直截了當地問。

  「想啊,每次看到新粉刷的牆壁,我就會想到是誰幫我油漆的。」

  沈閱明更是怒不可遏,他冷冷地道:「那妳一定想念過很多油漆工。」

  何彩雲不高興地回應他的凝視,有點怨怪他讓兩人落到這種尷尬的狀況,差不多連朋友都做不成了。「你到底想聽到什麼答案,就說了吧!」本來他們現在應該是高高興興地一起散步、一起聊天或是一起吃飯的。

  「我想念妳。」他重複剛剛的話,語調卻是大不相同,是一種像是唱歌似的柔軟調子。「很想、很想……」彷彿還怕她不信似的。

  何彩雲低著頭不敢說話。他真的是那個意思嗎?好半天才開口:「你……你……」雖然出了聲,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沈閱明一時也猜不出那個你字是什麼含意。是太高興?還是太為難?

  「妳會覺得困擾嗎?」他忐忑地問,沒什麼把握。

  「困擾?你不知道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就讓我很困擾嗎?」

  這是什麼意思?他們認識的第一天?那是楚落雁的生日宴會。那一天他做過什麼事、說過什麼話嗎?他只清楚地記得,他送她回家,一路上高高興興地唱歌……是他的歌聲太難聽嗎?

  「我們是在楚落雁的生日認識的,那天……」

  「沈--閱--明--」剛剛提到的人,像幽魂似的從談得忘我的兩人背後出現。

  沈閱明訝異的回頭。「落雁?!」她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你好--你好忙啊!放了假居然沒來看我,而來看你的親親小學妹!你……你……」楚落雁氣得說不出話來。

  沈閱明蹙著眉,最不願意見到的場面還是發生了。楚落雁不見得有多愛他,他知道她有很多追求者,偶爾也會和別人去看電影什麼的。但是她的自尊心卻容不得自己是被拋棄的一方。

  「落雁……」

  「哼!」楚落雁冷哼了一聲。她早就聽到了傳言,說沈閱明和何彩雲走得很近。她楚落雁的一舉一動都引人注目,沈閱明也不是無名之輩,有人繪聲繪影說見到他和一個女生親親熱熱去賣場大採購,像一對小夫妻似的。原本她不相信會是何彩雲,人家形容得也很傳神,說是一個小胖妹。還會是別人嗎?今天她總算親眼見到了。

  她怎麼嚥得下這口氣!一個女人,還及不上她的一根小指頭!除了體重,何彩雲有哪一點比得過她?沒想到沈閱明居然是這種水準……

  「何彩雲,妳真厲害!他是看上妳哪一點了?在床上翻滾的技術特別高明嗎?當然啦,憑妳這身材,本來就很容易滾的嘛!」她罵得露骨,全然沒有她平素的風度。風度,風度,吵架時當然還是得擱到一邊涼快去。

  「楚落雁,妳……」沈閱明生氣地就要反駁,何彩雲拉住他的手忍耐道:

  「學姐,妳真的誤會了,學長怎麼可能看上別的女人呢?妳這麼美,誰也不敢那麼自不量力和妳競爭的。」她也不是不知道楚落雁的脾氣。不論沈閱明要對自己說些什麼,他總還有機會說的,先把此刻的困境捱過去再說。

  「妳老實說,沈閱明是不是好幾次休假都和妳在一起?!他是不是還去幫妳找房子?有沒有?!」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不是他為何彩雲做了什麼,而是他做得人盡皆知。

  「我有,那又怎樣?!」沈閱明不願見到小何忍氣吞聲。「在我們交往當中,妳也不是沒和別人約會過,妳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

  她是有和別人約會過,但是和她約會的對象,可沒像何彩雲這麼不稱頭,拿她當對手簡直是對她楚落雁莫大的侮辱!「所以你故意找一個醜女來氣我?還到處招搖過市?」

  「妳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他冷冷回道。

  楚落雁一聽,更加生氣!他居然敢說她不重要!人人都把她捧在手心,就只有他敢讓她受委屈,枉費這些年來她一直把他擺在第一位。他一定會後悔的!眼淚如珍珠般地從她美麗的臉蛋上滾落,她伸手抹了一把,不肯在情敵面前示弱,轉身向校門口奔去。

  「快點去追她,外面是大馬路,車很多!」何彩雲不安地催促。

  沈閱明怒氣猶存,本不想再理她,反正大家都已經撕破臉了,他也不是怕事的人。可是小何說得有理,楚落雁在盛怒之下,可不要出什麼意外吧?「妳先回家等我,我待會去找妳。」他匆忙交代一句,便追了出去。

  何彩雲望著他的背影在轉彎處消失,心中的喜悅並沒有因為楚落雁的出現而受影響。她要乖乖地回家等他,那也用不到半個鐘頭,剛好夠她買些食物。他們連午飯都還沒吃呢。

  他,會對她說什麼?


  那一天,他沒有出現。

  第二天也沒有。

  連電話也沒有。何彩雲不敢打給他。也許那一天是她在作夢。如果是,她也寧可不要清醒,不想去證實他與楚落雁已經復合。就算他們復合,她也沒什麼好埋怨的。楚落雁對異性的魅力,凡人無法擋。

  沈閱明也是個凡人。

  她所要學的,是不要再把他想得太超凡入聖。

  第三天,她去上學,立刻就得到消息。

  楚落雁車禍受傷住院,臉上破了相,腳也摔斷了。她是個公認的校園美女,又是沈學長的女友,有什麼風吹草動,消息傳得比什麼都快。

  那位消息靈通人士轉述的時候還有些幸災樂禍,何彩雲不知道她的話有多少可信度。

  「學姐,妳說她臉上破了相,傷得很嚴重嗎?會不會留下疤痕?還有她的腳傷能不能完全復原?」

  那位學姐也知她和沈閱明很熟,可打死她也不相信這位學妹能把沈閱明從楚落雁手中搶過來。不是她瞧不起自家人,就算何彩雲是最高學府的學生,智力超人一等,她還是得承認,美麗永遠比智慧重要。

  她又看了何彩雲一眼。若她真是楚落雁的情敵,應該不是擔心的表情吧?瞧她憂心如焚的神情,還真不像是假的呢,這位學妹可不是戲劇系的學生。

  「她臉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傷口,聽說傷得很深。腿斷了,當然得要暫時跛著腳走路。」她仍是一派輕鬆自在,「這些我也沒親眼見到,都是我表姊告訴我的,她剛好是那家醫院的護士。至於會不會留下疤痕,出事才兩天,恐怕連醫生都沒辦法確定吧。」

  「喔。」何彩雲失望地應了一聲。

  「妳這麼擔心她,可以直接去看她啊,我可以告訴妳病房號碼。」

  何彩雲苦笑搖搖頭,勉強答道:「其實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她不想去自討沒趣。若是楚落雁的家人知道那天的事,一定不會給她好臉色的。

  現在她只能等。等,等,等……

  等著他告訴她是怎麼回事,他的決定如何。

  也許,他的沉默就已是決定。


  門鈴響得刺耳又突兀。

  何彩雲伸手拿了床邊的鬧鐘一看,凌晨一點三十七分。是誰會在這種時間上門?會不會是按錯門鈴了?

  她走到門邊,先看看門煉是不是確實拴好了,才打開大門。

  樓梯間的燈光從他背後照過來,讓他臉上陰影幢幢。

  「學長!」何彩雲驚喊了一聲,立刻開門讓他進來。

  沈閱明沒有說話,雙手一攬,將她圈進懷中抱得緊緊的。

  「你……」何彩雲只說了一個字,再也沒辦法出聲,心中有不祥的預感。他把頭埋在她頸間,身子微微顫抖著。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楚落雁她……不都說傷勢不嚴重嗎?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她出了車禍。」

  「我知道,聽學校的人說了。」

  他平板地繼續說著,像在背書似的,「臉上的傷很嚴重,醫生說恐怕會留下疤痕。當天夜裡,她在手腕上劃了一刀,企圖自殺。」

  「那她現在還好吧?」她小心翼翼地問,他剛剛有說到企圖兩個字。

  「救回來了。」

  「這幾天你都在醫院陪她?」

  「嗯。」他僵硬地點頭。

  「可是,你不用回部隊嗎?」

  「我告訴他們,未婚妻受傷住院,長官准我三天假。」

  「那……」她不敢再問下去。

  沈閱明放開她,低頭直視她的雙眼。「我和她訂婚了,準備等我一退伍就結婚。」

  何彩雲呆了半晌,似乎一時聽不懂他說了什麼。

  「恭喜你了,學長。」她回過神後,冷靜地說道。

  「是啊,恭喜我,」他嘲弄地道,「恭喜大家,他們都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她的傷會痊癒的,現在的整型技術很發達。」她只能安慰。

  「可是不是現在,需要時間。她現在就需要一位如意郎君來告訴她,她仍然很美麗,沒有人會嫌棄她,否則她會活不下去。」

  「別再說了,求求你!」

  「那天我要告訴妳的話,我還沒說完。」

  「已經不需要說了,不是嗎?」

  「還是要說的,」他把她輕輕地抱回懷中。「對不起。」


  「閱明,你來啦!」一走進病房,一個嬌艷膩人的女聲對著他喊。

  啊,他真想念在滿月的月光下,清清亮亮的歌聲……

  教我如何不想她?

  眼前的人不能……

  「我幫妳帶了新鮮屋的提拉米蘇過來,要不要先吃一塊?」

  「唉呀,你好討厭哦,明明知道人家怕胖,還帶甜點來引誘我!」

  「不是剛量過體重嗎?最近這幾天就減了三公斤,正好可以多吃點,太瘦了也不好看。」

  不好看?這三個字敏銳地刺痛了她。「你嫌我太瘦了不好看?」她陰沉沉地問道:「那是不是要有何彩雲那種體重,你才會覺得好看?」

  沈閱明忍耐地回答:「又說到哪裡去了。我只是說,妳瘦了,我會心疼的。而且不都跟妳解釋過了嗎?怎麼還提?」

  「對不起嘛!人家整天待在醫院裡好無聊就會胡思亂想。我當然知道你是拿她來氣我,你只是不高興我偶爾和別人去看電影什麼的。你在當兵難得休假,總要有人陪我玩嘛!他們當中就沒一個比得上你,誰也沒有你帥……」

  唉,在他看來,她的愛情還真是不可靠啊。若是她遇上一個她認為此他好看的,她是不是也就跟著走了?如果她那道疤長到他臉上來,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明天早上我就要回部隊報到,妳要乖乖的,不可以再做傻事。」

  「好嘛,那你休假就要立刻來看我,不可以再跑到別的地方了。你要是太常和何彩雲見面,讓她當真了,那不很可憐嗎?」

  小何並不需要妳這種同情,他在心中暗暗說道。

  「對了,閱明,」她突然伸出右手細細地看了會兒。「你會不會覺得這個戒指太小了點?戴在我手上很不起眼。」

  「等我開始上班賺錢,再幫妳換個大的。」

  「你家裡都不幫一點忙嗎?他們又不是沒錢。」楚落雁不高興地說。

  「我是大人了,不能老跟家裡伸手。」

  「可是……」他是獨子,以後還不全是他的!「好吧,你要記得,我要蒂芬妮或是卡蒂亞,至少要三克拉!」

  「知道了。」他懶懶答道。

  「對了,你去我家幫我把那本精裝的泰戈爾詩集拿過來好不好?這樣我無聊時可以唸唸詩。」

  沈閱明幾乎忍不住要翻白眼。她要那本書只不過是想要同學朋友來探病時可以看到。

  那本泰戈爾,她從頭到尾看過的,只怕就只有「泰戈爾詩集」這幾個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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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後來的那個夏天,鳳凰花如往年般張狂,冷冷的火焰在半空中燃燒。

  何彩雲仍是一身輕便的衣著,經過看不見一朵花的紫葳樹下,對校園做最後一次巡禮,走的是他們曾經一起走過的路線。

  聽說楚落雁經過半年的復健,腳傷已經完全復原,臉上的傷口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疤,並不影響她的美貌。聽說她正在等未婚夫退伍,就陪他到德國留學。

  聽說……聽說……

  她聽說的事情有那麼多,卻再也沒聽他親口對她說上一句話。

  她慢慢走著,頭頂上小實孔雀豆的羽狀復葉隨風擺動,陽光織成的縷縷金絲跟著晃蕩不定。她從口袋中拿出兩顆去年在樹下無意中拾獲的種子放在掌中輕撫。鮮紅的色澤映著她白皙的手心,霎是美麗。

  「……妳這小貪吃鬼,可別把它煮成紅豆湯吃了……」

  他曾經開玩笑地說過。

  會中毒的。

  種子毒性最強,誤食後會引起劇烈腹痛、嘔吐、脈搏減弱、呼吸困難……

  他說得太遲了……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思。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遊子何之?

  恍恍惚惚走出校園,沒有回頭多看一眼。她疲倦地爬上樓梯。出於習慣,也是怕在電梯中遇到人,手中除了一個圓筒裝了畢業證書之外,沒有禮物,也沒有花。她和學弟妹都不熟,當然不會有人送花給她。回想起來,她實在是個很失職的學姐。

  剛剛想到的那個人就坐在最後一段樓梯的第二階。若是每次一想到他,他就會出現,恐怕他是什麼地方都去不了了……

  「學長。」她冷淡地和他打招呼,一邊在口袋中找著鑰匙。

  「我來看看我們的樹長得好不好。」他也同樣冷淡地回答。

  已經沒有我們的樹了。「長到兩尺高了。我發現一個盆子種三棵樹太擁擠了,打算把它們分成兩盆。交纏的那兩棵已經分不開了,單獨的那棵我要把它挖出來種一盆。」

  「不會傷到根嗎?」

  「小心一點就不會。」她肯定地回答,「當初就不該把它種在一起的……」

  「喔。」

  只是一個錯誤。似乎再沒別的好說了。

  「還有別的事嗎?」她有逐客之意。

  「我已經申請到德國的一所大學,過兩個月就出發。楚落雁也一起去,她要去找醫生,看看有沒有辦法完全把臉上的疤去掉。」他比任何人都衷心希望她能如願。她的傷痕是一道枷鎖,鎖住他的自由。事實上他留學的動機十分可議,只有這個理由才能名正言順拖延兩人的婚事

  「那就祝你們一路順風了。」她冷靜地說道,十分佩服自己的勇氣。

  「謝謝。」他也客氣地回答。其實心裡想說的比這多得多。他想告訴她,他和楚落雁的婚事最快也要等到他拿到學位。這中間說不定會出現一個更讓楚落雁合意的白馬王子。

  說不定。他的期望並不一定能夠成真。

  接下來兩人似乎又沒話說了。

  他又想到一件事可以再讓他多待上兩分鐘。「我是來看盆栽的。」他提醒道。

  「還是放在陽台。」她伸手把窗簾拉開,陽光頓時侵入屋中,映照兩人都有些蒼白的面容。

  沈閱明走到她身邊。「牽牛花開得很好。」

  「可惜很容易凋謝。」

  「所以它才得了那麼美麗的名字,叫朝顏啊。」

  並不見得是那些花兒願意的吧,就為了一個美麗的名字。

  「快中午了,一起去吃飯吧。」也算是為他送行。此刻她十分慶幸她來不及回答他的話,所以他們還是可以維持單純的學長學妹關係。

  「妳搶了我的台詞。」他狀似抱怨,或許他再也沒機會說這句話了。

  「你就要出國了,當然是我請客。客人想去哪裡吃飯?」她像個沒事人似的說著他的遠行,彷彿這只是家常便飯:心中暗暗盼著他莫再提起那天的事。她想聽的話,他沒有權利說了。他可以說的,她不想聽。

  她唇邊平靜的微笑像一根利刺痛了他。那天之後有無數次他惋惜沒能聽到她的答案。也許她的答案並不是他想聽的。

  誰都沒有心情去找一家特別的餐廳。見到路邊的一家小飯館,見沒什麼人就走了進去。

  點了幾道說不出是什麼的菜色,兩人有一口沒一口地吃了起來。

  開胃菜是一道泰式涼拌,又酸又辣,他喝了一大口白開水才問道:「開始找工作了嗎?」奇怪,以前怎麼會認為異國食物別有風味?

  何彩雲手中的叉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盤中撥弄著,大熱天其實不適合吃這種重口味的食物。

  「德國漢斯集團台灣分公司在找人,我已經通過初試。」

  德國漢斯集團?沈閱眼睛一亮!那是不是意謂著這家公司總部是在德國?她日後會不會有到德國出差的機會?「那如果妳到德國出差,記得來找我,好不好?」最後一句已經是央求了。有朋自遠方來,楚落雁想必也不會反對他們見上一面的。

  「能不能被錄用都還不知道。」她對自己並沒有太大的信心,雖然她初試成績優異。

  「一定可以的!妳德語流利,又修了好幾門商業課程,他們如果不用妳,不是不長眼?」

  真是瞧得起她啊!這位好學長總是不厭其煩地要培養她的自信心。「如果他們也是這樣想就好了,聽說秘書的待遇很不錯。」

  「妳去應徵的職務是秘書?」他一聽,有些不安。誰都知道老闆秘書近水樓台,最容易發展成男女朋友。

  「是啊,所以他們特別要求德語要講得好。總經理還是個華格納迷,連在辦公室都要聽崔斯坦與依索迪。可惜我對這部歌劇不熟,不然用德語哼兩句給他聽,他說不定就當場錄用我了。」

  「看來妳要適應不會有問題,」沈閱明取笑了兩句,「現在就懂得旁門左道,我應該不用替妳擔心了。」

  「什麼旁門左道!講得真是難聽。我正想讓你教我幾句呢,你看哪支曲子比較適合?」

  「妳先告訴我總經理多大年紀,結婚了沒。」

  「我哪知道啊!是人家對我做身家調查,又不是我去調查人家。」

  「好吧,妳總看得出他是麥當勞叔叔的年紀還是肯德基爺爺的年紀吧?」真怕她說一句都不是,還更年輕些。唉,足足至少有兩年的時間,離她那麼遠,真是莫大的風險啊。

  「喔,是麥當勞叔叔--他爸爸的年紀。」她隱約察覺到他那莫名的妒意,讓她又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那妳要加油。外商公司福利比較好,假期也比較多。」

  她想問他一句,她要那麼多的假期做什麼?他又不在這裡。

  「那如果是麥當勞叔叔他弟弟的年紀呢?」

  「那不去也罷。妳知道德國佬都是自大狂,最瞧不起其他民族。」

  「敢問學長,這中間的差別在哪裡?」何彩雲忍住笑,正經八百地問:「是不是所有德國人在某個年紀之前都是壞蛋,之後就忽然變成大善人?」

  唉,小何,他歎著氣,妳知道我的意思的。有資格追求妳的都是惡棍,其他的才是好人。

  他不能開口要她等著他回來,等著一個不確定的未來……


  何彩雲如願地進了漢斯公司。

  老好人的總經理其實比較像滿頭白髮笑口常開的肯德基爺爺。在辦公室裡有事沒事就愛哼上幾句依索迪的名曲「愛之死」:一首纏綿紼惻的詠歎調讓他唱成了滑稽小調。

  這一老一少相處融洽。原本韋伯一年前就向公司申請退休回家養老,因為德國總公司再三請他留任,他只好繼續待下去。

  之前他用的秘書,能幹是能幹,英語也流利,偏偏德語講得結結巴巴,書他連在自己辦公室都得忍受那沒什麼文化的英語--有哪出有名的歌劇是用英語唱的?自從何彩雲當了他的秘書,大大疏解了他的思鄉病,他對她真是滿意極了。她雖然身材不怎麼靈巧,心思還真是靈巧。

  「克羅蒂亞,我下個月回德國開會,妳跟我去吧。」

  何彩雲心跳立時加速,驚喜地望著她的老闆韋伯。「我也一起去?要訂哪天的班機?幾時回來?」她壓抑住興奮,盡職的像個好秘書,先把該問的問清楚。

  「五號出發,預計停留一個禮拜。妳是第一次出國嗎?瞧妳興奮的樣子。該不會在德國有一個情郎等著妳吧?」他打趣問著。

  沈閱明離開台灣也有一年了,終於等到一個出差的機會名正言順地去看他。她總不能千里迢迢專程跑到德國去探望另一個女人的丈夫吧?

  他們應該結婚了,而且會如楚落雁所期盼的在教堂結婚。德國有的是古老的大教堂。

  一想到這裡,她又猶豫了。想到再見時他的身份已是別人的丈夫,她真的該去見他嗎?

  就這樣讓他離開自己的生命,是不是比較好?

  就像那棵硬生生被扯開的小樹一樣,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一切都只是習慣問題。何況他從來就不是她的,根本談不上失去……

  韋伯瞧著向來沉靜從容的小秘書神情變化莫測,時喜時憂,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是沮喪。莫非自己隨口說出的玩笑話,還真誤打誤撞,讓他給蒙對了?她在德國真有一個情人?

  「總經理,那我需不需要幫你準備給家人的禮物?」她沒有回答韋伯的問話。沈閱明和她到最後都還在曖昧不明的階段,情人這兩個字在他們之間恐怕永遠也沒有成真的一天。

  「啊,那當然!麻煩妳了。我真想念我的孫子小腓特烈。克羅蒂亞,妳一定要幫我好好挑件禮物好討他的歡心。他今年剛滿六歲,最喜歡飛機……」他眉飛色舞地說著,一提起他最心愛內小人兒,別的什麼問題都讓他拋到九霄雲外了……

  何彩雲鬆了一口氣,衷心感謝那位「全世界最可愛的小腓特烈」……


  明亮的藍天下,駐留著幾朵沉靜的雲。風很淡,空氣乾燥,有點冷。溫煦的陽光暖暖地照著,十分宜人的天氣。

  她下了公車,手上拿著一張地圖,緩步走進一座小小的廣場。這兒顯然是小鎮的中心,廣場四周有幾家精巧的小店。

  何彩雲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並沒有在等待任何人。

  她沒有通知沈閱明,讓他一盡地主之誼。能不能見面就交給天意吧!小鎮不是法蘭克福或是慕尼黑那種大城市,沒有茫茫人海,說不定無意間就在街上遇到了。

  她嘲笑自己毫不實際的空想。大海撈針很難,要在一個湖中找到一棵樹也不容易吧?

  今天是多出來的假日,容得她在此地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空想,夢想,理想。因為他是一個太理想的男人,所以對於她而言,也只能是夢想……

  雖然全是空想,因為離得他近了,似乎也不是不快樂……

  他的學校就在離她所在位置差不多只要二十分鐘的路程。

  是很近,也很遠。

  休息夠了,她隨意逛了兩三家小店,兩手空空的出來,再核對一次地圖,選了一條窄窄的石板路走。遠遠地看過去是一片蔥龍的綠意點綴著一處處或紅或黃的楓葉或是別的什麼會在秋天變色的樹。

  她不認識,走得再近她也認不出的。

  他必定已經很熟悉了,待了這麼久,又可以做她的嚮導了……

  她愈走愈近,枝葉愈來愈分明,她果然認不出來。樹下的椅子樸拙優美,她選了一張坐下,閉上眼睛,吸一口純淨沒有污染的空氣。她喜歡在*一個離他很近的地方思念他,再遠也不過一里路,她隨時走過去就可以見到他,一個很容易可以成真的願望……不像其它的,遙不可及……

  一個高個子的男人--這純粹是由他呼吸的位置來判斷--約莫也是他的高度。或者有一天他也坐過同樣的位置。

  「今天天氣很好。」熟悉的語言,熟悉的聲音。

  何彩雲低著頭,凝視著自己的鞋尖,有一種作夢似的不真實感。

  「這是什麼樹?」她指著路邊一棵色彩奇特的樹問道,彷彿她老遠跑來德國就只為了問他這個問題。

  「是酸葉樹。」他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那棵兩層樓高的落葉樹,厚長的墨綠色葉片有的轉為黃色或紅色,還有不尋常的紫色調,變化十分豐富。「妳若早點來,還可以看到它開一大串一大串甕形的小白花。」

  「沈閱明……」她連名帶姓的喚道,聲音低低的,像是喃喃自語。真的是他……

  何彩雲微微牽動嘴角,想要笑,眼中卻蘊滿了淚水。

  他沒有轉頭,一隻手伸出去把她原先擺在膝上的左手拉過來在書本之後交握,大拇指在她掌中滑動,彷彿是在回憶她手心的紋路。

  陽光愈來愈暖,風幾乎停了。遮蔭的樹像是一把大傘張在頭頂上,樹不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偶爾他們面前走過的皮鞋或足球鞋的足音和低低的不知名的鳥鳴都是陪襯的音樂。

  時間靜靜地流逝,終於他說道:「去吃飯吧。」他不情願地放開她的手,起身拿起放在兩人中間的書本。

  何彩雲也跟著站起來,和他一同走向市中心的廣場。

  沈閱明單手抓著書,另一手伸出去牽她的手。

  何彩雲把一手放進他的大掌中,他們的步履聲在石板路上清脆而和諧,沒有一絲紊亂的節奏。這條路很短,感覺比她方才走的時候短得多。明明她的步伐和剛剛一樣的……

  進了一間窗明几淨的小餐廳,沈閱明只好放開她的手,替她拉開椅子,再走到對面的座位坐下。沒有服務生送來菜單,沈閱明指指掛在牆上的黑板。「妳想吃什麼?還是我幫妳點?」

  何彩雲抬頭看了好一會兒,大部分的字她都認識,組合起來她不知道那是什麼菜。

  「你幫我點好了,它們不認得我。」

  沈閱明微微一笑,伸手招來服務生,很快便點好了菜。

  「你知道我今天來?」

  沈閱明搖搖頭。她來德國並沒有通知他,甚至到了他學校了,也沒有意思要去找他,他如何知道?只是他有時候會幻想他們一起在街上散步的情景,乍然見到她,就好像幻影變成了實體。

  「我不知道妳會來,妳也並沒有打算來看我的,是不是?」

  「我到法蘭克福出差,這個小鎮剛好離得不遠。」她解釋著,「漢斯的總公司就在法蘭克福。」

  「我知道,我的一位教授是漢斯的董事。」

  「真的?好巧!」

  並不是巧,只是他會自然而然地留意與她有關的事。

  「這個小鎮風景很美,在這裡讀書好像渡假一樣。」她閒聊似地說道。

  是嗎?他倒覺得自己好像被放逐了似的。渡假得有一個稱心的同伴。他若是沒有思念著一個人,也會覺得自由自在。思念了一個人,就老會看到一個空著的位子。

  「也很無聊,沒有任何娛樂生活。」這句話是從楚落雁的觀點說的。沒有百貨公司,沒有精品店,即使是鄰近的法蘭克福也不夠時髦,所以她老愛往巴黎跑,她在那兒有位學畫畫的朋友陪她。在小鎮上無論她出門到哪兒,沈閱明都得跟著。她一個德文字都不會,英文說得破破碎碎,雖然以前在國內時,她講話也老愛夾著幾個英文單字,有點像電視上那些留洋歸國的學者。他總是不明白為什麼,明明不是沒有適當的中文可以代替。

  鎮上僅有的兩家小酒吧,他也都陪著她去過了。她在那兒大獲成功,第一個晚上便學會了德文的美麗該怎麼講,還說得字正腔圓。可是那其實只是鄉村的小酒吧,燈光不夠華麗,酒類也不怎麼齊全,沒有現場演奏的樂隊,老播一些她聽不慣的民謠,沒去兩次她就膩了。

  何彩雲不大瞭解他話中的沒有娛樂生活是什麼意思。幾家小店都很有趣,天空純淨沒有污染,街上很少有嘲雜的車聲,也沒見到誰是急急忙忙在趕路,每個人都悠閒得像在散步似的;每一戶住家的窗台都種著五顏六色的草花,像在比賽似地開得如火如荼。這個小鎮根本就不需要公園,它本身就是一個公園了。

  「你是來唸書的。」她略帶了點教訓意味,應該只想著早點把學位拿到手,早點回家,就一點沒顧慮到有人會想他嗎?

  「我是,楚落雁不是啊。」他苦笑著。

  「喔。」仔細想想,她語言不通,待在這兒無所事事,的確也難為她了。「那你當初怎麼不申請紐約或洛杉磯的學校?」她忍不住疑惑問道。在那種大城市,楚落雁應該會魚得水。

  「我不安好心。」他誠實回答,卻沒有繼續解釋下去。

  「她臉上的傷痊癒了嗎?」既然已經提到兩人都不願提起的那個人,就索性問個徹底吧。

  「表面上是好了。」他答得模稜兩可。

  何彩雲有點不明白。她就是傷在表面,表面好了,不就是好了嗎?「什麼意思?」

  「看過的醫生都說她那道疤已經復原到最完美的地步,不可能再更好了,除非貼近了看,否則根本看不出來。可是妳知道她對自己的外表總是要求完美無缺,其實上了妝,連她自己都看不到了,何況是別人。可是她總是認定那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美麗。別人看到的是百分之九十九,她看到的是那百分之一。」

  何彩雲無話可說,因為她完全不能瞭解這種心情。她自己從來也稱不上美麗,百分之九十九還不夠,那楚落雁肯定會認為,她簡直是不配活下去。

  沈閱明沒有提到他和楚落雁仍只是未婚夫妻,還沒有走上禮堂。一旦下了承諾,他就不肯背棄。所以不到最後關頭,他不願讓自己立下婚誓。他不願,並不表示楚落雁會讓他如願,她有一項最有力的、讓他無法招架的武器。

  她的生命。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冒這種險。

  所以他也無法開口要求小何等著他,於是他只好冒著永遠失去她的危險。

  何彩雲喝完最後一口咖啡,便開口告辭,「我要走了。老闆請我到他家晚餐,不好遲到。」今天能看到他,她已十分滿足。

  「肯德基爺爺是個好人嗎?」

  「他有一個太太,兩個女兒,三個兒子,四個孫女兒,四個孫子。最小的一個孫子才剛上學,他一天最少有十次要提到他的小腓特烈如何如何……」她熟悉的背誦,忍不住微笑地搖搖頭。

  沈閱明也笑了,那真是個好人了。他覺得自己的危險解除了一半。「我送妳去車站,妳是搭公車來的吧?」

  何彩雲沒有反對,能和他再走上一段,是意外的紅利。

  直到她上了車,車子走遠了,他仍遠遠地望著她坐在最後一排的背影愈來愈模糊。

  再見。

  或是永遠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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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窄小的八人座電梯嘎吱嘎吱的往下降,她身邊站著表情不太宜人的屋主。不用轉頭看,她也猜得出他對自己的不滿。

  原本她已經決定要租這間房子,兩房一廳的格局,地點適中,價錢合理,直到她拉開客廳的落地窗簾,發現對面陽台距離不到五尺,另一戶人家的住戶正好奇地站在自家陽台上盯著她,她頓時收回承租的決定。除非她肯把客廳的整排落地窗當作一面牆看待,從此不再理會它。可是那樣一來,客廳沒有任何光源,她也別妄想能在陽台上種些什麼了。

  沈閱明一定也會這樣覺得。有什麼人會把房子蓋成這副模樣?建築師簡直沒一點常識。

  害得她又得在大太陽底下繼續奔波下去。

  唉,她身邊的老先生不高興,她也不樂意啊。

  本來她是沒打算要搬離學生宿舍的,但房東要收回改建,有什麼辦法?可惜她那片牽牛花開得正好,她的住處是整條巷子最美的一扇窗口。花就長在那兒,她沒法子把它像搬一張椅子似的搬走,只好讓它自生自滅了。

  一想到這裡,她就覺得可惜,卻也無可奈何。

  反正她無可奈何的事,也不止這一樁……

  重新發動機車,朝下一個目標前進。再來要看的房子,租金有點超過她的預算。公司付的薪水不算不優厚,她不是租不起,她只是想早點完成她的購屋計畫。房子不用大,夠她一個人住就好了。她的自備款還差一截,她也不能回家請求支授,根本提都不敢提,父母一定會反對的。他們會說女孩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丈夫在哪兒就跟著住哪兒,何必自己急著買屋?

  問題是她看上了高攀不上的人中之龍;而她,是永遠也不可能是隻鳳凰的……

  「嗨,好巧,克羅蒂亞,妳也住這附近嗎?」

  還沒把車子停妥,就聽見一個熱情的聲音向她打招呼。

  何彩雲把安全帽除下,抬頭看到一名高個子的年輕男子,想了想才認出他是公司的電腦工程師,在公司有過幾面之緣。後來有一回她去看早場電影,看見他和另一名斯文的男人親親熱熱挽著手排隊買電影票。當時她有些尷尬,猜想他可能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被她撞見,無奈已經當場碰面了,沒有辦法迴避。他倒是挺大方地主動向她打招呼,還介紹了同行的男子叫喬治,最後還請她不要洩露他的事。何彩雲當然同意了,就算他不提,她也不會對別人說的,她又不是那種多事人。公司雖然並不歧視同志,還是有些人會投以異樣的目光。

  「易凡,你好。」何彩雲只是簡單的問候,並不打算多加說明。

  易凡熱心地繼續追問:「妳住哪一戶?怎麼我以前沒在這兒見過妳?剛搬來嗎?」他對何彩雲印象極佳。自從兩個月前在電影院巧遇之後,到目前為止,公司始終沒有傳出任何風聲,可見得她的答應並不是隨便說說而已。女孩子口風這麼緊的實在難得,當初他也不抱什麼希望。雖然說讓公司的人知道也沒什麼,他只怕消息傳回父母耳中,那才是不得了。

  何彩雲瞄了一眼寬敞的大廳,這裡的房子,她可住不起。「我不是住這裡,我是到斜對面的大樓找房子的。」她如實回答。

  斜對面的大樓?對面大樓全都是些小坪數的套房,少說也有兩三百戶,來來往往出入的分子複雜,還聽說有特種行業女子租下做生意,他一點也不覺得適合單身女子居住,雖然它是蓋來專門租給單身女子的。

  「妳是說麗京大廈?」他有點猶豫,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閒事了?「那裡的住戶不大單純,妳怎麼會想到去那裡找房子?」

  是嗎?任何單純的地方,也都會有不單純的人吧?她還是想過去看看,可是屋主當然不會老老實實跟她說……

  「怎麼個不單純法?」她追根究柢問著。既然他就住在對面,聽到的消息應該不假。

  「聽說有些女子在裡面接客。」

  接客?「喔。」何彩雲尷尬地應了聲,失望地又看了大樓一眼,這下子又得再去找別的地方了。

  一個月只剩下一半,她只有兩個星期的時間去找了,還得留幾天搬家,時間已經很急迫了。

  易凡看見她臉上的煩躁,衝動地提議道:「我家還有一個空房間,租給妳好了。」

  何彩雲吃了一驚,直覺地就要回絕。跟一個男人分租公寓,是她從來沒有考慮過的,不,很可能是兩個男人。他和喬治應該是住在一起的吧?

  彷彿看出她的疑慮,易凡解釋道:「我家有兩間套房和另一間客房,我和喬治住其中一間套房,另一間可以租給妳,房租很便宜的。」他極力遊說著,愈想愈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喬治每次和他鬧彆扭,就會躲到另一間套房,連續好幾天理都不理他,害他難受得要命。另一間套房如果有人住了,他要躲也只能躲到不大舒適的客房,這樣一來想必可以縮短他鬧彆扭的時間。這真是一舉兩得,既幫了克羅蒂亞,又對自己大大有利。

  這樣就不算是孤男寡女了吧?雖然就算是孤男寡女,她也是安全的,易凡想必不會打她的主意。

  要是沈閱明,一定是會反對的。他會說易凡和喬治都不是好人,太年輕又太帥了。

  唉,橫豎他也管不著她了。

  「我可以去看看房間嗎?」

  「當然。我們現在就去,妳一定會滿意的。」

  「喬治不會反對吧?」一對情侶之間夾了她這個電燈泡。

  「不會,他很聽話的。」這當然要經過說服的過程。他是滿有把握喬治最後還是會同意。

  何彩雲暗暗好笑。她覺得喬治並不是那麼聽話的。看電影那天,她便見到喬治為了什麼事不高興,易凡一直在旁邊陪小心的模樣。

  「真的?我不希望因為租房子的事,影響你們的感情。」

  「真的!凡事我說了算,他不會有意見。」

  「這麼霸道?不怕他跑掉?」何彩雲開玩笑地說,「待會兒我見到喬治,一定要問問他,是不是凡事你說了算。」

  「喂喂喂,克羅蒂亞,妳還沒住進去,就要開始挑撥離間了嗎?該不是妳看上喬治了吧!」他那喬治是個萬人迷,人見人愛,男女通吃。

  「就算是我看上了喬治,喬治會看上我嗎?你不是說他凡事都聽你的?」何彩雲見他那緊張的神情,深覺有趣。人一戀愛起來,什麼聰明才智都飛到天邊去了。

  「喬治當然只愛我一個。」他志得意滿地宣佈,一說完才覺得奇怪,他和何彩雲也沒見過幾次面,就這樣大刺刺地說出心裡話,真是奇哉怪哉。

  「那你是不是也只愛他一個?」何彩雲忍不住好奇地追問。根據統計數字,同志的伴侶數目好像太多了點。在她看來,不論是同性或是異性,戀愛的對象一旦是複數,這個愛字就得劃個叉叉,不予承認。

  「當然!」他一副那還用得著問的口吻。

  何彩雲羨慕他們這一對。自己恐怕是注定了孤家寡人了吧。

  她的臉色黯淡了幾秒鐘,很快地又打起精神。寂寞是可以習慣的。

  那個房間,她一見就喜歡。光線充足,又有一個寬敞的陽台,種棵小樹都沒問題。易凡提的租金也很合理,看在同事份上,根本就不拿她的押金。下一個週末,那兩個大男人同時出動,沒半天就幫她搬好了家。

  何彩雲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喬治真的沒有反對的意思。

  成了易凡的房客,她還有一項額外的福利。他們既然是同事,從此上下班有便車可搭,喬治也沒有意見。何彩雲不知該安慰還是難過,看來她真的對男男女女都不構成任何威脅。

  現在她有一個安穩的住所,一個安穩的工作,她應該也讓自己的心安穩下來,別再有非分之想。後來第二次有機會到德國出差,她沒有再到那個小鎮去,把多餘的時間留在法蘭克福閒逛,幫朋友和家人買禮物,最後她帶了兩大箱的行李回國,讓她的老闆韋伯看得瞠目結舌,以為她是專程到德國去大採購的。

  何彩雲也沒漏掉買禮物給他。這更讓他啼笑皆非。他一個道道地地的德國人--不久之後就要告老還鄉了--居然還讓一個台灣人送德國禮物給他!


  「克羅蒂亞,妳進來一下。」韋伯放下電話,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退休的事他還沒向其他人宣佈。他手下兩名副總都以為一定是他們其中之一會來接他的位置,韋伯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合他們兩人之力是可以把台灣分公司發展得很好,怕只怕落敗的人會有心結,兩人的能力沒有相加,反而互相抵消。

  現在總公司既然有了人選,倒免去了他的為難。這件事可以先不讓其他人知道,可不能瞞著克羅蒂亞。他是希望她繼續擔任新總經理的秘書,可好歹也得先問過她的意見,至少先給她一點心理準備。實在也沒什麼好說的,這個年輕人剛進公司不久,資歷甚淺,表現優異,公司很有栽培他的意思,先讓他到台灣分公司歷練一番。因為他是華人,精通四國語言,他相信克羅蒂亞一定可以和這個人處得很好。如果克羅蒂亞沒辦法和這個人處得好,一定也是這個人不好……

  真是,他太主觀了,簡直把克羅蒂亞當成自己的女兒看待。克羅蒂亞是個很可愛的女孩,親切和善,謹慎周到,公司裡的人沒一個不喜歡她的。他還聽說她和那位工程師已經住在一起了,他也見過的,很不錯的一個年輕人。希望他還來得及喝他們一杯喜酒……

  「韋總,你找我?」何彩雲見他不知道在想什麼想得出神,不好馬上打擾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一定是在想小腓特烈,對不對?才會想得這麼專心。」

  「不是,我是在想妳。」他的回答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想我?」她奇怪地反問,「你不是在想著要炒我魷魚吧?」她開玩笑地問道。

  「我當然不會開除妳,可是公司打算開除我了呢。」

  何彩雲當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他想家,老是嚷著要退休。「總公司准你退休了?」她有點心情低落,剛進公司就遇上這個好老闆,實在捨不得他走。

  「是啊,下個月新人就來報到了。」

  「新人?」何彩雲嚇了一跳,沒想到是空降部隊。「總公司要直接從德國派人過來接手?」

  「是啊,公司嫌棄我這老頭子,要派年輕人過來,我好可憐哪!」他自怨自艾地說。

  何彩雲也跟他一搭一唱,「韋總,別哭了,我買棒棒糖給你吃。而且等新總經理來了之後,我一定會在他的咖啡裡加瀉藥,讓他跑廁所都來不及,包管他一路逃回德國去。」

  「小鬼靈精!」韋伯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好一會兒才有辦法開口。「總公司說他孤身上任,沒帶自己的人過來,所以還是由妳擔任他的秘書好了,這樣他比較容易上手,妳會同意吧?」

  「不同意,行嗎?」她無奈答道。領人家薪水的有什麼話說?「韋總,你認得他嗎?會不會很難纏?」她直率問道。不見得所有德國人都像韋伯一樣好相處的。

  「這可問倒我了。我知道的並不比妳多多少。不過他是華人,你們同文同種,應該比較好溝通。」

  華人?一個華人在全是西方人的漢斯集團能爬到高層主管的位置,一定是能力非凡,肯定也是心高氣傲。

  唉,怕什麼怕?先別自己嚇自己。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她也不是非得待在漢斯的呀!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唉,克羅蒂亞,妳不會被嚇呆吧?」

  「我不怕,到時候他不要溜回德國哭訴就好了,我會把他吃得死死的。」

  說得好像是個女流氓啊!「好,有志氣,一定要給他一個下馬威!」

  「韋總,」何彩雲好笑地搖搖頭,「你啊,簡直是唯恐天下不亂。」

  「有嗎?我有嗎?」他無辜地反問,他只是覺得不能留下來看好戲有點可惜。「克羅蒂亞,妳到公司也有三、四年了吧?」

  「是啊,三年又八個月。」沈閱明到德國也差不多有這些日子了。

  「我回去以後,一定會想念妳的。妳可要記著啊,以後如果到德國出差,要來看我啊。」

  「韋總,我會的,我會幫你的小腓特烈準備棒棒糖,你可別跟他搶著吃啊!」

  「好沒良心,虧我對妳這麼好,妳只會想著小腓特烈!」

  「這也是受你的精神感召啊!你不是老愛說小腓特烈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小孩了。」

  「說的也是。我跟妳說喔,昨天晚上我的小腓特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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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新官上任的那一天,辦公室裡的每個人都忍不住有點煩躁、有點興奮,十分好奇的想要看看新任總經理是如何的三頭六臂,才能年紀輕輕就當上台灣分公司的頭頭。

  人從機場接回來了,就繼續馬不停蹄地由韋伯陪著從公司的接待處一路看過了總務處、會計室、電腦部……忙了半天,終於抵達他的新辦公室。為了表達對他的歡迎之意,辦公室還特地重新裝潢過。

  何彩雲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辦公室,不忙著下樓去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得到消息的時間比誰都久,好奇心到了頂點,反而變得麻木了。

  她也不怕新任總經理覺得她這個秘書對他不夠尊重,如果他是那種需要人家巴結的上司,她也待不下去的。

  沉思之間,她沒有注意到門板被輕輕地打開了。

  「發呆嗎?小何學妹……」是一個熟悉的聲音,低沉而悅耳。

  何彩雲低著頭沒敢抬起來,她以為她聽到了……

  「小何……」那婉轉的兩個字像在歎氣似的,然後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那感覺太真實了。也許她冒險看他一眼,夢也不會清醒的。

  她不僅看了,也喊出聲了:「學長……」

  「原來我的新任女秘書一天到晚都在發呆,連我叫她都沒聽見,這可怎麼好呢?韋總把妳形容得十全十美,真是同一個人嗎?」

  「總經理……」何彩雲終於站起來,他有點遺憾地看著空蕩蕩的右手。

  「正在作白日夢?夢見誰了?」他促狹地問。

  「學長……總經理……我……」她有點語無倫次,一時不知如何稱呼。

  「韋總還說我的秘書伶牙俐齒呢!說,妳把她藏到哪兒去了?」他眼觀四面,還故意彎身到辦公桌底下瞧一瞧。

  「我……我就是你的女秘書啊。」她還傻傻地應道,被這意外震昏下頭。怎麼會是他?心中一半是驚喜,一半是驚懼。老天幹嘛這麼折磨人?把他放到她面前,不是故意為難她嗎?

  神啊,請不要給我試煉。牠沒聽見她的祈求嗎?

  沈閱明見她沒一點喜悅的表情,反而哭喪著臉,心中不禁懷疑,自己極力爭取這個位置是不是錯了?

  「小何,妳不高興看到我嗎?不喜歡當我的秘書嗎?」他抑鬱地問。方才進門時臉上那開朗的笑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學長,我只是太意外了。學姐也回來了嗎?她好不好?」

  沈閱明沉著臉,有點不高興她連今天這個理當完全是喜悅的日子,都還要提到楚落雁。「她也回來了,因為時差的關係,在家裡休息。」

  「那你對住處還滿意嗎?有什麼要添加的?」她像個好秘書,盡職地問道。

  這他哪知道!他只是送楚落雁進去休息,連有幾個房間他都不曉得,哪裡談得上滿意不滿意。

  「都很好。」他有些不耐地隨口應著。他們這麼久沒見面,居然只是談這些芝麻小事!

  那他們之間該談什麼?問她想不想念他?

  顯然她是不想的……


  晚上公司在一家五星級飯店聚餐,歡迎新總經理到任。

  全公司的人都出席了,除了那個最不應該缺席的總經理秘書。

  「咦?克羅蒂亞怎麼沒來?沈,你看到她了嗎?」韋伯關心地問著。

  「沒有。」沈閱明心不在焉地轉著酒杯,然後一口將它喝盡。

  「我去問問她男朋友,他一定知道她在哪兒。」

  男朋友?剛剛滑進喉嚨的酒液頓時變得又苦又辣。「她有男朋友了?」

  「是啊,正好讓你們認識一下,也是我們公司的人。有一句中國話叫做肥水不落外人田,是這樣說的沒錯吧?呵呵!」說完,他得意地笑了兩聲,「唉,我看見他了,易凡……易凡……」

  易凡很快走了過來。「韋總,你找我?」

  「是啊,克羅蒂亞呢?怎麼沒來?是不是人不舒服?」韋伯知道何彩雲不會無緣無故缺席。

  「是啊,她頭痛。我要帶她去看醫生,她不願意,說在家休息一個晚上就好了。」

  「這樣子啊,那你記得等一下回家的時候,幫她帶些點心回去。說不定她那時候頭就不痛了,會想吃一點。」

  「知道了韋總,你對克羅蒂亞真好,難怪她捨不得你走。」

  「當然了,她實在是個好女孩。對了,你們幾時結婚?可要記得通知我啊,我一定專程來喝你們的喜酒。」

  易凡尷尬地頓住了,笑容僵在臉上,有苦說不出。當初把房子租給何彩雲時沒有考慮這個問題--公司的人會把他們當作一對同居的男女朋友。當然這可以避過同事對他性向的揣測,可是對何彩雲就很不公平了。

  一開始她也有說過她是房客,卻沒人相信,後來她也就懶得多加解釋了,

  由著它去,事情才會走到這個地步。

  「嗯……我先去幫克羅蒂亞準備點心,免得她喜歡的都被拿光了。」

  「好,你去吧。多拿點,她可不像別的女孩子一樣,只有小鳥的食量。你真有眼光,像她這樣圓滾滾的多可愛。」

  易凡不敢再接腔,點點頭便溜走了。

  「是吧?沈,你是不是也覺得你的新秘書實在善體人意?什麼事情交給她之後,都不用擔心。」

  沈閱明只是胡亂地點點頭,表示同意。善體人意?或許她善於體貼所有人的心意,就是不瞭解他的。

  有一個同居男友,就快結婚了。想不到他趕著回國,竟趕上了她的婚禮。

  當初他冒了兩個險,一把還僵持著,不知輸贏;另一把已經輸了,讓別人得到了她。

  現在就算他贏了這一把,他所得到的,也只是寂寞的自由。


  他的手指有點不聽指揮,僵硬地轉著鑰匙。今晚酒喝得有點過量,往常他不是嗜酒的人。沒辦法呀,他得要和那麼多的人乾杯。

  走進陌生的客廳,他沒有開燈。就著落地窗外透進來的朦朧光線,坐進寬大的沙發中。沙發很舒適,這也是小何選的嗎?

  他的心情卻很不舒適,他知道,同樣也是為了她。

  「你回來了?」楚落雁啪的一聲打開客廳的大燈,屋中頓時大放光明。她穿著一襲絲質睡衣,長髮微亂地披在肩上,問話中還有殘存的睡意。

  「嗯。」沈閱明沒有轉頭看她,只簡短地應了聲。

  「我明天要回中部,你要不要一起回去?」雖然這麼說,其實她並不希望讓他跟。這樣她和老朋友玩起來多沒意思!

  「不了,剛上任,有很多事要忙。」他揉揉頸項,疲倦地說道。

  楚落雁一點也不同情他。她當初就不贊成回台灣。紐約、巴黎,漢斯在全球各大城市都有分公司,他不去爭取,偏偏決定要回台灣,那些地方多好玩啊,她買衣服也方便。

  「好吧,那我回去睡了。」

  「家裡要派司機來接妳嗎?還是我讓人送妳回去?」當然是不可能讓她去搭火車或是長途客運車的。

  「我爸會讓小陳上來接我。」

  「喔,那就好。對了,房子妳都看過了吧?」他想起小何說過的話,「需不需要添加什麼東西?」

  「想到再說吧,晚安。」她邊說著,走進自己的臥室,滿意地關上門。

  沈閱明還是很體貼的,和他當一對未婚夫妻是完美的選擇。他的承諾限制了他,可限制不了她。婚約對她來說不算什麼,卻緊緊綁著他。他是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

  當然,她可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地方欺騙了他。

  她要走的時候,一定走得光明正大,絕不會偷偷摸摸。

  不是他有什麼地方不好,他們兩人郎才女貌,家世相當。他是一張額度很高的白金卡,可是她要的是沒有限制額度的頂級鑽石卡。沈閱明當然也是純淨無瑕的鑽石,可惜克拉數小了點。若是她能尋到重量能讓她滿意的另一顆鑽石,成色稍差她也會接受的。當然也不能差太多,有過沈閱明這樣的男朋友,她對男人的標準已經要求得十分之高,也十分稀少。所以她並不急著放掉手上這一顆。

  傻瓜才會在找到另一顆之前就放掉手上有的。

  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這只不過是她應得的。她坐在梳妝台前,陶醉地欣賞鏡中的花容月貌。數年前留下的疤痕早就看不到了。既然所有的男人都沒看見,她自然也不會看見。

  女人的美麗向來是由男人來評價的,她知道自己在他們心目中是完美的滿分。


  「總經理,早。」何彩雲起身,客氣地喊。

  「早。」沈閱明應了聲,沒有看她一眼,便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何彩雲看著他的背影發愣,呆立了片刻才坐下。

  這樣也好,最好也別回到從前學長學妹的親近關係,她會很容易跨過那條不該跨越的線,莫要忘記他是個有婦之夫。

  她埋首處理手邊的公事,就像從前一樣。她只不過是換了個老闆。

  差五分鐘十二點,易凡打開她辦公室的門,探進頭來。「嗨,去吃飯了吧,午休時間到了。」

  何彩雲還來不及回答,便見到沈閱明走出他的辦公室,經過她的辦公桌時,意有所指地撂下幾句:「我希望本公司的員工都能遵守上下班時間的規定,不要混水摸魚。」說完,他經過驚愕的易凡面前,面無表情地走出秘書室。

  「哇!」易凡喊了起來。「這下妳慘了,克羅蒂亞,他是個雙面人。我記得他剛到任那天,到電腦部去視察,還挺親切的嘛。怎麼現在完全變了個人?」

  何彩雲也不明白為什麼沈閱明會完全變了個人,居然為了五分鐘指責她混水摸魚。他又不是不知道,電腦部的研發工程師向來都不大把上下班時間看在眼裡,他們上班時間會在辦公室裡頭射飛鏢,可是也常常自動加班到深夜啊!何況又不是她叫易凡來找她的。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用力眨著眼睛,不讓淚水滑了下來。怎麼這麼沒用?!就為了他一句話!沒聽說秘書就是來受老闆的氣的嗎?不管合理還是不合理,她都得忍了下來。唉,只怪他從前對她太好了,她一時還不習慣。

  「喂,妳不會是要哭了吧?」易凡奇怪地望著她,彷彿她的眼淚真像珍珠一樣稀有。

  何彩雲生氣地瞪他一眼,「要你管!」還不都是他害的!

  「好吧,好吧,不管。那妳到底要不要去吃飯?現在午休時間真的到了。」他慎重地看著牆上的時鐘說道。

  「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麼飯!」

  「這話誰說我都信,就妳說的我不信。天塌下來都不會妨礙妳吃飯的食慾。今天我請客,走吧,別蘑菇了,待會兒遲到又得聽老總一頓排頭。」

  「哼!你請客?!好,那我今天要吃海陸大餐!」

  「天啊!不會吧?!」易凡慘叫一聲,「我只說生氣不會妨礙妳的食慾,可沒說它會促進妳的食慾……」


  沈閱明倒是真的被那句話氣得吃不下飯。

  她怎麼可以讓別的男人對她說:一起去吃飯?

  她不知道這句話是他的專利嗎?

  可惡!可惡!可惡!他怒罵了三聲後啞然失笑。自己和耍賴的小孩真沒什麼兩樣。生氣之後是沮喪。他頹然靠著椅背,手指上的訂婚戒指回瞪著他,像是在譴責他似的。指環戴在手上,愈來愈緊,緊得讓他喘不過氣。他猛然發動車子,向馬路上疾馳,沒幾秒鐘又緊急煞車。中午擁擠的車潮沒有多少空間可以讓他在馬路上撒野,還是回去吧。他回轉了一個大彎,有氣無力地慢慢把車開回停車場。

  車好電梯裡頭沒人,以他現在這副閻羅王似的尊容,誰看了都要退避三舍。他先進了秘書室,她居然還在裡面。下意識地瞄了一眼時鐘,她不是和人家去吃飯?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還坐在位置上啃三明治?看她的表情,那個三明治好像不大好吃。

  他突兀地開門進來,讓何彩雲來不及嚥下的三明治哽在喉中,既沒辦法吐出來,又吞下下去。沒空開口跟他打招呼,只好隨便點了下頭,匆忙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想把喉中食物衝下去。喝得太急,她立刻劇烈地咳了起來,心中十分後悔剛剛應該讓易凡請她去吃那頓海陸大餐的。她那平常沒什麼神經的胃,偏偏選在今天造反,怎麼都提不起勁,才會害她落到如此尷尬的地步。

  沈閱明疾步走到她身邊。「怎麼這麼笨!」他輕拍著她的背,還不忘教訓一句:「像小孩子一樣,連喝水都不會!」

  短短不到半個鐘頭,連受了他兩次數落,她委屈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她是遇到他之後才變笨的。

  見她不說話,嘴唇微微抖著,眼睛拚命眨啊眨的,他伸手想去撫摸她的頭安慰她,手伸了一半又縮了回來。「對不起。」

  何彩雲別過頭,不想理他,根本就不接受他的道歉。這人,罵了人才又來低聲下氣,以為就可以一筆勾消嗎?說她混水摸魚,又罵她笨。哼,吃定了她一定會原諒他嗎?她現在就要來寫辭職信!

  沈閱明把她的頭轉了回來,和他對視。指腹在她圓潤的下巴輕撫著,「不肯原諒我嗎,小何?妳真的不該和他那麼親熱,他不是好人。」

  「請不要隨便批評我的朋友。他心地善良,既沒有女朋友,又沒有未婚妻,更沒有老婆,你憑什麼說他不是好人?」

  「這……」沈閱明霎時頓住了。是啊,他憑什麼?「任何不敢拿婚姻當承諾的人都不是好人。」頭號戰犯就是他自己。「你們既然同居了,為什麼不結婚?」

  何彩雲更加惱怒,她結不結婚關他什麼事!怕她纏著他嗎?「我下個月就結給你看!」她氣得口不擇言。「一定會丟給你一張大紅喜帖,炸得你頭昏眼花!」

  「妳不可以!」他之前說的那是什麼蠢話!讓他恨不得痛打自己一頓。

  「你到底要怎樣?全世界就許你一個人結婚嗎?」

  「我還沒有結婚!」他終於脫口而出。

  何彩雲驚訝地張大了嘴,他們這麼多年了,居然沒有結婚?可是那也沒多大差別吧,一對同居的未婚夫妻,少的只是一張結婚證書。

  「你也不是好人。」她立刻用他的話來堵他的嘴。

  「我的確不是好人。」他無法否認,一個好人怎麼會有了未婚妻,還淨想著別的女人。「妳愛他嗎?」

  「我……我……」她怎樣也沒法子對這件事說謊。

  為什麼還要執意問到底?他明明知道答案是什麼。她如果不愛易凡,又怎會和他同居?

  沈閱明不再說話,默默地轉身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何彩雲手中仍拿著半個三明治,張嘴咬了一口。他為什麼要問她這個問題?好像他真在乎似的。

  隱隱約約的歌聲穿透門板,熟悉的旋律讓她情不自禁地凝神靜聽。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他的喜好還是跟從前一樣,她也是。雙腿不由自主地挪到他門邊,待她意識到時,已經伸手轉開他的門。

  幸好他正背對著門,坐在高背椅中。何彩雲不作聲地倚著門板,他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像一尊雕像似的,直到最後一首歌唱完。

  「我還是喜歡聽妳唱的小河淌水。」他突然開口道。

  何彩雲呆愣著沒有回答,然後轉身開門就要出去。

  「別這樣!」他仍是背對著她,「妳連陪我聊聊都不願了嗎?我們不是好朋友嗎?曾經是無話不談的呀,為什麼一切都變了?」

  「學長……」她深吸一口氣。

  「小何,我們就不能像以前一樣再當一對好朋友嗎?我不會再去問些讓妳為難的問題,不會再多管閒事。我同意易凡是個好人,你們結婚時我也會去喝喜酒的,好不好?」這對他而言是酷刑,但酷刑總好過極刑。他再也受不了和她之間這般冷淡。

  這對她也是個莫大的誘惑。「我本來就是你學妹啊,是你愛擺上司的架子,不分青紅皂白的教訓人。」

  「那一起去吃飯,」他終於轉過身,「慶祝我們友誼重新開始?」

  「我吃過了,你剛剛也看到了。」

  「別開玩笑了吧,一個三明治不叫午餐。妳馬上就會餓了,我還不知道妳嗎?而且我還沒吃呢,就算是陪我吧,我好像很久沒有好好吃一頓飯了。」

  何彩雲仔細地打量了他一陣子,「你好像比以前瘦多了。」

  「所以啦,我指望妳把我養胖呢。快走吧,我可不想下午上班遲到,好讓妳把混水摸魚四個字扔回我頭上啊。」

  「我倒是很想呢,不給報仇的機會嗎?」

  「好個小人!」他微笑地輕敲她的頭,「君子報仇都要三年工夫的。妳急什麼?」

  「學長!」何彩雲抗議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好吧,妳是個小女人了。」這是他情願自己可以忽視的事實。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是女人,雖然一共也沒幾寸。

  真是好含蓄的形容,沈閱明的修辭學造詣與眾不同。「不是要去吃飯嗎?」

  「那讓妳帶路,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妳一定比我清楚。」

  是沒錯。他去國多年,回來正忙著熟悉新環境,午餐都是用便當打發的。「那就走吧,請你嘗點新鮮的……」

  店是很新鮮,剛剛開幕。吃的是他們以前也常吃的鍋貼和酸辣湯。兩人合計不到一百五十塊就解決了午餐。

  「嗯,味道很特別,好像又比以前好吃了,難怪這家連鎖店分店一家接著一家開。我記得我們學校附近也有一家,對不對?」沈閱明咬了一口煎得金黃的鍋貼,一邊懷念地說道。

  何彩雲其實不怎麼餓,可是他的吃相讓她嘴饞。以前他老愛說看著她就讓他胃口大開,他對她也有同樣的效果。想想一起吃飯對兩人都大大不利,體重很容易就失控。

  「你真不該找我和你吃飯的,」她隨口埋怨著,「本來是決心要減到標準體重的下限的。」

  「妳哪需要減肥?現在就已經夠標準了,爬樓梯也很靈活。」沈閱明不以為然。

  「你真會安慰人!」她還是忍不住歎口氣。和楚落雁相較之下,她看起來就像是龐然大物。

  「楚落雁也老是在減肥,她雖然瘦了點,也還算是標準身材。真搞不懂妳們女人怎麼這麼愛虐待自己。」

  這不知算是什麼邏輯?她和楚落雁居然可以同時放在標準的範圍當中?該說他心地善良?還是眼光有問題?

  說他眼光有問題也不對。他不是眼明手快地早早把楚落雁這朵美麗的花給摘到手了嗎?

  「這大半要歸功於男人的推波助瀾呢。」

  「喂,別算上我一份,我可不背這黑鍋。」

  何彩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用餐時老提到體重最是妨礙食慾。

  「對了,學長,你在德國時怎麼會到漢斯工作?還很厲害呢,才多久就當上了高層主管。」

  「我有一位教授是漢斯的董事,他介紹我進去的。」

  「喔,後台夠硬!」何彩雲調侃道。

  「這麼冤枉我?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漢斯並不是個可以打混的地方。」

  「還說呢,那你不也冤枉我混水摸魚?你以為台灣分公司地處邊陲,天高皇帝遠,員工就都不長進了嗎?」

  「唉,我都已經道歉了,好學妹就別跟我算舊帳了。」

  「什麼舊帳,才不過一個鐘頭前的事!」

  一想到另一個男人親親熱熱地找她去吃飯,沈閱明就不由得心情沉重。他們還住在一起,夜夜同床共枕。可是他剛剛才答應不過問她的隱私。「易凡……他對妳好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好啊!」總是很慷慨地讓她搭便車,又不胡亂加房租,也不會和喬治在客廳親熱。雖然她總是很識相地留在自己的房間。

  「那他父母呢?也對妳好嗎?」說不定易凡的母親是個古怪的老太婆,以虐待媳婦為樂。那小何當然不該和他在一起……

  「也很好啊!有一次易凡回家,他們還托他送我一箱自家種的黑珍珠蓮霧,好好吃呢。」

  好好吃?人家送她一箱水果就被收買了?他著急地說,「妳長大了,不可以貪著人家東西好吃,就跟著走了哇!」

  他那什麼話!好像她是三歲孩童,人家給了兩顆糖,她就跟著拐子走了。「學長,你好像幼稚園老師喔。小朋友,路上不可以和陌生人說話。」

  沈閱明沒好氣地白她一眼,跟她說正經的,她還嘻皮笑臉。「那易凡有沒有兄弟姊妹?」一定有的,隱約記得易凡老家在南部的鄉村,那些妯娌小姑見小何善良可欺,一定會處處刁難她的。「我告訴妳小何,最好別喜歡來自大家庭的男人。人多是非多,而且他們娶媳婦全是為了洗衣燒飯,會累死妳的。」他義正詞嚴的恐嚇道。

  「學長,你在說什麼啊!易凡只有一個大姊,早就嫁到美國去了。你少胡亂編派人家不是。還有,請你不要隨便侮辱來自大家庭的人,我有三個嫂子,你以為我們家是把她們娶進來虐待的嗎?」

  怎麼這個易凡非要這樣該死的完美不可!他鬱悶地塞進一粒鍋貼,努力地嚼著,免得自己沒風度地罵出聲來。

  自己也不比他差啊!滿有自信地又抬頭挺胸,他和小何的交情更非一朝一夕,可是他還有一個完美的未婚妻……

  他不該這麼沒度量地見不得別的男人給小何幸福快樂,既然自己給不起……

  「小何……」他溫柔地低喚一聲,抬手輕輕撥了撥她額前的短髮。

  何彩雲疑惑地抬頭,兩人沉默地望進對方眼底,誰都無法移開視線。

  他那愈來愈纏綿的凝視,讓她愈來愈難以招架,終於她先低頭,喝了一口酸辣湯。她放任自己的想像,用一個她衷心想要的形容詞來描述他的眼神。關心是的,擔憂是的,喜歡也是的。可是他的纏綿始終只留給一個人……

  他那美麗的未婚妻楚落雁。

  「我吃飽了,你呢?」她看了一眼手錶,幸好上班時間已經快到了,若再繼續和他面對面坐下去,她可沒把握不洩露出自己想隱藏的心事。不該和他出來吃飯的,可是她知道下一次她還是拒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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