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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動心 BY凌淑芬

動心 BY凌淑芬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腐剎 您是第1997個瀏覽者
如果說胸大的女人無腦是毋庸置疑的
那麼穿衣服不帶扣的肌肉男又算什麼呢?
看看他老是一副吊兒郎當的風流模樣
身邊來來去去的都是性感的哺乳動物
想不成為眾人矚目的「偶像人物」都難
更別說他還自稱擁有兩個國家的律師執照
只是沒想到平凡如她竟會受到他的「青睞」
帶給他數不盡的驚奇卻令她方寸大亂
明知他是在意她的也清楚自己已經動了心
卻始終猜不透他既然與良家婦女犯沖
又為何要來招惹她這朵「爛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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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動心之後凌某人

 這是一個愛情開始以前的故事。

 這是一個花花公子的故事。

這是一個花花公子碰上平凡小女人的故事。

我知道,我知道,應該有許多讀友要尖叫了,「這種主題起碼有兩百個人寫過了啦,凌某人!」

 但是我想寫嘛!我想寫「動心」。

多數人對花花公子的想法,不外乎女人緣很好、換女朋友跟換衣服一樣、不專情、不可靠、很容易變心……

 這些,都對。

然而,當一個在情場上來去自如的男人開始動心了,期中心理過程保証驚心動魄。

凌某人有一個典型桃花滿身開的男性友人。他的家庭環境很過得去、個性外向、長袖善舞、本身有點才華,最重要的是,那副賣相可真是俊俏!

這些特點匯整起來,似乎注定了他的愛情生活不會寂寞,而他也真不苛待自己,從學生生活開始直到現在事業小成,一路下來果然是桃花桃花朵朵開。

然後,有一天,他發現他對某個女人「開始有感覺」了……

他當場腳軟,第一個反應是,趕快請調到國外去,先「躲」一陣子。

 這個可憐的孩子……

凌某人打趣他:「你又還沒跟她交往,只是先『認識』她而已,你在緊張什麼?等交往過後發現真的動心了再來喊,還不遲。」

「就是她已經『出現』了才覺得可怕啊!」他心頭惴惴地說。

其實長到他這個年紀,自己會喜歡哪一型的異性心裡早就有個底。平時會去交來「玩玩」的人,反而是那種「安全牌」,沒有動心的疑慮。

想想看,一個三十出頭事業有成風流倜儻的黃金單身漢,還沒有準備好要定下來,生命裡卻突然冒出一個很危險的女人。

他知道這個女人其實是自己喜愛的,知道她可能會終結自己逍遙生活,知道錯過了她可能以後機會不再,卻又不確定自己真的要走上那一條路。這下子可怎麼辦才好?

 躲。當然躲。

這種奇異的恐慌心理讓我玩味不已,當場決定要把它抓出來寫。

所以,嚴格說來,《動心》不是一個標準的愛情故事。

或者該說,它的內容不是愛情小說所應該著重的談戀愛階段。

 它是寫從相識到動心的過程。

 一個關於動了心的故事。

 為此,我的書名換過數次。一開始定為「愛情開始之前」,但又覺得這個書名太白了,於是改為「動心之前」。

想了幾天,又覺得不單只是前後的問題,而是單純的「動心」而已,所以再改一次。

然後,你們知道,凌某人是善變的。

幾天之後,出版社又收到我滿心懺悔的e-mail:人家……人家……人家要改成「動心之後」可不可以?

「是之前還是之後?妳要確定哦!」刑堂長老小鄭鄭用她永遠甜美的聲音問。

 最後,我們的總瓢把子說話了。

詹姊大手一揮,威嚴地說:「就叫『動心』吧!這個系列第一本是『拼圖』,第二本叫『動心』,都是兩個字的,比較有感覺。」

「好,詹姊既然這麼說,就聽詹姊的。」凌某人立刻不負責任地搶答,當場推得一乾二淨。

就在各方都滿意地點點頭時,我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如果我下一本想不出來兩個字的書名怎麼辦?」

 詹姊森森看我一眼。

親愛的讀友們,你們知道,〈禾馬〉辦公室的所在樓層很高,位於十一樓,底下就是一條車水馬龍的主要幹道,而台北市上班時間的車潮都很多……

在我很認真的研究過公司窗戶,確定它們都關得滿緊的,而且要把一個人丟出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之後,詹姊終於悠然而語,「淑芬,兩個字的書名是最好取的。」

 是是是。我懂我懂。

 我擦掉滿頭大汗,歷劫歸來。

另外,文中提到的一些原住民傳說,其實是虛構的,純為故事所需而擬想,所以我才沒有特別寫出這是哪一族的傳統。

親愛的讀友們,現在,就請翻開書頁,一起來看一個動心的故事吧。

※凌淑芬的e-mail:[email protected]

※寫信給凌淑芬:台北市南京東路五段234號11樓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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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秀色可餐。

女孩站在床尾,骨碌碌的大眼睛溜了主臥室一圈,最後回到床上的人形。

房間裡極為昏暗,沉重的簾幔仍然垂著,將晨陽謝絕在十八樓的窗外。

中世紀風格的古董四柱大床,對一個男人的臥室來說是太騷包了點。可這招管用,帶美眉回家過夜很有氣氛。

主臥室裡的空氣是沉滯的,連時間都彷彿不存在。女孩定定站了一會兒,連自己都快失去時間意識。

她的眼神從好奇轉為調皮,那雙黑白分明的瞳珠一旦現出使壞的意圖時,連帶大她的外公外婆都要頭痛的。

她深呼吸一口氣,房間裡有著屬於單身漢--而且是風流單身漢--獨有的狂野氣息。她先走到左側的床邊,盤腿坐在地毯上,研究被單下的女性曲線。

 哇!腿好長,比她還長兩倍,不,是三倍;咪咪也好大,不過這點不意外,能夠出現在她帥爸床上的女人,上圍雄偉是第一必備要件。可是那對圓聳實在挺得有些可疑,女人躺平之後,多少會「散開」吧?眼前這一對怎麼還如此集中?太假了。

當然,她是沒資格對這種事下評論啦,畢竟她未發育到那個程度!但是前賢先烈說得好,沒常識好歹也要看電視,根據她的電視知識判斷,以後這個女人若是選擇餵母乳,小孩得小心自己吸到生理食鹽水或矽膠。

沉睡的女人皺了皺鼻子,慵懶地睜開眼睛。

  「啊!」尖叫。

「啊!」女孩被她的尖叫聲嚇到。

「怎麼回事?」另一側的男人被驚醒。

「安,有一個奇怪的女孩子溜進來偷看我們!」他身旁的女伴彈坐起來,緊緊抓住被單尖叫。 「妳是誰?妳是怎麼進來的?」

安可仰抹了把臉,努力想恢復清醒。現在幾點了?才早上十點?看在他昨晚「賣力」的份上,好歹過午再叫醒他!

「七早八早的,吵什麼……」濃厚的嗓音有如一隻被吵醒的大熊。

「爸爸!」一道瘦巴巴的人影撲過來。

女人連忙在自己被踹中之前閃離床伴的臂彎。

「噢!」安可仰呻吟一聲,抱著被踹中的肚子。 「小鬼!妳又一個人跑到台北來了?……好,別鬧了,好好坐著!」

「她……她是你女兒?」女人顫巍巍地指著小猴子。

「對啊,阿姨早安。」女孩笑靨如花。

 天哪,這怎麼可能?女人受到極度驚嚇。她記得安可仰前一樁婚姻非常短暫,並未留下拖油瓶,所以她才把他視為值得投資的績優股!為何臨時冒出這個女兒來?

「你……你……你有一個這麼大的女兒?」女人無法置信地望著他。

「也沒有多大,她還是小丫頭一個。」安可仰安撫女友。

 這根本不是重點好不好?女人火速翻開被單,露出玉白的裸體。

「餵,請注意一下有兒童在場。」安可仰連忙去遮女兒的眼睛。

「哎喲,她有的我都有嘛!而且人家不是兒童了。」女兒嬌糯地抗議。

女人撿起滿地衣物,盛怒地套回嬌軀上。

 他竟然有女兒了!這簡直是二十一世紀最災難性的消息!他身上哪一根骨頭像個父親?

剛被吵醒的他看起來更加性感狂放,每一絲線條都沒有多餘的贅肉。她還記得昨天捧住那個勁實有力的臀部,任它在自己腿間馳騁。他的長腿則是直接從大街雕像拷貝來的傑作,他的長發野性十足,嘴角噙著倜儻逗弄的微笑,深眸彷彿每一分鐘都在對女人發出邀請的氣息。

說他是浪蕩子之中的第一把交椅,她信;說他是攻無不克的女性殺手,她信;說女人只能從他身上找到歡樂卻找不到承諾,或其它套用在花花公子身上的各種陳腐形容詞,她都信。

 然而,說他是……一個父親?天哪!殺了她吧!

「安可仰,你太過分了!教我撿其它女人不要的剩貨已經很勉為其難了,你竟然還藏了一個女兒。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拖油瓶!你應該跟我說實話! 」

「其它女人不要的剩貨?」安可仰慢慢放下爬梳頭發的手。

「你不是離過一次婚嗎?這就是退貨的証據!」她已經忘了自己曾經多慶幸前任安夫人的不識貨。 「離婚我還能接受,但是附加一個這麼大的女兒?先生,我今年才二十八歲,要我當現成的後娘,門都沒有!既然你不夠坦白在先,別怪我翻臉無情。憑我宋艷玲有臉孔有身材,等著爬上我的床的男人一大堆。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再見!」

 轟!核桃木門吃掉女人暴怒的形象。

 沉靜。

「……我也沒打算讓妳當我女兒的後娘。」他喃喃把話說完。

「她走了,爸爸,你現在講話她也聽不到。」女兒快樂地提醒。

「我當然知道她已經走了,妳這個小鬼!」大力金剛指夾住她的翹鼻頭。 「把老爸的女朋友氣走,妳高興了?」

「是她自個兒沒風度,哇啦哇啦就罵人的,我又沒故意激走她。」女兒眨巴兩下水眸。 「她還叫我『拖油瓶』,好難聽……」

「過來抱一下!小鬼!」他沒好氣的。

女兒漾出甜麗的笑靨,臉埋進老爸的頸窩,用力給他一記擁抱。

 啊,真好聞!她最喜歡老爸的味道了。以後她如果嫁人,一定要找一個聞起來跟老爸一樣好的男生。

「妳又一個人跑來台北了?」她老爸推開她一臂之遙,英朗的眉開始攬成結。 「我跟妳說過多少次,不要一個人四處跑,外公外婆會擔心!妳媽咪知不知道妳跑上來?」

「老媽出國工作去了。我打算一到你這裡就打電話給外公的。」她的表情有點心虛。

 「妳明天不用上課嗎?」

「明天是星期日。」她在老爸的胸口畫圈圈。 「而且你好久沒來看我了,我一聽說你回國,馬上就跑來。人家想你嘛!」

「妳就這麼確定我在家?如果撲了空怎麼辦?」

「我已經是大女生了,就算自己在台北街頭落單也不會有事的啦!』頂多玩個痛快再回家。

「大女生?只有小鬼頭才會拚命強調自己是大人了,妳?妳還早得很!」安可仰捏捏她的鼻尖,滿心滿眼都是寵溺。

不愧是他的寶貝女兒,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可愛!可惜另一半的血統不好,想到女兒的媽那副發起威來的凶狠模樣,安可仰打個寒顫。

一切都怪自己當年精蟲入腦,一時思慮不清,才會找錯了人上床,否則他女兒的媽絕對會是個溫柔美麗性感多情的三十六D豐滿美女。

不,如果他當年思慮清晰,連弄大女人的肚子這種粗心事都不會發生。

「老爸,到底哪時候你才不再把人家當成小孩子?我真的很大了啦!」寶貝女兒坐到旁邊去生悶氣。

「好好好,別氣了,大女生就大女生。先到客廳等我,爸爸梳洗一下,帶妳出去吃飯。」他拍拍女兒的頭頂心。

 「好,我要吃李記的小籠包!」

一聽說有吃有喝,馬上開心起來,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呢!安可仰笑嘆一下,接受女兒撲回來的熱烈擁抱。

 啊,有爸爸的感覺真好。女孩埋在父親胸前,滿足地嘆息了。

這個世界上,她最愛的男生就是爸爸了,任何人都比不上爸爸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任何女人想搶走她的帥老爸,都得先過她這一關!

 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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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叩叩。

 她敲了敲厚實的原木大門。

七月末的盛暑熱得讓人吃不消,幸賴清泉村周圍被樹林所包圍,降低了幾許燥意。

她低頭看了下信封上的收件人:安可仰先生。據她所知,清泉街十七巷二號是葉以心的小木屋,葉小姐懷孕之後,多半時間都待在台北夫家,不知道這位安可仰又是何方人士。

她再瞄一眼木屋的地理位置,心頭不由得吃味。

小木屋坐落在清泉村的外圍,既保有獨立性和隱私性,又不至於太過離群索居。屋後有一座小庭圃,往更深處走去則是一座蓊鬱的密林和小涼亭。夏暑時分,坐在涼亭裡乘涼是一大樂事。

木屋前方有一處小花園,以及一條通往村子裡的小徑。小徑兩旁立著清綠的樹木,猶如一條天然隧道。

去年她來到清泉村時,第一眼便愛上這棟木屋,但是當時葉以心還住在這裡,讓她苦無機會詢問。好不容易主人要去台北待產,她連忙表明租屋的意願,卻被很委婉地回絕了。

等了半天沒人應門,她再度敲了敲門。

窗型冷氣正在運作中,表示裡頭應該有人才對。

叩叩……她的第二記拳頭猛地落在一個軟中帶硬的物體上。

她火速回頭看,一堵金銅色的裸胸橫在眼前。

「幹嘛?」一股熱氣混著低吼,朝她襲來。

視線緩慢上移,先是一片肌肉結實的胸口,是那種會讓女人垂涎但不至於過度發達的胸膛;再是一截厚實的頸項以及披肩的長發,最後,是一雙深銳的黑瞳。

「掛號信。」她連忙把手收回來。

這男人應該去當國外羅曼史的封面猛男模特兒才對,尤其他此刻的裝扮完全符合那種身分--長發微濕,胸膛沾著幾顆水珠,下半身只圍著一條毛巾,只要他右手一鬆,過路人隨時可以大飽眼福。

「妳是郵差?」海盜的濃眉蹙了起來。

「請給我您的身分証和印章,謝謝。」她有一雙嚴肅的黑眼睛。其實並不需要身分証,但她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妳是我第一個見過的女郵差。」他的眼神越發驚異。

天氣太熱了,她又處於強烈的「需要」之中。或許安可仰先生不介意借她使用一下洗手間。

 「先生,請問……」

「安,你在做什麼?怎麼還不進來?」猛不期然,一雙塗著艷紅蔻丹的手出現在他腰際。

 她低頭瞪著那十隻指尖。

「乖,我的皮夾放在長褲裡,幫我拿過來。」他分開腰際的纖手,回頭給個飛吻。

後面那個女人嬌軟地應了一聲,十隻手指縮回去了。

事實上,除了十隻手指,她還看到一隻修長光裸的玉腿,顯然目前浴室在使用中。於是她乖乖把請求按回去。

「妳真的是個郵差?」安可仰手往門框一撐,一股好聞的男性味道傳過來。

「我正在送信不是嗎?」她連回答一個簡單的問題都萬分慎重。

安可仰帶著一種荒謬的趣味打量她。綠色的郵差制服只是套上去而已,她裡面穿著一件牛仔褲和印有清泉村照片的T卹。郵差服上繡的名字是:張一文。

  很平凡的名字。坦白說,也是很平凡的女人。

她長得非常嬌小,他只能祝福她有一五○。皮膚是被曬紅的顏色,可能過兩天就開始脫皮了,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也都小小巧巧的,組合起來的結果還算清秀,可是沒有太大的特色,總之就是街上常常可以看到的普通女孩子長相。而且神色又顯得太過凝肅,一點都沒有女人應該有的甜美可愛。他很快便對第一次接觸到的女郵差失去興趣。

「安,你的皮夾。」奉命跑腿的艷姝很快便回來赴命。

 安可仰接過來,抽出身分証。 「我沒帶印章上山。」

「沒關系,請在這裡簽個名,蓋個手印。」郵差小姐從口袋裡掏出印泥。

安可仰稍稍注意到,她一雙濃密的長睫毛,綿細的質地猶如兩把黑色的扇子,這是全身上下唯一可稱道之處。總體而言,嗶--不及格!

 他迅速完成手續。

 「謝謝,再見。」

 砰!原木門當著她的面合上。

 她凝視著那道門半晌。

如果她有三十六D上圍與鮮紅的蔻丹,現在應該已經被邀請進去喝涼水,吹冷氣,並且大方使用他的洗手間。

由此可知,搶走她心愛小木屋的傢伙,不只是個外地人,還是個很勢利的外地人。

***

「乖,妳自己先回台北,我想在這裡多待幾天。」

「這裡鳥不生蛋,連間酒吧或電影院都沒有,有什麼好待的?」

「越原始的地方,我才越有污染它的空間。聽話,寶貝!」

「好啦,不要讓人家等太久哦!親一下。」

 「再見。」啵!

「一回台北要立刻call我喲!bye-bye。」

一雙熱情男女在大街上又抱又摟之後,艷娃終於心滿意足地坐進跑車裡,揚長而去。

落幕了,村民發出失望的嘆息,捧著熱呼呼的臉頰回頭做自己的事。

 總算送走女友二號了!安可仰揉揉後頸,轉身走向街尾。

 「噢!」某個人和他撞個正著。

 他立刻穩住對方。是一個嬌小的女生,戴著一頂棒球帽,手上捧著兩盆村公所發放的盆栽,身上也穿著村公所的背心,從他的角度只看得到她的頭頂。

「小心一點,妳沒事吧?」這一撞並不輕。

「沒事,謝謝。」女生像只忙碌的工蟻又走了。

安可仰搖頭而笑,繼續朝街尾走去。

才短短幾個月而已,清泉村的改變不可謂不小。數月前,這裡還是一座整潔但蔽舊的山中村落,經過一段時間的整頓,村子軟硬件都有了不錯的改善。

 他踅過主街中段的社區巴士站。這個巴士站是新建的,原本清泉村只有基本的生活機能,學童要上學或民眾要就醫,都得到規模更大的鄰鎮去。以前孩子們每天要走半個小時的路上學,偶爾才有大人開小貨車載送。現在村子裡有了固定班次的公車,讓村民連外更加方便。

巴士站旁邊是一間小巧的圖書館,冷氣設備一流,藏書正在增加之中。

村公所隔壁甚至有一間設備完善的醫務所,據說他們還聘請到一位願意駐扎在這深山野嶺的醫師。村子裡的柏油路面也重新鋪過了、老舊的路燈全部汰換--這一切,都得感謝葉以心。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大概就是這樣。她正式嫁給「郎億集團」的少東郎雲之後,郎雲感念這座孕育出他親親老婆的山中小村,再加上他和村長、警察等人的交情不淺,於是大筆一揮,捐出了七百多萬,讓村里進行應有的公共建設。那個郎雲還挺「夠意思」的,自己荷包出血,還不忘拉他們這幹死黨共襄盛舉。

像清泉村這種人口日益減少的小山村,向來是政府漠不關心的主體,要申請一筆簡單的修繕經費都比登天還難。現在有了外援,不只村內建議,連負起村子生活命脈的觀光事業,也有了比較明確的規畫。

由於之前曾經發生過觀光客在村子裡酒醉鬧事的紀錄,村長為了不讓村民的安寧生活受到影響,於是撥出一部分款項,在村外的大馬路旁租了一塊空地。每一三五六日是市集固定的販售日,他們再把空的攤位租給其它村落的人,幾個月下來,這座山中市集已經小有名聲,而村子裡的經濟狀況也獲得改善。大部分觀光客只停留在市集裡,少部分才會深入到村里來。

現在,清泉村已經成為南投山區的小「香格里拉」,遺世獨立。

安可仰經過老王牛肉麵店前,肚子自動叫了起來。對了,整個早上他都在床上耗掉了,現下胃裡空得好。

「王老大,來碗牛肉麵。」他腳步一拐,轉進麵店裡。

「安先生,你還沒回台北啊?坐坐,牛肉湯剛燉好,鮮美得很。」四川老王笑咧著嘴。

「再多住幾天,我怕自己也要搬上山了。」他今天穿一條爛短褲和舊襯衫,胸前開了三顆釦子,長發簡單的紮成馬尾巴,跟當地人一樣閑散,但是多了一股浪拓氣息。

「哎,你捨不得的啦!村子裡可沒有『這樣這樣』的大美女。」老王在胸前曖昧地比畫一下。

 安可仰勾住他的肩頭,眨眨眼。 「啊,知我者,老王也!」

呼呼呼,兩個老少男人笑得賊忒兮兮。

隔壁水果店的老闆娘突然探顆頭過來。 「老王,你有沒有看到鈴當?」

 「哪個鈴當?」老王一愣。

「就是來村子裡打工的那個女生啊!千絮在找她。」水果店老闆娘道。

「噢,她剛才走過去,說要送貨給村長。」老王想起來了。

「好,我去傳話。」水果店老闆娘的腦袋縮回去。

安可仰隨口問一句:「村子裡也需要找工讀生嗎?會這麼忙嗎?」

「其實是個閑差!幾個店家又要忙市集,又要顧店,人手不夠,想說村子裡的生意比較淡一點,乾脆合請了一個工讀生幫忙,哪一家有需要就叫她過去顧個店。」老王笑呵呵地道。

 「原來如此。」

他吃完面,會了鈔,終於來到目的地村公所。

村公所裡只有兩名辦事員,大小公務一手包辦了。他看了下指示牌,來到服務台前面。

一個幾乎被木台吞噬的嬌小女人坐在後面,低頭很專心地讀某樣東西。

「小姐!」他懶洋洋地敲了敲檯面。

 服務台小姐立刻抬起頭。

那雙長睫毛和嚴肅的黑眼睛,勾起他的印象。

「我們見過嗎?」他挑起一邊劍眉。

「可能有吧,清泉村是個小鎮,來來去去就這幾張臉孔。」服務台小姐回答,聲音也是非常安定沉穩的中音。

如果只從外表判斷,安可仰會認為她很年輕,頂多二十四、五歲,但是她的眼底有一種很深沉的平靜,又超過那個年齡許多。

 他望向旁邊的名牌:洪金珠。啊!他確定自己不認識任何叫「洪金珠」的女人。

所有疑惑全被推到一邊,不再縈懷。他漾出一抹註冊商標的迷人淺笑。

「洪小姐,請問村子裡有沒有哪位導遊對附近的山路比較熟悉?」

 三份觀光DM滑到他眼前。

「我不需要這種觀光路線圖,我想找只有本地獵人會知道的山路,越險峻越好。」他的白牙再一閃。

「山里有很多保育類動物,不可以隨便打獵。」洪金珠小姐面無表情,不吃他那一套。

耐心不是安可仰的美德,但是他強迫自己把它微薄的容量全發揮出來。

「我不是要打獵,只想找一位識途老馬為我介紹一下附近的山勢而已。」

 洪金珠小姐頓了一頓。 「你可以去問問看管區警員王漢大,他都在鎮上住了幾十年了,對附近的路應該很熟。」

去找大漢,那傢伙八成又拖他去某條莫名其妙的河里浸水抓蝦了。好吧!服務台的小姐提供不了有用的資料,而且微微傷到他無往不利的男性自尊,他重重嘆了口氣。

 「謝謝,我會去請教看看。」

離開之前,他做最後一次嘗試,給洪金珠小姐一個火力全開的媚笑。

洪金珠已經鑽回木台後面看書了。

 ……真不可愛的女人!

 安可仰咕噥著離開。

他們一定在哪裡見過,只是他想不起來,因為他對女人漂亮的部位向來過目不忘,而她的長睫毛已經被他的大腦自動建檔。

這次,除了睫毛之外,他還注意到,她有一雙清亮靈透的黑眼睛。

***

「餵!她褲子旁邊那排亮亮白白的東西是什麼?」

「笨,亮亮的是一排別針,白白的是她的肉啦!」

「天壽!妳是說那件短褲的兩邊只用別針別住?」

「而且露出來的地方沒有看到內褲的邊耶……」

「喝!那裡面不就是沒有穿?夭壽到有剩!光天化日之下穿這種褲子也不害臊!」

「她好像是來找那個姓安的,就是阿心她老公的台北朋友啊!」

「啊他不是好幾天不見人影了?應該早就下山了吧!」

「陳嫂,王太太,妳們在看什麼?」冷不防一個好奇的詢問從背後響起。

醫務所裡的兩名太太火速離開窗戶邊。

「千……千絮,妳回來了,妳怎麼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偷窺被逮個正著,陳嫂趕快摸摸臉摸摸胸口,一副無事狀。

「那個,對啊,妳走路跟貓一樣。」王太太的笑容也帶著罪惡感。

「我過來拿一點擦曬傷的藥膏,妳們呢?」她摘下頭上的斗笠,露出一頭微亂的短發,挺俏的鼻尖已經紅到極致。再不上點藥,明兒個準開始脫皮。

陳嫂看看同伴,臉頰突然浮現一抹奇異的紅。 「那個……阿香,妳有事妳先說沒關系。」

王太太回瞄她一眼,表情也開始尷尬起來。 「我……呃……也沒什麼大事啦!我只是想說……那個……過來看看醫務所這裡有沒有人,大家可以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她心念一轉,立刻明白了兩位太太想拿什麼,心裡暗暗好笑。

 「那我先拿我需要的藥膏。」

 「好好好,沒關系。」

「妳忙妳的,反正我們也沒什麼要緊事。」兩名太太連忙擺手。

她走向牆邊的藥品櫃,打開最上層的櫃門。

這間醫務所身兼數職,平時和村公所配合,進行衛生宣導,其它時候則是一般診所,接受付費診療,同時兼賣一些成藥。

 啊,有點高!第一層勉強構得到,第二層就超出她一五二小矮人的能力範圍了。她在病床下找到一張踏腳凳,搬到櫃子前,往上一攀,拿出放在內側的藥品盒。

她把盒子拿回辦公桌上,打開一看。 「啊!我拿錯了,這個不是放曬傷藥膏的。」

「沒關系沒關系,妳慢慢來。」陳嫂絞著手指。

她把盒子裡的物品拿出來研究一下。

「這是保險套嘛!」她好奇地轉向兩名近中年婦女。 「對了,前陣子衛生署在宣導安全性行為,各村鎮衛生所都在贈送保險套,村長還印好多傳單。妳們看,滿滿的一大盒都沒有人來索取。」

「那個……村子的人本來就比較少,領的人當然就少了。」王太太的眼神開始亂瞟。

「對啊,對啊。」陳嫂的臉再紅下去就變關公了。

「妳們兩位各拿一點回去吧!不然放著也是浪費。」她從盒子裡抓了一把,不由分說塞進兩個太太手中。

 陳嫂和王太太同時鬆了口氣。

「那……那我們就不好意思了,呵呵,呵呵。」

「也對啦,不然三、四十歲了還生小孩,多不好意思……啊,不是啦!我是說,反正免費的東西就多少拿一點嘛!」王太太傻笑道。

「如果將來有需要,可以再來拿。」她微微一笑。 「那個小鈴當不知又跑哪兒去鬼混了,放著藥品櫃沒人顧。待會兒兩位如果看到她,麻煩請她過來一下。」

「好,沒問題。」兩位太太鬆了口氣,妳推我、我推妳的離開。

 醫務所終於恢復安靜了。

她嘆口氣,開始打點自己的需要。

翻出曬傷藥膏,核對了一下價目表,自動把鈔票投進收銀箱裡,然後擠出一點藥膏抹在紅熱的鼻尖上,啊,這種涼涼的感覺真好!

 眼睛掃到桌上那堆保險套。

村子里大概只剩下十幾戶人家,其中尚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若非未成年,就是接近更年期,這些保險套肯定是發不完的。不曉得保險套還可以拿來做什麼。

她拆開其中一隻,拿在指間把玩了起來……

正午時分,火陽燒烤著柏油路,蒸出一簾氤氳朦朧的薄霧。

 騷動從街底傳過來!安可仰扛著一具軟癱的人體,踏著一地熱氣,往醫務所疾來。

「哎喲,不得了,怎麼會傷成這樣!」走開不遠的陳嫂連忙跟回來。

 「開門!」他簡潔地命令。

 陳嫂趕忙把醫務所的門推開。匆忙問,他瞄了門上的名牌一眼--林雲平醫師。

 「林醫師!」他一進門立刻喊。

一張愕然的臉蛋出現在辦公桌後方,然後,一隻汽球從她分開的唇間噴出去,咻、咻、咻!在半空中畫弧線飛來飛去,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盯著那隻汽球,最後消完氣,頹落在地面上。

 安可仰的目光回到她臉上。最近,這張臉越來越眼熟了。

她罔顧臉上的燒熱,一腳把消了氣的保險套踢到角落裡。

「發生了什麼事?」她拉過椅背上的白袍套上。

「哎喲,夭壽,流好多血,這不是村長嗎?怎麼被捕獸夾夾到?」陳嫂在旁邊嗤哇亂叫。

「他被後山的捕獸夾夾傷了,林醫師在嗎?」安可仰把傷患從肩上卸下。

  「把他放到床上去!」

 村長年過六十,體格胖碩。安可仰竟然單肩扛了近百公斤的男人走下山,她不禁佩服他的體力。

「啊……」放上床時,患者痛得低吟一聲,神智有點昏沉。

她檢查一下傷口,捕獸夾還卡在村長的大腿上,角度很奇怪,彷彿是他不知道陷阱設在哪裡,一屁股坐下去給夾到了。

傷口經過緊急處理,上方用一條衣袖當止血帶綁住,所以出血暫緩,但鋸齒咬得極深,又很靠近主要血管,在無人幫忙的情況下擅自把它取下來,是非常危險的,幸好做這些緊急處置的人沒有貿然行事。

傷口也被清理過,看起來還算幹淨,雖然最有可能做這些事的人是安可仰,但她發現這有點難以信服。就跟胸大的女人會被認定為無腦一般,穿衣服不帶扣的肌肉男好像也不應該懂這些事。

「哎呀,嚇死人了!怎麼血淋淋的啦?」

「陳嫂,麻煩妳先離開一下。」不然太吵了!她專心地檢查傷口。

陳嫂迫不及待的跑出去,準備好好宣傳一下村長受傷的事。

 「林醫師……」

「村長是怎麼被夾到的?」她老感覺身邊有一股熱氣的存在。

「我去後山散步,中途遇到村長,兩個人一起坐在路邊的草地上聊聊天。村長只是動了下腳,草叢裡就爆出一個陷阱夾傷他。」低沉的聲音就在她的耳後。

 她下意識側開一步。

「那裡……那裡是禁獵區,一定是鄰村的人……偷偷安裝陷阱……不然我……我在這個山上住了快四十年了……那種捕獸夾怎麼夾得到我? 」老村長覺得有必要為自己辯護一下。

半條命都快去掉了還想逞強,真是奇怪的男性自尊!她試著把捕獸夾取下來。

「啊!啊--」村長立刻痛得大叫。

東西咬得很緊,她不禁被難倒了。 「我該怎麼把這個鬼東西取下來?」

 安可仰從她頭頂上探望一下。 「那個彈簧已經生鏽,無法照正常的步驟打開,林醫師……」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堅持找林醫師,林醫師半年前就離開清泉村,回平地去了。她也不認為那個年過七十、喝酒喝到兩手發顫的老醫師,技朮會比她可靠。

「你只要告訴我如何把它取下來。」她率直地說。

安可仰放棄和這個不太友善的女人對談。

 「我來。」

她只覺得那股熱氣從後面卷過來,接著就被擠到後面去。

「虎頭鉗。」一隻大掌伸向她鼻端前。

她瞪著它好一會兒,他有斷掌,聽說斷掌的男人都很固執……天!人命關天的時候,她還管他的手紋?

「喏。」她從牆角的工具箱裡翻出虎頭鉗,遞進他手中。

只見他在那個捕獸夾上扳了幾下,也沒動到傷口,某個生鏽的彈簧片就被拆下來了。

「螺絲起子。」那隻大手又伸過來。

 她又瞪著它幾秒鐘。

 「十字還是平頭的?」

 「平頭的。」

那個長發的後腦勺越看越礙眼了,病床邊應該是她的位子才對。她拿出螺絲起子遞過去。

 又是一個小鐵片被撬下來。

「妳站過來。」一根手指對她勾了勾。 「等一下我用力把這兩片鐵夾分開,妳立刻把村長的腳抬起來,知道嗎?」

她直覺回答:「小心一點,你不要也被夾傷了。」

安可仰停下來,回頭對她露出一絲笑容。 「謝謝。」

「不客氣,我是怕一下子要照顧兩個傷患,我會忙不過來。」她解釋。

 那絲微笑消失,換上一個白眼。

 這是實話啊!她被瞪得莫名其妙。

「一,二,三!」嘎吱一響,鐵夾立時分開。

 她立刻把村長的腿抬起來。他把捕獸夾往地上一扔,卡地一聲巨響,它立刻合起來。

不幸中的大幸,陷阱沒有咬傷主動脈,但也失了不少的血,她的注意力回到傷患身上。

「林醫師,可不可以給我兩秒鐘?」他捺下性子,被擠到後面去。

 原來「林醫師」是在叫她。

「我不是林醫師。」她開始準備各種針劑,與縫合傷口所需的器具。

  安可仰愣住。

 「那林醫師在哪裡?」

 「我不知道。」

 安可仰呆了兩秒。那她是誰?護士?護士只是護理人員,不能從事醫療行為!

「事不宜遲,我們趕快把村長送到鄰鎮去,那裡有合格醫師和大型的診所。」

 「不必。」

 「為什麼?」

 「因為這裡也有合格醫師。」

 「哪裡?」

 「這裡。」她轉頭看他。

「……妳就是林醫師?」他的神情越來越呆。

 「我不是林醫師!」

 他的脾氣快爆發了。 「妳既不是林醫師,又不讓我送村長去找醫師,妳希望他死在這裡?」

「莫名其妙,天下的醫師一定得姓林嗎?」在她的面前說什麼死不死的,簡直侮辱她的專業。

「他X的,不然妳在門口掛個林雲平醫師的名牌做什麼?」安可仰破口大罵。

「那是前一任老醫師留下來的名牌,新名牌還沒做好,醫生叫什麼名字有差嗎?」她的眼神表達了充分的不滿之意。

嗚……他們怎麼就吵起來了,有沒有人注意到床上還有個病人?村長欲哭無淚。

安可仰瞇了瞇眼,突然認出她來。啊!

「洪金珠!妳是洪金珠!村公所服務台的那個小姐。」

「洪姊要去接小孩下課,我先幫她代一下班。」她皮笑肉不笑,轉頭開始局部麻醉。

慢著,她確實不是洪金珠,她是那個……那個……叫什麼來著?

「張一文!妳是那個女郵差張一文!」不起眼的外表,矮不隆咚的身高,曬紅的皮膚,濃扇的睫毛與亮晶晶的眼睛。

「……張伯伯那天喝醉了,我只是順便幫他送個信。」這次她連皮笑肉不笑都不給了。 「讓開。」

安可仰機械性地讓開路,看她忙碌地在打針、縫合、吊點滴,照顧病患。

「妳到底叫什麼鬼名字?」他發誓,這女人是他見過名宇最多的一個。

「梁千絮!」原本以為她不會回答了。半晌她竟然不太情願地開口。

所以,她不叫張一文,也不叫洪金珠,也不叫林雲平。

  她叫梁千絮!

 安可仰真是五味雜陳。

終於,在註意到她有雙長睫毛和漂亮的眼睛之外,他還知道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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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樁盜獵事件引發了兩個山村的火線。

這次和清泉村發生糾紛的村莊叫橘莊,村子的規模與人口都和他們差不多,但是橘莊主要以獵戶為主。

村長受傷的那天,幾個平時管事的男人正好開車下山送貨,所以無人處理。兩天后大人們回來了,一聽說自家村長掛彩,個個義憤填膺,馬上召開村民大會,打算向鄰村的人討回公道。

一張長桌橫在會場前方,由管區警員王漢大主持,梁千絮坐在第一排正中央,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來,千絮,妳從頭到尾都在場,妳跟大家說說看是怎麼回事。」綽號叫「大漢」的警員怒火難平。

論村子裡當家的,除了村長就是他了。結果村長竟然在自家地盤上受了傷,等於在向他的權威挑戰!

由此,梁千絮再度印証一件事--男人是一種有著奇怪自尊心的生物。

「其實,我只負責治療的部分而已,說不上從頭到尾都在場。」她清平的聲音在大空間裡顯得細微。

「橘莊的人真正太可惡!上次兩邊的人開會,已經約定好了咱們後山這邊是禁獵區,他們還偷安陷阱!如果夾到的是上山玩耍的小孩子怎麼辦?」賣牛肉麵的老王火跳跳。

「餵,安小子,你不要躲在角落裡,你倒來說說情況是怎麼回事!」大漢一拍長桌。

  嗯,他也在?梁千絮回頭搜尋。沒亮燈的角落裡果然有一張椅子和一抹黑影。既然他在場,方才為什麼不接話呢?

 白牙在黑暗中一閃。

「就差不多是我告訴你的情況。我在後山散步,遇到村長,我們閑聊了幾句,村長往路邊一坐,可能碰到隱密的機括,草叢裡跳出一個捕獸夾夾傷他了。」低沉的嗓音重復第五十六遍故事。

「小子,你是律師,你說說看,這種事我們可以怎麼告他們?」大漢橫眉豎目地問。

 「啊?」梁千絮低叫出來。這四肢發達,五體過勤的傢伙是個律師?台灣的律師可以長得這麼……野嗎?

「這個嘛,當然你要先找出那位放陷阱的人是誰,何時裝的,依那個陷阱老舊的情況判斷,說不定是多年前安置好之後,主人就忘了來取回。」他蹺在膝蓋上的二郎腿抖了起來。

「不管是他們忘了拿回去也好,刻意來裝的也好,總之我們村子的地盤就不能讓人來撒野!」雜貨店老闆站起來,慷慨激昂地陳述。

「對!對!」幾顆腦袋用力點動。

「一切都是錢作怪。」老王突然心有所感。

 「怎麼說?」大漢瞪了瞪眼。

「咱們村子人雖然少,一直以來都維持得不錯,最近得到外面的財力支持,觀光市集也辦得有聲有色。我最近聽到一個傳說,隔壁村的人很眼紅,打算在我們村子周圍動點手腳,再放風聲出去,說遊客來我們村子不安全。」

「真有此事?如果有這種事被我撞見,我管教他去抓蝦上不了河。」大漢勃然大怒。 「小子,你說說看,這種事要怎麼辦?」

  安可仰搔了搔下巴。 「如果對方只是忘了把陷阱取回去,那就是過失傷害;如果是故意安在那裡等人踩的,那就算傷害罪了,嗯……我得回去翻翻書才知道。」

為什麼他聽起來一點都不肯定的樣子?他真的是個律師嗎?梁千絮瞪著他。

那副白牙又閃了一下,而且這次是對著她閃。

她連忙轉回正前方,臉頰生起一股奇怪的臊意。

「大漢,你和他們村子裡的警察聯絡一下,我們過去抓人!」眾人立刻議論紛紛起來。

 梁千絮開始坐立不安。這種事實在不是她的專業,她也幫不上忙。只要在人多的場合待久了,她就會緊張--覷了個空檔,她向身旁的人告個罪,偷溜到旁邊去。

 就這樣直接走掉,妥當嗎?待會兒說不定有人還想問她話。她站在人群後方躊躇不定。

噗嗤,一聲噴氣響,梁千絮回過頭,安可仰對她招招手。

跟他窩在角落裡也不是個好主意,她躑躅片刻,仍然走過去了。自己搬了張椅子放在他附近,但是特地空了一步遠的距離。

「梁小姐,幹嘛這么生疏呢?」那口白牙讓人有打掉的沖動。

 他真是個很巨大的男人。平時和他保持距離還沒什麼感覺,現下坐在他身邊,同樣的一張椅子她坐起來稍微寬大,他的肩膀卻將椅背都遮住了。

梁千絮兩手端放膝上,目不斜視。

安可仰不知道自己哪裡惹到她,讓她這麼堅決地拉出一道溝來。無所謂!他不是那種認定全世界的女人都應該撲倒在自己腳下的自大症患者。

他聳了聳寬肩,一手斜搭在椅背上,摸出一根牙簽悠哉地咬起來。

「抱歉,讓大家久等了!」一個喘吁籲的俏麗身影從側門跑進來,直接沖到前方的長桌邊。 「我去洪姊家當保母,現在收工了。我沒有錯過太多吧!」

大漢在身旁拉了張椅子,讓年輕女孩坐下,再把會議紀錄本遞過去。 「沒關系,前面半個小時的紀錄待會兒再補寫。」

 女孩燦然一笑。 「好。」

「鈴當最近還真難找。」梁千絮喃喃自語。

「鈴當?她就是如雷貫耳的工讀生鈴當小姐?」安可仰突然接口。

 她瞄他一眼。慢著,他現下直勾勾沖著台前的鈴當瞧,眼底充滿興味。他那種眼神是什麼意思?

「她今年才十八歲。」梁千絮警告他。

「年齡不是問題。」他揮揮手,在胸前的口袋摸一摸。

她在他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時,夾手搶過來。

「鈴當雖然是來這裡打工而已,山上的幾個大老都很疼她。」換言之,他要是亂動主意,就死定了。

「她打哪兒來的?」安可仰不滿地輕噥一聲。好吧!他也在戒煙中。

「台北,而且今年才十、八、歲!」她再重重強調一次。

「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怎麼可能有台北學生特地跑來打工?」安可仰恍若未聞。

「鈴當說她寒假的時候曾經跟同學來清泉村玩過,一眼就愛上了這個小村莊,所以她高職一畢業就跑上山來打工,想體驗一陣子山居生舌……」不對,她跟他說這些做什麼?他知道越多鈴當的事,越感興趣怎麼辦?梁千絮決定直接跳結論,「總之,你的魔爪離她遠一點。」

「瞧妳緊張的,那女孩和妳非親非故,妳又不是她的保母。」安可仰高度興味的眼神一瞬不瞬,定在女孩身上。

「敢問閣下高齡?」她忍著氣回答。

「三十三,十五歲的差距剛剛好,現在的女孩都喜歡年紀大一點的男人。」他斜睨她一記,再轉回埋頭做紀錄的女孩身上。 「嘖嘖嘖,長得真不錯,雖然年紀還小,身子骨也瘦了點,但是將來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梁千絮越想越不妙。

鈴當確實是個標致的女孩,將近一七○的身材瘦不露骨,垂肩的發紮成兩束辮子,米白色的垮褲配上粉紅色細肩帶的小可愛,彷彿全世界的青春都集中在她身上。

人家是玲瓏十八、芳華正盛的少艾,落在他這個頹廢墮落的海盜頭子手上,焉有命在?

想當初鈴當要留下來打工,她家長輩還特地打過電話來村子裡查問,是梁千絮自己再三保証山上環境單純的。現在單純的環境裡來了一隻很不單純的狼,倘若黃花大姑娘最後被摧殘成一朵殘花敗蕊,她拿什麼跟人家家長交代?

他的女朋友一個個嬌艷如花,或許鈴當這種清秀小女生不是他喜歡的型,她自我說服道。

 「你不是有很多紅粉知己嗎?」

「紅粉知己,哪一個?」他現在一個都想不起來。

「穿別針短褲的那一個!」目前最現成的,可能就等在他的木屋裡,期待君王臨幸。

「別針短褲?」他深思地揉著鼻樑。 「長頭發的還是短頭發的?」

「長頭發短頭發都有。」原來不知不覺間還冒出這麼多個,她的信息落伍了。

「嗯!是三十六D的那一個嗎?」

「我怎麼……」她深呼吸一下,勉強自己心平氣和。 「我怎麼會知道您的女朋友『們』胸圍是多大?但我相信您應該有很多種不同的型號可以選擇。」

「這個嘛,再研究!」安可仰嚮往的眸移回前方。

 他該不會在目測鈴當有多大吧?

梁千絮連忙大喊:「三十二A!鈴當的胸圍只有三十二A,保証小到不能再小,絕對不符合你的標準!」

 ……

 現場一片靜默。

 幾個村民錯愕地瞪著她。

 她的背心冒出冷汗,緩緩回頭。大漢先瞧她一眼,再落回鈴當身上,好像要印証一下她說的正不正確。

而她身旁的罪魁禍首,吹著口哨,悠哉望著天花板,一副跟他無關的閑情。

「……嗨,我們在……在聊天……」她小聲地跟每雙投過來的眼神打招呼。

「梁姊,人家是三十二B啦!才沒有小到那樣。」鈴當委屈地替自己申訴。

「大並不代表美,穠纖合度才重要。鈴當雖然瘦了一些,身材比例卻剛剛好。妳說對不對,鈴當?」他悠然落井下石。

 「對嘛。」鈴當咕噥。

在這一刻,梁千絮決定,她和海盜型的男人注定了八字不合!

***

 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梁千絮走在層層疊疊的樹影間,滿心不解。

「當心。」一隻大手很好心地替她撥高凸出的枝枒。 「妳人矮腿短,走中間一點,免得被路邊的矮樹叢刮傷了。

 梁千絮給她的同伴一個大白眼。

這就是清泉村派出來的「使節團」,她和安可仰。

根據村民大會的決議,清泉村要派出代表跟鄰村談判。什麼樣的人最適合當談判代表呢?當然是專業人士。而,放眼全村,最專業的人是誰?當然就是讓他們引以為榮的醫生和律師了。

 ……這是哪一國的鬼邏輯?找律師出去談判,她能了解。但做醫生的人只知道打針配藥、在傷口上縫縫補補,談判這種事跟她有什麼關系?

 可她賴不過全村民企盼的眼神。

 大漢是很積極地毛遂自薦啦!他又有警察的身分,再適合不過了。但是以他的護短天性,可能和人家談不到兩分鐘就把嫌疑犯給抓去浸水牢了。於是村民一致通過,由她和安可仰打頭陣比較妥當。

橘莊位於村子右側,走大馬路約二十分鐘腳程,但是從後山的快捷方式走過去,只要十分鐘即可。

撇開那令人頭疼的任務不談,其實今天是個挺舒服的早晨。在金光隱隱的山林小徑間,蟲鳴唧唧,雀鳥清啼,鮮純的芬多精沁人心脾間,分外教人心曠神怡。

「妳今天很美!」他閑聊似地說。

梁千絮看自己一雙老布鞋,一身泛黃的衣物和開始脫皮的鼻尖,然後給他不可置信的一瞥。

「我只是在表達禮貌之意。」安可仰嘆口氣。

「喔。」她輕哼一聲,頓了頓,彷彿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妳只要說聲『謝謝』就好。」他按捺回想笑的沖動。

「你心裡有個底待會兒我們要去跟對方說些什麼嗎?」她煩躁地踩著小徑的落葉。

「放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安可仰嘴裡叼根青草,怡然自得。

「為什麼你可以如此滿不在乎,隨時都像個沒事人一樣?」梁千絮暗惱。

「那是因為妳對每件事都太嚴肅了。」

「明明是你自己對所有的事都太吊兒郎當了!」她反擊。

他臉上又出現那種奇怪的神色了,好像為了某種事發噱。從他們「正式」和彼此交談開始,她常常在他臉上看到這種怪裡怪氣的神色。接下來……

「不,我在把美眉和目測女人三圍的時候很認真。」

……就是講這種讓人想發脾氣的胡話。她臉一冷,撇開來不理他。

「哼!」算了,憑他的死德行和感覺起來很兩光的法律知識,她一切還是靠自己吧。

「笑一個嘛!待會兒我們兩人要過五關、斬六將,現在先起內哄可不太好。」

梁千絮就是覺得他那副逗小孩的表情很討人厭。

「既然你今天演『律師』,你不覺得自己應該穿得正式一些嗎?」她是別無選擇,這身長褲式套裝已經是她櫃子裡最接近正式衣物的一套。

「有啊,我特地把頭發綁好了。」他指指自己的長發。

梁千絮眼光落在他梳得整整齊齊、紮成馬尾巴的烏亮黑發上--再掉回五分褲底下的一雙大毛腿。兩根大拇哥則從皮編涼鞋裡探出頭,與她對望。

他們兩人對「正式服裝」的定義顯然極端不同。

「……你有沒有個腹案,待會兒要如何與橘莊的人溝通?」梁千絮越想越頭痛。她向來不擅長和人打交道,否則也不會窩到這深山野嶺來。

「當然是拿出我的『專業技巧』。」他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

「前提得是你真的有專業技巧可言。」她挖苦道。

「我當然有,我還有兩個國家的律師執照!」他愉悅地把青草從右嘴角換到左嘴角。

「哪兩個國家?」梁千絮難以想像他站在法庭中高談闊論的樣子。

「我大學畢業之後,先考了台灣的;出國念哥大法學院之後,又順道把美國的也考起來了。」他聳了下寬肩。 「不過是背幾個法條再考個試而已,小事一樁。」

瞧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輕而易舉,晉惠帝聽了都要自愧不如。她不禁想到自己當年在醫學院苦讀的日子。

「好不容易念出一門專業,為什麼不好好發揮呢?」一個成功的律師,不可能有時間一休半個月,在山林裡當野人。

「妳不也一樣,經過一路苦戰和實習,最後跑來清泉村,一年看不到兩個病人。」他抽出青草根,帶笑地覷量她。

「我好歹還是個醫師。」她堅持道。

「我現在也正在做一個律師該做的事,不是嗎?」他指指橘莊的方向。

「哪家律師事務所敢僱用你?」她深深嘆息了。

 安可仰被她的表情絕倒!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譏誚之意,而是貨真價實的困惑。天哪!這女人真是太有趣了!他第一次見到思考毫不拐彎的人種。可以想見她為什麼要躲到清泉村來,憑她的個性,在派系嚴重的醫療體系裡絕對熬不過五年!

「我在我老爸開的事務所裡混吃等死,目前為止還沒誤過任何人的生死大事,請放心。」

 「喔。」她又發出那種哼聲了。

 「真的。」他舉手發誓。 「我每年才加起來上不到四個月的班,在事務所裡頂多打打雜,連誤人家大事的機會都沒有。」

 「四個月?」她驚叫。

「四個月已經很浪費我的生命了。」他一臉痛惜。

  梁千絮瞪了他很久。

 「那你其它八個月都在幹嘛?」

「旅行、探險、登山、航海、交朋友……做一些讓生命豐富的事。」

 好一會兒她連話都說不出來。

「所以,你一年花八個月的時間在玩?」果然有家底的人就是不一樣,連奮鬥都不必。

「不要這麼說嘛!我做的都是正事。」他受傷地瞥她一眼。

 梁千絮無語。

一個人為什麼可以如此虛度自己的人生呢?

看來她不只不懂男人而已,她特別不懂身旁這一尾。

***

橘莊擺出來的陣仗,超乎兩人所想。

在她的認知裡,早上打電話知會橘莊村長一聲,接著兩個使節來到村長家,轉達清泉村對於橘莊人任意安置陷阱的不滿及關切之意,任務達成,他們回家。

結果,一整排神色不善的村民正等著他們。

梁千絮自認生性懦弱又缺乏好漢氣概,步伐霎時頓住。

一道鐵牆似的陰影從頭上罩下來。

  「走啊,蘑菇什麼?」

他滿不在乎的笑意,奇異地讓人心定了一些。

整排人正中央是一位六十來歲的老伯伯,橘莊的趙村長,梁千絮曾經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他的左右兩側各站了兩個中年壯漢,再外圍則是一些老人家。那幾個中年漢子臉色極為陰晦。

「梁小姐,好久不見了。」趟村長眼中端著審慎的顏色,臉上掛著客氣的笑。

 「您好。」她回一個客氣的笑。

 三個人打了照面,沒人說話。她回眸看安可仰,示意他開口。他大爺只是把手盤起來,好整以暇地等著。

「趙村長,原本應該由我們村長親自過來和您談,但是他目前負傷在家,所以就委派我和這位安先生過來。」梁千絮決定先發個開場白。

 好,她的任務達成了。她退到安可仰身旁。

「不曉得你們村長有什麼話想傳達?」趙村長猶然掛著笑。

 沒人接。

 梁千絮警覺心大作。他該不會打算就把主持棒子交給她吧?

她惡狠狠地瞪安可仰一眼,他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微哂,完全沒有接管大局的意思。她終於明白自己誤上賊船了。

「是這樣的,我們兩個村莊共享後山的那片林地,四年前也已經有了協議,為了村民出入安全,兩村的人都不能在後山林地設陷阱打獵……」梁千絮硬著頭皮道。

「妳有什麼証據說那個陷阱是我們設的?啊?啊?」一個中年漢子突然沖出來大吼。他身量不高,卻極為粗壯,兩顆眼睛泛著紅絲。

「那塊山地是我們兩個村莊共享的……」她謹慎地後退一步。

「哈!那又怎樣,就不能是你們自己的人安好陷阱之後,忘記收了嗎?」中年男子嗤哼一聲。

當他揮舞雙手時,梁千絮可以聞到一種長年酗酒的人獨有的體味。為家園犧牲奉獻這種事從來不是她的人生志業,所以她再退後一步。

「可是我們村子裡的獵戶只有少數幾家,也從來不在後山打獵……」

「哈哈,那更好笑!你們清泉村的獵戶少,就可以賴到我們橘莊來?我們橘莊的獵人可都是規規矩矩討生活,活得像個山中漢子,誰像你們去搞那些娘娘腔的手工藝?現在你們賺了點錢,說話大聲了,可以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中年漢子暗紅色的臉皮漲得更赤赭。

「我們在談的是陷阱的事,跟手工藝有什麼關系?」她已經完全躲到安可仰身後了。

 中年漢子一時語塞。

「什麼都不用再說了,反正那個鬼陷阱不是我們橘莊的人設的!」他夾手搶過某個村民手中的鋤頭,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概。

 安大爺終於開腔了。 「我說,這位大哥先別激動,天氣如此炎熱,不如我們找個涼爽的地方,大家坐下來好好談。」

「不用了!反正你們就是想把罪賴到我們頭上,現在來意已經講明白了,你們可以走了!」中年漢子揮一下鋤頭。

「這位大哥貴姓?」安可仰悠哉地踱向前,兩人的塊頭高下立判。

「我姓趙,趙義,有什麼指教?」中年漢子有幾分顧忌。

「您是村長的……」他和煦地笑。

 「他是我老頭!」

「父親。」梁千絮為他的措辭皺眉。

 兩個男人同時望她。

「父親,或是爸爸。」她認真的表情猶如小學老師。 「你不應該在外人面前直呼自己的父親為『老頭』。」

「他X的,關妳什麼事?妳這個老裡老氣的怪女人!」趙義紫漲著臉。

 她連忙再躲回安可仰身後。安可仰真想笑。到底該說她勇敢或是怕事呢?

「趙大哥,來,來,我們借一步說話。」他繼續招降。

 趙義威嚇地舞動鋤頭。 「你們走不走?你們再不走我就……喝!」

眾人眼前一花,下一秒鐘,鋤頭突然跑到安可仰手中。

梁千絮的距離最近,竟然也沒瞧清楚他是如何做到的。

「大家好歹是鄰居,有話慢慢說,是不?」安可仰輕輕鬆鬆把鋤頭往地上一扔,勾住趙義的肩膀。

然後趙義莫名其妙就被他架到旁邊的樹下「閑談」了。

趙義並不是不想掙開,他赤漲的臉孔顯示他已經出了力。然而,也沒見安可仰做什麼特殊的動作,只是一手橫越肩膀搭住他的肩,另一手扣住他的脈門,整個人老鷹抓小雞似的將對方夾制在腋下,趙義便動彈不得了。

  梁千絮看得眼睛都忘了眨。雖然安可仰人高馬大,但趙義卻是生長於山林的獵戶,力氣不同凡響,他竟然夾制得住這莽漢!

她贊嘆在心,瞄一瞄,發現村民們也看得目不轉睛。眼光一和老村長對上,她尷尬地笑一笑。

「我……我去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趕快溜到安可仰身後。

「你這個小子,放開我!」趙義咬牙甩開他搭在肩上的手。

安可仰松開了他的肩,扣住他脈門的鐵掌卻文風不動。趙義的臉皮越來越紅。

「好了,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陷阱是你安的!」他的語氣如絲,臉上是從來沒有改變過的笑容。

 趙義一愣。 「你……你有什麼証據?」

  安可仰微微一笑。 「這就是証據。」

他的身體遮住大半視線,梁千絮什麼都看不見,只看到趙義的臉扭曲起來,一顆顆汗珠從額角冒出來。

 嗯?

  「餵!」她扯扯他的衣角。

 安可仰回望她,眼神莫測高深。梁千絮的手慢慢垂下來。

「那個捕獸夾不是我放的!」趙義滿額頭汗。

「陷阱有很多種,你倒知道是捕獸夾?」他冷笑一聲。

 趙義頓時語塞。

「咳,那個真的不是我放的,不然就是哪個人放了,忘記收回去了。」

「你倒也知道捕獸夾放在那裡許久了!」安可仰的背心微微一動,接著,大顆大顆的汗珠又從道義的額角沁出來。

  梁千絮再拉拉他的衣角。

「餵,有人在看……」當著全村村民的面對他們的人用刑,似乎不太妥當。人家的人數比較多耶!

「妳到旁邊去等。」安可仰沒好氣地道。

 她松開手,敢怒不敢言。

「陷阱是你放的好,不是也好,總之你脫不了乾系。」安可仰終於松開箝制。 「這些話我只說一遍,再讓我抓到你們村子的人在後山偷雞摸狗,我告到你全身上下只剩一條褲子!」

趙義終究重獲自由,連忙退開一步。 「你……你……你有種就試試看!」

「別緊張,笑一個!你老頭子在看,你不希望他連村長的位子都坐不穩吧?」唇角的笑意絲毫沒有進到他的眼底。

「我就不信你有本事動我老頭子的村長位子。」趙義挑釁道。

「你唯一的本事就是靠著村長爸爸的勢,狐假虎威對吧?」他笑容中的冰冷,讓梁千絮也不禁打冷顫。 「信不信下屆村長我花點錢就可以幫你們的對手選上?」

「哼!我們走著瞧。」趙義虛張聲勢一番,回頭跑回村民之間。

「好,那就這樣了,很高興我們取得共識,畢竟兩村人的平安是大家都希望看見的。」他揚高聲音,客氣地對大家揮揮手。 「走吧!」

「呃,再見。」她匆匆對趙村長道別,不多望他臉臭臭的兒子一眼。

 然後呢?她愣訥跟在他身後,順著原路走回家。

 這樣就結束了?

安可仰吹著口哨,舒服愜意得不得了,彷彿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

她默默跟了片刻,終於忍不下去了。

 「賄選是違法的行為!」

  安可仰瞄她一眼。 「我說說而已。」

 說說而已? 「那如果他們照樣在後山放陷阱,你要如何讓趙村長失去寶座?」

 「不知道。」他很乾脆地回。

 「你剛剛不是威脅人家嗎?」

「反正只是幾句話嘛,說不定他聽了會怕!」他咧開白亮的牙。

 只是幾句話?梁千絮突然很懷疑自己和他是不同星球的人。

「你剛才使用暴力逼供!我第一次遇到你這種律師!」她突然想到。

「說得真難聽,只是一點小擒拿的技巧。」他喃喃抗議。

「這就是你的『專業技巧』?把對方的手臂扭成兩截,再丟出一堆不知道如何實現的威脅的『專業技巧』?」她不可思議地問。

「我演得很專業!小姐,妳要不要再看一次我的小擒拿?那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他自告奮勇地走近她。

「走開!」梁千絮像拍蒼蠅似地將他揮開甩開趕開。 「回去之後你自己想辦法跟村長交代。」

 「簡單。就說任務達成了。」

「我們達成了什麼?」她生平第一次想拉扯頭發。

「他不就是要我們去告知橘莊的人不可以再放陷阱?我們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任務圓滿結束。」他很善良地分析給她聽。

  梁千絮呆了下。

這話,也沒錯,他們確實只是來表達一下立場而已。但是……但是她本來以為不只這樣的,例如,他們應該和對方溝通,尋求一個有效解除歧見之道,又或者敦親睦鄰什麼的。

 真的這樣就行了嗎?啊?

  一根青草敲中她眉心。

「妳發呆的表情真可愛。」他笑呵呵的。

梁千絮白他一眼,再看看自己十年來只穿過兩次的套裝。印像中,這套衣服是醫學院二年級為了期末的謝師宴而買的,歷史悠久,若任何人覺得穿這套衣服的女人可愛,必定是審美觀出了極大問題。

「竟然說我老裡老氣,真無禮!」她不由自主地輕啐。

「可不是?這種絲質軟褲很適合妳的腿型。」他毫無困難地往下接。

「或許布料不再那麼亮潔,但是套裝不都長這種樣子?有哪一點老裡老氣?」她義正詞嚴地道。

「而且十幾年不穿的衣服,發黃也是正常的。」他完全配合。

「沒錯。況且它買來不到十幾年呢!」

「更何況妳只是不活潑了一點,哪裡有到『怪女人』的程度。」

「全世界不活潑的人也不只我一個。」她同意。

「最常挨妳冷眼的人是我,我都沒說話了,輪得到他來嗆聲嗎?」安可仰陪她憤慨。

 梁千絮狐疑地停下來。 「你是在幫腔,還是在扯我後腿?」

他轉頭望一株高樹上的雀鳥,一手用力揉著後項,背心可疑地聳動。再轉回來時,他的眼底有一層令人發指的水光。

「梁千絮小姐,妳真的沒有什麼幽默感,對嗎?」

 「胡說!」梁千絮莊嚴地反駁。 「我會笑。」

他爆出的大笑聲,驚動了林間雀鳥!

然後,莫名其妙的,她發現自己也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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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步出台北火車站的那一剎那,漫天蓋地的悶熱几乎扑倒她。

  梁千絮揩揩額側,順勢看了眼腕上的兩用表,氣象報告說今天台北市的氣溫是三十六度。其實山上紫外線指數更強,回到平地應該好一些,但是台北就是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悶與雜。

  她背著背包,拖著倦懶的腳步走向公車站牌。兩輛公車正好駛離,噴出陣陣嗆人的煙塵。

  「咳咳咳咳!」

  果然,她的呼吸道已經給高山上的清甜空氣寵壞了。梁千絮用力揚走鼻前的臟空氣,決定奢侈一些,叫出租車回家。

  半個小時后,站在自家的電梯大樓門口,她定定站了好一會兒。

  這個社區已經建成十二年了,他們家一建好便搬了進來,但是她真正住在這里時卻不多。

  嘆了口氣,她從包包里翻出大門鑰匙。

  跨入電梯之前,她遲疑了一下。該不該先打個電話上去?可是她的手機沒電了,而且人已經在樓下,還特地出門找公用電話,似乎有點奇怪。

  算了,反正昨天晚上她已經先通知過這個周末要回來,他們應該知道。

  來到十一樓大門前,梁千絮再度興起一股先下樓打電話的沖動。

  「誰啊?」五分鐘后,有人前來應門。

  「阿姨,是我,我回來了。」鐵門未開,她已經先給了一個大鞠躬。

  「千絮,妳不是有鑰匙嗎?怎么不自己進來?」她阿姨眼皮腫腫的,一定又熬夜作畫了。

  「我忘了。」其實,從以前到現在,她回家的時候一定按門鈴。她怕不小心闖進來,打擾了里面的人--雖然他們是她的親人。

  「噢!」她阿姨不甚在意,打開鐵門,也不等她,自己先走回屋子里。

  梁千絮先在陽台換上室內拖鞋。客廳里沒人,阿姨的背影消失在工作室的門口。她自動把背包挂在旁邊的衣物架上,慢慢走到牛皮沙發前坐下。

  現在才下午四點,離吃飯時間還有三個半小時。她呆坐著一會兒,索性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我在睡覺,把電視關掉!」几乎喇叭一放出聲音,內里就傳來一聲男性的悶吼。

  「對不起。」她連忙按掉開關,感覺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她姨丈方塵是個畫家,以用色狂野濃艷的印象派風格聞名于畫壇。她阿姨王詠泉則是個服裝設計師,作品以丰富的色彩和性感的剪裁為主。夫妻倆雖然是不同領域的藝朮家,風格倒是很搭調。

  這間屋子在夫妻的布置下猶如一座鮮艷的宮殿,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強烈的原色,將主人的獨特美感盡情顯露。梁千絮個人是比較欣賞簡單朴素的色調,但不可否認的,這間屋子華麗獨特,極富阿拉伯后宮的濃艷格調,卻又下嗆俗。

  又坐了五分鐘,走廊傳來腳步聲,伴隨一聲長長的呵欠,她姨丈睡意濃重地出現。

  他那頭亂發梁千絮從小就看慣了,襯衫上沾著油彩,胸前扣子掉了好几顆,整個人看起來邁遢不已,但是他是藝朮家,他可以邁遢!他甚至邁遢得非常有形,充滿了一種風霜的美感,好象他天生就應該是這么凌亂的。

  好象最近在哪里也看到這樣一個散漫的男人……

  「啊,妳回來了。」方塵打個大大呵欠,倒在她旁邊的三人長椅里。

  「是。」她兩手放在膝上,中規中矩地點頭。

  方塵看外甥女一眼,咕噥兩聲,自動坐正了,打開電視按鈕。

  頻道快速轉過一遍,然后從頭再來一次。

  好半晌,客廳里除了電視之外,沒有其它聲音。

  「妳阿姨在趕下個月服裝發表會的設計稿。」方塵清了清喉嚨。

  「是,我知道。」難得姨丈會找她閑談,她受寵若驚。

  「這次回來,打算住多久?」方塵起了個頭。

  「度周末而已,我星期一一大早就搭火車回去。」她不意外姨丈聽見她的話之后,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

  「咳,那……這次打算去祭拜一下妳父母嗎?」

  「下次吧。」她回答。

  話題中止。

  電視頻道又從第一台切換到最后一台。

  「咳,山上的生活不會太累吧?」方塵絞盡腦汁,再找一個話題。

  梁千絮開始同情他了。

  「山上的生活很輕松,就是物資不像台北這么丰富,所以我特地回來買几樣用品帶上去,不如我先出去逛一逛,待會兒就回來吃飯?」

  「好。好。」方塵松了口氣。

  她拿出皮夾,道了聲再見便出門。

  她前腳才跨出來,方塵馬上歪回沙發里。

  雖然她的個性比較拘謹一點,他們大可放輕松的。可是她知道說這個沒有用,經過這許多年,雙方仍然拿捏不定和彼此相處的方式。

  平心而論,這些年來也為難她阿姨夫婦了。

  十二歲那年,她的父母雙雙意外身故,于是她被唯一的親人阿姨收養。

  對方氏夫婦而言,她只是一個「責任」。他們夫婦從來都不喜歡小孩,也沒有假裝很樂意她的加入。倒不是說他們殘酷或不聞不問之類的,他們只是缺乏父性母性的情懷,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至于該提供給她的物質條件,他們一點都不吝嗇。

  讓她很感謝的一點是,他們兩人都很坦誠。阿姨早早便告訴過她:「妳的生活和教育我會負責到底,但是我和妳姨丈不知道如何養小孩。妳如果可以早一點獨立,對我們彼此都有好處。」

  梁千絮沒有太為難她,十八歲就搬進醫學院宿舍了。

  只是,基于養育之恩與做晚輩的義務,她每個月會回來度個周末,其它時間盡量不干擾到他們的生活。

  來到繁華的東區街頭,人潮如浪。

  剛從山上下來,她只穿著簡單的淡黃襯衫與深藍色牛仔褲,襯衫前襟還有几點洗不掉的碘酒,站在亮麗時髦的都會男女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才離開清泉村几個小時,她已經開始懷念那個優雅純淨的小山村了……

  冷不防一只鐵臂從后面勾過來。

  「妳的小狗走丟了?」

  她猛然回頭,然后,呆了一呆。

  勁瘦長腿被深藍色褲管裹住,寬得不可思議的肩膀包在筆挺的襯衫下,一件西裝外套甩在肩后,注冊商標的飄逸長發和白牙。

  安可仰。

  突然間,喧囂的車聲變成清唧的虫鳴,變化不定的人影變成搖曳的樹影,百貨公司門口逸出的冷氣成了山上鮮甜的風,他們兩人換了個時空,又碰在一起。

  獨行在蠻荒世界中,竟遇到了同鄉人。她的鼻端驀然發酸。

  「你穿上衣服,我几乎認不出你。」

  他嚴肅地點頭。「我懂妳的意思,我懂。」

  她還是呆呆的。

  「若不是小狗走丟了,就是被男朋友甩了,否則干嘛這么魂不守舍?」他的指關節敲她額心一下。

  現實的景物迅速回籠,車流、人潮、唱片行的音樂聲、路邊的冰淇淋商家、百貨公司的音樂鐘。

  這里是台北。她正站在忠孝東路四段上。

  「啊!是你!你怎么會在這里?」她瞪圓了眼珠子,陡然大叫。

  終于回魂了!安可仰背過身去,背心劇烈的震動。

  「可不是嗎?真巧。」他轉過身,清了清喉嚨。

  「我想念你的大拇指。」她低頭瞪著他光可鑑人的皮鞋。

  他又轉過去了。

  可惡!她為什么一直講這些奇怪的話?梁千絮面紅耳赤。

  「沒關系,我了解,我都了解。」他深呼吸一下。

  該死,她連那句心聲都講出來!梁千絮認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老羞成怒。

  「我要走了。」

  他笑吟吟的站在原地,也不拉她,一陣微風帶動他的發。

  梁千絮發現,不只是她在看他,經過的女人也都不由自主地慢下步伐。

  他真的是個很好看的男人。穿著爛褲頭的時候,有山樵草莽的浪拓,穿著一身名牌衣物,又有都會男子的瀟灑。而一律不變的,是那張漫不經心的帶笑俊顏。

  她停下步伐,突然有些無措,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走到哪里去。

  「誰載妳下山的?」他踩著隨意的長步經過她身畔。

  她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大漢叔讓我搭便車下山,我再換火車上來,你呢?」

  「我自己有車。如果妳早說自己也要來台北,我可以載妳一程。」他回頭睨她一眼。「妳來台北做什么?買補給品?」

  「我住在附近。」

  嘰!他緊急煞車,梁千絮差點撞上他的背心。

  「妳住在這里?妳是台北人?」箭簇般的眉聳得老高。

  「土生土長。」有什么不對嗎?

  「妳不是山上的人?」他驚異地上上下下打量她一回。

  「我只是上山工作的。」她的黑眸極為嚴肅。

  「嗯--?」

  他的表情讓梁千絮覺得有必要再強調一下,不然好象自己打誑語或怎地。

  「我真的是台北人。」

  「不信。」他回答得很干脆。

  她沉下臉來。「你無聊。」

  「妳家在哪里?」

  「前剛面不遠那個社區。」她隨手指了一下

  「走。」他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

  「你要干嘛?」梁千絮一臉莫名其妙。

  「証明妳家真的住在附近。」

  ***

  為什么他很無聊的一項提議,她就真的帶他回阿姨家來?

  「你沒有其它事情要辦嗎?」她打開樓下大門時,開始想辦法勸退他。

  「我只是去探個病而已,采完了順便來東區逛逛。」他吹著口哨,一臉愜意的等待。

  職業病使然,一聽見病啊痛啊的話題,梁千絮的注意力馬上被拉走。

  「你的朋友住院了?」

  「妳也認識的人,葉以心。」

  「她發生了什么事?」梁千絮連忙問。

  雖然她和葉小姐見面的次數不多,但是以前在村子里遇見一定會聊几句。對她來說,葉以心跟其它的村民一樣,都在她的「管轄范圍」以內,即使對方搬到了台北也一樣。

  「胎兒流掉了。」他單肩倚著鐵門,輕松自如。

  「什么?」她失聲道。

  「不必擔心,她養母和老公都在身邊照顧她。清姨說,葉媽媽當年也是懷了好几次胎才成功地生下她,似乎是她母系那邊有習慣性流產的遺傳。」

  「她是你好朋友的老婆,你的反應會不會太冷漠了?」她蹙起眉。

  「那是郎云的事,輪不到我來傷心!況且小孩麻煩死了,不生也罷。」他聳了聳肩。

  「你不喜歡小孩?」

  「我只喜歡我家那只。」

  「你的侄子或侄女?」她率先走進去。

  「我的女兒。」他幫忙按下電梯往上的按鈕。

  「你的女兒?」梁千絮簡直是尖叫了。

  「怎么,我不能有女兒?」他對她皺眉頭。

  「你……你……可是……你……」他有女兒?他?這個風流的海盜王子?她腦中馬上回想到之前他身上披披挂挂一個艷姝的景象。

  他像個當人家爸爸的人嗎?

  天哪!她話都說不出來。

  「小的今年三十三,已經結過一次婚了。」他舉起一根修長的食指。

  「那……那你們有几個小孩?」他自己才三十出頭,他最大的女兒頂多國小而已吧!

  「呃,很巧的是,我和我前妻并無所出。」

  她愕然良久。

  「那你女兒是怎么來的?」國際兒童認養組織認來的?石頭里蹦出來的?女蝸娘娘用泥土捏出來的?

  「誰規定我只能跟我前妻生小孩?」他笑的表情壞透了。

  梁千絮終于聽出玄機來了。「慢著!你是說,你跟一個女人結婚和離婚,但是跟另一個女人生小孩?」

  他順了一下眉尾。「為什么很簡單的一件事,被妳說得像違反善良風俗的罪行?」

  「何止違反善良風俗,你簡直是只萬惡淫虫!天知道你還有多少私生子在外頭流浪。」

  「放心,目前為止只有一尾而已,一次的教訓就夠我受了。」電梯門打開,他率先踏進去。「几樓?」

  「十一樓,待會兒見到我阿姨和姨丈,不要亂說話。」她自己按下數字鍵,低聲警告他。

  「我從來不亂說話。」安可仰給她一個世外高人的深奧眼神。

  隨著電梯往十一樓移動,她的心又回到現實中來。莫名其妙帶個男人上門,不知道待會兒要如何向阿姨介紹。真討厭,沒事又扯了個麻煩上門!

  「阿姨和姨丈是我的長輩,跟山上那些叔叔伯伯又自不同,你講話不要沒大沒小。」電梯門打開,她帶頭跨出去。

  「小姐,要見一下妳家的人還真麻煩,跟晉見皇帝一樣。」

  「對長輩本來就要有禮貌的!」她對他皺眉頭。

  「妳怎么會跟阿姨住在一起?」他改變話題。

  「阿姨在我父母過世之后收養了我,所以地位跟我媽媽一樣,你一定……」

  「好!好!我保証我一進門會先跪地問安。」他又想笑了。

  梁千絮白他一眼,掏出鑰匙想開大門。先帶他到陽台客廳晃一圈,然后就把他趕出來!嗯,對,這樣就不會驚動到任何人了……

  「慢著!我甚至稱不上認識你,沒必要帶你回家啊!」她的腦袋突然開竅。

  安可仰無語。

  梁千絮咬牙切齒,看著他又轉過身去,背心開始激烈抖動。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妳為何如此聽話,我一路上還在想,妳何時才會『醒』過來。」安可仰按了按眼尾,勉強恢復正常的呼吸頻率。天哪!她真是最佳娛樂!反應永遠跟正常人不一樣。

  所以,他本來也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從頭到尾發傻的人是她就對了?

  「你快走啦!真討厭。」她老羞成怒。

  「我們都已經來到妳的家門外了,現在才趕客人未免太遲了。」他終于笑完了,接過鑰匙,第一把就試到正確的那一支。「來,請進,不要客氣。」

  「你看一眼就給我離開!」她氣憤又狼狽地踏進家門。

  一拉開客廳的落地門,安可仰便輕笑出來。

  「我還以為教出妳這種正經八百個性的夫婦,一定也是成年老冬烘呢!」

  這間客廳保証不會是任何老學究的家!

  電視已經關上,音響放出「命運交響曲」豪邁的弦律,方塵正好拿著一杯白酒從廚房走出來。

  「姨丈,我回來了。」她立刻肅然起敬。

  「噢。」方塵啜口酒,眼睛定在安可仰身上。「這是妳朋友?」

  「對。他叫安可仰,是我在山上認識的朋友,剛才在街上遇到了,就……帶他回來坐一下。這是我姨丈,姓方。」

  客廳里沉默片刻。方塵顯然不太知道要怎么應付「外甥女帶男友回家」的這種家長職務。

  「坐啊。」

  「不用了,他馬上……」

  「多謝姨丈。」安可仰笑吟吟地踩進她的大本營,經過她身邊時,還很惡劣地輕噥一句:「這個家中還是有人懂一點待客之道,真令人感動。」

  梁千絮死命白了他一眼。

  「安先生在哪里高就?」方塵在單人椅坐定,眼中現出探查之色。

  「他是個律師。」梁千絮拉他在下首的雙人沙發上坐定。

  查探之意不見了,方塵馬上覺得無聊。不傀是他的外甥女,自己去當撈什子的醫生,連交個男朋友也是四平八穩的專業人士,真是缺乏他方家的風范!唉,失業的畫家和酗酒的賭徒都是不錯的選擇啊!

  「你們自己坐,我先進去忙。」方塵決定不陪他們玩了。

  梁千絮的心冷下來。

  「獸與性!」旁邊有人很吵。

  方塵的步伐在走廊前頓了一頓。「什么?」

  「獸與性--祭一場世紀之毀。」安可仰彈了下手指,恍然想起。

  「你去過我三年前的畫展?」感興趣的神情重新回到方塵眼底。

  「何止去過,我還買了其中一幅掌中畫。」

  梁千絮扭起了眉心。她想破腦袋都不覺得安可仰是會去看畫展的男人。姨丈每五年辦一次個展,最近的一次是在二○○一年,掌中畫則是他生平第一次嘗試的小幅畫作,只有十吋見方,售價可一點都不「袖珍」。

  「哪一幅?」方塵感興趣之色更濃。

  「生命之核的那幅。」他挑起挺俊的眉。

  生命之核,圖像是一顆剖開的水蜜桃,其實暗喻女人的陰部。

  「回家之后,你把畫擺在哪里?」方塵露出隱約的微笑,

  「吃了。」他瀟灑地揮揮手。「有一天我辦了場派對,把畫剪碎,一人一口當場吃了。」

  「哈哈哈哈……吃得好,吃得好,那幅畫本來就是拿來吃的!」作品被吃掉的畫家龍心大悅,搶上前和他的知音抱在一起。

  嗯?

  接下來,愛麗斯夢游仙境在梁千絮眼前上映。

  所有的正常都變成不正常,而不正常的又偏偏正常得很。她從來沒能自在相處的姨丈,三十分鐘之內就開始和他稱兄道弟。而她好奇的阿姨被叫出來見客,也在下一個三十分鐘內和他聊起了時裝模特兒與設計師作品之關系。

  他在一個小時內做到她十几年都做不到的事。而她只能陪在一旁傻笑,偶爾露出張口結舌的模樣,看他把「尊貴的」姨丈大人勾在臂上,互相飲酒暢談。

  安可仰,絕對是異次元世界的怪物!她終于發現了真理。

  鬧到晚上十二點,方氏夫婦終于愿意放人。

  「安,有空一定要再來找我,你不來我不饒你。」方塵一路送到門口,意猶未盡。

  「我送他下樓……」

  「當然當然,您的畫,我還想再吃兩幅。」安可仰拍拍他的肩臂。

  「東西不要忘了……」

  「好!下次我陪你一起吃!」方塵抱住他,用力拍兩下背心。

  算了,反正也沒人聽她的囑咐,梁千絮徹底放棄。

  兩個大男人又拖拖拉拉的扯了好一會兒,他終于脫身。下樓的途中,她無語地望著電梯鏡子,心中五味雜陳。

  她討厭他入侵她的空間,她討厭他做到她努力了十几年還做不到的事!她悶著一肚子沉郁。

  「梁姑娘!」踏出樓下大門時,他突然說話,

  「干嘛?」她不友善地響應。

  安可仰把西裝外套甩在肩后,吹著口哨,踩著瀟灑的步伐走出去。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只適合當朋友,不適合當長輩,拜了。」

  他在說誰?她?她的姨丈夫婦?還是誰和誰?梁千絮心里犯嘀咕。

  才一轉眼間,他又從無行浪子變成了家庭關系的專家。

  這男人簡直像洋蔥一樣,每剝開一層都覺得看見全貌,可是再往下剝,還有一層,重重疊疊的,永遠剝不完。

  他究竟有几番面目呢?

  月娘將他灑脫的身影拉得極長,人走遠之后,影子的前端仍然流連在她身前。她只要踮上前一步,便能構著了……

  ***

  安可仰輕聲關上門,把鑰匙放進玄關的水晶盤里。

  客廳是暗的,電視仍開著。

  「老爸,你回來了?」沙發上,他的寶貝女兒揉揉眼睛坐起來。

  「怎么不回房里睡?」還是吵醒她了。

  「我等你回來啊!」丫頭酣困地抓抓脖子。「你下午跑到哪里去了?」

  「我遇到一個朋友,去她家吃個飯。」他親女兒一下,傾身抱起她。「洗過澡、刷過牙了?」

  「洗過了啦!」女兒咕噥道,任老爸把自己抱進客房,扔到彈簧床上。「老媽說你不負責任,今天輪到你來接我卻又黃牛,害她誤了出國的班機,她快氣爆了。」

  「妳不是老說自己是大女孩嗎?自己叫個車來我這里有多困難?」他替女兒拉好薄被。

  連個解釋都沒有,有問題哦!女兒詭異地沖著老爸瞧。

  不過,老爸的口風之緊,她比誰都清楚。他若不想交代自己去了哪里,她鐵定問不出來。

  「爸,你目前真的沒有心儀的對象?」她側過身,枕在自己手上。

  「妳又想使什么壞心眼?」他還記得以前几個女朋友,只要不得女兒的心,沒一個有好下場,連他可憐的前妻也一樣。

  「怎么這樣講?真傷人,人家我也是很關心你的終生幸福的!」寶貝女兒嘟起櫻唇。

  「那我最近看上一個十八歲的大女生,身材高挑、長相標致,又年輕又漂亮,娶回來給妳做后娘如何?」

  「嗯!我先掐死我自己再說!」

  「小鬼頭!」他捏女兒的鼻尖一記,再親她額頭一下。「放心,哪天我如果有對象了,妳一定是最后一個知道。」

  「爸,我看你干脆跟老媽結婚算了。」寶貝女兒突然奇想。

  「妳發什么神經?」安可仰啼笑皆非。

  「我也是需要雙親的關愛好不好?再說,外公外婆都很擔心老媽不結婚,而爺爺奶奶也很怕你就這樣游戲人間下去,既然如此,你跟老媽湊一對算了,兩邊都皆大歡喜。」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很聰明。

  「我若想娶她,早八百年前就娶了。」安可仰沒啥好氣。

  「明明是老媽不肯嫁你吧!」女兒狡黠地望他一眼。

  安可仰給她一記老大的白眼。

  「快睡。」他亮起一盞台燈,知道女兒怕黑。

  「老爸,不然你干脆不要結婚了,等你老了,我會賺很多很多錢養你的。」女兒輕嘆一聲。

  他又好氣又好笑:,下卻也感動。

  「寶貝蛋,其實我還是個不錯的老爸,對吧?」

  「干嘛突然問這種惡心的問題?」她老爸本來就是一百分,不過這種事她心知肚明就好,不必說出來讓他太驕傲。

  「看我們兩個相處得多好,一點代溝都沒有,一般家庭很少像我們感情這么好的父女吧?」他想起今天耗了整個晚上的那個家庭。

  其實,下午在東區街頭,他一眼就看見梁千絮。當時她面向馬路,背對著他,而他正趕向停車處,准備去接女兒。一開始,他并沒有叫住她的意思。

  接著,有一對情侶經過她身邊,她側身讓了下路,也讓他看見她的臉。

  那是一種迷失的、茫然的神情,彷佛在這廣大的天地間,她找不到一個容身之處。

  那一刻的觸動,對他驚起波瀾。

  他彷佛看到少年時的自己,在一家循規蹈矩的律師群里,在父母盼望的眼光中,以及在他惹事之后的失望里,他漸漸升起的茫然不安,那是一種全世界都站在他對面的惶措。

  于是,在他能細想之前,他已經走過去,介入她的天地。

  「那是因為我寬宏大量!你從小就把我丟給媽咪那邊的人帶,我都不怪你,還愛你愛得要命。」寶貝女兒大言不慚。

  他笑出來。「妳哪一次生日我缺席過?哪一次生病我沒趕去陪妳?哪一次在學校惹事,不是由我出面負責挨老師罵?」

  「哎喲,你怎么老記著那些壞事?討厭!」女兒氣得踢開被單。

  「唉!反正妳給我專心長大,不要一天到晚搞怪,我就謝天謝地了。」

  女兒又咕噥兩句。

  「老爸,接下來你還要回南投山上嗎?」

  「當然,我的工作還沒結束。」

  「噢!」她倒回去,瞪著天花板。

  「至于妳,妳給我乖乖聽話,別讓那四個老的一天到晚找我和妳娘的麻煩,聽到沒有?』

  女兒直接把被單拉高,蓋住頭頂裝死。

  他哭笑不得。

  或許他家的情況也沒比方家好多少,他不也有一個自己管不動的寶貝蛋?

  大概,別人家的問題,都比自己家的容易處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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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比她晚三天,安可仰開了一輛騷包的吉普車回山上。

此後一個星期,他神出鬼沒,無處不在,也隨時不在。

「梁姊,那個安先生又出現了耶!」鈴當透過花店的櫥窗往外探。 「他渾身臟兮兮的,好像在泥土裡打了好幾天的滾,不知道在搞什麼鬼。」

梁千絮只瞄了一眼,就回頭繼續搬花。

今天花店裡缺人手,而醫務所一如以往的清閑,所以她乾脆帶著小鈴當過來打雜。

「妳不是說妳對他不感興趣嗎?」這個星期若有任何讓梁千絮覺得安慰的事,應該就是這件了。

平心而論,他實在長得好,充滿壞男人的性感魅力,小女生如鈴當之流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我是不感興趣啊,不過看看又不犯法。」鈴當撇撇秀美的唇。

 叮咚,風鈴聲輕響,說人人到!安可仰推開花店門,牛仔褲包裹的長腿在門墊上蹬兩腳,長發以一條皮繩繫住。他看起來就像一隻從山中跑出來的野熊,渾身灰污,帶著紅絲的眼彷彿幾天沒睡過覺。

「你們這裡買不買得到園藝剪刀?」他把車鑰匙往旁邊的架子上一扔,疲憊地問。

「有。不過你要不要先到隔壁叫碗麵吃?」看他一副即將衰竭的樣樣,梁千絮真怕他營養不良昏倒。

 安可仰沒有異議。

「餵,小鬼,去幫我叫碗餛飩面過來,剩下的給妳當小費。」他挑出一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遞給小鈴當。

鈴當嗆了口氣,「我又不是你的小廝……」

梁千絮對她使個眼色,大女生吞下滿肚子抱怨,嘀嘀咕咕地跑腿去。

「你跑到哪裡去了?」梁千絮拉張椅子讓他坐下。倘若他累垮在地上,她一個人可扶不起他。

「山上。露營。」安可仰用力揉揉酸痛的後頸坐下來。

「你明明有舒服的木屋可以住,何必跑去睡帳篷?」她不解道。

「小姐,我也得工作養家活口的。」安可仰懶懶地道。

「……你的正職不是律師嗎?」而且她不曉得,原來露營也算一份工作。

 「燒哦燒哦!面來了。」

鈴當端著一碗熱呼呼的面回來,托盤裡還有幾碟小菜和一罐飲料。

「感激不盡。」安可仰把整個托盤接過來。

「且慢!只有餛飩面是你的,其它統統是我的!」鈴當老實不客氣地把鹵豆干和豬耳朵搶過來。 「梁姊,這雙筷子給妳!一起吃。」

 呿!安可仰捧著一碗白面,越看她越不順眼。

「不用了,妳慢慢吃。」梁千絮忍住笑意。

鈴當一如以往,跳到櫃檯的一端坐定,安心準備享用自己的盛宴。

「餵,小姐,這裡是桌面,不是椅子,我還要吃麵。怎麼這麼沒規矩?坐沒坐相。」安可仰用筷子敲敲原木檯面。

「吼!你比我媽還嘮叨!」鈴當咕噥兩聲,跳下來,另外找張椅子坐下。

「我說,現在大專院校不是應該開學了嗎?妳還耗在這烏龜不靠岸的深山野嶺做什麼?」他夾一筷面進口,眼睛徑盯著鈴當。

「鈴當念的是高職,今年剛畢業。」她幫忙代答。

 安可仰輕哼一聲。 「這年頭大學的錄取率超過百分之百,考不上都還比考上難,一個高職畢業生拿什麼出去跟人家競爭?」

 梁千絮對他使個眼色。老實說,她也覺得年輕人不妨多讀點書,然而這是鈴當自己的事,輪不到他們這些路人甲來出主意。

「餵,老伯,行行出狀元這句話你聽過沒有?」鈴當不爽了。

「老伯?我今年才三十三歲!」安可仰嗆到面,趕快搶過旁邊一罐開過的礦泉水灌一口。

「三十就已經夠老了啦!還學人家留長頭發裝年輕。」小鈴當悄聲咕噥。

「是是是,我對不起妳,我年過三十就不應該再活著了。」安可仰齜牙咧嘴的笑。

 這個,氣氛好像不太對勁!梁千絮趕忙出來打圓場。

「鈴當,妳不要再說了,讓安先生好好吃麵。」

雖然她不希望鈴當和他走得太近,可是也不願意見到兩個人凡走過之處留下陣陣硝煙啊!真是失策,剛才應該叫他自己去老王的店裡吃才是。

「梁姊就不一樣了,我們都還是青春美少女,對不對?梁姊。」鈴當趕快替自己拉一個同盟國。

「呃……」正直的本性讓她不能昧著良心點頭稱是。 「鈴當,我……我半年前就跨入『老人家』的領域了。」

嘿嘿,安可仰立刻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

 「什麼?」鈴當瞪大明眸。 「亂講!梁姊看起來這麼嬌小又這麼年輕,哪裡長得像三字頭的人?」

「不然三宇頭的人會多生出一隻眼睛嗎?」安可仰哼笑。

「你怎麼這麼幼稚,還跟一個小孩鬥嘴?」梁千絮白他一眼,再回答鈴當的問題。 「我念了七年醫學院,當了四年住院醫師,外加一年總醫生,妳說我今年幾歲?」

事實上,她的專科考試才剛通過不久,以醫師的資歷來說是淺得不能再淺,若非清泉村這樣荒僻的地區,可能也沒人敢請她這少不更事的小醫師吧!

「啊--妳真的三十歲了?啊?啊!看不出來!看不出來!看不出來!」鈴當大受刺激。天哪,虧她還把梁姊當成姊妹淘說,原來梁姊也是「上一輩」的人!

「還下快逃,妳已經被老妖怪包圍了!」安可仰露牙恐嚇她。

「哼!什麼妖不妖怪的,幼稚!就算是真正妖怪出現,我也兵來土掩,水來將擋。」鈴當神氣地擺開架式。

「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年紀輕不讀書就是會鬧這種笑話。」安可仰嘲笑她。

「安!」梁千絮警告地瞪他一眼。

 鈴當老羞成怒。 「梁姊說你是一個律師,還考到很多國家的執照,那你一定念過很多書囉?」

 「好說。」

「你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啊!還不是一天到晚在這裡鬼混!」鈴當得意地反擊。

「起碼我有張執照和文憑可以騙騙人!」

「那你倒是說說文憑有什麼用處?」鈴當不服氣道。

「文憑最大的用處,就是可以讓妳很理直氣壯地說:文憑一點用處也沒有!」安可仰怡然喝口湯。

「好了,夠了!你們兩個不要再吵了,」梁千絮頭痛地舉高雙手。

「唉!現在的小孩不知道怎麼回事,連我女兒也是一個樣,只要有計算機可以上網玩Game就好了,叫你們打開課本跟叫你們吞毒藥沒兩樣。」安可仰大搖其頭,低頭再吃一口面條。

「哇!原來你不只是三十三歲歐吉桑,還是個有拖油瓶的老男人啊?天哪,幸好我聽梁姊的話,和你保持距離!」鈴當誇張地擺動雙手。

「妳叫別人和我保持距離?」安可仰瞇著眼。

 梁千絮手忙腳亂的分辯。

「那個,我是說……呃……因為……你知道的嘛!我是想,那個,咳,鈴當應該跟自己同年齡層的男生多相處……」好你個小鈴當,竟然一口氣就出賣我!

安可仰假假地對她笑一下,直起一八○以上的身長,步步壓境;她,依然是那樣不爭氣,步步後退。

腳跟踢倒一隻空的塑料花盆,她驚呼一聲,差點跌倒,他搶上前一步扶穩她,順便將她逼進牆角去。

她非但不擅長應付沖突,更不擅長應付發生在身前兩公分近的沖突。

「妳還真是不遺餘力地在背後破壞我的人際關系,嗯?」他傾身,微熱的氣息呼在她的鼻端前。

「我……我只是……嗯……呵呵。」想用傻笑打混過去。

梁千絮的眼原本就是臉上最出色的部位,現下近距離觀看,黑瞳如晶石一般,閃著無辜的光彩,瞳中心有他的形影。他本來只是想嚇她一下,不意望著望著,竟認真地研究起她的五官。

「你想幹嘛?不要欺負我梁姊!梁姊,別怕,我保護妳!」

鈴當神勇萬分地撲過來救主,往前一擠硬是切進兩個人中間。安可仰不得不後退,否則自己的要害非常有可能受到直接的攻擊。

「妳這是在做什麼?」他高深莫測地橫嗡嗡亂鳴的小蒼蠅一眼。

 鈴當得意洋洋地往背後一指。 「她,是我罩的。你,想動她,除非踏我的屍體而過。」

「這有什麼困難的?」安可仰獰笑,兩手指關節捏得卡卡作響。

「你們兩個要做什麼?」梁千絮微弱低叫。他們不會真的把花店當成戰場吧?

「放心,梁姊,我絕對不會讓這種七老八十。有兒有女、素行不良的歐吉桑吃妳豆?。」

「妳罵人的成語倒是用得很溜。」他指關節又捏得格格響了。

 「客氣,你要聽更精采的嗎?」

 安可仰冷哼一聲,率先退開來。 「頑劣不堪的小鬼一個!」

「是誰先開戰的?連我家人都不管我讀書的事了,要你多事。」鈴當扠起腰回沖他。

「是嗎?妳家裡哪個人不管,報上名宇來,我找他們談一談。」他面無表情地盤起雙臂。

 老天,又開始了!梁千絮真是頭痛到極點。

「好了,安,如果鈴當選擇念完高職就好,這是她的權利。除了她和她的家人,旁人沒有資格說什麼。」

「梁姊,妳別插手!讓我跟他說。」鈴當戰鬥力全面提升,眼中射出灼灼精光。

「不行……」她連忙擠回兩個人中問。

「妳放心,他傷不了我的!」鈴當兩手握拳,效法拳擊手靈敏地跳動起來。

安可仰則是一臉無聊地瞪著她,像在看猴子一樣。

 「可是鈴當……」

「我老爸年輕的時候學過柔道,他還教過我好幾招,要對付三流角色絕對沒問題。」

「三流角色?」安可仰哼笑一聲,根本完全不把她的花拳繡腿放在眼裡。

 「這裡不是……」

「你不信?要不要我施展幾手讓你見識一下?」鈴當精神百倍,奮發向上。

「兩個人都給我住口!」大人發飆了。

 鈴當陡然停下來。 「梁姊,難道妳跟他一樣,看不起我這個小高職畢業生?我真是對妳太失望了。」

 「不是的。」

「妳不用說了,我明白,我都明白。嗚嗚……」她轉過身去,背心一聳一聳的。

「真的不是。」梁千絮嚴正地說。 「這間花店很大,如果被你們打亂了,我一個人收起來會很辛苦,所以我是想請你們移駕到外面去打。」

 「……」

 兩個人無言望著她。

「我先去找村長談點事情。」安可仰翻個眼,無趣地離開。

「我把碗端去隔壁還。」鈴當無聊地開始收拾碗筷。

「幹嘛?我的提議很實際啊!」梁千絮被兩人冷掉的反應搞得很莫名其妙。

 兩個人再白她一眼,各自離開。

好吧,起碼現在她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鈴當確實對那個海盜王一點好感都沒有。

當個青春美少女的臨時監護人,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

月輝麻麻點點地灑落枝葉上,風吹星如雨。飛蟲張著嗡鳴的翅膀舞弄夜色,偶或停在山徑旁的樹幹上,唧唧兩聲,復又飛遠。

仲夏夜的深林是奧妙的,月光巧妙地交織進夜色裡,彷彿隔著黑色晶石看這世間,每個角落都勾勒得一清二楚,卻又籠著一層黑幕;若有似無間,充滿了各種想像與可能性。

山風撩動枝枒,帶出窸窣的細音,猛一看煞似有人在林蔭深處招手。

梁千絮悚然一驚,連忙把手電筒打開。

 「原來是風……」

 走了一陣子,她決定再關掉。時值滿月,月華極為光潔,整條小徑都照得亮晃晃的。打開手電筒之後,光圈所照之處與照下到的地帶反差太大,反而更顯得鬼影幢幢。

 背點東西壯壯膽好了。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喔喔,你是狠角色,我的細胞裡,愛情在鑽來鑽去的;喔喔,你是狠角色……

 「喝!」她驚跳起來。

 原來是大漢借她的手機!梁千絮鬆了口氣。四十幾歲的大男人了,不要學年輕人拿流行歌曲當手機鈴聲嘛!若是她自己的手機,就不會這樣嚇人了。下次回台北真的要多帶一顆電池上來才行。

 她從醫療包裡摸出手機來接聽。

「餵?李先生,小孩子有沒有退燒了一點?那就好……現在還會哭鬧是正常的,他一個小時前才剛打完針吃過藥,當然需要一點時間讓藥劑發生作用……止了吐就好,那是好現象……是,我明天白天會再過去一趟,有事您隨時打電話給我,再見。」

 天下父母心呵!勸撫完擔憂的病童父親之後,她切斷通訊,四周安靜得離譜。

其實,走在黑夜的山林真的沒什麼好怕的。她說服自己。首先,這一帶離人煙仍近,並非猛禽野獸橫行的地點,頂多是小松鼠小野兔出沒。其次,本地的治安向來良好,也沒有人會千里迢迢跑到這海拔……管他幾百公尺的高山上犯罪。

最最最重要的是,這片山區是位於清泉村的北端,倘若是南端安可仰的小屋後方那片山林,就比較可怕了。因為那是原住民口中有名的「鬼林」,據說發生過許多詭異的……

*一抹黑影從她的眼角余光閃過。

「是誰?」梁千絮驚慌地打開手電筒。

數點寒星在天幕閃著,萬籟俱寂。

 是她看錯了嗎?應該是!現在已經晚上十點了,山民大都早眠,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跑來後山閑晃。可能是樹影,再不然就是小動物。話說回來,這一帶真的沒有猛獸嗎?大漢是拍胸脯保証安全得很,然而,他是一個身強體健的大漢,他對安全的定義不見得與她相同。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她加快腳步往前走。

 林間陰處又是一個黑影閃過。

她猛地停下來,舉高手電簡拚命照。

 「是誰?是誰在那裡?」

手電筒閃了兩下,光線漸漸微弱下來。

 該死!簡直像恐怖電影的翻版,緊要關頭汽車引擎永遠發不動,或手電筒永遠會沒電!

她心頭慌措,用力拍幾下手電筒,最後乾脆咒罵一聲將它關掉。

 「到底是誰?快出來!」

 無聲的沉默。接著,窸窣、窸窣、窸窣,一陣踩著枯葉的碎音響起,似遠似近。

這不是動物的足音,是人類的腳步聲。

而無論這個人是誰,他都不打算響應她的叫問。

梁千絮毛骨悚然,背上浮起一層冷汗。

  咕咕!某處的夜鷹低吼,撲翅沖上天際。

「啊!」她低喊一聲,拔腿就跑。

 在哪裡?那個人在哪裡?是在她的前面或是後面?左邊還是右邊?

 唧唧。吱吱。颯颯。咻咻。黑暗中的森林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充斥她的四面八方。她彷彿被各種有形無形的事物包圍,而每種東西都不懷好意。

呼、呼,呼、呼……恐懼讓她的呼吸加快,心臟沒命般地狂跳。

 是她的錯覺嗎?或是身後那個聲音真的是某人追上來的腳步?

梁千絮立刻奔離正路,躲進旁邊的林子裡。

  她此刻在哪裡?對了,月亮。只要保持月亮在她的右方,一直向前走,就會回到清泉村。

咱吱一聲,身後某個方位有枯枝被踩斷的足音。是那個人追上來了嗎?或一切只是她的幻想?

她更加拚了命地狂奔,東躲西閃隨時會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樹幹。

「哎呀!」腳底下被盤根錯節的樹絆倒。她火速爬起來,顧不得拍掉身上的塵土樹葉,一個徑兒往前沖。

 在哪裡?那個人在哪裡?清泉村在哪裡?她此刻人在哪裡?

 她為什麼不等大漢來接她?為什麼不接受李先生送她回村里的好意?為什麼如此仗勢山上不會有壞人?

如果她生了什麼三長兩短,有哪些人會為她感到悲傷?

 「啊--」她猛然收住勢子。

嬌軀晃了一晃,堪堪在一個一公尺見方的凹洞邊緣煞住。

她驚出一身冷汗,腳一軟,再也站不穩。

地洞是不深,然而在狂奔的狀態下跌下去也絕對不是開玩笑的。

 這裡是什麼地方?她已經跑進林子裡來,看不見成形的路面了。

 深林前方閃著隱隱的光亮。那是什麼?是好人還是壞人?應該接近還是遠離?

她惶然無措,抬頭望天色,樹林越來越濃密,天空都遮去了大半。月亮呢?月亮何時掉到她的左後方去了?那清泉村又在哪個方向?

 右邊又有個奇怪的影子掠過去。

她大吃一驚,跳起來繞過地坑,拔足飛奔。

冷不防,一隻長臂從莫名其妙的方位伸出來抓住她。

 「哇--」梁千絮放聲尖叫。

「冷靜一點……該死,不要踢了!梁、千、絮!」一聲石破天驚的大喝。

她整個人被提高到半空中,熟悉的俊朗眉目映入她眸心--安可仰。

他的長發狂野飄散,汗與青草的氣味竄入她鼻中,此時此刻,卻再不會有任何香水比這個令人安心的味道好聞。

 所有恐慌在一瞬間蒸發。

  她安全了。

 梁千絮全身發軟,癱進他懷裡。

「三更半夜的,妳一個人在樹林裡瞎闖什麼?」

解脫的鼻酸感太強烈,她一時無法回答。

望著她發紅的眼眶,安可仰又想笑又同情。無論她撞見了何等事,現下絕對是嚇到不行了。

 「來吧,我的營地在前面。」

梁千絮任他半擁半夾地協助自己前進。現下若沒有任何物體讓她偎住,她形同半癱瘓的腳可能無法發揮功用。

原來方才隱約的亮光便是他的營火。

他的營地很簡單,一堆火與一個已經架好的圓頂帳篷。火堆旁散放著一些野炊道具,以及一個登山背包。

安可仰讓她在營火旁坐下來,重新丟幾塊木頭進去。他拿起一隻鐵鍋,裝了礦泉水架到火堆上,再從登山背包裡摸出一個小盒子,舀出兩小匙粉末狀的東西投入水中。水燒沸之後,以鋼杯盛了小半杯給她。

她怔忡地望著他忙,心神無法歸位。

  「快喝。」安可仰低沉催促道。

「這是什麼?」她低聲問,接過來啜飲兩口。

「磨成粉末的『紫貝齒』,可以定心安神。」安可仰在她身旁坐下,摸出一塊行軍糧啃了起來。 「這麼晚了,妳跑到後山來做什麼?」

她的眉毛眼睛嘴角全都垮下來,威風盡失。

「李家的小孩發高燒,晚上緊急打電話過來求援,所以我過去看一看……」對了,她的醫療包掉到哪裡去了?

「在山頂闢地種菜的那個李家?我前幾次勘查地形的時候見過他們,挺不錯的一對夫婦,雖然有些孤僻。大漢怎麼讓妳一個人走夜路上去?」他再丟一塊木頭進火堆裡。

李家的房子不難找,順著後山的小徑岔路一直往下走就到了,步行過去大約四十分鐘。

「去程是大漢載我過去的,我看診到一半,村長臨時打手機叫他回去,說陳家夫婦在大街上大打出手。漢叔放心不下,所以我就叫他先回去沒關系,我認得路,可以自已走回村子裡。」她吸吸鼻子。 「我怎麼知道看完診會如此之晚?」

「為何不叫李先生送妳回去?他有一部老當益壯的機車,我還問他借過。」

 「他是提議了啊……」

「然後?」安可仰從火堆旁的背包掏出一顆蘋果扔給她。

「然後……我就很客氣的說:『沒關系,我自己回去就好,不然放生病的孩子和令夫人待在家裡,你一定也很擔心。』我只是說客套話嘛!誰知道他竟然接了一句:『好,好,那就不送了。』」梁千絮越想越委屈。

咳咳咳咳咳咳--安可仰劇烈地咳了起來。

 「你在笑!」她柳眉倒豎。

「沒有,沒有,我只是嗆岔了氣!」安可仰連忙搶過一罐礦泉水,用力灌了一口。

「嗆死你最好!」她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掉。

 老天!她真是最佳娛樂!他努力憋住氣,直到自己能平穩地說話為止。

「妳怎麼不打電話叫大漢上山接妳呢?」

「我想才幾十分鐘的腳程而已,山上又很安全,即使是走夜路應該也不會出事,怎麼知道定到一半會有人跟蹤我?」想到驚嚇處,她抽抽嗒嗒哭起來。

平時見慣了她一面老教頭的模樣,現下看她如落難老鼠一般,還真讓人……不得不心軟。

他嘆口氣,將她拉進懷裡,一下下撫著她的背心。

「我在這里扎營三天,除了白天偶爾有附近的山民上山採野菜、抓野兔之外,平時很少有人的,妳一定看錯了。」

「有啦,一定有!我聽見他的腳步聲,一下遠一下近的,好可怕!」梁千絮抓起他的襯衫一角擤了擤鼻子。

「好吧,今天晚上妳先睡在這裡,明天一早我再送妳下山。」安可仰微微一笑。

「你笑什麼?看見我落難你很高興嗎?」

「沒有,我心中只有對妳的滿腔愛戴與熱烈尊敬。」然而,掛在他嘴角的那道可疑弧線,讓他的保証半點可信度也無。

 她回身望一下周圍。

帳篷只有一個,而且是單人帳,以他的體型,這種小空間應該稱不上舒服,梁千絮很懷疑他們兩人要如何分享床位。

 突然,現實劈進她腦海。他們兩人即將在杳無人跡的地方共處一夜了! ……慢著,連他們現在的姿勢都很曖昧,她何時坐進他的懷裡的?

 她陡然彈起來。 「我……我想這裡離清泉村應該不遠了,如……如果不麻煩的話,還是請你直接送我回家好了。」

安可仰仍然坐在原位,長發散亂在寬厚的肩膀上,火光讓他的五官時而鮮明,時而隱約。

「小姐,妳已經闖進樹林深處了,現在要再走回大馬路上,起碼要花一個小時,從大馬路上再回到清泉村,要再花另外一個四十分鐘,而現在已經午夜十二點了。我說,跟我擠一個晚上不會出事的,我保証我會克制自己半夜別跳到妳身上。」放鬆的他猶如一隻甫從叢林裡巡狩歸來的獅子,慵懶性感得不可思議。

他似笑非笑的神氣,讓梁千絮的心臟不由自主加快。她的秀頰煞紅,原就靈動的眸心裡襯著火光,顯現出躍動的星影。

「好吧,那我們如何分配床位?」她清清喉嚨。

她已經是個三十歲的女人了,不巧還是個醫生,人體的各種奧妙,或要害,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要是敢亂來,她……她……她好像也拿他無可奈何。

 啊,討厭!真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梁千絮拚命搧自己發熱的容頰。

「帳篷只有一個,我只好委屈一點……」安可仰慢慢開口。

聽見他如此有紳士風度,梁千絮鬆了口氣。

他接著說完:「就由我睡帳篷,而妳當然睡在我的身上!」

梁千絮,妳是第一天認識這男人的死相嗎? 。

當安可仰因為她的橫眉豎目又轉過去抖動背心時,梁千絮咬牙切齒,四處搜尋一樣可以狠狠戳進他背心的武器。

  啪嚓。林間突然傳出一個幽微但清晰的異響。

 她悚然一驚。 「你聽見沒有?」

才一秒鐘的區別,在她眼前這堵放鬆的背突地緊繃,每根肌肉線條同時拉緊,連他的發也像是要張揚地舞動起來。

  「可能是松鼠。」

「松鼠?」梁千絮近乎著迷地望著他周身氛圍的轉變。

「我去林子裡看看。」他欠了欠身站起來。

 她霎時醒過來,「我跟你去!」

開玩笑,她才不要一個人被留在營地裡。

火光只照亮他的半張臉,那雙嚴苛的眼神讓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打開手電筒,朝樹林深處投射而去。

 林間仍然寂寂。

「應該是小動物吧!不理牠!」他斂去所有嚴峻,輕鬆地走向帳篷,拿出一個寶藍色睡袋。

「如果是熊怎麼辦?牠會不會半夜沖出來把我們全吃掉?」她又著了慌。

「這一帶沒有熊出沒。」他很想笑出來。

「你怎麼知道?這裡是深山!山里一定有熊,這是定理。」

「哪一門子的定理?」他納悶地問。

「……電影都這麼演的。如果主角在森林裡迷路,一定會遇到熊;如果掉到河裡,前面一定有瀑布;如果在城市裡落難,街角一定會沖出一輛車子把其中一個人撞倒。」梁千絮囁嚅地說。

他老是轉過身去、背心抖個不停的畫面越來越礙眼了。她想。

安可仰又花了點時間,深呼吸幾下,才神色如常地轉回來面對她。

「帳篷給妳用,睡袋歸我的,我拿一件薄外套給妳蓋。」

梁千絮嘟囔兩句,鑽進帳子裡生悶氣。

背後有人拉一拉她的衣角,她回過頭來。

 眼前的火光被一個陰影遮住。

五分鐘後,安可仰用水撲熄了火堆,帳篷門口有一些摸索的聲響,不久,她感覺他也躺下來,隔在她與幽黑的世界之間。

 剛才好像發生了什麼事?她在腦中重演一次。

安可仰拉住她,她回頭,她看見他的臉,他彎下身,然火光暗了一下。

不,不是火光暗了一下,是有人擋住她的視線,讓她看不見火光,接著她覺得嘴唇熱熱的……

 不想了不想了!什麼事都沒發生!她連忙拉高臨時的覆蓋物,強迫自己睡著。

他的薄外套有一種淡淡的男性氣味,說不出來是何種感覺,總之,很陽剛,也很有安全感。

她恍然發現,自己越來越習慣他的存在了。以一個二十五歲才談過初戀的龜毛女人來說,她似乎太容易讓他接近了,因為他老是挑在她最脆弱的時刻出現。

雖然沒有交談,梁千絮一直能感覺到他的清醒,腦中彷彿可以看見他睜著冷靜銳利的視線,凝望著林蔭深處。

一個在山野裡優遊自得的都市人。一個不務正業的律師。一個有著狩獵者氣息的男子。一個穿手工縫制高級衣飾的白領階級。一個和青春期少女鬥氣的幼稚男人。這些,全都是他。

 他究竟還有多少面貌呢?

微風將她的胡思亂想吹往天際間,翱翔在漫無邊際的蒼穹問。他的呼吸聲,與樹葉的摩挲聲,猶如一段平穩的催眠曲。

將入睡之際,她才察覺,半個鐘頭前的恐懼,早已在他的氣息籠罩下,蒸發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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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安可仰吻了她。

足足過了一個星期,她才確認了當時的「火光暗了一下」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被男人吻也不是太奇怪的事。呃,她的意思是,她並非從未被人吻過。以她和初戀男友來說,他們倆當年也是一天到晚窩在他的住處裡--看書。

不,除了看書之外,他們也常常一起在床上--看電視。

不不,想一點初吻的事,他們確實曾經有過一個甜美的擁吻--好像是他跌倒,不小心趴在她身上,乘勢就碰到嘴了。

 梁千絮無言以對蒼天。上帝,謝謝?賜給我一個如此乏味的人生。

 該死的,他為何吻她呢?雖然他的吻法極淺,只是嘴唇輕輕印一下,然而,她彷彿仍然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呼在自己唇上……

「對啊,他為什麼吻妳?」鈴當手肘頂在辦公桌上,下巴放在兩手中,興味盎然地盯視她。

「喝!」她又把心聲給講出來了。天殺的!她為什麼就改不掉這種自言自語的習慣? 「鈴當!妳何時冒出來的?」

「我坐在妳對面好一陣子了,連午餐都快吃完了。」鈴當捧起剩下的生菜沙拉,津津有味地嚼著。

「妳中午只吃沙拉,營養夠嗎?」她又開始嘮叨了。

 「我在減肥啊!」

「減肥?」梁千絮詫望著她沒幾兩肉的纖軀。 「妳還有哪裡需要減肥?」

「妳看我的『蝴蝶袖』!不管,這個夏天我一定要把多餘的肥油減掉……等一下,梁姊,差點就被妳扯開話題。別想躲,那個歐吉桑是在哪裡偷吻妳的?」

 一股熱紅燒上樑千絮的頰。 「沒妳的事,快吃!吃完之後去幫老王看一下店,讓他跑一趟郵局。」

「我又不會煮牛肉麵。」鈴當抗議。

「學啊!」梁千絮白她一眼,低下頭研讀最新一期的醫學雜志。

夏天已經過去了大半,高溫卻絲毫未減。醫務所的冷氣機苟延殘喘著,隨時都有可能壽終正寢。

呼嘯聲響,一輛光鮮的跑車從醫務所門口疾馳而過。鈴當立刻跑到窗戶旁探頭探腦。在這平靜的小山村,觀察偶爾闖入的陌生人已經成為全村的主要休閑活動。

「嗯……是一個長得好漂亮的女人,好瘦哦!身材真好。」鈴當回頭問她:「對了,梁姊,我正要去找老王,妳要不要叫一碗麵過來吃?」

「不用了,我吃飽了。」她心不在焉地回道。

「那我走囉!」鈴當輕快地離開醫務所。

這期醫學雜志的主題是「SARS的預防與治療」。 SARS是經由飛沫傳染,例如接吻……她連忙眨眨眼睛。

 沒有呀!文章上並沒有寫「接吻」這一項,她看到哪裡去了?

 哎!她的老毛病真的應該改一改,每次心裡想什麼,口中不知不覺就講出來。

  安可仰吻她又不是什麼大事。本來沒人知道的,她自己一說,反例給那丫頭聽去了。

還記得她當住院醫生的第一年,也是在午休時間胡思亂想,結果不小心說出主治醫師與護士長的婚外情,害自己被--

  「被如何?」

「被冷凍了兩年,差點連總醫師都升不上去……」梁千絮火速抬頭,一張精緻到令人說不出話來的臉龐盯望著她。她嚇了一大跳。 「妳是誰?」

「敝姓凌,凌曼宇。」大美女友善地伸出手。

老天,她可真是漂亮,梁千絮眩了一下。高挑的身段起碼有一七五吧!名家設計的短發貼覆在完美的頭型上,臉容輕妝淡掃,清麗動人。

她也瘦得離譜,卻一點都不干扁,無袖針織上衣將她優美的胸線勾勒得一清二楚,正是鈴當最渴望的那種身材。

「妳好漂亮,不去做模特兒太可惜了。」梁千絮喃喃。

「事實上,我和朋友合開了一間模特兒經紀公司,所以多少算有一點關聯。」凌曼宇嬌艷絕倫地微笑。 「隔壁的警察局沒人在,所以我過來問一下。請問妳知不知道安可仰先生人在哪裡?」

  安可仰。當然了。活色生香出現在清泉村的大美人,還有可能會來找誰呢?她的心立刻冷下來。

「請問您有什麼事要找他嗎?」梁千絮,這不關妳的事。

「我要和他商量一點家務事。」凌曼宇優雅地揮揮手。

「家務事?」這真的不關妳的事!別再問了。

「是的。」凌曼宇拋給她一個美到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笑靨。 「我是他女兒的母親。」

***

「姓凌的,妳不要打著我的名號在村子裡招搖撞騙!」

「笑話,你有什麼名號可以讓人招搖撞騙?」凌曼宇冷笑一聲。

 真是豬窩!

她一踏進門就聞到一股酸味,粉刷的白牆已漸漸剝落,天花板角落還有幾處壁癌,更甭提客廳里四處散放的報紙和衣物。

三人座的大理石椅是目前東西堆最少的地方,不過那純粹是因為安大公子想睡覺,所以把雜物全踢到地上了。

安可仰從長椅上坐起來,低頭揉著自己的後頸。看他襯衫皺巴巴的邋遢樣,衣襬還沾著幾大塊黃土,頭發也爬梳得亂七八糟,不曉得幾天沒洗澡了--偏偏這種浪人造形還該死的適合他!

「說吧,大老遠跑來清泉村找我,有何貴幹?」被吵醒的男人口氣惡劣。

凌曼宇蓮指一勾,從茶几上挑起一件皺兮兮的白布。嗯!男性內褲,還是穿過的!她飛快扔開,生怕被上面的病菌傳染。

「安先生,此刻是中原標準時間早上十一點,你連晝寢的惡習都學上了?」

「宰我啊!」他只用一隻眼睛瞄她。

不錯,還知道「晝寢」的老祖宗是誰。凌曼宇輕哼一聲,勉強在一張比較幹淨一點的大理石椅上坐下。

「心心不是把她心愛的小木屋借你糟蹋嗎?你幹淨舒適的房子不住,卻來擠大漢叔的羅漢窩。」

「木屋的紗窗壞了,我還沒找人修,夏天山上的蚊子超級多的--呵!」他打個通天大呵欠。

 「我問你,女兒呢?」

「奇了,女兒大多時候都跟著妳那邊的人,妳把她弄丟了,倒來問我要?」他再打一個呵欠,睡意仍濃。

「我工作也很忙耶!女兒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的責任。」

「放心,從我當年不長眼,不慎弄大某個兇婆娘的肚皮開始,我就很清楚自己的責任了……」他輕聲咕噥。

「你說什麼?」凌曼宇盤起雙臂,揚起一道細眉。

 「沒!」他加大音量。 「這年頭,父母和兒女處於敵對關系!一個成功的小孩絕對不會讓父母查出她的行蹤,不然她就輸了。」

「你放心讓她一個人四處亂跑?你知不知道現在的綁架集團很猖獗?」凌曼宇抬高聲音。

 他立刻按著額角。女人尖起嗓子的時候跟魔音沒兩樣--在特殊時刻除外。

「放心,女兒好得很,我不久前才見過她。她現在交了新朋友,玩得樂不思蜀,不勞我們費心,妳現在想多念她幾句,她還嫌妳囉唆!」

凌曼宇還想說什麼,一陣砰通砰通的步伐沖進來。

「安小子,安小子我跟你說,我剛才看到……啊,妳已經進來了,凌小曼?」大漢咧開了嘴。

「曼宇啦!漢叔,你老是記不住我的名字。」她嗔道。

安可仰冷眼旁觀,看著那兇婆娘在一秒鐘之內正襟危坐,雙足優雅地交疊,兩手輕擺在膝蓋上,倩然露齒,嬌容生暈,活脫脫一副高秀端莊的大小姐形象。

 太可怕了,這麼會裝!女兒若是跟這個娘相處久一點,遲早會被她教壞。

「對對對,曼宇、曼宇。」大漢呵呵笑。 「安小子,既然你有客人,我晚一點再來找你抓蝦,你們慢聊。」

安可仰翻個白眼,揮揮手送別大漢。

凌曼宇興致盎然地目送管區大人離開。

「怎麼著?你又惹著了漢叔,要被送去浸溪水了?」幸好現下天氣正熱,比他春末被浸兩個小時的那一次幸運多了。

「不關妳事。」他沒好氣地回口。

大漢一定她就原形畢露,這女人幸災樂禍兼脾氣暴躁的真面目,只有他最清楚,連她的死黨郎氏兄弟都一知半解。

 肚子餓了,覓食去!

一走出戶外,喧騰的熱氣幾乎曬融了人。柏油路蒸出熱騰騰的水氣,在半空中形成一層氤氳的薄霧。他走到馬路中央,社區巴士正在回車。他耐心等候,絲毫不受高溫影響。

 凌曼宇跟在他身後出來。

「餵,我跟安伯伯談過了。」她閑聊似地開口。

「噢。」安可仰連多問一句都懶。

「你這個人真無趣,表現一下好奇會怎樣?」

 他重重嘆口氣。 「我相信妳會非常主動地告知我。」

 凌曼宇對他的背心皺皺眉。 「安伯伯說,叫你忙完了閑事就早一點下山,事務所裡有一堆工作在等著你。」

 他這回連應都懶得應。

「你這男人也奇怪,明明志不在此,何不老實跟安伯伯講?」凌曼宇續道。

巴士回好車,停在對面的站牌前。安可仰對司機老吳揮揮手,完成下半段的馬路穿越之旅。

  凌曼宇跟在他身後碎碎念。 「你倒是說話呀!你自己不出點意見,我們旁邊的人怎麼幫腔?其實我不解很久了。你從小到大就不是那種聽話的乖乖牌,獨獨念法律。考執照、當律師這些事全聽安伯伯安排,你到底在想什麼?」

 寬廣的背陡然站定。

「就說我被我自己的承諾綁死了便是。」安可仰莫測高深的眼神讓人難解。

「什麼承諾?」凌曼宇看他又舉步,立刻再巴上去。

 他頭也不回。 「我曾經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捅了個樓子之後,立下一個愚蠢的不平等條約,這就叫現世報。」

  凌曼宇呆怔半晌。他這輩子捅的大樓子只有一個。

「不要告訴我,你是因為我的事才去唸那撈什子的法律學位!」她揚聲問。

安可仰迅速回她一瞥,繼續往趙媽媽的清粥小菜邁進。

 凌曼宇追上來。

「太可笑了!那都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我們女兒都這麼大……」

 「閉嘴!」他齜牙咧嘴。

  凌曼宇光火地拉住他。 「我是說真的,我不想為你的未來負責,也不要你為我的未來做任何犧牲。如果你們的約定與我有關的話,我要求解約!」

「約定人是我和我老頭,沒有妳的份,抗議駁回!」

  清粥店居然在整修?他嘆口氣,走回大街上,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填飽肚子,老王的牛肉麵他已經吃厭了。

 凌曼宇不得不再跟著他走出來。

讓太陽烤一烤她那身過度白細的肌膚,對她只有好處,所以安可仰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女兒或許是你的責任,但我不是。」她堅持。

安可仰戳戳她的胸口,不才甩啥男女授受不親的屁話。 「大小姐,那個老頭子喜歡看我在他的事務所裡浪費時間、浪費生命,我就陪他玩!反正每年貢獻三個多月的時間對我不是什麼難事,更不會幹擾到我的『正業』。至於妳,無論妳喜歡與否,妳們兩個早就是我的責任了。所以妳們如果過得好,我會替妳們拍拍手慶幸;妳們如果過得不好,那個虧待妳們的傢伙就得面對我,這樣清楚了嗎?」

 凌曼宇呆呆凝視他。

 討厭!這男人老是在出其不意的時候,讓人家覺得很……感動!

如果他的表情別這麼猙獰,再心甘情願一點就好了。

「隨便你。」她不自在地變換一下站姿。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經紀公司已經穩定了,經濟狀況還過得去,所以你不必每個月匯那麼多錢給我。」

「那是給丫頭的生活費,多餘的部分妳幫她存著,以後她出國念書用得到。」如果寶貝女兒肯出國念書的話。

「還有,安伯伯要我見到你之後順便轉告,有空帶個新女朋友回家,你也該『再度』安定下來了。」

安可仰仰望蒼天,期待來個青天霹靂或什麼的,但老天爺顯然決定今天不是個取人性命的好天氣。

他放棄了,低頭凝視父親大人的傳聲筒。

「我看我回去當全職律師好了,要死乾脆死得徹底一點。」

「這麼痛苦?可是,就我所聽見的,找個新對象對你似乎不是太困難的事呢!」凌曼宇的嘴角突然浮現一抹淡淡的淘氣。

她狡猾的眼神跟女兒使壞的時候一模一樣。安可仰頭皮發麻。

「以一個進村子裡不到半天的人而言,妳聽見的馬路消息還真不是普通的多。」

「事實上,這是當事人親口的証詞,一點都不『馬路』。」她負起雙手,悠然往前走。

「那我倒想聽聽看妳的消息來源了。」安可仰瞇起眼睛,輪到他跟在她後頭。

 她回頭瞄孩子的爹一眼。 「據說某個男人偷吻了村子裡的俏護士。」

「醫生!」他直覺更正,想想又不對勁。 「慢著,妳是說,這是梁千絮親口告訴妳的?」

「嗯哼,大聲又清楚。」她無辜地聳聳肩,繼續往前走。 「然後,我無法避免地想到了你的人生經歷。」

他神色不善地瞄向醫務所,恰巧梁千絮拿幾個空紙箱出來資源回收,兩人的眼光遙遙對上。

「我又有什麼鬼人生經歷了?」他回頭質問。

「你後來交的女朋友個個性感絕倫,床上技朮一流不說,愛情觀比你還偏狹,一講到結婚,躲得比你更快,這是你現在還安然無事的原因。」凌曼宇的笑容開懷得讓人想拿塊蛋糕糊下去。

「這年頭找志同道合的女伴也有罪?」

梁千絮磨磨蹭蹭地,漸漸接近他們。

 X的!不過就是個小小的吻而已,她在胡亂宣傳些什麼?他心情益發惡劣。

「當然不是罪,然而,我無可避免地註意到一個巧合。」她懸疑性地頓住。 「那就是,凡是被你遇上的良家婦女,不幸又染指過的話,結果幾乎都會出事。」

「就我所知,那些良家婦女都還活得好好的,既沒得愛滋,也沒得性病。」他咬牙狠笑。

凌曼宇不理他,自顧自地數手指頭。

「我想想看,目前好像只有兩個例子。第一個,很不幸的,就是小女子,結果年輕不懂事的我被你搞大肚子。」

「有沒有聽過一個巴掌拍不響?」

 凌曼宇假裝沒聽見。

「第二個則是你可憐的前妻,她叫什麼名字?香雲是吧?她更慘,甚至被你娶回家。」她火上添油地嘖嘖兩聲。 「唉,你跟良家婦女犯沖啊!」

「這場演說有任何重點嗎?太陽越來越大了。」

 她露齒而笑。 「我只是恰好注意到,那位可愛的俏醫生,看起來也非常『良家婦女』。」

 安可仰沉默了一會兒。

 凌曼宇一點也不急。呵,原來捻獅子的胡須這麼有趣!這個世界上,若有任何事可以列入安可仰的要害排行榜,那麼「結婚」絕對是第一且唯一的上榜者。

雖然她不知道當年他為何會娶香雲,兩個人婚姻關系冷淡卻是不爭的事實。再加上女兒從中作梗,這場婚姻維持不到兩年就結束了。一如慣例,他又多了個付贍養費的對象。從此以後,不,或許是在此之前,總之,安可仰從來不隱藏他對「婚姻」的深惡痛絕。

 啊!她真想看花花公子再栽倒一次,會是怎生模樣呢!

 安可仰驀地笑了。

白燦的牙映著金銅色的皮膚,即使已經看慣了俊男美女的凌曼宇,也不禁暗賞他的美色。

「或許我和那個小八股對吻的定義不同吧。」他聳了聳肩,笑容益發性感迷人。 「對我而言,嘴唇碰一下嘴唇的動作頂多叫做『啄』而已。真正的吻,應該是這樣的!」

凌曼宇哽了一下,猛然被他拖進懷裡。

然後,他當著對街那個小醫師的面,給女兒的媽一個結結實實的法國式舌吻。

***

  自、作、多、情!

安可仰親口說的,甚至親自示範何謂真正的「吻」,換句話說,他們兩人那天夜裡的「接觸」什麼也不是。

嚴格說來,他們之間也確實不算有過什麼。她並非沒交過男朋友,比起戀愛過程的種種,那個純情的貼唇一觸確實淺淡到不值一提。

她對安可仰只是有一些「奇怪」的感覺而已,例如迷惑,好奇,不安,信賴……和一點點心動。

 最後那個部分只是月光的關系。她說服自己。

月光太美,就是會讓人想東想西。像現在,回到大白天裡,可不就啥事也沒有嗎?

「噢!」一枝樹幹不知道從哪裡橫出來,害她一頭撞上去。

 梁千絮捂著鼻子繞開來。

原本要坐村子裡的轉運巴士,到鄰鎮換搭客運回台北。結果一踏出門外就遇到他和大漢,兩個男人勾肩搭臂的,拿著釣竿釣魚去。

她轉身便走,暫時無法和他面對面相遇。

無所謂,從他木屋後面的那片樹林走到鄰鎮,只要二十分鐘,大漢曾經帶她走過一次,比大馬路還快。途中她還可以繞到另一個山民家裡,瞧瞧那位風濕痛的老婆婆情況如何。

這片密林其實比村子另一頭通往橘莊的樹林更陰森,原住民口中有名的「鬼林」就在前面不遠。清泉村的耆宿向來不建議居民擅闖該地。據說當年為了保護聖地,原住民同胞在附近設了許多陷阱,後來村長雖然帶人掃過一次,難免有一、兩項機關沒清除乾淨。

梁千絮仰頭瞧了瞧太陽,現在才早上八點。她的腳程若加快一點,還趕得及九點發車的那個班次。

 妳別理他。他這個人一感受到危機意識時,就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蠢事。凌曼宇的話突然飄回她的心田。

她只記得,那天接下來的時間,自己的臉色都很難看,無巧不巧幾個比較野的小朋友爬樹摔傷了,三。四個哇哇哭的小寶貝和他們的母親全擠在醫務所裡,小鈴當又不知道跑哪兒去逍遙,光是娃娃的哭聲和媽媽的母雞叫,便差點讓她的耳膜爆掉。

結果是那位千嬌百媚的凌小姐跑來幫手。

若在其它時候,她會很禮貌地請對方離開,不要再提到任何跟安可仰有關的話題--尤其不要在這麼多隻耳朵前面。然而,她別無選擇,只好假裝忙碌個不停。

「雖然這句話聽起來不太有說服力,但是,安確實是我認識的男人裡面,最有騎士精神的一個了。」

「他?騎士精神?」本來想裝作沒仔細聽的,凌曼宇一說出這段話,她還是忍不住哼笑出來。 「他毀掉的『白雪公主』可也不少。」

「只有一個。」凌曼宇瞄她一眼。

 「噢。」她不想爭執。

 凌曼宇注視她半晌,輕嘆一聲。

「總有一天妳會明白的。雖然他態度惡劣,嘴巴又壞,但是他從不躲避自己的責任。」

「妳真的不必告訴我這些。」梁千絮對她勉強一笑,拍拍小病患的屁股,繼續包紮下一個。

謝天謝地,凌曼宇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她不斷偷瞄自己的眼光實在讓人渾身不自在。

算了,凌曼宇已經離開,安可仰也和她劃清界限,這一切都不再是她的問題。

梁千絮喘了口氣,在岔路前先休息一下。

上次她和大漢也曾經來過這個交會點,接下來就是往右轉,再往下走十分鐘會碰到另一條岔路,再往左轉,就會連到通往鄰鎮的主要幹道。

由於人跡少之故,這段山路並下好走,地上都是雜草與小上塊,坑坑巴巴的,恰如她此刻的心情!

 凌曼宇離開前是怎麼說的?

總有一天妳會看見他那身生鏽的盔甲、壞掉的箭,與得了皮膚病的白馬。雖然變種,但仍然是騎士。

凌小姐對他真有信心,或許他們兩個人可以考慮湊成一對。

 話說回來,安可仰為什麼不呢?她本來以為他和孩子的母親交惡,所以才沒娶對方。既然凌曼宇對他如此贊譽有加,他們男的俊女的美,中間又有一個女兒,合該組成一個標準版的天倫樂園。

 不曉得他女兒的年齡多大?安可仰曾經出國念過書,即使畢業回來立刻遇見凌曼宇,女兒的年紀也頂多八、九歲而已。

擁有基因如此優良的父母,他女兒一定也美麗得緊。梁千絮想起了自己的其貌不揚。

 生我者父母,她還能怨誰?

她繞過一顆擋在路中間的大石頭。

冷不防,一隻巴掌大的蜘蛛從樹上掉至她的肩膀。

 「啊!」梁千絮驚呼。她最怕這種東西了!

蜘蛛受到驚嚇,順著她的手臂往下爬。

牠快爬離袖子的領域到她的皮膚上了。梁千絮幾乎反胃地吐出來,又不敢伸手去撥掉牠!她拔足狂奔,想找個石頭或樹幹把牠弄掉。

 牠的前腳碰到她的皮膚了!她奔到路旁的山壁,就著一顆凸出來的岩石用力把肩膀頂過去。

 蜘蛛終於翻掉在地上。她忙不迭跳開,只想離牠越遠越好。

  「喝……」

 驀然間,腳下裂出一個空洞。

她連一聲救命都來不及叫,整個人霎時被深洞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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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根據二○○二年修正過的民法親屬編,第一千零二條已經改成『夫妻之住所由雙方共同協議之;未為協議或協議不成時,得聲請法院定之』。」木屋的主人葉以心,愉悅地丟出炸彈。

「嗯?」安可仰把青草梗換到另一邊嘴角,揚了下眉角。

「我只是要告訴你,你當初扮那個笨律師替郎雲來嚇唬我的時候,法條背錯了!現在已經不流行以男人的住所為住所了。」葉以心盤起手臂,笑容不再那麼甜美。

 安可仰對天空重重吐了口氣。

 「女人,不要太挑剔好嗎?」

「挑剔?」葉以心揚高秀致的眉。 「先生,這件事關乎我的權益,更何況你背錯的不只一條,還有另外一款……」

安可仰健壯的臂將她摟進懷裡,女主人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相信我,為了郎雲的終生幸福,即使要我硬掰『夫妻之住所由其共同飼養的狗決定之』,我都會這麼說的。」他充滿感情地望著好友之妻。

「少來,這可是我的婚姻和人生。我被你三、兩句話唬住了,還千里迢迢跑去台北……」

 安可仰再度打斷她。天!女人真的得罪不得。

「瞧你們兩人現在過得多幸福,而這一切全是我背錯法條的功勞,難道不該替我加一點同情分數嗎?來,讓我們一起為舊版的民法親屬編歡呼吧!親一下。」他對準葉以心的櫻唇印下去。

「你想死嗎?」一根鐵膀子硬生生把他的脖子勾過來。

「啊啊啊,輕一點!會斷、會斷。」他立刻松開手臂,以示清白。

「郎雲!」葉以心連忙躲回丈夫身後。

清風破暑,蛙鳴聲如管弦,熱艷的太陽讓空氣都似要融化了。郎雲望著風采依舊的好友,沉斂地微笑。

「你的氣色不錯,還在替那些奇奇怪怪的組織擔任顧問?」

「你這小子!老婆借親一下都不成。」安可仰大笑,用力摟了摟好兄弟。 「最近的case比較單純一點,替一家電視台的探險節目來台灣找拍攝景點,我相中了後山的幾處地方,這幾天再去巡視一番,就可以回報了。餵,天氣這麼熱,有沒有什麼冰的涼的借喝一下?」

「冰箱裡有檸檬茶,我去拿。」葉以心頷首,把談話的空間讓給兩個男人。

待妻子進屋裡,郎雲微笑問:「你是不是有話想跟我說?」

 不愧是死黨,真了解他!安可仰搥一下老友的臂膀。

 「嫂子最近還好吧?」

 郎雲點點頭。 「若是你想問孩子的事,我們兩人都調適得很好,你不必擔心在心心面前提起會犯了忌諱。」

  安可仰搔了搔眉尾。 「這種事好像不能講:『將來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盡管開口!』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謝謝你。」郎雲靜靜地道。 「這是體質問題也勉強不來,將來如果有機會,我們還會再試試看,但是心心的健康才是我最重視的,有沒有後代對我來說差別不大。」

郎云自己樂得當頂克族,急得想跳樓的人只怕是郎伯伯。

「我家那隻送你好了。」安可仰慨然捐輸。

「不用了,現成的電燈泡我身旁已經有一顆。」郎雲的笑容霎時變得很難看。

而他的電燈泡,由葉以心看著長大的孤女小卿,很配合地跑出場。她咚咚咚從後院鑽出來,對兩個男人怯怯地微笑,再咚咚咚跑進木屋。

郎雲和小卿的關系與其說像父女,不如說像情敵。

「我懂,老友,我懂。」安可仰悲壯地拍拍他的肩膀。跟屁蟲他身旁也有一隻啊! 「好吧,木屋歸還原主,我在村子裡待的時間也不多了。」

他邁開長腿,矯健地踏下木頭台階。

「你還會在清泉村待多久?」郎雲揚聲問。

「頂多再待半個月吧!接下來的時間我會去跟大漢擠一擠,你們呢?何時回台北?」

「小卿開學了,心心不希望讓她轉學到平地去,所以接下來應該會住上幾個月,我會台北和清泉村兩地跑。」郎雲邁著輕鬆的步伐走回木屋裡。 「對了,有空帶那個俏醫生一起來吃個晚飯。」

 倒!院子裡的大個兒當場軟腳。

「這個村子裡的八卦也傳得太快了吧?」郎雲進村子多久?半個小時有沒有?竟然轉眼就聽到了最新流言。

他喃喃咒罵著站起來,拍掉短褲上的泥土。

「在這種保守的小山村,畢竟不常出現一個先對俏醫生毛手毛腳、再在大街上狂吻美女、偶爾穿插幾名香艷兔女郎共度長夜的登徒子。」郎雲怡然打開木門。 「若這麼說可以讓你舒服一點的話--你現在可是許多村民眼中的『偶像人物』。」

 砰。關上。

安可仰瞇起長眼,尋思自己拿把釘槍將木屋的每個出入口封死,再縱火燒掉需要多少時間。

「哈囉!哈囉!」清泉村里最神出鬼沒的頭號工讀生,氣急敗壞地從小徑上跑過來。 「糟了啦,她一定出事了。」

 安可仰嘆了口氣。 「又是誰出事了?」

「當然是梁姊啊!你今天有沒有看到我們家梁姊?」鈴當紅著眼眶,在他跟前站定。

奇了,只是一個小小的吻,而且照理說應該是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吻,突然之間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而且還認定梁千絮從此成為他的責任!

「妳花了錢請我當她的保母嗎?」安可仰不為所動,舉步住主街邁過去。

「別這樣,我是認真的。」小鈴當憂心忡忡地跟在他身後。 「梁姊一大早說要回台北過週末,算算時間,現在早就到了。我想請她幫我帶一點精油上山,所以剛才打電話到她台北的家裡,她家中的人卻說她沒有出現耶!」

「也不過就是晚到一點而已,妳也等下了?她就不能臨時想到其它的事,先繞過去辦完嗎?」安可仰翻個白眼。

「可是我剛才問巴士的司機,他也說沒看到梁姊搭車耶!說不定梁姊自己定後山的路過去了。你也不想想看最近山里有多不安全,連村長這個老江湖都著了捕獸夾的道,如果梁姊遇到危險怎麼辦?」

「不怎麼辦。」他乾脆地應,步伐停都不停。 「妳即使想報失蹤人口,好歹也得等足了二十四個小時。」

「哎喲,我講不出來啦!可是我心裡就是有不好的預感。以梁姊的個性,如果她說要回家,就一定會直接回家,不會再去別的地方亂逛!」鈴當氣憤地嬌嚷。 「說不定是你對人家始亂終棄,害梁姊傷心欲絕,所以她決定瞞著我們飄然遠走……嗚嗚嗚,梁姊,妳好可憐!世界上有很多女人跟妳一樣,瞎了眼愛錯了男人,妳一定要堅強起來!」

安可仰的指關節捏出格格的聲響,回頭給她一個非常友善的微笑。 「小鬼,妳顯然非常欠大人教訓,這一定是家庭教育出了問題的緣故!」

「好嘛好嘛!不跟你開玩笑了。」鈴當忙不迭退後一步。 「我是說真的,梁姊平常不會一聲不響地消失,除非是在手機收不到訊號的地方,否則她一定會讓人隨時聯絡得到她。你有空就去幫忙找一找啦!」

  安可仰哭笑不得。 「我和她並沒有比妳更熟,我能做的也不過就是再打電話問問她的家人而已!」

「你竟然講這種話,你有沒有良心啊?梁姊可是為了你才傷心遠走的。」鈴當捂著俏容,用力搖頭。

 他必須強迫自己不要大吼。 「我跟她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我不管!反正你就去隔壁鎮打聽看看,那個賣車票的小姐認得梁姊,一定會記得她有沒有去買車票。」鈴當用力想一個可以威脅他的藉口。 「倘若你敢不幫忙的話,我就告訴村長,梁姊被你逼姦成孕,而你不肯負責,所以梁姊傷心地跑去跳河了,哼!」

 她忿忿地轉身跑走。

 安可仰的下巴簡直合不攏。

 逼姦成孕?虧她說得出口!要「成孕」也需要時間好嗎?

***

日頭起落了兩次,表示她墜入地洞裡已經超過四十八個小時。

梁千絮用力揉搓手臂,抹去山洞裡的寒意。

前十個小時她仍然會喊叫,當她確定真的不會有人經過時,她頹喪地放棄了。

往上看過去,她滑下來的那個甬道彎彎曲曲,只看得到半邊的洞口。太陽已經超過中間線,往西邊移動,再過幾個小時就天黑了。

 她又餓又累,形容狼狽。當初滑下來的時候,一隻涼鞋不見了,幸好後來在角落找了回來,只是其中一小股鞋邊被扯斷,勉強能穿,但不好走路。她身上的清泉村T卹也又破又臟,幸好她這次穿了一條厚厚的牛仔褲,所以兩條腿沒有受到太大的擦傷。又為了怕太陽曬,出門之前她TT卹外頭套了一件長袖襯衫,晚上才能勉強抵禦地洞裡的潮濕與蚊蠅。

胃咕噥響了一聲,她提起背包,走到太陽射進來的光束裡,這是整個洞穴唯一明亮的光源。

每次出發回台北,她習慣帶半條吐司、一顆蘋果和一小瓶礦泉水在火車上吃,如今成為她的救命之糧。由於不知道再過多久才會有人發現她失蹤了,她盡量省著點吃。

蘋果是生鮮的食物,容易腐壞,所以今天必須把剩下的半顆吃完。她潰累地癱在光束下,一口一口,機械式地啃著蘋果。

在發酸的果肉裡嘗到鹹味,她吸吸鼻子,抹掉臉頰上的熱意。

「沒關系,再過一、兩天漢叔和村長就會發現妳還沒從台北迴來,只要打電話回去一問,他們一定會知道妳失蹤了。」她啞著嗓子,大聲替自己打氣。

記得她看過一個問題:假若有一天妳失蹤了,世界上有哪些人會想念妳?

阿姨和姨丈可能是最後知後覺的,不過他們若知道她出事了,一定會很關心。

她和以前的同事都不再聯絡了,對那些人來說,她只是社會新聞上的一個名字,他們看到之後頂多輕「啊」一聲:「這個餓死在山洞裡的女人以前在我們醫院工作過。」

 清泉村村民應該會想念她吧?對。想到這群認識不久卻親切如老友的伙伴,她心中一暖。

村長鐵定會很傷心的,熱心熱性的大漢叔也一定會放聲大哭。老郵差張一文只要自己每回喝醉都是她幫忙送的信,應該也會滴幾顆眼淚,還有其它婆婆嬸嬸媽媽們;心軟的她們一定會為她哭得很大聲。

 小鈴當呢?鈴當跟她最要好了,每次想蹺班都是找她做掩護,所以鈴當一定會在她的葬禮上哭兩聲的。至於那個男人……

  安可仰。

 她鬱鬱地窺一角蔚藍的天空。

倘若她真的發生任何不測,他應該也會為她生起一絲絲情緒吧?畢竟她經常逗得他很樂,沖著這點「娛樂效果」,他若是敢無動於哀,她做鬼都下放過他。

上次在另一邊的後山迷路,也是安可仰找到她的,這一次呢?

「你知道我又遇到『山難』了嗎?」她抱著膝蓋,輕聲低喃。

 倘若被他知道,他會說什麼?

 梁千絮腦中浮起他生動的形象。

他嘴角叼著一根青草,老是那身萬年不敗的舊襯衫和牛仔褲,兩手盤起來,似笑非地說--

姑娘,妳是不是故意落難引起我的注意?不必這麼麻煩,直接來敲我的門就好了。

 啊!可惡可惡,那個壞男人絕對會這麼調侃她沒錯!她怎麼可以讓他看扁呢?

 梁千絮的委靡霎時煙消雲散。

 哼哼,安可仰,你等著!即使我墜入地洞裡,三餐不繼奄奄一息,我也一定有辦法脫困的,才不會像上次一樣孬種呢!

「嘿咻!一二,一二!」她伸展一下拳腳,做做體操,鬥志調整到最高值。

 第一件事,先設法生火。

嚴格說來,此處並不是一個「洞」。她的四周全部是泥土和岩壁,右邊是一條死路,只有一堵山壁而已,左手邊往下延伸,是一大片無盡的黑暗。每天山上固定有幾個起風的時點,狂號聲便從那團黑暗深處吹過來,似乎那一端尚有長長的通路。

剛掉下來不久,梁千絮曾試著往下走去,看看有沒有出路。可是地道濕氣太重,從洞口掉下來的樹幹都潮掉了,雖然她在背包裡有打火機,卻無法點燃。

她試了半天,耗掉半管珍貴的燈油,最後不得不放棄。一個人在黑暗裡瞎摸實在太危險了,她呆守了兩日,無法下定決定走過去。

 咻颯--凜冽的風從黑暗處?揚而至,起風的時間又到了。

地道的回音層層疊疊交錯,彷彿前後左右、四面八方都卷著陰詭的旋風。某個地方持續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她登時想起,礦泉水已經所剩不多。

 會不會那裡其實有出口?偶爾她會感覺到前方似乎有光影閃動,卻又看不真切。昨天她試著走過一次,行出五十公尺左右,對黑暗的恐慌讓她又沖迴光束之下。

白天的陽光與夜晚的星光是她唯一的光源,她真的應該離開這個定點嗎?

梁千絮下意識抱住自己的雙臂,望向濃黑的盡頭。

 不,這太不安全了。她決定。

每次看恐怖片,女主角總會做一些很蠢的事情。例如在沒有任何後援的情況下硬要往暗處走,結果可怕的東西就等在那個地方。

倘若這是一部電影,她是女主角,場景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地道,那麼聰明的人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摸黑亂跑,她還是留在原地等待救援比較妥當。

她重新坐下來,從背包裡摸出礦泉水。她仰頭灌了一口--水喝完了。

 梁千絮瞪著空瓶子。

突然間,遠處那道潺潺的水流充滿了吸引力。

人類下吃東西還能活上一個星期,沒水喝卻只能撐三天。

「我沒有選擇!」她大聲對四周說。

安可仰那張礙眼的俊顏突然浮現她腦海。

 要走就走,不要婆婆媽媽的!他彷彿挑起了眉毛,正在挑戰她。

 好,除死無大事!梁千絮深呼吸一下,負起背包。壁面就是黑暗裡最好的向導,她挨著泥土牆,一步一步沒入濃黑裡。

喀喇、喀喇,某個地方傳來小石子滾落的聲音。回音太嚴重了,她無法判別正確的方位。

「哈囉?有人嗎?」她立刻擦燃打火機。

微弱的燈光隻及得到她身前兩公尺。一道強勁的風正面撲過來,立時將它吹滅。

每天中午過後,地道裡都會開始起風,之前她待的定點風勢感覺還不那麼強勁,現下走到前後都很空曠的地方,利風毫不容情地在她身旁吹號。

 咻!咻!颯!喀喇、喀喇。窸窣,刷刷。各種奇怪的聲音潛伏在她的四周,此起彼落地對她叫囂。

 那是什麼聲音?她全身緊繃起來。

 腳步聲?沒錯,她聽見腳步聲!

 「哈囉,有人嗎?」

梁千絮的背飛快貼在岩壁面,左右張望。聲音是從哪裡傳出來的?左邊,或是右邊?

 那真是人的腳步聲嗎?或是什麼地底怪獸的跫音?

 「是誰在那裡?」

 沒有人響應她。

 會不會是她的幻想?因為她太緊張。

一種冰冰冷冷的物體突然搭上她的肩膀。

「啊!」她拍掉那個不知名的東西,死命地往前跑。

 咻!咻!颯!喀喇、喀喇。窸窣,刷刷。咻!咻!颯!喀喇、喀喇。窸窣,刷刷。咻!咻!颯!喀喇、喀喇。窸窣,刷刷……

無數道異響跟在她的腳後,等在她的前頭,傍在她的身邊,籠在她的上方。每一條音頻都在她的腦中具象化,有兩只血紅的眼和一隻流涎的舌頭,兩隻手拿著道具不斷敲打,一步又一步緊隨著她。

 咻!咻!颯!喀喇、喀喇。

 「淒……」

 有聲音!又有聲音?

 是人的說話聲音!是人的說話聲音嗎?

她惶然回頭,腳下片刻不敢停留。右手邊的風感增強,她來到一個岔路口。

 該直走?該轉彎?該回頭?前方望去都是一片黑。她的打火機點亮了就被吹熄,根本無法照明。

 「噓……」

蕭颯的詭音仍然響在她的四面八方。她突然感覺到那道隱約的腳步聲漸漸朝她靠近。

她回頭一看,一抹橘紅色的火光遠遠的飄過來,忽上,忽下,忽前,忽後……

  鬼火?

 強烈的驚恐讓她幾乎反胃。她立刻閃進岔道裡,身子緊貼住土壁。

拜託拜託,不要讓那個人--若它真的是人--發現她!她雙手緊握在胸口前祈求。

 踏躂的步伐聲越來越接近。

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唵嘛呢叭咩吽……

一張慘白的臉突然跳入她的眼前。

 「啊--」梁千絮放聲尖叫。

***

 「嗚……」

「別哭了,我不是故意嚇妳。我在後面一直叫妳,妳頭也不回一下。」

「風……把聲音……吹破……聽不出來……」

  「好好好,我明白,我明白。」

耳朵貼著他的胸膛,當他說話時,隆隆的低響在胸腔內震動。梁千絮如攀浮木,緊緊抱住他,所有保守和矜持在這一刻,全不存在。

她不知道自己哭多久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或一輩子。

心靈深處有個角落從來沒有懷疑過,倘若有一個人會出現在她眼前,那個人必然是他。

她纖瘦的身子劇烈顫抖,恐懼和解脫同時在體內交流。

安可仰順撫著她的背心,讓她盡情地大哭。

 這女人一定跟山犯沖!幸好她看起來除了受到驚嚇之外,沒有明顯外傷,行動也很正常。他的手滑過她肋間,感覺到一根根明顯的肋骨線條,這幾十個小時顯然夠她受的了。

「好了,別哭了。」安可仰捧起她的臉,掏出手帕幫她擦拭一下。

 「呃……」她邊哭邊打嗝。

 她還是哭過之後比較可愛。她的眼睛和眉毛本來就是五官裡最漂亮的地方,雙唇因抽泣而顯得微腫之後,看起來彷彿嘟著嘴討一個吻,逗人極了。

機會可一而不可再,安可仰向來就不是個浪費時間的人。

他的舌先輕觸她的唇,嘗到了淡淡的淚意,再分開她的櫻紅,近一步探索。

她嘗起來有蘋果的滋味,酸中帶甜,即使被困了許久,味道仍然很好聞,混和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再加一點動人的女性氣息。他的鼻尖埋進她的後頸,輕啃一口,感覺她敏感地輕縮一下。他低啞地笑了一聲,唇回到她的櫻紅上,輾轉吸吮。

雖然趁人落難時下手,有違俠士風範,然而,他情不自禁。 「欺負」她的感覺很

好,而此時的她,也需要來這麼一下,唇輾轉了片刻,她僵直的背脊漸漸放軟,肩和頸的線條鬆懈下來,即使呼吸仍然急促,也不再是為了恐懼的因素。

一顆頑石化為軟泥,就在他的眼前。

他的吻繼續加深,進一步將她化為水。

她的青澀裡有著小女孩般靦腆羞怯的氣質,他以為自己喜歡勢均力敵的對手,卻在她的矛盾中沉淪。

這個吻一開始只是試探性質,甚至帶了點戲謔,最後卻走向他未曾預料到的結果。

幾分鐘後,他抬起頭,向她揚了下眉,帶點挑戰與詢問的意味。

她的眼尾懸著一顆淚,想一想,抽抽鼻子,埋進他懷裡繼續哭。

 安可仰徹底敗給她了!

他現在終於明白她的反應為什麼總是慢人家一拍。當她遇到任何無法理解的事情時,會選擇性地加以忽略,過幾天再去想它。等她想通之後,別人早就事過境遷了。

 安可仰無聲地笑起來。其實,這隻小八股真的滿可愛……

懷裡攀著一隻無尾熊,他仍然勉強做了一些事。他們已經來到岔道旁的一個水池邊,泉水從壁縫裡滲出,在路旁汪成一個小池子,卻沒有滿溢出來,可見池底另有其它水道。

 他把她的背包卸下來。梁千絮溫順地依從他,臉仍埋在他懷中,不時逸出幾聲斷續的抽噎。

 連哭都這麼壓抑,真不可愛!他笑嘆著,取出空的礦泉水瓶,盛了小半罐水。

 「先喝一點。」

「沒有煮過……會有細菌……」緊埋的腦袋飄出小聲的警告。

不錯不錯,還會注意健康問題,可見她沒有他想像中崩潰。

倘若換成其它女人,獨自在地底困了四十幾個小時,飽受驚嚇又水糧缺乏,現在應該已經陷入半瘋狂狀態了吧?一股極奇特的驕傲感在他體內泛漫開來。她還算可取啦!

「這種高山上沒有污染,山泉水都很乾淨,可以直接喝。」他亂掰一通。

她吸吸鼻子,聽話地接過水瓶,另一手仍然緊緊抓著他的衣服,彷彿怕自己一鬆手他便會消失了。

「感覺好一點了?」趁她喝水時,他的手指梳過她的發,檢查一下有無任何腦外傷。

她點點頭,把水瓶交給他,反應仍然有些呆滯。

他走到池邊,把水瓶洗一洗,重新加滿,再去檢查她的背包。

「你是從哪裡進來的?」她的口齒含混不清。

 「從妳跌下來的地方進來的。」

梁千絮才注意到,他穿著上次她在台北遇見他的雅痞穿著--亞麻襯衫,精緻的長褲,襯衫的兩只袖子沾臟了泥土,只有那雙爛涼鞋沒變。

「你正要回台北?」她努力將氣息平順下來。

「錯,我剛從台北迴來。」他輕鬆地哼了一聲,翻出她的吐司麵包,「吃吧!」

「那你不是應該待在村子裡嗎?怎麼會跑到山後頭來?」她溫順地接過來。

「要妳管!」安可仰斜睨她一眼。

若在其它時候,她一定會罵他的!但她現在哭到麻痺了,腦子還無法做多線式思考,先讓他一回好了。

插在壁縫裡的火把閃了一閃,快燒盡了。安可仰在地上搜尋著,身後的跟屁蟲仍然堅持拉著他的衣角下放。他撿起一根粗木棍,把襯衫袖子扯一邊下來,纏在木棍頂端,然後用那根將滅的火把點燃。

 「走吧!我們找地方出去。」

「我們可以從你進來的地方離開,你一定帶了繩子吧?有沒有找救兵?其它人知不知道我們掉進地道裡?」

果然一恢復狀況,話就開始多起來了。

「那個洞口的土質太鬆,我剛才垂下來的時候已經坍了一片,我們得另外找地方出去。」安可仰牽起她的手往前走,火把照亮了大約五公尺遠的範圍。

「如果沒有其它出口怎麼辦?如果前面有猛獸呢?如果……」

「這個地道是人工開挖出來的,既然有路進來,就會有路出去。」她還是呆呆的時候比較可愛,安可仰決定。

  梁千絮茫然打量四周。

這確實是一個人工甬道沒錯,每隔幾公尺就會有一道木樑撐住山壁,看起來有點像礦坑。

「我不知道清泉村還產煤礦。」她緊抓住他的手。

安可仰從壁面剝下一小片岩塊研究一下。

「這裡的地質不像有煤礦的樣子,無論當初開闢這片山道的人目的何在,挖礦鐵定不是他們的主要目的。」他把岩片拋開,繼續往下走。

「就算不產煤也可以產別的礦,說不定他們在挖鑽石。」腦袋稍微恢復運作之後,她的嘴就會自動想和他唱反調。

 安可仰的聲音中帶著笑意。

「坑道裡沒有採礦車專用的軌道,可見不是拿來挖礦的,最有可能的是原住民祖先築來躲避戰禍的。」

 「噢。」她想不出話反駁。 「你找得到出路嗎?」

 「找得到。」他回答得很輕松。

於是,她便也就信了,心裡再無疑慮。

這一段山道很長,他們走了大約一個小時。第一階段的起風時間已過,所以音效不像方才那樣可怖了。

不一會兒,又走到一個小岔口,左邊是一片空地,往下走仍然是濕黑漫長的地道。

「先休息一下。」他瞄了瞄腕錶決定。

 梁千絮毫無異議。

同樣的環境,同樣陰森的氛圍,身邊多了一個人之後,心理感受便全然不同,她開始有了觀察四周的心情。

「以前有人在這裡生過火!」她在空地中央找到一個熄滅的柴堆。 「說不定是開鑿山道的人留下來的,我們正面對著一處祖先生活過的遺跡。」

安可仰撿起一小段燒過的柴火,捏一捏、聞一聞,眼中的光芒一閃而逝。

「輸人不輸陣,我們也來生一堆!」他大腳一踢,把她口中的「祖先遺跡」毀個殆盡。

「啊,這說不定是先民生活遺跡!」他就這樣一腳毀了百年歷史!梁千絮心痛地捧著胸口。

算了,小命都難保,誰還管得了歷史。

她完全幫下上忙,只能坐在一個石頭上,看他忙碌。

 安可仰撿起角落裡的幾根樹幹。

「山洞裡的柴火都潮掉了,生不起火。」她悶悶地說。

安可仰沒說什麼,然後就當著她的面,把一堆火生好了。

 梁千絮瞪著那堆「叛徒」!

壁面的縫隙裡不時有地下水沁出來,他在角落找到一個棄置的陶碗,洗乾淨盛了水,架到火堆上燒煮。他再從口袋裡摸出一小塊方型的東西,拆開外層膠膜。五分鐘後,一杯熱騰騰的快餐蛋花湯端到她的眼前。

 「吃吧!」

她猶如看摩西分紅海一般,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第一口熱湯滑落喉嚨的剎那,感動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謝謝……」她小聲地說。

他翻出她最後一片吐司,幾大口吃掉。

「你要不要喝一點?」她輕聲問,把陶碗遞給他。

「謝謝。」安可仰白牙一閃,接過來喝了一口,再遞還給她。

 他竟然就著她喝過的地方啜飲。紅臊在她的秀頰泛延開來。夠了!梁千絮,這種緊要關頭不是遐思的時候!

「我們把食物都吃光了,接下來怎麼辦?」

 安可仰莫名其妙地望著她。 「這個地道裡一無金銀財寶,二無電影院,三無帥哥美女跳舞助興,我們馬上就要離開了,不然妳是想在這裡住幾天?」

 梁千絮為之氣結。原來她前兩天的苦難落到他的手裡,如此輕易就可以解決。

「野外求生好像一點都難不倒你,你為什麼懂這麼多?」她努力不去理會他們正共享同一杯湯的事實。

「職業需要。」營火將他的五官輝映得時明時暗,立體的五官更跳脫了。

她以前就知道安可仰好看,但是那種「花花公子」型的油條,和現在的感覺又自不同,她也無法明確地表達出來差別在哪裡,只知道,在這一刻,他的五官被火焰映成橘紅色的景象,永遠會存留在她的記憶深處。

「我帥到讓妳看傻了?」他笑了起來。

「律師這個職業需要野外求生能力嗎?」她俏顏緋紅,連忙換個話題。幸好在這種光線下瞧不太出來。

「我的『正職』需要,至於律師只是打打零工的副業。」他從火堆裡抽出一根木頭,以免它燒得太旺。

「律師也能當零工?那你的正職是什麼?」其實她也覺得他怎麼看都不像個律師。

「當年在美國念書時,我和幾個朋友迷上極限運動。一開始大家只是玩票性質,排遣一下緊迫的課業壓力,最後我玩出了興趣來,便一頭栽入這個領域。」安可仰慢條斯理地開口。

「極限運動?」她腦中浮現自己對極限運動的基本知識--一群人踏在滑板上,在一個U字型的木頭架子中間滑來滑去的。

 她滿臉問號的傻樣逗樂了他。

「極限運動的範圍很廣,舉凡攀岩、越野、探險、露營、帆船、滑板、獨木舟,各種向自己體能極限挑戰的運動都算是。」他把抽出來的木頭用泉水澆熄。

「我還是不懂,這些運動怎麼當正業?除非你變成職業運動員。」

「我玩久了之後,在美國極限運動的圈子裡闖出一點名聲,開始有一些團體組織與我接觸。」他挑了一下眉。 「例如前陣子某個國際體育台舉辦的『撒哈拉沙漠吉普車越野賽』,妳聽過沒有?」

 「沒有。」她老實承認。 「但是我知道你在說什麼。」

「這一類的危險活動,主辦單位當然不可能直接叫選手上路送死。在舉辦之前,他們必須找人實際跑一趟,一方面確認路線,一方面探知行程上的各種危險。他們必須確定這種旅程是人力可完成的,但是有一定程度的難度,等路線全部規畫好之後才會正式對外公開。」

「所以你就是專門替他們探勘環境的顧問?」她恍然大悟。

 「答對了。」

「那不是很危險嗎?如果你在沙漠遇到流沙,被毒蠍子咬了,或碰上沙暴呢?」不愧是醫生本色。她腦中立刻想到各種跟危險受傷有關的事。

「所以才叫極限運動!極限運動最精采的地方,就是它挑戰妳的體能極限和求生能力。沒有痛苦,就沒有收獲。」

「所以你根本就是一個專門玩命的野外求生專家?」

「我接的case不總是那麼危險。」他聳了聳肩。 「例如這一次,澳洲某電視台打算開闢一個類似『適者生存』的節目,委託我幫他們找景點。這種遊戲的參加者都是一般的市井小民,所以難度不能定得太高,我在清泉村附近找到幾個不錯的地點,實地紮營過幾天。等下個月將成果回報,錢就輕輕鬆鬆入袋了。」

難怪他老是一失蹤就好幾天,再出現時全身臟兮兮的,一副幾天沒睡好覺的樣子!也難怪那天她在後山迷路會遇到正在野營的他,原來他滿山遍野的亂跑,就是在尋找錄像地點。

 他之前說什麼來著?他要養家活口,「露營」還真就是他養家活口的一部分呢!

白領階級的律師,以及冒險犯難的極限運動家?天哪,這兩者的距離何止天差地遠,梁千絮的腦中混亂成一團。

 「這一行的收入好嗎?」

由於太了解這女人不夠社會化的性格,所以安可仰完全理解,她為何會提出這種一般人不好意思隨便提的問題。

「還好。這次的case我只收七萬美金。」

「這實在是太……」梁千絮啞然無聲。他才到野地裡露營幾天而已,收費竟然比她的年收入還高。

「太少對不對?我也這麼覺得。但是那個節目的法律顧問是我哥大法學院的同學,中間卡了這一層關系,我只好隨便講個價碼意思意思。」他不甚滿意地凝起眉頭。

「太少?」她的唇蠕動了幾下才發出聲音。 「你這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傢伙!早知道我也去玩極限運動!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妳?」他正仰頭喝水,一聽,整個人嗆得又咳又笑,完全不給面子。

「我只是沒有經過訓練而已,等我上手之後,不見得會玩輸你,你少瞧不起人。」梁千絮不服氣地盤起手臂。

 「是是是。」他勉強順過氣。 「相信我,清泉村比較需要醫生,上山下海的事讓我來就好。」

她還想回嘴,空氣裡突然響起叮叮咚咚的聲音。

 「那是什麼聲音?」她低問。

在那一瞬間,梁千絮彷彿看到他全身的雷達都張起來。

「不知道,可能是小石頭從壁面滑落,我去看看。」他神色如常,眼中的機警卻無法掩藏。

「我跟你一起去。」梁千絮連忙跳起來。她才不要一個人被留在黑暗裡。

「妳在這裡等我,我馬上回來。」安可仰不讓她跟。

 「不要!」她激烈反對。 「對你回來之後,一定會發現我已經不見了。」

 「妳想上哪兒去?」他好奇了。

 她頓了一頓。 「……我也不知道,但是通常都會發生這種事,不是嗎?」

他轉過去,很熟悉地開始聳動背心。梁千絮又窘又氣。反正她一定不要一個人被留下來啦!

「好吧,我們一起過去看看,以免妳消失得不明不白。」他終於笑完了,轉身回來之前還可疑地抹一下眼睛。

「呃,我們一定要過去嗎?其實做人真的不要太好奇,我們自己找我們的路出去就好。」她從來不掩飾自己懦弱膽小、貪生怕死的本性。

安可仰揉揉嘴角,強迫自己不能再笑。

「我們要走的方向就在那個聲音傳來之處,如何,妳走不走?」

「那……好吧……」她陷入顯而易見的掙扎里。 「可是你要答應我,苗頭不對就趕快跑,千萬別多事。」

「我絕對不多事。」他舉起手,莊重地立誓。

「那就走吧!」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同意。

他敢笑不敢言,深呼吸一下,執起她的手往前走去。

如今,手都給他牽住了,便是龍潭虎穴,也只得跟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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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你的地圖拿出來借看一下,又不會少塊肉!」

乍聽到這串熟悉的粗嗓門,躲在暗處的兩人各有不同的反應。

 趙義!梁千絮驚疑不定。不久前在後山違法狩獵的嫌疑犯。自從那次在橘莊不歡而散之後,她沒料到還會碰上他。

安可仰的深眸閃了閃,俊顏撇露一絲微笑。

他們眼前是一座大得驚人的山洞,約有一座籃球場之廣,地勢比他們藏身處低了一公尺左右。放眼望去,還有其它幾條地道的連接口,每一條看起來都黑濛濛的,他們這個地方也一樣,因此,只要把身體伏低,並不擔心被廣場中的人瞧見。

依趙義一夥人的忙碌勁兒,他們也無暇分神探查了。

之前她芳心惶惶,只顧著跟在安可仰身後走,因此一直沒有仔細觀察地道的情勢。

現下整個大空地被趙義一行人帶來的光源照得通透明亮,她開始注意四周的殊異之處。

中央的空地呈不規則圓形,在他們左邊有一個高起來的岩石長台,極為類似祭壇。其它凡是有牆面的地方,都畫滿了斑駁的圖騰,不乏狩獵、生活、婚嫁、慶典等圖案。祭壇周圍的地面上以小石子圍成一圈,洞頂則釘掛著一些以乾草、木雕與小動物乾燥屍體製成的符咒。

那些符咒看起來有點眼熟……梁千絮扯了扯他的衣角,要求到一旁說話。

「那些符咒與『鬼林』裡掛的古老符咒一模一樣!我們是不是誤闖禁區了?」

 可是,怎麼會呢?她當初跌落的地點與鬼林方向明明不同……嗎?她突然不是那麼確定了。那隻蜘蛛將她嚇得四處沖撞,她根本忘了自己在岔路前是左轉或者右轉。而且安可仰方才帶著她走了不少的路,彎彎曲曲地道的四通八達,現在早已不知人在何方了!

「妳是這個部族的後裔?」他拂掉她鼻尖的塵土。

 「不是。」

「我也不是,所以鬼應該不會找上我們。」他指出。

……鬼要找人麻煩好像是不分族群的?

「村長叫我們不要擅闖鬼林一定有原因,我們要尊重前人的智能!」她嚴正聲明。

 「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們趕快找路離開此地,不要再理他們了。」說到底,她還是貪生怕死。

「妳也看到了,我們已經走到這條信道的盡頭,其它出口都在山洞的另外一側;如果我們要繼續往下走,就得出面請這幾位大哥借個光。」他的表情和她一樣正經八百。

「可是他們看起來不太好惹!」她提高了聲音,然後趕快掩住唇瓣。

幸好趙義帶了小型發電機來,運作的噪音隆隆作響,她的低叫並未引起任何注意。

「沒關系,我們先觀察一下情況再說。」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梁千絮只好滿心不情願地爬回他身邊。

 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麼?許是被安可仰訓練得好,她終於也開始培養出一點好奇心。

空地上的人,連趙義在內,總共四人,正是他們那天在橘莊見到的幾個中壯年男子。

 場中央的男人們突然吵了起來。

「阿巴揚,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明明說好了有福同享!你別忘了,要不我利用我老子的特權把事情擋下來,你們連半個山道口都找不著。」趙義大聲嚷嚷。

「什麼特權?也不過就讓我們偷擺幾個捕獸器而已,上回還出了事,夾傷清泉村的老村長,搞得他們找上門來討公道!」一個四十來歲紫膛臉的男人大吼。

 趙義漲紅了臉。 「我們不就把那兩個蹩腳的人嚇回去了嗎?這就是特權。」

 被嚇住的人是他吧!梁千絮對此人的大言不慚非常無法苟同。

「好了好了,你們不要吵了。」一個紅臉的同伴出來打圓場。 「現在猴子也抓到了,咱們依著傳聞,也讓牠領著來到了這個所在,只缺最後一步,即使要窩裡反,也先等『東西』找到之後再說。」

 趙義啐了口沬星子,恨恨走開。

 猴子?她疑惑地搜尋一番。

 啊!石台上果然有一隻猴子,左腳被一條長長的麻繩綁住,另一端用一塊大石頭壓在地上。

「猴子也會認路嗎?」她咬他耳朵,很自然地把他當成百科全書。

 安可仰凝神觀察半晌。 「以品種來說只是普通的台灣彌猴,妳注意一下牠的手心。」

「牠受傷了嗎?」那隻猴子的手掌整隻通紅,幾乎要沁出血來。

「山里有一個傳說,當初奉鬼林為聖地的那名巫師就養了一隻『朱掌猴』,這隻猴子以鬼林為家,而且和巫師心靈相通,只要他一念動咒語,無論猴子身在何處,都會立刻趕來身邊。」他的氣息拂動她耳後的發絲,讓她癢絲絲的。 「巫師羽化之後,據說『朱掌猴』躲入鬼林深處,不再輕易示人,然而牠的後代都遺傳到祖先的異能,代代守護著鬼林的重要密境,只要能抓到這種猴子,就能由牠們引路,回到當年巫師修法的聖壇。」

「所以我們真的在鬼林的地底下?外頭的空地就是聖壇?」

「看來是這樣沒錯。」他挑了下眉。

一股冷颼颼的冰寒沁入她的四肢百骸。突然間,以前聽過總總關於鬼林的傳說全回到腦中。

據說這塊土地有法力,隨意入侵的人將會受到詛咒。

據說鬼林是「活的」,有人在林子走失了之後,再也不曾被尋獲。

據說連動物都不敢在鬼林裡出沒,除了猴子以外。

據說當山風吹拂時,鬼林裡會傳出隱隱約約的淒厲哭聲。

據說,老獵人曾經在夜裡誤闖鬼林,看見一群半透明的送葬隊伍。

據說,走在鬼林裡,當有人叫你的名字時,絕對不能答應,更不能回頭,否則……

  「餵。」一隻手搭上她的后腰。

 「喝……」她渾身一僵。

「是我!」安可仰連忙抱住她,以免她失控沖出去。 「妳看起來快腦中風的樣子。」

「安先生,不要在這種時候亂摸亂叫好嗎?」她喘了口氣。

「我只是想問妳在想什麼,妳的表情很有趣。」眼眸中那抹光彩挺無辜的。

「被你嚇得我也忘了。」梁千絮給他一個大白眼。 「之前趙義四處偷放陷阱,就是為了要抓這種紅手掌的猴子?」

「八成是。」他輕鬆地壓著她趴回地面,繼續觀察那群人的行為。

「真可惡!如果被夾傷了就太可憐了……」她喃喃,回視前方。

「的確,幸好村長有妳這位名醫的熱心救治。」他輕笑。

「不,我是說那隻猴子。」梁千絮瞄他一眼。

 安可仰非常無力。 「妳的正義感總是發揮在很奇怪的地方。」

「我當年的第二志願是當獸醫!」梁千絮堅忍不拔地說。

  「是是是,失敬失敬。」

叫「阿巴揚」的男人心不甘情不願,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老舊的物事,瞧起來比紙張厚許多,又黃又皺的,依稀是一幅皮製的地圖。

 「我看!」趙義一把搶過來。 「那隻猴子倒沒有帶錯路,這個山洞和地圖上畫的一模一樣,接下來呢?」

 阿巴揚幸悻然搶回來。 「不會看又愛做主!」

另外兩顆頭湊過來,三個人認真地研究起藍藍綠綠的指針。

「你們看,這裡有個箭頭指著那個石台子,說不定黃金就藏在裡面。」

 黃金?梁千絮的眉心高聳起來。

安可仰則是一副被逗得很樂的樣子。

  「我看我看!」

「什麼你看,你會看什麼?我來!」

 「餵,你們不要搶!」

「好了好了,在場的人都有份。」

四個大男人忙不迭沖到石台前面,猴兒緊張地吱吱大叫。

「你們看,我們一沖過來猴子就叫了,可見這個台子一定有問題。」

 牠是被你們的表情嚇著了吧?藏在石道裡的兩人啼笑皆非。

「山洞裡真的有黃金嗎?」她小聲問。這種事好像在湯姆歷險記裡才會出現。

 他不置可否。 「聽說台灣的很多山區仍然埋藏著當年日本撤軍時來不及帶走的金銀財寶。」

「他們手中那張就是藏寶圖了?」她驚異地說。

  「妳想要?」

「這輩子沒見過藏寶圖呢!能夠親眼看一眼多好。」她熱切地點點頭。

所以她想要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那張很富戲劇性的藏寶圖,安可仰一點都不意外。這女人對奇奇怪怪的電影有特殊愛好,又怎麼抵抗得了藏寶圖的誘惑?

「好吧,我們去問他們借。」他欠了欠身,站起來。

  梁千絮的笑容消失。 「餵,等一下!他們會看見的……餵!」

安可仰伸展一下長腿,活動活動筋骨,愉快地吹著口哨跳進場子裡。

「阿義,有人!」阿巴揚猛然頂了頂趙義的腰。

 「誰?」趙義警覺地轉過身。

一打照面,四個中年人都凝住了。

 「是你!」每個人都認出了他。

安可仰輕鬆地打聲招呼,「嗨!我女朋友對那張藏寶圖很感興趣,不知道可不可以打個商量,借她看一看?」

你自己出去就好了,何必出賣我?梁千絮很沒道義地咕噥。這下子連她的藏身處都曝光了。

「嗨……」察覺到所有人轉過來的眼光,她怯怯地揮手致意。

四個男人互相使個眼色,將安可仰圍在中間。

「不借?好吧,那就算了,我們各自兒做各自兒的事。」安可仰拂開已經披散下來的長發。 「能不能分享一下,你們剛才是從哪條路進來的?」

 道義冷笑一聲。 「阿巴揚,去把那女人帶過來。」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過去就好。」她極為識相,辛苦地躍下地面段差。

「過去。」阿巴揚將她推到安可仰身邊。

「不要那麼粗魯,男人不應該對女人動手動腳的。」即使躲在安可仰背後,她的教條個性仍然忍不住要訓示一下。

「這樣吧!諸位不必費神招待我們,我們自己找路出去。」安可仰舉高雙手向眾人保証。

「他們一定會講:『既然我們的祕密被你們撞見了,今晚誰都別想走!』」她低聲道。

「既然我們的祕密被你們撞見了,今晚誰也……哇咧!妳這女人,老子講話還用得著妳教?」趙義老羞成怒。

梁千絮只是給大家一副「看吧!我說中了」的眼神,其它什麼都不說。

 趙義越想越氣。他們倆被四個身強體健的大男人包圍了,為何一點憂怕的神色也沒有?雖然那個姓安的上次小露了一手,確實有幾分真本事,但是他們人比較多,他就不信這回還報不了上次的一擒之仇。

 「阿巴揚,上……」

「等一下。」安可仰先叫中場暫停,幾個男人舉高的棍棒尷尬地停在半空中。 「我是一個愛好和平的人,我相信我們能用一個比較溫和而且不傷感情的方式化解這種紛爭。」

 「哼,怕了?」趙義獰笑。 「這次輪到你……」

「落入我的手掌心。」有一個細微的聲音幫他補完下半句。

「媽的,上!」趙義怒吼一聲,蹂身而上。

「台詞背這麼熟,妳平時沒事都窩在家裡看DVD嗎?」安可仰哭笑不得。

他只歪了歪身子,道義抓了個空,只碰到他的衣袖,反手用力一扯,「撕」地一聲,他僅存的一隻袖子也離身而去。

「其實這樣比較平衡一點。」梁千絮細聲安慰他。

「妳這女人怎麼這麼吵?」趙義終於火大了,回身轉撲向她。 「早知道上回在後山林子裡看見妳走夜路,就將妳綁到山溝裡丟掉!」

「原來我出診回來那一夜就是被你嚇的?」

梁千絮花容失色,連忙閃避他的擒拿。

 安可仰回手欲前去救駕。梁千絮歪歪斜斜的避開趙義,姿勢讓他心裡打了個突,身手先停住。

她舉高手擋格趙義的大毛爪,一面以眼光向他求救。孰料他……

 他竟然好整以暇地站著不動?

她大吃一驚,趙義的毛掌已經抓過來了,她不暇細想,反手握住趙義的手腕,以肩膀為支點,順勢往後一頂。

 轟!一記完美的過肩摔將攻擊者擺平在地上,趙義腦袋撞到一塊石頭,登時暈去。

「呀!我把他打死了……」她回防成功,自己反而呆掉了。

「阿義!阿義,你沒事吧?妳這個可惡的娘兒們!」阿巴揚爆出一聲怒吼,撲身而上。

「救我!」她驚惶失措地閃向安可仰身後。

安可仰平平往旁邊移開兩大步,盤起手臂非常的悠哉。

 她無法置信地瞪著他。轉瞬間,第二波攻擊已經來到。

她來不及開口罵人,七手八腳地撿起一把大型手電筒。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走開!」砰砰砰!幾下亂揮亂甩,姿勢雖然不優雅,卻非常有效率。她打下去的角度阿巴揚明明看見了,卻莫名其妙地閃不掉。

「啊--」慘叫一聲,他已經多了滿頭包。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她容色慘白,這次死也要黏回安可仰背後。

「哈哈哈哈哈哈--」安可仰捧腹大笑。 「我的天哪!妳真是太厲害了,原來妳才是真正的練家子。」

「那……那還用說,我……我可不是好欺負的。」她結結巴巴地縮在他身後。雖然話說得很勇敢啦,可是那副膽戰心寒、氣弱聲虛的神態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原來這娘兒們也有兩手!」僅存的幾個攻擊者同時愣住。

「姓趙的沒死吧?」她心頭惴惴。

「沒死,但是,等他醒過來,他可能會羞愧到寧可自己死了。」安可仰笑到連句子都斷成兩、三截。

「你們不要過來喔!我……我很兇喔!」然而,眼睛一和三隻凶神惡煞對上,她立刻低下頭龜縮回他背後。

  「噗!哈哈哈哈--」天哪!真是太絕了!他笑到直不起腰,跟梁千絮在一起永遠有數不盡的驚奇。

「你不要再笑了!」她羞怒交相攻。

「對不起,可是實在太好笑了……」他揩去淚痕,回手向她作個揖。 「敢問俠女何來此等身手?」

「我的前男友拉我陪他學了一陣子跆拳道……」她訥訥地說。

「男友?」他倒未想過她以前也交過男朋友。他點點下巴,看著山洞頂,感覺有點怪怪的。沒想到還有其它男人懂得欣賞這塊璞玉……

話說回來,若那人懂得欣賞,此刻也不會變成「前」男友了。

「我從來不曉得這種東西真的管用……」她拚命拍胸口。

「後來你們怎麼分手的?」他旁若無人地問。

 梁千絮看他一眼,突然不說話。

 「說啊!」

「你一定會笑。」她太了解他了。

 「不會,我發誓。」

 「真的?」她很懷疑。

「我以趙義的榮譽感發誓。」他莊嚴地舉起一隻手。

梁千絮頓了一頓,「因為我的跆拳道學得比他好。」

「妳把他痛打一頓,逼他分手不成?」安可仰一時無法參透其中妙義。

「他以前在學校的功課就比我差,實習成績不高,當住院醫生的表現也比我遜色。後來我們兩個開始交往,他硬是拖著我去學了跆拳道,美其名是在繁重的醫院工作之余培養一項健體防身的嗜好,其實是認定他在運動方面的表現會比我好;沒想到練了幾個月之後,我比他更早晉級,他拉不下臉,終於決定跟我分手,所以我也懶得再練下去。」她一口氣說完。

全場四個男人與一名昏倒的傷兵都作聲不得。

「你、敢、笑!」她搶在他有任何動作前先恫嚇。

 他不能笑。因為她就躲在他背後,所以他若習慣性地轉過身去,等於讓她看個一目了然。

安可仰重重沉下頭,大手一下又一下地揉捏後頸。深呼吸,再深呼吸。

五分鐘之後,他終於一臉平常地抬起頭。

 「誰想笑來著?」

其它幾個人都萬分佩服他的自我控制能力。

「餵!你們兩個到底想要怎樣?」阿巴揚漲紅了臉。

安可仰再深呼吸一下,才有辦法將注意力轉回他們身上。

「我們只是藉個光而已,先動手的似乎是閣下。」

 「這……」阿巴揚語塞。 「你算男人的話,就不要躲在女人背後!」

其它人的眼直覺落在那個畏首畏尾的「巾幗英雌」身上,明明就是她躲在安可仰背後。阿巴揚的臉孔又漲大一倍。

「他說的也有道理,你站到前面去,不用照顧我沒關系。」梁千絮連忙道,生怕他又把自己推上前當靶心。

阿巴揚狂吼一聲,揮舞著一柄鏟子沖上前。

準頭差太多,安可仰往後退一步,再往旁移一格,馬上避過來。阿巴揚怒吼第二聲,扔開鏟子,整個人撲過來,要起蠻來硬打。

安可仰被他攔腰抱個結實,背心沖撞上山壁。

一見出襲獲效,另外兩個同伴精神一振,發聲喊,一起圍攻而上。其中一人跑到一半,轉了個勢子,去抓躲在石壇後不知忙些什麼的梁千絮。

「啊。」她腦後的短發被扯住,硬揪到前面來。

「吱吱吱--」一抹黃褐色的猴影兒飛快閃過,遁入某一條信道裡。

「她放走了猴子!」阿巴揚分心大叫。

安可仰一腳踹頂他的胃,阿巴揚的呼吼變成悶嚷,軟軟癱在地上。

「好痛……放開我!」梁千絮痛得幾乎流淚。如何解除頭發受箝制的這招她還沒學過。

梁千絮被箝制者甩到安可仰前方,她的一小綹發硬生生給拔下來。梁千絮輕叫一聲,方才「幾乎」的淚現在已直接汩出來。

安可仰避開兩記拳頭,搶到她身旁,將她扶起來。

「沒事吧?」他低聲問,撥開頭發檢查她的傷勢。

  「很痛……」她抽抽噎噎的。

 安可仰輕撫她的頭發,該死!他竟然有一點點點點的憐惜了。

「在這裡等著,我馬上回來。」他面無表情地將她塞到一處石壁前。

 趙義這時也醒過來了。

「我的頭……可惡……那個女人暗算我。」趙義伸手摸了摸腫起來的額頭。

三個同伴馬上圍過去查看,其中一個黑臉的男人低聲商議。

「阿巴揚,我看那個姓安的不太好搞,光是閃來閃去我們就打不到他了!還有那個女人看起來也能使上兩招的樣子,不如我們跟他們談談條件?」

 「呸!」趙義啐道。 「好不容易找到這裡來,滿滿一箱的黃金,你想白白分他們嗎?」

「不然你想怎樣,殺了他們不成?」阿巴揚挑釁他。

趙義頓時愣住,另外兩個人搖頭與搖手同時來。 「我們只是想沾點發財夢而已,可不想當殺人兇手。」

阿巴揚下再理他,起身謹慎地走到安可仰面前。

「我們講江湖道義,見者有份,待會兒金條掘出來,你們兩個人可以合分一條。」說得儼然黃金已成囊中之物一般。

安可仰一根修長的食指伸起,搖了搖。

「你還不滿足?」趙義在後面怒叫。

 那根食指再搖了搖。

「本來我們只是想藉個路而已,現在不行了。」他的語氣溫和無比。

他的唇角仍然掛著淺笑,眼神卻開始讓人背心發寒。

趙義想起了那日在橘莊外的對峙,一股難言的悚懼躍入腦海。

 「大家上!」先攻為妙!

安可仰比他遲一步,卻後發先至。道義抄起木棍的那一刻,他已經襲到身前,猿臂暴長,空氣中響起清脆的「喀、喀」兩響。

「啊--」下一秒鐘,趙義滾在地上長聲哀號,兩側肩關節已經脫臼。

阿巴揚倒抽一口氣,連出手都來不及,安可仰快捷如風,再「喀、喀」兩響,山洞裡多了一名滾地大叫的傷患。

接下來,他沒再停頓,僅存的兩人眼前一花,喀喀聲一陣陣響起,然後,地上增加兩名滾動的戰俘。

梁千絮驚得呆了,一顆淚垂在眼角,登時忘了要哭泣。

戰局結束,他走回她身前,簡潔地伸出手。

 「走吧!」

梁千絮盯著鼻端前的大手,遲疑地停住。他看起來……好兇!眼眸裡有一種深沉的肅殺,她竟然不敢把手交出去。

安可仰瞥了眼她微懼的神情,手抹一下臉。下一秒鐘,那個懶洋洋的壞笑又跳出來,整個人「回來」了。

「走吧,別拖拖拉拉的。」他輕鬆地道。

梁千絮眨了眨眼,彷彿看了一場魔朮表演。

 「我的頭發……」

「我看看。」他彎身查視,故意把她的短發撥得更亂。 「嘖嘖,有點腫,但是損害範圍不大。」

「頭皮差點給扯掉了……」她摸一下後腦,幸好感覺不太出來,看地上那撮毛起碼有一元硬幣大小。 「都已經長得不夠漂亮了,還害我變癩痢頭……」

她越想越難過,眼眶又濕潤起來。一定是被囚了兩天的因素,她才會突然變得這麼愛哭!

「不會,只是一小塊頭發而已,看起來甚至不明顯。」他百分之百保証。

 「真的嗎?」她悲慘地低問。

「真的。」安可仰將她攔腰抱起來,踅到其它幾個山洞接駁的甬道口。

她連忙攀住他的脖子,「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

 「別動,妳的膝蓋撞傷了。」

 被他一說,梁千絮才發現。剛剛跌到地上的時候,膝蓋撞到了石頭。現在腎上腺素開始消退,痛的感覺漸漸沁出來。

 可是,他正抱著她呢!她突然別扭地想起許多事。自己幾天沒洗澡了,味道說不定很難聞;她的頭發亂糟糟的,一定跟瘋婆子一樣;她的體重沒有看起來那麼輕,被他發現了多尷尬……

 啊!她為何要去想這些呢?這些問題在此時此刻一點都不重要的。

她是何時開始在意安可仰如何看待她的?

「我們跟著那隻猴子走。」安可仰選擇了猴子剛才鑽出去的甬道,先把她送往高起的路面,自己再翻身跳上。

「接下來我可以自己走。」她扭捏地把手藏在背後,不再讓他握。

 安可仰不理她,硬抓過來牽著。

蕭颯的風勢已經稍止,甬道的這一段漫長筆直,即使走開一小段路,空地裡哼哼唧唧的唉吟聲仍然傳動到他們耳中。

他走在前頭,漸漸發現手上的拉力加重,她的速度逐漸減緩。他回過頭,挑起一道疑問的朗眉。

「他們受傷了……」她完全停下來,眸心全是遲疑。

「只是肩膀脫臼而已,死不了人的。他們自己進得來,便出得去。」留雙腳讓他們走路,已經算客氣了。

她不搭話,也不起步,一徑默默瞅著他。

「這個山洞裡沒有猛獸,他們可以從來時的路離開,不會有危險。」安可仰瞇起眼。

 她還是不接腔。

「姑娘,那四個傢伙剛才還想宰了我們!」他拍一下腦袋,不敢置信。

「不會啦,他們只是財迷心竅外加腦袋不靈光而已,沒有任何殺氣。」她囁嚅地道。相信他也明白,否則不會只是卸了他們的膀子。

「這下子他們連財迷心竅的機會都沒有!」安可仰笑得很陰森,揮了揮不知何時摸過來的藏寶圖。

「你偷拿他們的東西?」她連忙追上去抗議。

「總比他們莽莽撞撞地拿炸藥亂轟,把自己活埋在山洞裡得好。」從他的角度來看,他可是救了笨蛋四人組一命。

背後的腳步聲又變細微,安可仰無奈地轉回來。

 兩個人對視半晌。

「『我鄭重地保証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我將要憑我的良心和尊嚴從事醫業,病人的健康應為我的首要顧念。』」

「那是哪門子屁話?」他毫不客氣地問。

「我們神聖的醫師誓詞!」她小聲說。

「醫師誓詞?親愛的上帝,祂一定在跟我開玩笑!」氣過了頭,他反而荒謬地笑出來。

倘若不堅持這些奇奇怪怪的教條,她還會是梁千絮嗎?

他面無表情地經過她身邊,停也不停。

 「呵。」她露出笑顏。

 他還是懂她的。

她揚起輕淺的笑意,拐著腳,一步步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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