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1
希望你看到這個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已經發生的事,你無法挽回;已經大聲說出的話,你無法收回。你會想著我,懊悔自己未能說服我放棄。你會試著推敲當初唯一該說的話、該做的事。我想我應該告訴你: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但這等於說謊。我們倆都知道,我會走到這一步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
你會哭,在我的喪禮上。你會說事情不必走到這步田地。你會依眾人期望表現。但你會想我嗎?
更重要的是,我會想你嗎?
我們之中真有人想知道答案嗎?
十九分鐘,你可以割前院的草、染頭髮、看三分之一場冰上曲棍球賽。十九分鐘,你可以烤司康餅或是讓牙醫填一顆牙;你可以摺好一家五口的衣服。
十九分鐘的時間,足以讓田納西巨神隊的季後賽門票銷售一空。足以看完一集情境喜劇,扣掉廣告時間。足以從佛蒙特州界開車來到新罕布夏州的斯特靈鎮。
十九分鐘,你可以訂購外送披薩。你可以跟孩子說個故事,或是換車油。你可以走一哩路。你可以縫一件衣服的布邊。
十九分鐘,你可以讓世界停止運轉,也可以乾脆跳離世界。
十九分鐘,你可以復仇。
一如往常,艾利.柯米爾又要遲到了。從她位於斯特靈的家開車到新罕布夏州格拉夫頓郡高等法院,需要三十二分鐘,而且還得飛快穿越奧佛。她穿著絲襪衝下樓,手裡拿著高跟鞋和星期五帶回來的一疊卷宗。她將濃密的紅棕色頭髮纏成一個髻,用髮夾固定在頸背齊肩處,在出門前變身為與自己身份相符的人。
艾利已經在高等法院當了三十四天法官。在此之前她就相信,憑自己過去五年擔任地方法院法官的表現,獲得任命應該不難。但年僅四十歲的她,仍是全州最年輕的法官。她還得努力建立公正司法官的形象,因為她公設辯護人的資歷早她一步進入法庭,檢察官已認定她會偏袒被告。多年前申請法官職務時,艾利是真心希望能在這個法制系統中確實做到:尚未證明有罪的人都是清白的。只是她怎麼也沒料到當了法官之後,恐怕便無權作此主張。
剛煮好的咖啡香味將艾利引進廚房,只見她女兒坐在餐桌旁,抱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咖啡杯,一面埋首於課本。喬絲看起來非常疲倦,藍色眼睛佈滿血絲,褐色頭髮胡亂結了個馬尾。「我要妳告訴我,妳沒有整晚熬夜。」艾利說。
喬絲頭也沒抬,就照說一遍:「我沒有整晚熬夜。」
艾利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滑坐到女兒對面的椅子上。「真的嗎?」
「是妳叫我這麼說的。」喬絲說:「妳又沒說要聽真話。」
艾利皺眉道:「妳不該喝咖啡。」
「妳也不該抽菸。」
艾利頓時感到臉頰發燙。「我沒有……」
「媽,」喬絲嘆了口氣。「即使妳打開浴室窗戶,我還是聞得到浴巾上的菸味。」她眼睛往上瞇視,看艾利還敢不敢挑她其他毛病。
至於艾利本身,沒有其他壞習慣。她沒時間培養任何壞習慣。她很想說她確知喬絲也沒有其他任何壞習慣,但如此一來,她只是和其他第一次見到喬絲的人作了同樣的推斷:一個漂亮、受歡迎、成績優異,而且比多數人都更明白脫離正軌會有何下場的學生。一個註定擁有美好事物的女孩。一個完全符合艾利對女兒的期望的少女。
喬絲曾經對於母親是法官這件事相當自豪。艾利還記得喬絲向銀行員、向雜貨店裡的乞丐、向飛機上的空服員吹噓她的職業的模樣。她會向艾利詢問案情與判決。直到三年前喬絲升高中後,一切全變了樣,她們之間的溝通管道開始慢慢堵塞。艾利未必覺得喬絲比一般青少年隱藏更多秘密,但情況不同:普通家長可能會以暗喻的方式評斷孩子的朋友,而艾利卻會用法律的方式。
「今天有什麼行程?」艾利問道。
「小考。妳呢?」
「傳訊。」艾利回答。她瞅著餐桌對面,試圖倒著看喬絲的教科書。「是化學?」
「催化劑。」喬絲揉揉太陽穴說:「可以使反應加速,本身卻不會起變化的物質。比方說妳有一氧化碳氣體和氫氣,然後丟進氧化鋅和氧化鉻……怎麼了?」
「只是忽然想到為什麼以前的有機化學拿C了。吃過早餐了嗎?」
「咖啡。」喬絲說。
「咖啡不算。」
「妳趕時間的時候就算。」喬絲挑明了說。
艾利暗自權衡著,是要再晚個五分鐘,還是要在厚厚的好家長評分簿上再打個X?十七歲不是應該能自理早餐了嗎?艾利開始往冰箱抓東西:蛋、牛奶、培根。「我辦過一個案子,強迫一個自以為是名廚艾默若的女人緊急住進州立精神病院。她是被丈夫送來的,因為她把一磅培根放進攪拌器,還拿刀追著他繞著廚房跑,一面大叫『砰!』」
喬絲抬起頭來,問道:「真的?」
「相信我吧,我不可能捏造這種事情。」艾利在平底鍋裡打了個蛋。「當我問她為什麼把一磅培根放進攪拌器,她看著我說我和她的烹飪方法一定不一樣。」
喬絲站起來,走到流理台邊斜靠著看母親煎蛋。艾利並不擅長做家事──她不會做燜牛肉,卻能記住斯特靈所有提供免費外送服務的披薩店與中國餐館的電話,並以此為傲。「放心吧。」艾利冷冷地說:「只是煎個蛋應該還不致於引發火災。」
但喬絲從她手中接過平底鍋,放了幾條培根進去,看起來好像水手一個靠著一個排排睡。「你幹嘛穿成這樣?」她問道。
艾利低頭瞄一眼身上的裙子、襯衫和高跟鞋,皺起眉頭說:「怎麼了?太像柴契爾夫人?」
「不是,我是說……何必這麼麻煩?反正有法官袍,誰也不知道妳裡面穿什麼。比方說妳可以穿睡褲,或是那件妳從大學穿到現在、手肘處有破洞的運動衫。」
「不管別人看不看得到,我還是得打扮得……怎麼說呢,很明智。」
喬絲忽然沉下臉來,只顧著煎東西,彷彿艾利給錯了答案。艾利盯著女兒看──咬成半月形的指甲、長在耳後的雀斑、頭上鋸齒狀的分線──這已不是那個蹣跚學步的幼兒。當時一到傍晚,她總會趴在褓姆家窗口,因為她知道艾利來接她的時間快到了。「我從來沒穿過睡衣工作,」艾利坦白說:「不過有時候倒是會關上辦公室的門,躺在地板上睡個午覺。」
喬絲的臉上慢慢露出驚訝的笑容。她覺得母親這句供詞就像一隻無意中歇在她手上的蝴蝶:這件事太令人吃驚,只要一點出來,就可能失去蹤影。但眼前有數哩路要趕、有被告要傳喚、有化學方程式要解釋,當喬絲把培根放在一疊紙巾上吸油時,那一刻已然飛逝。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我得吃早餐,而妳不用。」喬絲嘟噥道。
「因為妳要到一定年紀才有權利毀滅自己的人生。」艾利指著喬絲正在攪動的炒蛋說:「可以答應我把那些吃完嗎?」
喬絲迎著她的目光說:「我答應。」
「那麼我要走了。」
艾利抓起她的旅行用咖啡杯。當她倒車出車庫時,腦子已經專注地想著當天下午要寫的判決書;書記官會塞給她的傳訊人數;從星期五下午到今天早上,可能像魅影般飄落在她桌上的聲請書。她已經陷在一個離家遠遠的世界,而她的女兒也在同一時刻將平底鍋的炒蛋倒入垃圾桶,一口也沒吃。
有時候,喬絲覺得自己的生活有如一個沒有門窗的房間。當然,房間很豪華──斯特靈高中可能有一半學生為了進這個房間,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但卻也沒有任何逃生出口。這個喬絲若不是她不想當的人,就是沒人想當的人。
[ 本帖最後由 冬天 於 2010-5-29 07:18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