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收拾爛攤子的男人
在簡陋的水泥地上,立著一塊人形木牌。天空降下的綿綿細雨多少影響了視線,但是站在靶場遮雨屋簷下的高大男人,瞇起一雙炯亮黑眸,將槍口對準著靶心,「砰!砰!砰!」地連發了三顆子彈,厚烈的煙硝味瞬間籠罩了他。
靶紙上的彈痕,有兩個正中靶心,而第三個……
「可惜、可惜,最後的一槍偏離了。」
聽到這句評論,游和平轉過頭。剛進入練靶場的矮胖男人,是在信一分局的首長──偵查隊張隊長。掛著彌勒笑容的他,年近半百,在隊上與分局裡,都深受屬下的信賴,和平也不例外。
「張隊長,你也來練靶嗎?」
哈哈地拍拍自己的肚皮,資深老警自嘲地說:「開玩笑,以我這把年紀的反應能力,如果真遇到慣於用槍的凶神惡煞,在我拔槍警告他之前,就已經先被別人給解決掉了,練也沒用。」
既然這樣,首長會特地跑到這兒來的理由,就只有一個了吧?
「您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案子要出動?」
「不、不,沒有案子。我是來通知你一聲,你的調動已經確定了,明天開始就要到新單位報到。」
來到身高一米八七的和平身邊,個兒只及他肩膀的老隊長,微笑地搭著他的肩,感慨地拍了拍。
「遊巡官,這一年真是辛苦你了。雖然我很捨不得讓你這個好幫手離開,不過不能以這麼自私的理由,就阻攔你向上發展。我可是很看好你的唷!到了新單位,也要好好幹,知道嗎?」
捧公家飯碗,被調動到哪裡都由不得自己作主。
從警大畢業、特考通過、初次分配……這兩年多的時間內,游和平已經被調職過五、六次,信一分局算是待得最久的了。還來不及感傷「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前,另一個更現實的問題,立刻佔領了他的思緒。
「呃……隊長,這次我被調到哪裡了?」
摳摳下巴,老隊長忽然顧左右而言他地說:「我記得你的射擊成績一向不錯,今天卻有點小凸槌,希望你在現場時不要出這種狀況才好。」
「隊長,您別再吊我胃口了。我該不會被調到中南部去了吧?」一遇到苗頭不對,首長腳底抹油的速度之快,游和平早有見識,他拒絕被移轉話題,持續追問道。
「唉呀,我怎麼會對你做這麼殘酷的事呢!你想太多了。詳情你自己問局長吧!」老隊長打哈哈,先發制人地說:「話我已經帶到了,我還有些公文沒寫完,先走嘍!」
「隊長!」
不愧是綽號泥鰍的隊長,在關鍵時刻總是溜得快。游和平心裡已有防備,竟還是讓他給溜了。重新站在標靶前方,試圖重拾原有的專注力,奈何腦子裡塞滿了「調職」兩字,讓他根本無法定下心來。
算算到目前為止,自己從日常巡邏的工作到負責戶政、捉外勞、查八大行業等等,已經積累了不少工作經驗。但他離自己最嚮往的刑事偵查體系,始終還差那麼一步遠,遲遲未能配到他想去的單位。
選擇警察這份工作,十個人可能就有十種不同的理由。
有的可能看上穩定的公家飯、可能想要將它當成考司法官的跳板,又或者只因為湊巧考上了警校,便理所當然、順理成章地做一名警察。
反觀和平自己的理由,則是最單純與老套的一種。
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有一回在住家附近,看到了兩名巡邏的警察在追捕一名飛車搶劫的犯人,並替被搶的老婆婆取回她的皮包。警察們不懼歹徒手上晃動著刀子,英勇上前制伏對方的行徑,使得年幼的他,心中開始對「警察」兩字產生了無限嚮往與憧憬。
哪怕長大後明白了光靠「理想」與「正義感」來看待這份工作,未免過於天真,可他還是無法放棄成為一名鏟凶除惡的正義使者的夢想,因而毅然決然地報考警大。
不管社會上對警察的評價是否年年降低;不管在眾人觀感中,這份工作是否吃力又不討好;不管犯罪率是否正在節節攀升,使得警察的工作量也年年遽增 倘使沒有人肯從事警察這份工作,那社會秩序要交給誰來維持?
……捨我其誰。
所以胸中懷抱浪漫英雄夢的他,對於別人認為是好差事的內勤業務反而興趣不大,一直企盼著能早點轉調刑警,能夠偵辦案子,好大展身手,站在最前線與歹徒正面對決、交鋒。
是說,照隊長「有口難言」的樣子推斷,他的期望說不定又要再次落空了……唉,他不會一輩子都在做內勤業務吧?他沮喪地垂下肩膀。
半晌後,和平搖搖頭。
不。不行、不行!假如受了這點小挫折就對工作失去熱情,未來又怎能成為一名好偵查員呢?打起精神,重新執起手中的制式手槍,游和平揮別雜緒,再次挑戰自己的射擊紀錄。
練習了將近三十分鐘,記錄版上的成績提高到令和平滿意的程度後,他才回車所屬分局。幾名年青的交通課女警一瞧見他,立即一擁而上地包圍住他。
「遊巡官,聽說你要轉調了,真的嗎?」小鳥依人型的可愛女警,問。
這類消息總是傳得特別快,和平不訝異大家已經知道了。
「是啊。」
「那,你要轉到哪裡啊?」口氣頗為失望的是另一名豐滿型的女警。
「這我也還不清楚。」
禮貌地回答完之後,和平本想往自己的座位走回去,怎知又有一名戴眼鏡的年長大姊頭型女警大剌剌地擋住他的去路。
「你這樣很沒意思耶,遊巡官!你該不會想趁著調職,就蹺掉上回欠我們的一頓飯吧?」雙手插著腰,女警揚揚下顎道:「我們家的阿雅與萍萍可從沒忘記這件事,還在等你喬出時間呢!你若想耍賴,上次你超速的事,我可要鐵面無私地辦嘍!」
和平啼笑皆非地摳摳腦袋。
「上次」是指自己為了趕送一份公文,結果一沒留神,在速限的道路上不慎開到了,而湊巧被她們從超速照片中揪了出來一事。一般情況下,公務車多少都會得到「寬待」,誰知女警們竟拿這件事大作文章,要和平請客……唉,他還寧可繳罰單。
不是他小氣,在乎請她們吃一頓的花費可能會遠高於繳超速罰款,而是他不喜歡為了這種理由請人吃飯。請客應該是為了慶祝、為了交流情感,為了罰單而請吃飯,感覺一是不正當、二是很沒意思。偏偏不擅長拒絕的他,也不懂怎樣婉拒她們的「善意」而不會傷了同儕感情。
「嘿,我是不是聽到『請吃飯』這三個字啊?」
可憐兮兮地被三名女警包夾的和平,背後出現了一大救星。最愛湊熱鬧的同儕,長和平五屆的陳副隊長,一把勾住和平的脖子說:「你這小子,竟佔據本局三大美女,密謀帶人家出去吃飯?真是色膽包天啊!」
「陳副座,這兒沒你的事!」大姊頭女警以眼神示意他識相點兒,自動消失。
「嘖、嘖、嘖!你們的差別待遇也太露骨了點吧?我長相是沒有小游帥、個兒也沒他高,但也算是本分局內的二號單身帥哥啊!怎麼光找小游吃飯,不找我呢?」黝黑、壯碩的男人拍胸脯抗議。
「唉唷,都已經有女朋友的人了,少來攪和!我們對『三角戀』沒興趣啦!」一吐舌,大姊頭說。
「啊哈,那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昨天我和女友分手了,現在是無『女』一身輕唷!來、來、來,儘管安心地滾進我的懷抱吧!」陳副座敞開雙臂,作勢要擁抱。
「惡!」、「呀!」、「不要過來!」女警們紛紛嫌棄地逃離現場,這一併化解了和平的危機。
「嘿,別跑啊!」半開玩笑地追了兩步,一待女警們離開視線範圍,陳副座便轉回頭對和平說:「你就是太嫩了,才會被那些女警吃得死死的。男人要主動出擊,女人便會乖乖跟過來,否則一旦男人示弱了,女人就會爬到你頭頂上,懂不懂?」
「是。小弟感激不盡,副座。」和平的這句話裡,所包含的不只是方纔的事,也連帶感謝這一年來,他對自己的照應。
寬闊的大嘴咧開一笑,陳副座瞭然於心地豎起一根大拇指道:「小意思。」
性格爽朗、交遊廣闊的陳副隊長,也是個於公於私在各方面都很吃得開的人物。無論是地痞流氓或說話有份量的地方大老,他都能與對方稱兄道弟,三兩下就混熟。這點,為他在外勤隊的工作加分不少。朋友多,消息自然靈通,而許多破案的線索就埋藏在其間。
不少人就會被他粗獷、草莽味的外表所騙,以為他只能辦辦不動腦的案子,這可就大錯特錯了。
大老粗的副隊長與笑彌勒的隊長,一剛、一柔,一細心、一大膽的絕佳搭配,使得兩人不知合力破了多少難辦的大案子,獲得過不少嘉獎、表揚。信一分局的泥鰍張與黑皮陳,在警界是小有名氣的二人組,而他們也是和平未來的目標。
期待有朝一日,自己獨當一面地辦起案子時,能有不輸給老前輩們的輝煌戰果。
「嘟嚕嚕」地,內線電話驟然響起,終止了局裡短暫的輕鬆時光。
陳副座反應迅速地捉起話筒。「信一分局,你好。狀況是洞三洞四……好……好……要請求支援?那地點呢?……兩組人員……好的,我們會馬上出發。」
在旁邊豎起耳朵的和平,在陳副座結束電話之後,神情嚴肅地問道:「洞三洞四?是有人被綁架嗎?」
「不,在新洋街的一戶民宅疑似有歹徒闖入,並挾持了屋主的小女兒。三組的人已經過去處理了,可是現場有媒體聞風而至,再加上周圍看熱鬧的群眾,光他們幾個處理不來,所以希望我們再調派些人手過去幫忙。」
簡單解釋完後,陳副座皺皺眉,左右張望著。「真要命,交通課的正好都出去處理連環車禍了,隊上還在局裡面又沒值班的……只剩……」
「我也可以去支援。」和平自告奮勇。
「你的業務呢?」
「不要緊,沒有特別趕的急件。等我支援回來後,再加班處理。」
「那好。你先去開車,我回隊辦去叫小余和阿胖,在門口集合好我們就出發。」
趕到現場的時候,四周圍觀的人潮比想像得還多。他們將巡邏車開進被數台SNG車佔據的巷弄路口時,還費了番工夫。
和平跟著同儕們下車,與先行一步抵達現場的他組同仁點頭打了個招呼後,陳副座旋即問起案子的詳細情況。
「根據報案的隔壁鄰居表示,她聽到屋內的小孩哭得很凶,覺得奇怪所以前去察看,不過按了半天門鈴都沒有人反應,她擔心是否小孩被單獨反鎖在屋內,而且受了傷,才會哭鬧不休,因此她又到對面公寓的樓頂,以望遠鏡觀看,想瞭解屋內的情形。結果,她看到客廳裡有一名可疑男子,正以刀子對著鄰居的四歲小女孩揮舞,便立刻報警。」
三組的同仁邊看著報案單,邊作著說明。
「我們一接獲報案後,就分別聯絡家長、探訪有關該戶人家的家庭狀況,發現這是個單親家庭,搬到這間出租公寓才兩個月左右,附近沒有什麼熟人朋友,平常母親去上班時都會把孩子交付給附近的托兒所。根據母親工作的百貨公司專櫃同事表示,該女子今早約十點左右有打一通電話說要請假,今日未上班。我們猜測,母親有可能同樣被關在屋內,被限制住自由。」
聽來不太妙。
這很可能是竊賊闖空門,在沒料到屋內還有人的情形下而被逮到,情急之下索性由偷變搶,拔刀出來威脅的事件。最教人擔心的,還是窮鼠嚙貓的連鎖效應。此時門外已被警方布下天羅地網,嫌犯被困在屋內,在無處可逃的情況之下,要是做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定,乾脆把人給……迴避這最惡劣的結果發生,將是他們警方列為第一優先的事。
「雖然現在窗簾被拉上了,但我們依然在對面公寓持續監視,看能不能再獲得點新情報。另外,我們也緊急聯絡了房東,取得他的同意,必要時可以破壞鐵門,入內拯救人質。」
他一說完,陳副座緊接著再問:「你們已經和屋內的人取得溝通了沒?」
「現在有一組人在門外作心理喊話,呼籲嫌犯開門,也已經打電話進去過……只是到現在還沒什麼反應。」
小余插嘴問道:「總部不是新成立了個什麼談判小組的東東嗎?這種案子是不是要聯絡他們,交給他們負責啊?」
陳副隊長「喔喔」兩聲,食指在半空中畫了畫。「你是指N……N……SP,對吧?」
三組同仁續道:「剛剛忘了說了,我們也已經向總部請求NSP的支援,他們的人應該隨時會到吧。」
聽到NSP三個字,和平眼睛一亮,這是他第一次碰到案件出動NSP的狀況。所謂的NSP,也就是Negotiation Specialist的簡稱,是總部(刑事局)上個月新成立的談判專家小組,這在分局裡也引起過不小的話題。
國內欠缺處理這類犯罪交涉的人才不是一朝一夕,過去苦無經費,沒有辦法訓練此類專業的人才,只好分派一本該如何處理這種狀況的手 給每個分局。這種臨時抱佛腳的方式,勸勸自殺者可能有用,但碰上這種挾持人質的緊張棘手狀況就容易破綻百出了。
那時NSP小組成立的消息一出,眾人無不七嘴八舌地猜測上面的大頭們是從哪裡找來的人才與經費?
不只如此,NSP小組的成立還異常的低調。警界有了新的生力軍,媒體不可能沒興趣報導這個題材,卻不見它被刊登在報章雜誌上,甚至連NSP的辦公室設在哪裡、成員幾名、負責人是誰,一切都還是個謎。
和平相信現場有很多同儕和自己一樣,都想趁今天這個機會一窺它的神秘面紗,領教一下NSP小組談判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