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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琰容
自序
你們還記得我嗎?
在仔細讀完經過編輯的這些文字的此刻,好像不得不向「到了一個年紀,某些人的生命似乎只剩下回憶」這句話低頭,儘管之前始終對其中所隱含的輕視和同情嗤之以鼻,甚至充滿抗拒和敵意。
是事實,因為交織成這些文字的幾乎全是往事的點點滴滴。
當其中某些片段開始在網路中被轉寄流傳,有網友留言問說,你在寫這些故事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時,我用少年時期讀過的《麥克阿瑟回憶錄》裡頭的一句話回答了他們,我說:「回憶是奇美的,因為有微笑的撫慰,也有淚水的滋潤」。
這也是事實。
多年來雜亂的行程、密集的工作已經是固定的生活型態,不過,好像也沒什麼可以抱怨的理由;人生選擇什麼就必須承受什麼、得到什麼就會失去什麼,這道理到了這樣的年紀幾乎已沒有什麼疑惑的餘地,只是在日復一日一如川劇「變臉」般隨著工作或行程不停變換的角色扮演中,「自己」這個角色反而少有上戲的機會,除了午夜場;而在幾乎無聲也無觀眾的演出過程裡,和「自己」對戲的另一個唯一的角色就叫「回憶」。
戲有時候會演得很長很長,從午夜一直到天際露出微光;因為「自己」在「回憶」的導引下經常意外地與遺忘多時的某個階段的另一個「自己」再度重逢,於是,就像久別的老友偶然相遇一般,有更多的回憶被喚醒,一如夢境與夢境的連結,沒有邏輯,無邊無際。
有時候會想,生命裡某些當時充滿怨懟的曲折,在後來好像都成了一種能量和養分,因為若非這些曲折,好像就不會在人生的岔路上遇見別人可能求之亦不得見的人與事;而這些人、那些事在經過時間的篩濾之後幾乎都只剩下笑與淚與感動和溫暖,曾經的怨與恨與屈辱和不滿彷彿都已雲消霧散。
或許是工作的關係,長久以來似乎習慣拿這些人與事和人分享,不知道有多少次當某些心思細膩的朋友聽完這些故事之後,都會跟我說:寫下來吧,當你有一天什麼都記不得的時候,至少還有人會幫你記得這些人、那些事。
是曾想寫過,只是始終在等候著自己所希冀的那個適當時刻──例如:不再雜事如麻、勞累奔波,身心皆已安頓,日子安穩無驚──的來臨,沒想到這一切後來卻都在始料未及的狀態下完成。
一年多前新聞界的好友張瑞昌跑到舞台劇「人間條件」正在演出中的後台來,說他奉調到周刊當總編輯,希望我能在那裡開個專欄,「就把你平常隨口說出來的那些故事寫下來就好,又不用耗費你多少時間!」他說。
許多人都知道我性格裡最大的致命傷叫「不好意思拒絕」,尤其是面對朋友的要求;聽說他們私下經常宣稱:「要念真幹嘛一點都不難,嚕久了就會有!」
瑞昌不但持續不斷地嚕,甚至用了最狠的一招:先在周刊上打上預告,甚至連專欄的名稱都已幫我設定好,叫「人間吳條件」。
之後不用說,開始被逼上路,每個星期二的夜晚經常成為我「焚膏繼晷」的無眠之夜,一旦遇到出差旅行甚至還得預留存稿,或筆電隨行。
記得有一次和一群朋友到國外旅遊,夜晚時分我在桌前趕稿,他們則在我房間內打牌消遣,在斷續吃、碰的牌聲中,忽然聽見有人故意以好整以暇的語氣說:「唉,人家的命就是比我們好,你看,人家出國還在打字賺錢,而我們卻在這裡打牌輸錢!」
講話的是圓神出版社的負責人,我們慣稱他社長的簡志忠。
當時,我不但沒有回話,在爆起的笑聲中甚至還覺得對他虧欠至深,那是因為事實上多年之前他就曾想盡辦法要我寫下這些故事,一度他還要總經理簡志興和編輯部同仁帶著企畫書和錄音機到辦公室來,要我在「任何想講的時候」把故事錄下來,然後找人轉換成文字;然而之後我不但不義地把那個企畫遺忘在一旁,甚至還不忠地在他方地盤另起爐灶,所以,一年之後以最後一篇題目為「告別」的心情故事結束專欄,並決定在圓神結集出版的理由無它,就是……必然。
對許多許多人心存感激,除了上頭提到的瑞昌(其實……我還在懷疑著,我是不是真的感謝他?因為專欄寫不到三個月之際他竟然就高升它職,棄我於火線而不顧!)、簡志忠、簡志興和圓神的同仁之外,我也要謝謝《時報周刊》的李秋絨小姐在這一年中對我這個散漫的作者的忍耐、激勵和寬容。
當然還有雷驤先生,他竟然肯為這些故事動筆,畫下那麼多幅韻味十足的插圖,讓我受寵若驚。
至於故事裡被我提及的所有人……我只能說:在人生的過程裡何其有幸與你們相遇,或輾轉知道你們的故事;記得年輕的時候聽過一位作家的演講,當有人問他說有沒有做筆記的習慣時,他笑著說:很少,因為我不可能隨身帶著筆紙,而且我相信,該記得不會忘記,會忘記的應該就是不重要的東西!
的確如此。
記得你們、記得那些事,是因為在不知不覺中這一切都已成了生命的刻痕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
只是……你們也還記得我嗎?
前言
四個相命師
阿端雙眼失明,所以村子裡的人習慣叫他「青瞑端」,當年他是礦村許多人的心理醫生。
日子不順的時候去找他,他會說七月家裡犯白虎,九月秋涼之後北方壬水旺,賺錢如扒土……諸如此類的,聞者便認命地忍受這段理所當然的艱辛。
萬一九月還是不順呢?他會要求把全家人的出生年月日都拿去給他看,全家幾口人總會有一口又沖犯到什麼吧?你說是不是?
他說的話沒人不信,於是再苦也可以往下撐,因為有信仰便有力量,三民主義不也這麼說過?
有一年父親不順了近乎一整年,年末我們隨媽媽去「問診」;這回他倒像是十幾二十年後才時興起來的「前世今生」的大師,他說父親前世是貪官,此生所賺的錢除了養家活口之外,別想有剩,即便一時有剩也轉眼成空,因為要還前世所欠的債。
媽媽一聽完全降服,因為這正是父親的生命主軸。
由於時間尚未用完,媽媽說:「那替我家老大順便看看。」
那年我剛退伍,未來有如一團迷霧。他只掐指算了算,便說我前世是「菜店查某」,意思是風塵女子,故這輩子……,咳咳,知你「花名」者眾,知你本名者寡;惡歡飲交際、喜做家事。賺錢諸事大多在夜間完成,賞錢大爺三教九流,故我必須以不同身段、姿態迎合之……
話沒講完,妹妹們已狂笑到近乎失態,被我媽媽驅出門外。
妹妹們之後說她們狂笑的理由是:無法想像會有這種瘦弱不堪且長相不雅的午夜牛郎,而且還會有三教九流的大爺肯賞錢。
幾年後經過驗證發現他真是神準,舉例來說,多數人知道我吳念真這個「筆名」,但不一定知道我的本名;寫文章、寫劇本通常是晚上,而投資老闆或邀約的導演果然是千百種不同個性的人……但,那時「青瞑端」早已經往生。
三十歲那年,一個朋友的朋友說一定要認識我,朋友說這人喜歡研究命理,說看我寫過的一些小說和劇本,透過朋友知道我的八字之後覺得我有趣,一定要告訴我一些事。
一個濛濛細雨的午後,我們在明星咖啡見面。因為還有人在一旁等我討論劇本,所以他言簡意賅地表示,我三十歲這年是「蜻蜓出網」,許多人生大事會在這年發生,要我把握千萬不要浪費這機緣;順便又嚴肅地跟我說:未來十年台灣必有大改變,理由是「電視、報紙上那些富貴之人大多數非富貴之相」。
那是一九八一年,我大學畢業、第一次得金馬獎,金馬獎第一次有獎金,而且多達二十萬元,於是就用那些錢結婚,完成另一件人生大事。
至於台灣是否有變動?當然有,至少之後十年中,從沒人敢罵總統變化到罵總統成了新生活運動。
這個業餘相命師隨著與朋友疏遠之後從未再重逢。
父親晚年疾病纏身,有一天趁他在醫院睡著,陪媽媽到基隆南榮路找另一個相命師做心理治療。那人跟阿端一樣雙眼失明。
他算算父親的八字之後只說:「活得辛苦、去得也艱難……這麼辛苦的人……就順他意,不計較了,計較的話妳也辛苦,不是嗎?」
媽媽聽完掩面而泣,低聲說:「謝謝老師,我了解。」
相命師也許發現我的存在,問我要不要順便算算?聽完我的八字,沒多久他竟然笑了出來,說:「你也活得辛苦,只差你爸爸勞力,你是勞心,不過,你一生衣食無缺、朋友圍繞,勞心勞神,皆屬必然,其他,我就沒什麼好說了,你說對不對?」
與其說他是在算命,倒不如說他像師父開示。
他也許還在,但,就像他說的,一切皆屬必然之下,我還有什麼好問的?
人生碰過四個精采無比的相命師,這是其中三個。
另外一個?所說諸事皆未驗證……稱名道姓有所不宜,姑且不表。
內文1
四個相命師
阿端雙眼失明,所以村子裡的人習慣叫他「青瞑端」,當年他是礦村許多人的心理醫生。
日子不順的時候去找他,他會說七月家裡犯白虎,九月秋涼之後北方壬水旺,賺錢如扒土……諸如此類的,聞者便認命地忍受這段理所當然的艱辛。
萬一九月還是不順呢?他會要求把全家人的出生年月日都拿去給他看,全家幾口人總會有一口又沖犯到什麼吧?你說是不是?
他說的話沒人不信,於是再苦也可以往下撐,因為有信仰便有力量,三民主義不也這麼說過?
有一年父親不順了近乎一整年,年末我們隨媽媽去「問診」;這回他倒像是十幾二十年後才時興起來的「前世今生」的大師,他說父親前世是貪官,此生所賺的錢除了養家活口之外,別想有剩,即便一時有剩也轉眼成空,因為要還前世所欠的債。
媽媽一聽完全降服,因為這正是父親的生命主軸。
由於時間尚未用完,媽媽說:「那替我家老大順便看看。」
那年我剛退伍,未來有如一團迷霧。他只掐指算了算,便說我前世是「菜店查某」,意思是風塵女子,故這輩子……,咳咳,知你「花名」者眾,知你本名者寡;惡歡飲交際、喜做家事。賺錢諸事大多在夜間完成,賞錢大爺三教九流,故我必須以不同身段、姿態迎合之……
話沒講完,妹妹們已狂笑到近乎失態,被我媽媽驅出門外。
妹妹們之後說她們狂笑的理由是:無法想像會有這種瘦弱不堪且長相不雅的午夜牛郎,而且還會有三教九流的大爺肯賞錢。
幾年後經過驗證發現他真是神準,舉例來說,多數人知道我吳念真這個「筆名」,但不一定知道我的本名;寫文章、寫劇本通常是晚上,而投資老闆或邀約的導演果然是千百種不同個性的人……但,那時「青瞑端」早已經往生。
三十歲那年,一個朋友的朋友說一定要認識我,朋友說這人喜歡研究命理,說看我寫過的一些小說和劇本,透過朋友知道我的八字之後覺得我有趣,一定要告訴我一些事。
一個濛濛細雨的午後,我們在明星咖啡見面。因為還有人在一旁等我討論劇本,所以他言簡意賅地表示,我三十歲這年是「蜻蜓出網」,許多人生大事會在這年發生,要我把握千萬不要浪費這機緣;順便又嚴肅地跟我說:未來十年台灣必有大改變,理由是「電視、報紙上那些富貴之人大多數非富貴之相」。
那是一九八一年,我大學畢業、第一次得金馬獎,金馬獎第一次有獎金,而且多達二十萬元,於是就用那些錢結婚,完成另一件人生大事。
至於台灣是否有變動?當然有,至少之後十年中,從沒人敢罵總統變化到罵總統成了新生活運動。
這個業餘相命師隨著與朋友疏遠之後從未再重逢。
父親晚年疾病纏身,有一天趁他在醫院睡著,陪媽媽到基隆南榮路找另一個相命師做心理治療。那人跟阿端一樣雙眼失明。
他算算父親的八字之後只說:「活得辛苦、去得也艱難……這麼辛苦的人……就順他意,不計較了,計較的話妳也辛苦,不是嗎?」
媽媽聽完掩面而泣,低聲說:「謝謝老師,我了解。」
相命師也許發現我的存在,問我要不要順便算算?聽完我的八字,沒多久他竟然笑了出來,說:「你也活得辛苦,只差你爸爸勞力,你是勞心,不過,你一生衣食無缺、朋友圍繞,勞心勞神,皆屬必然,其他,我就沒什麼好說了,你說對不對?」
與其說他是在算命,倒不如說他像師父開示。
他也許還在,但,就像他說的,一切皆屬必然之下,我還有什麼好問的?
人生碰過四個精采無比的相命師,這是其中三個。
另外一個?所說諸事皆未驗證……稱名道姓有所不宜,姑且不表。
只想和你接近
直到我十六歲離家之前,我們一家七口全睡在同一張床上,睡在那種用木板架高、鋪著草蓆,冬天加上一層墊被的通鋪。
這樣的一家人應該很親近吧?沒錯,不過,不包括父親在內。
父親可能一直在摸索、嘗試與孩子們親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門而入。
同樣地,孩子們也是。
小時候特別喜歡父親上小夜班的那幾天,因為下課回來時他不在家。因為他不在,所以整個家就少了莫名的肅殺和壓力,媽媽準確的形容是「貓不在,老鼠嗆鬚」。
午夜父親回來,他必須把睡得橫七豎八的孩子一個一個搬動、擺正之後,才有自己可以躺下來的空間。
那時候我通常是醒著的。早就被他開門閂門的聲音吵醒的我繼續裝睡,等著洗完澡的父親上床。
他會稍微站定觀察一陣,有時候甚至會喃喃自語地說:「實在啊……睡成這樣!」然後床板輕輕抖動,接著聞到他身上檸檬香皂的氣味慢慢靠近,感覺他的大手穿過我的肩胛和大腿,最後整個人被他抱了起來放到應有的位子上,然後拉過被子幫我蓋好。
喜歡父親上小夜班,其實喜歡的彷彿是這個特別的時刻──短短半分鐘不到的來自父親的擁抱。
長大後的某一天,我跟弟妹坦承這種裝睡的經驗,沒想到他們都說:「我也是!我也是!」
或許親近的機會不多,所以某些記憶特別深刻。
有一年父親的腿被礦坑的落磐壓傷,傷勢嚴重到必須從礦工醫院轉到台北一家私人的外科醫院治療。
由於住院的時間很長,媽媽得打工養家,所以他在醫院的情形幾乎沒人知道。某個星期六中午放學之後,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衝動,我竟然跳上開往台北的火車,下車後從後火車站不斷地問路走到那家外科醫院,然後在擠滿六張病床和陪伴家屬的病房裡,看到一個毫無威嚴、落魄不堪的父親。
他是睡著的。四點多的陽光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臉上。
他的頭髮沒有梳理,既長且亂,鬍子也好像幾天沒刮的樣子;打著石膏的右腿露在棉被外,腳趾甲又長又髒。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幫他剪趾甲。護士說沒有指甲剪,不過,可以借我一把小剪刀,然後我就在眾人的注視下,低著頭忍住一直冒出來的眼淚,小心翼翼地幫父親剪趾甲。
當我剪完所有的趾甲,抬起頭才發現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睜著眼睛看著我。
媽媽叫你來的?不是。你自己跑來?沒跟媽媽說?沒有……。馬鹿野郎(日本的國罵「八嘎牙路」漢字寫法,意指對方蠢笨、沒有教養)。
直到天慢慢轉暗,外頭霓虹燈逐漸亮起來之後,父親才再開口說:「暗了,我帶你去看電影,晚上就睡這邊吧!」
那天夜晚,父親一手撐著我的肩膀,一手拄著柺杖,小心地穿越週末熙攘的人群,走過長長的街道,去看了一場電影。
一路上,當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和父親以及一群叔叔伯伯,踏著月色去九份看電影的情形的同時,父親正好問我說:「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帶你去九份看電影?」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一個人到台北、第一次單獨和父親睡在一起、第一次幫父親剪趾甲,卻也是最後一次和父親一起看電影。
那是一家比九份昇平戲院大很多的電影院,叫遠東戲院。那天上演的是一部日本紀錄片,導演是市川崑,片名叫《東京世運會》。
片子很長,長到父親過世二十年後的現在,還不時在我腦袋裡播放著。
可愛的冤仇人
我很討厭那個警察。從外表就開始討厭起。
禿頭、凸肚、還有……狐臭。他的制服從來沒有平整過,而且不是少了扣子就是綻了縫;有一次我媽好心地要他脫下來幫他補,他竟然大剌剌地就穿著已然發黃而且到處是破洞的內衣,腆著肚皮和一堆礦工在樹下喝起太白酒配三文魚。
聽大人說他和主管不合,所以不但老是升不上去,而且分配的管區就是我們那個從派出所要走一個小時山路才到得了的小村落。
他沒有太太,據說是在基隆河邊淘煤炭時不幸淹死了;不過,有個女兒低我兩個年級,她應該像媽媽吧,因為沒她爸爸那麼胖,而且長得還算好看。
這個女兒經常是我們那邊的人送他禮物的好藉口,比如春末夏初我媽會到隔壁村落挖竹筍,看到他就會給他一袋,說:「炒一炒,給你女兒帶便當。」
過年全村偷殺豬,那種沒蓋稅印的肉,我父親甚至都會明目張膽地給他一大塊,然後一本正經地跟他說:「這塊『死豬仔肉』,帶回去給你女兒補一補。」
父親這輩子最大的缺點就是好賭。每年至少總有一次媽媽會因為賭博這件事和父親吵到離家出走,不是嗆聲要「斷緣斷念」去當尼姑就是要去台北幫傭「自己賺自己吃」,而最後通常都是我循著她蓄意透露給別人的口訊,去不同的地方求她回來。
有一次我受不了,把這樣的事寫在日記上,老師跟我說可以寫一封檢舉信給派出所,要他們去抓賭;老師特別交代說:「要寫真實姓名和地址,不然警察不理你。」
不知道是老師太單純還是我太蠢,我真的認真地寫了信,趁派出所的服務台沒人的時候往上頭一擺然後快跑逃開。
兩三天後一個週末下課回到家,看到那個警察正開心地跟父親以及其他叔叔伯伯在樹下喝酒聊天,他一看到我就說:「應該是他寫的吧,沒想到小小的個頭文筆卻那麼好!」
他竟然把我那封檢舉信拿給半個村子的人觀賞!
我被父親吊起來狠很地打,叔叔伯伯還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說:「這麼小就學會當抓耙子,該打!」
最後攔阻父親並且幫我解下繩子的雖然也是他,但,從那時候開始到我離家到台北工作的那段時間裡,我再也沒正眼看過他一次。
再看到他是將近二十年之後的事。
那時父親因矽肺經常住院,有一天我去醫院探視,才打開病房的門就聞到一股濃烈而熟悉的狐臭味,不用說就知道坐在父親床邊的那個老人是誰了。
他笑著問我說:「還認得我嗎?」
我心裡想說:「要忘掉你還真難咧!」
他得意地跟我說:「剛剛我還跟你多桑講,我眼光真的不錯,小時候就看出你文筆好,你看,現在不但在報紙寫文章,還『寫電影』寫到這麼出名。」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父親的告別式。那是一個颱風天,跟大多數的人一樣,他全身濕透;不過比較特別的是,他還沒拈香就先走到我的面前,嘴唇顫動了好久才哽咽地說:「要孝順你媽媽哦,你爸爸跟我說過,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媽媽……」
不知道是現場線香的味道太過濃烈還是怎樣,雖然靠我那麼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見淚水順著他深深的法令紋流到下巴的我,卻沒聞到他身上有任何讓人不舒服的異味。
幾個月前去一個大學演講,結束的時候一個孩子過來問我說認不認識╳╳╳?說那個人是他的外祖父,就是當年害我被父親吊起來打的那個警察。
他說外祖父常放《多桑》的DVD給人家看,然後跟人家說:那個警察就是我啦!那個吳念真記得我哦!
他說他外祖父死了,兩年前的冬天。
說出殯的前一晚,他們把《多桑》的DVD在他的靈前又放了一遍,因為外祖父曾經說電影裡的那些礦工都是他的至交,「萬一那一天……他們一定會來幫我帶路,跟我作伴。」
春天
阿圓是金門金沙市場一家雜貨店裡打雜的小妹,長得不是很好看,加上老闆以吝嗇出名,所以跟其他雜貨店比起來,他們的生意差很多。
那年頭在金門當兵根本沒有機會回台灣,所以不管哪家店,只要有稍具姿色的美眉駐守,幾乎不管服務或者商品的品質有多爛、價格有多不合理,也可以讓一大群「精子已經滿到喉嚨,吐口痰連爬過的蟑螂都會懷孕」的阿兵哥蜂擁而至;於是供應全師將近一萬人伙食材料的市場攤商當然會運用這種「美人計」,每天清晨燈火通明的市場內,各個魚肉蔬菜的攤位只要有美女露臉的必然生意鼎盛,阿公阿嬤顧守的永遠乏人問津。
採買兵通常是一邊跟美女打打嘴砲、吃吃豆腐,一邊把各種伙食材料的品類和數量的單子交給她,然後轉向另一攤繼續哈拉,至於最後被攤商送上採買車的商品斤兩和品質好像也沒人在乎。
各類生鮮買完,接著買雜貨。雜貨單價高,所以採買兵喜歡的店除了美眉之外,更重要的是老闆要上道,回扣、香菸要捨得給,最好連早餐都幫採買準備好。
不過,也不是每個採買兵都這麼屌,人多的部隊伙食費高,採買是大爺,至於我們這種二十幾個人的小單位,不管生鮮攤位還是雜貨店永遠把我們隔著門縫瞧。
我跟小包當採買的第一天就碰到這種勢利鬼。
那天我們買完菜才進雜貨店,看到步兵營的採買要離開,香菸隨手一拿就是好幾包,小包只不過才拿起老闆桌上的菸打出一支要點上,老闆竟然就把香菸往抽屜一收,抬頭問小包說:「你是哪個單位的?」
家族企業第三代的小包大概從沒這樣被侮辱過,當下把菸往老闆的身上一甩,拉著我掉頭就走。
市場晃了一圈之後,我們選了一家幾乎沒什麼阿兵哥的雜貨店,而從此之後我們單位就成了阿圓和她老闆少數的顧客。
阿圓十七歲,應該國中畢業不久,因為她老穿著一件還留著學號的深藍色舊外套。她話不多,笑的時候老是掩著嘴,有一天我們才發現她缺了兩三顆門牙。「怎麼不去補?」我們問。她說:「我爸去台灣做工,說賺到錢會給我補。」
阿圓的爸爸是石匠,金門工作少,應聘去台灣蓋廟刻龍柱。
雜貨店老闆是她的親戚,但使喚的語氣一點也不親,有一次甚至還聽見他跟別人說:「我是在替人家養女兒!」
那年是我們第一次在外島過年,除夕到初二都加菜,所以除夕前採買的錢是平常的三、四倍,那天小包半開玩笑地跟老闆說:「跟你買這麼久,也沒看你給我們一包菸,一點Bonus!」沒想到老闆竟然冷冷地笑著說:「我以為你們營部連的比較乾淨,我看,都一樣嘛!」然後打開抽屜拿出一包菸以及兩張百元的鈔票塞給小包,接著就往屋裡走。
我知道小包是憋了一卵泡火,可沒想到是臨走的時候他竟然隨手抓起一打醬油往推車上放,說:這是給連上的Bonus!
阿圓什麼都看到,但什麼都沒說。當她幫著我們把東西推到採買車的路上,小包把那兩百元拿給她,她一直搖頭,小包說:「拿著,這不是我給妳的,這是妳那個親戚給妳的過年紅包。」
誰知道我們的東西都還沒裝上車,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哨音,一回頭,我們看到老闆帶著兩個憲兵,正指著我們這頭快步地走了過來。
老闆揪住我們,把我們推向憲兵,然後走到車尾裝貨的推車,一把將醬油拎出來,跟憲兵說:「你看!這就是他們偷我的。」
停車場上所有人都盯著我們看,就在那種尷尬、不知所措的死寂中,我們忽然聽到阿圓的聲音說:「他們沒有偷啦,是我……放錯了。」
我和小包轉頭過去,只見她低著頭,指著醬油說:「我以為是他們買的……就搬上推車了。」
「那你們有沒有看到她搬上車?」憲兵問。
阿圓轉頭看看我們,我還猶豫著該怎麼反應,沒想到卻聽見小包直截了當地說:「沒有。」
憲兵回頭跟老闆說:「你誤會了吧?」
老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忽然快步走向阿圓,隨手就是一個耳光,說:「妳是想要他幹妳,然後帶妳去台灣啊?妳想乎死啦妳!」
阿圓站在那邊沒動,捏著衣襬低著頭,也沒哭,一直到我們車子開走了,遠遠地,她還是一樣的姿勢。
車子裡小包沉默著,好久之後才哽咽地說:「剛剛,我好想去抱她一下……」
我們駐地旁邊的公路是金東地區通往「勿忘在莒」勒石和金門名勝海印寺惟一的通道,平常是禁區,每年只有春節的初一、初二對民眾開放一次。
對阿兵哥來說,道路開放的最大意義是,在這兩天裡金東地區的美女們一定會從這邊經過,所以兩百公尺外那條持續上坡的公路,在那兩天之中顯然就像選美大會的伸展台,因此初一的早點名草草結束後,我們已經聚集在視線最好的碉堡,把所有望遠鏡都架好,興奮地等在那裡。
那天天氣奇好,陽光燦爛,所以上山的男女紛紛脫掉外衣,可看度以及可想像度都當下增加不少。十點左右是人群的高潮,隨著各店家那些駐店美女陸續出現,碉堡裡不時掀起騷動,忽然間,卻有人回頭說:「欽仔、小包,你們的救命恩人出現了。」
我們分別搶過望遠鏡,然後我們都看到了阿圓。
她穿了新衣服,白色的套頭毛衣,一件粉紅色的「太空衣」拿在手上,下身則是一件深藍色的褲子,頭髮好像也整理過,還箍著一個白色的髮箍,整個人顯得明亮、青春。
我們看到她和身邊一個應該是她父親的黝黑中年男人開心地講著話,另一邊則是兩個比她小,應該是她弟弟的男孩。
小包忽然放下望遠鏡,大聲地喊她的名字,可是她好像沒聽見,碉堡裡忽然又掀起另一波忙亂,幾分鐘不到簡便的擴音器竟然就架設起來了。
當小包抓著擴音器朝公路那邊喊道:「阿圓,妳今天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呢,阿圓!」的時候,整條公路的人都慢慢停下腳步聽,然後紛紛轉頭四處顧盼,好像在找誰是阿圓。
阿圓先愣了一下,看看父親,然後朝我們這邊望著;小包有點激動起來,接著說:「營部連小包跟阿圓說謝謝!跟阿圓爸爸說新年快樂,你女兒好棒,而且好漂亮!」
她父親朝我們這邊招招手,然後好像在問阿圓發生什麼事。
我看到小包的眼眶有點紅,於是拿過擴音器接著說:「阿圓,妳是我見過最勇敢的美女……我們營部連所有人都愛妳!」
公路那邊的人都笑了,圍著阿圓,甚至還有人鼓掌起來。之後擴音器便被傳來傳去,「阿圓,謝謝!」「阿圓,我愛妳!」「阿圓是金門最漂亮的女孩!」……不同的聲音不斷地喊著,整個太武山有好長一段時間一直縈繞著阿圓的名字。
從望遠鏡裡我們看到阿圓流淚了,她遮著嘴,看著我們碉堡的方向。
其實她是笑著的,在燦爛的陽光下。
直到現在,每年的春天我都還會想起阿圓以及她當時的笑容。
寂寞
阿照跟她的爸爸一點都不親,就連「爸爸」似乎也沒叫過幾次。
這個爸爸其實是她的繼父。媽媽在她四歲的時候離了婚,把阿照託給外婆照顧,自己跑去北部謀生。阿照國小二年級的時候,媽媽帶了一個男人來,說是她的新爸爸;不過,她不記得那時候是否叫過他,記得的反而是那男人給了她一個紅包,以及她從此改了姓。改姓的事被同學問到氣、問到煩,所以這個爸爸對她來說不僅陌生,甚至從來都沒好感。 一直到國中三年級,阿照才被媽媽從外婆家帶到北部「團圓」,而且聽說這還是那男人的建議,說以後如果要考上好大學,她應該到北部來讀高中。那時候媽媽和那男人生的弟弟都已經上小學了。
男人不久之後從軍隊退了下來,在工廠當警衛,有時日班有時夜班,媽媽則在同一家工廠幫員工辦伙食,早出晚歸,一家人始終沒交集,各過各的。
不久之後,阿照考上台北的高中,租房子自己住,即便假日也很少回去,寒暑假也先往外婆家跑,通常都要快開學了才勉強回去住幾天,順便拿生活費和註冊錢。
外婆在阿照大三那年過世,不過,之後的寒暑假,阿照也同樣很少回家。她給自己的理由是要打工、讀書、談戀愛,其實自己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對那個家根本一點感情也沒有。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親生的兒子太不成材還是怎樣,那男人對待兩個孩子有很明顯的差別待遇,比如跟兒子講話總是粗聲粗氣,對阿照則和顏悅色,過年給的紅包永遠阿照的比較厚,兒子只要稍微嘟囔一聲,他就會大聲說:「你平常拿的、偷的難道還不夠多?」
阿照大學畢業申請到美國學校的那年他從工廠退休,媽媽原本希望阿照先上班賺到錢才出國,沒想到他反而鼓勵她說念書就要趁年輕、一鼓作氣,說他的退休金可以拿去用,「不然最後說不定被那個王八蛋找各種理由拿去敗光光!」他說:「女兒哪天拿到美國學位,至少我臉上也有光。」 阿照記得那天她跟他說:「爸爸……謝謝!」不過,才一說出口就覺得自己可恥,因為在這之前她不記得是否曾經這麼叫過他。
美國回來後,阿照在外商公司做事。弟弟在她出國的那幾年好像出了什麼事,偷渡到大陸之後音訊全無,連幾年前媽媽胰臟癌過世都沒回來。孤孤單單的爸爸也沒給阿照增加什麼負擔,他把房子賣了,錢交給阿照幫他管理,自己住到老人公寓去。
阿照也一直單身,所以之後幾年的假日,他們見面、聊天的次數和時間反而比以前多很多。有一天阿照去看他,他不在,阿照出了大門才看到他坐計程車回來,說是去參加一個軍中朋友的葬禮;阿照陪他走回房間的路上他一直沉默著,最後才跟阿照說可不可以幫他買一個簡單的相機?說他想幫幾個朋友拍照,理由是:「今天老宋那張遺照真不像樣!」 後來阿照幫他買了,之後也忘了問他到底用了沒,或者拍了什麼?
去年冬天他過世了。阿照去整理他的遺物,東西不多,其中有一個大紙盒,阿照發現裡頭裝著的是一大疊放大的照片和她買的那部照相機;相機還很新,也許用的次數不多,更也許是他保護得好,因為不僅原裝的紙盒都還在,裡頭還塞滿乾燥劑並且罩上一個塑膠套。
至於那些照片拍的應該都是他的朋友,都老了,背景有山邊果園,有門口,有小巷,也有佈滿鵝卵石的東部海邊,不過每個人還都挺合作,都朝著鏡頭笑,就連一個躺在病床上插著鼻胃管的老伯伯也一樣,甚至還伸出長滿老人斑的手臂用彎曲的手指勉強比了一個YA。
阿照一邊看一邊想像著他為了拍這些照片所有可能經歷過的孤單的旅程……想像他獨自坐在火車或公路車上的身影、他在崎嶇的山路上躑躅的樣子、他和他們可能吃過的東西、喝過的酒、講過的話以及……最後告別時可能的心情。
當最後一張照片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阿照先是驚愕,接著便是無法抑制的號啕大哭。照片應該是用自動模式拍的,他把媽媽、弟弟、還有阿照留在家裡的照片,都拿去翻照、放大、加框,然後全部擺在一張桌子上,而他就坐後面用手環抱著那三個相框朝著鏡頭笑。
照片下邊就像早年那些老照片的形式一般印上了一行字,寫著:「魏家闔府團圓,民國九十八年秋。」 阿照說,那時候她才了解那個男人那麼深沉而無言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