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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小說] 《Y的悲劇》作者:艾勒里昆恩【推理、完結】

第十八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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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員警總局

    6月10日,星期五,下午5時整

    哲瑞-雷恩先生在那淒冷下雨的六月下午從黑特公館出來時,比他剛進去的時候看起來老了十歲。如果薩姆巡官在場,無疑他會納悶,為什麼顯然瀕臨破案的雷恩,似乎比處處碰壁時更加懊喪。這一點也不像他,他之所以看起來像只有四十歲,就是因為他很早就知道如何掌握自己的情緒,懂得將憂慮的心情轉化直到忘卻煩惱。然而現在,他看起來仿佛所有的穩健沉著和畢生建立的信心,全都無可挽回地破碎了,像個老人一樣地爬進汽車。

    他疲憊地對德羅米歐說,“員警總局。”然後跌坐在椅墊上。在駛往中央街那棟灰色大樓的整條路上,一種既哀傷又自覺有責任,一種了然事態嚴重的悲痛表情,須臾不離他的臉龐。

    然而,畢竟他還是他,登上員警總局的階梯時,原來的哲瑞-雷恩又回來了,愉快、和氣、冷靜,而且就各方面來說,都顯得相當自信輕鬆。在前廳輪值的副隊長認得他,派一名警官帶領他去薩姆巡官辦公室。

    今天似乎是個消沉的日子,他發現和人生一樣醜陋的巡官悶悶不樂地坐在旋轉椅上,愣愣地望著他肥厚的指頭間一根熄火的雪茄。當他看到雷恩時,面容似乎高興得亮了起來,熱誠地抓住雷恩的手。“太高興見到你了,什麼事,雷恩先生?”雷恩一隻手搖了搖,歎口氣坐下來。“有什麼消息沒有?這地方比陳屍所還要死寂哪。”

    雷恩點頭,“有個應該會引起你和布魯諾極大興趣的消息。”

    “真的啊!”薩姆驚呼,“可不是你已經發現——”他住口狐疑地看著雷恩,“你沒有追查皮瑞那條線索吧,是嗎?”

    “皮瑞的線索?”雷恩皺眉,“恐怕我聽不太懂。”

    “幸好,”巡官把熄火的雪茄戳進嘴裡,一邊沉思著咀嚼,“這次我們發現一件新鮮事,你知道我昨天把皮瑞放了。芭芭拉-黑特來攪局——她雇了一名大律師——畢竟……反正無妨,因為他隨時都會被盯著。”

    “為什麼?你仍然認為艾德格-皮瑞和這些案子有關聯嗎?巡官?”

    “你認為呢?別人會怎麼認為?要記得這是個騙局——皮瑞的真名是卡比安,他是露易莎的異母兄弟,他的父親是艾蜜莉-黑特的首任丈夫。好,當我把對他所知全盤托出時,他承認了,但是口風緊得像只蛤,我從他那裡就得到這麼多,但是我沒有罷手,我還挖得更深一點,你猜我找出什麼,雷恩先生?”

    “我一點也請不出來。”雷恩微笑。

    “那個湯姆-卡比安,皮瑞的父親和老女魔的第一任丈夫,是死於——”

    他突然住口,哲瑞-雷恩先生的微笑消失了,灰綠色的眸子一閃。

    “那麼你知道了。”薩姆咕噥。

    “不是調查得知的,巡官,但是我原來就確定知道,”雷恩頭靠在椅背上,“我瞭解你的觀點。艾德格-皮瑞,卡比安先生,是眼前一個活生生的論題,呃?”

    “嗯,為什麼不是?”薩姆盛氣淩人地說,“事實就是如此,不是嗎?艾蜜莉要對皮瑞他爹的死亡負責——間接地,當然,而且很可能不是蓄意的。但是她確實害死他,就好比拿刀把他捅死一樣,全是些骯髒事,可是現在我們有了動機,雷恩先生——是以前沒有的。”

    “那動機是……”

    “聽著,你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一個人的父親被繼母感染疾病致死……這,我可以瞭解,那個人會以餘生之力向她尋求報復。”

    “這是基本心理學,巡官,特別所牽涉的是如此殘酷的事情,確實如此。”雷恩一邊沉思默想,“我完全可以領會你的考慮,那個人既有動機又有機會,還有智慧足以執行高明的計畫。但是你沒有證據。”

    “那就是我們要追查的。”

    “同時,”雷恩又議論道,“我卻沒有辦法把艾德格-皮瑞想像成一個行動型的人。說他是計畫型的人倒是沒錯,可是對我來說,他似乎是那種在最後一刻面臨暴力時,會輕易退縮的類型。”

    “這些話對我太高深了,”巡官嘲弄地說,“聽著,雷恩先生,在這裡我們只是一群員警,我們不管一個人可能會做什麼,我們比較關心的,是事實顯示他當真做了什麼。”

    “我堅持認為,巡官,”雷恩平靜地加強道,“人類的行為純粹是其心理的延伸,你有沒有發現艾德格-皮瑞-卡比安先生有自殺的意圖?”

    “你是說自殺?怎麼會,沒有!他為什麼要幹這種傻事?當然,如果我們人贓俱獲……”

    雷恩搖頭,“不,巡官,如果艾德格-皮瑞殺人,按照他這個人的個性,他會馬上自殺。你記得哈姆雷特嗎,一個意志薄弱、搖擺不定的人,然而卻具有高度的智慧構築計畫,正當暴力和陰謀在他周遭如火如荼地進行時,他卻因自咎和自責在那裡舉棋不定,苦惱不已。但是記住這點:像他這樣遊移不定的人,當他果真付諸行動,他就胡殺亂砍,而後立即自殺。”雷恩哀傷地微笑,“我又犯了老毛病了,可是真的,巡官,仔細調查你這名嫌犯,他就像那種演到第四幕的哈姆雷特。第五幕的時候——劇情改變了,所以不能相提並論。”

    薩姆不安地把身子挪來挪去,“唉,好吧,就算這樣吧。重點是——你對這整樁事的看法如何?”

    “我認為,”雷恩突然笑了起來,“你在玩魔術哪,巡官。你怎麼會把皮瑞這樁理論又給挖出來呢?我以為你早把它拋諸腦後,追求另一個靈感去了,你還小心翼翼的,不讓我知道是什麼靈感呢。”

    薩姆一副害臊的樣子,“假裝我沒說過什麼靈感之類的話。我確實做了一些調查,但是沒有結果。”他機靈地反駁雷思,“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雷恩先生。”

    這次輪到雷恩退縮了,一抹憂鬱再次掠過他的面容,他的笑容幾乎全部消失,“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認為,巡官。”

    “你是說你束手無策了?”

    “我的意思是,這不是採取激烈行動的時候。”

    “噢……呃,我們對你非常有信心,雷恩先生,去看隆斯崔那檔事,確實證明你有破案的能力。”巡官抓抓下巴,“可以這麼講,”他有些尷尬地說,“布魯諾和我們全靠你了。”

    雷恩從椅子上跳起來,開始來回踱步。“拜託,不要,不要靠我什麼。”他的焦慮如此明顯,巡官一下目瞪口呆。“就當我根本沒有插手這個案件,你盡力進行吧,巡官,建構你自己的理論吧,拜託你……”

    薩姆的臉色陰沉起來,“如果你覺得如此,那又何必……”

    “昨天——你的那個靈感——沒什麼運氣,呃?”

    薩姆狐疑的眼色並未消除,“追蹤了一下,去見過米里安。”

    “啊!”雷恩緊接著應道,“那好,很好,那他告訴你……”

    “都是我已經從你那裡知道的事情,”薩姆有些不自然地回答,“約克-黑特抹手臂的那個香草玩意兒,所以你也去見過醫生,哼?”

    “呃——是,是,當然。”雷恩突然就著一把椅子坐下來,用手遮住眼睛。

    薩姆凝視他良久,十分疑惑,又十分惱怒。然後他聳聳肩。“好吧,”他勉強和氣地說,“你說你有消息要告訴布魯諾和我,是什麼消息?”

    雷恩抬起頭來,“我要給你一件非常重要的消息,巡官,我必須先得到一個承諾——你不可以問我是從哪裡得到這個消息的。”

    “好吧,是什麼?”薩姆咆哮。

    “這個,”他謹慎無比地說,仿佛每一個字都是精挑細選,“在約克-黑特失蹤以前,他正著手策劃一部小說的情節。”

    “一部小說?”薩姆瞠目以對,“那有什麼?”

    “可是這不僅僅是一部小說,巡官,”雷恩以幾近耳語的聲音說,“這是一個他期待有一天要寫出來,並且予以出版的故事,一個偵探故事。”

    一時間,薩姆像中了催眠似地坐在那裡瞪著雷恩,雪茄懸在他的下唇,右太陽穴上的血管像某種活物似地抽搐幾下,然後他像射彈弓一樣從椅子上彈起來,大喊:“一個偵探故事!”雪茄掉在地上,“嘖嘖,那真是新聞!”

    “是,”雷恩滿心沉重,“一個謀殺和偵查故事的大綱……還有一件事我應該告訴你。”

    薩姆幾乎聽而不聞,此時他努力集中精神,把兩隻茫然的眼睛轉向雷恩。

    “那就是……”

    “哈!”薩姆似曾相識地甩了甩頭,一下又精明專注起來,“什麼?”

    “約克-黑特小說裡的背景和人物都是真的。”

    “真的?”巡官喃喃地說,“此話怎講?”

    “約克-黑特直接從他自己的家人中取材。”

    恍若受到電擊一樣,巡官的大骨架痙攣了一下。“不,”他啞著嗓子說,“不,不可能,太過分了……絕對——”

    “對,巡官!”雷恩疲憊地說,“你聽了可感興趣?應該會感興趣。太了不起了,一個人虛構了一個下毒和謀殺的故事,然後事情開始在他自己家裡實際發生起來……那些事件,當真和小說裡純粹虛擬的每一步情節都相吻合。”

    薩姆吸了口氣,他的胸膛如波濤起伏。“你是要告訴我,”他以渾厚的男低音說,“黑特公館發生的每一件事——兩次毒害露易莎的陰謀,謀殺黑特太太,火災,還有爆炸——全都預先寫在白紙上,是從黑特的腦袋裡編出來,打算當做一個故事的?見鬼,不可置信!從來沒聽過這種事!”

    “不僅如此……”雷恩歎氣,“無論如何,就是這樣,巡官,我捎來的資訊的概略和要旨到此為止。”

    他起身,絕處逢生似地緊緊抓住他的手杖頭,眼裡有一種無助頹敗的神情,薩姆像頭野獸般來回踱步,搖頭擺尾,喃喃自語,他的腦中嗡嗡作響,一下臆測,一下放棄,一下決定……

    雷恩走到門邊停下來,連他舉止之間原有的年輕風采都不見了,他舉步蹣跚,他的背脊——原是如此挺拔強壯——竟也變得佝倭了。

    巡官忽然煞住腳,“等一下!你說不準我問問題。好吧,如果你有所隱瞞,想必有充分的理由,我不會追問。但是告訴我這點,每一個偵探故事裡都有一個罪犯,約克-黑特的罪犯是誰——在故事裡——如果他的角色都是來自他自己的家人?可以肯定,無論故事裡的罪犯是誰,一定和實際的罪犯不相同——因為太危險了,怎樣?”

    雷恩手握在門上,沉默地思索。“是,”最後他用毫無生氣的聲音答道,“當然你有權力知道答案……在約克-黑特的謀殺故事裡,約克-黑特的罪犯是——約克-黑特。”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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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姆雷特山莊

    6月10日,星期五,晚間9時整

    那晚,甚至連遠離塵世,向來最寧靜的哈姆雷特山莊,也變得令人惴惴不安了。雨仍舊不停地下,隨之而來的是陣陣穿透衣裳令人顫慄的陰寒。高聳于哈德遜河上,矗立於斷崖頂峰的哈姆雷特山莊,在層層灰霧籠罩下,其下空無一物,其上鬼魅的雲藹幽通縈繞,仿佛一座可怕的愛倫-坡式廢墟。

    那是個適合升火的夜晚,老奎西已經在雷恩起居室的大壁爐燃起一爐巨大的烈焰。屋裡暖和、舒適,用過簡單的晚餐之後,雷恩就倒在生毛皮的爐前地毯,閉上雙眼,火光在他眼瞼上跳躍。老駝背擔憂又膽顫地在房間進進出出。他的憂俱大半出自老到的察言觀色能力,他不時眯起眼觀察他的主人,隨著火花的跳動眨著眼睛。有一次他溜上爐前地毯,碰碰他主人的手臂,雷恩全無睡意若有所思的灰綠色眸子立刻睜得大大地看著他。“有什麼事嗎,雷恩先生?你人不舒服嗎?”

    “我很好。”

    在那之後,奎西退到角落的一把椅子上,一動也不動地傾身坐著,他的視線一刻不離躺臥在爐火前的靜止身影。

    九點鐘,亦即如此寂然不動一小時之後,那身影才挪了一挪,站起來,“奎西。”

    “是,雷恩先生!”老人立即跳起來,像狗兒奉承主子一樣,舌頭半吐,表情熱切。

    “我要進書房去,不要讓人打擾,明白嗎?”

    “是,雷恩先生。”

    “如果弗瑞茲-霍夫或柯羅普特金找我,說我已經睡了。他們正煩惱一齣戲,沒關係,我明早會見他們。”

    “是,雷恩先生。”

    雷恩拍拍老駝背的光頭,打一掌他的駝峰,催他出去,老奎西遲疑再三,才拖著腳步離開,雷恩隨即鎖上門,然後踏著肯定的步伐走向隔壁房間,他的書房。

    他走到雕花老核桃木書桌前,扭開桌燈,然後拉開一個抽屜。他抽出一疊紙張,上面抄錄了他從黑特家煙囪洞裡找到的那份發黃手稿的內容。坐進桌前的皮椅後,他攤開紙張,兩眼無神,面色陰沉。然後,慢慢地,凝神專注,一字一句地,開始研讀他那天下午匆忙抄寫的大綱。在沉靜的夜色中,那些字句似乎呈現出新的面貌。他全神貫注地沉溺其中……

    偵探故事大綱

    書名(預定):《香草謀殺秘案》

    作者:想個筆名。泰瑞小組?H.約克?路易士-帕斯特?

    場景:紐約市葛梅西公園?像我自己的房子。

    時間:現代。

    方法:第一人稱。我自己是罪犯。

    人物表

    約克(我自己)——Y。罪犯。受害者的丈夫。

    艾蜜莉——受害者。老女人。專橫人物。(一如真人。)

    露易莎——又聾又啞又瞎的女兒。(Y的繼女——有助動機。)

    康拉德——已婚的兒子,無子女,沒必要。

    瑪莎——其妻。

    芭芭拉——女兒。Y和艾蜜莉最年長的孩子。維持作家的身份。心理學上的嫌疑物件?

    姬兒——Y和艾蜜莉最年幼的孩子。女兒。

    崔維特——獨腳鄰居。對露易莎有愛意。(扯太遠了?)

    格利——兒子的生意夥伴。

    其他人物

    露易莎的護士、管家、司機、女僕、家庭醫生、家庭律師、姬兒的追求者?

    注意!給以上所有角色取假名!

    第一次罪行

    企圖毒害露易莎。

    事實:家中的成規,管家每天會準備一杯蛋酒奶給露易莎,于下午2時30分擺在餐廳的桌上。

    細節:某一日,Y(罪犯)等到管家把蛋酒奶放在餐廳桌上;然後,待無人看見,Y溜進餐廳,把毒藥番木鼈堿丟進蛋酒奶,再迅速溜回隔壁圖書室。Y是從他樓上實驗室的化學實驗品架子上第9號瓶取得毒藥番木鼈堿,他從該瓶子取了三片藥片。無人知悉此事。

    把毒藥放進蛋酒奶後,Y留在圖書室等候露易莎來喝蛋酒奶。

    正當露易莎一路走來,要進入餐廳時,Y從圖書室出來。就在露易莎要喝蛋酒奶時,Y進入餐廳,取起蛋酒奶,說蛋酒奶看起來不太對勁,啜了一口。Y立即身體不適。(Y設計此招使嫌疑落在周遭其他人身上。)

    注:這使每個人都以為有某人想毒死露易莎;然而一定不是Y,因為下毒的人怎麼可能喝自己的毒藥?並且這也避免露易莎真的被毒死——此點對整個陰謀非常重要。

    第二次罪行

    第二次“企圖”毒害露易莎,於此期間,老女人艾蜜莉,Y的妻子,被謀殺。

    時間:距第一次下毒七星期以後。

    細節:夜間,大約清晨四點鐘,每個人都還在睡覺,露易莎和艾蜜莉也在他們臥房中睡覺(母女兩人睡在同一間房間,各據一張單人床),Y第二次犯罪。

    這一次的點子,是在一顆梨子裡下毒,把它放在露易莎和老女人的兩張床之間床頭桌上的水果盅裡。使用梨子,是因為每個人都知道老艾蜜莉從來不吃梨子。在梨子裡下毒,會使情況看起來好像又有人想毒死露易莎,但是露易莎也不會吃那顆梨子。因為Y知道她從來不吃腐爛或者蛀蝕的水果,Y故意挑選(也許從廚房偷來)-顆已經腐爛的梨子把它帶進房間,梨子裡注射了滿滿一針筒的毒藥二氯化汞,毒藥是取自實驗室——168號瓶。

    Y從他實驗室鐵檔案櫃取得注射器,他在櫃子裡有一整盒的注射器。

    此外,Y進入露易莎的臥房以前,先偷了一雙康拉德夏季穿的白色舊鞋子。並且,當他在實驗室把注射器灌滿二氯化汞時(即半夜進入露易莎房間之前沒多久),他故意倒一些毒藥(168號瓶)在康拉德的其中一隻白鞋子上。

    行動:Y溜進露易莎和艾蜜莉的臥室。走到床頭桌,把這顆梨子放在水果盅裡。用鈍器打擊艾蜜莉的頭,殺死她。(這是陰謀的真正目的,但是情況會看起好像艾蜜莉是被誤殺,似乎是她在半夜醒來,兇手為了滅口不得不把她殺死。)

    注:殺死艾蜜莉是整個計謀背後的主要目的。

    毒害露易莎的行動,只是要讓警方以為露易莎是原定兇殺的物件。所以警方會只懷疑那些有動機殺露易莎而非艾蜜莉的人。在故事中,Y和露易莎非常友好,所以他不會被懷疑。

    假線索解說:“Y故意把二氯化汞倒在康拉德的鞋子上。他從臥房出來以後把鞋子放回康拉德的衣櫥。警方發現沾了毒藥的鞋子,這使他們懷疑康拉德是下毒的人,康拉德恨露易莎,這點眾所皆知。

    導引警方取得正確解答的線索:露易莎又聾又啞又瞎。這裡的點子是,當Y在殺害艾蜜莉時,露易莎醒來,聞到Y手臂上秘魯香油的香草味——嗅覺是她最敏銳的感官,此點幫助警方建立線索。她事後作證聞到香草味,主角偵探循線索追查等等,直至發現真相,原來Y是唯一帶有香草氣味的人。

    火災

    謀殺案次日半夜,Y放火燒實驗室(那同時也是他的臥房)。他先在實驗室中一張大桌子上留了一瓶二硫化碳(256號瓶),該化學品會在遇熱時爆炸。然後他點火柴燒自己的床。

    縱火的目的:縱火和緊接而來的爆炸,會使情況看起來像某人也有意圖謀Y的性命。這可以再增加另一條假線索,至少讓Y顯得無辜。

    第三次罪行

    謀殺案後兩星期,Y再次“企圖”“毒死”露易莎。這次他用一種叫毒扁豆堿的毒藥,是取自他實驗品架220號瓶的一種白色液體。露易莎每夜晚餐後一小時都要喝一杯脫脂奶,用眼藥滴管滴十五滴在她的脫脂奶裡。再一次,Y或者是引她注意脫脂奶不對勁,或者用某種辦法避免露易莎喝有毒的脫脂奶。

    目的:無論何時,這個計謀都無意造成露易莎死亡。老女人死後的這個第三次企圖,只是要繼續讓警方相信,兇手仍然想殺死露易莎,所以警方

    會調查那些有動機謀害露易莎而非艾蜜莉的人。

    一般注意事項

    (l)記得Y每一次都戴了手套,所以無論哪一次罪行,他都沒有在任何東西上留下指紋。

    (2)詳細擬定主要情節。

    (3)詳細擬定主角偵探最後如何破案。

    (4)Y的動機:恨艾蜜莉——她毀了他的事業——他的健康——控制並且毀滅了他……實在足以引發真實的凶案!

    最後這一句評語,與小說無關而且語帶譏苦,原稿上曾用鉛筆重重地刪掉(雷恩全然忠實按照原件抄錄);但是仍然可以辨讀得出。小說大綱以剩下兩點注意事項結尾。

    (5)務必喬裝所有角色的外貌,使他們看起來像虛擬的人物。如果使用筆名,而且角色全用假名,一般大眾應當不會認出是我家人。或許背景改其他城市,例如芝加哥或三藩市。

    (6)主角偵探的性格如何?是醫生,因為涉及香草和化學物品?Y的朋友?不是一名平常偵探。運用演繹法——智慧型偵探;也許具有福爾摩斯的長相,波羅的風采,E.Q.的演繹方法……使實驗室在調查中佔據顯著地位……借由實驗室瓶罐的編號擬出一條線索。應該不會太難(?)

    雷恩瘦削的臉孔緊繃著,疲乏地丟下約克-黑特毫無組織的偵探小說大綱,頭埋在兩手之間。於一片沉寂中冥思。

    就這樣過了十五分鐘,除了自己幾不可聞的鼻息,沒有一點其他聲響。

    最後他坐直身子,注視著書桌一角的日曆。他的唇微微蠕動。兩星期……

    他拿起一根鉛筆,以沉重、近乎絕望的筆劃,把六月十八日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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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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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屍所

    6月11日,星期六,上午11時整

    一股力量在逼迫他。像他這樣慣於嚴密自省和犀利解析周遭世界的人,竟也被這股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緒糾纏得束手無策。他既無法將之完全分析,也無法說明了事。理性在此派不上用場,這像一囊鉛筆壓在他的頸項。然而他又不能罷手不管。對這件事一定要追到水落石出——其結果會有多痛苦,只有他心知肚明。屆時又會如何……他內心頹喪不已,感覺胃部因哀痛與憂懼而痙攣起來。

    這天是星期六,太陽的熾焰照在河面上,他從林肯轎車下來,穿過人行道,沉重地踏上陳屍所老舊的石階。所為何來呢?為什麼不承認,他的本性太纖細敏感,不該涉足這種太不講道義良知的行業?在他舞臺生涯的高峰,他面臨過等量的羞辱和禮贊。他的頭銜從“世界一流的演員”到“身處新科技時代還在牙牙奉誦莎士比亞古董的過時老頭”,無所不有。這些他全一視同仁地接受,嘲諷或鼓掌,一概以尊嚴面對,畢竟,他是個明辨是非見識高遠的藝術家。無論那些出於新生藝術立場用心險惡的批評家說些什麼,他永恆不變的目標,他自認在完成一項有意義的使命的信念,都不會因之動搖。為什麼他不就這樣,在抵達完滿的事業最高峰的時候停下腳步?為什麼還來趟這趟混水?追凶緝惡是薩姆和布魯諾的事啊。什麼是惡?其實並沒有一種惡是純粹的,甚至魔鬼撒旦都曾經是一名天使。沒有真正的惡,有的只是無知或被扭曲的人,或者惡毒命運的犧牲者。

    他瘦削的腿不由自主地爬上陳屍所的階梯,不顧一切地迎向一個追究和求證的新使命,頑強地拒絕猶在腦海中的一片洶湧的掙扎。

    他在二樓上一間實驗室,視而不見地望著一排排整齊一致的玻璃和金屬器械,面無表情地唇讀殷格斯犀利的講課,觀望他雙手熟練的動作。

    等到下課,殷格斯扯掉橡皮手套,和雷恩熱誠地握手,“很高興見到你,雷恩先生,又發現了什麼嗅覺證據的小問題嗎?”

    哲瑞-雷恩先生靦腆地四望空無一人的實驗室。這個到處是蒸餾器、電極裝置、裝滿化學品玻璃瓶罐的科學世界!他這個外人,好事者,笨手笨腳的傢伙,他在這裡做什麼?他怎麼有辦法淨化全世界…他歎口氣說,“醫生,你能不能告訴我一種叫毒扁豆堿的毒藥資料?”

    “毒扁豆堿?沒問題!”毒物學專家笑容滿面,“這東西我們熟悉得很。它是一種白色無味、有毒的生物鹽——致命的毒藥,生物鹼科當中的爸爸級毒品。化學結構是C15H21N3O2——源自卡勒巴豆。”

    “卡勒巴豆?”雷恩呆滯地複誦。

    “毒扁豆堿的來源。卡勒巴豆是一種非洲豆科攀藤植物的種子,含劇毒,”殷格斯醫生解說道,“醫學上,它被用來治療某些特定的神經失調、肌肉僵直性痙攣、癲癡等等。毒扁豆堿是從這種豆子裡抽取出來的,老鼠,還有大約其他所有的動物,吃了都會致命。你要不要看個樣品?”

    “沒有必要,醫生,”雷恩從他口袋裡拿出一個包裹得十分緊密的東西,撕掉包裝和襯墊。那是他在煙囪秘洞裡找到,有白色液體的帶瓶塞試管。“這是毒扁豆堿嗎?”

    “嗯,”殷格斯沉吟著,把試管舉到亮處,“看起來是很像,等一下,雷恩先生,我做幾個測試。”

    他不發一言地專心工作,雷恩也不予打攪地旁觀。“確實是,”最後毒物學專家說,“無疑是毒扁豆堿,雷恩先生,毒力十足,你從哪里弄來的?”

    “從黑特公館,”雷恩語焉不詳地回答。他取出他的皮夾,翻翻找找,直到找到一張折疊的小紙片。“這,”他說,“是一份處方的副本,殷格斯醫生,能不能請你看一下?”

    毒物學專家接過處方,“嗯……秘魯香油……原來如此!你想知道什麼,雷恩先生?”

    “這處方合法嗎?”

    “哦!當然,複合性軟膏,用於治療皮膚疾——”

    “謝謝你,”雷恩倦怠地說,他連處方也懶得拿回來,“還有——你能不能替我做一件事,醫生?”

    “儘管說。”

    “以我的名義把這個試管送去員警總局,和黑特案的其他證物歸檔在一起。”

    “沒問題。”

    “這應該,”雷恩沉重地解釋,“存入官方記錄。這在這個案子裡具有生死攸關的重要性……謝謝你的熱心幫忙,醫生。”

    他握握殷格斯的手,轉向房門,毒物學專家以驚異的眼光送他緩緩離去。



第二十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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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薩姆巡官辦公室

    6月16日,星期四,上午10時整

    事情看似註定有個休止。這個以陰謀暴力開端的案子,毫無理由而似有目的,明目張膽的罪行一個接一個橫掃瘋狂的黑特家族,而今天突然一片死寂,好像經過長期的動力累積,在無意間撞上不可動搖的屏障,一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這是一個測試期。從雷恩訪問殷格斯醫生的實驗室以來,歷經六日風平浪靜。薩姆巡官一頭撞進了死胡同,昏頭轉向地團團轉,卻一無所獲。黑特公館看似恢復舊觀,也就是說,它的住民恢復他們往常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絲毫不受警方束縛,而事實上警方也無能為力。一整個星期,新聞界全是負面報導,如一家報紙說的,瘋狂的黑特家族,似乎毫髮未損地從“這場最新惡作劇”中脫身而出。“美國日漸增長的犯罪事件中,”一名新聞編輯語重心長地如此表示,“又一令人痛心疾首的例子。無論是守法的公民抑或不軌之徒,殺人不必償命似乎漸成風尚——而且還高枕無憂。”

    所以,事況呈現一片僵局,直到星期四早上,也就是黑特太太遇害後將近兩個星期,哲瑞-雷恩先生決定到員警總局拜訪一趟。

    薩姆巡官露出一整星期受盡壓力的模樣。他以幾近搖尾乞憐的態勢歡迎雷恩。“你好呀,老兄!”他大聲嚷嚷,“你這一陣子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我這輩子還沒有見到一個人像現在見到你這麼高興!有什麼好消息沒有?”

    雷恩聳聳肩,他臉上有下定決心的表情,但是情緒依舊十分消沉,“我這些日子欠缺的就是好消息,巡官。”

    “哈!老調,”薩姆說,撫著手背上一個舊傷疤,跌入憂鬱的思維裡,“沒有人有半點情報。”

    “據我所知,你沒有什麼進展。”

    “還用你說?”薩姆咬牙切齒地叫道,“我從那個偵探故事的方向著手,已經追到山窮水盡了。原來看起來像是這個案子最重要的線索。結果找到了什麼?”這是個無須回答的修辭性問句,可是巡官依然自己提供了答案:“什麼也沒有,那就是結果!”

    “你原來期待要找到什麼,巡官?”雷恩平靜地問。

    “當然我以為那可以指引我找到兇手!”薩姆喊道,眼裡怒火中燒,“可是我搞不出個頭緒來,這團爛攤子真是叫人厭惡透項。唉!”他鎮定下來,“這樣又跳又叫一點用也沒有……聽著,我來告訴你依我看是怎麼回事……”

    “請。”

    “約克-黑特寫了一部偵探小說,或者如你所說,小說的大綱,用他自己家的人物做背景,一樣的房子,還有其他等等。沒什麼原創性,呃?但是我不得不說,他可資適用的材料太豐富了,都是現成的。”

    “恐怕,我不得不指責黑特先生低估了他的材料,”雷恩喃喃地說,“他猜都猜不到會有這種可能性,巡官,如果他率先知道……”

    “嗯,可是他就是不知道,”薩姆咆哮,“所以他坐下來把玩這個小說的構想,自以為:‘好極了!我這麼有腦筋,我自己去寫東西——作者說故事,一堆胡言亂語——而且還把我自己寫成罪犯。’在故事裡,提醒你……”

    “很聰明,巡官。”

    “哼,如果你同意是這麼一回事,”薩姆咕噥,“現在,聽我說。等到他自己一命嗚呼——這點是他著手寫神秘小說時沒有料到的,我敢跟你賭!——於是來了一個人,發現他的計畫,就使用這個故事裡的計畫來指導自己進行一個真正的謀殺……”

    “正是如此。”

    “正是什麼!”薩姆大喊,“全是鬼扯,這雖然看起來好像說得通,其實一點也說不通!唯一勉強可以擠出來的一點意義,就是有人受到約克-黑特的想法暗示任何人都有可能!”

    “我想你對這當中的潛力估量過於保守。”雷恩說。

    “你這話什麼意思?”

    “算了。”

    “好吧,也許你比我聰明,”巡官很不高興,“所以我說這真是樁荒唐的案件,遵照一個偵探故事的大綱行事!”他抽出一條大手帕,狠狠的摁了三次鼻子,“這是個蹩腳偵探故事,告訴你。可是就某方面來說,它又幫了一個忙。真正的罪案裡有很多事根本無從解釋。所以我猜只要是我們沒有辦法解釋的,都可以怪黑持的情節設計不佳。”

    雷恩未置一詞。

    薩姆暴躁地接下去說,“還有一件事,”他用心地檢視一片指甲,“你知道,上星期你告訴我關於大綱這檔事的時候,我相當尊重你不要問問題的要求。不瞞你說,布魯諾和我非常敬佩你的能力,雷恩先生,坦白講——你有一些,我說不上來是什麼,可能是布魯諾和我都沒有的東西,我們心知肚明。要不然我們也不會任由一個外人這麼為所欲為。”

    “我十分感激,巡官。”雷恩低聲應道。

    “嗯。可是我並不是完全笨頭笨腦,”巡官緩緩地繼續說,“而且你也不要指望我的耐性持久不變。你只可能有三種方法發現那個大綱。一個就是你從某外挖出來,這點似乎不可能,因為我們早就先你一步把房子從頭到尾都搜過了。第二——你從兇手本人取得情報,當然那也不用考慮,理由很明顯。第三——你只是猜測,跟隨一個靈感。但是如果是這樣,你怎麼有辦法確實曉得在情節當中,約克-黑特是那名罪犯?所以這樣也不必考慮。我承認我被困住了,老天,我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哲瑞-雷恩先生挪了挪身子,歎口氣,他痛苦的眼神卻因所說的話讓人誤認為不耐煩。“這邏輯很糟,巡官,原諒我這麼說,但是我就是不能和你再多討論。”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同時,我有義務給你一個解釋。”

    他在薩姆的注視下起身,開始急切地踱起步來,“巡官,這是你偵辦罪案有史以來最獨特的一件案子。從去年初我開始對犯罪學產生興趣以來,我讀了無數舊案件的記錄,也隨時注意新近案件,以求自己熟悉這方面的進展。如果我告訴你,在整部犯罪調查史上,從來沒有一個比這件更——怎麼說——更困難、複雜、而且不尋常的罪案,你可以相信我此言不虛。”

    “也許,”薩姆怒聲應道,“我只知道這案子——難纏。”

    “這其中的複雜性難以理解,”雷恩喃喃地說,“它牽涉到不僅是罪與罰的問題,巡官。其錯綜複雜的因素還包括病理學,變態心理學,社會學與倫理學的問題……”他停下來,咬著唇,“還是不要做這種漫無目標的討論吧。黑特公館有沒有什麼新發展?”

    “一切依舊,看起來好像就要雨過天晴了。”

    “不要上當,”雷恩厲聲喊道,“還沒有雨過天晴,這只是一段空隙,交戰中的短暫停火……有沒有再發生下毒的事件?”

    “沒有。杜賓醫生,就是派駐在公館裡的專家,對每一滴吃食飲料都看得很緊,一點機會也沒有。”

    “露易莎-卡比安……芭芭拉-黑特決定了沒有?”

    “還沒有。康拉德露出真面目,他一直在慫恿那個可憐的女孩子放棄——明目張膽啊,簡直是,芭芭拉當然識破他的居心。你知道那個下流胚子竟然膽敢提什麼建議?”

    “什麼?”

    “他建議芭芭拉說,如果她拒絕照顧露易莎,他也會拒絕,然後等老崔維特船長接收工作時,他們可以一齊抗議遺囑無效!真是個寬宏大量的兄弟。一旦她應允,他就會出賣她,自己承攬照顧那個女人的責任。畢竟三十萬不是個小數目。”

    “其他人呢?”

    “姬兒-黑特照舊吃喝玩樂。照樣說她的老媽的壞話。又把格利收回來玩弄於股掌,把畢格羅一腳踢開。這——”薩姆陰險地說,“對畢格羅其實再好不過。可是他不這麼想——他怒氣衝天,尊嚴大損——整整一星期都沒在黑特家出現。情況就是這樣。很有希望,可不是?”

    雷恩的眼睛一閃,“露易莎-卡比安還睡在史密斯小姐的房間嗎?”

    “沒有,她還頗為通達事理。她搬回自己的房間,那地方已經清理過,史密斯小姐陪她過夜,睡老太太的床。我還以為她沒有那種膽量。”

    雷恩停止踱步,正眼面對巡官,“我在努力鼓起勇氣,巡官,想請求你再發揮更大的耐性和慈悲。”

    薩姆站起來,他們面對面站著——一個龐大醜陋,一個瘦高健美。“我不懂你的意思。”薩姆說。

    “我必須請求你再替我做一件事,可是不要問我為什麼。”

    “看情形。”薩姆說。

    “很好,你的手下還駐守在黑特公館內外?”

    “是,怎麼樣?”

    雷恩並未馬上回答。他搜尋巡官的眼色,他自己的眼裡則帶著童稚般的祈求之情。“我要你,”他緩緩地說,“撤掉黑特公館每一名駐守的員警和探員。”

    即使這麼習慣哲瑞-雷恩先生特立獨行的薩姆巡官,也沒料到會有一個如此驚人的要求。

    “什麼!”他大吼,“讓那個地方完全無人看守?”

    “是,”雷恩低聲說,“完全撤守,如你所說,這不但緊急,而且必要。”

    “包括杜賓醫生?為什麼,好傢伙,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那會讓那雙毒手有機可乘!”

    “那正是我的目的。”

    “可是我的天,”薩姆呼喊道:“我們不能這樣做!我們等於在邀請另一次襲擊!”

    雷恩平靜地點頭,“你抓到重點了,巡官。”

    “可是,”薩姆結結巴巴地,“總得有人在房子裡保護那家人,還有擒拿那個壞蛋啊!”

    “會有人在那裡。”

    薩姆目瞪口呆,仿佛突然開始疑心老演員是否精神正常。“可是我以為你剛剛說不要我們留在那裡。”

    “沒錯。”

    “呃?”

    “我自己會在那裡。”

    “噢!”薩姆一下換了口氣,他立刻深思熟慮起來,用心地凝視雷思良久,“我懂了,老招數,嘿?可是他們知道你是我們的人,除非——”

    “那正是我的意思,”雷恩有氣無力地應遵,“我不以原來的面目,而是以別人的身份出現。”

    “他們認識的某人,嗯,而且是不會引他們提防的人,”

    薩姆喃喃地說,“不壞,一點也不壞,雷恩先生,如果你真能騙得了他們。可是話說回來,這不是舞臺劇,也不是偵探故事,你想,你有辦法化妝得——我的意思是,這麼好,而不致——”

    “這是我必須冒的險,”雷恩說,“奎西是個天才。因為他知所收放,所以他的手藝高人一等,至於我本身……這不是我第一次插一腳,”他挖苦地說,然後束裝斂容,“好了,巡官,不要浪費寶貴的時間。你答不答應我的要求?”

    “呃,好吧,”薩姆遲疑地說,“反正無傷,我猜,只要你額外小心。我們遲早也要把小子們撤守的,不管怎麼說……OK,你說怎麼進行?”

    雷恩神采奕奕地問,“艾德格-皮瑞在哪裡?”

    “回黑特公館了。我們放了他,告訴他留在那裡直到我們結案。”

    “馬上通知皮瑞先生,藉口要再度質詢他,叫他儘快來這裡。”

    半小時以後,艾德格-皮瑞被奉為薩姆的上賓,緊張的目光在雷恩和巡官之間遊移。演員先生苦惱的面容已經不見,他雖然安靜,卻很警覺。他巨細靡遺地打量家庭教師,衡量他的身材,謹記他舉止和外表的每一個細節。薩姆坐在一旁,忐忑不安,愁眉不展。

    “皮瑞先生,”雷恩終於開口,“你可以替警方提供很大的貢獻。”

    “啊——是,”皮瑞語意含糊地回答,茫然的眼睛充滿思慮。

    “我們要撤掉駐守黑特公館的員警。”

    皮瑞一臉驚惶。“真的?”他喊道。

    “是,同時,我們必須留一個人在屋子裡以防萬一。”家庭教師驚惶的神色消失,臉上恢復思慮的表情。“當然,必須是一個能在屋子裡自由走動的人,而在觀察眾人的同時,又能夠不引起疑心。你瞭解我的意思?”

    “應該是——是吧。”

    “不用說,警方的人,”雷恩精神抖擻地繼續說,“不合適。我請你同意,皮瑞先生,讓我在黑特公館取代你。”

    皮瑞眨眨眼,“取代我?我不太瞭解……”

    “我手下有一位全世界最偉大的化妝師之一。我選擇你,是因為你是那一家人當中,唯一在體型上可能供我喬裝而最沒有被識破的危險。我們的體格和身高相似,而且長相不會相差太遠,至少你沒有什麼奎西無法在我身上複製的特色。”

    “哦,對,你是演員。”皮瑞含含糊糊地應道。

    “你同意嗎?”

    皮瑞沒有即刻回答,“呃……”

    “你最好答應,”薩姆巡官陰沉地插嘴。“你自己在這趟混水裡褲腳都還沒乾淨哪,卡比安。”

    怒火閃過那一雙溫柔的眸子,又熄掉了,家庭教師的雙肩一沉。“好,”他低聲說,“我同意。”



第二十二景-
-
    哈姆雷特山莊

    6月17日,星期五,下午

    一早,薩姆巡官開一輛黑色小轎車和皮瑞抵達哈姆雷特山莊,他說明,黑特一家以為皮瑞要被偵訊一整天,然後立即駕車走了。

    現在雷恩在自己的領地上,對周圍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便顯得意態從容。他和家庭教師漫步在莊園,愉快地談他的劇院,他的書,他的花園——除了黑特家,什麼都談。皮瑞受到周圍出奇優美的環境感染,整個人開朗起來。他深呼吸著醇酒般的空氣,踏入讓歷史重視的美人魚酒館,眼睛為之一亮,在寬闊靜謐的圖書館虔誠地檢視一本裝在玻璃箱裡的首部對開本莎士比亞集——全然忘我,仿佛換了一個人。

    雷恩安詳地帶領他四處遊賞。他的目光則每一分鐘都集中在這個人的表情、體態和舉手投足的每個動作。他研究皮瑞的嘴形和他開口閉口的樣子,他的姿勢,走路的形態,每一個動作的細節。午餐時,他注視皮瑞吃飯的習慣。奎西也亦步亦趨,像只畸形的小兀鷹鑽研家庭教師的頭部。在下午過了一半時,奎西一路興奮地自言自語,然後就不見了人影。

    下午他們繼續在廣大的莊園內閒逛;但是雷恩開始機靈地把話題轉到皮瑞身上。不久談話內容就變得非常攸關個人。雷恩挖掘這個人的口味、偏見、觀念和芭芭拉-黑特智識之交的重點和精髓、和黑特家其他成員的關係、兩個孩子的教學內容等等。在此期間皮瑞再度活潑起來,告訴他在何處找書,他對小男孩個別的教學方法,還有他在黑特家日常的例行工作。

    晚間用餐後,兩位男士到奎西的小實驗室去。那是個詭異的所在,皮瑞過去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地方像這種樣子。雖然裡面有現代化的設備,但卻散發出一勝古老的氣氛,看起來像中古世紀的刑拷房。其中一面牆上有一排架子,上面立著一列列的人頭——包括各種族裔和形態——蒙古人種、高加索人種、黑種人——各種相貌表情,無所不有;假髮——灰的、黑的、棕的、紅的、毛絨絨的、彎曲的、筆直的、乾枯的、油光光的、卷毛的——掛得滿滿幾面牆。工作臺上一大堆令人眼花繚亂的顏料、化妝粉、面霜、染髮劑、黏膠和小金屬器械。一架像縫紉機的機器,一座多面向的大鏡子,一台巨型的強光燈,還有黑屏風等等……打從踏入門檻開始,皮瑞的活潑生氣就消失了,舊有的恐懼和猶豫又回到臉上。這間實驗室似乎令他意氣消沉,把他帶回現實世界,他忽然變得沉默寡言手足無措。雷恩頓感焦慮地凝神觀察他,皮瑞不安地各處看看,牆壁上他碩長怪異的投影亦步亦趨地跟著。

    “皮瑞先生,請脫衣。”奎西的聲音在說,他正忙著在一座木制模子上給一副逼真的假髮做最後修飾。

    皮瑞靜默遲緩地從命,雷恩迅速脫掉自己的衣服,穿上皮瑞的衣褲,正合身,兩個人的體格恰恰吻合。

    皮瑞把自己裹在一件更衣袍裡,不住地顫抖。

    奎西東忙西忙。幸好臉部需要化妝的部分不多。雷恩坐在鏡前一把怪模怪狀的椅子上,老駝背動手工作。他生瘤結腫的手指仿佛在瞬間蒙受驚人的智慧,他對雷恩的鼻子和眉毛僅需稍作調整,面頰和下巴需要填高一些,眼部在瞬間就靈巧地修飾完畢,眉毛的顏色也染過了。

    皮瑞無言地旁觀,眼中萌生一股果決的光彩。

    奎西精神抖擻地指示皮瑞坐到凳子上,他研究皮瑞的發線和頭形,調整雷恩頭上的假髮,取出剪刀……

    兩小時不到,大功告成。哲瑞-雷恩先生起身,皮瑞一臉驚恐瞠目以對。他正面臨與自己對面相望的出奇、不可思議的經驗。雷恩開口說話了,從他嘴裡流出皮瑞的聲音——一模一樣的說話口形……

    “哦,上帝!”皮瑞忽然大喊,他的臉扭曲通紅,“不!不行。哦!我不准你!”

    面具瓦解,雷恩再度浮現,他眼裡帶著警覺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他平靜地問。

    “你太像了!這偽裝太……我不同意,我告訴你!”皮瑞跌坐在凳子上,他肩膀哆嗦著,“我——芭芭拉……這樣欺騙她太……”

    “你以為我可能洩底?”雷恩眼中帶著悲憐。

    “是,是,她會瞭解我是被迫的……可是用這種方法。不行!”家教跳下地,板起下巴,“你如果要假扮成我,雷恩先生,我就會被迫訴諸暴力。我不准你欺騙那個女人,”——他停下口,面色淒然——“這個我所愛的女人。把衣服還給我,求求你。”

    他扯掉更衣袍,向雷恩踏前一步,滿眼抗拒和決絕的鋒芒。原先張口結舌在旁邊觀望的奎西,嘶喊一聲,抓起工作臺上一把大剪刀,像頭猴子似地跳上前去。

    雷恩橫身一擋,溫和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可以,奎西……你說得對,皮瑞先生,完全對,今天晚上在我這裡做客,好嗎?”

    皮瑞口吃起來,“對不起——我沒有意思……要威脅你……”

    “我的價值觀受到蒙蔽,”雷恩沉穩地說,“除非我們讓黑特小姐參與這項秘密……不,還是這樣比較好,奎西,不要這樣瞪人家。”他費一番工夫取下假髮,把它放在張口結舌的老駝背手上,“把這留下來警惕我的愚蠢,和紀念這位紳士的豪勇行為……”然後,就在皮瑞眼睜睜注視下,雷恩改頭換面變了一個人。演員先生整裝肅容,眨了兩下眼,然後展露微笑,“你願意賞光參觀我的劇院嗎,皮瑞先生?柯羅普特金在給我們的新劇做預演。”

    等皮瑞穿好衣服,由法斯塔夫帶領去雷恩的劇院以後,演員先生立刻撤掉他無憂無慮的面具。“快,奎西!打電話給薩姆巡官!”

    警覺過來的奎西,大步趕向牆邊,瘦骨鱗峋的手指抓起一部電話,雷恩在他身後急躁地踱來踱去,“快,老頭兒,快,沒有時間了。”

    找不到巡官,他不在員警總局。

    “試試他家。”

    巡官的太太接電話。奎西緊急得哇哇叫,好心的太太很猶豫……似乎巡官正躺在安樂椅上打鼾,她不忍心把他吵醒。

    “可是這是雷恩先生的電話!”奎西拼命大喊,“很重要的事!”

    “哦!”像鼓鳴一樣刺激奎西老耳朵的語聲驟然停止,一會兒之後,線路那頭傳來薩姆那令人耳熟的咆哮。

    “問他的手下是不是已經撤離黑特公館!”

    奎西把話複述一次,聆聽著回音。“他說還沒有,今晚你一抵達他們就離開。”

    “還好!告訴巡官我改變主意。不喬裝皮瑞了。他的手下必須在公館留到明天,等我午前抵達,他們就馬上撤離。”

    薩姆質問的吼聲把電話筒震得嗡嗡作響。“他要知道為什麼,他說,他說他要知道到底在搞什麼鬼。”老駝背回話。

    “現在不便解釋。替我給巡官請個大安。然後馬上掛斷。”

    完全忘了自己僅著運動內衣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的哲瑞-雷恩先生,比手畫腳地對老頭子大喊:“現在打電話去米里安醫生家裡!你可以在紐約市電話簿找到他的號碼。”

    奎西舔一下長得像竹片一樣的拇指,開始翻電話簿,“米……米……Y.米里安,醫生,是不是這個?”

    “對,趕快!”

    奎西撥了號碼。一會兒之後,一個女聲接電話。“請找米里安醫生,”他粗聲說,“這裡是哲瑞-雷恩先生。”

    他聽畢對方高亢的回答,棕色老皺的臉龐一片失望,“他不在家,她說。今天下午出城度週末去了,她說。”

    “啊,”哲瑞-雷恩先生沉著地應道:“度週末,呃?或許這樣也好……掛斷,卡利班,掛斷嗎,事情愈來愈複雜了,跟那位女士道謝然後掛斷。”

    “現在該怎麼辦?”奎西瞪著他的主人,一肚子不平地問。

    “我真的覺得,”哲瑞-雷恩先生意味深長地微笑著回答,“我有個更好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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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景-
-
    死者房間

    6月18日,星期六晚間,8時20分

    週六上午午前幾分鐘,哲瑞-雷恩先生的大轎車在黑特公館前的人行道分停下,下來的是艾德格-皮瑞和車子的主人。皮瑞臉色蒼白,但是意志堅決,從藍斯裡夫一路下來,他都未發一言,雷恩也不打擾他。

    一名刑警應鈴開門。“早,雷恩先生,你可回來了。皮瑞?”他說著向雷恩眨眼,家庭教師話也不回他就快步穿過走廊,爬上樓梯不見了人影。

    雷恩穿過走廊走向屋後。他暫停腳步,然後轉進廚房。不久之後他走出來,走向圖書室。康拉德-黑特在裡面,正在書桌上寫東西。“啊,黑特先生,”雷恩熱誠地說,“我聽說你的麻煩就要結束了。”

    “怎麼說?那是什麼意思?”黑特馬上抬頭驚疑地問。他兩邊眼睛下各有一道深色的黑眼圈。

    “我聽說,”雷恩邊說邊坐下來,“今天早上禁令就要解除了,警方終於要撤走了。”

    黑特喃喃應道:“哦!也該是時候了。總之,連值得咒駡一聲的成果也沒有。從兩個禮拜前發現我母親遇害到現在,還在原地踏步。”

    雷恩扮個苦臉,“我們並不是完美無瑕,你知道……呀,他們來了。早安,墨修。”

    “早,雷恩先生,”墨修大聲說,大象似的步伐踏進圖書室,“好了,先生,我們要走了。黑特先生!”

    “雷恩先生剛剛才告訴我。”

    “巡官的命令。我們要撤走了——只等午時的鐘一敲。抱歉,黑特先生。”

    “抱歉?”黑特複述,他起身惡聲惡氣地揮動兩臂,“走得好,全給我滾!我們終於可以享受一點寧靜了。”

    “還有隱私,”一個怨怒的聲音補充說,姬兒-黑特走進房間,“受過這麼多干擾,康拉德,我們真的可以安靜一下了。”

    四個派駐在屋子裡的人員——墨修、皮克森、克勞斯和一位黑髮的年輕人即派來檢驗飲食的毒藥專家杜賓醫生——全聚集在門口。

    “好吧,小子們,”皮克森說,“我們走吧。我有個約會呢,呵,呵!”他震撼屋宇地連聲大笑,然後就在半途上一嗆,笑聲像變戲法一樣突然中斷。他兩眼發直地瞪著雷恩的座位。

    所有人都轉頭看。雷恩先生軟趴趴地倒在椅子上,兩眼緊閉,面無血色——昏迷了。

    杜賓醫生即刻跳上前,皮克森張口結舌,“他就那樣突然僵起來!一臉通紅,嗆了一小口,然後就昏倒了!”

    毒藥專家跌跪在座椅旁,扯開雷恩的衣領,彎身把耳朵貼在雷恩胸脯上聆聽他的心跳,他臉色陰沉。“水,”他低聲說,“還有威士卡,馬上。”

    姬兒靠著牆,目瞪口呆;康拉德-黑特含糊地叨念幾句,從酒櫃取出一瓶威士卡;一名刑警跑去廚房,迅即帶一杯水回來。杜賓醫生用力扳開雷恩的嘴,灌了一大口酒到他喉嚨裡;取水來的刑警,熱心過度地把滿滿一杯水整個都往雷恩臉上潑去。

    效果立見。雷恩喉嚨咕嚕作響,露出眼白,兩眼狂亂地滾動,隨著嗆喉的威士卡下肚,不住地咳嗽起來。

    “笨蛋!”杜賓醫生兇悍地罵道,“你幹什麼——要他的命啊!過來——幫個忙……黑特先生,可以把他放在哪裡?必須馬上讓他躺在床上。心臟病突發……”

    “你確定不是中毒?”姬兒張口結舌。芭芭拉、瑪莎、兩個孩子、阿布寇太太,全都聞聲趕來。

    “老天爺,”芭芭拉震驚地說,“雷恩先生怎麼了?”

    “有沒有誰拜託幫個忙?”杜賓醫生氣喘吁吁,奮力要把雷恩軟趴趴的身體從座椅上抬起來。

    走廊上傳來一聲怒吼,堵在門口的人全都散開,紅發的德羅米歐從中沖進來……

    不到十五分鐘,房子裡又恢復平靜。杜賓醫生和德羅米歐把有氣無力的雷恩抬上三樓的客房。三名探員兀立四顧,心神不定,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最後,眼看既沒有撤銷前令的指示下來,就一齊走出公館,任由雷恩和黑特一家自理前途了。畢竟,心臟病突發和謀殺案並無關係。

    其餘的人蜂擁在客房緊閉的門外。從外面什麼也聽不到,突然門打開來,德羅米歐火紅的頭探出來,“醫生叫你們都離這裡遠一點,不要製造噪音!”

    門喀噠一聲關起來。

    所以他們慢慢地都走開了。半小時以後,杜賓醫生出現,走下樓。“要完全的安靜和休息,”他通告他們,“並不嚴重,但是一兩天之內絕對不能移動。請不要打擾他,他的司機會陪他並且照顧他,直到他能夠離開為止。我明天會回來——到時他就會好多了。”

    當晚七點半,哲瑞-雷恩先生著手進行因他“心臟病發”而製造機會的任務。鑒於社賓醫生的諄諄告誡,沒有一個人敢接近“病房”一步。沒錯,芭芭拉曾私下打電話到米里安醫生的辦公室求診——可能出於某種莫名的不安——可是當她一聽說醫生出城去了,也就沒有再做進一步的舉動。

    德羅米歐安坐門內,享受著雪茄和雜誌,他發現這個下午過得也不算不愜意,至少就雷恩臉上的緊張表情判斷,他是比他的老闆過得舒服多了。

    六點鐘時,芭芭拉吩咐阿布寇太太準備一盤清淡的食物送去客房,德羅米歐以蓋爾人的豪邁之氣欣然接受,他表示雷恩先生正在調養,然後就當著阿布寇太太老大不高興的臭臉把門關上。過了不久,史密斯小姐本于職業良知過來敲門,探詢有無需要她服務之處,德羅米歐和她討論了五分鐘病情,最後她發現自己只能一味盯著門板,雖然談話還算愉快,可是顯然是被拒絕,便搖著頭走開了。

    七點三十分,哲瑞-雷恩先生起床,輕聲和德羅米歐談了幾句,便站在門後。德羅米歐打開門先探頭張望。走道空無一人,他把門在身後合上,走下廊道。史密斯小姐的房門開著,裡面沒人,實驗室和幼兒室的門都關著,露易莎-卡比安的房門大敞,德羅米歐探查房內確實無人,便迅速返回客房。

    一會兒之後,哲瑞-雷恩先生躡足穿過廊道,快步進入死者房間。

    他毫不猶豫地打開衣櫥門溜進去,從裡面把門拉合,但留一個足以觀看房內的縫隙。走道、整層二樓和房間本身,皆一片寂靜。房間很快就隨天色變暗,衣櫥裡十分窒悶,雖然如此,雷恩仍朝一堆女人衣物裡藏得更深,竭力保證呼吸,準備好度過這漫漫長夜。

    時光一分一秒地流逝。偶爾德羅米歐弓身來到客房門後,聆聽走道和樓下傳來模糊的聲響;雷恩則連這點對外界的知覺都沒有,這裡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人進來他藏身的房間。雷恩依他的夜光錶得知時間是七點五十分,外面第一次傳來有人走動的跡象。他身子一僵,直覺地戒備起來。

    突然房間大亮,他猜想電燈開關是在衣櫥左邊房門右邊的視線之外,因此他看不見進門的訪客。但是懸疑為時不久,史密斯小姐的肥胖身材掠過他的視線,她粗重的步伐穿過地毯,轉向兩張單人床之間。現在燈光大亮,雷恩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房間已經被徹底清掃、通風、整理過,所有犯罪的痕跡都清除盡淨。

    史密斯小姐走到床頭桌旁,拾起露易莎-卡比安使用的點字板和方塊。她轉過身來,雷恩看見她的臉龐。她看起來很疲倦,寬大的胸脯隨著歎氣起伏了一下。她沒有再進一步做什麼,就離開了雷恩的視線步向房門。一會兒燈光熄滅,雷恩又置身於一片漆黑中。

    他松了一口氣,擦拭汗津津的額頭。

    八點零五分,死者房間來了第二名訪客。燈光再度大亮,雷恩看見阿布寇太太高大衰老的身影穿過地毯。那女人氣喘如牛,雷恩判斷是爬樓梯所致,她做了一個不高興的表情,掛一搓頸背,然後轉身走出去。

    然而這次——雷恩呢喃了幾句不成樣的禱辭,感謝大大小小各方神祗保佑阿布寇太太粗心大意——燈沒有被關掉。

    再下來事情幾乎是緊接著發生的。恰好四分鐘以後,也就是八點零九分,雷恩意識到房門對牆的一扇窗戶,原來毫無動靜的百葉窗拂動了一下,他不禁緊張起來,把身體彎得更低,屏氣凝神,把櫥門的縫隙開大一點點,兩眼緊盯著窗戶。

    原來全部放下的百葉窗突如其來地被拉起,他看見那個他所等候的人,匍匐在俯視花園貫穿整個二樓外牆的外窗臺上。那個人滯留在那裡幾秒鐘,然後很快地跳進房間。雷恩看見原先關著的那扇窗戶,現在已經打開來。人影迅即向房門的方向躍過去,脫出雷恩的視線,然而他很肯定訪客是去關門,因為那個人瞬間又折回來,而燈依舊亮著。人影接著向壁爐的方向過去,雷恩只能勉強看到一部分。那人稍稍彎下身一閃而逝,接著看到兩條往上一提的腿,然後就不見了蹤影。雷恩心臟狂跳不已地等著。

    幾秒鐘以後,人影重現,手上拿著雷恩留在磚後秘洞的白色液體試管和藥水滴管。

    那位訪客穿過房間跑向床頭桌。兩眼炯炯有光,手向那杯脫脂奶伸過去……藏身衣櫥的雷恩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短暫的躊躇……然後,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那人拉開瓶塞,把整個試管裡的東西一古腦兒都倒進阿布寇太太送來的脫脂奶裡。

    其動作如此之快……那人一躍跳回窗邊,迅速張望一眼花園,翻過窗臺——窗戶和百葉窗全都又被拉下來。雷恩注意到,訪客讓百葉窗比原來稍微拉高一點……他在衣櫥裡歎了一口氣,伸展一下兩腿,面色凝重。

    整個過程不超過三分鐘,雷恩看一下腕表,現在正好八點十二分。

    中場……平靜無事,百葉窗連動都沒動一下。雷恩又抹了抹額頭,汗珠沿著身體滴進衣服裡。

    八點十五分,直覺告訴雷恩,有人來了。兩個身影一時遮蔽了亮光穿過他的視線——露易莎-卡比安,就如她平時在屋內外各處走動一樣,步履緩慢而有自信,史密斯小姐尾隨于後。露易莎毫無遲疑地走向自己的床,坐下,交叉兩腿,然後機械式的,仿佛這是每晚的例行公事,手伸向床頭桌,抓住那杯脫脂奶。史密斯小姐似有似無地微微一笑,拍拍她的面頰,然後向右邊走去——到浴室去,雷恩知道,他記得房間的格局。

    讓雷恩凝神注意的不是露易莎,而是闖入者逃出去的那扇窗戶。正當露易莎把玻璃杯舉向後邊,雷恩看見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一張幽靈般的臉孔,緊貼在百葉窗沒有遮到的窗玻璃上。那張臉緊張又蒼白,聚精會神到近乎駭人……

    而露易莎平靜如常,臉上無知可人的表情無絲毫變動,她把玻璃杯裡的脫脂奶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起身,開始寬衣。

    在這一刻,雷恩兩眼因緊迫盯人而發痛。他敢信誓旦旦地說,窗戶上那張臉,先是露出不可思議的訝異表情,而後緊接著一臉令人悚然的失望。然後那人像玩具似地一彈,消失了蹤影。

    趁著史密斯小姐還在浴室裡梳洗,雷恩躡手躡腳地踏出衣櫥,溜出房間。露易莎連頭都沒轉一下。



第二十四景-

   實驗室

    6月19日,星期日,下午

    周日早上,哲瑞-雷恩先生覺得人比較舒爽——比前一天好太多了。雖然如此,德羅米歐仍向似乎是房子裡唯一關心雷恩的人——芭芭拉-黑特,稟報雷恩先生早上和下午一段時間,還要留在客房休息,能不能請黑特小姐囑咐大家不要打擾?

    黑特小姐應允,哲瑞-雷恩先生不會受到打擾。

    十一點鐘,杜賓醫生來訪,和“病人”閉門會面,十分鐘以後出來,報告“病人”大體已恢復健康,隨即告辭。

    午後不久,雷恩重複前一晚的神秘調查行動。就算真的生病,他的臉色應該也不至於這麼難看,他形容枯槁,昨晚一夜不眠。德羅米歐給他信號,他快步地溜上廊道。然而,這趟周日偵察之旅的目的地不是死者房間,反之,他迅速潛入實驗室。他早有策劃,一進門馬上躲進房門左邊的衣櫥,並且將櫥門預留一個視覺良好的空隙,他再度沉著靜候。

    表面上看來這個行動既瘋狂又微不足取。彎腰駝背地躲在一個又黑又悶的小空間,既難喘息,發酸的眼睛還得不斷監視縫隙——無休無止地等候,幾個小時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沒有人進來實驗室,也沒看到絲毫動靜。

    這一天似乎無盡地漫長。

    無論他腦袋裡有什麼憤怒、沸騰、又令他備受煎熬的想法,他絕不允許自己有一秒鐘的鬆懈。終於,下午四點鐘時,他的守候有了結果。

    他第一個直覺,是有個身影打從他視野不及的房門方向過來,瞬間掠過他的視線。當然,雷恩並不能聽見開關房門的聲音。長時守候的倦怠頓時消弭,他的眼睛緊緊盯住縫隙。

    那是前一晚的闖入者。

    那人毫不猶豫,身影馬上往房門左邊壁架的方向走去,止步的位置和雷恩如此靠近,雷恩可以聞見對方喘息氣味。

    那人雙手舉向一層較低的架子——取下殘留未破的罐中的一瓶,隨著瓶子下移。雷恩看見紅簽上的白字:毒。清清楚楚。此時闖入者稍作停頓,無言地檢視手上的擄獲物;然後,在緩緩巡視房間一番之後,使走向被掃到房間靠窗左邊角落的一堆碎玻璃那裡,撿出一個沒破的小空瓶。連拿到水龍頭底下清洗的手續都免了,闖入者逕自把小瓶子灌滿毒藥,把瓶塞蓋上,把從壁架取下的那瓶毒藥放回架上,然後躡足朝雷恩的方向走來……一瞬間,雷恩正眼凝視那雙熱火中燒的眼睛……然後,那雙眼略過他面前,走向房門。雷恩以令人疲憊的姿勢屈坐良久,然後,爬起來,迅速從衣櫥踏入實驗室。房門關著,闖入者杳無蹤影。

    他也沒到壁架去查看到底對方偷了什麼毒藥。他僅一味靜靜地站著,像一個承負了千斤重擔的老人,茫然地注視著房門。

    然後,痛苦消逝了,他又是原來的雷恩,只是有點蒼白,有點佝僂,倒像是一位剛從心臟病復原的人。他跟隨闖入者的路線,雖然有點虛弱,但是信心十足地離開了房間。

    員警總局,夜。

    總局裡很安靜。已經下班了,除了值夜的員警,走廊上空無一人,布魯諾檢察官大聲步下走道,撞進門牌上寫著薩姆巡官名字的房間。

    薩姆坐在他的辦公桌旁,在一盞桌燈下閱覽罪犯相片總簿。

    “怎麼樣,薩姆?”布魯諾喊道。

    薩姆眼睛都沒抬一下,“什麼怎麼樣?”

    “雷恩!有消息沒有?”

    “什麼也沒有。”

    “我很擔心。”布魯諾吼道,“你不應該答應這種瘋狂的主意,薩姆,撤銷對這些人的保護可能釀成悲劇……”

    “哦,到別的地方去叫賣你的人身保護令吧,”薩姆咆哮,“我們有什麼好損失的?雷恩好像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麼,而我們根本一點主意也沒有。”他把相簿摔到一邊,打起呵欠,“你知道他的脾氣——不到全然確定絕不開口,隨他去吧。”

    布魯諾搖頭,“我還是覺得這樣做很不聰明,萬一有差錯……”

    “嘿,聽著!”薩姆大吼,一雙小眼睛窮兇惡極,“我煩惱的事情還不夠多嗎,還得在這裡聽老太婆羅裡-嗦——”

    他咬住唇,嚇了一跳。桌上的一雙電話鈴聲大作。布魯諾緊張起來。

    薩姆抓起聽筒。

    “喂,”他粗聲說。

    一陣亢奮的吱喳聲……薩姆一邊聆聽,一陣紅暈染上他的面孔。

    然後,一語來發,他砰一聲掛斷電話就沖出門。

    莫名其妙的布魯諾也只好跟著跑出去。



第二十五景-
-
    餐廳

    6月19日,星期日,晚間7時整

    這個下午,哲瑞-雷恩先生在房子裡四處閒逛,面帶微笑和家裡各個成員閒話家常。早先格利來訪過,雷恩也和他閒聊了一會兒,崔維特船長整個下午都在花園和露易莎-卡比安以及史密斯小姐閑混,其他人無所事事,沒精打采,似乎沒有辦法集中精神做任何正常的事,而且仍然互相半提防著。

    值得注意的是,雷恩從頭到屋沒有坐下來過一次。他不停地走動,機警地提防,跟蹤,監視……

    傍晚差十五分七點時,他暗中對他的司機德羅米歐示意。德羅米歐溜到他身邊,他們耳語了幾句,然後德羅米歐溜出房子,五分鐘以後回來,臉上帶著笑容。

    七點鐘,雷恩坐在餐廳一角,和藹地微笑。桌上晚餐器皿已經羅列妥當,一家人以同樣倦怠、死氣沉沉的模樣陸續步入餐廳,就在此刻,薩姆巡官在布魯諾檢察官和一隊刑警陪同下,突然造訪。

    雷恩一邊起身和薩姆及布魯諾打招呼,臉上的笑容同時消失。這一瞬間,無人動彈,露易莎和史密斯小姐靜坐桌側,瑪莎-黑特和兩個小孩正要就坐,薩姆進來時,芭芭拉正好也從另一道門步入,康拉德在隔壁的圖書室,薩姆看見他舊習不改地在大灌黃湯,姬兒不在場,但是崔維特船長和約翰-格利都在,此時正站在露易莎座位後面。

    沒有人開口,直到雷恩低聲說,“啊,巡官。”然後眾人驚愕的表情才消退,漠然地各就各位。

    薩姆吼了一句問候,在布魯諾尾隨之下走向雷恩,向他陰沉地點頭。三個人退到一角,沒有人理會他們。餐桌上的眾人攤開餐巾,阿布寇太太進來,女僕維琴妮亞捧著一個沉重的大託盤蹣跚入內……

    “怎麼樣?”薩姆算是相當平靜地說。

    憔悴枯槁的神情又回到雷恩臉上。“就是這樣,巡官。”

    他僅回了這句話,一時間三人靜默無語。

    然後巡官吼起來:“你的手下——他剛才打電話給我——告訴我說你要放棄了,洗手不幹了。”

    布魯諾啞著嗓子問:“你失敗了?”

    “是,”雷恩耳語道,“我失敗了,我打算放棄,兩位先生,那個實驗……沒有成功。”

    薩姆和布魯諾都沒講話,只是一味盯著他。

    “我沒有辦法再做什麼,”雷恩繼續說,他似乎沉痛的目光落在薩姆背後某處,“我之所以通知你,是因為我要回哈雷特山莊,我不能不等你的手下再度駐守就離開——為了保護黑特一家……”

    “怎麼樣,”薩姆把同樣的話刺耳地又說了一遍,“所以你也被打敗了。”

    “恐怕是如此,今天下午我還滿懷希望,現在……”雷恩聳聳肩,“我開始相信,巡官,”他苦笑一下接著說,“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想去年那件隆斯崔案我不過是運氣好。”

    布魯諾歎口氣,“大勢已去,哀傷也沒用了。畢竟,我們也好不到哪裡去,你不必這麼難過。”

    薩姆沉重地搖頭,“布魯諾說得對,不要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你應該很滿意,知道有人和你作伴……”

    他突然住口,像只發育過度的肥貓旋過身去,雷恩滿目驚恐地瞪著薩姆背後的景象。

    事情發生得如此快,因此措手不及,他們連一口氣都還沒喘過來就結束了,如迅雷不及掩耳,如蛇齧般令人瞬間麻痹。

    黑特一家和他們的客人坐在餐桌四周,全嚇呆了。小男孩傑奇,原先還在敲桌子吵著要更多麵包,舉起他面前一玻璃杯的牛奶——桌上有好幾杯:傑奇面前一杯,比利面前一杯,還有露易莎面前一杯——貪婪地一口灌了一大半。玻璃杯從他指間墜落,霎時全身癱軟,僅僅當喉頭哽噎一聲時哆嗦了一次,其後傑奇就驟然僵直……垮在椅子上,跟著馬上砰一聲掉到地板。他們從麻痹中回過神來,立即跳上前去——薩姆和雷恩同時,布魯諾緊隨於後。其他人都被嚇傻了,張口結舌地凍結在座位上,叉子停在桌面和嘴唇間的半空,伸出去拿鹽的手靜止不動……黑特太太尖叫一聲,雙膝跪落在一動不動的嬌小軀體旁。

    “他中毒了!他中毒了!哦,我的天……傑奇,講話——跟媽媽講話!”

    薩姆粗魯地把她推到一邊,護住小男孩的下巴,他用力捏擠,直到嘴巴打開來,然後把一根手指探進男孩的喉嚨,一個微弱的咕嚕聲……“不准動,所有的人!”薩姆大喊:“叫醫生,墨修!他——”

    命令才發出一半,他臂中的小軀體只往前彈一下,然後就像一堆濕漉漉的衣服整個癱了。

    即使他瞠目結舌的母親也明白可見,小男孩已經斷氣了。

    相同地點,晚間八時

    樓上幼兒房裡,米里安醫生來回踱步——米里安醫生正好在悲劇發生前一個小時,才從他的週末之旅歸來。黑特太太歇斯底里地吸泣,半狂亂地把小兒子比利顫抖的身子緊抱胸前,比利哭他的哥哥——害怕地抓著他母親。黑特家人圍繞在靜止的小屍體床邊,無言,陰鬱,互相回避視線。門檻上站著一群刑警……

    樓下餐廳裡兩個人——薩姆巡官和哲瑞-雷恩,後者的眼裡充滿了痛苦,一勝病容——那種病容是連他的演技也無法掩飾的。

    他們都沒講話。雷恩疲乏地坐在桌旁,瞪著掉在地上。

    死去的男孩喝下最後一口蘇格拉底藥劑(指為誘使對方暴露真相而偽裝無知的“蘇格拉底反諷法”——譯)的牛奶杯;薩姆步聲如雷地踱來踱去,他面露憤怒,喃喃自語。

    房門打開來,布魯諾檢察官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一團糟,”他叨叨地念著,“一團糟,一團糟。”

    姆憤憤地瞪雷恩一眼,雷恩頭也不抬,僅呆坐著輕撥著桌布。

    “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檔幹事,薩姆。”布魯諾怒吼。

    “真他媽的!”巡官咆哮,“最氣我的是,他偏偏要在現在放棄,現在,為什麼,老兄,你現在不能放棄!”

    “我必須,”雷恩僅僅如此回答,“我必須,巡官。”他起身,生硬地站在桌邊,“我沒有權力再干涉。小男孩的死亡……”他舔一下乾燥的嘴唇,“不,我根本就不應該加入你們,請讓我走吧。”

    “可是雷恩先生……”布魯諾有氣無力地開口。

    “我沒有辦法再說什麼來自我辯解,我搞出一個最可怕的亂子,小男孩的死是我的錯,是……單單我一個人的錯。不……”

    “好吧,”薩姆低聲應道,怒火已經消弭,“你有權力要求退隱,雷恩先生。如果這件事有什麼叫人怪罪的地方,都會落在我身上,如果你要這樣一走了之,什麼也不解釋,也不指點一下你一直在追查什麼……”

    “可是我已經告訴你了,”雷恩毫無生氣地說,“我已經告訴你了。我錯了,就是這樣,錯了。”

    “不,”布魯諾說,“你不能這麼簡單地一走了事,雷恩先生,這裡頭還有更深一層的東西。當你要求薩姆把手下調開,留給你一個無障礙空間,你那時心裡……有個很清楚的主意……”

    “當時確是如此。”布魯諾突然驚悸地注意到,雷恩的眼睛黑了一圈。“我以為我有辦法防止進一步的陰謀,結果發現不能。”

    “所有這一大堆戲法,”薩姆吼著說,“你以前那麼斬釘截鐵說下毒是一個障眼法,都不是當真的,沒有多少是真話!”他咆哮一聲,兩手把面頰罩起來,“告訴你,這件事證明這裡發生的根本是一場批發式大屠殺,他們那群人,註定要被全部殺光……”

    雷恩哀痛地垂下頭,欲言又止,然後走向房門。他連帽子也沒拿。到了門外,他停步片刻,仿佛遲疑著是否要回頭,然後,挺了挺胸膛,走出房子。德羅米歐在人行道旁等他。半昏沉的夜色中,一群記者向他湧來。

    他甩脫他們,踏進車內,當轎車疾駛而去時,他的臉深埋在雙手之中。

TOP

幕後-

    先以嚴苛的審查眼光縱觀全域,

    然後決定你是否能否定他的功績。

    當老奎西在薩姆巡官和布魯諾檢察官尾隨下出現于過道時,哲瑞-雷恩先生正俯臥在池緣石塊的草地上,喂他的黑天鵝吃麵包屑。

    兩個人都看起來有點靦腆和退縮。奎西碰碰雷恩的肩膀,雷恩轉過頭來,他馬上跳起來,臉上有無限的驚喜。

    “巡官!布魯諾先生!”他喊道。

    “很高興見到你,”薩姆喃喃地說,像個小學童踟躇向前,“布魯諾和我來拜訪你。”

    “呃——啊——是的。”布魯諾說。

    他們手足無措地呆立在那裡。

    雷恩精明地打量他們。“陪我坐在草地上吧,”他終於說。他身著短褲和套頭毛衣,強健棕色的腿上沾著綠草,像個印第安人一樣盤腿坐下。

    布魯諾脫掉外套,解開衣領,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然後坐下,巡官先是猶豫,然後以奧林匹斯山的風雷之勢轟然落座。他們沉默良久。雷恩一意注視著池塘,還有過來叼水面一塊麵包屑的黑天鵝美妙的長頸。

    “呃,”終於薩姆開口,“真是……嘿!”他伸過手去拍拍雷恩的臂膀,雷恩轉頭看他,“我在講話,雷恩先生!”

    “是,”雷恩喃喃應道,“請說。”

    “我還是告訴你吧,”薩姆說,眨了眨眼睛,“我們——布魯諾和我,我是說——我們想問你一件事。”

    “問露易莎-卡比安是不是自然死亡?”

    他們嚇了一跳,面面相覷。然後布魯諾趨身向前。

    “是,”他熱切地說:“不知你有沒有注意報上的新聞,我們在考慮是不是要重開舊案……你認為如何?”

    薩姆沒說話,他濃眉下的目光緊緊注視雷恩。

    “我以為,”雷恩喃喃地說,“謝林醫生同意米里安醫生心臟衰竭的診斷。”

    “嗯,”巡官緩緩地說,“他是同意,總之,米里安一向就宣稱那個聾啞女的心臟不好,他的病歷上也是這樣記錄,但是我們不是那麼確定……”

    “我們認為,”檢察官說,“可能有什麼不留痕跡的毒藥,或者某種注射,足以引致死亡而又不啟人疑竇。”

    “可是我兩個月前就告訴你們兩位,”雷恩和氣地回答,又投了一把麵包屑在水面上,“我已經洗手不幹了。”

    “我們知道,”趁薩姆還沒來得及吼出口,布魯諾趕快說,“但是我們忍不住覺得,你一直握有一些證據——”

    他住了口。雷恩已經把頭轉開,那溫和的笑容仍然在唇上,但是他發綠色的眸子若有所思,視而不見地望著天鵝。過了許久,他歎口氣,轉回來面對他的客人。

    “你們想的沒錯。”他說。

    薩姆從草地上扯起一把青草擲在他的大腳下。“我就知道!”他大吼,“布魯諾,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他掌握了一些東西,我們可以用來——”

    “案子已經結束了,巡官。”雷恩平靜地說。

    兩人都愣住了,薩姆把雷恩的手臂抓得那麼緊,雷恩直覺地往後縮。“結束了?”他啞著嗓子喊道,“誰?什麼?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看在老天分上——上星期嗎?”

    “兩個月前就結案了。”

    一霎時,他們都沒有氣力說話。然後布魯諾大聲喘了一口氣,臉色發白;薩姆像個小孩一樣上唇不住顫抖。“你的意思是說,”最後薩姆低語道,“兩個月來,你緊閉尊口,任由兇手逍遙法外?”

    “兇手並沒有逍遙法外。”

    他們像兩具用同一個輪索拉起的傀儡戲偶,同時跳起來,“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雷恩用悲傷至極的聲音說,“兇手已經……死了。”

    一隻天鵝拍動黑絲絨般的羽翼,水花濺到他們身上。

    “請坐下,你們兩位,”雷恩說,他們機械式地服從。“一方面來說,我很高興你們今天來此,另一方面,又不儘然。此刻,我還不知道到底告訴你們是對是錯……”

    薩姆悶吼一聲。

    “不,巡官,我不是虐待狂故意逗你,看你受折磨,”雷恩嚴肅地繼續說,“這真的是一個問題。”

    “可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啊,看在老天爺的分上?”

    布魯諾喊道。

    “因為,”雷恩說,“你們不會相信我。”

    一滴汗珠滾下巡官的鼻子,沿著他厚實的下巴墜落。

    “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雷恩平靜地說,“如果,聽完我的話,你們其中任何一個人把我踢下水池,說我撒謊,幻想過度,精神錯亂”——他的聲音顫抖——“和瘋狂的黑特家族一樣瘋狂,我也不會責怪你們。”

    “是露易莎-卡比安。”檢察官緩緩地說。

    雷恩凝視他的雙眸。“不是。”他回答。

    薩姆巡官把手臂往藍天一揮。“是約克-黑特,”他粗魯地說,“我早就知道。”

    “不是。”哲瑞-雷恩先生歎了口氣,轉過頭去看他的天鵝,他於再度開口之前,又撒了一把麵包到水池裡——他的聲音低沉,清晰,又無限哀傷。“不是,”他重複說,“是——傑奇。”

    似乎整個世界都靜止不動了。微風突然消逝,眼前唯一移動的事物,是緩緩遊走的天鵝,然後,從他們背後遠遠某處,傳來老奎西在亞利歐噴水池追捕金魚的歡呼,咒語才頓時破解。

    雷恩回過頭來,“你們不相信我。”他說。

    薩姆清清喉嚨,想說話,說不出,又清了一次喉嚨。

    “不,”他終於說,“我不相信你,我沒辦法……”

    “不可能,雷恩先生!”布魯諾喊道,“根本是瘋話!”

    雷恩歎氣。“如果你們的反應不是如此,你們就不正常,”他喃喃地說,“然而,在結束這席話之前,我會說服你們兩位,正是十三歲的傑奇-黑特——一個小孩,一個才要開始青春期,就這方面來說,幾乎還算是個幼兒的小夥子——三次對露易莎-卡比安下毒,打擊黑特太太的頭部使其致死,還……”

    “傑奇-黑特,”薩姆喃喃自語,“傑奇-黑特,”仿佛借著複述這個名字,他可以從整個事件領悟出一點意義,“可是,一個十三歲的小毛頭孩子,不管怎麼說,怎麼有可能編造一個那樣的計謀,又付諸行動?簡直,這——這瘋了嘛!沒有人會相信的!”

    布魯諾檢察官深思著搖頭,“不要動怒,薩姆,你太激動了,否則你應該會知道那一點的答案,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子根據一個為他準備好的犯罪大綱照章行事,並不難想像。”

    雷恩微微頷首,若有所思地盯著草地。

    巡官像只魚瀕死掙扎。“約克-黑特的大綱!”他大喊,“現在我完全懂了。我的天,正是如此!那個惡魔小鬼……我還以為是約克-黑特——以為他沒死——還試圖追一條死人線索……”他全身震動地大笑,笑聲裡夾雜著辛辣和羞愧。

    “從來就不可能是約克-黑特,”雷恩說:“無論他是死是活,當然,他還活著的可能性不是沒有,因為屍身辨認並非絕對……不,兩位先生,是傑奇-黑特,而且從一開始就可能是傑奇-黑特,要我告訴你們如何——和為什麼嗎?”

    他們呆呆地點頭。哲瑞-雷恩先生往後仰身,躺在草地上,兩手交疊在頭底,向無雲的天空述說他不尋常的故事。

    “我要從,”他說,“第二次罪案調查著手——即艾蜜莉-黑特謀殺案。請你們謹記,一開始我並不比你們任何一個人知道得多,我沒有任何預設地踏入那塊處女地,我所見,並進而相信的,都純粹是觀察和分析的結果。現在我來給你們說明,我根據事實所做的推理——這推理讓我相信這個男孩子是所有事件的主犯,進而引導我找到約克-黑特悲劇性的大綱……

    “從一開始,這個案件就呈現不平常的困境,我們面臨的兇手實際上有一名證人,然而就表面上看來,這名證人所能提供的一切幫助,等於跟不存在一樣,一個又聾又啞又瞎的女人……一個既聽不見,也看不見,而且更錯綜複雜的是,還是一個不能說話的人。然而問題並不是全然無法克服,因為她所幸還具有其他知覺,一是味覺;二是觸覺;三是嗅覺。

    “味覺在這裡根本不算數,我們也沒指望用得上,但是觸覺和嗅覺就派上用場,而事實上也主要是基於露易莎曾經觸摸到兇手和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我才得以根據這些線索推斷出事實。

    “我已經向你們證明過,在露易莎-卡比安水果盅裡的梨子下毒,和謀殺隔床的黑特太太,是由同一個人所為。我也在先前的分析中向你們證明,毒害露易莎從來就不是有意的,這個計謀的唯一目的,是要殺死黑特太太。

    “好,由於下毒和殺人的是同一個人,所以無論露易莎那天晚上在漆黑的房間裡摸到的是誰——那一觸導致她昏迷——就是我們要追捕的物件。你們記得,露易莎是在挺直站立的時候摸到兇手的鼻子和面頰,她伸出的手臂正好和地板平行,亦即在她肩膀的高度。你,巡官,事實上抓對了線索。”

    巡官眨眨眼,臉紅起來。

    “我不懂……”布魯諾慢條斯理地開口。

    平躺的雷恩眼睛望著天空,沒看到布魯諾的嘴唇開合。

    他平靜地繼續說:“巡官,你馬上說,由碰觸兇手鼻臉的證人的既知身高,我們可以推算出兇手的高度。太高明了!在當時、當場,我就想,你已經逮到明顯的證據,真相,或者說近似的真相,很快就會出來。但是布魯諾先生提出反對意見,他說:‘你如何知道兇手當時不是彎腰屈膝?’——這是一個精明機警的意見,沒有錯,因為如果兇手確實彎腰屈膝,他的高度就會依彎腰屈膝的程度而有所不同,自然我們就無法推算他的身高。所以,沒有再進一步檢驗這個證據,你和布魯諾先生兩人就拋棄了這條線索。如果你繼續追這條線索——事實上,只要你低頭看一眼地板——你就能與我一樣,馬上得到真相。”

    布魯諾雙眉緊鎖,雷恩哀傷地微笑著坐起來,轉頭面對他們,“巡官,站起來。”

    “呃?”薩姆一臉惶惑。

    “請你站起來。”

    薩姆好奇地從命。

    “現在,踮腳尖。”

    薩姆不自在地把腳跟提離草地,踮著腳尖搖搖晃晃。

    “現在,仍然踮著腳尖,彎下身體——試著走路看看。”

    巡官笨拙地彎下膝蓋,腳跟離地,試著依令行事,他只顛顛倒倒地走了兩步就失去平衡,布魯諾笑起來——他看起來像只發育過度的鴨子。

    雷恩又微笑,“你這番嘗試證明了什麼,巡官?”

    薩姆咬斷一根綠草,對布魯諾咆哮。“別笑了,你這笑狼!”他吼著,“證明彎腰屈膝實在很難踮腳尖。”

    “非常好!”雷恩精神抖擻地說,“當然,就肉體上來說,可以辦得到,但是當一名兇手要離開他犯罪的現場,我們當然不考慮會有踮腳尖彎腰屈膝走路的。踮腳尖,有可能;但是不會又踮腳尖又彎腰屈膝。那樣很怪異,不是人的自然動作,而且沒有意義,事實上,妨礙速度……換句話說,如果兇手在露易莎-卡比安碰他的那一刻,正陪著腳尖要離開房間,我們馬上可以不考慮他同時還彎腰屈膝。

    “地板告訴我們一件簡單明瞭的事實。你們記得翻倒的滑石粉上的腳跡,從床到露易莎碰觸兇手的地點為止,都只有鞋尖印——順便一提,從那一點開始,兇手改變方向跑出房間,所有接下來的腳印顯示,不只有鞋尖印,還有鞋跟印,而且間隔大很多……”

    “鞋尖印,”布魯諾喃喃自語:“可能嗎?這麼說我豈不對這種事情太遲鈍了,我的記憶不是那麼清晰,的確是有鞋尖印嗎……”

    “是鞋尖印沒錯,”薩姆吼道,“閉嘴,布魯諾。”

    “這裡,”雷恩平心靜氣地繼續,“在只有鞋尖印的地方,有一點附加事實,每一個鞋尖印距離下一個鞋尖印大約只有四英寸遠。只有一個可能的解釋——兇手從打擊黑特太太頭部的床邊那點轉身以後,是踮著腳尖離開的——沒有鞋跟印。我再進一步證明他是踮著腳尖,因為連續的腳印之間只有四英寸的距離,這是在受限的區域中踮腳尖走路的正常距離……然後當露易莎-卡比安碰觸兇手時,他是直立的——不是彎腰的屈膝,記住——而且踮著腳尖!”

    “但是現在,”雷恩迅即說,“我們有一個計算兇手身高的基準了。讓我暫時打個岔。當然,我們可以看出露易莎-卡比安是屬於哪一種高度。在宣讀遺囑,全家人都聚集在一起的時候,也可以明顯地看出,露易莎和瑪莎-黑特兩人的身高一樣,還有,她們是家裡最矮的成人。後來在拜訪米里安醫生,參考他檔案裡的病歷卡時,我確定了露易莎的正確身高:她的身高是五英尺四英寸,但是我自己其實並不需要那個正確尺寸,當她在描述該晚的遭遇時,我就看出來,估量了她的身高。我當時估計她有多高——以我自己的高度來比較——並做了一個快速的計算。現在,請仔細地聽著。”

    他們專注地盯著他。

    “一個人從頭頂到肩膀的距離有多遠?嗯,布魯諾先生?”

    “呃——我不曉得,”布魯諾說,“不過,我不懂你怎麼有辦法精確地說出來。”

    “就是有辦法,”雷恩微笑,“每個人的尺寸會有差異,而且當然男人和女人又不一樣。我碰巧由某人得到這個知識,這是我從奎西那裡取得的一項資訊,他是我所遇過的人當中,對人頭的生理構造瞭解最多的……女人從頭頂到肩膀的距離,是介於九到十一英寸之間——我們就說,對平均身高的女人而言是十英寸吧,你可以由觀察一般的女人證實這點,甚至可以用眼睛估計。

    “很好,那麼!露易莎的指尖碰到兇手鼻子和面頰,馬上告訴我們一件事——兇手長得比露易莎矮。因為如果他長得和她一般高,她應該是摸到他的肩膀,然而,因為她摸到他的鼻子和面頰,所以他一定是比她還要矮。

    “我能不能更精確地得出兇手的高度?能,露易莎是五英尺四英寸——即六十四英寸高。她手伸的手臂到地板的距離,比她的身高少十英寸,那麼從兇手被露易莎碰觸的面頰到地板,也比她的身高少十英寸,或者說,從地算起五十四英寸。如果說兇手接近鼻子和面頰部位距離地板是五十四英寸,那麼我們只要估計兇手從鼻子到頭頂的大約距離,就可以得到他完整的身高。就一個比露易莎矮的人來算,那個距離大約是六英寸,因此,兇手的身高大約是六十英寸,或者說整整五英尺。但是兇手是踮腳尖站著,所以要取得他的真實身高,你必須減掉一個人踮起腳尖所增加的高度,我想你可以估算出來那大約是三英寸,換句話說,我們的兇手大概是四英尺九英寸高!”

    布魯諾和薩姆一副頭昏目眩的樣子。“我的天,”薩姆呻吟道,“我們還必須是數學家不成?”

    雷恩平靜地繼續,“另一個計算兇手身高的方法如下:假設兇手和露易莎的高度相同,如我剛才所說,她應該是會摸到他的肩膀,因為她的手臂是以肩平的高度直直伸出去,但是她摸到他的鼻子和面頰,這表示他的身高等於她的身高減掉他從肩膀到鼻子的距離,一般大約是四英寸,加上他賠起腳尖的三英寸——一共是七英寸,因此兇手比露易莎矮七英寸,後者我已經說過,是五英尺四英寸。那樣算起來兇手大約是四英尺九英寸——完全證實了我原先的計算。”

    “哦!”布魯諾說,“不得了,光靠一堆用眼睛做的估計,可以得出這麼確切的數字!”

    雷恩聳聳肩,“你好像覺得很難,無疑我的計算聽起來也好像很難,然而這實在是簡單得可笑……假設我給我的辯證留一點質疑的餘地,假設露易莎伸出去的手臂並非和地板恰好平等——而是比她的肩膀稍微低一點,或稍微高一點。記住,這高或低的差距不會很大,因為她是一個盲人,盲人在走路時最習慣的動作,就是把手臂直挺挺地伸出去,但是我們就算是提高或降低兩英寸吧,這顯然是一個很寬容的誤差了。那樣算起來,我們的兇手就介於四英尺七英寸和四英尺十一英寸之間,仍然是個很矮小的人……你們可能還不服氣——我看得出巡官的眼光仍不服輸——可能認為我對從鼻子到頭頂,或從鼻子到肩膀距離的估計太肯定。這些你們可以自行檢驗。但是無論如何,露易莎摸到踮著腳尖的兇手的鼻子,這件事實顯示他比她還要矮很多——光是這點,就足以讓我下定論:她摸到的人一定是傑奇-黑特。”

    他停下來喘一口氣,薩姆歎息,待雷恩一解釋,一切好像變得簡單得很。

    “為什麼會是傑奇-黑特?”一會兒之後雷恩接著說,“一個基本的解釋即足以說明。既然露易莎和瑪莎是全家最矮的成人——她和瑪莎的身高正好又相同——這點在宣讀遺囑全家聚集的時候顯而易見,因此她摸到的那個人不是家裡的成人。屋子裡的其他成人也在考慮之外:艾德格-皮瑞長得很高,阿布寇先生和太太也都高大,還有維琴妮亞也是。至於外人,如果犯案的人不是家裡的人呢?呃,崔維特船長,約翰-格利,米里安醫生——全是高個子,徹斯特-畢格羅中等高度,但是一個男人中等高度當然不至於比五英尺還低好幾英寸!兇手不可能是個全然陌生的外人,因為從犯案的種種因素看來,證明他對這座房子,對屋子裡不同人的飲食習慣,對四周的地形等等,都十分熟悉……”

    “我懂了,我懂了,”巡官不高興地說,“一直就明擺在我們鼻子底下。”

    “這次我不得不同意你的意見,”雷恩輕笑一聲說,“所以兇手只可能是傑奇-黑特,依我所見,大約正好是我算出來的高度——這點於我在米里安醫生處讀到他的病歷卡時得到精密的證實,他是四英尺八英寸高——我只差一英寸,如此而已……自然,不可能是小比利,除了這想法明顯的不合理以外,還因為他還太小了,不到三英尺高。另外一點:露易莎說她感覺是一個光滑柔嫩的面頰,一般人馬上會依此聯想到女人——和你們一樣,但是十三歲的男孩子也有光滑柔嫩的面頰。”

    “真要命。”巡官說。

    “所以,站在臥房那裡聽露易莎的證詞,看她演習前一晚的經歷——迅速地計算一番——我得到了結論。看起來,傑奇-黑特是前一晚的偷襲者,是他在他姑姑的梨子裡下毒,並且敲了他祖母頭部一記,導致她死亡。”

    雷恩停下來歎口氣,望著他的天鵝,“我馬上可以告訴你,但這個結論似乎太悖理太可笑了,我當下就把它拋棄。那個孩子是成人智慧程度的複雜計謀的編造者——而且還殺人?太可笑了!當時我的反應和你不久前的反應一模一樣,巡官,我恥笑我自己,不可能,我一定是哪裡弄錯了,否則就是有大人在背後指使那個孩子,我甚至還假想有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大人潛藏在暗處——一個幾乎像侏儒的人物——四英尺八英寸或九英寸。但是這太愚蠢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想。

    “當然,我沒有表露我的想法。當時如果我把我計算的結果透露給你們,一定會顯得很荒唐,我自己都不相信了,怎能期待你們相信呢?”

    “我開始看出——很多事情來了。”布魯諾喃喃自語。

    “真的嗎?”雷恩低聲問,“我想你還沒有看出一半——或四分之——布魯諾先生,即使以你全部的洞察力來說……怎麼回事呢?露易莎-卡比安聲稱她聞到兇手身上有香草味。香草,我對自己說,和小孩子並不矛盾,我探索所有我能想到的香草來源——糖果,蛋糕,花朵,還有其餘的,你們知道,沒有進展。我獨自搜遍房子,尋找可能的關聯,線索,仍然無所獲。所以最後我放棄與兒童相關的香草理論,把香草味往化學品方面想。

    “我從殷格斯醫生那裡發現,我發現約克-黑特的手臂曾經有過皮膚病,而且確實用過秘魯香油作為療方,我在實驗室裡發現有一瓶這種香油的記錄……約克-黑特!一個死人,他有可能沒死嗎?”

    “那就是我走岔的地方。”薩姆悶悶不樂地說。

    雷恩未予留意,“的確,有可能。認屍的結果並非絕對,我們只是假設撈起來的那具是他的屍體……但是——身高怎麼解釋呢?巡官,你最初對我談起找到屍體的事時,並未提及身高,即使那不是約克-黑特的屍體,而是他的欺瞞伎倆,他也應該會找一個和他自己身材大約相符的死屍,所以知道屍骸的身高對我會有幫助。但是我最後還是從米里安的病歷卡知道了約克-黑特的身高,是五英尺七英寸,所以露易莎摸到的不可能是約克-黑特——兇手比露易莎矮多了,至少也在五英尺以下……

    “那麼為什麼會有香草味呢?依邏輯推算,謀殺案那晚的香草味來源應該是秘魯香油,它是一種化學品,在兇手挑選毒藥的實驗室裡就有這種東西,它擺在架子上伸手可得,而且我找不出有其他香草味的來源……因此,雖然覺得案發當晚的秘魯香油味不可能由約克-黑特帶來,我仍追蹤這條線索,期望能找出一個解釋,為什麼會有其他人使用這種香油。我所能想到在案發當晚使用這種香油的唯一理由,是兇手刻意留下這條線索,期望警方能借而發現約克-黑特在過去使用過秘魯香油。但這又好像太愚蠢了——約克-黑特已經死了,抑或沒死?這問題在當時非常令人困擾。”

    雷恩歎氣,“下一步是實驗室。你們記得架子上瓶罐的排列方法嗎?一共有五層架子,每一層架子分隔成三段,每一段上面擺了二十只容器,每一隻容器依順序編號,一號始於最上層最左邊的第一段架子。你記得,巡官,我指出番木鼈堿的九號瓶,是在頂層第一段幾乎中央的位置。而且我們發現五十七號的氫氰酸,也在頂層,但是在第三,或者說右手邊的那一段。假使我不在場,僅由你跟我描述這個情形,我也會知道瓶罐的次序是由左到右貫穿整層架子,從第一段,而後第二段,而後第三段。除非是依照這種順序,否則九號瓶和五十七號瓶不可能擺在它們所擺放的位置……到此為止,沒有疑問。

    “秘魯香油,根據索引,是在三十號罐子——火災和爆炸以後,那個罐子不見了,但是依照我對這些容器順序的知識,我可以確切地說出來它原來是擺在什麼地點,因為每一段有二十個容器,而且其間沒有空隙,所以三十號應該是放在頂層中段的正中央……我已經查出來,瑪莎-黑特是家裡除了約克本人以外,唯-一名知道約克有皮膚病的成員,我把她叫來,她證實了這點:沒錯,她知道他使用一種軟膏——她不記得名稱——但是她知道那聞起來有香草味。當我問她那個罐子通常擺在那裡——我事先擺了一些作假的瓶罐在頂層中段——她走過去中段那裡,取下一個擺在三十號——秘魯香油——原來位置的瓶子……然而當時,我發現一件重要的事——一件和氣味本身一點關聯也沒有的事情!”

    “是什麼事?”薩姆巡官急著問,“我當時沒看見任何重大的事情發生。”

    “沒有嗎?”雷恩微笑。“那麼你欠缺我的長處,巡官。瑪莎-黑特如何取下罐子呢?她踮腳尖站著,勉強才能夠到罐子。那表示什麼?瑪莎-黑特,全家最矮的兩個成人之一,必須伸長了手,踮高了腳尖,才能拿到頂層的罐子。但是重點是——她站在地板上就能夠摸得到頂層的架子!”

    “可是那有什麼發人深省之處嗎,雷恩先生?”布魯諾皺起眉頭。

    “你馬上會明白。”雷恩的牙齒閃閃發亮,“你記得我們事先那一次調查實驗室嗎——火災之前——我們發現架子邊緣有兩個印記?兩個都是橢圓形——顯然是指尖留下的印記。第一個在第二層架子邊緣正對著六十九號瓶底下,另一個在第二層架子邊緣正對著九十號瓶底下。這些印記並未進一步延伸到整個架子的深處,而只出現在邊緣前半。現在,無論是九十號瓶或六十九號瓶,都和本案毫無牽連——前者裝硫酸,後者是硝酸,但是印記的位置有另一個重要性——正對第一個印記的六十九號瓶,恰好在九號瓶的正下方,換句話說,在往下一層的架子上,正對第二個印記的九十號瓶,則恰好在三十號瓶的正下方——也是往下差一層的架子。而九號瓶和三十號瓶都和本案有關——九號裝番木鼈堿,被用於第一次下毒,摻在露易莎的蛋酒奶裡面;三十號裝秘魯香油,兇手在黑特太太死亡當晚身上散發那種味道,顯然,這不純然是巧合……所以我的心思馬上跳到另一樣東西。那把三腳凳,依塵埃上的三點印記證明,它通常是擺在兩張工作桌之間,卻被發現放在中段壁架下方,而且凳子上有使用的痕跡——凳面有摩擦和不均勻的印垢。很顯然,如果只是坐在上面,不會造成這麼不均勻的塵垢,因為坐下來應該會留下一個平滑的臀印,或者把大部分的灰塵整個抹掉,不可能造成摩擦的痕跡……現在這把被搬離原位的凳子,記住,被擺在架子中段的三十號和九十號容器正下方,這一切代表了什麼?為什麼要使用這把凳子?如果不是用來坐,那麼是為了什麼?顯然是用來站,這樣就可以解釋摩擦和不均勻印垢的由來。但是為什麼站在凳子上?如此一來,故事就很明瞭了。

    “第二層架子邊上的指印顯示,有人試圖取得再上一層架子上的九號和三十號容器,但是卻夠不到,他的指尖只夠到第二層架子的邊緣。要拿到那些瓶子,這個人必須站在某個東西上面,所以凳子就被派上了用場。當然,這取瓶子的企圖想必是成功了,因為我們知道這些瓶子被使用過。

    “這帶給我什麼結論?帶給我以下的論點:如果某人在六十九號和九十號瓶子底下留下指印,那麼從留下指印的架子到地板的距離,必然就代表了這個人的高度——當然不是他的真實身高,而是他拉長,或者伸手的高度。因為如果你想取得某樣超出你手所能及的東西,你就會伸長你整個人的高度,自動踮起腳尖,並把手探出去到最大的垂直極限。”

    “我懂了。”檢察官緩緩地說。

    “是,瑪莎-黑特可以不必站在凳子上,只要站在地板就可以從頂層架子拿到罐子!這表示本案中的每一名成人,都可以不必使用凳子,只要站在地板,就可以拿得到頂層的秘魯香油,因為瑪莎和露易莎是本案中最矮的成人。所以那個在第二層架子邊上留下指印,然後站在凳子上取瓶罐的人,比瑪莎還要矮很多,而且也不是一名成人……矮多少?很容易計算。我借了你的尺,巡官,量了兩層架子之間的距離,發現從頂層架子到留有指印的下一層架子之間,正好差六英寸。我也置了架板本身的厚度,是一英寸厚。因此,留下指印的人,大約比瑪莎矮六英寸加一英寸再加一英寸(因為瑪莎的手探到罐子前一英寸高的地方)——也就是說,比瑪莎矮大約八英寸。而因為瑪莎和露易莎的身高相同,露易莎是五英尺四英寸,所以留下指印的人大約是四英尺八英寸高!

    “驚人而又斷然地證實了我原先的推算——再度指出,這是一名五十六英寸高的兇手,又指向傑奇!”

    一陣短暫的沉默。“我不敢相信,”巡官喃喃自語,“我真的不敢相信。”

    “不怪你,”雷恩沉鬱地回答,“我比原先更加鬱悶——一個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理論,竟然得到證實,但是事情實在太過分了。我不能再回避真相,傑奇-黑特不只在梨子裡下毒又攻擊黑特太太的頭,而且他還是那個拿番木鼈堿摻在蛋酒奶裡,又是取用秘魯香油的人……這一節都是兇手的傑作。”

    雷恩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我清點事實。到此毫不懷疑,雖然看似瘋狂,但十三歲大的傑奇確是我們要追緝的活躍罪犯。不可思議,但是也毫無疑問!然而他的謀略相當複雜——就某方面來說頗為聰明,而且不可否認地老成又睿智,無論如何早熟,也完全無法想像這個十三歲的小孩子,有辦法自己想出這樣一套方法。所以我可以毫不費力地這樣說,只可能有兩個解釋:其一,他只是一個成人運用的工具,這名成人想出計策,然後想辦法叫這個小孩付諸實行……但是這很顯然不對,大人可能拿小孩——這種最不可靠的物件,來當工具嗎?有可能,但幾率太小——這名成人要冒的險太大了,小孩子有可能因為不知事情輕重,或只是淘氣,或耍威風而洩露機密,或者有可能在第一次警方審訊時就受不了壓力而把真相全盤抖出。當然,小孩子不可能因為暴力威脅而三緘其口,但這似乎也說不太通,小孩子是最直率的了,而且從傑奇的一般行為看來,他不是那種會受恐懼脅迫的孩子。”

    “我對這點沒有意見。”巡官咕噥。

    “當然沒有,”雷恩微笑,“現在即使假設有個成人利用這個男孩子做工具,在執行策略上仍有一些顯然矛盾的所在,是成人不可能允諾的——成人絕對不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這些做法,我會在待會兒說明,處處指出這是出於一個孩童,而非成熟的心靈。基於這些矛盾,我拋棄了有個成人在指揮傑奇行動的理論。然而,我仍舊無法相信,這計策不是大人肇始的結果,所以面對一個這樣的問題:如何可能由一名成人策劃,由一名小孩實行——而他們兩人之間卻沒有共犯的關係?這只有一個可能的答案——亦即我兩項解釋中的另一項——這個小孩根據一部由大人創作的計畫行動,而那位大人完全不知道這個小孩子在跟隨他的計畫(否則他應該會馬上向警方透露)。”

    “所以那就是你如何追到那部大綱的由來。”檢察官沉思著說。

    “是,此時我覺得自己找對了方向。有沒有什麼線索指出誰是那部策略的成人創作者?有,其一,對毒藥能運用自如。這當然指向這群人裡的化學家,約克-黑特;另外一點,芭芭拉-黑特在早先的證詞中提到,她父親曾經嘗試小說寫作。我回想起來,怵目驚心,小說!然後,還有秘魯香油,只有約克-黑特一個人用這個東西……所有的徵兆都指向他,不管他是死是活。”

    雷恩歎口氣,伸了伸臂膀,“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說,我有兩條必須偵查的線索,巡官——而你顯得十分訝異?第一條是我曾經描述的香草氣味;第二條,就是我為了追究那部成人寫的策略去拜訪芭芭拉-黑特,從她那裡,我很高興發現,我對約克曾經致力寫一部偵探小說的臆測是正確的。處理犯罪的小說就是偵探小說,我知道一定是這種小說。除了黑特曾經說他在做大綱以外,芭芭拉對之一無所知。這麼說來,有可能存在這樣一部大綱!我相信,約克-黑特基於創作小說的意圖,至少曾經策劃一個謀殺策略的大綱;沒有料到在他死後,卻給小傑奇提供一個活生生的犯罪藍圖。

    “傑奇依照大綱行事。他會不會把大綱銷毀了?不太可能,按照兒童心理,他把它藏起來的可能性大於把它銷毀,至少,仍是值得動手尋找。如果他把它藏起來了,可能藏在哪裡?當然是在房子裡的某處。然而房子早就被搜查過了。並沒發現類似的東西。此外,我覺得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子——在這種喜好海盜、牛仔和印第安、流血暴力武打和惡魔與正義搏鬥的年紀——一定會選一個非常浪漫的地點來藏這部大綱。我事先已經發現這孩子進入實驗室的方法——經由煙囪和壁爐。我猜測這個相當浪漫的入口,同時也可以成為一個同等注意的大綱藏匿點,既然這似乎是一個很可能的地點,我便去搜索煙囪和壁爐的內部,發現在磚砌的隔牆上方,有一塊鬆動的磚塊,磚塊後面藏了大綱。這算起來也是合乎道理的,傑奇確信別人都不曉得這個出入兩個房間的奇妙辦法,把大綱藏在那裡,可以保證大綱不會被人發現。

    “就煙囪這件事來講,無疑這個孩子——頑皮搗蛋,乖張倔強,不服尊長——只因為他的妖魔奶奶禁止他去實驗室,所以他就搜遍了房子上下,刻意去找一個能夠如願以償的進口。正如一般兒童有時也會找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物,傑奇一定曾經在臥室這邊的壁爐探查搜索過,他看到那堵牆並非整個封到頂,就爬到那上頭,由此發現不必用門就可以進實驗室。然後他一定在實驗室裡東看西查,從檔案櫃我們發現空空如也的那個夾子裡,我猜,找到黑特自殺之前放在那裡的手稿。一段時間之後,可能就在他決定要把虛構的罪案付諸實行的時候,他把煙囪裡那塊磚頭弄松——也可能本來就是松的,他只是趁便利用把它當做藏物點……還有一件事:記住,從發現大綱到第一次下毒,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去思忖那部引人入勝的謀殺計畫,拼出艱深的字眼,瞭解其中的要旨,雖然無疑沒讀懂一半,可是也到足以明瞭如何行動的程度。因此,記住,發現大綱是在第一次下毒之前,然而是在約克-黑特死亡以後。”

    “只不過是個小孩子,”巡官喃喃自語,“所有那……”他搖頭,“我——媽的,我不知道要怎麼說。”

    “那就洗耳恭聽好了!”布魯諾粗暴地說,“繼續吧,雷恩先生。”

    “回到大綱本身,”雷恩繼續說,此時他已無笑容,“當我找到的時候,我不能把它拿走,傑奇會發現大綱不見了,而且我要讓他以為自己是個了不起的成功策上。所以我當場抄了一份,把原件放回去,我還找到一個裝滿白色液體的試管,我知道一定是毒藥,為了安全起見,我用牛奶取代——還有一個理由,等你們讀了稿子本身就會一目了然。”

    旁邊的草地上有一件舊夾克,雷恩伸手把它拿過來。

    “我已經隨身攜帶好幾個星期了,”他平靜地說,“一部引人入勝的檔,我想在我繼續之前,你們兩位先把它讀一遍。”

    他從那個夾克口袋裡拿出鉛筆譽抄的約克-黑特的大綱,交給布魯諾。兩位訪客求知若渴地一起閱讀,雷恩沉默地等他們讀完。當他們同樣沉默地把大綱交還時,兩張臉上都有恍然領悟的神情。

    “剛才我說,”雷恩把抄本小心放回以後,接著說,“在執行這個其實說起來算計老練的策略時,有一些很明顯幼稚的矛盾之處,我依照它們在調查中出現的順序,-一加以討論。

    “第一,毒梨子。暫時光不談有沒有殺死露易莎的意圖,無論動機是什麼,至少下毒的人就是要在梨子裡摻毒。我們發現用來注射毒藥的針筒掉在房間裡面。我們知道,那顆梨子一開始並不在房間裡,那是下毒的人帶進來的,換句話說,下毒的人帶一顆沒有毒的梨子進來,在他的犯罪現場施行下毒的手續。這多可笑!事實上,多麼幼稚!成人會這樣做嗎?由於有被揭發或干擾的可能,可以料想,這個犯罪行動應該是很倉促的。一個大人要想在梨子裡下毒,會在進入要放梨子的房間之前先把毒藥注射好,這樣就不必在每一秒鐘都十分寶貴、隨時都有可能被發現的情況下,還站在那裡進行把注射針插進梨子等等的工作。

    “確實,如果兇手是故意把針筒留在房間裡,那麼我就無法結論說,帶針筒進來的理由是要在房間裡面給梨子下毒,如此我也無法確知梨子是在房裡還是房外下的毒。然而暫且假設注射筒是故意被帶進來留在房間裡的,為什麼呢?只有一個合理的可能:要引起人們注意梨子被下了毒。但這未免多此一舉,我們已經證明謀殺黑特太太是預謀犯罪,不是意外!尤其是在這之前已經有過一次下毒的陰謀,梨子被下毒的事一定會被發現,因為警方會尋找下毒的跡象——事實上,薩姆巡官正有此舉。因此,所有的徵兆指出,注射器是無意間被留下來的,這表示,把注射器帶進房間唯一可能的理由,就是要用它在房間裡給梨子下毒……當我閱讀大綱時,這點得到了證實。”

    他再度從夾克口袋把大綱拿出來,打開,“大綱上實際是怎麼說的?它說:‘這一次的點子,是在一顆梨子裡下毒,把它放在……水果盅裡’等等,然後接下來說:‘Y……挑選……一顆已經發爛的梨子把它帶進房間,梨子裡注射了滿滿一針筒的毒藥’等等。以一個小孩子的心思來看,”雷恩把大綱丟在草地上,繼續說:“大綱講得很粗略,並沒有特別說明,應該在進入房間之前或之後在梨子裡下毒,而且也沒有指定要把針筒留在房間裡,就如任何成人的想法,黑特理所當然地以為,梨子會在帶進犯罪現場之前就下了毒。

    “因此,無論解讀這部大納指示的人是誰,是依照字面逐一解釋,在死者房間裡給梨子下毒……我馬上看出來,這是一個不成熟的心靈的徵兆,換句話說,這是一個由成人構思、但由小孩執行的情況——該行動顯示出,當指令曖昧不明時,童稚的心思是如何運作。”

    “絕對錯不了。”巡官喃喃說。

    “第二項矛盾。你們記得實驗室地板上的灰塵有許多腳印,沒有一個是完整清楚的?這些灰塵不可能和黑特原來的計謀有任何關聯。顯而易見——因為根據該計畫,他自己還住在實驗室裡,所以根本不會有任何灰塵。所以那些腳印和任何由之推演出來的結論,都涵括於真實事況之內。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實驗室的使用者把所有清楚的腳印全部磨掉——一方面,就一個小男孩來說,做法十分精明,然而在房間唯一的那扇門附近,沒有一個,不管是磨損或沒有磨損的腳印!好,成人不會忽略在門附近留下足跡,因為他進來的真正方法是通過煙囪,而這點應該要當做秘密嚴加保守。門附近的腳印可以誤導警方以為闖入者是從房門進來,也許用一把複製的鑰匙。門附近毫無腳印,絕對會引人調查壁爐。又一次,如我所說,一個不成熟的心靈的徵兆,忽視了他行動上最明顯的破綻——因為他確實想到把腳印磨掉,若換成一個大人,當然也不會遺漏這個破綻。”

    “加上這點,”薩姆粗著嗓子說,“天哪,我真笨!”

    “第三項矛盾,大概是所有矛盾中最有趣的一個。”雷恩的眼睛一時灼灼有光,“你們兩人——和我一樣——都被殺死黑特太太的那把不可思議的武器搞得很困惑。那麼多可用的武器,卻用一把曼陀林琴!為什麼?坦白說,直到我讀了大綱之前,我一點也想不通為什麼傑奇會選一把曼陀林琴作為兇器。自然我假定,無論他跟從的是誰的策略,指定使用曼陀林琴一定有其特殊的理由,我甚至想到,使用曼陀林琴可能只是為了要暗示其擁有人——約克——與本案的關聯。但那也不會道理。”

    他再度拾起大綱,“參考大綱上面怎麼說,沒有一個字提到曼陀林琴!它只這樣說:‘用鈍器打擊艾蜜莉的頭。’”

    薩姆瞪大眼睛,雷恩點點頭,“我曉得你得到結論了。完全證明是一個小孩子的解釋辦法,隨便問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子,‘鈍’器是什麼意思。大概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不曉得答案。大綱裡再沒有其他字眼提及這個殺人的鈍器,約克-黑特不假思索地寫下這個名詞,知道任何成人都會明白——鈍器是指一種不稅利的、沉重的武器。傑奇讀到這個字,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必須取得一種叫做‘鈍器’的怪東西,然後用這東西打擊他可惡的祖母的頭。小孩子的心思如何運作?器——這個字對小孩子僅代表一個東西:樂器。鈍——算了,他不管了,這個字或許連聽都沒聽過,即使聽過,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或者他曾經查過字典,發現那意指某物是粗的,不是尖的;是愚鈍的,不是銳利的。他一定馬上聯想到曼陀林琴——房子裡,如芭芭拉-黑特所言,唯一的一樣‘器’,而且,又屬於這樁計謀的罪犯約克-黑特所有!這些都證明是孩童之舉,成人只有白癡才會以那種方式闡釋‘鈍器’。”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布魯諾反反復複只講得出這句話。

    “整個來說,我知道傑奇在實驗室找到那部手稿,然後一步步地根據指示,實踐真正的罪行。現在,想想看大綱本身:它特別說明,約克-黑特本人——當然,黑特是指在小說裡面代表他本人的那個角色——說約克-黑特扮演那名兇手。假設是一名成人找到那部大綱,並計畫根據大綱實施真正的罪行。他讀到約克是故事裡的罪犯,但是約克已經死了,一個成人難道不會因而拋棄所有指明約克是兇手的計策嗎?自然會。然而我們這位兇手做什麼?他使用秘魯香油,依大綱說明,是導致約克-黑特涉嫌的線索。約克-黑特的方法很聰明:香油是指向故事裡的兇手的一種‘氣味’,因為該線索,他才會在故事結束的時候被逮。然而,在真實生活裡,既然黑特已經死了,使用香草氣味來引人懷疑約克-黑特,豈不幼稚……在這裡我們又發現什麼?一個盲目跟從文字指示的心靈——一個不成熟的腦筋。

    “第四項矛盾,或者這是第五項?在黑特的故事裡,他自己是罪犯,並且暗植一條線索指向他本人——香草的氣味。在他的故事裡那是真線索,但是鞋子那條線索——康拉德的鞋子——假線索,原意就是要當假線索,仿佛兇手刻意栽贓康拉德,以誤導警方偏離正確方向。

    “然而,當這不再是一個故事,而變成真實生活時,情況改觀了——某人把小說情節當做真實犯罪的模式來跟隨。在本案中,指向約克的香草線索,變成也是假線索!因為約克死了,現在他在這個計謀當中根本已經不成要素。那麼為什麼要像兇手所做的,使用兩條假線索指向兩個不同的人?任何成人若處在傑奇的立場,會選擇康拉德的鞋子作為穩當的假線索,而拋棄指向死人的香草味——至少,會在兩者中選擇其一,不會一視同仁地兩樣都用。假使選擇鞋子,也不會像傑奇一樣當真穿起來,只要把毒藥淋在其中一隻鞋尖,然後把鞋子留在康拉德的衣櫥裡,那就夠了。但是,又一次,因為對暗示和明白的指令都缺乏成熟的理解能力,在大綱並未說明必須穿著的情況下,傑奇當真把鞋子穿起來——打翻爽身粉,大綱裡並未提及,純粹是件意外,證明大綱並未要求必須穿上鞋子以便留下腳印——而這是穿鞋子唯一可能的理由……這一切指出,這名兇手在面對僅需一般成人智慧即足以應付的情況時,卻不辨輕重,再一次,如我所說,標明是幼童之舉。

    “最後,那場大火。在讀大綱之前,那場火使我很困惑。其實,在我讀大綱之前,很多事情都讓我很困惑,因為我一直想給每一件事情都找出理由來,而事實上根本全無理由可言!所有的事都是盲目做出來的……大綱裡面對那場火的目的如此說明:使之看起來像有人意圖謀害約克-黑特,因而讓約克顯得無辜。但是黑特一死,以他臥房為中心的火災變成沒有意義,任何成人或者會因此將之全然放棄,或將之改為己用——也就是,在他自己的房間或在接近他自己的某處起火。成人大概會乾脆放棄,因為即使在約克的小說裡,那也是一個蹩腳辦法,並不是一個特別聰明的偵探故事素材。

    “那麼,我們面對的是什麼?一部虛構犯罪的大綱,被巨細靡遺且愚蠢地盲從到底——每一項需要原創性或選擇性思考的行動,都表現出這個跟隨者是不成熟的,是個小孩。這些事情使我確信傑奇是兇手,而且會和說服我一樣地說服你們。傑奇對他所全心追隨的大綱的微妙複雜,一點也不瞭解,他唯一能理解的,就是對要做什麼事的清楚和特定的說明。至於做這些事情的理由,他並不瞭解,他的腦袋唯一明白的地方是:依據大綱,他知道約克是罪犯,他知道約克已經死了,打定主意自己來當約克,或者說罪犯。所以每當大綱說,約克,或者Y,必須做什麼的時候,傑奇就把自己當做約克,然後去做,甚至連那些約克在大綱裡刻意安排給自己——即罪犯——脫罪的指示,他都照做不誤!而且每次傑奇必須靠自己判斷行事,或必須解析某件語意不明的事物時,他的反應都很合乎本性,做出幼稚的舉動,把自己暴露。”

    “那個要命的第一次下毒,”薩姆清了清喉嚨說:“我看不出來……”

    “耐心點,巡官,我正要提及這點。我們當時並不知道那次下毒是不是有意謀命,然而,當我們由謀殺案推知第二次下毒並無意謀命以後,大概也可以假定第一次也沒有那個意思。在知道那是約克的計謀之前,當我想到傑奇可能是兇手的時候,我自問:‘蛋酒奶那一次,似乎是傑奇意外阻止惡事成真,是否可能他喝下蛋酒奶並非意外,而是故意的?倘若如此,是為什麼?’好,如果第二次下毒不是有意的,第一次下毒也不是有意的,那麼兇手要如何使露易莎連一口蛋酒奶也不喝,而同時又能把蛋酒奶被下毒的事實顯露出來?畢竟,僅是在飲料裡摻毒,然後例如假裝無意地把它打翻,並不能顯現裡面有毒的事實;小狗出現完全是意外。所以,如果露易莎不可以喝,而又必須讓人知道其中有毒,兇手不得不採取大膽的對策。事實上,傑奇自己喝下一些,即是他在遵照某種指令行事的重要證據——他不可能自己把它下毒,然後又故意喝一口致病——這根本不是小孩子的推理方式。他照此行事的事實,使我確信他是在跟隨一個並非由他策劃的計謀。

    “等我讀了大綱,一切就了然了。在故事裡,Y有意於蛋酒奶下毒以後,自己小啜一口,微感不適——如此可以一箭三雕,既不傷害露易莎,又使情況看似有人要謀害她,最後,還把自己擺在最無辜的地位——因為下毒的人怎麼可能故意陷害自己?黑特的計畫高明——以小說的觀點來說,如果他策劃的是一個真正的殺人陰謀,顯然即使為了掩人耳目,他也不至於考慮自己服毒。”

    雷恩歎口氣,“傑奇讀了大綱,看到Y給蛋酒奶下毒,然後自己啜一小口,傑奇知道大綱上說Y做什麼,他就一定要照做不誤,所以只要他的膽量——以及情勢——允許,他就照章行事。事實上,傑奇在第一次下毒時飲下蛋酒奶,以及在第二次案件中自己既下毒又殺人,都有力的證實,他只是盲目服從一個異想天開、不符事實的計謀,對其中所隱含的任何意義當然從來都沒瞭解過。”

    “至於動機呢?”薩姆有氣無力地問,“我仍然想不通為什麼一個小孩會要謀殺他的祖母。”

    “棒球是一個理由。”布魯諾故作滑稽地說。

    薩姆瞪他一眼,布魯諾說,“畢竟,像那種樣子的家庭,很容易可以瞭解嘛,薩姆。嗯,雷恩先生?”

    “是,”雷恩面帶哀傷的微笑,“你早就知道答案,巡官,你自己曉得,這個家庭的魔鬼血統是怎麼造成的。雖然才十三歲,傑奇的血管裡有他父親和祖母的病態血液,可能出生的時候,他就已經具有殺人的潛力——也就是說,除了所有的小孩在某種程度上都具有的執拗、搗蛋和殘忍的傾向,而他這些傾向的程度特別大以外,他還繼承了黑特家血統的弱點……你們記不記得他對小傢伙比利幾近瘋狂的欺壓?他熱衷破壞——踐踏花草,差點淹死一隻貓——全然不受管教?除此之外,再加上我約略猜測,但大概也八九不離十的:黑特家族沒有所謂的家庭溫暖,家人之間的仇恨與整個黑特家族習性相較起來並無矛盾,老太太經常毒打那個男孩子,事實上,案子發生前三個星期,才因為他偷了露易莎的一顆水果鞭答過他,那個男孩子曾經聽到他媽媽瑪莎對老太太說‘我希望你死掉’之類的話——孩子式的仇恨日積月累,加上腦子裡的劣根性煽風點火,可能在讀到大綱,看見所有人裡面他是討厭的家中之敵,也是他母親的敵人,‘艾蜜莉祖母’,要被計畫謀殺掉時,立即引起他的靈感……”

    此時,曾經多次呈現在雷恩臉上的衰老憔悴的表情再度出現,他的面目一片陰霾,“因此,不難理解,當這名遭到遺傳和環境扭曲的少年,發現一個以他假想中的敵人為謀殺物件的計畫時,是多麼正中下懷,而且在採取第一個步驟——下毒——以後,沒有被逮到,他看不出有任何道理不繼續往下做,他的犯罪衝動更因成功而滋長增大……”

    “這些令人困惑的罪行,和多數罪案一樣,因種種不在約克-黑特計畫之內,或因幼齡罪犯參與所造成的意外,使情況更趨複雜:床頭桌上的粉盒被打翻,傑奇躡腳站定時被露易莎摸到,證實下毒身高的汙指印。”

    雷恩停下來喘口氣,布魯諾趕緊開口問,“皮瑞,或者說卡比安,在這裡面的角色呢?”

    “巡官以前就揭示過答案,”雷恩回答,“皮瑞,艾蜜莉前夫的兒子,對她心懷怨恨,因為她個人應對他父親的慘死負責——無疑他心中有某種犯罪意圖,否則何必改姓在這個家裡謀職。無論是真是假,總之他想要以某種方法讓黑特太太吃苦頭。然而當老太太被殺,他變成處身險境,可是他不能離開,也許他早在謀殺案發生以前就斷絕了原來的意圖——他似乎因為與芭芭拉親近受到極大的影響,他真實的意圖可能永遠沒有人知道。”

    好一段時間,薩姆巡官都以一種非常奇怪的審思神情看著雷恩。“為什麼,”他問,“在整個調查過程中,你都這麼噤若寒蟬?你自己說在調查實驗室以後,你就知道是那個孩子,你為什麼要這麼神秘兮兮?對我們不太公平,雷恩先生。”

    良久,雷恩都沒有答話,等他終於開口,那沉重的聲調充滿了難以言傳的感情,薩姆和布魯諾都為之震懾。“讓我給你們大致剖析一下,在調查進行期間,我自己的感觸……當我知道那個孩子是罪犯,一次又一次的證實驅走我最後的懷疑時,我面對一個不忍目睹的問題。

    “無論從任何社會學的立場來看,都不應該要求那個男孩子對他所犯的罪行負道德上的責任,他是他祖母罪惡的受害者,我要怎麼辦?揭發他的罪狀嗎?如果我揭發了,你們的態度會如何——你們,曾經宣誓維護法律的專職人員?你們毫無選擇的餘地,那個孩子一定會被逮捕,可能要被送進監牢關到他長大成人,然後以他于道德上不應負責的年紀時所犯的謀殺罪受審判。假設他被判無罪,然後呢?充其量他也只能以心理不正常請求釋放,然後在精神病院度其餘生。”

    他歎口氣,“所以,我既然並未宣誓護衛字面上的公正,我覺得,既然罪惡的源頭並非出於那個男孩子,既然無論是策劃或犯罪衝動都不是他自發的,既然就廣義來說,他是悲慘環境的受害者……應該要給他一個機會!”

    雷恩凝望地面靜謐的波紋和悠游的黑天鵝,“從一開始,甚至在我讀到大綱之前,當我以計謀是由成人構思的假設為基礎進行調查時——我就預測可能還有一次謀害露易莎的行動。為什麼?因為,由於前面兩次都不是當真的,由於黑特太太的死才是主要的目的,依邏輯,似乎陰謀者應該會再安排一次以露易莎為對象的‘企圖’,加強殺人動機是出於對付她,不是對付她母親的假相……倘若這名新的陰謀者真的要殺死露易莎,我懷疑這第三次企圖可能會當真致命,無論如何,我相當肯定會有另一次行動。

    “當我在煙囪牆上的秘洞找到一試管的毒扁豆堿,這個計謀中還沒有被用上的毒藥,理論便得到證實。基於兩點理由,我用牛奶取代毒扁豆堿:預防意外,並且給傑奇一個機會。”

    “恐怕我不太瞭解怎麼——”布魯諾開口。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告訴你們,我在什麼地方找到大綱的理由,”雷恩把他的話擋回去,“等到你們瞭解就太遲了。你們會設陷阱,當場逮住他,把他緝捕起來……我要用什麼方法給他一個機會?就是用這個方法。我找到手稿,發現裡面不止一次說明,無論如何,絕對沒有要毒死露易莎的意思,一再重複,如你們讀到,說不要殺死她。因此我用一試管無害的液體取代,讓傑奇有機會實行大綱的最後一項指令——即對露易莎進行第三次假下毒——而不造成任何惡果。我很確定他會不顧一切地遵照大綱的指令做到底……我自問:等他依照大綱指示把脫脂奶下毒以後,他會做什麼?大綱對這點並未完整說明——Y只說他會或者引人注意脫脂奶不太對勁,或者用某種方法避免露易莎喝下去,所以我在旁觀察。”

    他們俯身向前,神情緊張。“他做了什麼?”檢察官耳語問。

    “他從窗臺溜進臥室,取得他以為裝著毒藥的試管。大綱上,據我所知,要求在脫脂奶裡滴十五滴毒藥,傑奇躊躇一下——然後把整瓶試管的毒藥都倒進玻璃杯裡。”雷恩停下來,沮喪地望一眼天空,“這看起來很糟糕,這是第一次他故意不遵守大綱的說明。”

    “然後呢?”薩姆厲聲問。

    雷恩疲憊地望著他,“雖然計畫中指示,要在露易莎喝下去以前引人注意奶中有毒,他並沒有如此做。他任她喝下去,事實上,我看見他從窗臺外偷看,而且,看她喝下脫脂奶以後沒有任何痛苦掙扎的後果,他臉上有失望的表情。”

    “上帝慈悲。”布魯諾大為震驚。

    “不是位很慈悲的上帝,”雷恩沉重地說,“起碼對那個可悲的小傢伙不怎麼慈悲……此時我的問題是:傑奇會做什麼?確實,他在好幾方面都沒有服從大綱的字句,而現在大綱已經結束了,他會就這樣罷手嗎?如果他到此為止,如果他沒有再企圖毒害露易莎或任何人,我下定決心絕口不提他的罪狀,佯裝我無能破案,從此踏出這齣戲,這個男孩子可以有機會改邪歸正……”

    薩姆巡官表情很不自在,布魯諾瞪著一隻搬了一小片幹葉子的螞蟻忙亂地往小土丘爬上去。“我看住實驗室,”

    毫無生氣的聲音傳來,“那傑奇可以取得更多毒藥的唯一所在——如果他要的話。”稍稍停頓一會兒,“他要,我看見他潛入房間,刻意拿下一個標明有毒的瓶子,裝滿一支小瓶子,然後離開。”

    雷恩一跳站起來,用腳尖站起來,用腳尖踢一團泥土。

    “傑奇給自己定了罪,兩位先生,對流血和謀殺的欲望已經深植他的腦海……當時他已經開始使用他自發的意念,跨越現成和特定的指示——事實上,違背了大綱,這時我知道,他已經無可救藥,如果不受嫌疑地活下去,他會一輩子成為社會的害蟲,他不適宜再活下去,同時,如果我告發他,繼之而起的,將是一場社會報復一名十三歲大男孩子犯罪的慘烈局面,至於他所犯的罪,最後分析起來,其實是社會本身的……”雷恩沉默不語了。

    等他再度開口,語氣已然不同,“整個事件的悲劇,你們可能會說,正是Y之悲劇——就如他所自稱——約克-黑特以小說寫作的精神計畫一件罪案,卻在自己孫子的心靈裡創造出一頭自我毀滅的怪物,後者把計畫承接過來,一步步實踐到叫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甚至遠超過Y在小說裡的願意。當那個孩子死亡時,我選擇演出眾人中的一角,仿佛我也被這悲劇嚇壞了——而不揭露他的罪狀。揭發能對誰有什麼好處嗎?對所有關心他的人來說,永遠不公開這男孩子的罪是比較好的。如果我當時揭露他的罪狀,在正值你的上司和新聞界都在叫囂要求一個結果的時候,很自然你會把事實公佈……”

    薩姆想要說什麼,但雷恩又接著講,“還有傑奇的母親瑪沙,也要列入考慮,更重要的,小傢伙比利,總也要給他一個機會……同時,巡官,我沒有意思要害你受苦。假使,譬如說,你因為逮不到兇手而被降級,那麼我就不得不出面,讓你用這功績保住職位,那是我欠你的,巡官……”

    “謝了。”薩姆淡淡地說。

    “但是經過兩個月,抗議的風暴平息了,你的地位安穩如前,我不是有理由隱藏事實不讓你們兩位知道——提醒一下,是把你們當朋友,而非執法的官員來看。我唯一的希望,是你們能從人道的立場來理解我在這整樁難纏的事件中的所有動機——並繼續把傑奇-黑特可怕的故事保密到底。”

    布魯諾和薩姆沉重地點頭,兩個人都心事重重,情緒低沉,薩姆兀自點了幾次頭……突然他在草地上坐直起來,把兩隻肥大的膝蓋抱在厚胸前。“你知道,”他隨口說,“這檔事最後有個地方我不明白。”他扯起一片葉子,放在嘴裡咀嚼起來,“那孩子在最後一次下毒的時候竟然犯錯,自己喝下了他原來要給卡比安那女人的毒牛奶,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嗯,雷恩先生?”

    雷恩沒有回答。他的臉稍微避開薩姆,默然把手探進口袋,拿出一巴掌的麵包,開始把麵包屑投向池面,天鵝優雅地向他遊來,開始啄食麵包。

    薩姆靠向前去,不耐煩地輕敲雷恩的膝蓋,“嘿,雷恩先生?你沒聽到我說什麼嗎?”

    布魯諾檢察官忽地起身,他粗魯地捶了薩姆的肩膀一拳,巡官嚇了一跳,仰頭看他,布魯諾臉色蒼白,下巴抿得緊緊的。

    雷恩緩緩轉過身來,以痛苦折磨的眼神望著兩位男土,布魯諾語調奇異地說,“走吧,巡官,雷恩先生累了。我們最好上路回城裡去。”

~完~

[ 本帖最後由 LAJAHEL 於 2012-3-30 09:1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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