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2
發新話題
打印

[轉貼] 《(寶蓮燈前傳)以身相許》作者:姑蘇小橋【完結】

《(寶蓮燈前傳)以身相許》作者:姑蘇小橋【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藍晶 您是第4642個瀏覽者
【文案】

敖寸心成了西海的恥辱三界的笑柄。當年她拋棄一切換來的姻緣,終究沒有美滿長久。其實也是有過長久的。可是那漫長的一千年裡,除了爭執和發怒,鮮少有開心得意的時候。龍族的一生何其漫長,那一千年的相處時光留給她的回憶並不十分美好,然而好不好,只要與他有關,就格外刻骨銘心。

一寸光陰一寸心,而光陰之外,全無一物。
三哥說:「如果往事不堪回首,那便不要回首。」
她說:「好!」

內容標籤:情有獨鍾 悵然若失 靈異神怪 傳奇
搜索關鍵字:主角:敖寸心;楊戩 │ 配角:鼉潔;成璧;楊嬋 │ 其它:

TOP

第一章

    敖寸心成了西海的恥辱三界的笑柄。當年她拋棄一切換來的姻緣終究沒有美滿長久。其實也是有過長久的,只是那漫長的一千年裡,除了爭執和發怒,鮮少有開心得意的時候。龍族的一生何其漫長,那一千年的相處時光留給她的回憶並不十分美好,然而好不好,只要與他有關,就格外刻骨銘心。

    一寸光陰一寸心,而光陰之外,全無一物。

    人們說起西海的三公主,總是神色複雜。有鄙夷也有同情,卻唯獨沒有欽佩和讚美。她的故事伴隨著另一個人的傳奇而成為傳奇。卻也因他而聲名狼藉。

    那實在是個有些爛俗的故事。注定要成為英雄的少年被注定要成為炮灰的龍女所救。西海之畔的初遇,似前世注定,也是今世孽緣的開始。

    「怎麼就成了孽緣了?」西海三公主一母同胞的哥哥,如今的八部天龍廣利菩薩抬起好看的眉眼,隔著茶香裊裊,問坐在自己對面正在洗茶的胞妹。

    「折騰了一千多年最後也不過被休的下場,不是孽緣是什麼?」藍衣澹澹的女子邊洗茶邊緩緩說道。低著頭看不清她面上容色,只是斜斜看去這精巧的下巴,端的是位美人。

    「那你怎麼後來又願替他頂罪?」敖玉問道。

    「所以才說是孽緣啊。」那一聲似歎非歎淹沒在淙淙茶水中。紫砂壺拉出一條碧綠的線,將將注滿兩杯。

    素瓷生煙。

    「三哥,請。」藍衣女子抬起了臉,眼中漾滿了醇醇笑意。

    敖玉接過了妹妹折騰好久精心泡製的茶,小啜了一口。

    「不錯。」他放下手上的茶杯,又忽而笑開:「怎的習了茶道?」

    「人間的東西還蠻有趣的,是不是?」對面端靜的女子頭一歪反問道,天真無邪似閨閣少女。恍惚中敖玉感覺時光回到了他未西行她未出嫁的舊時年月。

    敖玉想了想,點頭笑道:「人間是不錯。」

    凡塵雖然有濁氣,不利於修行。但十丈軟紅花花世界,確實精彩到讓天上的仙女動不動就思凡。

    「玉清宮家的女眷好似特別愛下凡塵。先是瑤姬長公主,然後是七仙女,如今連那三聖母也為了個凡人要死要活。」女子慢慢收著茶具,輕歎道。

    敖玉見她說起瑤姬長公主和三聖母並無忌諱,卻不知她心中是否真放下。

    「如今新天條出世,仙家結合仙凡結合也不若過去那樣嚴刑禁止了。我能請了佛旨出來,也是趁著這改天換地的特殊時期。新天條一出,兩宮的權力幾乎被架空,如今大權幾乎都捏在那人手上。」敖玉暗暗注視著妹妹的表情,終於還是沒有說出那人的名字。

    「楊戩確實是個人物。韜光養晦費盡心機至此,三聖母有兄如此,也不知積了幾輩子的福。」藍衣的女子卻並無忌諱,自然而然地說出了那個名字。

    「如此看來,我敖寸心當年的眼光也不甚差。」說完又自失一笑。

    「你也算因此脫罪,是否要上天謝恩?」敖玉輕聲問。

    「謝恩……」藍衣女子敖寸心輕輕咀嚼玩味這兩字,忽而一笑:「這是自然。」

    這一笑好像打破了什麼,這西海最金碧輝煌的宮殿,如同有春風吹過,所有的生靈都感受到了一種甦醒的力量。

    「三哥可是要陪我去一趟天庭?」敖寸心甩了甩袖,轉首問道。

    「我吃了你這一道茶,自然與你同去。」敖玉振衣而起,向自家胞妹做了個請的手勢。

    「如此,寸心先謝謝三哥了。」敖寸心巧笑著行了個完美的宮禮,一揮手撤了四周結界,言談間已然幻化成身著公主冠服的模樣。

    珊瑚珠貝憯成的公主冠,鮫綃織就的廣袖流仙裙在西海底隨著水流飄動。一身盛裝的敖寸心明艷動人,敖玉見她恢復昔日模樣,莞爾一笑。

    兄妹兩人皆是真龍,不過片刻功夫兩人便到了南天門外。玉帝王母已從瑤池回了靈霄寶殿,敖家兩兄妹剛一出現,就有守門的天兵讓兩人進去。說是陛下和娘娘已算到兩人會來,早已久候。

    龍女看了看自己兄長,也從對方眼裡看到了詫異。玉清鬥牛兩宮可不像是為了一位龍女覲見謝恩而特意囑咐南天門守衛的人。

    兩人相攜進了靈霄寶殿,見玉帝座下文臣武將位列兩班,太上老君與二郎神楊戩位於兩列之首,正中站在幾個人,卻是三聖母一家。

    敖家兩兄妹向兩宮行了禮,敖寸心上前一步道:「西海敖寸心謝過陛下娘娘赦免之恩。」

    通身雍容華貴的王母坐了個免禮的手勢,然後才高高在上道:「昔年你抗旨不尊鑄下大錯永禁西海,如今新天條出世,陛下體恤民心天界大赦。說起來你要謝謝這劈山救母的劉沉香,沒有他的孝感動天就沒有這新天條的出世。」

    寸心依言向一旁的清朗少年行了謝禮:「謝過劉小英雄。」

    那少年忙要來扶她,又考慮到她的身份只能擺手道:「三公主言重。沉香是晚輩,受不起此等大禮。」

    敖寸心還是行了全禮。禮罷方才退於一邊。

    「敖寸心,念你當初年少無知又適逢天庭盛事,恢復你西海三公主的封號,望你以後能修身養性,遵守新天條,造福一方水族。」玉帝的聲音慢悠悠傳來,帶著上位者的高高在上。

    「現如今新天條出,百廢待興,望諸位以後同心協力,共同敦促新天條的施行。朕與娘娘也可少操些心。」

    「謹遵陛下聖旨!」眾神連聲應是。

    敖寸心看著正中的三聖母一家,眉頭卻微微蹙起。

    「楊嬋,你夫妻二人乃仙凡結合,你夫君劉彥昌*凡胎,住不得天庭福地。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們還是速速下凡去吧。」

    玉帝輕輕一句,卻道出了三聖母的心病。楊嬋乃神脈仙胎,擁有寶蓮燈受封華山聖母正式位列仙班之後容貌便定格於成仙那一刻,雖說不是壽與天齊,但是比起劉彥昌區區凡人,壽命長的看不到頭。在他那短暫的一生裡,他的妻子會一直這樣美麗健康。甚至他的兒子、兒媳,也擁有幾乎不老不死的神力。只有他是*凡胎,仍然逃不過光陰似箭,輪迴轉世。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這九天之上確實是凡人待不得的地方。否則不過區區百日,原本丰神俊朗的青年便會白髮蒼蒼直至化為白骨一堆。

    然而以三聖母待劉彥昌之情,又怎麼能忍心看丈夫一日日老下去,直至重入輪迴。喝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開始新的人生。

    人一旦有了情,有了欲,便會有更多的貪。當初不過奢望一期一會,久了便會想著朝朝暮暮,一世不夠,便會想著永生永世。

    敖寸心不由得把眼神移向立於武將首位的那個人,黑色雲紋大氅,甲冑在身,面容清俊無比的二郎神,他的表情冷凝,看不出端倪。

    他似乎感受到了敖寸心的眼神。目光對上目光,眼神觸上眼神。敖寸心不閃不避,她的眼中有西海的碧海潮生,看的久了,便彷彿會沉溺在那片海洋裡。然而另一個人,他額有第三眼,可以替他看盡世間百態,神鬼人怪。而那兩隻眼裡,黑玉一樣的眼珠裡,任何光進去之後,都是萬劫不復。

    那裡是一片荒蕪。

第二章

    敖寸心不動聲色移開目光,側首看了身邊兄長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決心。敖寸心與敖玉復又走到兩列之間,寶殿中央。兩人一個行跪拜大禮,一個行佛禮,然而兄妹兩個的眼神卻是一樣的心意堅定:「龍女敖寸心,金蟬子座下小白龍懇請陛下徹查涇河龍王違旨觸犯天條一案。此案別有內情,望陛下還枉死者一個公道!」

    涇河龍王與西海有舊,乃是敖寸心與敖玉的姑父。因私改降雨時辰點數,觸犯天條,被大唐諫臣魏征斬於夢中。

    此案乃是天庭辦下的鐵案,鐵證如山,涇河龍王私改旨意在前,魏征斬其龍首於後。今天這兩兄妹卻於殿前眾目睽睽之下要求徹查舊案,這實實在在是在打玉帝和天庭的臉面。

    如今看來這敖寸心拉著兄長上天庭謝恩是假,殿前請命是真。

    眾神側目,這西海龍族近幾千年倒是出了些膽大包天了不得的人物。三太子敖玉自不必說,先前因火燒殿前明珠而獲罪,後保唐僧西天取經有功而受封八部天龍廣利菩薩,如今也算佛門中人。三公主更是三番四次救天庭欽犯楊戩,後來更是不顧天規私嫁於他。最後雖然被楊戩休棄,但到底也曾是這司法天神的妻子。

    龍畢竟是驕傲的神獸,哪怕敖玉剛剛戴罪立功得了佛祖的封賞,哪怕敖寸心剛剛被赦免大罪恢復封號,但是為了自己的親人,為了讓視自己為己出的姑父能沉冤得雪,哪怕拼著這一身功業,這一腔熱血,也要站出來向天庭討個說法。

    昔年哪吒多麼能耐,殺了東海三太子敖丙,卻也是削肉還父削骨還母捨去一條性命才清了這一世業障。至於後來托蓮花還生等等都是還清血債之後的事情了。

    如今這兩人當眾請命,讓玉帝頗下不了台。小白龍是那大鬧天宮的孫悟空的小師弟,更是佛門的菩薩,輕易不能動得,否則難保又會招惹那個潑猴。

    至於這西海三公主……

    玉帝眉頭皺起,看向一旁的王母。王母會意,眉頭一揚便是撲面的無上神威:「敖寸心、敖玉,你們可知自己在說什麼?這涇河龍王一案證據確鑿,天理昭昭,怎會有冤?司法天神,你說是也不是?!」

    武將之首聽到王母說出自己的名字,便隨著話音自隊列之中走出,向玉帝和王母稟道:「涇河龍王一案發生之時,小神還未上得天庭成為司法天神,對於所謂內情,一概不知。」

    是了,那時候他還不是司法天神,同敖寸心還是夫妻,還離心離德地冷戰著,對這些自然不知。

    敖寸心亦抬起了頭,注視著這女仙之首,緩緩道:「此案確實別有內情,寸心豈敢在陛下和娘娘面前妄言。」頓了頓她復又說道:「涇河龍王並非無知小兒,為何要私改降雨時辰點數?天庭不問前因便要將人問罪,未免太不講理?」

    這天上地下四海三界最不講理的潑婦敖寸心,在這凌霄寶殿質問代表著三界無上威嚴的天庭「未免太不講理。」這真真正正是天下最大的笑話了。

    「涇河龍王,乃是涇河水族的守護神,護一方水族之性命。當年長安城內有個叫袁守城的術士,能知前後善斷生死。他在長安城裡替人占卜,他能算出涇河水族的具體方位,城中漁人聽從他的提點,必有所獲。長此以往對於涇河水族來說會有滅族之災。龍王一怒之下與袁守城打賭,算出天庭要求布雨的時間點數。龍王也是為了保護一方水族方才私改旨意。天庭不去抓這洩露天機的江湖術士,卻讓魏征斬去為了維護涇河水族無數生靈而行差踏錯的涇河龍王。這是何道理?」小白龍敖玉幫腔道。

    這一番話下來,眾神皆默。如此看來,涇河龍王縱使有罪,也罪不致死。

    「原來竟還有這等內情?」文臣之首的太上老君一聲長歎。此時此刻的安靜由他這個德高望重的三清之一打破再合適不過了。只見他一揮拂塵出列稟道:「陛下,人命關天,茲事體大,不可不察!」

    「楊戩!」玉帝揚聲道。

    「小神在!」楊戩應道。

    「朕命你重查此案!務必還這涇河龍王一個公道。」玉帝這話擲地有聲,敖寸心和敖玉對視一眼,便知翻案有望。

    其實今日能有此番局面全賴天時地利人和。此時正值舊天條廢棄新天條剛立之際,當時用舊天條審判的案件當然由這新天條推翻最合適不過。且此時玉帝權力大受約束,斬殺龍王這等大案當年沒有玉帝首肯怎麼可能實行得了。所以要翻案也必得從當年的最高權威最大障礙者下手才行。這破舊立新的時機可遇不可求。地利便是這九重天上凌霄寶殿,最是莊嚴之處,天庭的顏面和所有神祇的目光也是一種無上的壓力,由不得玉帝不答應徹查。而敖氏兄妹這孤注一擲的大膽請命,這一往無前的孤勇也無疑會博得在場諸神的同情之心。

    天時地利人和皆在,又難怪兩兄妹願意以自身功業博上一博。

    「好一個敖寸心!好一個敖玉!」下了凌霄寶殿,玉帝歎道。他的語氣似怒非怒似諷非諷,倒真是慨歎大於惱怒。

    「這敖玉跟那潑猴待了些許年,膽子越發大,性情也越發狡猾了。」王母亦若有所思。

    「娘娘怎知不是那敖寸心的主意?」玉帝好奇道。

    「敖寸心怎會有這麼些彎彎腸子?」王母不屑道,「陛下難道忘記了昔年楊戩對她的評價?愚蠢二字尚不為過。」

    玉帝見王母說的有理,遂點了點頭:「娘娘所言甚是。」

    而此時被二聖提及的兩人,卻被司法天神攔住詢問案情細節。

    「真君可前去冥界提涇河龍王的魂魄來問話,涇河百萬水族亦可為當年之事作證。」敖玉見自己妹妹到了這真君神殿後便不再多言,怕她觸景傷情便主動給楊戩提供證人線索。

    「冥界和涇河楊戩自會親去確認,只是不知兩位如何得知當年舊案另有冤情?」楊戩目光深沉,話語中不見情緒。

    「涇河龍王入我與三哥夢中述冤,連日來天天如此。因此我兄妹便知此案另有冤情。」敖寸心抬起頭來回道。她的眼神清澈,聲音穩妥,也是不露一絲情緒。

    在場的梅山六聖只暗暗道奇。如今的三公主跟變了個人似的,面對著二爺,卻連故人相見的慨歎也無。那不是欲擒故縱的做作,也不是故作冷漠的特意。她只是站在那裡,眼睛看著司法天神,卻不是看著楊戩。這真君神殿是昔年灌江口的楊府,是楊戩與敖寸心少年夫妻生活之處,可是這裡於敖寸心卻並無多少歡樂可言。

    楊戩見她回答的滴水不漏,看她一身盛裝亭亭立在那廂,作未出閣的龍宮公主打扮。他忽然心頭一陣恍惚。

    忍不住回想起初見她時的樣子。西海畔那隔著白色鮫綃眼帶笑意的西海三公主和眼前目光沉定的龍女身影重疊。依然是當初的模樣,只是他明白流年早已暗自把故人眼底的風光偷換。

    「真君,你要問的我兄妹皆已回答。我二人還有其他事,是否……」小白龍的聲音適時地響起。

    「哮天犬!」楊戩側首喚一旁的哮天犬。

    「主人!」忠心的狗兒捧著大骨興沖沖地湊到跟前。

    「送菩薩和三公主回西海。」楊戩隨即又回身對敖家兩兄妹作了個請的手勢。

    「那如此,涇河龍王一案還請真君多多費心了。」敖寸心依禮一福,跟著哥哥一起出了真君神殿。

    望著敖家兄妹隨著哮天犬遠去的身影,康老大仍是忍不住歎了一聲:「這三公主真是變了很多……」

    「是啊……今日似乎格外多禮。」有人隨口順了一句。然後幾人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復又一個個閉了嘴。

    敖寸心和敖玉在西海邊打發走了哮天犬,敖寸心一轉身便看到了哥哥那含笑的眸子,便是會心一笑。

    「笑什麼?」

    「我是高興。」

    「是應該高興。」敖玉一想到姑父的冤屈有了洗刷的希望,饒是修過大乘佛法,心中也泛起喜悅的波瀾。

    「哥哥既然這樣高興,不如我們去喝幾杯?」敖寸心趁機提出要求。

    「我乃佛家弟子,早已戒了杯中物。但是陪你喝幾杯茶,還是可以的。」敖玉到底是不忍心拒絕妹妹的提議,只能折中以茶代酒。

    「哥哥,再香的茶,喝多了舌頭也會發苦。昔年我歷情劫之時,在那凡間喝了一千年的茶,早喝膩了。」

    敖玉見她忽然說到往事,打量她的神色卻只見她並無多少愁苦之意。只似乎是龍女在漫漫仙途遙遙無際的生命裡,無意間跟哥哥提起早年的境遇。

    因為已經過去,所以提起的時候也彷彿帶著點漫不經心。而敖玉卻從這句話裡品到了那傳遍三界的一千年裡,妹妹經歷的那些細枝末節的寂寞。

    也許當年她就是在這一道又一道苦茶裡,在漫漫死寂無人相和的等待中,在春蟲秋蟬一聲一聲的鳴叫下,慢慢的,從活潑開朗的龍女,變成了猙獰多疑的怨婦。

第三章

    劉家村這幾日格外熱鬧,原因無他,是村裡那糊燈籠的兒子娶媳婦了。

    那劉家村不過是華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裡面住了百來戶人家,十有八\九都姓劉。劉沉香的大喜之禮便是在這小小村落內進行。

    都道那劉彥昌十八年前娶了個美貌女子三娘回家,見過那小娘子的都說她美的跟仙女似的。一時神仙眷侶羨煞旁人。只可惜好景不長,那美貌的三娘誕下麟兒不過百天,便香消玉殞。從此劉彥昌與兒子劉沉香相依為命。後來的事便被傳的神乎其神。卻原來那三娘真是天上的仙女,因思凡動了真情被天神鎮壓在華山之下。劉沉香知道此事後,歷盡艱辛習得本事,力劈華山救出母親。

    期間種種傳奇不一一而道,便是今日這新娘子,也是劉沉香救母途中結下的緣分。

    劉家上下裝飾的紅彤彤的,喜氣洋洋一片,似乎那喜氣感染了天上的小金烏,今日的陽光格外燦爛些。連往來的賓客也俱都目蘊神光氣度不凡。

    嫦娥隱在雲頭,看著雲下劉家村喜氣沖天,對著身邊的三聖母道:「說來我還未恭喜沉香和小玉。我這月宮冷冷清清,沒旁的什麼好送,便自己做了一盒月餅,聊表心意。」說著便拿出一雕飾古樸的圓形紅木盒遞於楊嬋。

    「你我又何必這樣見外。」楊嬋溫柔笑道。

    卻見月宮仙子還是那樣一個姿勢,楊嬋最後還是收下了那賀禮。

    「時間過的真快,當年我替你們主婚,一轉眼沉香也要成親了。」嫦娥一向波瀾不驚的面容中今次也帶了幾分感慨。

    「是啊,時間太快了。」楊嬋喃喃感慨,心下卻一片茫然。

    因為幸福來得太突然,便格外驚恐時光的碾壓。

    嫦娥心細如髮,自然也發現了楊嬋的低落,心思一轉便知道她所憂慮之事。只是這事她也是愛莫能助。老君的仙丹、王母的蟠桃、鎮元子的人參果都是能延年益壽的仙品,然而凡人若無仙緣,是很難得到這些難求的寶貝的。

    「仙子,我看賓客來得差不多了,婚禮也即將開始,你我還是速速下去迎客吧。」楊嬋很快回過神來,邀嫦娥一道按下雲頭,隱了仙跡,進了新房。

    新娘小玉早已一身紅妝安靜地坐在新房裡。楊嬋隱了身形只在門口遠遠望了她一眼,心中想著這狐女以後便是劉家媳了。

    「緣分真是妙不可言,小玉小時候我還抱過她。狐妹若是知曉與我成了兒女親家,也一定會高興的。」楊嬋眼中沉澱的都是歲月倥傯時光傾軋的往事。

    「緣分和天道,又怎是我們能看透的。」嫦娥淡淡道。

    「怎的我二哥還沒來,吉時快要到了。」楊嬋往外看了一眼,卻並沒發現自家二哥那英偉的身影。

    「真君剛接受了陛下的聖旨重查涇河龍王舊案,忙於查案莫不是忘記了沉香成親的日期?」

    「二哥就是忘了他身邊那麼多人也忘不了呀。」楊嬋眼睛一直盯著大門,待看到哪吒的身影,便也現了身形出了大堂拉住了敢進門的哪吒三太子。

    「哪吒,你來時可見著我二哥?」楊嬋打了手勢直接堵住了哪吒的賀喜之辭,開門見山直接問二郎神的消息。

    「二哥?他還未到嗎?我去真君神殿找他卻是未見著他。」哪吒撓撓頭,疑惑道。

    「他也不在真君神殿嗎?」楊嬋心下只覺得奇怪。楊戩是自小相依為命的哥哥,是沉香的舅舅。她自然是希望沉香和小玉能在他的見證下幸福。

    「三妹。」忽然那道聲音便穿透了賓客的喧鬧聲,抵達了她的耳邊。

    「二哥!」楊嬋一個側首便見到了他那一身布衣卻依然英明神武的二哥。楊戩作在凡間的日常打扮,衣飾也用的是一般百姓用的尋常料子普通樣式,只是卻仍遮不住這一身氣勢。

    她的哥哥,畢竟不是一般人,即使是在天庭,也是那個讓人敬畏讓人仰望的二郎神。然而無論如何,楊戩之於楊嬋,沒有其他身份。只是哥哥,只是親人。

    楊嬋見到二郎神,除了那一聲二哥,卻發現滿滿的話都凍結在唇邊。千年的光陰曾經的相負倥傯而過,她不再是楊府的三妹,他不再是楊府的二哥。她的兒子要在今日成親了,而他還是孑然一身。燈光照著他清俊的臉頰,她的心頭卻溢出了無數的心傷。

    明明是這樣高興的日子,卻忽然忍不住想哭。然而她到底不再是當年那個躲在哥哥身後需要哥哥保護的小女孩了。她已嫁做人婦,連兒子都這般大了。

    滿堂醉客三千,楊嬋長長的紗衣曳地,她走過去,輕悄似不沾惹塵埃,抓住楊戩的手,唇邊是一抹溫柔的笑:「二哥,你今天來晚了。等下可要罰酒三杯。」

    她的這聲「二哥」叫的異常溫柔,如同嘴角的笑容那樣動人。時光寂寂里長出了盈盈蒹葭。

    「好。」楊戩看著她,終只是這一聲回答。他是哥哥,在母親面前發誓要永遠保護妹妹的哥哥。

    兩人邊說著邊走進了大堂,小金烏攜著最後一縷光暉隱沒在群山之後,夜幕漸漸籠罩天地。

    □□□□□□□□□□□□□□□□□□□□□□□□□□□□□□□□□□□□□□□□□□

    黃昏之際,正是吉時。大堂之上並整個院子都掛上了喜慶的花燈。喜娘扶著新娘小玉出了新房,楊嬋也與劉彥昌被安排在高堂之位,接受新人跪拜。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送入洞房!」

    所有的禮儀都是按照凡間的規矩來的。雖繁瑣卻也隆重,蓋著大紅蓋頭的新娘被重新攙回新房,留下新郎與滿堂賓客相互勸酒周旋。

    劉沉香一桌桌敬著,到了東海四公主所在那席,英姿颯爽的四公主把他敬上的酒一飲而盡,面對四姨母含笑的目光,沉香心一倔也欲飲盡杯中物。

    「傻孩子,你的新娘子還等著你呢!哪能那麼實誠一杯杯都喝完。」但見敖聽心不過動動小拇指,談笑間沉香已杯中空空。

    看著小輩驚奇的目光,敖聽心笑道:「四姨母是水族,御水之術不過彫蟲小技。」只要她願意。這滿堂的酒都能讓它於頃刻間重歸碧落。

    「四姨母這是有意放過你呢!」三聖母在一旁解釋,沉香忙作揖感謝。

    同在一席的敖春忙打趣了沉香幾句,言笑晏晏,氣氛正好。此時卻忽然見一梳著螺髻著青衣的小丫頭捧著一個托盤出現在劉家大門口。

    在場神仙人物不知凡幾,感受到一絲不尋常的仙力波動,便都看向門口。那小丫頭年紀不大,倒卻有幾分膽色。在諸多正神上仙的目光下依然行的沉穩。

    「奴婢奉我家小姐和公子之命送上賀禮。賀劉公子大婚之喜。」那青衣丫鬟脆生生的說道。只是不知這丫鬟是誰家的。既然送上賀禮便是與劉家有舊,不知為何主人不到場卻偏偏只派了個丫頭來,好不知禮數。

    「你家小姐怎的沒來?」敖聽心問道。她出身水族,自然一眼看出眼前的小丫鬟與她份屬同源。

    「回堂小姐的話,我家小姐與公子另有要事,是以派小婢前來賀喜。」那丫頭恭謹道。

    楊嬋聞聽兩人對答,也大概猜出這丫頭的主人是誰。忙笑著接過托盤,客氣道:「小姑娘既然來了還請入席,你家小姐的禮我們收下了,煩請轉告多謝她記掛。」

    當初西海的請柬她也是派人送過去的,只是大概也猜到西海無人來賀。當年二哥與西海鬧翻,後來又休了三公主,與這西海的梁子是越結越大了。

    沉香依禮向來賓一揖。

    聽心出身東海,見這罩布蓋住的托盤有靈氣纏繞,只是不知寸心送的是什麼禮物。

    「你可知裡面是何物?」她抬頭問那青衣小婢。

    「奴婢不知。只是小姐囑托我務必送到劉公子府上。」敖寸心特特叫人送來的東西,想來不會太差。

    「三公主的賀禮,自然十分貴重。」楊嬋對這個前二嫂也是有所瞭解的。當年在楊府一起生活,她身邊衣飾佩戴無一凡品。敖寸心貴為公主,吃穿用度自然比旁人精細那麼幾分。

    楊嬋當即拿開罩布,見裡面是一隻大河蚌。在河蚌上輕輕一敲,河蚌張開,露出裡面光華燦爛的一枚明珠。

    「定顏珠!」只聽敖聽心一聲低呼,在場諸人便都知曉了這寶物的名字。

第五章

    「小山,你可還在劉家?三聖母是否在你身邊?」敖寸心的聲音聽來居然還有幾分焦急。

    「回公主,劉夫人在奴婢身旁。」青衣的小山恭謹稟道。

    「嫂……三公主,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楊嬋忙接了話頭。

    「三聖母,我如今想救一個人的命,可否把寶蓮燈一借?」敖寸心開口就是要借寶蓮燈。

    「這……」楊嬋看了看自己的二哥一眼,稍一猶豫,方道:「三公主要救的是何人?」

    「一個我想救之人。」

    「既然是三公主想救之人,想必不是大奸大惡之徒。三公主可先把要救之人送來華山,稍晚我會趕回聖母廟,待那時我再替三公主救人如何?」楊嬋稍一沉吟,便選了個折中之法。

    寶蓮燈乃天地聖物,威力無窮,稍有差池後果不堪設想。她作為寶蓮燈之主,自當肩負起看管好它的責任。然而三公主於自己既有送珠之恩,又有昔日姑嫂之情,她想救的人,她自當盡力相助,以全恩義。

    敖寸心不復多言,所有的話都藏在「多謝!」兩字裡。

    沉香只覺得這三公主神秘得很,與母親關係似乎非比尋常。當初天庭不過匆匆一見,卻也讓他看得分明,這西海的三公主與丁香面容何其相似?如果不是四姨母曾經在無意中提起說丁香那丫頭長得頗似她西海的三妹,他當真便要在凌霄寶殿失態了。

    三聖母看到沉香略帶疑惑的眼神,想起剛才乍見二哥孑然一身,心中忍不住又是一聲歎息。

    他卻不知道,有些事有些人,長輩們不提,並不是忘記,而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從玉帝滅楊家滿門開始?還是從西海畔命中注定的遇見開篇?

    於是索性不說,那些曾在彼此生命中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人們,便真的只存在於記憶和傳言之中了。

    沉香這婚宴擺的別開生面。因父母乃仙凡結合,自己一路救母的途中也結了自己的仙緣,不說一起同甘共苦習藝成長的東海八太子敖春,便是鬥戰勝佛也是他的師傅。是以留了幾桌招待幾位仙家。而另一邊,是劉家村看著沉香長大的淳樸村民。

    剛才自小山現身以來,楊嬋便隨手布上了結界,凡人看到的不過是新郎與賓客相互勸酒,而沒有看到用海螺通話這樣在普通人看來匪夷所思的畫面。

    *一刻值千金,待新郎被送入洞房,賓客散盡,而楊嬋也急急趕往自己的道場。

    「二哥?」

    月光下楊戩的衣袂無風而動。光陰在他身上停滯不前,彷彿還是楊府裡那個望月的身影,在千百年中凝固成這樣一個永恆的姿態。

    「我隨你同去。」楊戩的聲音在月色下帶著如玉相擊的質感。

    楊嬋點了點頭,駕雲與楊戩同向華山上的聖母廟行去。

    劉家村本就在華山腳下,兄妹二人駕雲不過片刻便到了聖母廟。

    下了雲頭,三聖母熟門熟路地走進自己昔日的居所,便見一襲紅衣的敖寸心與一襲白衣的敖玉兄妹合掌,各自吐出腹中龍珠,輔以水族靈力,護住榻上男子心脈。

    楊嬋忙拿出寶蓮燈,驅動燈芯,頓時寶蓮燈神光大盛,光芒籠罩遍及整座華山。楊嬋以寶蓮燈之無上精妙神力引出那半隻腳邁入閻王殿的凡人所中之毒。

    待三人各自收了神通,敖寸心起身向楊戩兄妹福了一福:「多謝兩位成全。」

    楊嬋能在兒子大婚之時趕來,楊戩能在三人行功之時護法,無論當年恩怨如何,此時此刻確是要道一聲謝的。

    「三公主客氣,你我何必如此?」楊嬋忙扶了寸心,握住她手之時用寶蓮燈助她恢復靈力。剛才迫得龍女祭出龍珠,想來是耗費了不少靈力的。

    「這是何人?三公主怎願傾盡全力救她?」楊嬋好奇地問。

    「只是個平常的凡人。只是我剛好不想他死在我面前罷了。」敖寸心轉首看了榻上之人一眼,眼中有莫名的情緒漾開。

    楊嬋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自己的二哥,心中想著:是了,三公主想救的人誰能攔得住?當初身為天庭重犯的二哥,她想救便也救了,而且救了不止一次。

    當年便是她那三番四次的相救,改變了多少人的命格,三界也因她而風生水起。如今再回頭看這些,想來一切都歸於天意定數。

    而所謂定數,便是寫在命運之外的劫數。

    弱小的凡人由命運擺佈,而當你足夠強,向你俯首稱臣的,便是命運。

    「三公主可寬心,此人所中之毒已由寶蓮燈引出,兼你與廣利菩薩護住他三魂七魄不散,如今他只是十分虛弱,過幾天便可醒來。」楊嬋見敖寸心望住榻上那少年,以為她擔心那人,便開解道。

    「多謝。叨擾了。」寸心轉過頭來,笑著對楊嬋說:「說起來今日還是我唐突了,這樣的大好日子,竟還要你跑一趟。」

    「說什麼唐突不唐突,三公主送的賀禮我還未好好謝過呢!」楊嬋嗔笑。

    「不過是借花獻佛,再說這珠子與我無甚大用,自然是送給最需要的人。」寸心和楊嬋兩位女眷說笑,倒是敖玉和楊戩一直沉默。楊戩素來沉默內斂,敖玉剛剛行功完畢如今仔細打量了這位前妹夫,便覺這人長得清俊非常,通身氣度讓人心折,也難怪當年初出西海的寸心陷進去。

    「如今夜已深,我與寸心也不便再打擾。」敖玉開口道。

    寸心看了自己哥哥一眼,也對三聖母說道:「今日畢竟是令公子大喜之日,我與哥哥已是叨擾……」

    「三公主切莫再說這話,只是這少年如今身體虛弱不宜搬動,且他所中牽機乃是巨毒,還是留在華山將養幾日,我也好就近看護。」

    寸心有些猶豫,看了敖玉一眼,見他微微點頭,便也轉頭跟楊嬋說:「如此……真是多謝了。」

    「三公主何必如此……生分。你我……」

    「你當知我向來恩怨分明,凡事都喜歡計較。你如今幫我,我自然該多禮些。」敖寸心盈盈而笑,說的話卻讓楊戩心中暮然一突。

    她說她恩怨分明事事計較,想來是在影射當年與他的舊事。

    「哪吒救了你,你會報答他!嫦娥救了你,你也會報答她!怎麼到了我這裡,偏偏就都變了?!」那一聲帶著哭腔的質問猶在耳畔,然而那個這樣問他的人卻已能夠在他面前坦然說起自己的斤斤計較。

    相比較寸心一直以來的磊落,倒是自己剛愎自負失了風度了。

    心事彷如初雪紛至沓來,然而又在瞬間蒸發殆盡,只剩下濕漉漉的心情,證明它曾經來過。

    「真君。」龍女身子轉向楊戩,低了頭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楊嬋正準備找借口替他二人辟個私人空間讓他二人好好說話,卻見龍女終是抬起了頭,說了出來:「真君可否告知重查涇河龍王一案進行如何了?」

    「你便是要問這個?」楊戩看住她的眼睛,見她眼神清明純正,只一心一意關心這件事,旁的再無其他放在心頭。

    「是。」

    「抱歉,楊戩實在不便將案情進展告知三公主。」楊戩說話語氣溫和,甚至帶著淡淡的體恤,敖玉自他身上看到了上古神族的謙和寬厚。

    「是小仙僭越了。」龍女低頭一福。

    「請三公主放心,這件舊案楊戩一定查個水落石出,絕不冤枉任何人。」

    「有勞真君費心。」

    「我看今日天色已晚,兩位不如暫且留在這華山。」楊嬋建議道。

    其實神仙靈獸都已辟榖,不需要吃飯睡覺,也因此晨昏對於仙人並無多少意義。但幾人都曾在人世長期生活,便也一直跟從凡間的規矩。楊嬋留人的道理便也因此而來。

    「實在不便打擾,龍族遇水而安,三聖母不必擔心。」敖玉手一揮,一層水霧罩住那尚不省人事的少年。

    「大師兄的金箍棒在地上畫一個圈,妖怪就無法越雷池一步。我這水障雖然沒有大師兄畫的圈厲害,但是一般山野凶獸感受到龍族的氣息,也不敢靠近。」

    「此處乃我道場,應不至於有……」楊嬋解釋道。

    「三聖母切莫誤會,是我三哥怕這人有所閃失。聖母廟一般山野凶獸自不敢來,就怕這少年自鬼門關走了一趟,如今魂魄不安,引來孤魂野鬼甚至冥界黑白無常。」

    「三公主既如此擔心,我便讓哮天犬在此駐守。」楊戩提議道。

    「不敢勞煩犬王。」龍女忙拒絕道。

    兄妹兩人最後還是作揖告辭,楊嬋無奈,也只能依禮相送。

    她回過頭來見自己二哥在月色下越發顯得孑然淒清,心中一歎。

    「二哥,可是有什麼不妥?」三聖母見他盯著那昏迷的少年看,方有此一問。

    「哦,沒什麼。」剛才他開啟天眼準備查探這人魂魄,見他區區一介凡人,卻有一股勇猛剛烈之氣在魂魄之中,這樣的人,必是大忠大勇之人。

    「二哥當初的傷雖有老君親自調養,但到底還是傷了元神。如今天庭舊案又讓你重審,勞心勞力,二哥可要好自珍重。」楊嬋殷殷勸道。

    「二哥不是小孩子,況且身邊還有兄弟們幫襯。你不必擔心。」楊戩拍了拍楊嬋的手寬慰道。

    「男人怎比得上女人細心……」楊嬋話出口了一半,終究還是無疾而終。

    「三妹也經歷一番困苦方得如今天地,快回去休息吧。」

    楊嬋走的時候,在雲上回身便見她的哥哥還仰望著她,她這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二哥,在她的雲頭之下,看著她離開。

    大概,之前的無數歲月,每一次她的離開,他都這樣以目光相送。兄長的目光籠罩出一片新的天地,溫柔與寬厚觸及這片天地的每一個角落。

    終究她還是要離去,由楊家的女兒,變成劉家婦。

    他們從前相依為命的生活,會因為各自身邊出現的人,而變成久遠的回憶。

    往事難追。

TOP

第六章

    每年的七夕節,楊府也依照凡間的規矩過節,楊家的女眷都會在這一日洗髮染甲,未婚女子比如楊嬋更是要對月乞巧以期良人。

    然而敖寸心卻十分厭煩那月亮,蟾宮已然成了她心頭一根刺,見楊嬋要在月下穿針乞巧,心中有著一肚子火。

    笑話!她堂堂西海三公主,龍宮比那淒冷的廣寒宮不知道富裕多少倍。而她自己貴為公主,一身衣物都不必自己織就。自有心靈手巧的鮫人織出輕薄而又入水不濡的鮫綃供她所用,又何必擔心自己針黹女工入不得婆家眼。是以她對這個習俗很不以為然。

    「嫂子。這乞巧不過是個儀式,圖個吉祥。」楊嬋心思靈敏聰慧,乞巧也不過是順應習俗。她這樣的出身,又何言良人?

    龍女眉間神色卻仍未有喜色,楊嬋知她是在怪最應該來哄她的人沒來哄她。

    她察言觀色,卻也不知該如何勸得。二哥最近忙於捉妖,不知是否忘了今天這七夕佳節。往年他可都是帶著嫂子去拿凡間的花市鬧上一鬧的。

    正想著,楊戩月白的衣裳便映入眼簾,他一身日間月白常服,卻在行動之間帶了流動飄逸的美感。身邊自然是從來不離開他片刻的哮天犬。

    上古神裔都俊美非常,而楊戩楊嬋兄妹乃是仙凡結合,卻也生得玉質金相。楊戩的臉精緻清俊,楊嬋更是出落得嬌美秀致,更難得的是她的蕙質蘭心。

    敖寸心見楊戩進門,本來想立刻撲過去,可是一想到自己現在應該生他的氣,立刻一甩長袖臉扭到一邊,做出不理人的姿態。

    然而這也明明是讓人哄的姿態。

    「二哥,你可回來了。我和嫂子剛才還說起你呢!」楊嬋遞了個話頭給自家二哥,希望他能哄一哄三公主。

    楊戩點了點頭,走到寸心身邊。扶了她的肩,輕聲問道:「抱歉,我今日有事出門,回來晚了。」

    敖寸心見他難得這樣低聲下氣向自己道歉,便也氣消了大半,轉了身子過來問他:「二爺可是遇到什麼難事?」

    「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楊戩不甚在意地說道。

    敖寸心心中卻一突。他有什麼事,從來不肯主動告訴自己,還未成親前,那時他說不願連累自己,是以不願與自己走得近。如今兩人結為夫妻,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可他卻還是有事習慣獨自扛,抑或找他那些兄弟或旁的什麼人,就是不肯與他結髮的妻子好好說上一說。

    楊戩見她似乎又要生氣,忙又說道:「現在時辰差不多,不如我們去逛逛花市?」

    敖寸心自然願意,那口氣便卡在龍腹之中,讓她心情頗有些煩悶。

    楊嬋見她二哥與嫂子相攜而出,那不知人事的哮天犬也想跟上,幸而她見機快,忙使了個訣,定住了黑毛細犬。

    楊戩帶著敖寸心夜遊花市,街上行人如織,摩肩接踵好不熱鬧。龍女是個喜動不喜靜的性子,見了什麼好玩熱鬧的都要去瞧上一瞧,楊戩今日似乎也有心遷就,但凡她要去哪,他便也跟著,時時護在她身側。

    敖寸心挽了楊戩的手東轉西看,心裡的柔情蜜意止不住的往外冒。

    兩人來到一處賣花燈處,見那花燈做工精緻,上面所繪圖案也著實有趣。敖寸心便指著那上頭一盞花燈,沖楊戩笑道:「我要那個!」

    敖寸心自小便以龍宮公主教養,頤指氣使慣了,又是家族中的老ど,想要什麼東西從來便是這樣直白說出來,帶著點天經地義地嬌氣和捨我其誰的霸氣。

    楊戩聞言,也只說了一個「好!」字。

    楊戩對著那賣燈的老伯說道:「老伯,煩請您把那盞燈替我夫人取下來。」

    敖寸心聞言嘴角揚起了笑容。

    「客觀,小老兒今日出來賣燈,卻也是有規矩的。我這燈啊,不賣!只送。如果你能猜中我這燈謎,這燈自然是送予尊夫人。」

    「好,那請老丈出題。」

    「猶帶佩劍見君子。」

    「那便是……」楊戩手上折扇一收,替敖寸心扶了扶她發間珠釵,淡淡一笑:「龍!」

    「好!!」那老伯揚聲笑道,取下那盞花燈遞於敖寸心。嘴上卻仍然說著話:「夫人,這是你家相公替你贏來的花燈,你可要好自珍惜。」

    那老頭兒說的不過是尋常話,卻帶著些難以言表的語重心長。

    「謝謝老伯!」龍女接過花燈,語氣歡悅。

    楊戩額間平日裡隱著的第三眼閃了閃,他心知這賣燈的老丈絕非尋常凡人。

    敖寸心拿了那盞燈籠與楊戩走出好遠,方回過頭來看了那處一眼。卻哪裡還見著那攤子和那小老頭兒。

    「那是……」敖寸心還以為自己眼花了。怎麼一轉眼的功夫,連人帶攤子都不見了。

    「或許是在凡間行善的散仙吧。」楊戩搖著扇子,額見第三目卻在行人間四處搜尋

    「哎!楊戩!快看這花燈!」只見花燈無風而動,內壁繪有十二生肖,獨龍那一格,在流光中仍然熠熠生輝。

    「原來謎面在外頭,謎底卻藏在這燈內。」敖寸心笑道。

    楊戩似有所悟。

    很多年以後,敖寸心見到那盞花燈,想起曾經有個人告訴過她「只有真心方能看到這真心。」

    「也只有真心,方能撥雲見日,透過一切迷障,看到最後的真相。」

    可惜,也許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守得雲開見月明的。

    但是,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了。至少此刻,她的幸福是真實的。

第七章

    楊戩踏著滿地落花來的時候,敖寸心已然坐在了三聖母的桃園裡喝茶品茗好不愜意。

    「三公主可把此處當做自己的家,不必拘禮。」楊嬋客氣地說。

    「我本就臉皮厚,自是不會見外。」敖寸心轉著茶盅笑道。她容貌本就極盛,在滿園桃夭映襯之下更顯嬌美。楊嬋氣質恬淡雅致,而敖寸心卻是咄咄逼人的艷麗。

    「二哥。」楊嬋轉首便見著自己的二哥。桃花瓣沾染上他的衣袂,而他在這樣的春光裡手搖墨扇踏著一地芳菲而來。

    「真君。」敖寸心也起身見了禮。

    楊戩在石凳上坐下,楊嬋替他盛了一杯清茶。

    「那少年可有好轉?」墨扇放下,拿起茶盅,楊戩吹著浮於表面的茶沫,輕輕問道。

    「魂魄已安定,過了今日便可醒轉。」楊嬋輕柔地答道。

    「怎的不見沉香和小玉他們?」楊戩輕呷了一口茶,放下了茶盅復又問起沉香。

    「沉香帶著小玉回萬狐窟去了,算是回門。這些天不在華山。」楊嬋邊回答邊替敖寸心添了茶水。

    敖寸心低著頭,聽他們兩兄妹說著閒話,手上動作卻是不停。那茶盅在她手上打了幾個轉,嫻熟無比的手法。

    「三公主可是有心事?」楊嬋見她沉默,便好心問道。

    龍女抬頭,她的身後桃花開的正艷,有花瓣簌簌落在她的發上,衣衫上,真真正正人面桃花相映紅。

    「我是聽說,小玉便是當初那個孩子?」她的聲音從容不迫,問出來的話卻帶著西海萬年潛流的暗潮洶湧。

    楊嬋看了看楊戩一眼,點了點頭。她伸出手用手心蓋住了敖寸心的手背,用她特有的溫柔對西海三公主,她的前任嫂子說道:「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當年小玉的事成了敖寸心和楊戩婚姻破裂的直接導火索。他那時的表情,他說過的話到現在她仍然記得。

    他的手修長有力,能拿起重有兩萬五千兩百斤的三尖兩刃刀。而當那只平日裡搖扇斟茶的手扣住她的脖頸的時候,敖寸心的逆鱗讓她經歷了從出生到那時最慘烈的疼痛。

    龍族的頸下三寸之處有白色鱗片,此處血管直通心臟與四肢,是龍族最敏感也最脆弱的地方。

    龍有逆鱗,觸之則死。死的當然是觸碰逆鱗的那個人。然而那次捏住她逆鱗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丈夫,這天上地下四海三界最最驍勇的戰將——楊戩。

    對於龍族而言,平日裡逆鱗稍稍一觸碰便是痛徹心扉,更枉論戰神用無上神力的捏掐擠壓。

    敖寸心當時是真的害怕,他想殺了她,她知道。他居然想殺死她!不過終是她福大命大,到底沒有死在他的手上。

    眼前流光飛舞,一抬頭便發現今天是溫煦和熙的日子,她低低一笑,便從不堪回首的往事裡抽身而出。

    「小玉是個好孩子。」楊嬋說道。敖寸心自然知道她是在變相安慰她,告訴她小玉不會怪她。

    「這樣很好。」敖寸心點了點頭。她對楊嬋的體恤是感念的。三聖母自小磨礪不斷,少年時期家破人亡,後來為了自己的愛情和家庭被壓在華山底下十七年。然而她的溫柔她的慈悲卻是世界上最堅韌的東西。幫她扛過了所有的苦難,終守得雲開見月明。

    敖寸心是寧折不彎的驕陽烈火,那她便是能把百煉鋼化作繞指柔的上善之水。

    「三公主似乎還未曾見過小玉,待沉香與她自萬狐窟回來,我帶她來見你。」楊嬋提議道。

    「我與她的緣分早在當年便已斷絕,實在不必特意相見。」敖寸心抖落了衣袖上的桃花瓣,笑著對楊嬋說:「你看這桃花從枝頭落下,便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聲音柔美,在和熙春風裡入了楊戩兄妹的耳。明明是溫軟嬌柔的聲音,卻有切金斷玉的意味。

    楊戩聞言看了看枝頭的桃花,正開得灼灼烈烈,頗為熱鬧,與隨風飄走零落成泥的那些花瓣不同,它們的美帶著一股勃勃生機。而那些離開枝頭的花,卻再也沒有了這樣的美麗。

    覆水難收。

    一時三人都沉默下來,楊嬋雖是主人,卻也不知該如何調節氣氛。正在此時,楊戩開了口。

    「楊戩有一事想請教三公主。」

    「真君請說。」龍女緋色的衣袖在風中飄動,她整個人沐浴在春光裡,娟然端麗。

    「我曾用天眼查探過那少年魂魄,見他魂魄之中有陽剛霸烈之氣,不似凡品。不知這位小兄弟是何許人?」

    司法天神之職權勢滔天,幾乎可管三界所有大小事務。如今新天條出更是架空兩宮權力,奉新天條為無上法典,楊戩的權力已經達到了頂峰。他要查問這件事,太正常不過。事實上敖寸心也從來沒指望瞞過他什麼。

    「回真君的話。這少年身上有一腔孤勇,是大忠大勇之士。他日我姑父能否還陽,還有賴於他。」

    「此話何解?」

    「真君莫不是忘了,我們龍族雖壽命長的幾與天齊,但統共就這麼一條命,並無永遠不滅的魂魄,所以入不得輪迴。我姑父死了,魂魄只能棲於冥界,隨著年久日長,漸漸至魂飛魄散。」

    龍族擁有所有生靈都羨慕的驍勇身軀,卻也有著世界上最輕盈脆弱的靈魂。他們的身軀能橫渡「鴻毛不浮,飛鳥不過」的弱水,然而靈魂卻不能穿過輪迴隧道裡的正反罡風。

    所以龍族一旦死去,等待他們的唯有魂飛魄散的宿命,而再無轉世重生的可能。

    「既如此,怎又說這少年事關涇河龍王還陽一事?」楊戩拿起茶盞的手復又放下,疑惑地問道。

    「那是我們龍族秘法,到時還望真君成全。」

    「如涇河龍王一案冤情屬實,楊戩拼卻司法天神一職也要向陛下娘娘諫言,恢復其神籍和清譽,以慰冤魂。」

    「真君言重。」敖寸心只微微欠身以示客氣,然而對於楊戩說出的「拼卻司法天神一職也要向陛下娘娘諫言」這話卻並不多言。

    「保住你司法天神的位置,將你的遺憾,你的愛都留給大家吧。」是誰的聲音在耳畔迴響,淚眼朦朧中有什麼東西永遠地留在了那片西海岸。是誰獨攬全罪哪怕欺君罔上也要保住他司法天神一職。

    時光從來兇猛如獸,把過往撕裂生吞,讓人不堪回首。

    然而又是何必,何必回首傷往事。

    「二哥你這又是何必?當年你初上天庭很多事剛剛上手難免會有疏忽,我想如果這樁天庭舊案裡真有冤屈,也並不全是你的責任。」楊嬋這話明面上是在勸楊戩,實際上卻是說給敖寸心聽的。

    龍女輕輕一笑,楊嬋實在是一個妙人。難怪天地至寶女媧神石所化的寶蓮燈會擇她為主,不止是因為她的善良,更是因為她的靈慧。

    然而她聽懂了楊嬋的深意,卻並不準備有所表示。

    是否請辭司法天神的職位,是楊戩自己的事,與她無涉。他們已經沒有關係了。

    後來楊戩走的時候,楊嬋終於還是看著四周灼灼桃花一聲長歎。

    她轉身見敖寸心站在桃花樹下悠遊自在,一支桃枝橫斜在她前頭,她也不以為意。只手指撥開寸許,抬起眼來看著站著的楊嬋,有些疑惑地問道:「三聖母是在為何事發愁?」

    楊嬋收斂起滿腹愁思,袖袍微動間重新坐在剛才的位子上,馥郁的香氣在空中瀰散,如同楊嬋的聲音在這方寸之境飄渺朦朧。

    「三公主這些年過得可好?」她替她倒了一杯香茶,做出了品茗長談的架勢。其實這話相逢之初便應該問上一問,只是乍然相逢之時各人都被各自的事擾亂了心神,連百年相見的寒暄都只能留到今日。

    然而她起的這個開頭卻並無人答。她抬眼看去,敖寸心正盯著一株桃花看得出神。

    「三公主?三公主!」

    「三聖母是問我這些年過得如何?」敖寸心轉過頭來,她緋色的衣袖飄在春風來,風中夾纏著淺粉的桃花,落在她的身上如同紛揚的雨。

    「你瞧,那株枯木尚且逢春,我這些年在龍宮修身養性,自然是過得不能更好了。」她的手指指著剛才看的那株桃樹,言語中似乎頗有感慨。

    她在龍宮裡聽了很多故事,楊嬋思凡生子的故事,楊戩阻撓外甥救母的故事,以及……他那響徹三界的月光誓言。

    她當年苦苦逼問想要得到的真相以那樣一種形式傳到了她的耳中,然而真到了那一刻,敖寸心卻並不覺得有多麼痛苦。

    大概等待這個結果等待了那麼多年,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所以不再驚痛。只是想著,楊戩終於說出了自己最隱秘最深的祈望。終於。

    居然有種解脫的感覺。

    敖寸心的那點兒癡心,便在那一千六百多年的互相折磨,在三百多年龍宮裡的靜默,在那錚然的月光誓言中,消失殆盡,不復存在。

    清醒是一個人的破繭而出。她想她終於還是走出了這場虛妄。

    所以後來在與海巫的交易中,她那麼輕易地拿出了自己的癡。海巫看中的從來都是世上獨一無二可遇不可求的東西。

    譬如鮫人公主動人的歌喉,譬如西海龍女敖寸心七情六慾裡的那點兒癡。

    她拿走了她的癡。

    偏執是癡,求而不得念念不忘也為癡。

    既然心已死,情不在,那點兒可憐的癡,便不要也罷。

    最肯忘卻故人事,最不屑一顧是相思。

第八章

    楊嬋側首看去,那早已枯萎的桃樹不知何時長出了新枝,那新枝上綴滿了纍纍桃花,繁盛喜人。

    再回頭看站在桃園中的龍女,她的目光停留在遠處,人立在那處不動,只春風牽引著她的衣衫與黑髮,耳墜輕搖間流光萬千。

    她站的地方離她並不遙遠,可是楊嬋卻忽然覺得這個她認識了兩千多年自以為很瞭解的三公主直到這一刻她都未真正看清。

    大概,她想,即便是擁有天眼的二哥,也並不真正看懂她,明白她吧。

    「三公主。」楊嬋忽然想問一個問題。

    敖寸心轉過頭來示意她問。

    「這些年,你被禁西海,可曾後悔……當初的決定?」桃花簌簌而落,鋪滿了她的衣裙,甸甸的一地芳香。

    其實這個問題問的非常含糊,是後悔什麼?後悔當初替楊戩頂罪?還是後悔在西海畔救了他?還是後悔嫁給他?

    楊嬋問的含糊,敖寸心卻回答得乾脆篤定。

    「我沒有後悔過自己的任何決定。」她說。

    衣袖清揚間桃花的香氣馥郁四散。

    不回頭不傷懷不後悔。這一瞬楊嬋在敖寸心身上真正看到了「驕傲」這個東西。

    楊嬋雙目輕掩,略有深意地看了看敖寸心的身後。

    那裡,楊戩去而復返,靜靜佇立。

    敖寸心看著綻放得熱烈的桃花,想起當初三哥也是問過這個問題的。

    他問她:「寸心,你可曾後悔?」

    彼時她尚禁足西海他剛取經歸來,他如此一問,這自小受盡長輩寵愛的龍女眼淚便簌簌而下。

    敖玉在她的眼淚中放棄了對這個答案的追尋,今日楊嬋重新問起,她看著灼灼桃花終於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

    沒有後悔。

    如果後悔,便是對當年的自己那一腔癡情的全盤否定。楊戩已經否定了這份感情,她為什麼還要自己否定自己。

    楊戩或許可以不珍惜她不愛她,她卻不能不珍惜當年的自己。

    那也未免太可憐了些。

    她想她還是心疼當年那個烈烈如火一心愛慕楊戩的敖寸心的,那個在西海畔救起楊戩的敖寸心,那個為了救楊戩犯下天條回不了西海的姑娘,那個在最後放棄了自己的一切也要霸住楊戩的三公主。

    可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這樣癡心一片愛楊戩愛得失去一切的敖寸心了。

    癡已不在,情何以堪。

    龍女見楊嬋看向自己身後,便也轉過了身,楊戩靜靜站在那廂。

    楊戩實在是一個長得非常英俊的男子,幾百年天庭上神的威嚴積重讓他的氣質變得愈加清冷,心思也越加莫測。此刻桃枝橫斜,他站在那裡,悄無聲息,彷彿融入了畫境之中。

    敖寸心暗忖剛才他聽了多少進去,轉念又一想便是他全聽了去又有什麼所謂。

    「二哥,可是有什麼事?」楊嬋站起身,問著楊戩。

    「哦,我把扇子落在了此處。」楊戩自那靜止的畫中走出來,走向楊嬋拿起擱在桌上三首蛟變成的墨扇。

    那是他的法器,自然輕易不能離身。

    敖寸心轉過身對楊嬋說道:「今日已是叨擾。我許久不去東海看聽心姐姐,再不去怕是要被她惱了。如此,寸心先告辭了,三聖母與真君如來我西海,寸心一定虛席以待。」

    楊嬋本想留她再說幾句,再看了眼自家二哥,心中一歎,便只跟敖寸心客氣了一番,揮手間撤去這桃林中的法陣,好讓她順利離開華山。

    敖寸心一走,楊嬋便施施然坐在楊戩旁邊,替他倒上一杯茶,笑著調侃自家二哥:「二哥,你這借口找的,可實在不甚高明啊。」

    楊戩用手指一格一格收著扇子,聞言也只是自失一笑。

    「二哥去而復返,可是為了三公主?」她低頭輕問。

    楊戩沉默不語,只默默把玩著手上的墨扇,良久答非所問地問三聖母一個問題:「三妹,你可還怨我把你壓在華山之下?害你母子十幾年分離,不能相見?」

    「二哥,你為何還問這話?今時今日,我若再為此怨你,便實在是不配做你的妹子。」

    「三妹,當年我那樣對你,實在是情非得已。」楊戩閉了閉眼,聲音低沉,彷彿陷入了慘烈的夢魘中。

    「三妹,我到如今這兩千多年的歲數里,也算做了些許事情。人行於世,毀譽參半,自問也對得起三界眾生。卻唯獨……唯獨對不起三公主和你。」

    楊戩平素沉默寡言,心思深沉,楊嬋雖是他親妹,但這幾百年來因為種種,兩人這樣促膝長談的機會卻並不多。如今聽他在這樣晴好的春光裡說起這些,心中忽而一痛。

    這麼些年來,他便是在那樣冷寂的天庭,在越來越安靜的真君殿裡,心中壓著往事,與玉帝王母周旋,為了她,為了三界眾生,嘔心瀝血,直把自己逼入絕境。

    而他的那些難以排遣的郁氣和心傷,卻無人可說上一說。

    壯志凌雲幾分愁,知己相逢幾人留。

    在淒冷永夜裡,他環顧週身,發現無人懂他知他時,是否也會有撐不下去的念頭。

    「二哥,你沒有對不起我。」楊嬋把頭靠在楊戩的肩頭,如同少年時家破人亡之時兩人的相依相偎。

    「至於三公主。她不曾後悔當年為你做的一切,是你們之間……沒有緣分。」楊嬋靜靜地說。

    「無論如何,到底是我辜負了她。」楊戩緩緩說道,語氣中卻藏著歎息。

    他當年娶她的時候動機太多,為了承諾,為了恩情,為了跟天庭賭氣,為了心中一直想要的溫暖的家,為了她的一腔癡情。

    他唯獨沒有考慮自己的心意。

    他愛三公主嗎?不是出於對妻子的尊重,而是以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來愛她嗎?他沒有細究這些,而她卻對此耿耿於懷。

    婚後的生活並不美好,諷刺的是,當初讓他下定決心與三公主成親的原因在這場婚姻裡全部被現實碾壓成齏粉。

    這段婚姻讓他的承諾作廢,恩情變仇恨,讓天庭看了一場大大的笑話,也讓他心中對一個溫暖的家的渴望成為一場虛妄。更在最後避無可避的結束中傷了敖寸心的心。

    如今再回想,似乎哪裡都是錯,哪裡都不對。明明起於最初的夢想,結束時卻諸多不堪。

    「二哥。」楊嬋抬起頭直起身,看著楊戩:「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錯。」

    當初的敖寸心拈酸吃醋妒忌成性,只一心想霸著楊戩,為此趕走了楊戩的師傅、妹妹和一眾好兄弟。後來更是變本加厲,連楊戩收養的剛剛出生的小玉都被她懷疑是他的私生女而棄之郊野。

    夫妻裂痕愈深終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在這場千年婚姻裡,沒有人全身而退,也沒有人真正無辜。

第九章

    他醒來之時正是晨光熹微,那女子端著一個托盤推門而入,身後烈烈光芒撲稜稜進屋,夾雜著微微的桃花香,有細微灰塵於空中繾綣起舞。

    他右手習慣性地往旁邊一摸,然而卻沒有摸到熟悉的兵器。

    她把托盤擱在桌上,轉身瞧了瞧他,便點頭道:「你身上牽機毒已解,性命應是無虞。」

    那少年似想咬牙站起來,然而不知為何,見眼前女子不過揮了揮衣袖,他便全然動彈不得。

    龍女一聲歎息,道:「讓你好好休息便好好休息。」

    她靈力一收,對方猛然抬頭,眼神中充滿了驚恐。她剛才站在離他不遠處,卻並沒有接觸到他的身體,然而卻能控制住他的身體,

    「你雖於我有救命之恩,卻也不能擺佈我的身體。再說,我並沒有求你救我。」

    敖寸心聽了他這話,心中卻頗為感概。怎麼她救一個人,總是要這樣出力不討好。當年楊戩如此,如今眼前這少年也是如此。

    當年楊戩對她說:「你如果不救我,這一切都結束了。你救的是,痛苦和仇恨!」

    如今眼前這少年對她說:「我並沒有求你救我。」

    「你到底是誰?為何要阻我刺殺又在此救我?」他見她長髮未完全綰起,容色迫人,實在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卻能在須臾之間破了他的劍招,阻了他此番刺殺。

    「我叫敖寸心。」敖寸心捏了個訣,手心凝出水珠,水珠高速旋轉,漸漸凝成了一個水球。

    「是西海的三公主。」她轉過頭來看著成璧,補充道。

    成璧眼見著她於空氣中凝出一個水球,水球在她手心旋轉著,裡面是海底世界,明明是那麼小的空間,卻似乎裝了整片海洋。

    他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神女,卻並非是白衣飄飄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那個女子眉目如畫,一身緋衣無風而動,她輕輕揚了揚右手,那水球便破碎成無數滴水珠,四散在空氣裡。

    他想起她阻他時莫測的身法,如今又見識了這樣玄妙的法術,這神鬼之力全然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

    「你……為何救我?」

    「我雖阻你,然你命不該絕,是以我也不能讓你因此身死。」敖寸心轉回頭淡淡道。

    「你既救我,當初便不該阻我。」少年定定說道。

    「你命不該絕,他亦是如此。」

    如不是剛才她展現了超凡的神力,他真要以為她是哪裡冒出來的瘋子了。阻人救人,全在她一念之間。

    「這是哪裡?」少年環顧四周,打量了一下室內陳設佈局,問道。

    「此處是華山,西嶽聖母的道場。」敖寸心拿起了桌上的湯藥,遞給那少年,道:「這藥你先趁熱喝了,你雖餘毒已清,到底傷了元氣,需以藥物滋補,固本培元。」

    少年聞言看了看她手上熱氣騰騰的藥汁,轉過頭來死死盯住龍女的眼睛問道:「你是此間的主人?我的劍呢?」

    「此處是三聖母的道場,主人自然是西嶽聖母。至於你的劍,早在那時便棄於道旁,並未帶至華山。」

    「你說你是西海三公主,卻為何要管這人間之事?你說你救我是因我命不該絕,既然如今我性命無礙,你大可不必拿這藥來給我喝。」

    「這藥是此間主人熬製,我不過幫忙拿過來而已。為了救你,她也頗費了一番功夫,你不領情,可以不喝。至於我,我要管何事,卻難道要你同意方可?」敖寸心把藥重又置於案上,忽然言辭刁鑽起來。

    少年被她反詰,啞口無言。

    「你雖並不完全是由我所救,但到底我也出了些力氣。沒聽到一聲謝便也罷了,如今卻還擺起譜來。」敖寸心咄咄逼人,寸步不讓。

    彷彿那年西海之畔,龍女氣極怒極,對著遠去的楊戩怒道:「你怎麼是這樣的人吶,你不能這樣!你回來!」

    然而面前的少年卻不是楊戩,可以一去不回頭,不理會身後之人的呼喊。

    他低了頭,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只是因著身負使命,不得已衝撞了姑娘,望姑娘海涵。」

    敖寸心笑了笑,說道:「我這救命之恩你先欠著,他日我自然會讓你償還今日之人情。我這人恩怨分明,我阻你刺殺你若不服,也可尋機報復,我絕無怨言。」

    似乎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少年委實一愣。

    敖寸心抬起頭來,又問了他一句:「你叫什麼?」

    他似乎有些詫異於她話題的跳躍,頓了頓才說道:「成璧。成全的成,玉璧的璧。」

    原來他叫成璧,真是想不到,這樣一腔孤勇桀驁不馴銳利得如同出鞘寶劍的少年,卻有著這樣一個芝蘭玉樹的名字。

    「成璧,你我相遇總算也是緣分,如你肯信我,便先在這華山之上住一段時間。待身體養好,海闊憑魚躍,你去哪兒,我和此間主人再不干涉。」

    「多謝三公主美意,只是成璧刺殺皇族,實在不敢留在此處連累兩位。」

    「我和三聖母都乃化外之人,你們凡人並不能拿我們怎麼樣。能懲治我們的,唯有天道。而救你一命,本就順應天道,是以你不必擔心我們。」敖寸心言笑晏晏,自有一股篤定之態。

    恰在這時楊嬋自外間走了進來,瞧了一眼案上尚有餘溫的湯藥,對著成璧說道:「怎的還不喝了這藥,是怕我們下毒不成?」

    成璧聞言欲起身拿藥,敖寸心就站在案几旁,便順手拿起湯藥彎腰遞給他。

    「多謝。」成璧接過藥碗,便大口喝了起來。

    敖寸心直起身,見他如此牛飲,不由莞爾。

    楊嬋在一邊旁觀,心中一歎:三公主經歷諸多世事,卻到底未失稚子情懷。

    「多謝兩位救命之恩,成璧無以為報。」少年喝完湯藥,對著兩人說道。

    楊嬋看了看敖寸心,說道:「少俠不必言謝,我們兩人自然不能看著你死在我們面前。」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說起來我也並未做什麼,倒是三公主以龍珠之力護你心脈,你確是要謝一謝。」

    敖寸心輕柔說道:「實在不必言謝。他日我有事需要你幫忙,希望你能成全。」

    不久之後,成璧問她需要幫什麼忙,彼時敖寸心看著謝了一地的芳菲,靜靜說道:「我想要借你這顆心一用。」

    她的聲音嬌柔,聽了讓人如沐春風。說著「借你這顆心一用」,神情認真,並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而這份認真裡,又帶著篤定,彷彿借的不是要人命的心,而是無足輕重的身外之物。

第十章

    九重天,凌霄寶殿。

    「楊戩,朕聞你已查清涇河龍王一案,你且細細稟來,可有冤情?」

    玉帝的聲音慢悠悠傳來,眾神聽了卻是一凜。這案子本是鐵案,早已蓋棺定論。不想三天前西海龍女敖寸心上天庭謝恩之時居然當眾鳴冤,這才有楊戩重查舊案一事。如今,想來是有結果了。

    「陛下,此事經小神徹查,確實有隱情。有涇河百萬水族證言在此,小神還去了冥界提了涇河龍王的魂魄以及當初長安城百姓魂魄來對證,確有袁守城此人,此人也確實曾助長安漁民捕獵涇河水族。如今幾方證言都在此,請陛下娘娘過目。」

    楊戩手上的案卷被天奴接了去,擺在玉帝王母面前。

    「陛下,娘娘,涇河龍王雖私改聖旨違逆天命,但到底事情起因卻是袁守城私自洩露天機,助長安城內的漁民捕獵涇河水族。龍王此舉不過為護一方生靈,罪不致死。請陛下為涇河龍王平冤昭雪。」

    「既是如此,眾卿以為如何?」王母一雙妙目一轉,這質疑的話便由她口中說了出來。

    在天庭諸神眼中,王母是真真正正的聰慧強勢之人。玉帝的權威雖至高無上,但娘娘嘴皮子一張,便能定人生死。如今她把難題踢給大家,一時眾神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表態。

    這承認涇河龍王之死有冤,便是在否認當初把此事定成鐵案的玉帝,這便是在結結實實地打玉帝和天庭的顏面,如果不承認……

    「陛下,娘娘。」一襲白衣的嫦娥仙子出列稟道:「此時事關一位正神的性命,如今既然真相大白,嫦娥願以自身功業向天庭請命,還望陛下娘娘還涇河龍王一個公道。」

    眾神互相看看,均點頭稱是。而那亙古便存在的美麗女神,目光中一片慈柔,無端能安人心神,使人忘憂。

    「小神也願以司法天神之位作保,涇河龍王確實有冤,請陛下娘娘下旨恢復他昔日神籍和榮耀。」

    一時以嫦娥和楊戩為首,眾神都出列請求二聖下旨為涇河龍王雪冤並恢復其神籍。

    諸神表態,又有楊戩以司法天神一職相壓,玉帝王母騎虎難下,便只能妥協。

    「敖玉、敖寸心,昔年涇河龍王違抗天命私改降雨時辰點數一案確屬有怨,現恢復涇河龍王之神籍,允涇河龍族重掌涇河水師,欽此。」

    「陛下,娘娘。」敖寸心聽了這聖旨卻並不立刻接旨謝恩,卻上前一步道:「寸心只願姑父冤屈得雪,重獲新生,至於其他,寸心別無所求。」西海三公主一身紅衣靜靜佇立,眉目安詳,頗有沉潛意味。

    「重生?龍族靈魂太過輕盈脆弱,連輪迴隧道中的正反旋風都不能抵禦,如何離開冥界,重獲新生?」玉帝見她居然想著要涇河龍王重生,只覺得這小小龍女不但膽大,還異想天開得很。

    「陛下,龍族有秘術可使靈魂離開冥界,重返陽間。」龍女緋紅的衣裙無風自動,輕薄的鮫綃如同在海底般輕盈飄逸,向前一步便是裙裾翻飛,足邊生花。

    「哦?竟然還有這等事?當初盤古大神造萬物時都有規則,龍族身軀威猛強壯能渡弱水,靈魂卻輕盈單薄難抵旋風。卻居然還有龍族秘法可解此局?你且稟來。」玉帝頗有趣味道。

    諸神聞聽龍女說還有秘法助涇河龍王重生,不禁都面露惑色,表示費解。

    「陛下,此法能否行使還看陛下是否同意。畢竟是逆天之術,望陛下明鑒。」敖寸心低了頭,復又說道。

    玉帝與王母一個對視,王母轉頭替玉帝問出眾神所惑。

    「你且細稟,是何等秘法,如何助你龍族魂魄還陽?」

    「我姑父被困冥界三百餘年,魂魄早就脆弱不堪,隨時覆滅。因先把其魂魄引入寶蓮燈之中,借燈芯之力溫養靈魂,而要活我龍族之命,需勇者之心、人間帝王的祈禱、大善之人的祝福以及三界戰神之悔意。然後時機一到,此法自成。」

    如此秘法,當真是聞所未聞。眾神目光在楊戩身上逡巡,畢竟其中提到的戰神悔意,便是指這三界第一驍勇戰將罷。

    「這勇者之心……大膽敖寸心!你可是要學紂王剖比干之心來殘殺人間勇者?朕是萬萬容不得此等歪門邪術逆天而行的!」玉帝聽完敖寸心所言,大為光火,立即拍案而起,否決了這秘術。

    諸神一聽,也覺匪夷所思不敢苟同。

    只敖寸心靜立在殿中,不閃不避,承接著三界之主的滔滔怒火。

    「昔年荊軻刺秦,咸陽殿中血濺當場,魂赴冥界。天下縱悲英雄身死,但荊軻死乃為大義為知己,心甘情願。世人也不曾指責燕太子丹枉造殺孽,殘殺勇士。寸心所求勇者之心亦是如此。絕不勉強,全憑誠心。」敖寸心娓娓道來,神情鎮定,然手心卻冒出密密細汗,在手心並心底蜿蜒而過。

    畢竟是逆天之道,她心中也並無多少勝算。

    「好一個絕不勉強全憑誠心!你難道想誘之以利讓人枉送性命?這一命換一命的邪術朕是萬萬不能答應的!念在你姑父確有冤情的份上朕也就不追究你的歹毒心思了。」

    「陛下!天庭確實枉殺我姑父,如今寸心好不容易尋得姑父一絲生機,便是勇者之心亦找心甘情願之人殉道,絕不害人性命!如此乃邪術?那古往今來多少殉道大賢大聖都是中了邪道?世上本就沒有不付出就獲得的東西。鑄劍師鑄得絕世神兵尚且以命祭之,如果此乃邪術,那天道算什麼?!」

    敖寸心話音未落,凌霄寶殿之上忽然烏雲密佈電閃雷。殿上諸人個個色變,此等異象,簡直聞所未聞。凌霄寶殿乃三清之境,乃天地至清至靈之所,不見烏雲雷電。而剛才雷電並不是雷神所布,顯然是天道聞聽敖寸心大逆之言,以雷示警。

    「大膽敖寸心竟然妄議天道引來天雷!來人吶!」玉帝正要命左右拿下這大膽的龍女,忽見一陣佛光閃現,觀音尊者手持淨瓶端坐九品蓮台,凌霄寶殿之上隱隱有梵樂奏起。

    「菩薩!」敖玉最先反應過來,扯了妹妹一起跪下行了佛禮。

    「不知觀音菩薩遠道而來所謂何事?」玉帝的聲音又恢復往日之從容,懶洋洋卻又有無上神威。

    「阿彌陀佛。」觀音大士宣了聲佛號,才緩緩道:「我佛察聽三界,知地府有冤,天庭有變,特命貧僧前來。」

    眾神面面相覷,片刻,位列三清之一的太上老君一揮拂塵,出列道:「菩薩來得正是時候。天庭有一樁冤案,累至涇河龍王枉死,然龍族魂魄脆弱,並無不滅的靈魂。如今大錯鑄成,卻不知要如何彌補,煩菩薩指點。」

    「世間萬物有因必有果,此事乃因袁守城所起。解鈴還須繫鈴人。可找到轉世之後的袁守城,以他之魂魄度化涇河龍王之冤魂,了卻一樁恩怨。阿彌陀佛。」

    「敖寸心,你乃西海龍女,與你胞兄一卵雙生天下奇聞,乃天地造化。雖歷情劫卻仍未堪頗大道。你且先隨我去紫竹林修行幾日,你可願意?」

    去觀音菩薩座下修行,是三界眾生求也求不來的機緣。如今觀音菩薩開口,都道龍女必定欣然前往,卻不想她只行了佛禮,定定道:「多些菩薩美意,寸心頑劣,心掛紅塵,實在不適合去紫竹林修行,把心中濁氣帶至佛界聖地。望菩薩海涵。」

    觀音大士見她說得堅定,便搖了搖頭歎道:「既如此,貧僧也不勉強。萬事萬法隨緣,切莫強求。阿彌陀佛。」

    「廣利菩薩,你領佛旨出靈山多日,此番也隨我回靈山向我佛覆命罷。」說著便見敖玉身上佛光大盛,與觀音大士一同消失在凌霄寶殿。

    「阿彌陀佛。」眾神默念佛號恭送觀音大士離去。

    玉帝見觀音菩薩剛才有護龍女之意,便也打消了原來打算削其仙籍打下凡間的打算,且剛才菩薩走前已指點迷津,自不便再為難這小小龍女。

    「敖寸心,朕念你救人心切,不予追究之前逆天之言,望你戒驕戒躁,回西海好生反省。現如今朕賜你功德簿一本,望你行滿九九八十一件功德。如此,朕便同意你用龍族秘法救你姑父。」

    世上果然沒有不付出便能獲得的東西,敖寸心低頭,朗然謝恩:「謝陛下成全。」

    「既如此,這樁案子如今便告一段落。涇河龍王昔年有過卻罪不至死,且魂魄被困冥界三百多年,已然抵消昔日之過。天庭欠其一命,便允龍女敖寸心以龍族秘法助其還陽。至於司法天神……」說到此處,這天地之主頓了頓,見了身邊王母的神情,忽然心中有了一個想法。

    「楊戩,此案乃新天條成立推翻的第一樁事關正神性命的大案,現朕命你助龍女敖寸心行滿九九八十一件功德,以示天恩浩蕩。」

    「小神遵旨。」楊戩朗聲道。

    而楊嬋見著殿上並肩的兩人,卻恍然想起灌江口楊府昔日的生活,心中充滿了一股惆悵之意。

    也是有過舉案齊眉的兩人,如今卻以這樣一種形式並肩,天命在上,紅塵在下,卻不知道能否再續前緣。

    敖寸心低眉斂目看著殿上龍柱,心中一哂。當初與楊戩姻緣之契機,始於西海相救,成於溺水下凡禍亂人間兩人共抗溺水之時,如今,也是因著姑父的性命,兩人再度聯手。可惜,千年蹤跡千年心。到底是不同了。

TOP

第十一章

    少年眸如點漆,望過來的眼神裡有著凜冽的寒意,似出竅之劍,銳氣畢現。

    良久,方道:「我這條命不屬於我自己,所以我不能答應你。」

    「你不必急著答應。人類壽數不過百年,你們的壽命於我們而言實在是短暫,我會在你死後取你心以祭故人。然而到底也要原主心甘情願的好。所以希望你能答應。」敖寸心溫聲細語地解釋。

    成璧只覺得今日一天的見聞便賽過自己過去的全部歲月。眼前這女子在說著聳人聽聞的話,卻顧盼自若,神色磊落。

    隨即,她素手一揮,一柄長劍赫然在手。

    「此乃鑄劍大師歐冶子所鑄七星龍淵劍,比你昔日之劍鋒利百倍。劍身輕薄狹長,柔軟凌厲,是天下一等一的神兵利器。現在我送於你,救當是彌補你遺失兵器的遺憾。」

    成璧抽出烏鞘之中的寶劍,但見陽光之下,劍身凜凜,寒光熠熠,直刺人眼。屈指彈之,泠泠作響,隱約有龍吟之聲,實在是一把不可多得的神兵。

    「這樣的上古神兵,理應贈與絕世的劍客。而不是送給我這個見不得光的刺客。還請三公主收回。」成璧把劍放回劍鞘之中,遞還給敖寸心。

    「天下之劍韓為眾,一曰棠溪,二曰墨陽,三曰合伯,四曰鄧師,五曰宛馮,六曰龍泉,七曰太阿,八曰莫邪,九曰干將。」敖寸心如數家珍娓娓道來:「而這七星龍淵便是後來世人所稱的龍泉劍。這是華夏第一柄劍,經春秋戰國戰意淬煉,殺氣迫人,我也是無意間自龍宮庫房裡瞧見其雖寂寂無華藻蘚纏繞,但殺氣不減方才認出。而你恰好丟失兵器,它也剛好是在此時出現。想來神兵擇主,它也是因著你這殺手現世的。」

    龍潛於淵,其志難測;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龍淵劍乃誠信高潔之劍,劍主當是重然諾輕生死的劍客。士為知己者死。你甘作死士去刺殺穎王,頗有燕趙遺風,此劍擇主而伺,於你正合。再說這把劍放在庫房裡,也不過是明珠蒙塵。還不如送給有用之人,也不至暴殄天物。」說著敖寸心把劍遞到他面前。

    習武之人對好的兵器都有種天然的熱愛,成璧到底也是不忍心拒絕這把絕世的好劍,再加上敖寸心執意送他,便也不再多言,接了寶劍,道了一聲:「多謝。」

    敖寸心自負一笑,得意之極。

    「我就知道這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是拒絕不了這樣的神兵利器的。」

    ——————————————————————————————————————————

    楊嬋替楊戩滿滿斟上一杯茶,見兄長墨扇輕搖好不愜意的樣子,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二哥,三公主所謀之事你到底怎麼看?」

    「三公主所求便是涇河龍王靈肉俱全地還陽,我自當成全。」楊戩看著裊裊茶香四散開口,輕輕吸了一口氣:「還是三妹的華山人傑地靈,連泡出來的茶似乎也比別的地方多了幾分清醇。」

    「只是三公主這法子實在有些劍走偏鋒,以心為引,實在是聞所未聞。」

    「當日寸心在凌霄寶殿上說出此法時,未曾引來天雷,想來不是大逆之道。目前我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是稍後要煩勞三妹陪我下一趟地府,把涇河龍王的魂魄引至寶蓮燈芯,助他脫離冥界。」

    敖寸心帶著成璧分花拂柳來到楊戩兄妹品茶之處。楊嬋遠遠便見她手臂挽著緋色披帛一路迤邐而來,美麗不可方物。

    成璧原本以為整座華山便只有敖寸心和楊嬋兩位女子,忽然間看到除他們之外的第三人,還是名男子,愣了楞,方抱拳道:「見過此間主人。」

    「你請自便,不必客氣。三公主帶成璧出來,可是有事?」楊嬋轉首看向敖寸心。

    「我自龍宮拿出了七星龍淵劍送給成璧,如今他想拿這劍演練一番,我變帶他來到此處。」敖寸心耐心解釋。

    楊嬋自然點頭稱好,末了還轉過頭對楊戩說道:「二哥你精通十八般武藝,也可對成璧指點一二。」

    楊戩笑著搖了搖頭:「我用的乃是三尖兩刃刀,並非尋常佩劍,不敢妄言指點。」

    敖寸心接了他的話茬,道:「幸好這裡還有我這個使劍的。」她說著手中幻化出長劍,捏了個劍訣,對成璧說道:「我先陪你過幾招,也可以趁機試試這兵器是不是趁手。」

    說著她搶攻一招,成璧本能地以手中利劍格擋。兩人便開始了你來我往的過招。

    但見劍氣四散,劍意縱橫,草木塵埃,俱是殺機。早已落了一地的桃花瓣被劍氣絞得飛舞盤旋。場中一紅一黑兩道人影身法奇快,敖寸心今日裝束雖不便動武嗎,卻照樣把劍招舞得密不透風,披帛在空氣中飛揚,劍光在場中閃爍,剛與柔得到了最完美的契合。

    「這少年確有過人之處。」楊戩喝著茶讚道。

    然而場中局勢瞬息萬變,他話音剛落,便見成璧賣了個破綻,敖寸心正比的興起,自然乘勝追擊,一招遞過去,待發現對方早有準備時招式已然用老,再無回緩餘地。

    眼見著七星龍淵劍要劃到她的臉上,然而似有什麼東西自一旁快速飛來,只輕輕一碰,便把龍淵劍鋒打偏了幾分,饒是如此,也斷了敖寸心半縷秀髮。

    成璧收回劍勢,格劍自守。敖寸心把頭轉向楊戩那個方向。

    剛才是他用杯中一滴茶水打偏了龍淵劍,否則如今該是她那臉上有好大一個口子了。

    「多謝真君出手。」敖寸心朝著他的方向輕點了點頭。

    然後再轉回頭對成璧說道:「這劍經吳越古戰場戰氣淬煉,非一般劍好比,你駕馭時也需要小心些,免得受其反噬。」

    少年抿緊了唇,片刻後方道:「受教了。」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敖寸心盯著他離去的方向,目中光華內蘊。待她回頭,楊戩面前的茶杯中又重新添了滿滿的一杯。

    敖寸心收了劍,走到楊戩面前,隨手化出玉帝欽賜的功德簿放在他面前的案上。

    「真君,此簿上記有九九八十一件功德需要我們完成。不若一分為二,分頭行事節省時間,你做四十件,我做四十一件,你覺得如何?」

    楊戩收攏墨扇,不語。

    「那我做四十件,你做四十一件?」她提出了第二個方案。

    「寸心,為什麼不能由我們一起去完成這些功德呢?」楊戩柔聲問道。一旁楊嬋掩袖莞爾。

    敖寸心訝然。

    「三公主大抵忘了陛下賜下功德簿的初衷,做功德乃造福世人誠信實意之舉,容不得半分投機取巧。」楊戩右手拿著磨扇,輕輕敲著左手心,語重心長道。

    敖寸心表情一凝,她知道他嘴上雖對玉帝尊敬有加言稱陛下,但是並未對這個有著血海深仇的舅舅心存敬意。

    龍女在春日勝景傾頹的桃花園中點了點頭,笑道:「一切聽憑真君吩咐。」

    「好。那我們就先從這一件開始。」楊戩墨扇點在功德簿上,一道金光閃過,功德簿第一頁上的文字浮於虛空。

    敖寸心一目十行快速看完,那些字也剛好在春天的陽光下漸漸稀薄,消散。

    龍女片刻就閱盡旁人半生,在春風和暖中,她對著楊戩兄妹福了一福。

    「冥界之行,就有勞兩位了。」

    「三公主放心,我和二哥定會把涇河龍王的魂魄安然帶回陽間。」楊嬋看了兄長一眼,轉頭向敖寸心保證道。

    「你們……也要小心。」敖寸心自然知道冥界陰氣於神仙並無多少益處,地府聚集天下至陰之氣,還關押著一些洪荒凶獸,並不是出入方便之地。

    「三公主,我可否冒昧問一句,緣何你對涇河龍王之事如此上心?便是涇河與西海有舊,也不必拼上一世修為半生功業為他掙得一絲生機?」楊戩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

    龍女神情有片刻的恍惚,然後才似乎意識到楊戩的問題,沉吟片刻,答道:「我和我三哥同卵雙生,這在龍族是一等一的奇事。同卵色異,他為白我為紅。然我這紅卻也不是一品正紅,為防老祖宗不喜,我父王母后自小把我送至涇河交由我姑夫姑母撫養,後來待我滿一千歲才又接回了西海。」也因此西海龍王龍後對她心懷愧疚,平日待她格外寵些,養成了她刁蠻任性的性格。

    楊戩點了點頭,道:「原來涇河龍王與你有養育之恩。」

    敖寸心「嗯」了一聲。心想,夫妻千年,這些楊戩卻從來不知道。當初她為了楊戩犯了天條回不了西海,為了不連累涇河,她也沒有去投奔涇河。

    如此執拗多年,最後棲身之所,仍是西海,所要維護的人,仍是涇河故人。

第十二章

    美麗的新娘穿著正紅的嫁衣在梳妝台上的鏡子前左看右看,覺得這樣的自己真是美極了。她在鏡子前轉了一圈,嫁衣飛揚,金絲銀線壓在一品正紅之上,華麗又不失典雅。

    「奶娘,你說我這身嫁衣好看嗎?」新娘自顧自地欣賞著鏡中的自己,隨口問著身邊自小伺候自己的奶娘。

    「小姐這樣,真是非常好看。」青春不再的中年婦人見此,讚不絕口。

    敖寸心隱在橫樑之上,看著鏡中新娘左顧右盼芳華絕代,不禁想起了自己當年與楊戩成親時,她也是這樣試著嫁衣,心頭充斥著無數的歡喜。

    如今她居高臨下看著凡人的喜悅,心底忽起微瀾。

    她不過心神一動,身邊神光一現,敖寸心側頭一看,楊戩已然坐在她的旁邊。

    「你可放心,你姑父的魂魄已被安然引至寶蓮燈內。」楊戩即使做著樑上君子,卻也是一派郎朗風清光風霽月的優雅姿態。

    「多謝真君。」敖寸心點了點頭,

    楊戩轉頭看向底下穿著嫁衣的待嫁女子,見她對著鏡子左顧右盼,便也不可避免地想起當年與敖寸心成親之前的場景。

    穿著嫁衣的敖寸心嬌羞可人的樣子,怒目圓睜的樣子,淚眼朦朧的樣子,負氣而去的樣子……往事歷歷在目,他忽然不可抑制地想念從前那個喜怒皆形於色,生氣勃勃讓人頭疼的敖寸心。

    「便是這個人?」敖寸心也在看著底下那女子,輕聲問道。

    「是。禮部尚書的女兒,嫁的是今科狀元郎。」

    然而今科狀元自有其青梅竹馬的戀人,卻因為背負光復家族門楣的使命而在聖旨賜下之時有過短暫的猶豫,終錯過了那個說明原委反抗聖旨的契機。

    如今便順水推舟,準備風光迎娶這門閥世家的貴族小姐,開啟了自己平步青雲的人生。

    負心都是讀書人。

    「這大小姐眼光也不怎麼樣。」敖寸心平靜地說著。

    「新娘尚有家世倚仗,那林姑娘卻唯有青梅竹馬的年少情誼可憑借。」她說著轉頭問楊戩:「我們要怎麼幫助她們?」

    「我可用『牽魂』之術,讓他們在夢中相見。」楊戩淡淡地說道。

    敖寸心卻有些不置可否。

    人心是最複雜的東西,無法預測,難以掌控。三言兩語或者一生一世,並不是能隨便說清的。

    然而她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她自己的感情與婚姻一敗塗地,也實在指點不了其他身陷局中的女子。

    兩人說話時布上結界,底下凡人並不能聽到些什麼。待嫁的新娘照樣興高采烈試戴著珠寶配飾,甜蜜從眉目之間流溢。

    敖寸心靈機一動,飄然而下,棲在龍鳳被面之上。

    新娘摸著柔軟的被面,只覺得那龍繡的栩栩如生,格外好看。

    「這繡工倒是稀罕。奶娘,你可知那繡娘還在上京?替我招到府裡,幫我多繡些玩意兒。」

    「確實稀罕。奶娘會替小姐留意的。小姐這嫁衣試過既然沒有差錯,我便也去回了製衣的師傅,不需大改,便按著這個樣式大小定了型。」

    「嗯。」新嫁娘又挑起了呈上來的珠釵,不復多言。

    楊戩見敖寸心棲於龍鳳被面的龍紋之上,搖頭輕歎,如一縷青煙般消失在橫樑之上。

    林芝在燭火下飛針走線,燭光映著她的側臉,顯得格外纖巧秀致。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然而貧苦人家的女孩子,也是有著關於鳳冠霞帔的夢想的。

    她仔細繡著游龍金鳳,鳳羽華麗,龍角崢嶸。她此時已繡到最為關鍵的畫龍點睛,這最末的部分卻也最考驗功夫。繡娘要一直保持心平氣和的狀態,注入十二萬分的精力於針線之上,一旦有一點兒的心浮氣躁,那龍便也失去了神采。所幸林芝自小接觸針線,早已是一名十分優秀的繡娘。

    待最後一針塵埃落定,還未等她舒一口氣,便見剛繡成的神龍搖首擺尾,一聲輕吟,光華燦然中楊戩輕袍緩帶搖扇而來。

    楊戩師從玉鼎真人,通曉八|九玄功,會七十三般變化,比起那大鬧天宮後來修成正果的孫悟空,還要多一樣變化,實在是普天之下一等一的能力通天之人。

    林芝駭得跌坐於地,訥訥不敢言。

    楊戩伸出手遞到她面前。那手修長,皎潔,如同月光,又恰如最好的白玉雕琢而成。林芝只睜著一雙大眼,不敢妄動分毫。

    「你可想見你意中人?」楊戩聲音清越,如珠濺玉。

    林芝見這化龍而來的神祇提起自己心中所牽掛的人事,一雙杏眼便隱隱透出了些淚光。

    「他,他大概已經忘記我了……」她的聲音很輕,然而楊戩卻聽到了。

    「他是不是忘記你了,你親自去見他一眼,親口問他一句,自然知曉。」楊戩閒閒說道。

    「他自半年前進京之後便未返鄉,我只願見他一面,問他過得好不好。」繡娘低低說著,字字句句皆是相思。

    「我可助你與他相見。」楊戩手上扇子敲著左手心,見繡娘一臉呆愣,便莞爾笑道:「你難道不相信?」

    「我自然信仙人所言,只是不知,他是否願意見我……」繡娘搓著衣角,臉上有著隱憂。

    「我讓你們在夢中相見,就當是一場大夢,不必擔心。」楊戩只要願意,這天下便沒有他安撫不了的女人。

    林芝低頭想了想,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敖寸心一場好睡剛醒,她棲於龍鳳被面上,只覺得須臾便是一場春秋。

    她睜開眼,便見禮部尚書的千金,如今汴京城有名的淑女癡癡看著一方繡帕。

    那繡帕已是半舊,底部繡著一雙錦鯉。錦鯉繡得栩栩如生,討喜可愛。這手帕布料不過一般,妙的是繡工無雙。

    敖寸心見她怔怔看著,已然成癡。

    那方帕子雪白的底色,然而正中卻有污損,是淡淡的暗紅。

    從來舊事舊物最能惹人神傷,敖寸心輕輕一歎。

    這一歎卻把孫言慈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

    這屋裡還有第二個人?明明她早已摒退左右,為何還能聽到歎息?

    她霍然回頭,敖寸心正把玩著垂落在胸前的發,朝她燦然笑著。

    「你是誰?」百年世家的良好教養讓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雖駭得臉色蒼白,卻硬是忍住不驚叫,強自按捺住心中恐懼,故作鎮定地問道。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你是誰嗎?」

    「我是禮部尚書的女兒,孫家長房長孫女。」大小姐的氣派瞬間便在敖寸心面前擺開,高昂的下巴有著汴京貴女不可一世的驕傲。

    「不,你是孫言慈。」敖寸心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擺了擺。

    「你僅僅只是你自己。」龍女繼續說道。

    「你替孫家延攬新科狀元,為此甚至放棄自己的終身幸福。你覺得自己很偉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敖寸心眼睛瞇了起來。

    「如此看來,這一樁姻緣倒確實是天作之合。」敖寸心撫掌笑道。

    孫言慈卻在敖寸心的笑容裡敗下陣來。她的心底,不可避免的想起那個笑容乾淨對自己恭謹有禮的小廝。

    孫家世代書香,在書房當值的小廝也早已浸透了墨香,知書達理得很。

    他對她說,齊大非偶。

    「你看出自己嫁衣和這手帕上的錦鯉針法出自一人,便想著機緣巧合真遇著送這手帕給狀元郎的女子。是也不是?」敖寸心歪頭問道。

    「你……」孫言慈吃驚地看著她。

    「我什麼都知道。」敖寸心得意地笑著。

    「你想藉著狀元郎的青梅竹馬做文章,讓這樁婚事黃了。」從來人心叵測,誰也想不到人前甜甜蜜蜜試著新嫁衣的新娘,卻在琢磨著怎樣擺脫這段姻緣。

    孫言慈哀哀笑道:「你什麼都知道……你是母親派來的?你告訴我爹爹和我娘,言兒願替孫家獻上這清白之軀,求他們不必為難小寧。」

    小寧便是她心上人。

    「你以為你父母是著緊狀元郎?不夠區區白衣晉身的書生,上京的名門望族還並不放在眼裡。他們是著緊你。承受詩書禮教多年的愛女轉眼卻愛上了府上的下人,孫家當然丟不起這個顏面。」敖寸心把玩著頭髮娓娓道來。

    「你假裝愛上狀元郎,為了自己的心上人謀求一絲生機。然而你卻不知道,在你愛上他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注定了死於你的愛情。」

    孫家大小姐臉上落下淚來。

    無論孫言慈未來如何,孫家是斷容不得這瑕疵存在的。

    「我能怎麼辦?」她終於如同任何一個限於死局的弱女子一般,委頓在地,嚶嚶而泣。

    「你既想見這繡娘,我便幫你見到她。」

    「你是誰?為什麼要幫我?」孫言慈停止了哭泣,睜著一雙盈盈妙目問道。

    「我?你可以叫我寸心。」

    「寸心姑娘為何幫我?」

    「因為我犯了錯,所以要助人贖罪。」敖寸心從容答道。

    我知道傷心的滋味,所以便不想世界上多一個傷心絕望的人。不,是兩個。

第十三章

    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

    許安懷的人生在這一天達到了巔峰。十年寒窗苦讀無人問詢,到這一天,終於一舉高中,天下皆知。

    擲果盈車這等風流之事他平生卻也不屑,只這一天,騎著高頭大馬接受著姑娘們愛慕的眼神和明朗的心意,他也容許自己在此時享受勝利者的待遇。

    人群中他看到有一張熟悉而又哀怨的臉一閃而過。天氣晴好,眾生之上,小金烏兢兢業業邊巡人間,陽光如金灑落一地。

    許安懷卻覺得這柔和的陽光都有些刺眼。

    他心裡自然記掛她,然而卻不曾想過會在這樣的場合之下相見。便也只當沒見著那個人,目光從容自人群之上掠過。

    當他一身一品正紅托著狀元帽正要推門進入科考之前寄居的白鷺寺禪房,卻不想門從裡面打開了。

    禪院深深,樹枝錯落。佛門淨地冉冉生起紅塵。

    是個女子,是他剛剛硬生生無視的女子。

    他在殿上應承皇帝陛下的賜婚時,也曾她遲疑過片刻。

    陽光撲稜稜打在她的臉上,給她那秀致的臉鍍上了一層光暈。

    「希阮哥哥。」她站在那處怯怯地喚他。

    希阮是他的字。

    「小芝,你怎麼在這裡?」他放下手上所承之物,溫和地問她。

    「我等不到你回來,便出來尋你。」

    他輕輕「哦」了一聲,濃密的眼睫垂下,劃過一道陰影。

    「你如今這樣好,我就放下了心。」林芝想伸出手去觸碰他,然而見著他那一身大紅長袍,到底還是卻步了。

    「有什麼不放心的。」那功成名就早已非池中之物的男子一抬頭恍然間在林芝眼中有了少年時的雀躍笑容。

    「小芝,你能來看我,我真是很高興。」許安懷大步走到她面前,抱住了她。

    敖寸心轉頭看了楊戩一眼,問道:「我們還要繼續看下去嗎?」

    雖是夢境,然這夢境纖縷必現。境隨心轉,這眼見著就是要非禮勿視的階段了。

    楊戩額間第三目隱去,只留下淡淡雲紋。他眼中有著隱約的笑意,道:「先不著急,看下去再說。」

    「這佛門清淨之地,女眷是如何進了這西園禪房?」許安懷摟著林芝,疑惑地問道。

    「我……」林芝訥訥不敢言語,總不能說這只是在夢中。並非真正的相逢。

    正當她不知該扯什麼謊蓋過去,忽然便聽見一個女子嬌柔的聲音自不遠不近處傳來。

    「許公子。」正是孫言慈。

    許懷安轉過身,便見到了他那出身名門美麗高貴的未婚妻。

    「孫……小姐?」

    「她是何人?」孫言慈問著許安懷,眼神卻落在林芝身上。

    「她是……」

    「我是希阮哥哥的表妹。」林芝退出許安懷的懷抱,低眉斂目地說著。

    許安懷眉頭微皺,驚訝於她說的話。

    「表妹?」孫言慈仔細咀嚼著這兩個字,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孫小姐緣何在此?」許安懷問道。

    「我來還願。感謝菩薩讓我遇上一段好姻緣。」孫言慈紅著臉嬌羞道。

    許安懷赧然一笑。

    林芝看了一言許安懷,對孫言慈道:「恭喜孫小姐得遇良人。」陽光落在她的瞳仁裡,讓她栗色的眸子有一種透明的錯覺。

    孫言慈矜持地朝她笑了笑。

    「女人,原來天生便會說謊。」楊戩輕輕一歎。

    敖寸心一言不發。

    女人說謊,卻往往是為了男人。眼前這兩個女人俱都所言不實,為了各自的愛人。

    晨光熹微中,許安懷悠悠睜開眼來。夢中紅顏皆不在身側,使得他有片刻的悵惘。然而想到功名在身,前途無量,便又把這片刻的茫然棄之腦後。

    大丈夫生於世自當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切不可為兒女私情而誤了前程。

    如有可能,以後再彌補小芝便是。

    而此時,林芝大夢初醒。

    「你可了卻了心願?」楊戩收起墨扇問她。

    林芝閉上了眼睛,點了點頭。她見到了想見的人,但卻沒聽到想聽的話。當初青梅竹馬感情甚篤時說過的話,如今都成了笑談。

    她說她是他的表妹,他沒有否認。想來是樂見她的知趣的。不算試探的試探,卻終究是這樣難堪的答案。

    「許公子居然有這樣一心為他著想的姑娘……」孫言慈慨歎道。

    「那又如何?」敖寸心歪頭反問。孫言辭被她問住了。

    是啊。那又如何?命運給了他選擇,在前途面前,他放棄了青梅竹馬的少年愛人。哪怕有過猶豫,卻全無後悔之意。

    「我原本指望她鬧一鬧,把此事鬧大,我便也有理由不嫁,且抗旨之罪也落不到我們孫家頭上。如今看來我命中注定是要做那狀元夫人的……」明明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喜事,她卻說的無限悲慼。

    情愛一事往往如此,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敖寸心看著她,一雙眼中盛滿了憐憫。

    「不過這樣也好,她是無辜的。」孫言慈自嘲一笑。

    「其實,要擺脫如今的局面,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不知孫小姐是否願意為了心中所執,拋棄現在的生活,拋棄上京貴女的身份?」敖寸心笑著問她。

    ——————————————————————————————————————————

    孫家嫁女可謂排場齊全十里紅妝。因是皇帝保的媒,皇家也出面表達了對臣子的體恤和禮遇,不但派穎王主婚,更賞賜下無數奇珍,以示天恩浩蕩。

    孫言慈知道此時紅綢的另一端牽的是她從今往後的天。女子出嫁從夫以夫為天,然而那個人卻並不是她內心真正想嫁的人。

    吉時已到,司儀一聲「一拜天地!」高亢嘹亮,生生把週遭聲息壓下。

    京郊。

    「你當真不後悔?」楊戩問林芝。

    林芝一雙眼看著窗外謝了的桃花,眼中有些癡迷。

    「不……我後悔了!」那女子忽然轉過頭來。

    「孫小姐畢竟無辜,我不該存那樣的心思……她什麼都不知道,她沒有錯。」年輕的繡娘忽然跪了下來,對著楊戩行了叩首大禮。

    其實孫言慈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知道的是她自己。

    「你是神仙,求求你阻止他們拜堂成親!孫小姐不能穿那身嫁衣……」

    「為何?」

    「我在繡嫁衣上的花紋之時摻了綺羅香,綺羅香合著新房花燭中的安息香,會變成一種毒,能讓身著嫁衣之人在不知不覺中死去。」

    楊戩把扇子輕輕扣起。眉頭霍然一舒。

    「我一時鬼迷心竅。覺得希阮哥哥負於我,全是為了她,便想著世界上沒有這個人那該多好。其實希阮哥哥不要我,與她有什麼干係?男子不要一個女子,全是他自己心中沒有那個女子,與旁人無涉。」

    「可是,如今吉時已過,想必是禮成送入洞房了。」

    林芝怔怔看著他,似乎沒法理解他說的話。

    楊戩在心中一歎,看著林芝的眼睛,道:「我其實一直在等著你自己開口。幸好,我等到了你幡然悔悟。林姑娘,你要感謝你自己。你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包括她的。」

    「我如今給你一個機會,一個得到你心愛之人,同時也拯救孫小姐的機會,你願意嗎?」

    「是什麼?」

    ——————————————————————————————————————————

    許安懷挑開新娘的紅蓋頭,便見他美麗的新娘含羞帶怯低著頭。

    他喚了她一聲:「娘子。」

    他的新娘抬起了眼,一雙眼睛裡盛滿了雲霧。

    「娘子。你我新婚大喜,卻為何哭泣?」眼見著新娘子淚如雨下,溫文爾雅的狀元郎便也很是不解。

    「能與夫君結下這段姻緣,妾身喜極而泣。」她拭去腮畔淚水,輕輕說道。

    敖寸心眼見著新郎哄著新娘一起喝了和巹酒,終於床簾放下,她揮手化去了鏡像。

    「此間事已圓滿,功德簿上便記上一筆。多謝真君傾力相助。」

    「三公主,這九九八十一件功德,並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楊戩認真地說。

    敖寸心不置可否。

    林芝醒來,便看到了敖寸心。

    「孫小姐。」敖寸心向她點了點頭。

    「林芝」摸了摸自己的臉,一時心中有些恍惚。她為了擺脫自己的命運,完完全全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將代替你成為孫家的小姐。而你那心上人,我也想了辦法救了他的性命。如今,你只是繡娘林芝。」

    「多謝寸心姑娘。」

    繡娘林芝和小廝小寧是沒有門第之差的。她想。

    陽光正好,她要去邂逅那個有著乾淨眼神的少年。

    「我居然沒有死?」林芝看著自己的白皙柔嫩的雙手,怔怔發呆。她已經做好了死於心上人懷抱的準備,然而一夜過去,她安然無恙。

    嫁給她,然後死去。這是她以為的宿命。

    「娘子。」她青梅竹馬的愛人溫柔地喚著她,她的心中卻不辨悲喜。原來,寸頭的盲眼道士說的是真的,她小時候便被那道士批過命,說她將嫁給同村的許安懷。一場傷心,命中顯貴。

    後來在進宮謝恩回來的路上,風吹起轎簾,她隱約見到了當日曾經見到的那個丰神俊朗的仙人。

    他曾問她:「我可幫你與孫小姐靈魂互換,讓你成為你羨慕嫉妒的那個人,你願意嗎?」

    她點了點頭,然後便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楊嬋看著茶杯中狀元夫人的臉隱在了轎簾之後,輕輕吹了一口氣,杯中恢復平靜,依然是原來那杯清茶。

    「他三人各自都為了自己的命運做了選擇,只希望都不要後悔才好。」她輕輕歎道。

    許安懷選了光明的前途,孫言慈選了自由的愛情,林芝選了命定的姻緣。

    世上所有的命中注定,都是各人選擇了之後命運給出的答覆。

    「三公主,你在功德簿上看到了這三人的命格。可知後來……」

    敖寸心抿了抿唇,道:「天機不可洩露。」

    她只知道,後來許安懷不可避免的思念林芝,而林芝的愛情,在那一聲聲溫柔的「娘子」中,漸漸死去。至於成為了林芝的孫言辭,她嫁給了壽春樓的店小二。

    已是二品誥命的林芝後來繡了一副屏風,白衣的仙人行走在深山之中,頗有出世之境。

    「這針法真是精妙無雙,沒想到娘子於針鑿女工如此精通。」許安懷讚道。然而也只是這樣一聲贊,他腰上繫著的荷包,仍然是林芝很熟悉的那個舊日她還是繡娘林芝時繡給他的荷包。

    「不若夫君替妾身這繡屏提個字。」

    許安懷飽蘸濃墨筆走龍蛇,遇仙二字便洒然其上。

    「雖直白了些,卻也貼切。」

    孫言慈看著自己的孩子在早春的天氣裡寫著夫子吩咐下來的功課。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孩子的字體尚還稚嫩,她慢慢念著,卻落下淚來。

    於河邊汲水之時也曾偶遇龍女,她已經芳華不再,龍女容顏卻如昔日一樣嬌艷動人。那故人只在水面之上同她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並不曾走近噓寒問暖。

    無人可訴的心事便也消散在早春薄霧繚繞的河面。

    她吸了一口氣,提了一桶水,歸家。

第十四章

    小玉仔細打量坐在三聖母旁邊這人。

    那張臉她太熟悉了,那是丁香的面孔。她走到三聖母身邊,低低叫了一聲:「母親。」

    「是小玉,沉香呢?沒跟你一起回華山?來,快見過三公主。」大概世上任何一個母親都會絮叨,連優雅出塵的三聖母也不例外。

    「見過三公主。」小玉行的是敬長輩的大禮。這位三公主她也有所耳聞,曾經嫁給二郎神為妻,與真君殿裡的那位真神有過一千多年的婚姻,實在是活在傳奇中的人物。

    原來她居然是這樣的。小玉畢竟少年心性,在心底偷偷打量著敖寸心。當時在天庭也曾有過一面之緣,卻因來去匆匆不曾看得仔細。

    她卻並不知道自己差一點便成了敖寸心和楊戩的女兒。

    若真如此,小玉後來經歷也不會這樣坎坷。

    「你便是小玉?長得很像你娘。」敖寸心曾經想過會見到當年那個孩子,她想她對她該是懷著怎樣複雜的心情。然而此時相見,除了慨歎,別無其他。

    愧疚或者怨恨,都在歲月變遷中消散。

    「我是我娘的女兒,自然像我娘。三公主,您認識我娘親嗎?」小玉嬌憨地問道。

    「何止認識。」敖寸心笑笑,卻一副不欲多言的神情。而確實,有些事,無話可說。

    「娘,沉香去了東海,我不喜歡待在海裡,便一人先回了華山。」

    小玉見敖寸心並未往下說,便轉頭回了三聖母之前的問話。狐狸乃是走獸,自然不喜歡腥鹹濕潤的海洋。

    「他都成親了,怎的還未定下性來,卻如此愛遊玩?」楊嬋說了自己兒子一句,復又問起敖寸心:「三公主,可瞧見我二哥?」

    「未曾見過真君。」敖寸心喝了口茶,回復道。

    「二哥身居司法天神之職平日裡諸事繁忙,還請三公主體諒。」彷彿依然是灌江口楊府裡那對姑嫂。善解人意的小姑勸著暴躁易怒的嫂子多體諒自己的兄長。

    「這話從何說起?」敖寸心反問道。

    「我怕二哥忙於事務誤了積攢功德的大事。」

    「三聖母言重。真君出力甚多,倒是我自己法術低微,並不能真正做些什麼。」

    「三公主過謙了。上次醫治天生目盲的老婆婆,需要龍之逆鱗做藥引,三公主二話不說變撕下頸中逆鱗,這樣的犧牲,怎可以說『並不能真正做些什麼』?」楊戩搖扇自桃花樹下走出,接了敖寸心的話茬。

    小玉轉頭瞧了瞧龍女,見她只低頭喝茶,似沒聽見楊戩口中所言,心中暗自嘀咕這兩人關係果真比傳言更加複雜。

    楊嬋驚訝地看著敖寸心,她實在無法想像,當年刁蠻嬌氣的三公主可以為一個凡人做到這一步。那實在是不像她。

    如今她尚且這樣震驚,那當時目睹了那一幕的二哥,豈不是……楊嬋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終究還是輕輕一歎。

    無話可說。

    倒是敖寸心先開的口。

    「劉先生這幾日可好?」

    「三公主是問彥昌?他很好,如今在牛家村當私塾先生,收了一群小娃娃做學生,每天之乎者也很是自得其樂。」楊嬋溫柔的笑著,說起心愛之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神采。

    「如此便好。」敖寸心沉吟片刻,微笑道。

    楊嬋不知她為何問起自家相公,正覺得奇怪。看向自己二哥,卻見他也在看著敖寸心,眼中諱莫如深。

    「寸心!」忽然華山桃花園外頭傳來呼喚聲,仔細辨聽,似乎是在呼喚敖寸心。

    「是我表弟鼉潔。」龍女輕輕同主人楊嬋說了一聲。

    「既是三公主表弟,便請客人進來吧。」三聖母說著揮手撤了護山大陣,使得小鼉龍能順利進了桃花園。

    一道黑影閃過,敖寸心身邊已經站了一個少年。一身黑衣,身上有水族天生帶著的潤澤腥鹹的氣息。

    「你怎麼出了西海?」龍女皺眉問他。

    「我知道你如今在為我父王積功德,自然不能坐視不理。我出西海是來幫你的。」那少年躍躍欲試。

    「你在西海安分守己,就已經是大大的幫我了。」敖寸心有些無奈。

    「哼!你可真不識好人心!」黑衣少年別開了臉,他轉頭的角度剛好看到了端坐在側一直不動聲色觀察他的楊戩。

    楊戩額頭第三目隱隱閃著光,天眼之威讓人望而卻步。

    「真君,不勞您動手!我會親自把小鼉龍送回西海!」敖寸心搶先一步擋在鼉潔面前,眼神堅定地看著楊戩。

    楊戩深深看著敖寸心,冷著臉道:「三公主是以為楊戩是要把昔日捉了金蟬子企圖長生不老的黑水河河妖捉拿歸案?」

    楊嬋一聽便知她二哥真是怒了。

    楊戩一口便說出小鼉龍的來歷身份,讓敖寸心更加緊張。

    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姑父其他的孩子都功成名就,只餘這第九子早年曾犯下大錯,被自己大哥摩昂太子拿下,押回西海。

    敖寸心本就同他一起在涇河長大,感情非比其他龍族。後來又一起被禁西海,雖因著不同的緣由,卻也更添了同病相憐之情。且他是姑父最操心的孩子,她自然要護住他。

    說到底鼉潔並非仙身,且犯有重罪。之前天庭不追究便也罷了,如今他出了西海撞到司法天神手上,自然該是被天神收服,以儆傚尤。

    這天底下,除了孫悟空,大概也只有敖寸心能在楊戩盛怒之下猶面不改色,敢於直犯司法天神的威嚴。

    「二哥……」楊嬋喚了楊戩一聲。

    小鼉龍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他見敖寸心擋在自己面前護著自己,便有恃無恐挑釁道:「敖寸心你個豬腦子當初找的這個三隻眼哪裡好了?讓你同我一起浪跡天涯過無拘無束逍遙快活的生活你偏不肯!」

    那時敖寸心剛被休出楊家,而小鼉龍因為父親涇河龍王死去而隨著母親回了西海。他驟然失去了一河少主的身份很不適應,剛好敖寸心回了西海,便看在小時候的情誼上邀她一道離開西海,浪跡天涯,做個逍遙快活不受拘束的龍子龍孫。

    可惜那時敖寸心被楊戩傷透了心,便也沒了遍游天下的力氣和心情。那個答應她要「朝游滄海暮蒼梧」陪她走遍千山萬水的男子,早就已經放下了作為丈夫的責任,只敖寸心一人,陷在那段糟糕的婚姻裡,一時半會兒走不出來。

    「閉嘴!」敖寸心和楊戩同時說了這話。敖寸心暗惱他不看時機挑釁楊戩,而楊戩卻從鼉潔的話裡聽出了別樣的訊息。

    原來也曾有人告訴過敖寸心要帶她遍游天下,原來他不是唯一的那一個人。他想到這些,心中忽生悵惘。

    「真君,鼉潔頑劣不堪,寸心定把他帶回西海好好管教!」敖寸心話裡話外只把鼉潔的罪過定在「頑劣不堪」的程度,維護之情便是瞎子也看得出來。

    更何況楊戩這個長了三隻眼睛的神仙。

    「這算什麼?」鼉潔猶自憤憤不平。他站在敖寸心後面恨鐵不成鋼:「敖寸心你個傻瓜向他請什麼罪!當年西行路上攔路想吃唐僧肉的妖怪不知道有多少!老子不過衝在前頭而已!不說其他,就是這三隻眼的心上人養的那隻兔子,不也下凡扮成天竺國的公主,想要招唐僧為駙馬嗎?死兔子想吸唐僧的陽氣以助其得道成仙卻沒什麼事兒,我倒要被關在西海多年?!這是什麼道理?」

    小鼉龍一通亂嚷,只嚷的敖寸心心煩意亂。舊事被一一翻出當做攻訐的利器,然而到底還是難堪。

    唐僧西行路上九九八十一難本就設置的頗為思量。不過是佛家為考驗弟子取得真經而故意設置的障礙,也方便師徒四人一路西行斬妖除魔造福人家,天庭的寵物在那時都下界遊玩了個遍,彼此心照不宣對師徒四人只道管教不嚴云云,往往最後不了了之,無甚大懲。

    也因此小鼉龍到底是沒有被天庭真正追究。只是如今被他自己說破,留給在場諸人的便也只有尷尬和難堪。

    小玉今天算是長見識了,她在心裡吐著舌頭,心想怎的龍族都這樣桀驁不馴。

    鼉潔的話說的難聽,楊嬋蹙起了眉。

    「我因你是三公主的表弟才放你入了華山,你怎可污言穢語侮辱我二哥和嫦娥仙子?」

    「你看連你也說你二哥的心上人是嫦娥仙子。我所言不虛你便說我污言穢語。老子縱然說話難聽,也比有些人道貌岸然嘴上陽春白雪心眼齷齪骯髒的好!」

    鼉潔這話可謂已經撕破臉皮,楊嬋此時怒極,恨不得祭出寶蓮燈來收了這妖孽,只是看敖寸心一副保他到底的樣子,她終還是忍下這口氣,只當剛才是狗在亂叫。

    小鼉龍這話,楊戩卻全然無法反駁。世人皆知他傾慕嫦娥,而更不可為外人道的是,他確實曾經做夢娶了溫柔美麗的嫦娥仙子為妻。

    那樣齷齪的心思,他確實是有過的。鼉潔並未說錯什麼。正因為他沒有說錯,他此時便也無法理直氣壯反駁他。

    還是敖寸心終見不得鼉潔這樣自找死路,直接回頭瞪了他一眼:「你少說兩句!我回頭再同你算賬!」

    說完她轉過身來向著楊戩兄妹福了一福,道:「實在抱歉。」餘下的話她三思又三思到底還是未說出口。

    說著便搭了小鼉龍的肩,一黑一紅兩道光芒直入雲霄。

    「你幹什麼要逃走?!」鼉潔卻還不領敖寸心的情。

    「你挑釁他有什麼用?!姑父的命捏在楊家兄妹手上,你還這樣不知收斂……」敖寸心氣得怒目圓睜。

    「我這還不是為你出氣!」鼉潔的聲音裡儘是委屈。

    敖寸心愣了愣,良久才說道:「其實沒必要,畢竟都過去了。」

    然而她的小表弟卻因為她而怒罵了司法天神,她想,到底沒有白疼他。

第十五章

    「這便是涇河龍王的第九子?」楊嬋問自己的兄長。

    楊戩坐著替自己斟了杯茶,淡淡道:「是。」

    楊嬋不知道該說什麼,似乎說什麼都不妥。最後終於還是只能安慰自己兄長:「他的話二哥不必放在心上。」

    「這是自然。龍生九子,子子不同。龍族支脈龐雜,這小鼉龍說起來並不算真正的龍族。鼉龍萬歲方可褪殼成龍。而殼中有24肋,每一肋裡面都有一顆夜明珠。只有到了一萬歲的時候,『24肋長全,節節珠滿』,然後鼉龍褪了此殼變龍而去。我不可能跟並未真正成年的他計較。」

    楊戩說著,楊嬋的法器寶蓮燈忽然顯現,寶蓮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似乎是在贊同楊戩的話。

    「是涇河龍王的魂魄。」楊嬋說道:「他大概是在感謝你的體諒,因此特意現形。」

    果然楊嬋剛剛說完,涇河龍王淡薄得如同透明一樣的靈魂出現在楊戩面前。

    「犬兒無狀,多謝真君不追究之恩。」老龍王攏袖施禮。

    「龍王快別折煞楊戩了。」楊戩立刻起身做惶恐姿態。

    老龍王撚鬚含笑漸漸消散在空中,寶蓮燈復又歸於黯淡。

    楊嬋收回寶蓮燈,有些寥落地看了看桃花已不在的桃園,花謝是為了成全果子。可憐天下父母心。她也為人母,便也格外能體恤涇河龍王的心情。

    ——————————————————————————————————————————

    鼉潔見敖寸心似乎不再生氣的樣子,便又固態萌發。他攛掇著敖寸心別回西海,去靈山找敖玉一起積功德,早日助他父王復生。

    見敖寸心不同意,又繼續遊說:「反正我司法天神也見了,他也並未把我怎麼樣,回不回西海又有什麼差別!你還記得碧波潭的萬聖公主嗎?她與三表哥有婚約,卻在成親當晚同那個九頭蟲行苟且之事。三表哥也因此怒極才燒燬了玉帝欽賜的殿前明珠。碧波潭如今已是滅門,可那讓西海蒙羞的九頭蟲卻遁逃北海,不若我們聯手殺過去,讓這罪魁禍首嘗嘗西海龍族的厲害!」

    鼉潔越說越有幹勁,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敖寸心卻覺得連自己都長大了怎麼就他還像當初一樣充滿熱血。帶著一股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執拗勁。

    「九頭蟲是當初孫悟空也奈何不了的,是楊戩出手,他才被哮天犬咬掉一個頭顱。你和我兩個遇上他,還不是只有被打的份兒!」

    「敖寸心!你還是不是敖氏子弟了!居然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小鼉龍明顯看不過去她這樣貶低他們的武力,直氣得渾身發抖。

    「我只是有自知之明!你連我大哥尚且不是對手,更何況是遁入北海修煉多年的九頭蟲。」

    「哼!你少瞧不起人!」說著鼉潔甩袖直奔北海而去。

    敖寸心只覺得頭大如斗。從來都是她鍥而不捨給別人添麻煩,如今卻是反過來。她卻不知道,一旦一個人把另一個人視為麻煩,便也是把對方當做了自己的責任。否則便也談不上麻煩不麻煩了。

    她跺了跺腳,忙化作龍身追著鼉潔而去。

    小鼉龍看龍女化出真身跟來,不由得十分得意,卯足了勁兒向北海方向飛去。

    龍行雲虎從風。敖寸心化作龍身撕裂雲彩追趕疾風,甚至不惜祭出龍域,千里之外其他生物全部蟄伏,不敢輕易攖其鋒芒。

    待她落地重新變作人身,便見到鼉潔對著廣闊的北海叫陣:「九頭蟲你這個縮頭烏龜,快出來受死!」

    運足內勁連喊三遍,北海之上寒風凜冽,不時還能見到浮於海面的冰川,敖寸心覺得寒風能透過龍鱗刮在她那金貴的龍肉之上。

    「鼉潔,快走吧!北海那麼大,九頭蟲不知棲於哪一座冰川海島上,這裡風大,趕緊走吧。」

    「我還偏不信邪了!」鼉潔不顧敖寸心的勸說,化出真身,懸於北海上空,以靈力催逼,讓自己的聲音能抵達北海的每一個角落。

    「九頭蟲!不對是八頭蟲!快出來給你爺爺我磕頭!否則老子今日便是翻遍北海也要找出你的藏身之地!」

    「哪裡來的黃毛小子,一會兒爺爺一會兒老子沒的亂了輩分!爾等小輩,速速報上名來!」只見遠處某座冰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飄至兩人面前,冰川碎裂,現出毛羽鋪錦,團身結絮,八頭攢環的羽族。

    他一飛沖天長鳴,似鶴飛鳴貫九宸。

    昔日如來佛祖說:「周天之內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蟲,乃蠃鱗毛羽昆。」九頭蟲屬於五蟲之中的羽蟲,便是傳說中的九頭鳥,也算是上古洪荒時便存於世的古老種族。

    羽族中也唯有鳳凰一族能與龍族一爭長短。鳳凰得天地交合之氣,育生孔雀、大鵬。是以便是佛母孔雀大明王本家,也比不上龍族出身高貴,族系龐大。

    九頭鳥雖也算是羽族中的強大種族,但龍族尚且不放在眼裡,直到當年九頭蟲勾引了西海三太子敖玉的新婚妻子萬聖公主,把西海龍族大大的羞辱了,才讓龍族對這一種族有了切齒之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八個頭的九頭鳥!寸心你可見過這樣的醜八怪?」鼉潔大肆嘲笑著,敖寸心忙化出長劍,戒備地看著忽然現身的九頭蟲。

    「居然有純血龍族在此?這是哪家的龍女?」九頭怪的八個頭顱一時從不同角度來看敖寸心,直駭得敖寸心白了臉。

    「看龍身顏色不像是出身四海,奇怪,氣味卻是海中水族的腥臭味。」九頭蟲的一個頭顱說著,另外幾個點頭附和。

    「不管了,無論是哪家的。純血龍族總歸是大補。剛好給我打牙祭。」

    敖寸心想自己此次出西海性子已經沉穩許多了,也自覺常常能謀定而後動,如今卻被這畜生的話激得起了殺意。

    「敖寸心!你可別給西海丟臉!」鼉潔轉過頭來衝著寸心喊道。

    「西海?敖寸心?原來你就是那敖玉的妹子?還是楊戩的老婆!好好好!真是好得很。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兩樣身份隨便佔著哪一樣我都不會輕易放過的,你竟然兩樣都佔全了。上天果然還是有眼。我昔日能睡了敖玉的老婆,今天也能睡了他的妹子。還有楊戩!我要讓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場!讓他嘗嘗綠帽子……」

    九頭蟲話未說完,敖寸心已怒的一招遞出。凜凜劍光只取對方門面。

    可惜九頭蟲雖然被哮天犬咬掉了一個頭,卻還有八個。眼觀八方綽綽有餘,敖寸心那劍招被他輕易便化解了。

    鼉潔手上化出兵器,亦加入了戰鬥。

    龍族天生便是御水的行家。敖寸心揚起滔天大浪向九頭蟲拍去。只可惜這羽族實在奇葩,不但不怕水當初還在碧波潭當了好幾年駙馬,也是御水有術。

    九頭蟲瞬間從北海之上召喚出十幾條水龍,呼嘯著衝向敖寸心。

    敖寸心使了個劍訣,劍光一閃,煥出無數劍影,每一道劍光都直指九頭蟲頭上雙目。鼉潔則全力應付著九頭蟲的法器——月牙鏟。

    敖寸心使出凝水成冰術,水龍全部在空中凝成冰龍,不受九頭蟲控制,紛紛落入海中,濺起一片絢爛的水花。

    「龍族也不過爾爾。」九頭蟲說著便受到敖寸心凝成的冰錐的襲擊。龍族天生御水之術比其他水族高出不止一個台階,便是剛從蛋殼裡爬出來的幼龍,也能御水。

    敖寸心的劍被他的護體神功所阻,鼉潔的竹節鋼鞭與九頭蟲的法器月牙鏟相擊,一時火星四濺!龍女運起腹中龍族本命之力,隔空控制著劍往前一推,然而對方功力深不可測,她已使出全力,九頭蟲仍能巋然不動。

    忽然,他動了。月牙鏟劃過一個飽滿的弧,掃過竹節鋼鞭,拍向鼉潔的胸前。小鼉龍瞬間化出真身,以全身厚重鱗甲抵擋著致命一擊。饒是如此,仍飛出十丈之遠,口吐鮮血。

    敖寸心眼見鼉潔受傷,靈力一岔,腹中龍珠不穩,對方一揮袖,她便被對方蠻狠的妖力並自己本命反噬之力一同狠狠襲來,敖寸心一瞬間祭出本命護體神光,卻依然被這二力損及內腑。

    「龍族真是沒落了。」九頭蟲睥睨道,慢慢向敖寸心走來。敖寸心強撐著站起來,暗自運力,卻發現力有未逮,不由急急呼喚遠處的鼉潔,看他是否安好。然小鼉龍受傷頗重,勉強支起身子卻因傷勢過重而又倒地。

    眼見著他一步步走來,敖寸心心急如焚,銀牙緊咬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若真敢動她一下,大不了……大不了她引龍珠自爆,玉石俱焚。

    正當她眼一閉準備自爆之時,忽然聞聽到一陣犬吠之聲。

    敖寸心睜開眼,只見她的前夫帶著哮天犬踩在雲頭之上,黑色雲紋大氅迎風飛揚,手上三尖兩刃刀閃著冷光。

    犬王已經化出真身,衝著九頭蟲目露凶光。

    九頭蟲曾被哮天犬咬掉一個頭,如今仇人見面自然是分外眼紅。天上風雲聚在一處,敖寸心一個恍惚,覺得楊戩彷彿還是灌江口那個二郎。

    他似乎,永遠是這樣英雄模樣。

TOP

第十六章

    「三隻眼!你來的倒是快!今日我便讓你有來無回!」九頭蟲說著便也踩了雲頭,向楊戩撲將過去。

    敖寸心指尖往北海一點,海中升起一股水浪,溫柔地包裹住鼉潔,把他送至敖寸心身邊。敖寸心擦了擦嘴角的血,急急問著閉目皺眉的小鼉龍:「鼉潔!鼉潔!你沒事吧?!」喊的急了,險些落下淚來。剛才小鼉龍受的是九頭蟲正面一擊,不比她受的只是餘勁,她受了餘勁尚且如此,更遑論小鼉龍了。

    「敖寸心我耳朵要被你喊聾了。」鼉潔這話雖說的有氣無力,倒讓敖寸心放下一半的心。她眼中尚還有淚水氤氳,此時見他開口,本收住的淚意不知為何竟真成了淚水落了下來。

    「我這又沒死,你怎麼反倒哭起來?」鼉潔無奈地看著她。

    他自然不知道這一刻敖寸心心中對自己的失望和身為龍族卻備受欺凌的委屈。

    「三公主?你沒事吧?」一旁響起哮天犬的聲音。

    「你怎麼在這裡?不去助真君?「敖寸心抹了眼淚轉過頭問道。

    「我主人讓我不必幫忙,只管保護三公主……和這妖孽。」哮天犬捧著大骨諾諾道。鼉潔聽了白了一眼,敖寸心不自覺地抬頭看了看天。

    天上楊戩與九頭蟲鬥法,攪得雲碎風裂。楊戩三界戰神的威名不是假的,即使沒有梅山六聖、一千二百草頭神並哮天犬的幫忙,只他一人,九頭蟲也在他手下走不了一百招。

    敖寸心眼見這廝要遁逃北海,忙以龍血為信注入北海,北海之水瞬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固,整片海域在一息之間冰封千里。

    九頭蟲眼見遁逃無路,對龍女越加憤恨,然龍女身邊哮天犬虎視眈眈護著,見他看過來,齜牙咧嘴,目露凶光,一副他敢過來它就敢撲上去再咬斷他一個頭顱的架勢。

    楊戩手上縛妖索一揚,那九頭蟲便被捆了個結實。楊戩下了雲頭,見敖寸心扶著鼉潔,雙掌抵在他身後傳他靈力,眉頭一皺便道:「三公主此時萬不可逞強,鼉潔一身鱗甲堅硬無比,內腑應無事,待回華山讓三妹以寶蓮燈神力相助療養,況且三公主也受了不輕的內傷,不可再耗費法力。」

    敖寸心頭上滲出密密的汗,打濕了鬢角。她此時以靈力替鼉潔療傷本就勉強,但她又怕鼉潔受了九頭蟲全力一擊內腑有損,不及時療傷恐留下病根,心中權衡再三,到底還是撤了靈力。

    「我姐弟二人多謝真君救命之恩。」敖寸心拭了拭額頭上的汗道了謝,便把目光停在了被縛妖索捆住的九頭蟲身上。楊戩見她眼眸幽深,便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九頭蟲已被捆的跟粽子似的,全無之前的耀武揚威。見兩人看過來,八顆尚在的頭顱面目猙獰。

    「真君,這妖孽與我西海有恩怨未了,不知可否讓我西海了了這樁恩怨再押回天庭?」敖寸心轉過頭來看著楊戩問道。

    敖寸心臉色蒼白鬢角全濕,然而雖是詢問卻眼神堅定,楊戩忽然覺得這樣的敖寸心似乎已經不是他熟悉的那個人。

    敖寸心見他只是望著自己沒有回答,便當他是答應了。她站起身來走到被捆作一團的九頭蟲面前,手中幻化出寶劍,直向他刺去,又堪堪停在心前半寸。

    「九頭蟲,我問你,當年萬聖公主自天庭盜取的九葉靈芝草藏在哪裡?」

    「好你個臭丫頭叫來姘頭找我晦氣原來是惦記上了那寶貝!我碧波潭龍宮被搗毀,全是寶貝引來的禍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如今來問這個,這寶貝早就被我吃了!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

    「你如果真吞食了九葉靈芝草,我安能活到現在?便真如此,至少在真君手下也不至走不到百招。想來你還是想著用九葉靈芝草替萬聖龍女活膚生肌,起死回生。」敖寸心臉色蒼白,說話間已然喘息,艱難萬分,但是握著劍的手卻無一絲一毫的抖動。

    敖寸心見他「哼」了一聲繼續說道:「當初你害我三哥傷心憤怒之下犯下大錯,令我西海蒙羞,今日又打傷我姐弟二人,差點毀我表弟龍元,令他無法修成大道。你今日不交出九葉靈芝草,我便一劍一劍割下你的頭顱。」

    「你這臭丫頭本事不大心思倒是不小,只是今日本座便是身死,也絕不妥協。」

    「是嗎?」敖寸心微微一笑反問。

    一道寒光自劍身流過,敖寸心一劍刺去,全無頓挫,九頭蟲只覺身影一錯,頸上一涼,滴溜溜一顆頭顱便滾在了腳邊。

    九頭蟲發出了驚天動泣鬼神的哀鳴,聲音直上九霄。哮天犬猛的打了個寒顫,想以前在楊府跟敖寸心掐鬧,那是真的鬧著玩而已。

    敖寸心正要再次有所動作,一道白光閃過,楊戩擋在了她面前。

    「虐殺俘虜,實非君子所為。剛才一劍,權當已了西海與九頭蟲的仇怨,如今我便要把這妖孽帶回天庭,希望三公主成全。」

    敖寸心放下劍,唇色發白,道:「真君說的是,是寸心思慮不周讓真君為難了。既如此,真君請便。」說完她收了寶劍轉回頭走到鼉潔身邊,扶起小鼉龍,準備化龍而去。卻又被楊戩攔住。

    「兩位如今有傷在身,還是楊戩護送兩位一程。」說著他又轉頭對哮天犬道:「哮天犬,你先把九頭蟲帶回真君神殿,我隨後就到。這妖孽神通廣大詭異多端,你千萬別讓他找機會逃走了。」

    哮天犬看了敖寸心一眼,應聲而去。敖寸心向楊戩點了點頭,便由他護著,踩了雲頭向西海飛去。

    窺塵鏡裡敖寸心的臉色頗為蒼白,饒是如此她仍努力扶住鼉潔,不至於讓小鼉龍從雲頭上跌下去。王母看了看,忍不住歎了口氣。

    「楊戩如今已然勢大,這可如何是好?敖寸心似乎也變了個人,再不是當年那個瘋了一樣要跟著楊戩的龍女了。如敖寸心對楊戩還有當年這樣的影響力,我們拿捏一個龍女也總比拿捏司法天神容易的多。」

    「娘娘且寬心,楊戩與西海三公主的緣分尚還未盡,不必著急。」天地共主玉帝捻著長長的鬍鬚,右手拍了拍王母的手背,寬慰她。

    「希望確如陛下所言。」王母看著窺塵鏡裡楊戩冷凝的臉色,心頭始終有些放不下。

    三人不過片刻便來到了西海畔。這對於楊戩和敖寸心來說,實在是個讓人百感交集的地方。

    最初的相逢和最後的訣別,都是在這裡。

    「真君,你有要事在身,我也不便留客,此番多謝真君出手相救,無以為報,他日有用得著我西海的地方,請真君儘管開口,我西海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三公主言重。」楊戩說著瞥了一眼鼉潔,皺眉說道:「他的傷……恐怕要借三妹的寶蓮燈來治療。」

    「多謝真君費心。」敖寸心點了點頭,扶了鼉潔走入西海。在遇水那一刻,她的衣衫盡數換成了龍宮公主的裝束,海水沾染了她的衣衫,然而鮫綃織就的衣衫入水不濡。那兩人直到消失在海中,楊戩才收回了目光。

    他望著遠處海天一線,怔怔站了一會兒,忽然回想起剛才,敖寸心從始至終,都不曾回頭。

    ——————————————————————————————————————————

    「敖寸心,我是不是這些年的修為全廢了?」鼉潔歪在她肩上,虛弱地問著。

    「沒有的事,你別亂想。」敖寸心看了看表弟的臉色,又有些擔心:「你肋中龍珠可有碎裂?」鼉龍萬歲方可褪殼成龍。而殼中有24肋,每一肋裡面都有一顆夜明珠,便是那龍珠。

    「碎了4顆,不妨事。」說著,便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腥甜的血。

    敖寸心歎息著看了看他,道:「你為了逼我去拿到九葉靈芝草,這樣找死的苦肉計也使得出來。」

    「那麼,敖寸心,你是不是願意為了我,為了我父王,去把這寶貝搞到手?」鼉潔擦了嘴角的血,挑眉看著她。

    她這最小的表弟自小桀驁不馴,一雙眼睛也生的邪氣萬分,滿肚子都是壞水。只對她確是真心不錯。

    「你說我幫不幫你?」敖寸心歎了一口氣又道:「只是我在楊戩面前把這心思挑明了,也省的他懷疑你我二人故佈苦肉計。他這人極有主意,若是被他誤會你我算計於他……」敖寸心說到這裡,卻不知該如何往下說:「現在,連我自己都覺得似乎是在算計他了。」

    她看著掌心紋路,苦笑道。

    「寸心,多謝你。」鼉潔從來就對她大呼小叫,「敖寸心,敖寸心」的喊了一千多年,難得這樣捨去姓氏,只喚她名字。

    「鼉潔,你少在我面前裝傻賣乖。」敖寸心嗤之以鼻,然而又繃不住終是笑了出來。

    「這回我無論如何是要去一趟天庭了。九葉靈芝草,想想就頭疼。」

    敖寸心正頭疼這樁事時,楊戩早已站在了真君神殿裡。梅山六聖在他不在時掌管神殿,自然無一絲錯漏之處。只這次六兄弟向楊戩稟報在他外出時有哪些散仙神將來拜訪司法天神。

    幾人言語簡練不過片刻便說完了,可楊戩卻只注視著掛著的那玉石風鈴。

    那是楊戩的母親瑤姬長公主在時製作的代表楊家人的風鈴。當年挨挨擠擠的五枚玉石,如今只剩兩枚孤苦伶仃相互依靠。他想起之前敖寸心對鼉潔的維護之情,忽然想到原來敖寸心也是有手足也會為了親人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那個一直圍繞著他轉被親人拋棄的三公主真的只存在於那段千年婚姻裡。

    「二爺?!」康老大見楊戩一聲不響,不由重重喚道。

    楊戩回過神來,抬眸看了看這格外大的神殿,心中升起一股寥落之意。

第十七章

    嫦娥的廣寒宮一向是天庭最寂寞冷清之處,即使這裡住的是三界第一美人。然而陪伴她的,除了無邊淒清三千月光,唯有那搗藥玉兔和伐桂吳剛。

    但是今日,她這廣寒宮卻迎來了一位故人。正是那西海的三公主。當年龍女曾在此欲行刺嫦娥,到底被楊戩攔下,後來她幡然悔悟也曾在此向嫦娥道歉。如今時過境遷,她再次來到了月宮。當初被楊戩一掌毀去的玉樹早已重新抽枝發芽吐蕊沁香,她在暗香浮動中來到了這天地最為僻靜之處——廣寒宮。

    嫦娥見敖寸心駕雲而來,她的衣帶拖曳著雲霞,迤邐出一片光芒。龍女曾數次來到這裡,為了一個人。如今她來月宮,天庭仙童仙娥見了,都暗中稱奇。更有機靈的,早早便駕了雲去知會二郎真君。唯恐那三界聞名的潑婦,再次對嫦娥仙子不利。

    嫦娥雖然對她的突然拜訪感到詫異,但還是禮貌地接待了她。敖寸心喝著月宮特製的桂花酒,只覺得這天地淒清,最後能和自己共飲一杯的居然是這個當年的情敵。

    「嫦娥,今日我貿然前來實在打擾,只是確有一事需要你幫忙……」敖寸心斟酌再三,最後還是說出了口。

    「我?我有何能幫得上忙的,還請三公主明言。」嫦娥亙古不變的美麗容顏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我,我想向你討一樣東西。」敖寸心看著嫦娥美麗的眼睛說道。

    嫦娥一襲白衣身無長物,她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淒清的廣寒宮,有些疑惑為何富比天宮的龍宮公主會向自己討要東西。

    「不知三公主說的是哪樣?」她疑惑地問道。

    「就是這廣寒宮外的月桂樹。」敖寸心伸手指向外頭那暗香浮動的月桂。

    「三公主要這玉樹何用?況且這玉樹乃天庭之物,非我所有。三公主向我討要,我縱使有心成全,奈何無權旁借。」

    月中玉樹乃玉帝為懲罰吳剛而所設之物,玉帝答應這位求仙問道的凡人只要他能把月桂砍倒,便饒恕他犯下的過錯,然而這玉樹可自我癒合斧伐之傷。吳剛日日年年的砍樹,星河變幻,這玉樹卻依然紋絲不動。

    嫦娥想,龍女自小遨遊四海,自由自在,卻不知天庭法度森嚴,階級分明。月宮仙子真正擁有的,也不過是一座空曠淒清的廣寒宮而已。

    嫦娥見敖寸心臉上的失望不像是裝出來的,便好奇問道:「三公主要月桂何用?」

    龍女看著杯中清冽的桂花佳釀,笑著說:「我母后誕辰快到了,她一直心慕月宮裡的桂樹,我想著便來一個借花獻佛,沒想到……」

    嫦娥一時有些驚訝,以致說不出話來。龍女與她相處時時有齟齬,她很少見到這樣柔軟的敖寸心。

    「三公主,吳剛伐桂每天會砍下一段月桂樹枝,你可向他討要一支帶給你母后看,也能一全孝心。」

    「多謝嫦娥仙子指點。」敖寸心深施一禮。

    她向嫦娥告辭之後便直奔桂樹而去。吳剛不分春秋寒暑砍伐桂樹,敖寸心走近他時,他還在砍。敖寸心抬頭看著這永遠無限自愈能力的玉樹,心想,吳剛這樣不分日夜的砍伐,也許早已不是為了脫罪,而已然成了一種執念。

    「你……可否給我一根砍下的樹枝?」敖寸心問道。

    不停砍著桂樹的吳剛轉頭看了她一眼,撿了剛砍下的樹枝,遞給她。

    敖寸心接過,感激地笑了笑。

    楊戩來時,正好見到敖寸心捧著滿懷盈香展眉開顏。他已經很久沒見到她這樣笑了。她轉過身來,便見到了楊戩。在天庭他不似凡間輕袍緩帶,甲冑在身,威嚴無比。敖寸心自他身上看到了天庭的無上威嚴。她見他走近,便行了下界地仙見天界上神之禮。見龍女如此知禮,司法天神的眉頭卻越發皺起。

    「三公主上天庭來所為何事?」楊戩的聲音冷而有質感,敖寸心從前特別喜歡聽他說話,如同玉石相擊之聲,百聽不厭。如今聽他用同樣的聲音問他,她卻只覺得這把聲音裡有的只是天庭的無邊清冷和無上威嚴。

    「因家母慕月宮桂樹,我便厚顏來此討要這伐下的樹枝,以盡孝心。」敖寸心回答的滴水不漏。

    楊戩忽然想起剛才自己在真君殿內聽聞有仙娥來報,說西海三公主向廣寒宮方向駕雲而去,他不知是出於什麼樣的心理,居然放下殿中案上陳積的數百卷宗,隻身來到了這月宮。

    他曾經無數次來到這裡。九天之上的一輪明月,始終是他楊戩目光停留之處。他望月千年,三界皆知。

    此時面對敖寸心這樣在情在理的回答,他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真君沒什麼事的話,寸心先行告退了。」敖寸心向他點了點頭,又轉頭向吳剛點了點頭,便準備駕雲回西海。

    「三公主留步。」嫦娥自廣寒宮中走出來,喊住敖寸心。

    「這是我自己制的桂花露,以千年桂花香氣封存,三公主可帶回去送於龍後,也聊表嫦娥心意。」嫦娥遞過一個裝滿佳釀的天青色小酒瓶。

    敖寸心真覺得眼前女子這樣美好,白衣烏髮纖塵不染,與一旁威嚴英俊的天神實在是一對璧人。

    她低了頭,接過那瓶桂花露,道了謝,便踩上了雲頭。

    ——————————————————————————————————————————

    敖寸心握著桂枝和嫦娥贈的桂花釀,手心滲出密密的汗。她此番上月宮,本就心存他想。剛才是她騙了嫦娥。

    她上月宮討要月桂為母祝壽不過是個幌子。敖寸心上月宮,只是為了息壤。洪荒奇書《山海經》有載:「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侍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腹生禹,帝乃命禹率布土以定九州。」當年大禹就是憑藉著他父親自天帝處竊得的息壤方才治理了水患。敖寸心在接過桂花枝時便用尾指勾了幾粒息壤。息壤是能自主生長永生不滅的仙界土壤,能養育仙草靈木,使之靈氣充沛地成長。

    九葉靈芝草就養在息壤之中。月桂根植之基,亦是息壤。

    九頭蟲當初帶著九葉靈芝草的種子遁入北海,用北海的萬年寒冰封住種子靈氣,如今要喚醒這種子,便需要天庭的息壤。

    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騙了嫦娥,盜了天庭息壤。她如此費盡心機輾轉通過嫦娥,便是要把月宮仙子牽扯在內。這樣,想來楊戩為了心上人,也不至於戳穿她的把戲。否則,嫦娥仙子也是脫不了干係,受她牽連。

    敖寸心就是這樣的壞女人,她想,她永遠也成不了嫦娥這樣美麗大方溫柔善良的女神。

    楊戩目光深沉,見敖寸心駕雲而去,回頭看了看香氣馥郁的月桂神樹,心中蒙上了一片陰影。

    龍女捧著滿懷月桂並一瓶桂花釀回了龍宮,恰鼉潔傷勢稍緩,見了桂花釀,便格外嘴饞。

    「敖寸心,你上天庭得了這樣的好東西,真是厲害!」他輕輕一嗅,大聲讚道。

    然而抬眼一看,龍女情緒卻並不是很高的樣子。

    「你怎麼了?」鼉潔馬上發現了她的不對勁。

    「沒什麼。我只想著那九葉靈芝草的元神種子,我們該去哪兒弄來。」

    「九頭蟲叫那三隻眼捉去了。而北海那麼大,要找一粒種子真就是大海撈針。」說到這個鼉潔也有些低落,「如果九頭蟲落在我的手上,我管保撬開他的嘴,讓他有一說一,決不隱瞞。」

    敖寸心默了默,問他:「你身體好點沒?」

    「裂了四顆龍珠,元氣大傷,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好。」小鼉龍翻了個白眼,又道:「九葉靈芝草哪怕給我吃半片葉子,我也不至於現在還不得自如調度法力。」他越說越氣,打開瓶塞一陣牛飲,一口氣把月桂佳釀飲盡。

    千年香氣封存的桂花露雖然名為露,但裡頭的馥郁香氣能熏醉老君的青牛,是以鼉潔一瓶下肚,片刻便神志不清頹然躺倒了。

    敖寸心微微歎了口氣,操縱水流把他安置在龍宮最大的蚌殼之中。

    翌日清晨,鼉潔發現自己睡在了淡水之中。他恍惚間以為自己回到了涇河。西海雖大,但從來不是他的家。他自小生活在淡水中,並不適應鹹腥的海洋。

    他的身子自水中升起,一出水便看到了敖寸心在院子裡種下那自月宮帶回來的桂花枝。她低著頭沒有發現背後的動靜,鼉潔玩心忽起,引了塘中水流射向她手上那堪堪站立的桂花枝。然而那水柱在真正接觸到敖寸心之時,突然似乎撞上了隱形的牆壁,水珠四散,通通化為雨絲,潤物無聲滴進腳下泥土。

    「凡間的泥土養不活天界的靈木,你不必白費心思。」鼉潔站在敖寸心身後這樣說道。

    「我也並不指望能養活它。」敖寸心站起身來,輕輕說道。

    這月中神木零落凡塵,既沒有擺於龍後面前沾染神獸靈氣,也沒有如同之前它的同源之木一樣經能工巧匠之手被製成威力強大的兵器,比如九頭蟲的月牙鏟,便是魯班得了吳剛所伐下的一枝月桂製成的。

    嫦娥,她到底是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

第十八章

    楊戩來找敖寸心時敖寸心正在給月桂澆水,三界戰神有哮天犬這樣追蹤術一等一的神獸,要找一個人再簡單不過。

    上京的這處莊子,敖寸用了龍宮的一斛夜明珠便買了下來。她多在凡間行走,總要有個落腳之處。

    只是想不到楊戩會親自登門拜訪。小山匆匆來報,說是真君大人來訪,請三公主速速前去會客。

    敖寸心只慢條斯理給月桂澆水,並不理會扇貝精。待把桂枝拾掇完畢,龍女方施施然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衫髮飾,慢慢走向前廳。

    客廳裡楊戩背對著敖寸心在看掛於牆上的風鈴,那是用海中貝殼所制的風鈴,精巧可愛,風動有聲。水族所居之處總是偏愛擺放一些水產之物,比如貝殼風鈴,比如珊瑚樹。

    只是看到這風鈴,他便無端想起當初在楊府他和敖寸心因為風鈴吵架的日子。

    敖寸心輕咳了一聲,楊戩聞聲慢慢轉過身來。敖寸心目光平靜地掃過對方面容,見他神色不露,便好奇道:「真君前來不知有何貴幹?」

    「三公主莫不是忘了我們還有積功德的任務在身?」楊戩反問道。剛才她來時他便已知曉,敖寸心大概不知,他早已熟悉了她身上海洋的氣息,因此她一出現,他便知道。

    敖寸心一時被他問住,她心中有事,只恐他是為她盜了天庭息壤而來,如今見他只提積功德之事,一時有些摸不準他的心思。

    小山見機快,早已去茶室準備了明前龍井,此時時機掐得也准,正在敖寸心無言以對之時,捧了茶盤娉婷而來。

    敖寸心拿出主人的姿態來,對著二郎真君道:「真君請用茶。本來該拿嫦娥仙子所贈的桂花露來招待貴客,奈何整整一瓶桂花露都被我那嘴饞的表弟喝完了。我這兒便只剩這凡間的粗茶。」

    其實敖寸心知道楊戩極愛喝茶,當初兩人還是夫妻之時,他便喝了整整一千多年的茶。每日龍女早早為他準備好茶水,供楊家二爺慢品。那是夫妻兩個難得的靜謐美好時光。但她想,他大概是更願喝嫦娥仙子親自製成的桂花露吧。

    「這茶,很好。」楊戩小啜了一口,抬眉卻見敖寸心只安靜看著自己。他此時方才反應過來剛才扇貝精上茶時,只上了自己那一份,作為主人的敖寸心,並沒有也不打算與他這客人共品一壺明前龍井。

    「三公主怎的不喝?」

    「我並不十分愛喝茶。更何況這茶我喝了許多年,有些厭了。」敖寸心不卑不亢地回答。

    楊戩沉默,他竟忽然發現這色綠香郁味甘形美最是上品的明前龍井回味居然有些澀意。

    敖寸心化出玉帝欽賜的功德簿,楊戩放下手上的茶,拿出折扇隨意一點,便見其中一頁閃了金光,紙上所書之字全部浮於空中,待敖寸心讀完,那字也消失在空氣中。

    龍女黯然一歎,事實上她連自己都度化不了,卻要去普度眾生。

    「敖寸心!快看我抓了誰來!」鼉潔興沖沖地衝進前廳找敖寸心,一抬頭便見楊戩這三眼瘟神也在,臉上神情全然改變,敖寸心甚至覺得自己能看到他的真身豎起一片片鱗片。

    「你又抓了什麼?」敖寸心扶額。自他們住在這裡,鼉潔幾乎把整個水族都折騰了一遍,海裡有的他要搬來,海裡沒有的,他也想辦法折騰來。他行事張狂無所顧忌,早在不知不覺間得罪了很多水族。

    「我抓了個鮫人!」鼉潔得意地說著,似乎早忘記自己身受裂珠之苦。

    鮫人是水中的古老種族,敖寸心所穿衣物便是鮫人織就。鮫人族能歌善舞,個個都擁有一把好嗓子,能唱出曼妙天籟,常常在海中吟唱,引得出海漁人沉迷其中,流連忘返,死於大海。凡人因此又喚其為海妖。

    「你沒事抓鮫人做什麼?」幸而海中等級森嚴,龍族具有遠超它族的至高無上地位。是以鼉潔這樣的龍族支脈抓個把鮫人也並不算什麼大事。只是他本就有罪在身,如今司法天神在側,他實在是應該收斂一些。

    「我們府上不是正缺歌伎嗎?我昨天還在聽你抱怨說這莊子安靜的有些過分。你我要享受的,自然是這凡間最好的。但這凡間的歌伎,如何及得上海中的鮫人。」鼉潔興致勃勃地說著。

    敖寸心想自己不過隨口一句話難為他放在心上,便也對他生不起氣來。鼉潔總是能踩著她的底線行事,然而又能讓她無法對他生氣。

    她曾經斤斤計較與楊戩的相處得失,而對這頑劣的小表弟,總是輕易便能饒恕他種種過失謬誤。

    「你快把她請出來,來者是客,別嚇著人家。」敖寸心也顧不得看楊戩的神色,逕自對鼉潔說道。

    小鼉龍嘟囔一聲,輕輕一抖袖子,一滴水珠便滴落在地,漸漸變大幻化出人形。

    那實在是個漂亮得過分的……少年。

    敖寸心驚訝地看著鼉潔,有些說不出話來。楊戩也在一邊打量那個鮫人族男子,見他眉清目秀,特別是一雙眼睛晶瑩剔透,湛然有神。

    鼉潔大馬金刀地坐在敖寸心旁邊的位子上,轉頭對這敖寸心道:「你看他怎麼樣?」

    敖寸心捏了捏眉心,有些無力地問那站在中間的少年道:「不知你怎麼稱呼?」

    「三公主喚我嵐修便可。」

    「嵐修……你是鮫人族的少主?」敖寸心驚道。

    少年赧然笑了笑,算是承認了。

    敖寸心心想鼉潔實在是好眼力,隨便一抓便是抓的鮫人族的下一任族長。真是服了他了。

    「實在是抱歉,嵐修少主,我表弟他愛開玩笑,希望你不要計較。如果你想回西海,我們自當備上禮物親自送你回西海登門道歉,如果你想留在凡間,我們亦清掃客房奉你為上賓。」敖寸心這番話說得進退有據,畢竟是在凡間當過一府主母的人,於人世交際比鼉潔這愣頭青圓滑熟稔許多。

    「三公主哪裡的話。我如今來了您在凡間的行宮,自然全憑您的差遣。」那少年笑如朗月微微欠身,皎潔爾雅。回答得亦是不卑不亢風度翩翩。

    敖寸心微一沉吟,笑道:「那好。小山,先收拾一間客房給嵐修少主。」

    自始至終楊戩一言不發。他只是感慨世上居然有這樣巧的事,他前腳和敖寸心一起看了功德簿上所載,下一刻便見著了那個要度化的人。

    嵐修,鮫人族少主,幼年為人所救,一心報恩,以證大道。

    「多謝三公主收留。」嵐修身姿挺拔如同芝蘭玉樹,舉手投足甚至帶有音樂節律的美感。

    鼉潔眼見著他親自抓來的人一下子變成了座上賓,驚得眼珠都瞪出來了。

    「那我要不要再去抓一個來?」他有些愣頭愣腦地問。

    敖寸心回頭瞪了他一眼,含嗔帶怒,嬌俏可人。楊戩覺得自己很久未見著她這樣生動活潑的表情了。

    「你啊!不出去惹禍就已經很好了。」敖寸心埋怨了他一句,復又朝楊戩歉意地笑了笑。

    「三公主之前所受的傷可大好?」楊戩輕聲問道。

    敖寸心點了點頭,道:「已經無礙。」她在龍宮休養生息,又食各種滋補之物,內傷並不礙事。楊戩仔細瞧她呼吸吐納,見她確實無礙便把目光轉向了鼉潔。

    小鼉龍性格乖張,見他看過來,就揚起了嗓子:「老子也沒事!」楊戩聽他聲音就知道他受傷不輕,傷及龍元因此氣息不穩,他只瞧了鼉潔一眼,便轉頭對敖寸心說:「你如今這傷雖然無甚大礙,但還是該固本培元。我這裡有一粒仙丹,可通經活脈,聚集靈氣,還請三公主先收下,便是你自己用不著……」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狀似無意地看了看鼉潔,方繼續道:「也有別人用得著。」說著他一展扇面,扇面之上便放著一粒光華燦然靈氣四溢的仙丹。

    敖寸心和鼉潔面面相覷只覺得奇怪,這鐵面無私的司法天神是哪裡不對勁,居然送這樣的人情,還不是順手。

    「真君好意,寸心心領。只是無功不受祿,我實在是不能收下這仙丹。」敖寸心不作他想便直接拒絕。西海三公主和楊家二郎糾纏千年早已恩怨難消,但並不意味著敖寸心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楊戩的饋贈,讓本就雜亂的緣分上增添新的糾葛。

    鼉潔雖囂張跋扈誰也不放在眼裡,此時亦乖覺地沉默,並不為那仙丹所動。

    楊戩深深看了敖寸心一眼,見她目光平靜心意堅定,便也收起了仙丹,告辭而去。

    嵐修一直靜靜看著,如今楊戩走了,便忍不住歎息道:「三公主同二郎真君,當真與外界傳言不一樣。」

    敖寸心聞言只是一笑,也不問他與外界傳言有何不同。她對著鮫人族未來的族長道:「嵐修少主不必拘禮,在凡間可喚我寸心。你若有什麼要求,只管跟小山提,或直接跟我提。至於我這頑劣的表弟,先前得罪之處我代他向你道歉,萬望恕罪。」

    「三公主說的哪裡話。以我的身份如何能直呼三公主閨名。三公主既然不喜歡我稱呼封號,那不若折中,我在人前便稱三公主為三小姐。至於鼉潔少爺,與我不過一場誤會,嵐修自然不放於心上。」

    鼉潔卻實在看不慣他二人這樣恪守著繁文縟節,只從鼻孔裡「哼」了一聲,以示不屑。

    敖寸心點了點頭,便也算是同意了他的提議。

    「實不相瞞三公主,我此次出海便是為了報恩,救命之恩。」

    敖寸心想起之前功德簿上看到的恩怨前緣,心中歎息,反問道:「不知嵐修少主可找到了救過你的那位恩人?」

    「海巫說我跟著您,便能找到她。」這少年的眼睛湛然有神,如同碧落般清澈的眼睛裡,充滿了一種喚作希望的東西。

    「海巫?你去找過海巫?」敖寸心驚訝道。

    「這是自然。三公主應該也知道我們鮫人族當年也出過一位公主,用美麗的嗓音換來海巫的幫助,我如今要出海找人,當然也只能走前輩的老路。」

    那實在是個悲傷的故事,敖寸心似乎從這樣的開局,便看到了嵐修悲哀的結局。同樣的開端,實在是不祥。

    「那麼,你拿給海巫交換的是什麼?」龍女忍不住問道。而小鼉龍早就不解風情地歪在了一邊的太師椅上,不理會這兩人的談話。

    嵐修但笑不語,敖寸心便知是自己冒昧了。

    每個人都有獨屬於自己的秘密。

第十九章

    嵐修要跟著敖寸心找到恩人報恩,敖寸心便留他在別莊居住。這莊子被敖寸心當做在凡間的行宮,小鼉龍又強盜似的問各路水族打劫了不少,這裡便被佈置得格外適合水族居陸生活。不但莊子裡有一個特別大的淡水湖供小鼉龍休息,因嵐修擅長鼓瑟吹笙,敖寸心還設置了琴台供他所用,便是扇貝精小山,也有特意為她挖成引了海水而來的鹹水池塘。

    敖寸心仍然一心一意種那株月桂。她明知道它在凡間活不長久,卻依然悉心照顧定時灑水,無微不至。

    嵐修曾問她為何要在那株月桂上花費如許多的時間,為一個明知是死亡的結局。敖寸心操縱著水流溫柔地化作雨絲灑在月桂之上,邊灑邊說:「嵐修少主又為何為一個明知不存於世的人,不惜離開海洋於人世尋覓?」

    少年笑了,道:「海巫大人果然沒有騙我,三公主所知甚廣,她還說,你是要來度化我的那個人。」

    鮫人一生壽祚綿長,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出能珠。嵐修幼時為人所救至如今他長成濁世翩翩佳公子,中間卻起碼過了百年,鮫人有三百年的壽命,幼年期便有五十年,那漫長的五十年裡,他們一直保存著孩童時的容顏,度過幼年期,他們便進入了成長期,以慢於人類許多倍的生長速度在一百年之內慢慢抽枝拔節從孩童長成少年直至青年。

    嵐修幼時為人所救,如今風華正茂正處於鮫人成長期,這中間相隔近百年,當年救他的那人早已不在人世。敖寸心能想到這一層,嵐修自己自然也知道。

    楊戩去地府查過,說當年救了嵐修的人如今轉世投胎,因上輩子積福太甚,這輩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而她不但擁有潑天富貴且權勢滔天。當年那人正是如今母儀天下的高皇后。

    高皇后出身顯赫嫁得更是顯赫,如今的皇后將來的太后,她已達這個時代女子所能達到的巔峰。

    嵐修見陽光下敖寸心手下的月桂枝縱然淋了雨露還是阻擋不了頹敗氣息,心中不忍方才開口,沒想到三公主反詰一句,立刻堵了他的去路。

    「幸好人類擁有不滅的靈魂。」嵐修道。當年鮫人族的公主為愛犧牲,最後換得了也不過是人類那不滅的靈魂。

    「你確定你還要報恩?」敖寸心問道。

    「那是自然。」嵐修點了點頭。

    哪怕那個人已經不是當初模樣,只要還是那個靈魂,又有什麼打緊?

    「好,我告訴你,她是誰。」

    敖寸心食指輕輕在空中畫了一個圓,一面水鏡便在空中顯現出來。水鏡裡高皇后正悠閒地吃著宮女呈上來的荔枝,她髮髻高豎,身穿象徵皇權的山河社稷襖和乾坤地理裙,年華不再但自小養尊處優保養得宜,是以如今一看便知年輕時是位大美人。

    「當年,她還只是個漁家女。」嵐修看著水鏡緩緩道。實在是俗不可耐的故事,他落入了她父親的網,同其他低等水族一起被帶回了她的家。那時他化作了一條美麗的魚,被她瞧見了,心喜之下向父親討要了來,將養了幾天。後來她又喜歡上了養貓,為了它的安全,便把它給放回了海中。

    涉世未深的鮫人族少主不過堪堪一百多歲,比扇貝精年紀還小,然而論及見識,他卻不一定比得上龍宮裡經常走動的青衣小婢。他甚至覺得那幾日淡水生涯也十分不錯。

    「你如要見她,我也可想法子讓你進宮。」敖寸心說到「進宮」二字,竟然不知道為何語氣有些古怪,引得少年奇怪地看著她。

    「鮫人天生便通曉音律,你可裝作伶人,同我一起進宮。」敖寸心說道。

    「人間報恩無非這麼幾種。許之名利與財富,高官與厚祿。然而對於如今的她來說,這些都不缺。或許你也可以以身相許。」敖寸心揶揄道。

    「以身相許?」

    「凡間報恩向來喜歡以已身許諾,為奴為婢或是為姬為妾,完全地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上。」

    敖寸心說到報恩,便想起她同楊戩之間便是始於恩情。恩重如山恩重如山說的多了,便真的以身相許了。只是楊戩把自己許給她,卻並未把心也許給她。

    她那時不懂,恩便是恩,情便是情,非把兩者比劃到一起說,說的多了鬧的久了,那恩和情都變成了怨和恨。

    久負深恩必成仇。人性如此,不可強求。

    「我……倒是想見見她……」少年低了頭,陽光灑在他年輕精緻的臉上,那聲音輕忽的如同海上的泡沫。

    「好。」敖寸心朗然應道。

    其實她也想知道,當三百年的壽命遇上永世不滅的靈魂,會有怎樣的傳奇誕生。

    上天從來都公平得很,人類雖然生命短暫,卻擁有不滅的魂魄,而鮫人一族雖然貌美,渾身上下皆是寶,滴淚成珠,善織鮫綃,歌聲如同天籟,且擁有三百年的壽數,但一旦死去,便化為泡沫,靈肉俱滅。

    ——————————————————————————————————————————

    高皇后乳名滔滔,然而如今已經很少有人叫她乳名了,她出身勳戚之家,簪纓世族,生的高貴嫁的也高貴。又有誰敢喚她乳名?縱使年華不再,膝下三子兩女,穩坐中宮的皇帝元後,誰敢小瞧?

    長子穎王趙頊對母親一向尊重有加,他嫡長子的身份注定將來榮登大寶,他擁有的這些,都是因為高皇后,況且高皇后也對這個長子寄予厚望,十分愛重。皇后壽誕將近,穎王也煞費苦心操辦壽禮。皇后愛看歌伎伶人的表演,奈何宮中音律聽膩了。穎王為討母親開心,特意廣發文書在民間精通此道中人,一時伶人紛紛進京,希望一展所長,平步青雲。

    當敖寸心帶著嵐修敲開穎王府的大門,趙頊正在前廳會見貴客。

    這貴客正是楊戩。

    趙頊同楊戩聊的頗為投契,於國事見解不謀而合。司法天神當初主張天庭廢棄森嚴冰冷的舊天條,甚至他曾結合自己見解撰寫天條,希望玉帝王母能把天庭法度改得更為符合天道更具人性化一些。但是到底還是失敗了,也因為有了那次的失敗,他選擇了忍辱負重,暗中幫助沉香促成新天條的問世。

    過剛易折,善柔不敗。

    而穎王趙頊於政事上亦追求變法,以期鞏固大宋江山。他見楊戩所言俱都切中肯綮,頗為振奮,引為平生知己。

    趙頊正與楊戩說至興處,便見管家來報說是有一位姑娘帶著下人於前門求見。楊戩聽了管家對女子的描述,面上波瀾不興,只低頭吹了吹浮於表面的茶末。

    「楊兄……」趙頊一時想起當初那個救過皇后的江湖女子,想著自己曾允諾對方如有需求和上門求助,如今人家找上門來,自然不好閉門不見,然而與這位楊公子卻也正說至興處,一時有些為難。

    「殿下請自便。」楊戩洒然做了個請便的姿態。

    「那……把那位姑娘帶至偏廳等候。」趙頊轉頭吩咐一旁的管家。

    「既然殿下有客來訪,楊某先告辭。」楊戩手持墨扇抱拳,趙頊一時留他不住,便也允了他先行離開。

    楊戩同敖寸心一進一出對面相逢,穎王府上遍植草木,馥郁蔥蘢,楊戩的衣衫都帶了草木之息。見著女眷,他側身站立一旁,待敖寸心走近,目不斜視經過他的身旁,方才抖了抖袍角落葉,復又前行。

    敖寸心由管家引著來到穎王面前。

    趙頊衣著常服,卻依舊一身貴氣,他抬眸看了看敖寸心和她身後的嵐修,臉上掛了和煦的笑容,問道:「姑娘此次來本王府上,可是有何難事要本王辦?」

    「不,穎王殿下,我是來幫你的。」敖寸心道,見趙頊眉頭一軒有些詫異的樣子,便又自顧自地往下說:「我聽聞殿下在為皇后誕辰之事操心,為使娘娘高興,特意網羅擅音律的民間藝人入宮獻藝。我身邊恰好有一位這樣的伶人,現特來推薦給殿下,以解殿下之急。」敖寸心說的頭頭世道,她臉皮厚,直把這樁不請自來的推薦說成了雪中送炭的恩情。說完她側身讓了讓,直接讓嵐修暴露在趙頊研判打量的目光之下。

    趙頊見嵐修如芝蘭玉樹,秀致清雅,實在不像是紅塵中打滾的伶人,不禁蹙眉問道:「不知這位公子能否先給本王表演一二,本王也好心中有數。」

    嵐修腰間插著一管碧玉蕭,聞言便摘下玉簫放於唇邊吹奏,一時清凌凌的聲音鋪面而來,如同陽光灑在塵世,海鷗歸於碧落,清音滌塵,人事草木無一不受感染。

    待簫音落下,穎王只覺得自己從一場幻夢中醒來,不知今夕何夕。

    「當真是有如天籟。只是我母后的誕辰乃是大喜之日,曲高和寡,難免孤寂。本王還是喜歡熱鬧點的曲子,喜慶吉祥。」趙頊沉吟片刻道。

    「殿下不必擔心,嵐修會奏百鳥朝鳳之曲。介時他可以簫音驅使百鳥向皇后朝賀,場面宏大,必定熱鬧喜慶。」

    「哦?這位公子居然還會這等奇技,本王真是失敬。」趙頊嘴上雖說著這話,心裡到底是不情願。這女子神出鬼沒武藝超群,如今早上門來不過為引薦一個人,這事兒怎麼都透著古怪。而且這畢竟是來路不明的人,介時入了皇宮大院,出了岔子,便是大罪了。

    嵐修聽了也不過笑笑而已。鮫人的歌聲可使漁人流連忘返,可使海鳥停止飛翔,驅使百鳥不過彫蟲小技。

    「殿下如不放心,可將我扣在府上,嵐修一身技藝如不於皇后誕辰獻於世人,實在是有些遺憾。百鳥朝鳳之能舉世無雙,必會讓世人讚歎殿下對皇后之孝心。」

    百善孝為先,趙頊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不得不說她說得很讓他動心。

    「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敖寸心。」

    「寸心姑娘,那麼接下來的日子,便委屈姑娘在我府上住幾天了。」

    他還是接受了她的提議。

    「既如此,那寸心就叨擾殿下了。」敖寸心微笑著福了福身。

第二十章

    敖寸心自此便在穎王府住下了,其實以她的法力,想自由來去這人間公卿王府,自然是不在話下,再是重重重兵把守,又如何困得住她?只是她也暫無旁事,便也想著要做條信守承諾的龍。

    但穎王卻也並未真正囚禁她,敖寸心雖然是一個被軟禁的「人質」,卻也受到了王府的禮遇。不但撥給了她服侍的婢女,除了一些緊要地方,其他任她自由行走。

    楊戩同穎王相交莫逆,敖寸心也時常在王府見著他。有時同趙頊手談一局,有時同他一起遊獵。楊戩本就性喜遊獵,只是近三百年上了天庭當了司法天神,日日肅著一張臉,這遊獵的興致,便再也提不起來。

    趙頊有時還會設蹴鞠場,王孫公卿受邀也會下場來一局。楊戩自持身份,不同下界凡人同局賽事,只在一旁搖扇看著。敖寸心偶爾路過,便也會見著蹴鞠場上熱鬧非凡,人人歡呼雀躍。趙氏皇族似乎對蹴鞠格外熱衷,皇族中人個個都是好手,穎王不說,便是穎王的那些姊妹,也都是巾幗不讓鬚眉。寶安公主和壽康公主偶爾也會來穎王府找胞兄玩,興致上來了也會下場賽一局,女子在蹴鞠場上身姿矯健動作敏捷,嬌紅軟綠卻自有一股英氣,勃勃的是無限的生機,讓人看了心生歡喜。

    只是再嫻熟的技巧,卻也擋不住偶然的失誤。敖寸心那時正帶著婢女經過蹴鞠場,那球忽然帶著一股勁風自旁朝她飛來。這球熟硝黃革,實料輕裁。密線縫成,不露線腳,端的皮實。這一記下來,敖寸心有堅硬的龍鱗和厚實的龍皮護體自然不礙事,但身邊的婢女如花似玉的臉卻如何受得住?

    然而楊戩見敖寸心似乎被嚇傻了,只站著定定看著飛來的球,一動不動。他正要出手,敖寸心身邊的婢女忽然躍起一腳踢開那疾速飛來的球,她的身子如同青雀般靈活矯健,柔軟的腰肢擰出令人驚歎的弧度。

    「大哥府上真是臥虎藏龍,這小小婢女,卻也有這樣好的身手。」說這話的是趙頊的親弟弟趙顥。他回頭同趙頊說話,卻發現兄長早已離了座,匆匆向那兩位女眷所在走去。

    「寸心姑娘,可有受傷?」

    敖寸心一抬頭便見穎王關切地問道,她勾了勾唇,道:「寸心安然無恙,還要多虧五月。」

    五月是那婢女的名字。正如同如今這樣的天氣,春日已盡,暑氣剛剛初露端倪。衣衫漸薄,蹴鞠運動也正是如火如荼。

    穎王瞥了五月一眼,心道小丫頭到底沉不住氣,被她一試,便試出來了。其實以敖寸心那樣的身手,剛才那球又如何會真躲不開?

    壽康公主見自己踢出的球阿姊沒接到,反而差點誤傷了王府女眷,不由有些忐忑。然而她又想,她貴為公主,況且那女子也並非真受傷,又在心底原諒了自己的莽撞。如此這樣彆扭著,慢慢走到敖寸心面前,在兄長嚴厲的目光下,低頭道歉。

    「不過是一樁意外,這又如何怪得了公主呢?」再說她在凡間是一介布衣,又如何受得起金枝玉葉的道歉。

    楊戩在一旁見敖寸心進退有據,只微微有些悵然,那個心無城府的三公主何時變得如此工於心計?拿捏人心頗有一手。

    工於心計的從來是他楊戩,而不是西海的三公主。

    「你便是那個大皇兄養在府裡的江湖女子?」壽康公主睜大圓鼓鼓的杏眼好奇地問道。她這話問的刁蠻無理之極,敖寸心聽了秀眉一揚,道:「公主此言於穎王清譽有損。」

    一個親王在府邸養了身份不明的江湖女子,這實在不是什麼好聽的傳言。果然壽康此話一出,趙頊臉色立馬就沉了下來。

    「休要胡說!」

    「皇兄!」壽康可憐巴巴地看著趙頊。

    倒是年長穩重些的寶安公主走到敖寸心面前笑道:「壽康的話姑娘切莫放在心上,不知姑娘可會蹴鞠?不如與我姐妹切磋一番。」

    敖寸心福了福身道:「多謝殿下相邀,只可惜寸心於此道不通,勉強上場也只會掃了兩位殿下的雅興。」

    「這個不難,我們可以教你!」壽康急沖沖地說道,她剛被兄長訓過,此刻便有些討好的意味。

    安寶只覺得小妹心無城府,蹙起了眉。

    「我們也不玩了,玩了大半天,有些累了。還是哥哥們玩吧~」她對壽康說。

    小公主不明所以的點點頭。

    「不如寸心姑娘也同我們一道觀看吧。」安寶公主轉頭對敖寸心道。

    「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敖寸心坐在壽康公主下首,與楊戩正是對面而坐。案上放置的都是時令鮮果,。蹴鞠場上,汴京城的世家子弟都在揮灑汗水。蹴鞠這一運動在上京非常流行,無論男女,都會上場比劃兩場。出身越是富貴,對這些就越加擅長。

    是以敖寸心說不通此道,便讓人更肯定了她出身江湖的身份,也只有江湖女子,出身草莽,不懂這些汴京貴族的休閒活動。

    敖寸心卻頗為掛念王府後院的那口井。那井龍王替她帶來西海龍王的書信,她離家有些時日,家裡自然也會掛念。

    「可是這賽事不精彩?寸心姑娘怎的有些神思不屬?」寶安問道。

    敖寸心回過頭來,歉意地笑了笑,撿了最遠的一個理由:「方纔我和五月在王府西園看到一片虞美人,只是花期已到卻遲遲未開,因此有些好奇。」

    「原來如此。西園那片虞美人年年比別處慢上一個月開花,也算是穎王哥哥府上的一景了。」壽康公主解釋道。

    敖寸心「哦」了一聲,微微一笑,表示瞭然。

    另一邊趙頊對楊戩說道:「楊兄為何不下場來一局,楊兄馬上功夫這樣好,箭法奇準,想來蹴鞠也能技壓群雄。」

    楊戩合起扇子扣在手心正要推遲,穎王喝了酒,又說了一句:「今日難得,楊兄就不必推辭了。」

    他這話說的頗為大聲,是以楊戩一抬頭便看到了對面兩位公主都看著自己,當然敖寸心也看著他。

    他沉吟片刻,低低一笑道:「那楊某就只得從命了。」

    楊戩還是那一身輕袍緩帶的樣子,日光把他的白衣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芒。他平素莊重慣了,那天條律法壓住的不是那些待罪的神仙,而是那個執掌這一切的人。

    楊戩並不是天生喜靜的人。如今他上場活絡了筋骨,也漸漸放開,同凡人同局賽事,依稀便有了當初在楊府裡呼朋引伴的樣子。敖寸心見蹴鞠場上他身姿敏捷瀟灑非常,過人抽|射動作讓人目不暇接,引得一眾女眷雖遮著團扇,然而一顆雙眼睛卻黏在楊戩身上。

    穎王的這兩位妹妹,也確實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敖寸心若有所悟。

    她拈了一顆酸梅扔進嘴裡,酸酸的滋味充滿在口中。微風拂面,帶來陣陣暖意。她忽然想念西海底下的那一股股暖流。

    楊戩賽了一場,贏得很漂亮。敖寸心咬著杯沿看著他,彷彿那些陳年舊事都在他身上褪去,只朗朗的,是無憂無慮的少年。

    事實上她遇見他時,他便已經背負了血海深仇。是以,如今的這些彷彿,也不過是想像中的那個無憂的少年。

    「楊兄果然身手不凡,之前一直推卻,看來是看不上本王的身手。」趙頊開玩笑道。

    楊戩笑著搖了搖頭。

    龍女喜動不喜靜的性子,讓她端坐一方實在有些受罪。又不能用法術給自己找點趣味,便也有些意興闌珊。

    忽然趙顥問了楊戩一句:「楊公子不知可曾婚配?」

    敖寸心手上一頓,放下手上的酒杯。

    對面楊戩正看著她,與她對視之後,他的目光復又落在案上清酒。

    她聽到楊戩回答的聲音:「楊某曾經辜負過一個人。」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語調,聽著就是一個充滿遺憾的故事。

    趙頊捏著酒杯頓了頓,忽然爽朗笑道:「今日高興,往事休提!大家多喝幾杯。」

    楊戩拿起酒杯,仰脖一飲而盡。

    敖寸心笑了笑,只覺得這夏日漫長,時光寂寂,實在無聊。

TOP

第二十一章

    鼉潔自從上次受珠裂之苦,便遁入北海極寒之地,一邊尋找九葉明芝草的種子一邊修行。敖寸心也只從海風的隻言片語中知道他的訊息。高皇后的誕辰越來越近,趙頊也忙碌起來。只宮裡的公主,近日來穎王府似乎勤快了些。

    楊戩如今是王府清客,他長得好看,身姿英偉,久居深宮的金枝玉葉對他芳心暗許實在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

    嵐修以琴師的身份在王府練習琴技,敖寸心有時站在他身邊看他撫琴,聽著聽著,便也有些恍惚。

    嵐修的琴聲使人忘憂,她甚至在那琴聲裡回憶起和楊戩往日的相處情景。很多她以為已經忘得差不多的事,如今在記憶裡纖縷必現。

    畢竟那是一千六百多年的記憶,沉澱在腦海深處,琴聲如同交織的網,網住了那些難得的美好過往。

    隨著那一指按歇,曲子漸漸便寥落下來。

    「這是什麼曲子?」敖寸心問他。

    「清平調。」嵐修撫著琴弦答道。

    這時便見壽康公主帶著侍女分花拂柳向兩人走來。寸心二人所處涼亭臨湖而建,風從湖面吹來,吹起兩人的衣衫,敖寸心臨風而立,很有飄飄欲仙的神仙風貌。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你便是大哥說的那個身懷奇技的民間琴師?」壽康公主好奇地問道。

    「是,正是小人。」嵐修君子風度,微微欠身答道。

    「大哥說你有百鳥朝鳳之能,不如先演來我看看?」小公主說話直接乾脆,她俏生生在站在那廂,滿臉的都是興致盎然。

    「這是獻給皇后的曲子,如今先行演奏,只怕……」嵐修看了看敖寸心,有些猶豫道。

    「這有什麼打緊?」壽康公主有些疑惑,然後又似乎是為了尋求支持,把目光落在敖寸心身上,詢問她的意見:「寸心姑娘說,是不是?」

    敖寸心還未回答,便見穎王從小徑處走來,朗朗的聲音傳來:「壽康說的是,本王也等不及先睹為快了。」

    趙頊雖是順著壽康公主的話,但他本人確有此意。嵐修推遲不得,便只能重又坐下,曲指弄弦。

    琴聲響起,蓋過湖面,如同漣漪一般向四周瀰散。肉眼可見之下,湖中游魚向此處亭台匯聚而來。

    壽康只覺得這曲子似乎帶了無限的歡悅,勾起了她生命中所有美好的瞬間。她依稀見到小時候母親帶著自己在御花園中撲蝶;哥哥姐姐和她一起捉弄太傅;某日,她興沖沖的衝進母后的寢宮,見父皇在替母后描眉……那些細小瑣碎的事情,組成了她無憂無慮的碧玉年華。

    那琴聲悠悠,滲透到在場每一人的記憶之中。音律如同一隻靈巧的手,細細翻檢出那些細枝末節組成生命的畫卷,讓人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忽然,似乎誰咳嗽了一聲,眾人不自覺的便從往事中醒來。

    蝴蝶繞著嵐修飛舞不棲,色彩斑斕,讓人目眩。湖面上游魚忘記煽動雙鰭,不一會兒便傻乎乎地沉了下去,又咕嚕嚕冒著泡浮上來。

    「啪啪啪……」趙頊鼓起了掌,「嵐修公子音律上的造詣實在讓人驚歎。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他說完便端起兄長的架勢對壽康說道:「如今這曲子你也聽了,宮裡快下匙了,還不速速回宮。省得母后到時又來數落我的不是。」

    壽康低了頭聽話地福了一福轉身走了。

    然而走出三丈遠,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

    那湖邊小亭裡,如秀竹般挺拔的少年低頭擦著琴身,夕陽為他週身鍍上了一層暖色的光暈,他的背後天空燃燒著,投射到湖中一片煙霞烈火。

    她看不真切他的眉眼,心中不知為何有些惆悵,轉身便又跟著兄長走出了王府的花園。

    敖寸心看著湖面漸漸趨於平靜,她正要開口說些什麼,楊戩自一顆樹後走出來。

    「真君。」嵐修低了頭。

    「這種事我不希望看到還有下一次。」楊戩沉著臉說道。

    嵐修剛才用琴聲入侵了凡人的記憶,如果不是他一聲輕咳將眾人喚醒,還不知他會膽大妄為到哪一步。

    凡人的精神太脆弱,他輕易便能攻佔。入侵他人靈海,此事可大可小,輕則讓人失憶,重則讓人喪命。

    「是。」嵐修抱了琴便退下了。

    「三公主方才為何不阻止?」

    「他大概是想從穎王和公主腦中看看他們記憶中的皇后年輕時的樣子。」敖寸心答非所問。

    她的目光停留在湖上,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他這行為於己於人都是冒險。」楊戩的聲音還是很嚴肅。

    「真君。」敖寸心忽然轉過頭來問他。

    「什麼?」楊戩有些奇怪道。

    「你剛才看到了什麼?」龍女問道。

    夕陽的光芒被湖面如數吸收,夜幕降臨,楊戩聽到敖寸心的聲音帶著無可奈何的歎息。

    嵐修先前給敖寸心彈了清平調,順利侵入龍女關於楊府的那部分記憶。連敖寸心這樣的龍族,靈海他都可侵入,那些小小凡人的靈海防禦薄弱,嵐修自然進出自如。

    只是不知,三界戰神楊戩是否也因剛才的琴聲有片刻的恍惚。

    楊戩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敖寸心也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她福了福身,從他身邊走過。

    ——————————————————————————————————————————

    穎王府的井龍王替敖寸心捎來了家書,西海龍後想念在外的小女兒,希望她早日歸家。敖寸心回了信,只說自己一切安好,望母后勿念。

    她回別莊時發現那月桂枝已然枯萎。那是天庭之物,枯萎之後便化成飛灰,再不留一絲痕跡。敖寸心看到了也不覺得可惜。她當初種這月桂,不過是體味一番三聖母在楊府宅院種桃樹,親手佈置自己家園的感覺。

    西海雖是她的家,但不及凡間熱鬧溫情,更有宮廷規矩等著她。楊府也不是她的家,所以對這別莊,她倒是生出關於家的想望來。

    盜取息壤之事楊戩不曾說什麼,天庭似乎也對此全無反應。龍女便也漸漸安下心來。

    高皇后誕辰日,嵐修早早便被接進宮裡。敖寸心被扣留在穎王府不得外出。楊戩來看她時,她正同湖中鯉魚說著話。

    那鯉魚見到司法天神那張俊臉,咕嚕一聲便沉到水底。

    「這可真正是沉魚之貌了。」敖寸心忍不住說笑了一句。

    楊戩一言不發。

    龍女收了笑,道:「真君,你說嵐修這報恩的手段,是否有些迂迴了些。」

    「這鮫人少主心思莫測,我唯恐他並非如此簡單。」司法天神沉聲道。

    「鮫人一族心思細膩。他能被我表弟擄來,自然不是因緣際會。」敖寸心笑道,她頓了頓復又說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只可惜皇后經歷了輪迴轉世,早已忘卻前緣,便是開解,也無從覓得機緣。」

    楊戩抬頭看了看日頭,那小金烏的九個哥哥都死在楊戩手下,如今見他望過來,走的不禁快了一些。

    敖寸心道了一聲不好,這大典看來是要提早開始了。

    「真君,我們還是趕緊去宮裡看看吧。」敖寸心隨手捏了個訣,便又有一個敖寸心靜靜地站在一邊。

    敖寸心同楊戩踩了雲頭向著皇宮方向趕去。

    然而還不及趕到大典舉行之處,便見天空中盤桓了無數的鳥雀。嵐修只差召喚出真正的百鳥之王鳳凰來了。

    那琴聲之中似乎還夾雜著莫名的歌聲。

    龍女心一沉,嵐修在用鮫人的歌聲迷惑在場所有人。琴聲無法控制住那麼多人的靈海,他便祭出了鮫人一族最是魅惑人心的歌聲。

    此時強行喚醒在場諸人,只會讓帝后並文武百官一併陷入虛無之境,神識混亂,精神崩潰,不知今夕何夕。

    楊戩自懷中掏出封神之戰時女媧娘娘送的山河社稷圖,他輕輕一抖,社稷圖便迎風而長,越來越大,終覆蓋住整片天地,容納在場所有人進了此圖。

    山河社稷圖完全映射了現實中的皇宮,帝后諸人置身其中沒有絲毫的排斥感。

    嵐修獨坐高台彈著樂曲,口中輕輕哼著莫名的歌聲。敖寸心只覺得心跳得厲害,她活得太久,記憶便格外紛繁複雜。纍纍而來,壓在她心頭讓她喘不過氣。

    「你不是來報恩,原來是報仇來的。」楊戩沉聲道。

    「我只想知道她當初為什麼不要我。」嵐修的聲音有些黯然,恍惚中有什麼東西在敖寸心心頭炸裂。

    「所以你動用禁術翻找她前世的記憶?你這是逆天行事你可知道?」

    孟婆湯並不能徹底的清除記憶,存在過的事只是被封存在神識中。嵐修用鮫人族的歌聲侵入高皇后的靈海,不過是為了尋找她前世漁女的那部分記憶。

    「是我知道自己的部分記憶被封存,我想通過她找回自己的記憶。那種生命中少了一塊的感覺想來真君大人是不會瞭解的,不過三公主想必體會甚深。」嵐修這話讓楊戩眉頭皺的越發緊。他回頭看了一眼敖寸心,見她雙眉緊蹙,手捂著胸口,似乎十分難受的樣子。

    龍女當初和海巫有交易,七情六慾之中的癡被拿走,以換得涇河龍王生的契機。是以她的神格也並不完整。嵐修的歌聲拉扯出太多的回憶,關於癡的回憶,她只覺得難受萬分。

    平日裡這些記憶也都在,她偶爾想起,卻並不掛懷。她對楊戩死心,也因此看那些舊事如同看別人的故事。如今那些撕心裂肺的感情被強行拉入她的情緒之中,而生命中的癡已不在,便加強了對那些感情的排斥。

    明明已經不存在的東西被外力強行灌注,她的魂魄受到了內外兩股力量的雙重撕扯。

    「寸心?你怎麼樣?」楊戩急急問她。

    「我沒事。」敖寸心用龍珠之力按捺住起伏紊亂的心脈。抬眼看了看嵐修道:「嵐修少主修為甚深,小小年紀已經如此,成年之後只怕前途不可限量。」

    「三公主謬讚,我不過是個不知道之前的生命中發生過什麼的可憐人而已。」

    「那你可從她的靈海中找到當年之事?」敖寸心又問道。

    「當年之事,我只記了大概,很多細節業已模糊。剛才我正要找,真君大人便把我們困入了這山河社稷圖中。」

    「你喚醒她關於前世的記憶,卻讓她醒來後如何自處?」楊戩眉目冷了下來。

    「我會把這一切偽造成一場夢境,不會打亂她今生的命運。」

    「只怕不見得。」敖寸心眼見著高皇后自嵐修的幻術中醒來。

第二十二章

    高皇后自琴聲中悠悠醒轉,她睜眼之時,龍女便知她不是當初她在汴京街上看到的一國之後了。

    那乾淨純澈的眼神,不會出自深宮之人。

    「這是哪裡?我怎麼會在這裡?」她驚呼,抬眼看到高台上的嵐修,卻又身子一震。

    「你是……」

    嵐修抬眼默默看著她,只不說話。

    「你是阿花?」她有些猶豫道。

    嵐修的眼中有一道弧光閃過,阿花是當初的漁家女替他起的名字。那時他化作一條美麗的魚,魚身絢爛,鱗片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它被她養在水盆裡,她總是「阿花、阿花」這樣叫他。

    「是。」嵐修走下高台,走到高皇后身邊。

    「你快走吧,我爹會殺了你的。不,他不止會殺了你,還會殺了你的家人。」

    「為什麼?」

    「你是海妖,我爺爺和我哥哥都受海妖歌聲蠱惑死在海上,因此我爹對海妖十分痛恨。你還是趕緊走吧……」

    嵐修的靈海驀的一痛,記憶中似乎也有誰這樣跟他說:「你趕緊走吧,以後再不要被人捉住了。」

    那個小女孩懷中抱著一隻白色的大貓,摸了摸他的魚尾,把他扔進了海洋。

    他的記憶這一段曾是空白,但他隱約記得那隻貓,有一雙陰陽眼的波斯貓,是從波斯商賈的船上逃到那艘小漁船上的。

    那貓特別漂亮,沒見過多少世面的漁家女格外喜歡它。他覺得自己是被她拋棄了,她喜新厭舊,自己不過是玩物,也因此內心有些受傷。

    他想要找回那段遺失的記憶,報恩不過是個幌子,便向海巫尋求幫助。海巫開出的條件,便是拿走鮫人的眼淚。鮫人得天獨厚,滴淚成珠。拿到了他的眼淚,便相當於拿到了永不枯竭的財富。

    他在心中認定她曾經拋棄他,為了一隻貓。

    他是魚,它是貓,天生的敵人。

    那隻大白貓被她抱在懷裡,一雙陰陽眼彷彿能看透他的前世今生。

    一邊是蔚藍湛然,一邊是金曜燦然。

    他的記憶盡頭,便是那一雙妖異的陰陽眼。

    如今恩人的轉世用隔世的口吻告訴他讓他快點逃。他恍然間便憶起當初她放他走之時確實聽到過同樣的話。

    原來她竟是真的發自真心的救過他。不是喜新厭舊,是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之後的選擇。

    只是他忘記了而已。

    是誰讓他忘記?誰又能隨意侵入他的靈海封印他的記憶?

    敖寸心不禁一聲歎息。

    「你為了找回自己的記憶,不惜入侵他人靈海。如今高皇后前世記憶佔住了靈海,你預備如何收場?」

    「皇后?」高皇后看了看自己的手,正宮元後的朝服在身,鳳凰的尾羽精巧地繡在袖口裙腳。

    「我是誰?!!」她忍不住尖叫起來。

    「我記得我明明已經死了。」她忽然用雙手摀住了腦袋,整個人陷入狂亂之境。

    嵐修怔怔看著她,滿目驚痛。他又害了自己的恩人。

    又……為什麼要說又?似乎潛意識中,他曾害過她一次。他的靈海中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化身為魚的幼年的自己在水中悠遊;漁家女纖弱的胳膊努力拎起一桶水倒向一旁的魚缸,陽光下她鼻尖的汗珠金光閃閃搖搖欲墜;那波斯貓一金一藍陰陽眼詭異地看著它,它繞著他一圈又一圈,最後在少女的驅逐下懶洋洋地走開;夜晚他化出真身沐浴月光吸收天地靈氣,天地浩大他忽然覺得淡水生涯似乎也很不錯……

    再後來……自己被她從水盆裡拿出來,她撫著他的尾巴把她扔進了海裡。自己如何都不願離去,化作真身褪去魚尾正要向她走去,然而族中長老操縱海浪硬生生把他捲回海洋。

    他不想當鮫人族的少主,只想跟她居陸生活。她放走了他,他卻還不知她爹要如何懲罰她。後來他覓得時機破了長老們設置的結界,回去找她卻已然芳蹤不在。

    那漁船四海漂泊,四處為家,茫茫大海,他竟遍尋不見。

    漁女生活拮据,他曾對月流珠以期能改善她的生活。第二天她發現魚盆裡的珍珠時驚喜的目光他還記得。他曳尾悠遊,拍打出漂亮的水花。卻不知精明的漁夫自那鮫珠看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後來他在凡間的玲瓏齋發現了他的眼淚製成的耳環。它們被置於紫檀盒中,紅色絲絨之上,欺霜賽雪,清貴無匹。

    店主唏噓地告訴他,珍珠耳環的原主因為這一雙寶珠不肯變賣,被人毆打致死。那是有故事的首飾,價格也格外昂貴。

    多年之後他才知道她的結局,那時他已經不是孩童模樣,身體抽枝拔節,有了少年人的體格。

    「公子,這鮫珠耳環千金難求,幾經輾轉才到本店。我見您出身清貴,不如買了去送於心上人,定能討得芳心,玉成美事。」

    滄海月明珠有淚。

    他沒有買下自己眼淚所化的珍珠,任它們流落紅塵,輾轉他人之手。

    愛是滄海遺珠。

    後來回了族中,長老們用族中禁術詠唱歌謠,入侵了他的靈海封印了關於漁女的部分記憶,只讓他安心當他的鮫人少主,百年之後挑起族長重任。

    他的記憶裡,只記得自己曾經欠了一個人類漁女恩情,模模糊糊的開端,戛然而止的結局,不痛不癢的存在著。

    所有生靈要修成大道必然要修功德還清世上恩情,方才能修成仙身。他為了報恩,以證大道,便出了西海,來到人間。

    只是內心深處倒不是特別以為然。曾經他覺得這算什麼恩情?喜新厭舊的遺棄,也算恩情?如今想起來,樁樁件件,他實在欠她良多。

    現在,他再一次害了她。上一世,他讓她不得善終。現在,他讓她痛不欲生。

    恩將仇報,說的便是他。

    嵐修的眼中充滿了哀傷,但卻沒有一滴眼淚落下。

    楊戩一揮袖,一陣風吹過,再睜開眼哪裡還有什麼陷入兩世記憶折磨的皇后?文武百官並帝后二人正聽著曼妙樂曲,安詳平和。

    一切都是楊戩操控出來的幻覺。他是山河社稷圖的主人,山河社稷圖可化生萬物,圖中風物隨他心意變化,嵐修所見不過都是楊戩用山河社稷圖幻化出來的景象而已。

    真正進入山河社稷圖的唯嵐修一人,其他眾生都在現實世界中。

    「你可悔悟?」司法天神帶著天庭的無上威嚴問道。

    「嵐修多謝真君提點。」那少年跪下,雙手匍匐,以頭磕地。

    那些凡人尚沉浸在嵐修製造的天籟之中,嵐修收了神通,他們也便悠悠醒轉。

    「這民間琴師技法高超,本宮今日實在是見識了。」高皇后的聲音慢慢傳來,帶著身處上位的威嚴。

    「皇后說的是,該大大獎賞。」皇帝捻了鬍鬚笑盈盈道。

    「賞,明珠五斛,白璧一雙。」

    嵐修跪著謝了恩。

    待他抬頭,便見高皇后兩頰搖曳的,便是他當初的那兩滴眼淚。

    兜兜轉轉再次相聚,卻已經隔了那麼多年。

    他想,他一生都無法修成他的大道了。

    「這一場恩仇居然是這樣一個收鞘。」敖寸心看著嵐修年輕的臉,心中為他可惜。

    功德簿上嵐修的那一筆已然勾銷。龍女知道這表示此事已經妥當,他二人又完成了一樁功德。

    「三公主,身體可好些?」楊戩在一旁問她。

    方才嵐修的歌聲讓她頗為不好受,楊戩故有此一問。

    「已無大礙,多謝真君掛心。」敖寸心覺得自己胸腔裡的這顆心跳得異常安穩。

    「那為何他會說那樣的話?」

    「什麼話?」敖寸心故作不知。

    嵐修之前說「那種生命中少了一塊的感覺想來真君大人是不會瞭解的,不過三公主想必體會甚深。」這話讓楊戩深深不安。

    什麼是生命中少了一塊……少了哪一塊?最關鍵的是,為什麼三公主會體會甚深?

    敖寸心不想同他說這些,他忽然覺得心中有些鬱鬱。

    她與他,自他接了天庭聖旨之後便再無涉。

    所謂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敖寸心執行得很徹底。

    穎王踏著霞光萬道回了王府,底下便有人告訴他「寸心姑娘不曾離開王府半步。」

    他循著下人的指點來到湖邊,便見她在餵魚。

    「寸心姑娘,能否再幫本王一個忙?」

    「王爺有事請說。」

    「可否讓嵐修公子留在宮廷當樂師,我母后很喜歡他的曲子。」

    敖寸心笑了笑,道:「王爺請恕罪,寸心對此亦無能為力。嵐修是我一個故交之子,並非聽命於我。此事,殿下還是親自去問他比較好。」

    「本王不才,卻也看得出嵐修公子對寸心姑娘的恭敬之情。他是去是留,不過寸心姑娘一句話的事。只是本王有些好奇,嵐修公子這樣的風雅清貴的人物尚且對寸心姑娘如此禮遇,寸心姑娘出身的江湖,未免太大了些。」

    龍女出身西海,自然比哪一個江湖,都來頭大得多。

    穎王這話已經暗示他對她的身份存疑。

第二十三章

    趙頊最後卻也沒有為難敖寸心,敖寸心大大方方出了王府,無人敢攔。

    嵐修來找敖寸心之時,恰巧鼉潔自北海回來。

    京郊別莊,敖寸心在掛著自己自製的風鈴。鼉潔回來的時候,所有的風鈴一起響了起來。敖寸心一回頭,便見他大大咧咧地踢門而進,大呼小叫:「老子總算自北海那個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烏龜不上岸的蠻荒之地回來了!小山呢?快給爺上熱茶!再不滾出來老子烤了你吃啊!」

    扇貝精趕忙上了熱茶,戰戰兢兢「滾」到一邊敖寸心身邊。

    「你嚇唬她做什麼?」敖寸心拍了拍扇貝精的肩膀,以寬她心。

    鼉潔摸了摸鼻子,道:「我又不能嚇唬你,就只能嚇唬她了。」

    敖寸心默了默,問道:「你的內傷如今怎麼樣了?」

    「勉勉強強好了七八成吧。只是九葉靈芝草的種子實在難尋,不知道被那醜八怪藏到哪裡去了。」

    「息壤你可有收好?」鼉潔問她。

    「自然。只是我盜取息壤之事天庭似乎並不知情。」

    「知情又怎樣?不知情又怎樣?天庭的糊塗賬還少嗎?天規戒律都是放屁!楊戩當年還是天庭欽犯呢,現在還不是做了司法天神!敖寸心你得知道,那都是一堆欺善怕惡的朽木,不必太放在心上。」

    敖寸心見自家表弟這桀驁不馴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

    當年她循規蹈矩只想著當一個安分守己的龍宮公主,就如同她對楊戩說的那樣,她並不是一個會給家裡帶來禍事的人,她也沒那個膽子去違反天條。只是遇到了楊戩的事便昏了頭,時事所逼,一而再再而三的違抗天命。明明她怕的不得了,她還是那樣做了。

    後來她同楊戩成親之後,仍然對天庭充滿敬畏,一心想修復楊戩同西海的關係,希望楊戩上天庭當司法天神,能讓她在西海娘家面前有些顏面。她同凡間那些庸俗的女人一樣,一心只教夫君覓封侯。她如此急功近利,勢利而又小氣,楊戩自然越來越看不上她。

    如今再回想一下,當初對天庭的戰戰兢兢頂禮膜拜確實教人看不上,也難怪楊戩說她不懂他。

    心高不認天家眷,性傲歸神住灌江。那是楊戩,不是敖寸心。

    如今天庭在鼉潔眼中只怕也不比一個堂皇戲台高貴威嚴多少,而敖寸心也不是當初那個怕事的敖寸心了。

    鼉潔見敖寸心一副感慨的樣子,便知曉她又想起一些舊事,對她有些恨鐵不成鋼。

    恰此時嵐修走進了這別莊。敖寸心特意在這莊子裡布了結界,其他生靈入侵,她作為主人自然能在第一時間感知。

    「嵐修見過三公主和鼉潔少爺。」鮫人少主行了禮,如翠竹般站立在大廳中央。

    「你這是要走?」龍女見他作凡間書生打扮,不由問道。

    「當初鼉潔少爺便是要我做三公主的隨侍樂師方才容我住在這園子裡。如今嵐修無事一身輕,也已拋下往事,便踐諾願一生一世當三公主的樂師。」

    一族少主只服侍她敖寸心一個,未免有些暴殄天物。倘若鮫人族長老知曉龍宮不成器的三公主留了嵐修當私人樂師,只怕也會心生不滿。

    「我聽聞皇后想留你在宮裡當宮廷樂師。卻為何……」龍女停頓的恰到好處,她在等著他的回答。

    「我不適合宮廷。」嵐修笑笑說。

    他這話半真半假,敖寸心卻也不追究。

    「你除了會彈琴唱歌,還會做什麼?」鼉潔直白地問道。

    「我還能保護三公主。」嵐修原本想說自己的眼淚可以拿去賣錢,卻忽然想起自己已經沒有流淚的能力了,便也只能換了別樣優點說。

    鼉潔點點頭,似乎在他這邊他已經過了關。凶神惡煞的小鼉龍其實很好對付,倒是三公主一言不發,一時半會兒拿不定主意的樣子。

    「嵐修,如果你只是普通的鮫人,我收留你便也罷了。可惜你是鮫人族的少主……」敖寸心抬起眼來看到了他的眼神,心一軟,話音也寥落下來。

    她太明白此時的他了。宮廷無法待,因為無法面對皇后,西海不願回,因為無法面對族中長老。他便只能逗留在人間。如同當年犯了天條的她,天地不收,便只能住在楊戩家中。

    「你便暫且住在這裡吧。」敖寸心到底沒法在這樣的眼神中拒絕他。

    自此,嵐修算是真正住進了敖寸心的離宮。四海之間也開始盛傳西海三公主喜歡收清俊靈秀的少年當孌童,各路水族驚惶有之,心思活絡自薦枕席的也不在少數。被鼉潔打出去了好些,才漸漸消停下來。

    ——————————————————————————————————————————

    天氣一日日熱了起來。敖寸心這條龍也越來越懶得動。那日,她化了真身盤在後院的池塘裡,池水溫和的包裹住她,讓她覺得依稀似乎還在蛋中。

    她做了個很遙遠的夢,夢裡是自己小時候同三哥兩人用龍身在西海中嬉戲時的情景,已經是兩千多年前的事了,敖寸心忽然覺得原來自己這樣老了。

    她經歷過武王伐紂,經歷過改朝換代,也曾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地活過。如今蜷縮在凡間的一處水澤,忽生出自己已經老了的感慨。

    寬大的荷葉遮在臉上,蓋住了晃眼的日頭。

    忽然她感受到異族入侵的氣息,瞬間便化作人身,然而身體還未有所動作,臉上一涼,那碧綠的荷葉被劍氣破開,一分為二裂成兩片,跌落在地。

    她睜開了眼。

    成璧的劍停在離龍女鼻尖半寸處。劍鋒狹長,凜凜閃著光。這把劍,還是她交到他的手上的。

    敖寸心看著他笑道:「七星龍淵劍果非凡品,居然能破了我的結界。」

    「三公主別來無恙。」少年的劍還指著她的鼻子,說出來的話卻似乎是舊友重逢。

    「如果每天都有人這麼拿劍指著我的鼻子,我又怎麼會無恙?」那少年如同出鞘的劍,凌厲筆直,敖寸心看著他,更覺得自己已經十分老了。

    「三公主出入公卿王府,遊戲人間,又有偌大莊園,日子想必過得十分不錯。」

    還不錯嗎?不見得吧。

    「你今日前來,對我拔劍相向,只是為了說這些?」敖寸心施施然慢慢走進花圃裡,邊走邊問。

    「三公主於我有相救贈劍之恩,如今我來報恩,不知道三公主這莊園缺不缺護院?」身後的少年還劍入鞘這樣說道。

    「你要報恩?」敖寸心旋即轉過身來看著他。她的身邊草木蔥蘢,顯得她一身緋衣格外嬌艷。

    「是。如此大的園子,沒有護院也會惹人非議招小人暗中惦記。」

    敖寸心如今一派離家出走的武林世家小姐做派,偌大園子只她自己、鼉潔並婢女小山琴師嵐修四人,實在說不過去。不但沒有灑掃下人,連護院管家也沒有,在凡間確實顯得怪異了些。

    「好,你且先住在此處,我不趕你便是。」敖寸心想了想,便也點頭同意了。說完她復又補了一句:「穎王府不是那麼好進的,你好自為之。」

    身後少年抱劍而立,聽她說起穎王府,不禁全身都繃緊了。

    敖寸心走過花圃,便見鼉潔靠在欄杆上吃著冰鎮荔枝。

    「就是他?」他問道。

    「是。」

    「人間帝王的祈禱、勇者之心、大善之人的祝福、戰神的懺悔。」小鼉龍慢慢說著,嘴角便掛了冷笑:「這一樁樁一件件都非易事,還有九九八十一件功德要做。天庭枉殺無辜之人還這般設置障礙阻我父王復生,這樣的天庭楊戩還護著,當真是蛇鼠一窩。」

    「形勢比人強。」敖寸心歎了口氣說道。她見鼉潔沉默了,便同他分析眼前形勢:「其實凡間之事尚還算容易處理。一樁樁一件件的,只要有耐心,總會做成。只是這戰神的懺悔,卻是極難。楊戩這人剛愎自負,城府又深,做事三思而後行。他這近兩千歲的年紀,說起來真讓他後悔的便也只當初硬劈桃山救瑤姬長公主,卻讓瑤姬長公主被十大金烏曬至灰飛煙滅這一樁。」

    「那便在瑤姬長公主的事上再多做文章。」鼉潔眸色一沉,陰沉沉道。

    「只怕不成,瑤姬長公主之事已成定局,我們再挑起此事,不說楊戩,只怕玉帝王母也容不得我們。」敖寸心勸住鼉潔。

    瑤姬長公主之死乃楊戩逆鱗,一旦真惹怒他,後果不堪設想。

    「如今我們便只能讓他再生憾事。」龍女的聲音如同池塘之上的水汽,氤氳在日光之下。鼉潔分明從中聽到了某種決斷。

    鼉潔對於敖寸心同楊戩的孽緣,一直嗤之以鼻。他甚至覺得敖寸心簡直丟盡龍族王室顏面。然而此刻聽到她這樣冷靜地同他說怎麼對付楊戩,怎樣讓他再生憾事,卻也有些心堵。

    「敖寸心。」

    「什麼?」

    「你不用勉強。」

    敖寸心回過頭來看他,然而鼉潔扭開了頭。他的目光落在湖面上,不同她的視線接觸。然而剛才他的聲音她確實是聽到了。

    生硬的,倔強的,以及包藏在這些彆扭的情緒下的關心。

    「沒有勉強。」她笑了笑。

    「鼉潔,這個世上沒有誰能勉強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她的聲音落在湖中,湖中鯉魚優雅地擺尾,圈圈漣漪散開。

    作者有話要說:修改了後半部分情節,楊戩沒有這麼早知道敖寸心跟海巫的交易。

第二十四章

    成璧當真住進了京郊別莊,循規蹈矩兢兢業業,小山直歎公主找了個好幫手。敖寸心卻知道那個少年劍客願意住進來,不過是因為她能出入王府,接近穎王。

    鼉潔看到他手上的七星龍淵劍,眉頭一揚道:「敖寸心,你真是下足血本!」

    華夏第一劍,上古鑄劍師歐冶子所鑄,乃誠信高潔之劍。

    「這算得了什麼。」敖寸心嗤笑道。

    「九葉靈芝草的種子藏在何處如今只九頭蟲自己知曉,然現今他被楊戩押回天庭,我們要如何是好?」她不禁愁道。

    「不如我們潛入天庭把他嚴刑拷打一番?」鼉潔提議道。

    「你怎的盡給我出餿主意。」敖寸心皺了眉十分苦惱的樣子。

    「我逗你的!」小鼉龍的笑容有些頑劣。

    「不若去天庭探探二郎神的口風。」鼉潔也不再稱楊戩為三隻眼,倒似乎真的規規矩矩提建議。

    「說起來碧波潭龍族被滅門,除了自身作孽,便是家族根系不夠深厚,也因此那樣容易便被孫猴子一行剷除。」鼉潔說起這些,嘴角掛了冷血道:「其他有庇護的妖怪便是作奸犯科造下殺孽也就這樣揭過,並不曾被孫猴子打死,成為西天路上他們的功業。」

    敖寸心想起萬聖龍女的結局,心裡一時也是鬱鬱。萬聖公主同三哥的婚事是打小便定下的,都說他們倆郎才女貌是四海之內眾水族艷羨的一對。敖寸心也自小把萬聖龍女當做自己未過門的三嫂。後來因為九頭蟲的事,敖玉急怒攻心縱火燒了御賜的殿前明珠,犯下大罪被貶愁鷹澗,敖寸心心裡也不好受,對萬聖龍女也有怨恨,但到底最後聽到她滿門被誅的下場,也是黯然傷懷。

    似乎龍族女子同異族的結合,鮮有圓滿的。她同楊戩,也是沒有好下場。

    她曾力勸楊戩上天庭當司法天神,以期在西海娘家面前抬起頭來。她對楊戩說,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相互利用相互需要的。楊戩問她,那我跟你之間呢?她愣了愣。然後便是歇斯底里地鬧:「楊戩!我為你付出了多少?當初你掉進了西海,是誰救了你的命?玉帝放天水,要不是我,你早被天水淹死了!在四重天,要不是我,你早被小金烏打死了!為了你觸犯了天條,連西海都回不去!你不為我想想嗎?」

    西海三公主挾恩以報發作起來便是三界戰神也只能默默隱忍。然而那些情緒忍的多了,連恩情都阻止不了他離開的決心。

    至高至遠明月,至親至疏夫妻。

    然而捫心自問,她可曾想過利用楊戩的勢力,謀求自己的什麼利益?她所求的,也不過是被楊戩一心一意愛著的那份甜蜜。那不過是一個女子的癡心,是一份愛的需要。只是楊戩看到這樣赤|裸裸的人心,夾纏著她的無理取鬧和她對他討厭的天庭的唯唯諾諾,難免更加厭惡。

    以前的敖寸心可以毫不猶豫地同楊戩剝白自己的心,說自己同他在一起不是為了利益。如今已經和二郎真君決裂的敖寸心,是否還能那樣問心無愧地否認?

    鼉潔看了看敖寸心的臉色,見她不說話,便歎了口氣:「敖寸心,我說了不要勉強。不要逼自己去靠近他,既然這個人曾經讓你那麼痛苦,你無法克服,便只能迴避。」

    「我說了沒有勉強。楊戩心思難測城府頗深,同他打交道會十分累。如今玉帝既然命我們二人共同積功德,那便只當他是天庭派下來監督我們的司法天神對待便是。事實上,他於我,如今便也只是這樣的身份。」

    「鼉潔,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曾經滄海難為水。但你一旦度過滄海,便也過去了。再看其他河流方知海域遼闊。見過了世面,便也知道人世還有許多值得自己費心留意的地方。」

    「敖寸心,兒女情長,便英雄氣短。也因此楊戩在凡間同你相處的並不愉快,處處掣肘。如今是一番新的天地,倘若……」

    「你不必試探我,沒有倘若……」鼉潔接觸到龍女回過頭來的眼神,他似乎自她眼中看到了北海萬年不化的冰川之下的暗流。不動聲色的,緩慢的,卻帶著堅固的東西。

    鼉潔似乎明白了什麼。

    「看來海巫把癡拿走得很徹底,沒有留下一丁點兒。」他笑了,又是那玩世不恭帶著活力的說笑語調。

    「這才是你,剛才一點都不像你。」敖寸心諷刺道。

    「九頭蟲其實也並非全無軟肋。」鼉潔收起了笑容,嚴肅地說道。

    「世上萬物都有弱點。」小鼉龍沉吟道,「碧波潭滅門一事應當是他心頭之痛,他一心想復活萬聖公主,用九葉靈芝草溫養其魂魄,再伺機救活萬聖公主……」

    「他與我們目的一致,都想復活魂魄輕盈難入輪迴的龍族。」敖寸心接著他的思路說道:「也因此我們便不能直接奪了九葉靈芝草,那等於是斷了萬聖公主的生機,他自然萬萬不肯。」

    「我們不若先答應他,如果他交出種子,我們便想方設法讓萬聖公主同我父王一起復活。」鼉潔拍案說出最後的想法。

    「可是,要恢復姑父性命何其之難。如再加上萬聖公主,只怕更是……」敖寸心蹙眉道。

    「以後的事誰能說得準?便先把九葉靈芝草的種子哄騙到手再說。」鼉潔似乎是在笑敖寸心的老實天真,不以為意地說道。

    「可是九頭蟲如何肯信我們?」

    「他不信也得信!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古往今來有哪一條死了的龍活過來的?對了,倒是真有那麼一條。你可還記得東海的四公主,她便是被楊戩殺死之後又被太上老君救活。可那是因為她魂魄還未拘回地府,直接依附於那小盒子之內,肉身被封雪山,也是動用逆天之術,太上老君和楊戩雙雙護法這才復活的。我父王和萬聖龍女可沒這等奇遇!所以,除了與我們合作,他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敖寸心低了頭不言。

    鼉潔說著,挑眉一笑道:「敖寸心,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互相利用的。」

    龍女抬起頭笑了笑,答了一聲:「是!」

    ——————————————————————————————————————————

    天庭真君殿今日可算來了一位稀客。西海三公主來拜訪這昔日的楊府,直駭得哮天犬遠遠聞著她身上的味兒便有些怯怯不敢上前。

    他奔進大殿,揚聲便喊了起來:「主人!主人!三公主來了!」

    楊戩走出去的時候敖寸心正下了雲頭,瞧見楊戩,便微微一笑道:「真君有禮。」

    「三公主今日前來,有何要事?」

    「真君能否借一步說話。」

    楊戩點了點頭,領著她穿過大殿來到後院。那裡是她生活過一千六百多年的地方,草木依舊,敖寸心冷眼瞧著這些,竟覺得似乎她未曾離開過這裡。

    「真君,我想請您讓我見一見九頭蟲。」

    「寸心,天有天規。」

    「楊戩,如果所有事都按照天規執行,你我也不會站在這裡了。」敖寸心淡淡說道。

    被禁西海三百年後重逢至今,敖寸心稱呼楊戩從來都是不鹹不淡的真君,只今天頭一遭,稱呼了他在凡間的名字。

    楊戩本就清冷的面容越加冷了,眉目之間似乎有冰雪之意迭出。

    「真君,三百年前我上天庭替你頂了私護楠郡之罪。我敖寸心從來施恩望報,如今時機已到,真君是時候還我這份恩情了。」

    楊戩一言不發看著她。敖寸心此時說的話,就如同當初她替他頂罪,只是為了如今這個讓他償還的機會。她說過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相互利用相互需要的。楊戩竟不知,今時今日此情此景,自己是不是被她利用了一遭。

    「三公主當真是草灰蛇線伏筆千里。楊戩受教了。」他鐵青著臉說道。

    敖寸心低了低頭,不復多言。

    「不過確如三公主所言,這是楊戩欠三公主的。」楊戩又立刻壓下那雪意霜寒,對敖寸心道:「三公主這邊請。」

    兩人出來時梅山六兄弟明顯覺得楊戩情緒不對,倒是三公主仍是那副來時的樣子,不見悲喜。哮天犬這不知人事的見兩人要出門的樣子,硬生生湊上去,被康老大拉住。

    「我陪三公主出去一趟,這真君神殿就勞煩諸位兄弟了。」楊戩說著駕了雲,同敖寸心一起離開了真君神殿。

    「哮天犬,你能不能知點人事兒!」梅山兄弟埋怨道。

    「我是狗,更何況現在不在人間,要知什麼人事兒?!」哮天犬很是不服氣。

    康老大歎了口氣,道:「我見今日二爺臉色不是很好。」

    姚老四接道:「大概是因了三公主……」

    「三公主……哎……」眾人又是一歎,想起了昔年楊府裡那霸道難纏的女主人。

    天庭是三清之境並不羈押犯人,往往犯了天條的神仙或是做了傷天害理之事的妖怪都是被罰至下界受苦,譬如孫悟空大鬧天宮,便被罰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瑤姬長公主和三聖母等思凡女仙,也是分別被壓在桃山和華山。

    是以關押九頭蟲的地方,便是下界的不周山。這不周山原是天柱,上古時期火神祝融和水神共工大戰,水神輸於火神,怒觸天柱,使得天柱斷裂,星空西傾,河川東流。

    天柱折,地維絕,女媧於是煉五色石補天。寶蓮燈是補天遺落下的是五彩神石所製,而天柱不周山也便成了天庭重犯羈押之地。

    九頭蟲便被羈押在此。

    不周山終年積雪,寒冷異常,在這裡關押的重犯,首先要抵禦的便是天地嚴寒。敖寸心看著寒風簌簌,緊了緊身上的衣裳。

    楊戩額頭天眼閃著光,那束光觸到不周山天獄的石門,像是確認了身份,石門應聲而開。

    「多謝真君成全,我想同他說幾句話,希望真君迴避。」敖寸心說著這些非分之求時臉上絲毫不見忐忑。似乎不過是一場交易,恩仇都攤開,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的樣子。

    楊戩望了她一眼,依她所言離開了敖寸心氣息範圍之內。

    他想像不出敖寸心這三百年經歷了什麼,直教如今的她變成他不熟識的樣子。似乎要同自己恩怨兩清,再不牽扯的樣子。

    又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那句話,人與人之間,不過是相互利用。

    原來,他同敖寸心,也會步入這樣的局面。

    作者有話要說:至高至遠明月,至親至疏夫妻。——李冶《八至》

    —————————————————作者有話要說分割線———————————————————

    文章更新頻率很讓人蛋疼,所以你們罵我吧。之前修文,把20章作者有話要說裡提到bug修好了,即涇河龍王一案應該發生在楊戩上天庭當司法天神之前。所以楊戩對此案並沒有責任。至於大家一致呼籲的虐楊戩的事,我也不知道怎麼寫大家會滿意,因此我只能隨著自己的感覺來。事實上我寫文一向任性,我喜歡按照自己的意願和初衷碼字,大家看得高興就好,不高興的話我也沒辦法。【鞠躬】

第二十五章

    楊戩用額頭第三眼開啟了關押九頭蟲的不周山天獄的大門,敖寸心隻身走了進去。不周山終年寒冷常年飄雪,滴水成冰之地,敖寸心縱然是有一身龍鱗護著,也感覺寒意直侵骨骸。

    就像小鼉龍說的,天庭對待妖怪也是有雲泥之別的。不觸動天庭的威嚴,便不會多管,任其自生自滅,而一旦觸怒天庭,挑戰其權威,便會被趕盡殺絕。而當你有足夠實力抵抗天庭威壓,玉帝王母便也奈何不得你。比如楊戩。

    所以楊戩曾經是妖,是人仙相戀誕生的挑戰玉帝威嚴的妖孽,受三界通緝。而今他是除了玉帝王母外天庭最高貴的神祇。決定這一切的不是他的血統,而是他的實力。

    比起受天庭敕封手持虎符一心一意維護天庭的司法天神,一個對天庭不滿,領有私兵,聽調不聽宣,類似藩王一樣存在的灌口楊二郎,要危險得多。

    敖寸心想著楊戩被自己逼的連最不願意去做的也做了,心中頗為感慨。而九頭蟲這樣級別的妖孽天庭還不至放在心上,便只投入這不周山天獄。

    她見到他時,實在認不出這哪裡還是當初那個不可一世的碧波潭駙馬,那個讓自己翩翩如玉的三哥失去萬聖公主的異族高手。

    他並未顯真身,是以只露出一顆頭顱,經歷天庭九天玄雷之刑,元神被封,整個人身上的殘留的法力微乎其微。此時,便是扇貝精小山都能輕易制住他。

    「九頭蟲。」敖寸心試探地喚了一聲。

    那低垂的頭顱抬了起來,看到了站在三丈之外的龍女。

    「原來是楊戩的老婆!」

    敖寸心也不糾正他的話,只是看著他如今這樣,在心中組織了一番言辭,便開了口:「九頭蟲,我想同你做一個交易!」

    九頭蟲「桀桀」笑了起來:「楊戩枉稱司法天神,卻私自放自己的女人進不周山天獄,說出去不怕世人恥笑嗎?」

    敖寸心聽了他的話蹙起了眉,而後又淡淡道:「那也要你說得出去才行。」

    九頭蟲被她觸怒,想要掙脫束縛在身的鎖鏈。然而在地府煉獄中淬煉出來的玄鐵製成的鎖鏈,並不是那麼輕易能掙脫的。

    「你想如何?!」

    「我知道你想萬聖公主起死回生,如今我有法子使其復活,你若肯把你手上那顆九葉靈芝草的種子給我,我便幫你復活萬聖公主。」

    「我憑什麼相信你?」九頭蟲的聲音彷彿從地獄裡傳來,敖寸心與他有割頭之仇,西海同碧波潭也因為萬聖公主悔婚而交惡,敖寸心此時此刻提出這樣的提議來,自然惹得九頭蟲疑惑她這信心到底從哪裡來。

    要知道復活龍族前無古人,實在是機緣難得,便是知道那秘法,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那些條件?便是做到了,也並不一定能讓死去龍族的魂魄撐到復活那一刻。

    「憑我知道你萬分想復活萬聖公主。」敖寸心篤定道。

    「而目前我是唯一能幫你的人。」

    九頭蟲渾濁的眼中有一抹亮光,他定定看著敖寸心,見她一臉坦然捨我其誰的架勢,便又桀桀笑了。似乎是在笑她的不自量力。

    「你關在這樣的地方,不說其他,便是走出這天獄一步也是妄談,萬聖公主的魂魄在你手上只會落得飛灰湮滅的結局。你同我交易,便算還有三分生機。」

    「你這話說得輕巧,那是否該拿出點誠意來。」

    龍女笑了笑,答:「當然。」說著她吐出腹中龍珠。龍珠乃龍族靈力來源之處,沒有了龍珠的龍族,便不過是一般的猛獸而已,算不得神獸。

    「我以龍珠為信,必定盡全力復活萬聖公主。」說著她把手上的龍珠遞到九頭蟲面前。龍族以龍珠起誓,倘若誓言得到龍神的守護,便是不可更改的諾言。如果誓言沒有兌現,那起誓之人便會受到龍神的懲罰,而其家族,也會失去龍神的眷顧護佑。

    一旦九頭蟲把自己的手覆蓋在龍珠之上,這誓約便算是結下了。

    九頭蟲看了她一眼,輕蔑一笑:「三公主發的這個誓,我卻不敢相信。」

    「那你要怎樣才願信?」

    「我要你以龍珠起誓,如果小晴無法復活,你姑父也將永遠不能復生。」

    敖寸心臉色一白,抿了抿唇,道:「我敖寸心以龍珠起誓,一旦萬聖公主無法復活,我姑父涇河龍王也將永遠不能復生。」

    隨著敖寸心這聲誓言,九頭蟲把自己的手蓋在龍珠之上,龍珠光芒一閃,便是誓約締結。

    楊戩站在不周山上,忽覺天地間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不周山靠近天地之極,終年嚴寒。小金烏的光芒也不能驅散這裡的寒冷。

    敖寸心從不周山天獄走出來時楊戩便見那白茫茫一片的雪花中一身緋衣的敖寸心格外顯眼。

    便道是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敖寸心一抬頭便見楊戩把三尖兩刃刀化成了傘,他站在風雪之中持傘等她。

    「看來三公主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待龍女走近,楊戩方淡淡說道。

    「這還要多謝真君成全。」敖寸心低頭道。

    「這是楊戩欠三公主的。」司法天神說的很生硬,卻見敖寸心似乎有些神思不屬。

    「三公主?」

    「什麼?」敖寸心忽然抬頭問道,她的身後風雪肆虐,她一身紅妝站在這片天地裡,一雙眼睛寥若晨星。

    敖寸心似乎回過神來知道楊戩只是喚她一聲,並不是真正有事叫她。忙帶著歉意道:「真君日理萬機諸事繁忙,今天實在是打擾了。」

    「三公主是回西海還是回汴京,楊戩送三公主一程。」

    「不必,真君貴人事忙,何況今日已經十分叨擾了。」

    「寸心。」楊戩忽然叫住了她。

    「嗯?」

    楊戩看著她,道:「就讓楊戩送你一程吧。」

    是楊戩送寸心,不是司法天神送西海三公主。

    他其實也有很多話想同敖寸心說,然而沉默太久,有些在嘴裡打了個轉,卻也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

    關於曾經的一切,裂痕仍在,恩怨難消。他當然也明白敖寸心不是那種為了拿捏他,而故意在三百多年前就施恩於他。哪怕她依然信奉人與人之間,是相互利用相互需要的功利關係,她也斷然沒有那份見識料知三百年之後的事,也沒有那樣的手腕布下時間跨度這樣大的局。

    是以那句「草灰蛇線伏筆千里」也本就是一時氣憤才說出口的話。他當時被激怒,便忍不住說了這樣的譏諷之言,然而稍一冷靜,便也敖寸心不過是想見九頭蟲而找了個由頭而已。

    龍女推辭不過,便也只能同意了楊戩的提議。

    出了白雪皚皚的不周山境地,外頭日光正好。

    「我許久未回西海,此次便先回一趟西海。」敖寸心這樣說。

    楊戩同西海積怨甚深,敖寸心倒希望他此時便轉身走人。然而他卻並未說什麼。駕著雲往西海飛去。

    一路兩人都有些無話可說。敖寸心一直想的便是剛才不周山天獄裡,那樣狼狽的九頭蟲,卻為了萬聖龍女甘願讓自己割掉他的頭顱。

    那九葉靈芝草的種子便藏在他的頭顱中。他以自己的元神封印種子,也難怪他們找不到。九頭蟲原有九頭,被哮天犬咬掉一顆後便只剩八顆,後來她也砍掉了其中一顆,如今還剩七顆。那九葉靈芝草的種子,便藏在這七顆頭顱的其中一顆裡。

    同敖寸心締結誓約之後,他引頸就戮。

    敖寸心不得不感慨,當初萬聖龍女不惜悔婚也要與之在一起,他倒也當得起她的這份一意孤行。

    她拿到了九葉靈芝草的種子。

    「待你把一切安排妥當,我再把小晴交給你。」虛弱的九頭蟲這樣說道。

    萬聖龍女的魂魄尚還需九葉靈芝草溫養,是以此時他也不會把九葉靈芝草給她。

    從不周山到西海頗有一段距離。到了西海境內,敖寸心正準備開口同楊戩告別,忽然見到西海岸站了一隊人。

    以敖寸心目力所見,那些人並不是凡人。

    她忙壓下雲頭,楊戩到底不放心,跟著下了雲頭。

    原來是一位紫衣公子帶著他的家僕。對方長身玉立,敖寸心自他身上聞到了同族的氣息。

    「在下洞庭龍君,見過西海三公主。」

    敖寸心兩千年後重遇洞庭龍君越澤,卻是他來向西海提親來了。

    「三公主,我剛同你父王提了親。」年輕的洞庭龍君劍眉星目很是好看,敖寸心記得上次見面他還是一個剛從蛋裡爬出來的小龍。

    楊戩看著他,蹙起了眉。

TOP

第二十六章

    敖寸心愣了一愣,笑了笑道:「阿瑾才不過是條兩百歲的幼龍,龍君居然這樣著急來提親來了。」

    她最大的侄女是大哥摩昂太子的長女敖瑾,如今不過是條兩百歲的幼龍,方能化形而已。平日裡同她這個姑姑倒也親近。

    「三公主誤會了,越澤所提親之人,並不是小公主。」紫衣的洞庭龍君眸中帶笑,敖寸心聽他這麼一說,心中一突。

    她的小輩裡,女眷便只敖瑾一人而已,剩下的小輩還都在蛋裡沒爬出來,而她這一輩除了自己便都是男兒身。且成家的成家,出家的出家,斷無同別的龍族結姻親的機會了。這樣看來……

    「越澤同龍王提親,希望能求娶西海三公主敖寸心為洞庭龍後。」洞庭龍君神情頗為嚴肅,語氣莊重,並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敖寸心愣住了。她同這洞庭龍君越澤不過一面之緣,那時洞庭老龍君喜得龍子,四海之內廣發喜帖。敖寸心那時跟著龍後去賀喜,見了剛從蛋裡爬出來的越澤,小小瘦瘦,全不像是龍子靈力豐沛的樣子。

    她還勾了手指逗了逗他,小龍直接扯了她手上的珊瑚鏈子,後來她怕弄傷小龍,便直接脫了手上的鏈子。左右不過是條鏈子,就當是再往禮單上添一件。

    見敖寸心一言不發,越澤繼續說道:「當初三公主留在我府上的珊瑚鏈如今便作為我提親的定情信物,更有四海最有見識的玄龜婆婆當媒人,希望三公主能答應越澤。越澤一定一心一意對三公主,心上唯你一人,洞庭龍宮也永遠只你一位女主人。」

    敖寸心笑了笑,自己這算是老樹開花?春日已過,卻居然交上了這樣一樁桃花運?眼前的洞庭龍君這樣年輕,她同他相差一千多歲,這麼年輕的龍族向自己提親,讓她生出自己也並不是很老,老到無人問津的地步。

    他這樣年輕,是所有的事都可以好好開始的年紀,是所有的挫折都不必掛懷的年紀。他如今是一方水域的龍王,所轄區域也不算小,又長得這樣好看,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選擇的。便是他來向敖瑾提親,也是可以匹配的。

    而自己,一個被楊戩休棄的女人,一個丟盡西海龍族顏面的龍女,有什麼值得他如此費心,如此鄭重其事來求親的。她的父王巴不得她趕緊嫁出去,再無人來求親,只怕西海為她添置的嫁妝更厚重了。

    敖寸心捫心自問覺得自己並不是對方的良配,如果在還未遇到楊戩之前,她還是那個不曾歷過情劫的龍女,充滿了對愛情和婚姻的熱情,那她可能答應。如今,卻是萬萬不能了。

    楊戩眼睜睜看著那年輕的龍族男子向敖寸心訴衷情,向她求親,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有驚訝,有悵然,又似乎有一絲不明不白的滯澀。更多的是驚,似乎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其他年輕好看的男子會向敖寸心求親。

    他沒有想過這些,卻並不意味著這些不會發生。

    如今仔細揣摩自己的心情,又彷彿是無稽之談。他同敖寸心,早已沒有干係。連惆悵和那滯澀都來得莫名其妙。難道他也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覺得敖寸心既然曾經是他的人,再琵琶別抱便是損他顏面?

    楊戩兀自沉默著,臉上波瀾不驚,內心卻並不如表面那樣平靜。

    越澤其實一早便看到了跟隨敖寸心下了雲頭的司法天神。他自然也是知道敖寸心同楊戩的關係的,是以便一開始只作不見。如今說完要說的,便轉向楊戩道:「小龍洞庭君,見過司法天神。」

    楊戩便還是那一臉冷肅的面容道:「洞庭龍君不必多禮。」

    這樣一岔開話題,敖寸心也想到楊戩還在,便朝楊戩道:「今日有勞真君。天庭事務繁忙離不得真君,寸心便不留真君去我西海龍宮喝杯茶歇歇了。」

    敖寸心這樣說,便是客客氣氣地逐客令了。楊戩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既然三公主已至西海。楊戩也該回天庭了。告辭。」

    司法天神站在雲上,看著他從前的妻子同那洞庭龍君說了幾句,他因站得高,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看那洞庭龍君在笑著,想來總歸是好事。

    大概是敖寸心允了他的求親。

    「昭惠顯聖二郎真君楊戩,違反天規,擅自與西海三公主結親,天庭震怒。但念其昔日功勳卓著,故,赦免其罪。若楊戩能悔過自新,解除與西海三公主之婚姻,並在眾仙面前深刻反省悔過。朕,可赦免其罪。並封為,三界司法天神。欽此。」玉帝的那道聖旨讓他同敖寸心一刀兩斷再無瓜葛。那時他覺得與其同敖寸心兩兩折磨,不如彼此放過。因此便接受了王母的建議,上天庭做了司法天神。況且天條陳腐,他想,握在他手上總比握在玉帝王母手上強的多。

    那個之前一直勸著他上天庭當司法天神的敖寸心在他接聖旨的一瞬眼中現出哀絕。他曾經說過絕不會因高位放棄對自己有恩的妻子,但到底,他還是沒有堅持到最後。

    同敖寸心在一起的最後那段時光現在回想起來,仍覺得處處都是齟齬傷害件件樁樁都充滿了痛苦和無奈。他那時覺得敖寸心即使一時傷心,也會在最後釋懷。長痛不如短痛,那個決定對他們兩個都好。

    他想他不會後悔。本來就是錯誤的姻緣,就該在無以為繼的情況下及時地停止這段關係。

    因此他上了天庭做了他的司法天神,她被發回西海繼續做她的西海三公主。本以為這樣橋歸橋路歸路是最好的結局。沒想到後來又出了楠郡的事,他為了保住楠郡百姓陰奉陽違,違背了玉帝的旨意。敖寸心為怕他被玉帝追責,居然直接跑上天庭當著玉帝王母的面一力攬下所有的罪責。

    西海三公主違抗天命觸怒玉帝,被罰削去封爵貶為普通龍族永禁西海。

    西海岸邊最後的訣別他也痛徹心扉,他也想挽留什麼。他同敖寸心之間,不該是這樣的結局。但是敖寸心掰開他緊握住她的手說:「有些事,錯過了就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

    敖寸心說得對。再相見時,她早已褪盡當初的熱望和稜角,變成了溫柔嫻靜的西海三公主,彷彿千年婚姻裡那個猙獰的敖寸心只是他的幻覺一般。

    如今,她或許要同別人開啟新的姻緣,新人新事,想來不會同自己在一起時那樣讓她難受。

    也許,這樣……也好。

    ———————————————————————————————————————

    然而楊戩在天庭到底也沒有聽說西海三公主同洞庭龍君結親的消息,三界四海每天都有那麼多的事發生,他把自己埋沒在那些積功德時積壓的案件裡,他想,或許什麼時候錯過也有可能。

    真君殿裡一如既往的森嚴冷清,甚至他私下曾聽到小仙娥說這裡簡直可以媲美嫦娥仙子的廣寒宮。

    真君殿便是昔日灌江口邊的楊府。他還記得小時候這裡是如何的生氣勃勃,甚至和敖寸心在灌江口一起生活時,也是吵吵鬧鬧很是熱鬧。哪裡像如今,進進出出人並不少,但是寂靜得彷彿能聽到行走之間衣料織物摩擦的聲音。

    或許楊戩一生便是天煞孤星的命,到最後,所有人都會離開他。而對於一個溫暖的家的渴望,終於在這座越來越清冷的殿宇之中,凍結成心底最不可觸碰的隱痛。

    汴京別莊裡,敖寸心把自九頭蟲顱內取出的九葉靈芝草的種子種在息壤之中。息壤是可自由生長的土壤,它變作合適的樣子裹住那靈力衰微的種子。敖寸心在一旁細心澆水。想著它可以快點發芽長成。

    寶蓮燈乃女媧補天的五色石所化,雖有無上神力卻也不過是死物。不似九葉靈芝草乃木靈之體,潤生萬物。是以,以後那些機緣因果都至圓滿,要引渡龍族魂魄歸位,還是需要木靈作為媒介。

    其實若不是鼉潔使出了苦肉計逼的敖寸心跟著捲進同九頭蟲的爭鬥中,敖寸心的腦筋是絕對動不到九葉靈芝草頭上的。只是她的小表弟詭計多端,行事乖張卻每次都能拿捏住她的底線,敖寸心不得不想方設法巧取豪奪了這九葉靈芝草的種子。

    鼉潔捏著那種子在陽光底下瞧了瞧,說道:「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嘛。」

    敖寸心道:「你如果見到一灘血污裡它不染絲毫濁氣,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辛苦啦,寸心!」鼉潔笑嘻嘻地說道。

    「你又想誑我做什麼了?」敖寸心見他不像平日裡這樣連名帶姓叫自己,不由得眼睛瞪圓,警覺起來。

    敖寸心的眼睛生的極美,含嗔帶怒時眼角眉梢都堆滿了那盛氣凌人的俏麗,而淚眼朦朧時更是美得如同盛滿整個滄海。

    「沒什麼。」小鼉龍笑得有些得意洋洋。復又似乎想起什麼,不滿道:「聽說你拒絕了洞庭龍君的求親,這是為什麼?」

    敖寸心見他臉色不是很好,嗤笑道:「你想到哪裡去了?覺得我是為了楊戩?」

    鼉潔的眼睛瞇了起來。

    「我是為了洞庭龍君好,他應該值得更好的人。」

    「敖寸心,你難道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什麼?」

    「這世上的事,從來只有願意不願意,哪有什麼值得不值得。」鼉潔慢悠悠說著,拿捏的語調恰如當初她對他說的那樣。

    當初她被削去公主封號甫一回西海,鼉潔就衝她咆哮,指著她的腦袋說她頭髮長見識短,為了個不值得的男人搭進去自己的一生。

    當時她就是這樣對他說的。

    這世上的事,從來只有願意不願意,哪有什麼值得不值得。

   

第二十七章

    敖寸心在街上購買髮簪之時遇到了穎王與壽康公主一行。這龍子鳳孫都做尋常富貴人家打扮,微服出行來享受民間的熱鬧繁華。

    壽康眼尖瞅見了她,拉了拉身邊哥哥的衣袖。

    「大哥,那邊那位姑娘似乎是寸心姑娘?」趙頊順著細白的手指望去,便見敖寸心在一個賣首飾玩意兒的小攤上挑挑揀揀。

    月前敖寸心被軟禁在穎王府,穎王雖對她諸多疑慮仍好吃好喝供著,後來嵐修功成身退,趙頊想通過敖寸心之口留他在宮裡,卻也被她拒絕。如今一個月後再相逢,他越發覺得此女不簡單。

    「既然遇上了,便去打個招呼吧。」壽康公主聽到她的大哥這樣對她說。

    「寸心姑娘。」囂囂塵世傳來穎王朗朗的聲音。

    敖寸心轉過身,便見著穎王一行。

    「真巧,居然在此遇見趙大公子和趙三小姐。」她微微點頭致意。敖寸心看他們微服而至,也知他們是有意為之。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自然不會直呼封號。

    「寸心姑娘別來無恙。」

    最近似乎總有人跟她說這句話,龍女在心裡感慨一聲,面上卻是得體的微笑:「托兩位的福,算是無恙。」

    「寸心姑娘看中什麼,今日便由本……公子付錢,也算故人相見的小小心意。」趙頊說的不以為意。

    敖寸心聞得此言,笑了笑道:「今日運氣不好,還未有看中的。」說著放下了手上拿著的桐花綠珠簪子。

    「相請不如偶遇,既然今天遇上了,不如一起去汴京的『第一樓』好好聚聚,三妹還時常惦記著寸心姑娘呢。」壽康見哥哥說到自己身上,一時有些愣住,然後見敖寸心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由自主便漾起了微笑:「寸心姑娘上次同我哥哥推薦的琴師真是琴技高超,母親到如今還時常說起。」

    「能在殿前獻藝,那是嵐修的造化。」敖寸心答的不卑不亢,復又說道:「寸心還有事在身,先行一步,還望兩位海涵。」

    「既然如此,我兄妹二人也不阻寸心姑娘辦事。只是這裡有份請柬想交給姑娘,六月初六還請寸心姑娘來我府上賞景。希望姑娘不要推辭。」

    敖寸心行走凡間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趙頊曾在她離開穎王府後派人跟蹤她。只是後來回來的人說不過一個晃眼,便跟丟了。她要找他這樣容易,而他找她卻這樣難。連那請帖也擱在府上多日,一直未曾送出。

    「貴府風物寸心也領略過,確實是汴京城數一數二的風水寶地。只是……」

    「寸心姑娘怕是不知哥哥府上的虞美人乃是上京盛景之一,開得極為好看。」壽康公主幫腔道。

    「嗯,此次寸心定當領略一番。」龍女點了點頭,算是應了六月六之邀。

    「敖寸心!」隔著熱鬧的街市,隔著喧囂的人群,鼉潔的聲音越過所有的喧鬧傳至她的耳邊。

    趙頊和壽康順著聲音望過去,便見玄衣的少年自街市的另一頭走來。

    「大呼小叫什麼?」敖寸心蹙起了眉。

    鼉潔被敖寸心這樣嗆了一句,倒也難得沒有針鋒相對。

    「怎麼買東西買那麼久?」他只小聲嘟囔了一句。

    敖寸心不理他,只抬頭看了看穎王兄妹,道:「讓兩位見笑了。六月初六之約寸心記下了,屆時再到府上好好敘舊。」

    說罷福了福身轉身走了。鼉潔目光在穎王面上一轉,微微一笑也跟著走了。

    「這就是大宋未來的國主?」小鼉龍追上敖寸心後問道。

    「就是他。」

    「王霸之氣不足啊。」小鼉龍摸著下巴道。

    「是治國又非打仗,要什麼王霸之氣?」敖寸心反問道。

    「敖寸心,你可有查過他的命格?」鼉潔又想起了什麼,有些憂慮道。

    「人間帝王的命數,我怎麼看得了?」

    事實上每一朝每一代都有護脈神龍護住帝王氣數,如果上位者不施仁政,神龍會自動離開,待得皇族氣數已盡,自然會有新的帝王誕生。

    人間自有人間的秩序,即使是神仙,也不能干涉。敖寸心所能做的,是在天道允許範圍之內尋找回緩的餘地。

    「東海八太子妃日前誕下一枚蛋,東海四公主已經把請帖送到府上了。」鼉潔笑著說。

    「什麼八太子妃,東海四公主的。那難道不是你的兄弟姊妹?」敖寸心不滿道。

    「哼!」鼉潔扭了頭。

    鼉潔的母親是西海龍王一母所出的龍女,與其餘海龍王雖是同姓,但無論是血脈還是交情都自不可和西海娘家相比。嫁出去之後更是隨了夫家涇河龍族,直至涇河龍王被斬,家破人亡,只得帶著小兒子回西海娘家投奔胞兄。

    鼉潔同其他龍族不親確也情有可原。

    敖寸心也懶得再說他,只是頓了頓說道:「聽心姐姐派來的人還說什麼?」

    「據那使者複述的東海四公主原話是『寸心禮可以不到,人可一定要到』。」

    敖寸心彷彿能看到敖聽心說這話時的形容神態。昔年自己待字閨中,四海之大唯和東海的四姐最是要好。後來她嫁給楊戩又被楊戩休棄,聽心也一直站在她的身邊安慰她支持她,直至她掌東海水軍她卻被永禁西海,當年並蒂姐妹花,卻全然是不同的命運。

    她被禁西海親朋好友皆是能避就避,事實上敖寸心也沒有多少朋友。倒是聽心,還時常抽空來看看她,同她講講外面發生的天翻地覆。

    如今她重又出西海,去東海拜訪的次數卻是寥寥可數,兩人都在忙碌著自己的事,為著自己的家族自己的責任而努力,此時自他人之口輾轉聽到她的話,心中也不由一陣寬慰。

    想來那麼多年,她敖寸心為人處世再是不堪,卻總有聽心姐姐不離不棄。

    「既然聽心姐姐這樣說,我自當親自去賀喜。」敖寸心得意地笑了笑,便又蹙眉道:「聽心姐姐傳話說賀禮可不帶,難道我還真空手而去?」

    其實未出閣的龍女是隨著家族一同去賀喜的,自然不必特特帶上禮物,西海送去東海的禮單想來不會薄到哪裡去。只是敖寸心之前畢竟嫁過人,如今雖重發回西海,到底不能像未出嫁時跟著母親串門做客時這樣不講究。

    「東海珍寶無數,難道還會缺你這一份兒?」

    「那怎麼一樣?」敖寸心反詰道。

    鼉潔想回一句「怎麼不一樣?」但看到她的神情,面上表情不禁也軟下來了。

    敖寸心她是真心高興吧,既然這樣,又何必同她抬槓過不去。

    ———————————————————————————————————————

    待到那一日,東海水晶宮大擺筵席,以賀八太子誕下後裔。本不過是四海之間一樁不大不小的事,只是這八太子的太子妃是個凡人,是以這樁姻緣很是讓人矚目。這龍族和凡人生下的,該是怎樣的後裔?

    敖寸心那日作了龍宮公主打扮,跟在西海龍後很是端靜文雅的樣子。然而久未在四海盛宴上露臉的西海三公主甫一出現,便引得出席的眾水族皆是一驚。

    這西海的三公主,同那東海的八太子妃,實在是太過相似了。

    雖然四海之間早有傳聞,說西海三公主同東海八太子娶的那個凡人面容相似,但平日裡沒被擺到一起對比,如今同台亮相,兩廂一對比,便越發覺得她們長得像了。

    兩人一樣的面容,只眉目之間的神情卻是迥異。八太子妃初為人母眉宇之間是一片柔和溫婉,西海三公主與之相比,便顯得清冷矜貴些。

    「這是八弟妹,寸心想來是第一次見吧?」敖聽心替二人引薦。

    敖聽心笑了,道:「確實是第一次見,我也未準備什麼好一點的禮物。這是自凡間買的小玩意兒,我略略施了點法術,希望八弟妹喜歡。」

    敖寸心送的是能儲存音律的盒子,那是自波斯商賈處購得的好物,據說傳自西洋。她和嵐修一同施了法術,那盒子一打開便能源源不斷冒出美妙的樂曲。她考慮到八太子妃是個凡人,必定喜歡凡間的東西,且這小盒外形精緻討巧,想來女子見了也會心喜。

    「多謝西海三姐的禮物,我很喜歡。」敖寸心見那同自己面容相似的凡人女子這樣說道。

    敖寸心聞言,微微一笑,總算自己的一番心思沒有白費。一旁敖春守著他的媳婦,笑得見牙不見眼。

    筵席開始之前一眾賓客都想見見新生的龍蛋,都想著龍族與凡人所生的後裔,會有什麼奇特之處。

    主人家自然不好掃賓客的興,東海老龍王親自施法把小龍孫的蛋用溫和的水流裹住,任一眾賓客觀看。

    敖寸心瞅了一眼,只覺得這蛋,比起真正的龍族來,似乎小了那麼一些,大概與其母乃是凡人有關。

    說起來這個八太子妃的事她也聽說過一些,據說她的前世癡戀沉香,只是孟婆湯一喝,前世俱忘,今生嫁給了苦候自己的東海八太子,日子過得倒也算美滿。

    敖寸心不知她自己是否聽說過那些傳言,那些關於前世今生的事,只是看她如今目光柔和地看著自己生下的孩子,卻也覺得是否知道那些並不重要。

    敖寸心看著龍蛋一時有些忡怔,當初她和楊戩在一起一千六百多年,別說是個孩子,連個蛋殼都沒留下。楊戩於新婚第二日便聽命出征,回來後兩人雖也過了一段安靜平和的好日子,但她就是不曾受孕。她為楊家新婦,她自己又是以背棄西海的情況下嫁入楊府,自然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求子。未嫁時在龍宮裡,龍後傳授的都是龍族同龍族成親之後該注意的事,她母親可從未告訴她龍族和凡人的結合她該怎樣才能更易受孕。

    後來夫妻二人裂痕愈深,聚少離多更是連同房都少有,自然更加無法懷上孩子。

    敖寸心正沉浸在往事裡,便聽得龜丞相尖利的唱禮:「司法天神昭惠顯聖二郎真君、西嶽華山聖母、華山劉小英雄夫婦到!」

    敖寸心一回頭,便見水晶宮映射出流水的光芒,楊戩兄妹同沉香夫婦走了進來。

    楊戩這樣的天庭命官,自然是要東海老龍王親自出門相迎的。只是剛才他忙著向眾人展示自家的寶貝,一時沒有在意這些禮節,此時便不住的告罪:「真君大駕光臨,小龍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敖寸心隱約記得東海伯父比楊戩大了一萬歲有餘,然而在隻手遮天的司法天神面前,卻也只能自稱小龍。

    楊戩積威之盛,由此可見一斑。

    敖寸心倒不大願意同楊戩見面,主要是不想母后見了楊戩心堵。反正西海同楊戩的梁子是早在他們成親時便結下的。再加上楊戩後來休了自己,母后見到他,自然是沒什麼好臉色。卻又要囿於局勢,不得不強顏歡笑粉飾太平。敖寸心很怕看到這樣的場面。

    畢竟是自己的母親,她不想她因為自己的事而不開心,也不想她明明極度厭惡楊戩,卻還要向他行禮。

    然而還不待她帶著西海龍後避一避,卻見沉香和小玉兩個高高興興地穿越一眾賓客走到這廂來。

    「敖春!我和小玉來看你和趙小姐來了!」沉香興高采烈道。小玉拉了拉他的衣袖,他這才看到一旁西海諸人。

    「見過四姨母,西海三姨母,龍後娘娘……」沉香吐了吐舌頭,忙低頭向長輩行了禮。小玉緊隨其後,也跟著低頭福了身。

    敖聽心爽朗一笑道:「沉香娶了媳婦到底是不一樣,多禮起來了。」敖寸心也道:「劉小英雄不必多禮。」

    小玉抬眼瞄了瞄敖寸心和八太子妃一樣的臉,喃喃道:「這樣看來,更是像……」

    敖寸心看了看身邊同自己長得十分相似的人,見她見了沉香卻也一臉自然,當真前事俱忘,她心中一歎,有些感慨。

    「寸心,同母后去見見東海大伯母。」西海龍後瞧見楊戩兄妹似往這邊過來,便拉了女兒的手要去見東海龍後。

    西海龍後和東海龍後皆為一宮之後,自然有許多話題可以說。兩人在一起敘舊,敖寸心喜動不喜靜的性子,分外煎熬。

    龍女稟了龍後說自己獨自逛逛,龍後叮囑幾句便放她離開。

    見小女兒頭也不回地走了,西海龍後不禁面有憂悒。

    「寸心這孩子……」東海龍後也是一歎。她見西海龍後只無奈一笑,便馬上勸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也不必太擔心。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能在這事兒上過不去?」

    「姐姐,你是不知道寸心那孩子從小就倔,認定了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我真怕那位成了我兒一輩子過不去的坎。」

    「我聽聞前些日子洞庭龍君去你們西海向寸心提親,怎的沒了下文?」

    「寸心自作主張給拒了,我們也不好說什麼。這孩子不是在我身邊長大,如今我倒管教不起來。玉兒已是出家,寸心又是如今這般……我西海真不知是觸了哪裡的霉頭。」西海龍後忍不住抹了淚。

    「妹妹切莫著急,我且替你留意著,這四海之內俊傑如此之多,定能給寸心覓得一樁好姻緣。」

    「哎……我只怕她心裡還是有那人,別人再是俊傑也沒用。」

    「我見寸心此次出了西海行事與以往大是不同,應是把天庭那位放下了。前塵舊事已去,往後自然是新的局面。妹妹不必焦心。」東海龍後拍了拍西海龍後的手背,寬慰道。

    「但願確如姐姐所言。」

    敖寸心於這東海水晶宮卻也熟悉,她熟門熟路地繞過宴廳,來到後院,海底世界自有妙趣無窮,一群群斑斕多彩的魚兒穿過珊瑚叢,自敖寸心身邊游過。

    不遠處的小石凳上,敖春正寬慰著自己的妻子:「你可好些?」

    「夫君,我沒事。只是那……司法天神,不知為何,他一靠近我,我便渾身發顫。」

    「大約是你產後虛弱,今日賓客眾多,各族氣息之間略有衝撞,我還是先扶你回寢宮歇息,母后那裡我自會親自去說。」

    正在此時沉香夫婦趕到,小玉擔心地問敖春道:「她沒事吧?」

    敖春畢竟是已為人夫為人父,再不像當年冒冒失失,道:「沒事,我先扶她回寢宮,稍後便回來同你們喝酒慶祝。」

    趙小姐同沉香小玉點了點頭,由敖春扶著走向寢宮。

    小玉見沉香目光一直看著前方,面露憂色,道:「沒想到已經過去那麼久,她對你舅舅反應還是這樣大。」

    「當初丁香死在舅舅的三尖兩刃刀之下,對這隔世的仇人,自然反應大些。」沉香不由沉悶道。

    小玉見他臉色有些差,不由擔心地拉住了他的手。

    隱在珊瑚叢後的敖寸心聽了只覺得心中一跳。暗自心驚。

    對著同自己如此相似的一張臉,他居然下得去手。他居然……

    敖寸心只覺得胸腔裡流的血俱都冷卻,彷彿來到了天地之極,又彷彿是到了那日不周山境內,天地冰雪一片,那人撐著傘在雪中等她……

    當初楊戩同沉香決一死戰,丁香為救沉香而在關鍵時刻挺身擋在沉香面前,死在楊戩的三尖兩刃刀之下。

    楊戩這三尖兩刃刀原為天庭三首蛟所化,又經歷封神之戰,早已是神威無窮,饒是丁香吃過老君的仙丹,還是香消玉殞。也是因為她吃過老君的仙丹,總算元神未被打散,這才能轉世投胎,重新做人。

    敖寸心卻並不知曉這些,她從來不知道這東海八太子妃和楊戩還有這樣的淵源。他們在外頭轟轟烈烈之時,她還被禁西海閉門思過。隱約聽了些外界的流言,卻也聽得不甚詳細。只隱約記得有鮫人歌者說那八太子妃同自己長得像,聽說她是個凡人,聽說她的前世喜歡的是三聖母的兒子,並與之有婚約。

    從來緣分聚散身不由己,她想,楊戩既然能對著同自己如此相似的人下得去手,那他日自己算計於他,也不算什麼。

    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之恩卻難道大得過救命之恩?連救命之恩都能在那樣的日子裡慢慢磨成仇恨,那夫妻之間的那丁點兒情誼,到底真算不得什麼。


第二十八章

    待沉香和小玉離開,敖寸心方才從珊瑚叢後走出來。

    這裡是龍宮一隅,不算偏僻卻很適合出來散步時歇歇腳。敖寸心坐在剛才趙小姐坐過的石凳上,想著剛才自沉香小玉對話中聽得的事,想著三尖兩刃刀當胸直刺下來,該是怎樣的靈肉俱痛。

    她想到那樣的畫面,便面有不忍,彷彿那一幕活生生發生在自己面前,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然而一睜開,便見眼前多了一個人。

    水流緩緩自他身邊流過,帶動衣飾緩緩飄動,敖寸心抬眼見了熟人,道:「洞庭龍君怎的也在此?」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不久前去西湖向敖寸心提過親的洞庭龍君越澤。

    年輕的龍君笑了笑,道:「是三公主想事想得太入神,在下早已在此。」

    敖寸心分辨不出他說的早已在此是有多早,不知沉香小玉說的話有未被他聽到。如此便也只能勉強笑笑,道:「龍君見笑。」

    其實本來見到洞庭龍君多少會有些尷尬,畢竟是向自己提過親的人,但這樣開場,倒也省去諸多尷尬。

    越澤見她臉色蒼白,似乎身體不大好的樣子,便關心地問道:「三公主可是哪裡不適?」

    「寸心並無不妥,多謝龍君關心。」

    越澤見她這樣說,便也只是一笑不語。

    「龍君怎的不在前廳吃酒?」敖寸心禮尚往來,也略略關心一下眼前這位年輕的洞庭龍君。

    「我正是在前廳吃了太多酒,有些不勝酒力,這才出來歇一歇,不想卻在此見著三公主,想來我們很有緣分。」越澤說著,得意地笑了笑。

    原來這樣的不期而遇,便是緣分。

    敖寸心發現他實在是個愛笑的人,那笑也很有感染力,讓人見之開顏。少年人的笑容大約就是這樣,如小金烏撕裂雲彩,光芒閃耀的樣子。

    「要說緣分,我還記得當初我同你三姐螢素乃是同月同日生,倒真是很有緣分。」

    「是吶,三姐倒也時常說起三公主你?」

    「哦?你三姐說我什麼?」敖寸心好奇道。

    「我三姐說西海的三公主,是一個勇敢的人。」越澤大約是學著他姐姐說話,連那語氣都拿捏得惟妙惟肖。

    原來她那番一廂情願,得到的也並非全是白眼嘲笑,也有龍族女子,認為她是勇敢的。

    「我聽聞你三姐後來嫁了個柳姓書生,如今她可還好?」敖寸心忽然想起洞庭龍女的事,不由一問。

    「我三姐當初遇人不淑所托非人,後來幸好遇到我現在的三姐夫,才自那牢籠中得救,如今兒女俱全過著讓人艷羨的日子。」年輕的龍君朗然道。

    「是嗎?寸心真心祝福你三姐能有這樣美滿的結局。」敖寸心真誠道。

    洞庭龍女初嫁乃是涇陽君,卻在夫家受到公婆丈夫的苛待,更被趕去河邊牧羊。幸遇落第柳姓書生,幫其傳家書回洞庭告知家人自己在夫家的處境。後來洞庭龍女的叔父錢塘君將其營救回洞庭。後來的後來,龍女嫁給了自己的恩人柳生。這事兒敖寸心在被禁西海時也聽西海的水族說過,如此方才有此一問。

    「其實,三公主,你和我三姐這樣的好人,都該有一份好姻緣。過去種種不過遇人不淑所托非人,並非你的不是。你該同我三姐一樣,嫁給會珍惜你善待你也值得你珍惜善待的人。」洞庭龍君也是字字懇切。

    敖寸心抬頭看進他眼中,海水幽藍的光芒折進他的眼中,映得那眼中似乎有什麼讓人驚心動魄的東西,輕易便可打動人心。

    龍女一時愣住。

    ——————————————————————————————————————————

    楊戩被一侍女引著往前走,稍一側首便見著了那場旁若無人的對望。

    敖寸心定定看著那年輕的洞庭龍君,似乎那男子臉上有什麼魔力,勾住了她的目光。他的眉頭不由糾結,心中微微有一絲沉滯。

    那沉滯感微乎其微,仔細辨別,卻又無跡可尋。

    前面引路的侍女似乎感受到身後楊戩的駐足不前,不由轉過身怯怯問道:「真君?!」

    這一聲不大不小,剛好把院中靜坐的那兩人聽見。

    敖寸心循聲望去,便見楊戩身穿盤龍雲紋大氅,站在遠處看向這邊。越澤也看到了他,從從容容起身遙遙向楊戩一禮。

    楊戩向兩人點了點頭,對前面的侍女道:「走吧。」

    黑色的大氅終於消失在曲徑通幽的假山之後。敖寸心回過頭來,對越澤說道:「多謝龍君這番話,對寸心已是很大寬慰。可惜,我大概是沒有你三姐的福氣。」

    「三公主何必灰心,如果三公主不嫌棄……」越澤馬上接口道。

    「龍君,我出來得太久了,等下聽心姐姐該怪我不知禮數了。容寸心告退。」敖寸心打斷的突兀,言辭卻很得體。她語氣溫和,但卻自有一股堅定柔韌的力量在裡面。

    越澤見她如此,便也忙起身行了禮,道:「三公主慢走。」說罷側了側身,以示對西海王族的尊敬。

    我也希望在一切還未開始的時候,便遇到這樣門當戶對的少年,有明亮的眼神和無限的朝氣,可以像我父王母后一樣,相敬如賓,做一對普通的龍族夫妻。沒有天規橫亙在兩人之間,沒有所謂的相救和報恩,只是平常的世家之合,卻足夠讓人羨慕。

    可惜,一切終歸太遲。在她已經沒有了愛上別人的能力之後,在她的癡已經被海巫拿走之後,在她已經決定走上一條沒有退路的絕路之後。她想,她是無力再開啟一段新的婚姻了。

    楊戩由那侍女引著,七彎八拐總算到了一處僻靜之所,目之所及,一片寂寂。引著楊戩過來的那侍女不知何時已經退下。

    「四公主著人引楊戩來此,可是有要事商量?」楊戩揚聲道。

    「楊戩!」敖聽心自屏風之後走了出來。楊戩這些年身居高位,除了玉帝王母,已經很少有人直呼其名了,便是敖寸心見著自己,也是一口一句「真君」,如今聽敖聽心這樣叫自己,一時有些愣住。

    「不知四公主喚我來此,有何吩咐?」

    「楊戩,我讓人從宴會上把你引來這裡,是有事拜託於你。你應當做知道我八弟妹是丁香轉世,你當年一刀當胸而過,要不是她吃過老君的仙丹,以凡人之軀只怕早就魂飛魄散再無轉世的機會。便是如今轉世之後,生下龍蛋之後小龍遲遲不肯化形而出。人龍結合本來就產子艱難,你同寸心當年……」敖聽心說得嘴順,說了一半才發現不妥忙生生住了嘴,頓了頓繼續往下說:「如今我怕這小龍先天不足,想向你討點靈藥。」

    楊戩想起了剛才在前廳站在敖春身邊長得同敖寸心很相似的女子,他自然知道這便是死在三尖兩刃刀之下的丁香的轉世。想到丁香,便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驚心動魄的一瞬。她擋在沉香的身前,一臉的無畏。從那張臉上,他忽然想起敖寸心也該是曾經這樣擋在自己面前,面臨天庭派來緝拿自己的五極戰神,膽小怕事的敖寸心想也沒想本能地擋在自己面前……

    三尖兩刃刀透體而過的瞬間,丁香和寸心的臉似乎在他面前重合了。丁香的血噴薄而出,灑在沉香臉上,沉香的眼中一片驚慟。

    而自己呢?他那時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他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這個無辜的女孩,最終甚至要了她的性命。

    而明明該死的是自己。

    他抱了一死之心希望鑄就沉香的大道,沒想到最後犧牲的,卻是丁香的命。這已不是虧欠二字所能概括的。

    如今東海四公主這個與自己有舊的故人親自開口相求,無論出於哪方面的思考,他都該答應。只是……

    「不知四公主所說的靈藥是什麼?」

    「是你的血。」

    「你是上古神族後裔,你的血有補精髓益氣血的神效。我擔心敖春和趙小姐的孩子無法成功化龍,因此想向你討點神族之血。」

    「四公主客氣,此事自然是楊戩該做的。」

    「只是這血卻要心頭熱血。」敖聽心直直看著他,呆愣半餉方才繼續答道。

    「這有何難?」楊戩洒然一笑,復又問道:「四公主是否要娶器皿,以盛楊戩這心頭血?」

    敖聽心深施一禮,道:「多謝真君成全,敖聽心代東海龍族多謝真君贈血之恩。」

    楊戩聽她言及整個東海龍族,心中便知只怕敖春於這東海龍王之位有望。為了整個東海龍族的血脈存續,自然要保證下任龍王的血脈必須是真龍出身。而以敖春待丁香之情,只怕也不願娶別的龍族女子誕下真正的龍族。如此便只能借助外力了。

    楊戩笑道:「何必言謝,是楊戩欠你們龍族甚多。」

    敖聽心拿了龍宮的水晶盞,置於案上。離開之前,她再次深施一禮,然後布上了結界,以防海中水族聞得上古神族心頭血的味道,蜂擁而來以求得道成仙。

    取楊戩心頭之血,她本是萬萬不會開口的,只是為了整個東海血脈,便只能如此。自三哥敖丙為哪吒所殺,父王母后似乎一下子便老了幾千歲。東海龍族也漸漸式微,好不容易敖春成材了,父王也幾次三番說小八以後可堪大任。可這倔脾氣的八弟便只認準了丁香這個凡間女子,哪怕丁香轉世之後,也不離不棄。可玄龜婆婆說,八太子妃誕下這一胎已是萬分艱難,以後只怕很難再有子嗣。幸好,這龍蛋之中,是名龍子,卻遲遲不能化形,讓父王母后很是焦心。

    總算,楊戩肯幫這個忙。

    敖寸心告別越澤,卻並不回前廳。她垂著頭百無聊賴繞了個彎,卻在抬頭的一瞬間呆住了。

    不遠處那巨大的貝殼中,躺著雙目緊閉一臉蒼白的楊戩。楊戩那黑色盤龍雲紋大氅已除去,只一身白色中衣躺在那裡。

    他的胸口,有鮮血徐徐化開。她已兩千年未見他這麼虛弱的樣子了。

    彷彿回到了那年的西海邊,身受重傷的少年身邊是悄悄而立的龍女。


第二十九章

    這樣的情景太熟悉,以至於敖寸心有一時的忡怔。

    可是楊戩已經不是昔日那個擁有神力卻不知如何運用的少年了,又有誰能如此傷他?敖寸心發現自己行動總是比腦子快一步,當她還在想著眼前這情況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人早就不由自主地走到楊戩身邊。

    她蹲□,見楊戩氣息有些弱,而胸口有絲絲縷縷的血緩緩滲出。而回首四顧,周圍卻無一絲其他生靈的氣息,看來這裡被人下了結界。只是自己這樣貿然進入,結界主人該早有察覺才對?敖寸心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把靈力凝於掌心,緩緩推過楊戩的胸膛。那裡,那顆心仍然在跳著,只是有些衰弱。敖寸心的靈力緩緩注入他的心脈之中,漸漸,那胸膛血跡不再滲出。

    楊戩睜開眼,便見到敖寸心正閉目運功,她的手掌置於自己胸口,掌心閃著光芒,那是龍族的本命神光,擁有治癒的力量。

    自己取了心頭血太過虛弱以致暈死過去,暈倒之前忙給自己週身布上結界,除了自己,便是三妹也進不來。四公主的結界太弱,稍微修為高深一點的水族便可突破。

    因此一睜開眼見到敖寸心,他的心頭還是驚了一驚。

    原來他的結界,並不排斥她的靠近。她的氣息於他已然成了千年歲月沉澱下來的記憶,所以她可以輕鬆地進入結界,他在她靠近的時候,意識還未恢復,但身體已經本能的撤掉結界對她的禁制。

    敖寸心見楊戩醒來直直看著自己,以為他還未恢復神識,便喊了一聲:「楊戩!」

    「什麼?」楊戩被她這一喊喊得回過神來,忙坐起身來,道:「哦,多謝三公主出手相救。」

    「真君不必客氣,這哪裡算得上相救。」敖寸心忙擺了擺手。楊戩這傷雖傷在心口,但性命應是無虞,醒來不過遲早的事,她可不敢居功。

    「只是不知真君為何受了如此重傷?」敖寸心歪了頭問道。

    「楊戩!」這時一道金光閃過,敖聽心出現在三丈之外,她見到楊戩和敖寸心,正準備向前一步,卻似乎有一道天然的壁壘立在哪裡,她再無法前進一步。

    楊戩揮手撤下自己布的結界,敖聽心這才走了進來。

    敖寸心見此,若有所思。

    「多謝你今日為東海所做的一切,他日有需要的地方,我們東海龍族願供你差遣。」下屆地仙本就歸屬天庭所管轄,四海龍王都要聽天庭調度,而如今敖聽心這話是以個人身份所說,而不是東海十萬水軍的統帥。

    「聽心姐姐,這是怎麼一回事?」敖寸心蹙眉問道。

    「楊戩剛放了三盞心頭血,身體極是虛弱。寸心你代我好好照顧他,千萬別讓其他人知道他受了重傷之事。便是三聖母,最好也瞞著。」

    敖寸心似懂非懂,點了點頭。敖聽心如釋重負笑了笑。

    ——————————————————————————————————————————

    鼉潔見敖寸心扶了楊戩回來,嚇了一大跳。楊戩剛被敖寸心安置妥當,他便忙拉著她往外走。

    「這是怎麼回事?」鼉潔開門見山問道。

    敖寸心盯著池塘裡才露尖尖角的荷花,思忖片刻道:「楊戩受了點傷,不方便為外界知曉,便先暫住在我們這兒。」

    「楊戩受傷?如今的天下還有能讓他受傷的人?」鼉潔怪叫道。

    「你管他怎麼受的傷是誰讓他受的傷!只要不出去多嘴就行。」敖寸心也拖長了調子說道。

    「是想瞞著上面兩位吧?」鼉潔拿手指了指天。

    「總之你不要多事去招惹他。」敖寸心眼睛自那荷花上移開,向楊戩居處看了看,繼續道:「各路水族如有打聽,就說是方便真君與我一起積功德,方才暫住這裡。」

    「你就不怕四海之間又傳出閒言碎語?」

    「三界皆知我是被楊戩休出門的棄婦,閒言碎語還能怎樣編排?」敖寸心側首問道。

    鼉潔見她這樣說,便也只能摸了摸鼻子不發一言。

    良久,他說了一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敖寸心回了一句。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荷花上,雨後新霽的池塘,有蜻蜓輕輕落在剛剛露出尖尖角的荷花上。

    鼉潔擱下一句「反正你的事我也不想多管,別又犯傻就行。」就從容掠至池塘對面,瞬息消失不見。

    敖寸心也轉過身去,復又回到安置楊戩的西廂。

    龍女推門而入時楊戩正行功完畢,他睜開眼,便見敖寸心亭亭立在門口。她的身後是烈烈陽光,她就是站在這光芒萬丈裡,靜靜地看著自己。

    「真君可好些?」敖寸心走了進來關上門,斟了一杯茶,遞到楊戩面前。

    「已經好多了,多謝三公主收留。」楊戩喝了茶,抬眼說道。

    「真君說的什麼話?」敖寸心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聲有些突兀,她見楊戩面有詫異,便收了笑又繼續道:「當年在人間時,真君也曾收留無家可歸的寸心,如今就當我還那時的恩情罷。」

    他日若可輕鬆言笑過往恩怨,便也算是放下往日芥蒂。敖寸心從來不是陰鬱的人,卻也不是多麼大方的人,如今她這樣同他笑談,落落大方,倒讓楊戩有些微微的訝異。

    「不知真君可收到穎王府的請帖?」敖寸心似想起什麼,忽然開口問道。

    「我用了障眼法,穎王府邸還留著我的法相。以王府清客的身份,自然可以去赴那宴會。」楊戩說道。

    「事有反常必為妖。花信已到遲遲不發的虞美人,卻在這樣的時刻盛放。我只怕……」敖寸心可還記得壽康對穎王府的那片虞美人一直讚不絕口,想來鮮花如錦該是怎樣美麗,居然入了那金枝玉葉的眼。

    敖寸心正說著,卻見功德簿自袖中升到空中,金光閃閃下它自動翻到某一頁,那白紙之上的黑字閃著光芒浮於空中,在敖寸心的目光裡,漸漸消失不見。

    然而未等到那功德簿自空中落下,忽然,門外傳來一聲響動。

    「誰?」敖寸心忙收了功德簿機警地喝道。

    少年的劍挑開了那門,落落大方走了進來:「是我!」

    敖寸心這才想起她這別莊裡還住了這人類少年。說起來住在這裡的神仙精怪都有,唯獨他是純粹的人類。然而這個人類劍客在這群神仙精怪中卻絲毫未有不適感,平日裡同小山和嵐修相處得倒也融洽。

    「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修為,前途實在是不可估量。」楊戩見那少年與之前見時似乎又有什麼不同。銳意猶在,只是卻不若當初那樣鋒利傷人。

    「我連心都賣給三公主了,何談前途?」成璧說這話時神情很認真,言語卻帶了淡淡的嘲諷。

    「你都在外頭看見什麼了?」敖寸心眼睛盯住成璧,不放過他眼中一絲一毫的變化。

    「什麼也沒看到,我剛來便被你喝破。」成璧坦然道,迎視著她的審視。

    「你找我有什麼事?」敖寸心問完,又趕緊說道:「我們出去說,不打擾真君休息了。」說著敖寸心率先走了出去。

    成璧向楊戩抱劍行了一禮,便也跟著敖寸心走了出去。

    「說吧,什麼事?」敖寸心走到方才同鼉潔談話的小亭裡,轉身問那亦步亦趨跟在後頭的少年劍客。

    「三公主,我也想跟你一道去穎王府。」少年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你既然找上我直接提出這樣的要求,那自然覺得我會答應你。你說說看,我為什麼要答應你?」

    「三公主,你從第一天見到我便知我要殺他,但你可知我為什麼要殺他?」成璧忽然開口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敖寸心想起剛才功德簿上所書之事,心中有片刻的恍惚。

    成璧見敖寸心不言,便接著往下說道:「曾經有一雙大富之家的女兒,同胎而生,長得很相似,小時候連父母都分不清她們兩個誰是誰。幼時她們跟著母親趕廟會,認識了同樣趕廟會的一對母子。妹妹同那位夫人的小公子玩得很投契,還交換了隨身玉珮。」

    「後來那位小公子長成了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在街上遇到了帶著那枚玉珮的少女,想起了兒時那樁往事,便納了那女子做自己的側夫人。」

    「你是不是想問既然有少時情誼,且那女子出身清白,家裡也是殷實大富之家。何以只是納作側夫人?那是因為那公子哥兒出身太過富貴,非一般殷富之家可以高攀,因此人家清清白白一個女兒,也只是一頂轎子從側門抬進去,做了那公子的小老婆。」

    「然而不過三年未到,那家的女兒便死在了公子哥兒的後院。父母未見其遺體,便被封入棺槨,卻連夫家祖墳都進不去。」

    「所以你要殺了穎王?因為他娶了你家小姐,卻又不好好珍惜?」

    「我從小便愛習武,闖蕩江湖四海為家。少時全蒙虞大善人接濟,因此才有今天的我。可是他那麼好的人,卻白髮人送黑髮人,連女兒最後一面都未見到,虞夫人因此抑鬱而亡,第二年,虞老爺也追隨虞夫人而去了。」

    「所以你要替虞家報仇?」

    「那有什麼不對嗎?知恩便應圖報,他們於我有恩,我自然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報答。而穎王不過一時心血來潮納了個民間女子,便毀了一個家。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死?」

    敖寸心看著池塘上呈露的荷葉,緩緩說道:「該。」

    「那三公主可還要阻止我殺他?」

    「當然。」敖寸心回過頭來說道。

    「你……」少年一時激憤,胸中怒意更熾,只見胸膛起伏不定,卻被氣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可是我答應你,你可以跟著我去穎王府,就說是保護我的護衛。」

    「然後看著那個人春風得意大宴親朋卻不能去動他一根手指頭?」

    「是!」

    「你為何這樣護著他?因為他是皇子?」

    「是。一條龍好好的龍宮不待,卻要護著一個凡人,你說是為什麼?」

    「難道……」成璧想到了那種可能,眉頭不由蹙起。

    「確如你所想。」敖寸心點了點頭,道:「那麼,你還堅持殺他嗎?」

    「當然。」

    敖寸心不禁笑了:「那麼我和你一樣,我也有堅持到底寸步不讓的理由。」

    這一刻,成璧以全新的眼光打量眼前這位西海的三公主,仿若初逢。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完。楊戩版口嫌體正直。啊,我果然惡趣味。

    ——————————————————————————————————————————————改錯字。

第三十章

    哮天犬是離不得楊戩的,是以當晚便顛顛地尋到了這別莊。

    敖寸心暗忖這兩人主僕情深,本想安排哮天犬就住楊戩房內,又擔心如今楊戩傷勢在身哮天犬在側會影響他休息,便讓哮天犬住楊戩隔壁。那忠心的狗兒本有些不願,但還是在楊戩的示意下搬去了隔壁。

    「真君,你這寵物養的著實有些多。這哮天犬今日搬來,明日不會連撲天雕跟銀合馬都搬來吧?」鼉潔躺在太師椅中特桀驁不馴地這麼嗆了楊戩一句。

    「鼉潔!」敖寸心瞪了他一眼,轉頭就對楊戩說道:「真君請放寬心,既然聽心姐姐讓我照顧你,你便只管在這別莊放心住下。這裡客房甚多,便是梅山六聖皆來也是住得下的。只是就如聽心姐姐所言,真君受傷之事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哮天犬聞言,不由得縮了縮頭。

    敖寸心的語氣是極溫和的,甚至那客氣都是拿捏的恰到好處,恰到好處的撇清了一切,她照顧他,只是因為「聽心姐姐讓我照顧你」,而聽心姐姐面子之大,便是梅山六聖住進來也是可以的。

    「哮天犬,三日後你便回天庭。我受傷之事,便是三妹也須得瞞住,各位兄弟如有問起,就說我下界辦事,讓他們代我駐守真君神殿。」

    「那主人什麼時候回天庭?」

    「你主人好了自然便會回天庭。」鼉潔揚聲道。他此言一出,空氣似乎為之一凝,楊戩同敖寸心齊齊看了過來。

    「怎麼?我哪裡說錯了嗎?」鼉潔似乎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對,笑著反問。

    「你並沒有說錯。」楊戩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哮天犬你雖然長了一副大人的模樣,但心智卻十分單純。此次回去更要小心謹慎。三妹他們如有問起,除了我受傷一事隱下不說,其餘照實即可。」

    「是,主人!」

    敖寸心看到鼉潔撇了撇嘴,怕他又說出什麼話來,便以眼神示意他跟著她出去。

    「楊戩那小子倒是護著那狗!著緊得跟什麼似的。」鼉潔說著,便又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敖寸心道:「據聞你曾在那狗手上吃過苦頭,敖寸心啊敖寸心,你可真是把西海的臉都丟盡了。連隻狗都鬥不過!」

    「鼉潔,你便是為我不值替我報仇,也不必這麼迂迴。」敖寸心自信地笑了笑,道:「哮天犬無論如何於他是生死之交,有過命的情誼,你沒事別去招貓逗狗的。你得知道凡間有句話叫做『打狗也要看主人』。」

    「我只怕他們兩個登堂入室真把自己當做這裡的主人了!」鼉潔彆扭地哼了一聲。

    「你啊……」敖寸心見他護短至此,不由便歎息出聲。

    當年之事,她同楊戩誰對誰錯,早已不是一言能說盡的,便是一直站在她這邊的聽心姐姐,對她的某些行為也是十分不齒,更嚴厲責備過她。父王母后對這樁失敗的婚姻也都只是搖頭歎息,父王怪她當年不聽話,母后拉住她的父王讓他不要再責備女兒,但私底下還是為此暗暗拭了好幾次淚。

    從始至終,大約也只有鼉潔是真正完完全全站在她這邊的,他對她的怒氣,更多的也是對於她居然讓自己吃了虧的恨鐵不成鋼。而隱隱的彆扭的關懷,卻也藏在那刻薄的言辭之下。

    「讓你父王復生這件事需要倚仗楊戩的地方太多,你便是再對他不滿,也要注意分寸。你道楊戩是個好相與的?我吃過他的苦頭,自然比你更知道他的脾性。同他這樣的人打交道,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伏著。總之沒事盡量別招惹他。」

    「好了,我知道了。」鼉潔的態度忽然軟了下來,語氣也是格外的溫柔。

    「我們總是要讓他後悔的。」鼉潔緩緩說道,像是最溫柔也最慈悲的詛咒。

    ——————————————————————————————————————————

    六月初六那日,天氣甚是晴朗。小金烏懸於九天,盡職盡責地散發光芒。敖寸心帶著成璧和小山,如同武林世家遊山玩水的大小姐,便這樣去了穎王府邸。

    門口侍衛接過請柬,便施禮請敖寸心主僕一行進去。

    領路的丫鬟目不斜視分花拂柳帶著三人走向西園。那片虞美人長在此處,品花宴也擺在此處。

    遠遠的敖寸心便見到了那片讓壽康公主讚不絕口的美景。虞美人是很纖弱的植物,迎風搖擺,風大了些,便看似要折斷花莖。可這樣規模的一大片,轟轟烈烈地艷麗著,大片紅色虞美人織成一道錦繡,讓人驚歎這樣濃烈的顏色在這暑氣漸熾的日子裡開得越加恣意。

    引路的丫鬟把她帶到屬於她的席位前便福身退下了,敖寸心安然入席,成璧同小山兩個自動自發立於她的身後。

    敖寸心這做派便引得旁人側目而視。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坐的那席位離穎王主位非常近,那裡的位子一般是留給宮裡的公主的。

    有人同王府下人打聽這是哪家的小姐,被問到的下人紛紛搖頭,一問三不知。

    「不要回頭。」成璧忽然聽到耳邊響起敖寸心歎息一樣的聲音。

    而他所見,她明明正在低頭飲茶。

    「穎王站在你身後那座高樓的三樓窗台看著我們。你不要輕舉妄動。」她的聲音還是準確地傳來,但旁的其他人卻好像什麼也沒聽到,似乎這聲音只他一人能聽到。

    聽了敖寸心的指點,成璧忙收斂心思,不再妄動。

    賓客漸至,趙頊也自高樓上下來迎接各路貴客。上京貴族子弟閒賦的多,也因此對於此類私人宴會十分熱衷,又因穎王身份特殊,連宮裡的公主都會列席會場,便顯得這個賞花宴格調更加高雅。

    楊戩出來的時候身邊跟著穎王的小妹妹壽康公主。他平日裡把自己的法相留在王府,倒也不招這些肉眼凡胎的凡人見疑。

    品花宴上男女分席,敖寸心便坐在壽康公主旁邊,而楊戩,是坐在穎王胞弟趙顥旁邊,如此一來,兩人便是相對而坐,一抬眼,便是對方的眉目神情。

    其實說是賞花宴,缺了美人卻也不行,名花美人,方才相得益彰。因此各就各位之後,趙頊撫掌便喚來一群舞姬翩翩起舞。

    伴奏樂器乃是箜篌,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箜篌之聲悅耳,而跳舞的舞姬卻也是舞藝高超。柔軟的腰肢和婀娜的舞姿同樣讓人迷醉。特別是為首那舞姬,極速地旋轉,得空便為在座的來賓添上美酒。卻不讓舞步有一絲一毫的錯亂,更不影響整支舞曲的美感。

    小山看著對面楊戩專注的神情,心想難得連看過廣寒宮那位跳舞的真君大人都看的目不轉睛,這穎王府的舞姬著實厲害。

    而敖寸心此時也是緊緊盯著那舞姬,同楊戩一眼,她盯著她的臉目不轉睛。

    她的臉,同旁邊那顆榕樹上用手指絞著發的女孩子實在太過相似了。

    「成璧,我終於知道你今天為何一定要跟著我來這裡。除了要殺穎王,更重要的是救她吧?」

    少年劍客的耳邊再次響起敖寸心的話。

    「甚至你在之前那麼積極地想殺穎王,都是為了不讓她成為兇手,是為了保全她。」

    「三公主,她實在很可憐。」

    「我知道,所以我要幫她。」

    敖寸心說著,便元神離體,翩然飛到樹上那女孩兒的面前。那女孩見到敖寸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嚇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

    「你是誰?!」

    「我是西海龍女。」敖寸心回答道。

    「原來是龍女姐姐。」那女孩笑道,似花蝴蝶一般從樹上飛了下來,收勢翩翩,有如舞蹈。

    楊戩也化出元神,站在了那女孩的面前。

    「你是誰?」她又問楊戩。

    「我是楊戩。」

    「楊戩是誰?」她扯著垂落於胸前的發嬌俏地反問道。

    看這嬌憨模樣,實在是涉世未深。

    「楊戩是天上的司法天神。」敖寸心代楊戩回答。果然話音未落,剛才還活潑嬌憨的少女立馬就跪下瑟瑟發抖。

    「見過司法天神大人。」

    「你何以這樣怕我?」楊戩問道。

    「因為……我知道我現在開花是不對的。」那花妖虞美人怯怯答道。只是如今她這番可憐兮兮的模樣,比之前在樹上,更多了幾分楚楚風致。

    「既然你知道到了花信遲遲不發是錯的,那為何一拖拖到六月方才開花?」

    「回稟上仙,小妖曾得一名王府內眷悉心照料,只是後來她死於宮中。小妖心中感念她待小妖的恩德,便不願再開花以娛王府中人。然而百花仙子之命又不可違,便只敢延遲一月再開花。」

    龍女看這草木精根基不穩,堪堪成型,卻這樣有骨氣,便也忽然心生憐惜。只可惜這花精修行尚淺,根系所在為王府西園,真身不動,便也輕易離不得這西園。

    「雖有前因,但你如此妄為萬一被道行高的人收了如何是好?」楊戩還是那司法天神的威嚴模樣,駭得小花精不敢出一言。

    「小妖再也不敢了。」虞美人喏喏。

    「你瞧見那邊那位跳舞的姑娘嗎?她同你長得如此相像,你道是為什麼?」

    「她同我長得像嗎?」花妖摸了摸自己臉,居然是一片茫然無知。

    「你居然不知道?」敖寸心詫異道。

    「我從來不知自己長什麼模樣。」小花妖老實巴交地說。

    敖寸心隨手化出一面菱花鏡,遞到她的面前。

    那八角的鏡子裡,她對上了自己的眼神。

    「我居然……同她長得一樣。」她喃喃道。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完。我寫的都是我自己理解的人物和情節,只符合我自己的心意。如果剛好我的心意同你們的相同,那最好。如果不同,那我也沒辦法。

TOP

第三十一章

    那花妖說著,便一個閃身飛到了那領舞的舞姬面前。那舞已到了收尾環節,舞姬裊裊婷婷福了一福,抬起頭來時,目視前方,不卑不亢。而那虞美人站在她的面前,兩人面容相似,照鏡似的對立,而那舞姬目光鎮定地看著前方,分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他們是凡人,自然看不到你。」敖寸心走到她身邊說道。

    果然,隨著趙頊一句「你且上前一步來。」那舞姬便上前了一步,穿過了虞美人的身體。

    她的眼睛當真生的十分漂亮,杏眼微鼓,白山黑水似的分明,而眼中,更似乎揉碎了一段星光。

    穎王看她的眼神便格外耐人尋味。

    「你再走近些。」那女子便再次向前走了一步。

    穎王附身便捏住她的下顎,把她的臉往自己這邊湊了湊。

    眾人一見穎王殿下這等姿態,都露出了曖昧的笑容。看來這位舞姬是入了穎王殿下的眼了。

    「姑娘不知如何稱呼?」

    「小女子名喚水玉。」

    「水姑娘剛才一舞艷驚四座,賞!」趙頊放下捏住她下顎的手,大聲對一旁的隨從說道。

    「殿下,不如喝了水玉敬的這杯薄酒,再賞不遲。」說著那女子皓腕一個反轉,便拿了案上玉壺為趙頊斟了一杯酒。

    「殿下請。」她把酒杯拿到他的面前。

    趙頊的眼睛一瞬不瞬看著她,他接過那杯酒,正預備喝下去,可不知怎的,手上一滑,那酒杯連同裡頭的酒一起掉落在地,一地酒香。

    「呀!」虞美人低低驚呼了一聲,除了敖寸心和楊戩並小山,旁人卻看不到她。

    虞美人驚訝地看著楊戩。

    「那酒裡有毒,我是在救她。」楊戩平靜地說道。

    趙頊卻不以為意,只繼續看著那個女子道:「不知姑娘是否要敬本王第二杯酒。嗯?」

    「大哥,我們還要賞花呢!」這個時候敢煞風景的大概也就只有穎王最小的妹妹壽康公主了。她是女子,自然見不得自己的大哥同這舞姬在大庭廣眾之下卿卿我我,辱沒了皇室風範。

    趙頊似乎這才反應過來晾著一眾賓客同一個舞姬當眾卿卿我我有傷風雅。便拉開了與那舞姬之間的距離,一雙眼睛在眾位賓客面上一掃而過,道:「本王是有些醉了。」

    底下有人接道:「從來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殿下會醉,也是人之常情。」

    趙頊一看,是翰林閣學士家的大公子說的這話。

    其實這樣的私人宴會,賞花賞月都是由頭而已,不過是為了皇族聯絡士族感情,像穎王這樣的嫡長子,更是該與以後的這些臣下早早打好基礎,摸透彼此的脾性,以後君臣能更融洽的相處。

    「水姑娘舞藝動人,不如先住在我府上,待本王有空時便討教一二。」趙頊這樣說,便是開口收了這位水玉姑娘的意思。

    「多謝殿下抬愛。」那舞姬福了福身,翩然退下。只是不只是有意還是無意,她退場之前,朝著花妖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

    楊戩和敖寸心見此,若有所思。

    「她不是阿琉。」花妖喃喃道。

    「阿琉是誰?」敖寸心反問道。

    「阿琉,就是阿琉。」虞美人回答。

    「當年照顧你的那位王府內眷,就是阿琉?」楊戩用墨扇敲著手心,慢悠悠問道。

    「她說她叫阿琉。」

    「阿琉,水玉……」敖寸心看著那舞姬離開的方向,再看看面前懵懵懂懂的小花妖,忽然想起在這個世界上也有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心裡一聲輕歎。

    「我看你這形體非常脆弱,看樣子化形不出五年。」楊戩說道。

    「五年嗎?我也不大記得。我只記得阿琉同我說了很多話,她會看著我哭,我想安慰她,可是她看不到我。」

    「你化形之前,可是得了什麼契機?」楊戩再問。

    「我?我不知道。我們虞美人一族,原來不過三五年的壽命,只是不知哪天,我忽然有了自己的靈識。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天,那天阿琉同我說著話,忽然吐了一大口血在我身上,後來,我不知怎的,便能化形了。」

    是了,這小小花妖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化形,除了王府風水好之外,還有便是那位阿琉的精氣血滋潤了她的生命和花魂。所以她跳出了六道輪迴,成了一隻有靈識有形體的精魅。說她是妖,都算是抬舉了她。這樣脆弱不堪,只能算是魅。

    敖寸心想著這些,不由問道:「她跟你說了什麼?」

    「她說多情總被無情惱,她說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她說她對不起很多人……」虞美人捂著腦袋邊想邊說。

    楊戩和敖寸心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異樣的東西。

    敖寸心元神附體之後,微微側了首,對身後的成璧說了一句:「你騙我。」

    從成璧站立的角度,只看到龍女紅唇開合,說出了那三個字。

    「嫁進王府的不是妹妹,而是姐姐。」敖寸心的聲音再次出現在他耳畔,而這次他卻看不到她的唇齒在動。

    「我從未說過嫁進王府的是妹妹。」成璧坦然道。

    敖寸心細細一回想,當初成璧原話是「後來那位小公子長成了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在街上遇到了帶著那枚玉珮的少女,想起了兒時那樁往事,便納了那女子做自己的側夫人。」

    他從來沒說過嫁進王府的是妹妹,只是因為之前他說妹妹同那在廟會上認識的小公子互相交換了玉珮,她便順理成章地以為長大之後佩戴著玉珮遇到趙頊的是妹妹,卻從來沒有想過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你說的對,是我自己想叉了。」敖寸心喝了一口茶,看著穩坐高位的趙頊一眼,輕歎道。

    敖寸心見趙頊雖然與左右言笑晏晏,卻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彷彿那美麗的舞姬一離場,便帶走了所有的春光。

    ——————————————————————————————————————————

    那舞姬被王府的管家留在了王府西園。

    她環顧四周,琉璃燈把這一處妝點得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趙頊推門而入,便見著她在看著牆上的一幅畫。那是軒外桃花,紛揚了一地。有垂髫幼童,托著腮看著這窗外風景。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他讀出了那畫上的題詩,舞姬聞言,霍然轉身。

    那一瞬他分明看到了她的眼中有淚光跳躍,卻也只有一瞬,便把眼中過往悉數眨去。

    「見過殿下。」她福了福身。

    「平身。」趙頊說著走到了主位,坐了下來。

    「水玉姑娘,這西園你覺得如何?」

    「王府之地,自然是好的。」

    「那我讓你從此之後住在這裡可好?」趙頊輕輕問道。

    「我聽聞這裡之前住了殿下已故的一位側夫人。我如今再次住在這裡,怕是有不妥。」

    「由你代替她照顧我,你不高興嗎?」

    舞姬抬起頭來直直看著趙頊,忽然道:「你怎麼不去死。」

    說著拔下頭上金釵,向趙頊心頭刺去。

    卻被趙頊一把捏住手腕,那金釵尖銳之處卻已戳破布料,抵上了他的胸膛。

    「阿璃,你這次來找我,難道就是想來殺了我嗎?」

    「趙頊,你虛情假意害了我姐姐的命,我拿你來償命,這是天經地義!」

    「阿璃,你恐怕不知道,阿琉之所以會死,全是因為你。」

    「你胡說!我姐姐是被你害死的!你不但害了我姐姐,還害了我們一家!」

    「我只想問你,當年那塊玉珮,我明明送給了你,卻怎的到了阿琉手上。也因此我把阿琉錯認成了你……」

    「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我姐姐她都已經死了,你卻還要把她死的罪過推到我的頭上來,罪魁禍首卻故作情深。趙頊,但凡你還對她有一絲夫妻情誼,你就該去她墳前叩首謝罪。」

    「你以為我沒有去過?阿琉死了,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她是用跟你手上這支一模一樣的金釵自斷咽喉而死。」

    那水玉姑娘似乎想到了家姐慘死之狀,忽然握不住手上金釵,只覺得全身冰冷,天地之間一片漆黑。那一盞盞琉璃燈,卻彷彿是通往往生之路。

    「我不信!我姐姐她雖然溫柔,但性情堅韌,絕不會輕生!」她這幾個字,是從喉腔深處喊出來,彷彿困獸於陷阱中嗚咽。

    「她是被你這座王府後院生生耗死的。你既然娶了她,為什麼不好好照顧她!」

    「你難道不知我為何娶她嗎?當初與我相識的明明是你,何以玉珮會在她身上?我讓媒婆拿著你送我的玉珮來下聘時,你們為何不來說清楚?甚至我娶她過門的時候,你為何不出來說出真相?」

    「你明明可以阻止這一切的,可是你沒有。」趙頊看著她,定定說道:「是你害死了阿琉。」

    「天皇貴胄差人來提親,我們平頭百姓誰敢推阻?媒婆只說有一位貴人在街上驚鴻一瞥了貴府的小姐,驚為天人,欲聘為如夫人。但我看那拿來提親的信物,分明是幼時我爹吩咐玉匠打的玉珮,上頭還有我的名字『璃』,可是媒婆分明又說是在街上遇到驚為天人才來下聘的。我怎知你到底是為何而來下聘?姐姐又說她確實很喜歡你,她願意嫁過去,即使花轎是從側門而入。既然如此,爹娘都只能同意讓姐姐嫁進你的府邸。」

    她伸出纖纖手指指著整個西園的傢俱器皿道:「你這王府確實佈置精緻,跟金絲鳥籠似的,可是卻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如今想來,卻是我害死了姐姐。桃代李僵,桃樹代替李樹而死,姐姐她,是代替我死的。否則,死的就是我。」水玉姑娘喃喃說道。

    她的身體似乎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人不由跌坐於地,眼神淒惶。

    趙頊聽聞她說「桃代李僵,桃樹代替李樹而死,姐姐她,是代替我死的。否則,死的就是我。」,只覺得這樣的指責讓自己整個心都凍住了。倘若當初嫁過來的是阿璃,也會是這樣的結局嗎?

    「不會的,如果當初……」

    「趙頊,你可知今日我在堂上一舞,阿琉就在一旁看著。她笑容依舊,眼神明澈,她看著我為你跳舞,她……」

    「你看到了她?這兩年我夜夜希望她來我夢裡,可是她卻一次也沒有來過。」穎王立刻站起來,驚問道。

    敖寸心對楊戩道:「她果然能看到那小花魅。」之前舞姬退場前,有意無意看了那虞美人一眼,敖寸心便留心上了。如今見她這樣說,便肯定當時她是能夠看到她的。

    楊戩聞言便一甩衣袖,一道光閃過,那花妖便婷婷立在了那裡。

    「她如今就站在你背後。」水玉對穎王說道。

    「阿琉!阿琉你出來!我知道你在!」虞美人靜靜站在他的面前,眼神懵懂,一無所知。

    「姐姐,我是阿璃,我跟我說一句話吧!」水玉膝步而行,想要握住她的手。但那纖細的手指穿體而過,只撈到一把空氣。

    「你是阿璃?」那虞美人歪頭開了口問道。

    「你不認得我了?」

    「我聽阿琉說起過你……」虞美人開心地開了口道。

    「你……那你是誰?」

    「我?」她點著自己的鼻子反問道,然後又似乎有些羞赧,看了看一旁的楊戩和敖寸心。道:「我是王府的虞美人花妖,你可以叫我小虞。」

    「你怎的同我和我姐姐長得如此相似?」

    趙頊怔怔看著水玉一個人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整個人都已經驚呆了。

    「上仙說,阿琉的精氣血進入了我的花魂,所以我化形就成了阿琉的樣子。」

    「原來如此……」她看著面前那同自己一模一樣的容顏,恍惚間似乎見到了當初還未出閣的姐姐。

    「我姐姐對你說了什麼?」

    「她說她對不起阿璃,搶了本該屬於她的姻緣。所以才會有這樣的下場。她說這是阿琉欠阿璃的,所以她決定以命償還。她說來生再見,到時再同阿璃做姐妹。只是不知阿璃肯不肯。」

    虞美人兢兢業業複述著故人的話,水玉只覺得心中一陣錐心之痛。

    雙生並蒂之花,血脈相連。如今她已香消玉殞,只留下眼前這因為她的一口鮮血而滋養出的花妖,她似乎能感受到花妖記憶裡的那些事那些話,只覺得前塵往事不過如此。是她欠了姐姐,是她代替她而死去。她想到這些,喉頭一腥,一口鮮血噴薄而出。

    她的血噴在了花妖身上,那血不知為何,居然就這樣滲透進了她體內。在趙頊眼中,只看到空中的血污漸漸消失不見。

    「她還說什麼?」水玉抹了抹嘴角血跡,問道。

    「她說要把這份姻緣還給你,讓你不要報仇。如果可以的話,同公子再續前緣也未不可。」

    「她……她好狠的心!她居然還想著我同趙頊成親?難道她以為我會踏著她的鮮血進入這宅邸?」水玉冷笑道。

    趙頊聞言,只覺得心頭一痛。

    往事浮光掠影自眼前打馬而過,相似的面容,讓初見的他分不清誰是誰。洞房花燭時他心頭滿心歡喜,在進入的一剎那叫著她的名字「阿璃,阿璃。」

    第二日去宮裡見父皇母后,也是同他們這麼說:「這是阿璃。」

    他喚「阿璃」這個名字喚了一年有餘,每當他喚這個名字,她總是端靜的微笑,卻不解釋。

    後來得知她是假的阿璃,心頭只有被欺騙的憤怒,少時意氣總覺得別人虧負自己良多,便有半年不曾去過她那裡。後來聞聽母后召見她進宮幾次,卻都是說些女馴婦德之類的話,並未發現她是假的阿璃。

    阿琉乃是代嫁,皇家玉牒上記著的是虞氏心璃這個名字,一旦被父皇母后知道她不是真正的阿璃,只怕便是欺君之罪,後果不堪設想。他便也將錯就錯,漸漸又去了她那裡,叫她阿璃。

    她卻漸漸不再言語,也少有微笑,後來又生了病,終於死在了前年春天。自她死後,府中虞美人開得便格外妖異。

    他如今想著這些,只覺得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得他以為,那是上輩子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已完,如果沒有錯別字的話不會再修。

    ——————————————————————————————————————————————

    改錯字。

第三十二章

    「他們怎麼了?」花妖輕輕問敖寸心。

    「他們在傷心。」

    「什麼是傷心?」她好奇地問道。

    敖寸心看著她,一笑,道:「我忘了你沒有心,是體會不到傷心的感覺的。」她這話並不是責備,也不是諷刺,只是平鋪直敘的陳訴。

    小花妖聽了,也不過是懵懵懂懂點了頭:「原來這就是傷心。」

    她說:「看來當初,阿琉也很傷心吶。」

    「趙頊,我對你別無所求,只願你把阿琉的屍骨還給我。」水玉抹了淚,嗓子沙啞地說道。

    「阿琉她既然嫁給了我,屍身斷無回娘家的道理。我一日未休棄她,她一日便是我的夫人。」穎王對這件事卻是寸步不讓。

    「她既已過世,你這樣霸著她還有何意義?」

    「她是我的妻子,這便是最大的意義。」趙頊白著臉說道。

    「她在世時,你可有把她當做你的妻子?」水玉冷笑道。

    「我在心裡把她當做我的妻子,明面上該給的一樣也不落下。宮裡賞了東西也是先往她這邊送。她生了病我徹夜守在床頭,可是……」

    「沒有可是。你看看你那些送的禮物上刻的都是什麼字?」水玉纖纖玉指指著那副畫,道:「那裡寫的是我的名字!是虞心璃不是虞心琉!你道她願意在這樣的名分下,在底下奴才一聲聲的璃主子中光鮮地當著你的側夫人?」

    「趙頊,你的愛會毀了她,失去你的愛更會讓她死。天潢貴胄龍子鳳孫不適合找民間女子做妻子。這條路太難走。我姐姐是替我去死的,倘若是我嫁進這樣的府邸,必定也是這樣的收鞘。」

    「這妹妹倒是看得通透。」敖寸心在一旁說道。看到小花妖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她便繼續往下說道:「天潢貴胄英雄帝王的真愛非一般女子所能承受,更何況是民間女子。如她所說,這條路太難走。她的夫君注定是人上之人,有太多的不得已,有太多東西排在她的面前。而她的心如果只裝得下這麼一個人,久而久之,便會畫地為牢,困守孤城,最後只把自己生生耗死是這宅邸之中。」敖寸心似乎是說的是經驗之談,條分縷析,字字分明。

    楊戩聽她說這些,不由想起當初楊府之中敖寸心守著偌大府邸一個人過日子的淒涼。那時他總是有理由外出不回家,久而久之便真的聚少離多,直至最後這段關係分崩離析。

    「幸好,她比她姐姐幸運,她並未愛上這個人。」敖寸心說完,看了楊戩一眼,道:「真君同穎王相交甚篤,也該知道這並非是一個會完全沉湎於兒女私情之人。」

    「穎王有革新之志,確實不是會沉湎於兒女私情的人。」楊戩說完,便心頭一沉。敖寸心的話,一字一句都落在他的心上,似乎她口中的穎王已經變成了他。

    「阿璃,你今日進得我這王府大門,可是有貴人相助?」趙頊忽然這麼一問,水玉心頭一驚。

    「王府諸人見了你這樣的容貌,怎會不驚?卻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就這樣放你入府獻舞。你同阿琉這樣像,像是特地送到我面前的一樣。」趙頊說著,便喃喃道:「對,這一切都像是特意為我而設的美人計。」

    「上蒼憐我虞家落得如此下場,故給我一個機會復仇。」水玉錚然道。

    「所以你改名水玉。因琉璃易碎,而水玉卻能保全?」趙頊反問道,然而不待對方回答,便又繼續往下說:「阿璃,我欠你們虞家的你今日宴上毒酒和剛才以金釵相刺,我權當已還你兩條性命,我也不便追究你的罪責,也不欲牽扯出你身後之人。至於阿琉,只怕我此生都還不清了,那便讓我繼續欠著她罷。她如要報仇,便讓她親自來報,我等著她。」

    「趙頊,世上哪裡有這樣便宜的事?我今日敢來這裡,便沒想著要活著回去。」她說著,再要動作,卻見那虞美人一陣風似的飄到了自己面前。

    「你不要死。阿琉知道你不想活著,她會很傷心的。」她說道。

    「她替我死去,我怎能獨活?我們從小焦孟不離,我沒有保護好她,我如何有什麼臉面活在這個世上?」

    「可是,我知道她一定不希望你這樣做。」虞美人純澈的眼睛看著她,道:「阿琉說她的妹妹阿璃從小聰明勇敢,她一直羨慕她。」

    「姐姐!!」水玉聞得此言,摀住臉嚎啕大哭。

    你比我勇敢得多,姐姐,於愛情而言,你未必看不到今日的結局,可是你仍然毅然決然地走上了這條路。那天晚上我在門外偷聽你跪著對爹娘說:「讓我去吧,阿璃志不在此。」

    你說你這一生只會愛上這麼一個人,你說你要試一試。

    從小你性情溫柔,別人便當你懦弱無主見,而我作為你的妹妹,卻知你決定了的事無人能夠阻止。你成全了你的愛情,你也成全了我的自由。

    說到底,這一生還是我辜負你良多。

    「阿琉她,當真不要我報仇?」良久,水玉啞著嗓子問道。

    「是。她只希望你自由快樂的生活。如你能同公子再續前緣,她也樂見其成。」

    「原來在她口中,你永遠便是街頭相遇的那位公子,而不是當今天子的皇長子。」水玉慘然而笑。

    「妹妹總歸要聽姐姐的話。我不報仇便是。」水玉說著,丟下了手上的金釵。

    「至於穎王殿下的饒恕,我想我也不需要,我本就無罪,不需要你特赦恕罪。」說著,她便走出了這王府西園。

    「吩咐下去,不要攔著這位水玉姑娘,也看住她千萬別讓她輕生。」穎王對窗外的影衛說道。

    琉璃燈忽而一暗,那是王府高手離去時帶來的風。

    「當真是一段孽緣。」敖寸心長歎道。

    「阿璃,你還在嗎?就像我說的,我隨時等著你來找我報仇。」說完,穎王挺直了脊背,走出了西園。

    「龍女姐姐,我的身體?」虞美人看著自己漸有實體,可觸碰那些傢俱物什,不由驚道。

    「應該是你的靈體剛才受了水玉姑娘一口熱血,同當年王府側夫人的那血一樣,她的血再次滋養了你的花魂。琉璃姐妹本就是同胎而生,氣血相近,這才有了你如今的造化。」

    「那都是傷心之下吐出的血,帶了人強烈的七情六慾,讓你先天不足的花魂得以補全。從此,你便不必再拘於這王府西園。」楊戩補充道。

    「真的嗎?」小花妖開心地轉了一個圈,驚喜地問道。

    「嗯,你再尋一處風水寶地勤加修煉,不出三百年歷劫成功便可成為花仙。」楊戩繼續指點道。

    「可我看她受虞家兩姐妹的一口熱血,此生都只怕要沾染紅塵了。」敖寸心蹙眉道。

    「紅塵沒什麼不好啊!」小花妖喜悅道。

    「對啊。紅塵沒什麼不好。」敖寸心笑著點頭。

    紅塵俗世,七情六慾,那些容易滋生情滋生怨的情緒,那些可愛可恨的人,比起天庭高高在上的諸神,都要有趣的多。年輕的小花妖這樣的心性,卻也不一定能適應天庭的寂寞生涯。

    「只是我對這人間世道不是很瞭解,龍女姐姐,我能先跟著你長見識嗎?」虞美人花妖怯怯問道。

    敖寸心一個呆愣,方道:「好啊,如果你願意的話。只是我這個人有些無趣,你介時如要離開,同我說一聲就可以了。」

    「謝謝龍女姐姐!」小花妖一個雀躍,裙擺旋轉,如同盛放的花。

    「也多謝上仙指點。」虞美人又立刻安靜下來,向著楊戩鄭重拜了一拜。

    「是你機緣至此,才有這樣的造化。」楊戩看著她活潑快樂的樣子,想起哮天犬,也是大人的身體孩童的心智,臉上神情不由柔和下來。

    「只是小虞真身卻在王府之內,到底諸多不便。」敖寸心看著虞美人,有些擔憂道。

    「無妨。」楊戩說著,揮手一道金光罩在虞美人身上,她的身體吸收了那光芒,渾身散發出柔和的光澤。

    「這樣,便是真身毀去,於你靈體也並無大礙。」

    「多謝上仙相助之恩。」小花妖雖然懵懂不知世事,卻也知道剛才楊戩是給了自己大大的恩惠,便馬上跪下以頭磕地,恭謹道。

    「以後小虞願追隨龍女姐姐和上仙左右,侍奉你們終生。」

    「你大可不必……」敖寸心卻知為時已晚。妖精的諾言帶有盟誓的作用,一旦許下,不可更改,至死方休。

    「此事已了,我也該同穎王殿下道個別。」楊戩道。

    敖寸心蹙眉道:「只是挑這個時候,卻不大好罷?」

    楊戩看了看屋內掛著的琉璃燈,道:「那便明日白天再向他辭行。」他如今在人間行走,用的是大哥楊蛟之名,與人相交雖然也並未完全坦誠相待,但起碼也該有始有終。

    後來在雲頭上,敖寸心回首望向那王府西園,那裡燈火通明,琉璃燈璀璨奪目,彷彿是為了無處可歸的幽魂,於黃泉路上點一行明燈。

    「當初阿琉每晚都在院外掛上琉璃燈。」小虞說道。

    大約那位側夫人對趙頊真是情根深種,所以曾一次次地盼望他在知道真相之後接受自己,他曾經半年不曾踏足她那裡,而後來他回來了,沒想到等來的還是那一句句「阿璃」。她以為自己成為了妹妹的代替品,卻不知她早已成為了趙頊心上的人。只是這個男人實非良配。他不僅僅是她在街頭偶遇的公子,更是這趙氏王朝的未來主人。他的家國天下祖宗禮法都排在她前面,他無法去跟他的父皇母后宗族皇親說明真相,請求一紙赦令,便也只能將錯就錯,以妹妹的名義讓姐姐繼續成為自己的側夫人。

    只可惜,如今便是夜深千丈燈,故園也已無此聲。

    那如琉璃般剔透的心意,便也只能隨著她的死亡而成為花妖虞美人口中的寥寥數語。只是那女子也是癡情人,心傷病亡,大約是這人間留不住這樣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完,如無錯字應該不會再修改。我偏愛癡情而勇敢的人,對了,有些人把這稱之為賤,我卻覺得每個人的標準不一樣,所以不喜歡看的可以早點離開。其實每個小故事都有主題,影射楊戩和敖寸心婚姻的某一部分。

第三十三章

    楊戩去告別之時,穎王正在書房內作畫。

    「殿下……」楊戩剛開口,便被穎王叫住。

    「楊兄快來看看本王新近得到的一幅畫。」

    楊戩便順著他的指點望過去,那畫等人身高,畫上緋衣的女子正低頭笑著,溫柔動人的樣子。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敖寸心。大約作畫之人對畫中人特別熟悉,那筆觸所及無端便蔓延出溫柔繾綣之意來。有幾處水墨已經化開,卻又因此渲染出一段朦朧美好的意蘊。

    最妙的是那作畫的載體,並非尋常宣紙,亦非錦帛,卻是那海中鮫綃。輕薄卻堅韌,難怪千年不朽。這畫的年份,看起來卻應當有些年份了。以楊戩目力來看,起碼千年以上。

    「這是……」楊戩問道。

    「我正在臨摹這畫,楊兄是不是也覺得這畫中人實在是熟悉非常。」趙頊拿筆指了指那畫道。

    「確實像。」楊戩點頭,這畫等人身高,把敖寸心畫得栩栩如生,彷彿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低頭含笑,眼角眉梢卻俱是生動活潑。

    楊戩不由得想起曾經自己在敖寸心的「逼迫」之下,作下此畫。那時兩人雖偶有吵鬧,但到底少年夫妻,即使彼此心高氣傲,也最終能以這樣或者那樣的理由重歸於好。那次吵架之後又和好,敖寸心便讓自己作畫「賠罪」。

    那正是海棠春睡之日,敖寸心一雙美目顧盼著實嬌俏可人,他一時便柔軟了心,提筆在那鮫綃之上畫下她那一瞬的風華。

    後來兩人決裂,這鮫綃他以為已被她毀去,哪裡想到會在這裡重新見到。

    「我卻沒有這樣的筆力,畫出來的寸心姑娘,同這畫上卻是判若兩人。」趙頊把正在畫的敖寸心揉作一團,擲於腳下。

    「只是這畫像材質卻實在是稀奇,我竟未在人世間見過這樣的,似紗似絹,卻又比紗絹更加輕薄,觸手冰涼。楊兄見多識廣,可知這是何物?」

    「這是南海鮫綃。」楊戩把手伸向那畫,觸上那時的敖寸心。如穎王所言,確實觸手冰涼。他隔著時間和世事,同畫中的寸心對望。

    可惜,那畫裡的寸心滿眼甜蜜嬌俏,如何體會得到他如今的複雜心思。

    「這寸心姑娘不知何許人?居然能有人替她在傳說中的鮫綃之上作出如此之畫。」穎王疑惑地說著。

    楊戩似乎已有些不耐,直接朝穎王抱拳道:「殿下,楊某此次前來,是來辭行來了。」

    「楊兄為何如此突然,是否府中下人怠慢?」

    「與他人無關,是我自己想要雲遊天下。還請殿下成全。」

    「連你都要離開……」趙頊不由得苦笑道。

    「殿下人中龍鳳,周圍有的是有德有才的人,楊某不過一介布衣,見識有限。且楊某志不在官場,只願當一閒雲野鶴,於天地一隅有一處棲身之所便可。」

    「看來楊兄心意已決非走不可。」

    「正是,還請殿下成全!」

    「這哪裡是我成全不成全的事,以楊兄的本事,大約我要攔也是攔不住的。」趙頊苦笑,眼神落在了敖寸心的畫像上,復又道:「我最近遇見的人,都神秘非常。比如楊兄你,比如這寸心姑娘。」

    「殿下久在朝中,見到我們這樣的江湖中人,大約便會覺得神秘。」

    「不,你們不一樣。你們是我無法掌握的人。」趙頊頓了頓,指著古畫繼續說道:「這卷古畫材質特殊,而上面所畫的寸心姑娘卻鮮活得彷彿就在眼前。只是這臉上神情,怕是非親近之人難以窺見。」

    楊戩目光自那畫上匆匆一掠,便移開。他似乎不忍逼視當年這樣鮮活的寸心,趙頊能一眼看出這是敖寸心,便是敖寸心那面容千年不變,只是這眉目之間的神情,卻早已非往昔。

    「楊兄可知這畫我是自何處得來?」趙頊問道。

    「不知。」楊戩一格一格扣著手上折扇,不動聲色道。

    「這畫來自宮裡。」趙頊說道:「這乃是前朝宮廷裡的東西。」

    李後主一生詩意風流熱愛詩詞歌賦,宮廷之中收有古卷古畫卻也並不奇怪。

    「春花秋月何時了。」趙頊說了個開頭,便住了嘴。「當年填這闕《虞美人》的人早已不在,但他收藏的東西卻如今到了我手上。」

    「只是這寸心姑娘卻恐非凡人,這古畫不知歷經多少朝代,而她卻百年千年容顏不換。」

    「殿下的意思是,寸心姑娘是鬼魅?」

    「我不知道。」趙頊的目光落在那畫上。

    楊戩要說些什麼,但趙頊做了個手勢打斷了他:「我原來也是不信這些的,只是昨天……昨天……昨天我過世的妻子又來到了我的身邊,只是我看不到她,但別人卻能看到她。」

    「她大約是不想見我……可是我卻不能拋下我的父皇母后我該承擔的責任去見她。」趙頊說道。

    「楊兄,你當知我們男兒,有比兒女私情更加重要的事要去做。有比生命更加重的責任需要扛。」

    楊戩無言以對。他生命中最大的放肆,便是那句「反下天去,豎旗為妖。」卻也終究只是妄言。

    「楊兄,我有拋不開的責任,便只能對不起她了。」趙頊今日話似乎有些多,他看著敖寸心的畫像繼續道:「昨天發生了很多事,很多我從前沒有想過的事。」

    「我宋室先祖有燭影斧聲千古疑案,我卻不想再看到這樣的事,也不願走這樣的路。」

    趙頊這話,楊戩卻聽得明白。兄弟鬩牆他所不願見,那他便是懷疑昨天那水玉姑娘的出現與自己胞弟趙顥有關。

    「楊兄,孤本想留你在身邊輔佐孤。依兄之見識如入官場必定前途無量。可惜楊兄卻志不在此。既然這樣,孤也只能好自成全,方不負我們一番相交。」趙頊稱孤道寡,楊戩便知了他的心意,不由一笑。

    「只是孤這王府之內,永遠為楊兄留有一席之地。」趙頊允諾道。

    「多謝殿下賞識。」楊戩墨扇輕搖笑道。

    「楊兄你是鯤鵬,孤這小小王府拘不住你。只是高山流水,總有相見之期。」

    「是,山水相逢總有期。殿下,楊某就此別過。」楊戩抱拳,洒然而去。臨走前他瞥了一眼那鮫綃上的話,便大步離去。

    楊戩知道趙頊和自己是一類人,有自己的抱負和理想,所以只能辜負那些對自己有著深情厚誼的人。因王道孤遠,只適合獨自前行。

    ——————————————————————————————————————————

    趙頊盯著那畫,卻見那畫中人似乎眨了一下眼睛。

    鮫綃忽然無風而動,若水紋般四散開來。那畫中人似乎踏波其上,自畫中緩緩走來。

    「你……」

    「殿下難道不認識寸心了?」敖寸心反問道。

    「寸心姑娘果非人間女子。」趙頊也並不驚訝,朗然接道。

    「我乃龍族。」敖寸心笑著說,見趙頊還是盯著自己看,便又道:「難道殿下不信?」

    「如今我也沒什麼不敢信的。只是你既是龍族,卻為何接近我?」

    「殿下出自皇族,自然該知道龍族與皇族之間的關係。只是我此次來,卻是來求殿下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我希望他日殿下榮登大寶之後,能親自齋戒做一場法事。向上天祈福。」

    「所求為何?」

    「祈禱我姑父涇河龍王能有再生之機。」

    「傳聞涇河龍王死於前朝諫臣魏征的夢中,原來他竟是你姑父。」

    「寸心姑娘,每個人都有遺憾的事,我也有所求。我希望你能幫我找到我夫人的魂魄,把她帶到我面前。」趙頊開口道。

    「殿下大概不知地府的情況,凡間的人一旦死去,便由黑白無常帶回陰間,由判官批生前功過,再由閻王殿下安排往生之事。依先夫人死去的時間來看,如今只怕已經重入輪迴。」

    「可我昨天還知道她來過。」趙頊著急道。

    「那不是她。」敖寸心冷靜道。

    「怎麼可能?!阿璃怎會錯認阿琉?!」

    「我並未欺瞞,確實如此。」敖寸心靜靜說道。她看著趙頊的眼中帶了悲憫,這一刻,他的宏圖抱負,他的革新之志,都已經退為他生命中渺小的一點。

    人間帝王又如何?到底有他們也無法彌補的遺憾,有他們也無法反抗的命運。凡人都有七情六慾,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樁樁件件都能讓人體味人間情苦。只要在這紅塵中,沒有誰能躲避那樣的遺憾。

    這一刻,他也只是個痛失所愛的凡人。而敖寸心卻只是這樣靜靜看著他。

    趙頊便知,此生,他是徹徹底底永永遠遠見不到阿琉了。他原以為她不來見他,還是記恨他,他甚至還期待著她來找他報仇。直到此時,方知此生緣盡。孟婆湯喝下,前事俱忘。那個提著琉璃燈等自己的溫柔女子,上窮碧落下黃泉,再也尋不見了。

    生命是一場艱苦的跋涉,方才走了一半,便知生命中很重要的東西已經失去。接下來的路卻還要繼續前行,只是前路孤獨,再無明燈點綴,再無紅袖添香。

    這一生,大約也只能這樣了。趙頊自嘲。

    敖寸心卻見他的眼神一瞬間老去。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基本完,不知道會不會修改。再說吧。

第三十四章 (第一更)

    趙頊見到了敖寸心的眼神,悲憫、慈柔,同那畫裡的眼神實在是相去甚遠。

    「寸心姑娘見慣世事,是不是覺得孤很可笑。」

    「殿下,這並沒有什麼可笑的。」敖寸心真心實意地說。

    相愛這件事,沒有什麼可笑的。天人永隔這件事,也沒有什麼可笑的。至於錯過至於多情毀深情,更沒什麼可笑的。

    趙頊定定看了她,道:「多謝寸心姑娘。」

    「殿下不必謝我。是我有求於穎王殿下。」

    「你說孤榮登大寶……寸心姑娘何以如此肯定孤能榮登大寶?」

    「難道殿下不願當那萬萬人之上?」敖寸心反問。

    趙頊自失一笑道:「是孤失言了。」

    「那麼,殿下可願幫助寸心?」

    「寸心姑娘,據我所知涇河龍王還是死於天命,雖是魏征斬其於夢中,卻也是天命使然。我如若向天祈福希望涇河龍王復生,等於是在質問反抗天命。這……只怕會招來天罰……」

    人間帝王哪怕尊貴無雙,自命天子,卻也只是希望得到上天對於其君權的承認,君權神授,天命所歸。讓天子反抗天命,除了昏君,大抵是沒人敢於如此不敬的。

    「那麼,我確實是為了天命而來。」敖寸心身上光華燦然,顯出龍族原身,她道:「你是今上嫡長子,將順應天命繼承大統。也將順應天命向上蒼祈福。」

    趙頊看著龍身的敖寸心,看著她緋色華麗的鱗片,忽然覺得眼前這龍與傳說中的金龍相比,也太沒氣勢了些。

    「寸心姑娘,話雖如此,我卻還是不能完全信你。當初紂王對女媧娘娘不敬,使得成湯六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天命,是懸於帝王心中的一把利劍,每一個君王都唯恐自己行差踏錯斷送祖宗基業,背負罵名無顏見地下先人。

    「別的君王或許可以用這番說辭來打發我,你卻不行。一個想著革新舊律想著變法的未來帝王,必定是有著卓越的膽識。天命之說,一半在天,一半在人。我既然來到你面前說出這番話,卻還未被天誅地滅,你便應當知曉天命這一次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趙頊霍然抬起頭同龍身的敖寸心對視,敖寸心龍身的眼中帶著洞徹一切的瞭然,甚至連他這抬頭一眼也預算到了。

    「就如此時,平常的帝王是不會與我雙目對視的。」敖寸心說著,似乎每一個字都落在了他的心上。

    龍族一直是存在於傳說中的神獸,能呼風喚雨,掌握社稷命脈。凡人對其又崇又敬。而趙頊卻一點也不怕她,誠然有她先前與之相交的情誼在,但他的眼中卻連敬意也很少有。

    他們是在平等地對視。

    「好,我答應你。」趙頊朗然道。

    敖寸心點了點頭,道:「多謝殿下成全。」

    「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如果我連這件事都做不好,不當這皇帝也罷。」

    「不,你是天命所歸的天子。」敖寸心說著,便自窗口飛了出去。那晚,王府很多人見到一條緋色的龍盤旋在穎王殿下的書房上空,那一片夜空映得紅光漫天。

    所有人都跪下了,朝著天上的神龍跪拜。

    趙頊走出了書房,便見到了那樣的景象。

    他知道那些人不是在跪拜他,但那一刻卻生出了君臨天下的豪情。

    原來她說他乃天命所歸,卻原來是這樣的歸法。真龍天子得上蒼護佑,可不就是天命所歸嘛。

    翌日,朝堂之上司天監啟奏說昨日酉時三刻穎王府邸天降異象,有神龍顯世,紅光罩天。此乃祥瑞。又說陛下在位國泰民安海晏清平,乃是大宋之福。囉囉嗦嗦一堆,把話鋪墊得差不多了,便說出陛下雖春秋鼎盛,卻也該為大宋立下太子了。

    說著,就跪下了,接著,一大批老臣跪下。

    說是立太子,但趙頊又是嫡又是長,又很成器的樣子,很有賢王風範,事上至孝對下謙和,簡直是皇太子的不二人選,雖說祖宗禮法裡本朝對於立太子無立長立嫡的要求,但穎王、也是一代賢王,立長立嫡立賢他都是順位排第一的。只是,可惜了顥兒,顥兒也是好孩子,天資穎異,尤嗜學。他也是正宮皇后所出,比之頊兒,大約只差在他不是長子。

    皇帝一直未立儲君,便是有意在趙頊和趙顥之間挑選,如今穎王府出了祥瑞,看來大約真是天命所歸。帝王的目光落在群臣之上,心中有了決斷。

    眾臣便見皇帝陛下沉吟片刻頒下詔書,曰皇長子趙頊,為宗室首嗣,天意所屬,茲恪遵初詔,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

    殿上文武百官皆山呼萬歲。

    至此,儲君之位便塵埃落定。

    阿璃,我如今已是太子,將來便是大宋國主。你無論投生在哪一處,我總是要給你一個盛世天下的。

    ——————————————————————————————————————————

    鼉潔告訴敖寸心,九葉靈芝草發了芽。

    彼時她正站在樓台之上,看著白日煙花,身邊是天庭的司法天神。皇帝立下太子,大赦天下,民間也以煙花相慶。

    敖寸心一驚,霍然轉身,腳卻踩踏一空,幸好楊戩在一旁扶著,方才免於墜下高台的淒慘下場。

    他扶住她的腰肢,兩人之間隔著涼薄的夏衣,那輕薄的鮫綃卻並未減少肌膚相親之感,身後是白日的煙花。這白日的曖昧如同那煙花一樣,荒誕的,卻也光明正大地存在著。

    楊戩看著她,看著那煙花的光華印入她的眼中。然而她的眼中是那樣平靜,平靜的不像敖寸心。

    鼉潔咳嗽了一聲,敖寸心忙站直了身體退開了一步。而後轉過身問鼉潔道:「你說什麼?!」

    「我說那種子發芽了。」鼉潔道。

    「真的!」她的眼睛一瞬間便亮了起來。說著便快步走到鼉潔面前拉著他的手道:「走,去看看!」

    披帛挽在她的臂上,敖寸心走的快,那輕薄的鮫綃便擦過楊戩的手。

    冰涼的似有如無的溫柔。

    敖寸心走了幾步,似乎方才想起楊戩,側了側頭道:「真君還請自便。」

    身後楊戩的聲音沉潛一如往昔:「楊戩知道,三公主慢走。」

    然後他便見敖寸心拉著鼉潔的手下了高樓,遠遠離去。大約敖寸心真是高興壞了,明明可以用飛的,不過瞬息之事,她卻要這樣拉著鼉潔的手一步步奔去。

    畢竟還是那個心急便顧不得其他的西海三公主。

    當年他助姜師叔伐紂歸來,敖寸心也是這樣拉著她的手,急急帶他穿行在偌大的楊府。她紅色的紗衣長長拖曳在地,疾步之間便如翻捲的紅塵。

    「敖寸心,你在打什麼壞主意?」鼉潔問著身邊並肩而行的敖寸心。

    「我能打什麼壞主意?」敖寸心目不斜視,輕飄飄地反問。

    「那你剛才……」

    「剛才是意外。」敖寸心答的飛快。

    鼉潔不再同她抬槓,眼中神色卻顯示他是半分不信她的話。

    兩人到了養著九葉靈芝草的花房。

    這裡養著很多植物,有海中生物也有凡間尋常花木。

    敖寸心說,要隱藏一粒沙,最好的辦法便是把那沙置於整片沙漠。所以九葉靈芝草身邊,便有諸多草木相伴。

    確實如鼉潔所說,那只是出了個芽,但敖寸心真心覺得自己諸般籌謀總算沒有白費。

    「待它長得大些,我們便去華山把你父王的魂魄接出來。」

    「怕只怕九葉靈芝草長成,會招來其他覬覦寶貝的妖怪。」

    「所以,鼉潔。從今日起我們要勤加修煉了。待九葉靈芝草長成,我們把息壤還給月宮,助姑父復生是我們自己的事,總不能一直這麼欠著嫦娥。」

    「我看月宮仙子膽子大得很,聽說當初楊戩和三聖母還是天庭逃犯時便敢一直暗中幫助他們,也難怪楊戩喜歡她。」

    「嫦娥確實心地善良,不比我做一切事都是為了私情。」敖寸心點頭道。

    「可最後受罰的卻總是你。她卻依然是高高在上高貴優雅受三界傾慕的月宮仙子。敖寸心,你是不是不服?」

    「沒什麼服不服的。她未歷劫而升仙,塵緣自然多一些。我雖歷了情劫,卻也未成功破劫,因此如今也只是個地仙。但這樣在紅塵中也沒什麼不好。說不定,她也在羨慕我呢。」

    敖寸心還記得那廣寒宮是如何冷清淒寒,如讓她住在那裡千年萬年,她是寧願去死的。

    「你歷情劫未成功,是因你未堪破執念。就是被楊戩休棄,也願意上天庭為他頂罪。偏執太深易成魔。」

    「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麼。」敖寸心轉頭看了他一眼,繼續道:「如今,還只差去找一個大善之人。十世修行的好人,當初金蟬子的轉世便是,如今去找這樣的人,卻是難得。」

    「那只能入地府借判官手上的卷宗一閱了。」鼉潔漫不經心道。

    「這些卷宗地府會抄錄一份給天庭,楊戩是司法天神,所有卷宗最後都由他過目。其實也不必這麼麻煩,不如直接找他幫忙。」敖寸心道。

    「怪不得你說我們日後要仰仗他的地方還有很多,讓我不要得罪他,原來如此。」

    「你知道就好。」敖寸心笑道。

    「可我看剛才你拉著我遠遠把他甩在後頭,我總覺得我已大大得罪他了。」鼉潔摸著鼻子道。想了想,他又補充道:「更何況之前我在言語上對他也頗為不敬。」

    敖寸心回想了一番,彷彿真是如此,便道:「總算未撕破臉,現在他借住在我們這裡,我們便厚著臉皮以他恩人自居,他也不好不答應。」

    說到這裡,她又笑了:「楊戩這人似乎頗為拘泥於恩怨。欠下人情便格外容易讓人拿捏。當年我脾氣那樣差勁,逼著他娶我,他便也娶了。他如此討厭我都能因為恩情娶我,那麼如今讓他做些小事他也應不會推辭才是。」

    敖寸心說著這些,當真彷彿是別人的事一樣,言語嫣然,不覺得尷尬。

    鼉潔瞇著眼睛道:「敖寸心,你這樣一寸一寸算計於他,一絲一毫都要同他算清,不怕他發起怒來不認賬!」

    敖寸心怪叫道:「楊戩那麼大尊神,真君神殿我又不是不認識,加之我臉皮又厚,實在不行便敲敲打打上天去,不怕他不認賬!」

    她的眼中笑意蔓延卻仍一片清明,哪裡還是當年那個困於情劫的龍女。

    「敖寸心,你當真無恥!」鼉潔也笑開了。

    「這麼些年,我臉皮如果薄一點,哪裡還好意思出西海。」敖寸心漫不經心道。

    白日的煙花辟辟啪啪仍不停,卻因隔著大好的日光,便也不曾如何美麗到驚心動魄。日光底下無新事。敖寸心心想,楊戩也未必不知道她在盤算些什麼。

    陽謀似乎總是比陰謀多了幾分光明正大,雖然用心一樣險惡。

    作者有話要說:為宗室首嗣,天意所屬,茲恪遵初詔,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這段百度來的。

    虞美人又名舞草,壽命3∼5年。粉紅色虞美人花語代表極大的奢侈、順從。

    虞美人在古代寓意著生離死別、悲歌。

    水玉是水晶的別稱,水晶硬度為7。

第三十五章 (第二更)

    那日下了很大的雨。

    天上轟隆隆一片,上京趕考的書生因錯過宿頭,便在破落的廟宇中躲雨。寒窗十載便是為了一朝高中。淒風苦雨卻仍打不濕一顆求功名的心。

    他吃著帶著身上的乾糧,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

    敖寸心推門而入時他著實驚了一驚。這荒郊野外的,除了他這樣錯過宿頭的書生,哪裡還會有別人來這。

    然而進來的卻是一襲紅衣的美人。因雨水之故,她的黑髮糾結在胸前背後,一身薄紗夏裙貼在身上,無端便引人遐思。

    她一進門便目光直直看著自己。

    葛繁心想,他莫不是遇到了話本裡的山鬼狐妖?

    否則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地點,哪裡來的這麼美麗的女子。可燭光之下她的影子又這樣明顯,確實是活生生的人。

    見她一直看著自己,他趕忙起身深施一禮吶吶道:「姑娘有禮。」

    他衝著她行禮,目光卻不敢落在她身上。敖寸心撲哧便笑出了聲。

    「公子不必多禮。」她也端莊行了一禮。他慌忙擺手,而後便又聽到她輕笑出聲。他很是赧然,朝霞之色不由爬滿耳根。

    京郊別院裡,楊戩見敖寸心入夜卻還未回來,便問鼉潔:「三公主去了哪裡?」

    鼉潔原本想回一句:「要你管!」但想到敖寸心千叮嚀萬囑咐要同他好好相處,便不軟不硬的回了一句:「三隻眼的二郎真君都不知道,我怎麼知曉?」

    倒是一旁的小花妖小虞因受了楊戩的大恩,此時便站出來回道:「龍女姐姐下午便出去了,還帶著那個一直不說話的哥哥。」

    她說的一直不說話的哥哥便是成璧。

    「她有沒有說去了哪裡?」

    「這個,小虞不知。啊!我知道龍女姐姐出門前特意換了衣裳。」

    前些日子敖寸心找了他,說是讓他幫忙查一個人,便當抵消這次借居別莊的人情。楊戩凝視了她片刻,便用天眼幫她查了她要找的那個人。

    那是修行了九世的好人,敖寸心笑著道了謝,便輕快地走了。楊戩卻也知她要尋那些機緣頗為不易。大約那也是個於她姑父復生有助益的人。

    只是,如今這雨勢頗大,她帶著那少年劍客外出至今未歸,卻是為何?小虞說,她出門前還換了衣裳,又有什麼事,值得她如此大費周章?

    「這位姑娘,我見你衣衫盡濕……」葛繁說著便見那姑娘妙目掃來,忙低了頭道:「小生不是有意冒犯,實在是姑娘衣衫單薄如今又已濕透,雖是暑夏,卻也容易著涼。姑娘如不嫌棄,可以先批了小生這外衫。」

    那人雖然羞赧,卻仍然鼓足勇氣說完上面這番話。

    敖寸心道這果然是個老好人。自己百般做作,他卻當真真心實意待自己。

    她不語,那呆愣的書生便鼓足勇氣把自己的外衫遞到她面前。

    「多謝公子。」敖寸心批了外衫屈膝一禮。

    「不客氣不用謝。」他急急擺手道。

    楊戩開了天眼,便見敖寸心批了男子外衫,打散了髮髻在火堆旁烤著。火光映著她秀麗的臉龐,光暈為她鍍上了一層光輝,火光下眼眸流盼,當真麗色無雙。

    敖寸心是龍族,哪裡還會怕雨怕水。她這副模樣,分明是有意勾引。

    「姑娘不知為何跑來這荒郊野外?」葛繁收拾了片刻,方才想起問敖寸心這個問題。

    「我聽聞這裡有個廟的護身符非常靈驗,便來為我姑父求一枚護身符,沒想到後來下了雨迷了路,我同家中下人走失,不知不覺便來到了這裡。」

    「你姑父可是遇上了什麼大凶之事?」葛繁問道。

    「我姑父含冤入罪……他……他……」敖寸心說著便哭了起來。

    「呀!姑娘你可別哭,小生……小生……」那人急的團團轉,卻也不知該如何勸她。

    幸而敖寸心自己收了眼淚,道:「我姑父只怕快要魂飛魄散了。」恰在此時,天上一個響雷落下。

    電閃雷鳴,映著敖寸心的神情越發楚楚可憐。

    「那……那可有什麼辦法救他?」

    「辦法是有,可是卻很難辦。」

    「有辦法總比沒辦法強。姑娘你也別焦心,不知有小生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

    「公子你是好人,我曾聽聞只要得到好人的祝福,我姑父定會安然無恙。」

    「那我祝福你姑父平安無恙。」葛繁認真道。

    敖寸心心中一喜,卻見一道天雷打在自己身邊的火堆上,一時火星四濺。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明明得到了大善之人的祝福,天道還是降下了天雷示警。

    葛繁所見便是那姑娘似乎是被那天雷嚇傻了,呆愣著一動不動。

    他拿手在敖寸心面前晃了晃,著急地喊道:「姑娘?姑娘!姑娘你怎麼了?」

    「我沒事。多謝公子。」敖寸心低了頭,聲音輕的不染塵埃。葛繁雖木訥,卻也知她如今情緒不高。

    「姑娘是不高興嗎?是不是小生哪裡做的不好?」他抓了抓頭問道。

    「不,你很好。是我不好。」敖寸心抬起頭來正視他道。

    「公子你是個好人,今日多謝你。大約我家人來尋我來了。」敖寸心低低道。

    果然,話音未落,那山神廟門便傳來了「篤篤」的敲門聲。葛繁忙去開了門,便見門外站了丰神俊朗的男子,他手上還提著一盞燈。

    「這位公子……」葛繁開了口,話還未說完,便聽見那姑娘喊了一聲:「楊大哥!」

    那楊大哥沉聲道:「寸心。」

    敖寸心脫下那外衫,遞還給書生,福了一福道:「我家裡人找我來了,我得走了。多謝公子,他日有緣再見。」

    說著便閃身出了山神廟。楊戩朝那書生點了點頭,也轉身走了。

    葛繁只覺得同剛才那位姑娘的相遇似乎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夢醒了,便什麼都不剩。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他的手上還有她剛披在身上的外衫,似乎唯有這個能證明這一切不是一個夢。

    「成璧,麻煩今晚你先替我保護他。」敖寸心說完便大步往前走去。楊戩只覺得似乎吹過一抹風,他知道那是潛在暗處的成璧去執行敖寸心的命令去了。

    敖寸心大步走在前面,楊戩提著燈亦步亦趨走在她身後。無論敖寸心走得快還是走得慢,楊戩始終保持了三步的距離,不曾靠近,也不曾遠離。

    「楊戩,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敖寸心忽然站住了,話問了出來,人卻未轉過身來。

    「三公主操之過急了些。」楊戩說道。

    見敖寸心不說話,他又歎了口氣道:「投機取巧劍走偏鋒只會適得其反。」

    敖寸心今日故意打扮一番,又楚楚可憐地出現在葛繁面前,說了些似是而非模稜兩可的話哄得他說下了那句祝福,然而天道卻不承認,更落下雷霆警示她,她出西海以來一路順利至此,受了這等打擊自然難免胸悶氣短。

    「三公主,我也曾如你一般,有一樁非做不可卻又難如登天的事需要我去做,前路艱險卻必須要走下去。我那時便對自己說,無論如何都要小心謹慎,不可行差踏錯半步。」

    「多謝真君指點。」敖寸心低了頭道。

    今夜無星無月,敖寸心的身後是星星點點的流螢。那些環繞著她的流螢卻襯得她在這樣的夜晚格外孤寂無助。

    楊戩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什麼所觸動,不由走上前去,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敖寸心身上,道:「走吧。」

    這次,楊戩提燈走在前面,換敖寸心亦步亦趨跟著他。有這三界戰神為自己開路,她便知前路所有的凶險都有楊戩替自己擋著。

    他二人似乎都忘記了自己神仙的身份,既不駕雲也不縮地,只這樣一前一後走在這郊外小路上。

    敖寸心跟在楊戩身後,看前面那燈火明滅不定,嘴角微勾。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完,無錯字不再改。

TOP

第三十六章 (第三更)

    楊戩的傷好了之後很快就告辭回了天庭。

    他借居別莊一月,在天上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

    這段時間裡,兩人行善積德把功德簿上的功德積了七七八八,只剩最後兩樁了。

    那日楊戩回天庭前,揭開了最後第二頁。

    那段文字浮在空中,卻讓人無法逼視。

    敖寸心看了看楊戩,見他不語,便直接收了功德簿道:「真君,這次就讓寸心獨自去完成這樁功德罷。」

    楊戩點了點頭,便直接回了天庭。

    小虞看了看敖寸心,見她心情不是很好,不由怯怯問道:「龍女姐姐,你在愁什麼?」

    敖寸心回頭問她:「小虞,你可有執著過什麼事?」

    「執著?沒有。小虞隨遇而安,並沒有放心不下非做不可的事。」

    是了,小花妖心無掛礙,那是因為她本就沒有一顆人心,自然不會有所執著。

    小虞不明所以地退下後,成璧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已按照三公主吩咐護送那位書生到了汴京。」

    執劍的少年正要退下,卻被敖寸心叫住:「成璧,你一生所執著的劍道到底是什麼呢?」

    「我心中的劍道,便是能憑著手中之劍,護住我想護住的人。」成璧回答完了,反問敖寸心:「那麼三公主,你所執著的是什麼?」

    「我嗎?」敖寸心想了想,道:「沒有。」

    她從前執著於楊戩,後來對楊戩死了心,那份執著便被海巫拿走了。

    「三公主為了涇河龍王復生之事不停奔波,這也算是一種執著。」

    「是嗎?你這麼說也有道理。」敖寸心心想,自己如今的執著是希望姑父復生,那麼如果有人希望自己放棄,將心比心,自己肯定是百般不願的。

    既然自己不願,又憑什麼能要求別人放棄呢?

    一想到這裡,敖寸心便覺得這次的功德格外難辦。

    「成璧,我從前是有過執著的,後來沒有辦法,只能放棄。你大約也該明白自己一生所執命運卻明明白白告訴你這是你不可能得到的,那是怎樣的灰心絕望。如今,我卻要去做這樣的惡人,去掐斷別人的夢想。」

    「三公主,我知道你並不是一個壞人。」

    「可是我也不是一個好人。」敖寸心歎息道。

    「這個世界時並不是由純粹的好人或者壞人組成的,還有我這樣的人。」

    成璧看著自嘲的龍女,不知該說什麼。這個世界上,不得已的人和事太多,久而久之,似乎所有的壞事都值得原諒。可是他是執著劍道的人,他的世界黑白分明。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從來只有兩極,沒有一些,或者中間。

    ——————————————————————————————————————————

    楊嬋看到敖寸心跪在華山嶽母廟裡,虔誠地對著自己的法相三拜九叩。

    「三公主,這可使不得。我如何當得起你的叩拜。」楊嬋忙現了真身想要扶起敖寸心。

    「沒什麼使不得的,你只管把我當做凡間信女,來聖母廟求願而來。」敖寸心行完大禮方才站起身來。

    「那不知道三公主所求為何?」

    「自然是求我姑父快些復生。」敖寸心看著楊嬋的眼睛說道。

    「三公主如今當真是除了此事別無所求了嗎?」

    「自然,我吃穿不愁,自然別無他求。」敖寸心回答得理所當然。

    楊嬋笑了笑,把她引入內堂。

    「三公主,我可以幫助凡人實現願望,卻無法成全你的所求。真是抱歉。」三聖母誠摯道歉。

    「你哪裡需要抱歉。我這願望,便是求到玉帝王母處,卻也不是那麼容易實現的。」

    敖寸心見內堂佈置清雅,外頭凡人進不來,倒是適合休息。

    「三公主稍等片刻,我這就把涇河老龍王的魂魄自寶蓮燈內召喚出來。」楊嬋說完便祭出寶蓮燈,驅動燈芯,只見寶蓮燈光芒大盛,涇河龍王淡青色的魂魄緩緩自燈中飄出來。

    「姑父!」敖寸心叫道。

    「寸心好孩子,辛苦你這些天奔波操勞了。」

    「姑父,你要堅持住,等我和鼉潔讓你靈肉復生。」

    「不礙事。我知道你從小執拗,可你須得知道,做人還是做神,不必太拘泥於一時得失,心胸放開闊了才能成事。」

    「寸心聽從姑父教誨。」敖寸心在涇河龍王面前簡直是換了一個人,從來只有她梗著脖子同別人強的,哪裡見過她如此服帖如此聽話。

    「鼉潔那孩子也有勞你操心了。」

    「鼉潔幫了我不少忙,倒是我,讓他操心了不少。」敖寸心想起鼉潔三番四次敲打自己,不由笑道。

    老龍王還欲說些什麼,卻見楊嬋驅動寶蓮燈把他的魂魄重新收入寶蓮燈內。

    「抱歉,三公主。涇河龍王的魂魄實在太過脆弱,不能離燈太久。」楊嬋低了頭表示歉意。

    「這不關你的事,是我不知輕重。」敖寸心說。

    楊嬋只覺得如今的敖寸心客套得不像話。如果她如今這樣都算不知輕重,那當年種種楊嬋不知該用哪個詞來形容。

    「今日怎的不見沉香和小玉?」敖寸心抬頭問道。

    「他們替彥昌照顧私塾裡的孩子去了。」

    「對了,上次聽你說劉先生如今在私塾教書,那私塾可還缺人?」

    「怎麼?三公主的意思是?」

    「我身邊跟著一個絕世的琴師,我想著他的琴技無雙,平日裡也沒什麼事,不如教教私塾裡的學生彈琴作曲,總算也是學有所用。」

    「待彥昌回來我問他一問,不知道他那私塾裡缺不缺教授琴藝的先生。」

    「左右無什麼事,不如我在這裡等劉先生吧。」敖寸心環顧四周,笑著說。

    「這樣……三公主既然願意等,那我便陪三公主在這裡等。」

    敖寸心笑了笑,不再說話。

    三聖母摸不透她的心意,便也只能陪她枯坐在此,生生耗著。

    ———————————————————————————————————————

    劉彥昌回來時便見著自己的妻子陪著一位年輕姣美的女子在喝茶。他以為又是哪家的仙女來找自己的妻子敘舊,便也不甚在意,沒想到那年輕的女子卻直直看著自己,一瞬不瞬,直看得他莫名其妙,以為自己哪裡不對勁。

    「三公主?三公主!」他聽見自己的妻子叫那女子作三公主。

    但這又分明不是玉帝的第三個女兒。他不由想起一些關於楊戩的傳聞,莫不是那位三公主……

    他這樣想著,便見她站起身來福了一福。

    「劉先生有禮。」

    「三公主有禮。」他便也只能順著妻子對她的稱呼回禮。

    楊嬋忙站起來向自家相公介紹敖寸心:「這是西海的三公主,當初沉香小玉成親之時,還送了貴重的賀禮來。」

    劉彥昌見果然如自己所料,是那位三公主,不由肅然起敬。

    「劉先生不必拘禮,我今日順路過來看看三聖母。」敖寸心笑道。她從來沒見過劉彥昌,只怕這個人便是路上相見也是不相識。只是如今看他眉目之間一片溫潤,端的是一派君子風度,也難怪見慣了天將神威的楊嬋會喜歡他。

    楊嬋其實同她母親瑤姬長公主很像,因自己本身法力高強,又見慣了天上神將剛猛勇毅的樣子,便格外鍾情這樣溫潤如玉的書生。

    是啊,比驍勇善戰還有誰比得上他二哥,也因此楊嬋絕不會找同她二哥相似的男子做相公。敖寸心以前對她的眼光有些不以為然,如今卻覺得寶蓮燈之主到底是獨具慧眼。

    她所求的一份世俗的愛,這個男人哪怕羸弱,卻也給得起。不比自己心比天高,看上了三界戰神,卻並不能求得戰神的那份愛。

    哪怕她看上他時,他還不是三界第一戰神。

    只是楊嬋再是蕙質蘭心聰明靈慧,一旦有所執,便也同凡間女子一樣。

    劉彥昌進入內室洗手淨面之時,敖寸心側首對楊嬋說道:「我怎麼瞧著劉先生腳步輕快,難得這樣的年紀卻有少年人的體魄。」

    「三公主莫不是忘了曾送予我們一枚定顏珠,可助凡人青春永駐。」

    「這我自然不曾忘。只是我也知道定顏珠只是令凡人容易不變,卻並不能阻止身體機能的老化。可我瞧劉先生卻是有返老還童之象。」

    楊嬋還待說什麼,劉彥昌卻從室內走出來。對著兩位女眷道:「今日有貴客在,我去山下買隻雞來加個菜。」

    敖寸心厚著臉皮笑了笑道:「辛苦劉先生了。」

    楊嬋見她這樣說,便走過去替劉彥昌整了整衣領道:「你早去早回。」

    劉彥昌見妻子當著客人的面這樣同自己親近,不由雙頰一熱。

    「我去去就回。」說著他在敖寸心揶揄的笑容中走出了聖母廟。

    「我想我沒有看錯。你確實是用了什麼法子讓他返老還童。」敖寸心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楊嬋。

    楊嬋回視著她,一時間風起雲湧,風吹著她二人的衣衫獵獵作響,兩人之間氣氛忽然便劍拔弩張起來。

    「楊嬋,你這麼做,置你二哥於何地?」敖寸心淡淡道。

    「我二哥可以守著他的月亮一望千年,一眼萬年,可我和彥昌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楊嬋恍惚笑道。

    她同劉彥昌相遇相戀相許,直至生下沉香直至她被壓華山。一度也曾家破人亡,如今好不容易塵埃落定,她卻忽然發現兩人已錯過了太多時光。

    「如果我是你,我大約也會這樣做。」敖寸心忽然說道。

    曾經的敖寸心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為了心上人連西海都可以不回,連天條都可以反抗,又有什麼能攔得住她的一片癡心。

    「可是楊嬋,你這樣不得其法還自損修為和靈體,楊戩知道了,該多麼難受?」敖寸心如今只盼著楊嬋能顧及一下楊戩,利用楊戩看看能不能說服她。

    「我二哥為我做了太多,我自然不能再連累他。只是不知三公主是從何看出不妥來的。」楊嬋自問自己的修為比敖寸心高出太多,她和楊戩都是上古神族血統,修為比一般地仙不知高出多少,又有寶蓮燈這樣的法器,能與她一敵的這世間也並不多。

    「你方才驅動寶蓮燈把我姑父的魂魄從燈內喚出,卻又急急把他召回。不是因為我姑父魂魄脆弱到連這點時間都無法支撐,而是因為你力量流失無法自如控制寶蓮燈。」敖寸心看著楊嬋蒼白的臉繼續說道:「楊嬋,你實在是太善良不過的人。你不願連累他人,又不願去害人。便想到去用自己的上古神族的血去替劉彥昌換血,洗伐精髓,讓他也成為神仙。是不是?」

    大約女子愛得深了,便不願分開,便容易做出一些極端的事來。

    楊嬋見敖寸心句句落在自己心頭傷口之上,不由慘然一笑。

    她每七七四十九天便為劉彥昌換血一次,劉彥昌的夢裡一片暖色調的溫暖,而夢外楊嬋卻以自己心頭之血替他洗伐精髓。

    自從又一次她自枕邊撿起劉彥昌的白髮時,她就告訴自己決不能讓自己的愛人在自己面前老去。定顏珠保持了他的容顏,麻痺了她的心,卻無法讓她的相公掙脫生老病死的輪迴。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因為在乎,才會害怕。因為執著,才生癡妄。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完,如無錯字應不會修改。

第三十七章

    「你是預備捨去這一身修為來度他成仙?」敖寸心歪頭問她。

    「不,三公主。我要跟他做神仙眷侶,我捨不得他死。」楊嬋的笑容有些慘淡。

    「可是楊嬋,你難道捨得讓劉彥昌知道你為了他不惜自殘身體,以自己的血來讓他長生?」

    敖寸心這一問,讓楊嬋本就蒼白的臉色越加面無血色。

    「你待劉彥昌之情同他待你之情是一樣的。如果他知道你這樣做,自損修為和靈體來改他命格,他大約也不會領你的情。」敖寸心彷彿頑劣的孩童,問的無辜卻句句都直戳楊嬋心傷。

    「那我只能一輩子瞞著他了。」楊嬋冷聲道。

    「那麼,如今我知道了這一切,你是準備殺我滅口嗎?」敖寸心笑著反問道。

    楊嬋抿了唇不語。

    敖寸心繼續說道:「三聖母心地善良,自然不會對無辜旁人痛下殺手。」說著她復又狡黠一笑道:「這樣看來,這惡人只能我來做了。」

    「三公主!你為何要管這樁閒事?」楊嬋手上雖握著寶蓮燈,卻到底也不願同敖寸心兵戎相見。

    敖寸心歎了口氣,道:「我也不願管,可是……沒有辦法。」

    那功德簿上不過寥寥數語,卻讓敖寸心明白這是多麼難辦的一件事。事關楊嬋,一個位階比她高的女神,一個對她有恩的人,楊戩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她便知此事棘手。

    因癡心而生妄想,她也曾經歷過,便也知道那是多麼難以割捨的心魔。她能擺脫對楊戩的執著,除了楊戩確實給不了她要的之外,還有海巫釜底抽薪乾脆地拿走了她的癡。而楊嬋不同,她日日同劉彥昌朝夕相處恩愛非常,她的愛得到了劉彥昌同等的回應,她在這份感情中並非孤掌難鳴,自然越來越沉溺其中。

    男女之愛是沼澤,一旦陷入很難抽身而出。

    「楊嬋,你可覺得劉彥昌願意同你年年歲歲不老不死下去嗎?」敖寸心忽然說道。

    楊嬋忽然心頭一凜,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或者說她刻意迴避了這個問題。

    「有我生生世世朝朝暮暮陪著他,彥昌自然願意。」

    「是嗎?」敖寸心反問道。

    然而還不等楊嬋回答,她便側首對自山下回來的劉彥昌笑道:「辛苦劉先生了。」

    「不辛苦,我剛好在路上遇到提著雞的四嬸,便從她手上買了下來。夫人,我們快進屋吧。」

    「如此,寸心叨擾賢伉儷了。」敖寸心笑意盈盈地跟著他進了屋。

    接下來,敖寸心似乎忘記了同楊嬋之前的劍拔弩張,一直落落大方的享受作為貴客的待遇。

    那雞拔毛烹煮之後敖寸心吃得津津有味,倒是楊嬋,一直擔心敖寸心輕舉妄動,便沒吃多少東西。

    「夫人,你照顧一家大小辛苦了,看你最近臉色不是很好,吃塊雞補一補。」說著劉彥昌替楊嬋夾了一塊雞翅。

    「相公,還有客人看著呢。」經楊嬋提醒,劉彥昌才轉過頭來看到敖寸心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三公主見笑。」他畢竟是一介書生,臉皮比較薄,便赧然低了頭。

    「哪裡哪裡,今日是我叨擾了。」敖寸心忙擺手道。

    「說起來,寸心還羨慕兩位伉儷情深呢。」敖寸心笑盈盈道。

    劉彥昌想說些什麼,但忽然想起這位三公主同自己的大舅子之前有過一段並不愉快的婚姻,便也住了嘴,只低頭扒了兩口飯。

    楊嬋一時心中百味陳雜,她不知敖寸心說這話是不是在諷刺敲打她,可是她說的又那樣理所當然,並不像是諷刺的意味。

    「三公主客氣,吃菜。」楊嬋最後卻也只能打岔把這章揭過去。

    然而楊嬋剛剛說完,卻見劉彥昌忽然連筷子也握不住,整個人倒在了飯桌上。

    「彥昌!」楊嬋驚道。

    「楊嬋,你放心,他只是被我施了龍涎香,如今好夢正酣。」敖寸心施施然道。

    「三公主,你究竟意欲為何?!」楊嬋似乎真發怒了,臉上罩了一層冰霜。

    「我?我說了我是來做那惡人的。楊嬋,你要不要跟我打一個賭?」

    「賭什麼?」

    「賭你那自以為是的夫妻之情。」

    「自以為是?三公主,你原先不是這樣的人。」楊嬋看著敖寸心搖了搖頭道。

    「三聖母,人都是會變的。」敖寸心笑了笑說。

    「原來的三公主即使刁蠻任性,卻也不會鄙薄他人的感情。」楊嬋看著敖寸心緩緩道。

    「我不是鄙薄你們之間的夫妻情誼,我是想讓你看清楚,所謂真正白頭偕老是怎樣的一種感情。」

    「你剛才說要跟我打一個賭,你想怎麼賭?」

    「我們賭,賭劉彥昌的心意。如果我贏了,我希望你放下你的執著,安靜地走完你們剩下的日子。如果我輸了,我願意把我一身修為全數度與劉彥昌,為他增壽五百年。」

    「不,三公主,我和彥昌並不需要你的修為。」楊嬋笑著說:「這本就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如果我贏了,我只希望三公主你當做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好!」敖寸心朗然答道。說著她舉起了右掌:「我們擊掌為誓。」

    楊嬋也伸出了右手,「啪」的一聲,不輕不重同敖寸心右掌相擊。

    ——————————————————————————————————————————

    劉彥昌的夢裡,是書聲琅琅,是三千月光。他教那些孩子孔孟之道,他傳他們詩書六藝。轉眼,那些總角孩童都長成了挺拔的少年,他們背負著期望,走去了進京趕考的路上。

    他們在走著同他當初一樣的道路。

    但是如今他們已經長成,而他也已鬚髮花白。

    他同那些書生不一樣的,便是他遇到了華山上的女神。他同女神結下姻緣生下沉香,如今兩人一起隱居世外,過上了神仙眷侶的生活。

    唯一遺憾的是,楊嬋一如他們初見時那樣美麗年輕,而他卻已然沉沉走入暮年。紅顏如花伴著雞皮鶴髮,說不上的諷刺。

    不知情的,還以為老夫少妻,是他這個糟老頭子為老不尊,佔了這美麗的姑娘。

    當然大部分人都知道他的妻子是華山女神,護佑華山一帶的百姓,受人尊敬。他們都說他積了幾輩子的福,才娶了這樣貌美如花心地善良的神女。

    他們卻也不知道他為了同三聖母在一起,吃了多少苦頭。

    劉彥昌回了家,三聖母早已為他準備好了飯菜,然而她見到他三番四次握不住筷子,憂悒爬上眉梢。

    這就是凡俗的生活,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種種瑣碎以及凡人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當年共抗天條的轟轟烈烈都已經過去,他們相互扶持走到了現在,兒子已經成家立業搬離華山,這天地之間似乎真的便只剩下他們兩人。

    神仙眷侶的日子便在這樣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之中脈脈碾壓過他的壽數。

    他知道大限之期不遠矣。他只是擔心她依然年輕的妻子接受不了他的離去。

    那天,大雪悄然降臨,他對楊嬋說:「嬋兒,帶我去看一場雪吧。」他們都知道這興許是他能看到的最後一場落雪。

    楊嬋推著他出了門,便只見天地稀聲,雪花簌簌而下,紛紛揚揚,如同莫測的緣分如同菲薄的宿命。

    那雪落在楊嬋的身上肩上,也白了她的頭髮。他看著自己的妻子,笑著說:「嬋兒,你看我們當真白頭偕老了。」

    劉彥昌伸出手欲幫楊嬋抹去肩頭的落雪。然而,還未等他舉起,那手便無力落下。

    「但是,我只盼望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遇見過你。」他說。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楊嬋的淚落了下來。

    ——————————————————————————————————————————

    他只覺得似乎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長的似乎覆蓋了他的一生。

    然而醒來,他還是那個教書的先生,他的妻子在一旁沉靜地煮茶。

    「你醒啦。」她專注於手上的茶藝,頭也不抬地說道。

    「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了什麼?」

    「夢到了我同你白頭偕老。」

    楊嬋手上的茶水差一點便灑出來。她抬起頭來打趣道:「老夫老妻,大白天的卻還說這樣的話,被小輩們聽到了可如何是好?」

    劉彥昌走過去,握住她的手道:「我說的是真的。」

    楊嬋回握住他,道:「我信你。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

    後來,劉彥昌才發現楊嬋騙了他。他們沒有白頭偕老。他們永遠都是年輕的樣子,無法白頭。

    隨著年歲日長,他的容貌外形卻都沒有改變,永遠停留在男子最好的年華,比跳脫的少年健朗,比沉滯的暮年敏捷。

    私塾裡的學生們都長大了,他還未老。

    孩子的孩子們長大了,他還未老。

    他同她的妻子一樣,超脫了死亡。然後看著當初的知交好友一個個死去,看著他的學生一個個死去,看著這個世間同他有關係的凡人一個個死去。

    歲月不堪數,故人不知處,最是人間留不住。

    他不是神仙,無法騰雲駕霧,他只是不會老不會死而已。他是不老不死的怪物。

    他漸漸開始躲避世人,也躲避自己的妻子。

    後來楊嬋找到他。

    他住在山洞裡,蓬頭垢面,哪裡還是當年那個讓她傾心的文雅書生。

    他站在山崖上對她說:「我只盼望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那時天雷齊鳴,一道閃電劃過,映著楊嬋蒼白如雪的臉色。

    這是他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他縱身一躍,跳下了山崖。

    山崖上寒風凜冽,楊嬋看著他掉下山崖,卻並未像當初華山相遇時那樣飛身接住他。

    ———————————————————————————————————————

    他走在進京趕考的路上醒來,他還是弱冠之年的羸弱書生。夢裡他似乎娶了仙女做自己的妻子。他同她那神仙夫人經歷諸多磨難終於走到了一起,然後他在某日舊友來訪時小酌兩杯酣然入睡,在睡夢中夢到了他們的結局。

    白頭偕老的結局和神仙眷侶的結局。兩個迥異的結局,他卻在最後說了同一句話。

    他說:「我只盼望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如今他自那夢裡醒來,然而醒來的那一刻,他自己也分不清如今到底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或許那夢才是現實,而如今才是真正的夢。又或許這一切都是夢。

    人生如夢,莊周夢蝶蝶夢莊周,連千年前的大賢都分不清夢醒那一刻到底什麼才是真實。

    他抱著他那惆悵的夢繼續前行,途中經過華山。

    然後他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個命中注定的仙女,那個他夢裡娶為妻子的華山女神。她的旁邊是別的相熟的女仙。

    他看到丁大惡人欲調戲她們。他心裡明明知道她們並非凡人,足以保護自己不受凡人所害,但還是義無反顧地上前,替她們解圍。

    楊嬋盈盈拜謝,他卻別過了眼。

    因得罪了丁大惡人,他被派來的惡奴追打,倉惶間跌下山崖,是楊嬋飛身趕來接住了他。

    所有的一切,彷彿宿命一樣,接二連三在他面前上演。他知道他們的結局,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步一步走向命定的一切。

    可是,因為知道那樣的結局,他這一次,卻不願意走這條路。他不過一介凡人,他不過是個懦弱的書生,他沒有力量去對抗天庭的天兵天將,他也不願去連累無辜的旁人。更重要的是,他沒有勇氣卻見證這一份驚天動地的愛情。

    去見證海枯石爛見證天荒地老。那對他來說太沉重了。他凡人的生命不足以負荷這一則轟轟烈烈的傳奇。

    楊嬋的眼神欲言又止,那緘默內斂欲開口而不可得的感情就這樣縈繞在他們之間。只是這一次,劉彥昌再也不會為了給她找一塊沉香木千里迢迢跑去雲南,他迴避她的眼神她的人,然後,華山女神就真的不再出現在他面前了。

    直到那一天,他看到她汲水替他洗弄髒了的外袍,清冷月光下,他看到她沒有用法術,只是如同凡間女子那樣,慢慢提了水,放在洗衣桶中,月光落在桶裡的水上,折射出緣分莫測的光。

    她素手纖纖,替他洗那半舊不新的外袍。她明明是法術高強的仙女,然而這一刻她只是民間女子,於深夜替自己的心上人洗進京趕考準備的衣物。

    月光照著楊嬋的肩頭,無端帶出幾分伶仃之感。

    「楊姑娘!」劉彥昌自陰影下走出來。

    「劉公子。」楊嬋回過身來。

    「楊姑娘不必替我做這些。」他說。

    「是楊嬋冒昧了。」她看著他福了一福,然後目光又落在井邊洗衣桶裡的衣裳,道:「就讓楊嬋把這一件衣裳洗了,也算有始有終。」

    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女,她被他拒絕,她卻依然笑著說:「也算有始有終。」

    劉彥昌在那一刻,忽然體會到命運強大的力量。

    翌日他告辭重新啟程,楊嬋替他煮了一道茶,祝他前程似錦。

    那茶盤是沉香木所製。命中注定的東西從來都不會消失。

    熱氣裊裊的茶水燙傷了楊嬋的手指,他情急之下便握住了她的手,恰在這時,楊嬋的哥哥楊戩輕袍緩帶而來。楊嬋明顯一驚,不小心掀翻了一旁的茶盞。

    他看到了他們握在一起的手。

    楊戩大怒,額頭第三眼閃出神光。楊嬋閃到他的面前,祭出寶蓮燈。

    劉彥昌卻在那一刻知道,自己這一生,大約都到不了他的京城了。

    他毅然站在了楊戩楊嬋兄妹之間。

    寶蓮燈和天眼之力齊齊射過他的身體。他只覺得心中一痛。

    「彥昌!」楊嬋驚道。

    「嬋兒……我……很高興,能再次遇見你。」他歎息著說:「此生,我最不願連累的就是你,可惜……對不起……」

    對不起,最後我還是連累了你。對不起,我不想你為了我同你哥哥反目。對不起,我本想只成為你漫長仙途中的過客,我不想你因我而被壓華山。對不起,因為我是凡人,無論我們白頭到老還是永遠不老不死,我永遠無法灑脫地陪你到最後。

    對不起。

    只是,這些話他都無法說出口了。

    室外蟬鳴陣陣,無端叫的人心慌。敖寸心看著那一炷香冉冉燒盡,對楊嬋說道:「我輸了。」

    「不,是我輸了。」楊嬋看著伏案而睡的劉彥昌,目光柔和地彷彿上善之水。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完。歲月不堪數,故人不知處,最是人間留不住。——《煙籠長安》

第三十八章

    青煙燃盡,楊嬋說:「是我輸了。」

    敖寸心面露詫異。

    明明,即使她把所有的結局和要面對的苦難都擺在劉彥昌面前,最後的最後,他還是選擇了楊嬋。

    她到底還是低估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楊嬋,我道歉。自以為的是我,不是你們的愛情。」敖寸心婷婷站立,深施一禮道。

    「三公主,你說得對。彥昌並不一定心甘情願同我不死不老生生世世下去。」楊嬋抬起頭來歎息一般說道。

    「對不起……我……」敖寸心正要說些什麼,楊嬋卻比了個手勢止住了她要出口的話。

    「我不是沒想過留他一個人陪我,他也會熬不住這歲月煎熬。只是我被這段日子遮住了心目。我只顧我自己卻沒顧及他。他一個有著七情六慾有著凡間種種羈絆的凡人超脫生死未必不是一場悲劇,當真讓他陪我不老不死,於他未免太殘忍了些。」

    他的生命中,並不是只有他們的愛情。

    她只想到了兩人舉案齊眉歲月靜好,她卻看不到他作為一個凡人同那凡世的種種羈絆。他的親朋他的故交他的學生,無一不讓他牽掛。她怎麼忍心看著他面臨那種種的生離死別。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他們終將死去,而他卻永遠保持這樣的容貌這樣的體魄看著他們離去。

    然後在那無窮無盡的歲月裡,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從來求仙問道的人都已放下紅塵種種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的長生,那些人心如止水經歷劫難只為求得大道。長生與否於他們不再重要。他們耐得住人世繁華他們熬得住修行寂寞他們等得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然後在滄海化為桑田的永恆緘默中修得自己的大道。

    如今楊嬋說,她錯了。

    敖寸心卻落下淚來。

    她忽然心生悲涼,他們的愛情這樣艱難,卻在最初相遇時就已寫下了結局。凡人書生和華山女神,注定是無法一起看海枯石爛看天荒地老的。

    楊嬋的生命無窮無止,當劉彥昌鬚髮皆白地死在她面前時,她還雪膚花貌,還有著無邊的歲月。而往後的無邊歲月裡,她卻要挨過一個一個沒有他的日夜。那於她是怎樣一種折磨?

    第一個夢裡,劉彥昌就是想到這一層,想到身為神女卻對他情深意重的妻子將要接受這樣的命運,才在臨死之前說了那句「我只盼望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這樣,她還是華山清心寡慾的女神,仙途漫漫卻不會沾染上人間情絲,不會受那痛失愛人的折磨。並且這種折磨是沒有止境的。

    楊嬋知道他的意思,所以她落下淚來。

    而第三個夢裡,劉彥昌在知道他們的結局時,卻依然選擇了楊嬋。

    或許她飛身救下他四目相對的瞬間那份愛便已悄然滋生,或許他在清冷月光下看到楊嬋汲水替他洗那舊衣時便已割捨不下,又或許相遇的一瞬那悸動就已嵌入靈魂,不滅不忘。

    所以他經歷了他們的結局,卻仍然選擇了楊嬋。所以才會有那相握的雙手有那奮不顧身地阻攔,才會在最後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連累了你。但是哪怕愧疚,我也不後悔。

    「一夢三生。」敖寸心笑著說:「楊嬋,劉彥昌值得你為他被壓華山十七年。」

    敖寸心此時才知楊嬋經歷的情劫便是那愛別離。

    而她自己的,便是求不得。

    只是不知這愛別離和求不得,哪一個更苦些?

    「三公主,你贏了,我如約放下執念,只同彥昌平靜過完這一生。」楊嬋手撫著劉彥昌的發,溫柔地說。

    說話的瞬間,楊嬋彷彿老了二十歲。

    「三公主,我想過了,這一生我總是要陪他走下去的。既然他無法陪我長生,便只能由我陪他到老了。」

    這時,劉彥昌迷迷瞪瞪醒來,他醒來看到了同他一樣華發暗生的妻子,先是一驚,然後便是緊緊擁住了她。

    敖寸心看著袖中功德簿閃著金光,便知楊嬋放下了她的執念了。

    她走出了岳母廟,回頭看時,他們仍然相擁在一起。華發暗生的老夫老妻,擁抱得彷彿少年最情熾之時。

    愛別離縱然苦,但這一生還這樣漫長。

    然後她一回頭便見到了白衣墨扇的那個人。他站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似乎在等她。

    「多謝三公主。」楊戩微微欠身說道。他這話卻是以楊嬋哥哥的身份所說。

    「多謝真君成全。」敖寸心也微微笑了說。

    敖寸心是那三生夢的操控者,但是第三個夢裡最後出現的楊戩,卻並不是她特意設置的。那是楊戩自己進入了劉彥昌的夢。所以楊嬋看到她,才會一驚打翻了茶盞。

    因為她知道她身為司法天神的二哥必定是知道了她以神仙血換凡人血這樁事才進了這夢。她無顏面對他,更怕他為難劉彥昌。

    「我每次為難他們,他們卻更加勇敢。」楊戩感慨道。

    敖寸心道:「大約這世上的感情就是這樣,如同洪水,你越堵,它來得越是猛烈。」

    敖寸心這話說完,兩人之間便忽然都靜默下來。感情同緣分,都是這樣莫測的東西。敖寸心對楊戩,楊戩對嫦娥,都是如此。

    「三公主,如今這功德只剩最後一樁了。」還是楊戩先開的口。最後一樁完成,他們便功德圓滿了。

    那功德簿就放在她的袖中,此刻,她卻不願打開一看。

    「真君,我最近有些累,不若過些日子再去積最後一樁功德?」敖寸心看了看頭上的敬職敬業發光發熱的小金烏,揉了揉額頭說道。

    楊戩看了看她,道:「這樣也好。還請三公主保重自己的身體。」

    兩人於山中告別。

    ——————————————————————————————————————————

    敖寸心回到京郊別莊時,鼉潔出了門,嵐修正在琴台上彈奏古曲《上邪》。

    上邪,若與君相知,長命無絕寰。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那樣熾烈的感情,敖寸心如今聽在耳中,只覺得如過耳的清風。

    嵐修見敖寸心經過琴台之時在那站了站,便笑了笑停了手上撫琴的動作,那一曲便這樣寥落下來。

    「彈的好好的怎麼不彈了?」敖寸心問道。

    「聽的人並不以為然。我彈得再好又有什麼意思?」嵐修笑著說道。

    「看來真是我的不是。」敖寸心也笑了。

    「我看三公主是有心事。」嵐修看了看她的臉色,試探地問道。

    「誰沒有心事呢?」敖寸心反問道

    是啊,誰沒有心事呢?眾生皆苦。每個人心中都裝著沉甸甸的往事。

    「我前些日子差點做錯事,引得天雷示警。嵐修,我這樣孤注一擲容易走上偏道的人你跟著我,我怕你會受我連累。」

    「三公主,你是要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怕連累我?」嵐修問道。

    他這樣一問,她卻有些不好回答。

    「我這人別的本事不大,闖禍的本事卻極大。故而先把醜話說在前頭。」

    嵐修聞言,卻誠懇道:「三公主,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從前聽聞三公主的事,便知三公主是至情至性之人,今日我蒙你憐憫才有一處棲身之所,自然不怕被你連累。」

    敖寸心笑了笑。

    總算自己做人也不至太失敗。她想。

    是吶,該做的事,總得做齊全了。畏首畏尾是她,孤注一擲還是她。

    想通了這一茬,她便向著嵐修行了禮道:「多謝嵐修少主。」

    「三公主……這我可不敢當。」嵐修含笑說著,卻也知她謝的不是他的「不怕連累」,而是他的懂得。

    這世上,有人能知你懂你,也是一樁幸事。

    「嵐修在此祝三公主心想事成。」那秀麗的鮫人這樣說道。

    敖寸心笑了笑,道自己還有事,便點了點頭走了。

    身後響起了琴音。

    那是《秦王破陣曲》,戰場古意都縈繞在他的指尖,隱然有驚戈之聲在那一根根冰蠶絲絃間響起。

    敖寸心漸行漸遠,那琴音卻縈繞不歇。嵐修說她當初駐足聽的時候聽的不以為然,所以停止了《上邪》的彈奏。如今她漸漸走遠,卻又為她彈起了《秦王破陣曲》。

    是的,這個鮫人有著一顆七竅玲瓏心,他是懂她的。

    敖寸心出了門,往汴京城方向飛去。

    汴京街市熱鬧非凡。卻有驚馬忽然於大街上狂奔。眼看著不遠處有一幼童為撿失落的風車而慘遭馬蹄碾壓,關鍵時刻,有一書生忽然跑到幼童面前,張開雙臂護住孩子的整個身體。

    人群發出了一陣驚呼。原以為一出人間慘劇要發生,卻忽然不知哪裡冒出一名女子,飛身上了馬,勒緊韁繩,只一瞬便控制住了受驚的烈馬。

    敖寸心是龍族,擁有碾壓其餘動物的龍域,自然可以在瞬息控制住驚馬。

    而那書生抬起頭來時,便見到了烈烈光芒下的敖寸心。

    她端坐在馬上,日光給她鍍上了一層光芒,英姿颯爽如同天上的神祇。哪裡還是雨夜那個匆匆趕至山神廟的迷途女子。

    「姑娘……」他有些失神的喃喃道。

    敖寸心下了馬,走到他面前道:「我是敖寸心。」復又問道:「你沒事吧……」

    書生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如不嫌棄,寸心想請你喝杯茶交個朋友。」敖寸心指了指一旁的茶樓道。

    「那小生有禮了。」

    敖寸心撲哧笑出聲來道:「請。」

    「姑娘先請。」

    敖寸心也不再推辭,當先一步邁入那茶樓。書生見此便跟在後頭走了進去。

    那街市恢復平常面貌。卻也有三兩閒人在猜剛才那姑娘是何人,擁有這樣驚人的武藝。需知俠以武犯禁,汴京城對江湖豪客多有監察。大宋以文治國,武者並不受到多少優待。

    只那迎風飄揚的茶幡不過三字:緣如水。

    作者有話要說: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王國維《蝶戀花》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李賀《苦晝短》

第三十九章

    茶樓之下吆喝的依然吆喝,討價還價的依然討價還價。敖寸心選了個靠窗的位子,先葛繁一步坐了下來。

    葛繁見她這樣大方,便也拉開竹椅與她相對而坐。

    這家茶樓卻也別緻,在門口掛了竹風鈴,微風拂過,便是竹筒相擊的清脆之聲,倒也有幾分趣意。

    如今敖寸心便伴著竹風鈴的響聲,燙過兩道茶,對著面前羸弱年輕的書生笑盈盈道:「請。」

    不過是凡間普通的茶樓,敖寸心斟上的茶也是尋常粗茶,他二人便如同知交好友般在這茶樓裡相對而坐。

    「公子溫書溫習得如何了?」她問道。

    「尚可。」他赧然道。其實今日上街也是來買文房四寶,只是恰好遇上驚馬,遇上敖寸心而已。

    「公子這樣潛心修學,必能高中。」敖寸心笑道。

    「哪裡,姑娘謬讚。」

    敖寸心低頭給自己也斟了一道茶,她想了想,拿起茶杯舉了舉道:「公子,你是個好人。前次相遇是寸心有心欺瞞,在此我以茶代酒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諒寸心的唐突。」

    葛繁見她這樣說,雖然心中也隱隱約約知道了她之前的欺騙,心裡到底是有些不好受。她剛才露的那一手能控制驚馬的本事顯而易見她不是在山神廟裡表現出來那樣弱質纖纖楚楚可憐。

    然而他卻還是接過了她敬上來的茶。

    敖寸心見此,笑了。

    男子在面對心儀的女子時,大多格外容易心軟。葛繁見敖寸心只低頭淺笑不說話了,頓覺氣氛有些尷尬,便找了話茬道:「寸心姑娘是京城人士?」

    敖寸心想了想道:「我暫時住在京城。」

    葛繁眼神亮了亮,敖寸心心中愧疚愈盛。

    她道:「寸心之前欺騙在先,是因寸心感懷公子為人純善,故而存了結交之心。公子若不嫌棄,便允寸心同公子一同於人世為善,便當是一份修行。」

    「姑娘謬讚了……」葛繁見敖寸心誇自己,臉上不由起了煙霞。

    「不,寸心是真心仰慕公子高義。」敖寸心一瞬不瞬盯著他,真誠道。

    葛繁見她這樣說,雖臉上還有赧然之色,眼中神色卻也磊落坦蕩。

    「想不到寸心姑娘年紀輕輕,卻也一心向善,更難得有這份助人之心。」葛繁讚歎道。然而他話鋒又是一轉道:「寸心姑娘孤身一人與我同行,怕是不妥吧……姑娘的家人大約也會不放心吧?」

    敖寸心想起那時是楊戩來找的自己,她那時的說辭便說楊戩是自己家人。

    「我的家人……」她低低一笑道:「公子不必擔心此事。我同家人說好了。他們允我外出行善積德,也算是為家人積福。」

    「只是姑娘與我同行……」

    「公子如覺得不便,可與寸心結拜為異姓兄妹,你我以兄妹相稱,也省卻諸多不便。」

    「額……那倒不必。既然寸心姑娘願同我結交,繁不勝榮幸。那……以後還請寸心姑娘多多指教。」

    那青衣的書生落拓一笑,便欣然接受了她的提議。

    「該說多多指教的是我,以後還請葛公子多多指教。」她站起身來,一揖到底。

    四目相對,會心一笑。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

    楊戩自回天庭便恢復了往日的嚴苛律己的生活。他在下界行走之時積壓的案卷源源不斷搬至他的面前。天地人三界,如今都是他要一一過問,幸好有梅山兄弟在他旁邊幫襯一二,便也減輕了他一部分的壓力。

    只最後一樁功德尚未圓滿,他心中便總有事放心不下。

    某日,他忽然問起一旁的哮天犬道:「你可知三公主近日在做些什麼?」自那日華山分別,他已有十日不曾聽到她的消息。她說不若過些日子再去積最後一樁功德,他答應了。可如今她卻也不來找他去完成那最後一件功德,他心中便一直記掛著此事,須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敖寸心對涇河龍王復生之事一直很是積極,如今卻忽然緩了下來,卻不知是為何。

    哮天犬被他問的一愣,便只搖了搖頭道:「屬下不知。」

    還是康老大看不下去了,感慨這狗兒那麼多年卻還是不知人事,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頭道:「不知還不快去找?」哮天犬這才明白過來,忙衝出了真君神殿,運起那萬里追蹤*,去尋覓敖寸心的氣息。

    不過片刻,他便匆匆回來,對楊戩道:「三公主,三公主同一個凡人一起,這些年在下界多處行善。」

    梅山六聖面面相覷都自他人眼中看到了詫異。三公主這樣性子的人,卻要千山萬水輾轉南北,陪著一個凡人去做善事,當真是難得。

    當年她對二爺,都沒有這樣的耐心和好脾氣。

    「我知道了。」楊戩沉聲道。

    而此時此刻,敖寸心同葛繁被大雨困於去姑蘇的驛站中。

    敖寸心站在窗口看著外頭大雨,想著不知在此處布雨的是哪裡的龍君,這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停不下。

    葛繁見到了她立在窗邊的身影,不由想起了當年的相遇。想起了當年那座山神廟中,因躲雨而結下的緣分。

    「寸心姑娘,此次陪我歸鄉,實在是有勞。」

    「不礙。我同公子相伴多年,何必說這樣客氣的話?」

    其實他對她有很多的疑問,然而他從來也不問。不問她十載在外家人為何不來尋,不問她為何對世事所知甚深,不問她為何十年來容顏不變。他便只當她是真心同自己結交的江湖女子,不曾有一絲一毫欺瞞自己。

    只是在這次回鄉羈旅中,在大雨傾盆的現在,在他近鄉情怯的瞬間,便忽然不可避免地問了出來:「寸心姑娘,你多年孤身在外,你家裡人不擔心嗎?」

    敖寸心想著這區區十年同龍族那長的幾乎到不了頭的壽命相比當真可以說是彈指一瞬,但於人類來說卻也是很長一段時間了。試問一個正常人類的一生,又能有幾個十年?

    而以十年時間相伴,在葛繁心中那又是怎樣的一份情誼?

    敖寸心道:「我家裡人擔心我,我也時時向家裡報平安的。」龍族遇水而安,這天下之大,海風游魚都能替她向西海傳遞自己的信息,只是他不知道罷了。

第四十章

    而那敲門聲,也一如當年。

    「篤篤」兩聲,一輕一重。

    當年的山神廟中,提燈來找敖寸心的楊戩便也是在這樣的雨夜在這樣一輕一重的敲門節奏中尋來。

    敖寸心本就站在窗口,如今便就近開了門。

    驛站的木門打開,外頭站著的卻是想不到的人。恰此時一道閃電下來,襯的面前的那人更加容顏清俊。外頭風雨陣陣,那劍眉星目似乎要在這江南濕氣中化開一樣。

    龍女臉上都是詫異,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大雨,楊戩怎會來此?

    她這樣想著,便問了出來:「真君怎的在此?」

    楊戩看著她,道:「我有事找你。」

    敖寸心聞言,把他讓進了屋內。

    葛繁也看到了那個進來的男人,他曾跟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次他提著燈來找敖寸心,她叫他「楊大哥」。

    她說她不是凡人,而十年不見,這個男人依然還是當時面貌當年氣度,想來他也不是凡人。沒想到那位仙君看到他還同他點點頭打了個招呼,他看著他一身氣度,沒來由的便自慚形穢。

    敖寸心不知該如何為那二人介紹,便索性不介紹,直接問了楊戩:「真君找寸心有什麼事嗎?」

    「當初你讓我找的人,我昨日翻捲宗看到了。所以過來跟你說一聲。」

    敖寸心曾讓楊戩用天眼查探三界,這才找到葛繁這個九世修行的善人,如今他卻又說在翻捲宗的時候發現了十世修行的好人。

    如此說來,這相伴十載,當真是笑話一場。

    葛繁聽了他這話,臉色便是煞白。敖寸心看到他的神色,臉色同樣一白。

    楊戩見他二人這樣,心中的滋味只他自己知曉。

    葛繁卻知敖寸心的離去已成定局,這十年同行也不過是一段錯誤的緣分。他果真並不是她要找的人。

    「有勞真君下凡走一趟。」敖寸心道,然而楊戩看她,卻到底並沒有多麼開心的樣子。

    不需要她再這樣花費時間精力去度化凡人的善行,如今這世間有這樣一個修行了十世的好人,可她並不覺得多麼高興。

    大約是葛繁的臉色太蒼白,他的神色太淒哀,敖寸心只覺得心上沉甸甸的,自己對他不起。

    她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倒是葛繁抬眼看了看她,道:「多謝寸心姑娘護送繁回鄉,眼看著姑蘇將近,鎮江亦不遠矣,你我便在此告別吧。」

    卻原來到最後告別的話是他先說出口的。

    大約他是看出了她的難以啟齒,便替她把話說出來。這實在是一個善良的人,捨不得心儀的姑娘為難,便讓自己為難。

    「葛公子同我十年相交,我自當有始有終與你同歸故鄉。」敖寸心道。

    「不必。」他說。

    楊戩微微訝然。

    「我家中已有父母替我選好良家女子聘為妻,寸心姑娘同我一道歸鄉其實略有不妥,之前是葛某冒昧不知輕重邀寸心姑娘一路同行,連累寸心姑娘虛擲光陰。」那些話便這樣自他口中說了出來。

    敖寸心定定看住他,他卻也沒有迴避她的目光,只是眼中兀自有自己的堅持。她見他態度堅決,便道:「那葛公子一路保重。」

    上善若水,善良是這世間上最中正精粹的力量,也是這世上最柔軟的力量。

    所謂長痛不如短痛,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敖寸心終究還是會離去,而他卻替她選擇了此時離去。

    楊戩看著敖寸心跟那凡人,他們的身上是紅塵的氣息,是天庭排斥的不利修仙的凡間濁氣。然而他卻也覺得,人世間的溫情,比起天庭的冷清,實在更讓人留戀。

    那也曾是他眷戀紅塵的原因。

    然而要守住這片紅塵,便要有人維護好三界的秩序。司法天神之職,實在干係重大。他想著這些,心中便有些微微的惆悵。

    葛繁把傘遞給敖寸心,讓她當夜離去。

    「這位公子,煩請你多多照顧寸心姑娘。」他這樣對楊戩說。

    楊戩卻不知,此生會有別的男子對自己說這樣的話,讓他好好照顧敖寸心。那種感覺實在是奇異又微妙,但他還是點了點頭道:「我會的。」

    大約我還是修行不夠,所以成不了你要找的十世善人。

    那麼,我餘下的一生,便用來行善積德,以期在下一世與你重逢,成為你要找的人。

    ——————————————————————————————————————————

    夏季的陣雨來得快去的也快。敖寸心手持著葛繁相贈的傘疾步離去,楊戩跟在她後面,見她越走越飛快,然而走了三里路,卻又忽然停下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她說:「我要回去。」

    她轉過身來,卻見楊戩攔在自己面前。

    「三公主,當斷不斷,反受其害。」他沉聲道。

    「你回去能改變什麼?」他問道。

    「但是明明你幫我找到的是他,你說今世沒有十世修行的善人,只有九世的善人!」

    「是。那時是沒有,然而如今卻有了。」這十年不知有多少新魂投胎重新做人,多少世事改變,敖寸心雖身在紅塵,心中卻並不記掛紅塵。

    「卻原來還是我自己著急了些,是我強求了……」

    「寸心,我那時就同你說過,投機取巧劍走偏鋒只會適得其反,有時候甚至還會害了別人。」

    「那麼,真君,你是要拿我去天庭問罪嗎?」她抬起眼來問道。

    楊戩似乎被她問住,頓了頓道:「拿三公主問罪這話說得嚴重了。」

    「如今我想去送他最後一程,又不知是犯了哪門子天條?」敖寸心這樣問他。

    「我可以無情,卻不能無義。」

    她的眼中又有了他初見她時的神采,彷彿有烈烈火光在其中燃燒。似乎這一路積功德的修行都化為虛無,她還是那個敖寸心,永遠把理智拋在腦後的,至情至性的龍女。

    而那樣的敖寸心決定了的事,便是冰冷森嚴的天條擺在面前,也不曾退縮半分。

    楊戩有一瞬間的失神。

    那個說著「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相互利用相互需要。」卻從來不管不顧愛著自己的敖寸心;那個會替她斟茶倒水替他洗衣操持的敖寸心;那個拿著寶劍一劍向他刺來卻最後停在喉頭一寸的敖寸心;那個護住他的屍身對五極戰神說:「要殺楊戩先殺我!」的敖寸心;那個膽小怕事世故勢利卻又有一顆最真摯的癡心的敖寸心……彷彿隔了久違的歲月,千年前熾烈的愛恨再次在她身體裡復甦。

    而在他失神的剎那,敖寸心越過他的身旁。

    楊戩本能地伸出一隻手拉住她的胳膊:「不要去。」

    敖寸心伸出另一隻空著的手,拉下了他的手。

    她行的飛快,楊戩只覺得不過瞬息她便離自己很遠了。

    ——————————————————————————————————————————

    三日之後,葛繁到了鎮江家中。他臉色憔悴,家人只當他旅途勞頓方才至此。

    他本想著帶那姑娘回家,讓父母見一見,無論有沒有結果,都想讓他們知道他有了心儀的姑娘。

    也許他心中便是有了隱秘的不安,方才想回家有所確定。

    然而到底還是南柯一夢,一個做了十年的夢。

    前塵往事皆為虛妄,十年相伴不過錯誤一場。

    他飽蘸濃墨想抄寫經書平靜心緒。卻見那墨汁滴在雪白的紙上,卻自然兀自滾動起來。

    「承君一諾,至此方成。不忘初心,至臻至善。」

    那十六字便由一滴墨化開在他面前。

    「寸心姑娘!」他站起身推開門,卻並不見想像中的那個身影。

    只廊前掛著的竹風鈴,此時似乎為了應和他的呼喚,咚咚響個不停。

    緣來緣去緣如水。那竹風鈴的聲音一如當初緣如水那盞清脆悅耳。

    她果然是來過。

    所以她說承君一諾至此方成。她確實送他歸了家,一路上默默保護他。

    「寸心姑娘,我必天天為你姑父祈禱祝福,願他早日脫離苦厄,早日與你相聚!」他喊道。

    敖寸心的袖中乾坤袋忽然發出強烈的光芒,那說明她已經收到了人間十世善人的祝福。

    怎麼可能?!明明他不過是九世修行的善人,怎麼可能……自己同他十載行善也不過是心存僥倖想要度化他。

    敖寸心卻不知,她留下的那十六字下,自動出現了八個字:十世行善,功德圓滿。那八個字嵌入了無邊佛法,閃了金光。

    這世上總有這樣的奇跡,捨情取義,大善至臻。

    「這敖寸心當真是有幾分運氣。」王母看著窺塵鏡中的這一幕,不免有些唏噓。

    「娘娘當知天機從來莫測。」玉帝笑著說道。

    「只是不知陛下替楊戩和敖寸心安排的最後一樁功德是什麼?」王母好奇地問道。

    「他們哪怕完成了前面八十件功德,最後一件也只怕難成。」玉帝捻了捻鬍鬚,有些得意道。

    「娘娘可知,人間八苦中,求不得最是折磨人心。修煉大道能堪破這一劫的卻少之又少。」

    「陛下當真高明。」王母不禁讚道。

    下界京郊別莊,鼉潔看著十年未歸的敖寸心,露出了得意炫耀地笑容:「敖寸心了不起!」

    「你也了不起!」她溫柔地笑了起來。鼉潔身邊,九葉靈芝草已然長成,卻多虧他十年看顧。

    「咦?好像哪裡不對勁?」他卻忽然奇怪地盯著她猛瞧。

    「怎麼?」敖寸心問他。

    「感覺你好像哪裡改變了,我卻又說不出是哪裡變了。」他抓了抓頭,卻又兀自笑開:「這樣很好。」

    敖寸心卻見當年故人都沒多大變化,只虞美人似乎長高了些,卻還是「龍女姐姐」叫著,心性卻不大改。

    「三公主!」小山看到她,又想哭又想笑的模樣,連小虞都要取笑她。

    鮫人嵐修還是抱琴而笑,還是當初替他彈奏《秦王破陣曲》時樣子。

    甚至連人間劍客成璧,因七星龍淵劍劍靈的甦醒,他的外貌也不再改變,如今看來,一隻腳已然邁入劍仙之列,可算擁有半仙之力。

    「你們都很好,我也放心了。」

    敖寸心同他們敘完舊,便說道:「我大約要同真君去了結最後一樁功德,鼉潔去華山把寶蓮燈中姑父的魂魄接出來,用九葉靈芝草溫養,九葉靈芝草是木靈之體,比寶蓮燈更適合魂魄生養。」

    「你這次又要去多久?」鼉潔挑了眉問她。

    「我也不知。」

    「那你可知你們最好一樁功德是什麼?」

    「不知。」敖寸心答得緩慢,小山卻隱約有些擔心。

    還是小虞心直口快,憑藉著妖精天生的敏銳道:「龍女姐姐此去小心。」

    「我會的。」她道。

    成璧看著她道:「成璧無用之軀願供三公主驅使。」

    敖寸心不禁開起了他的玩笑:「我要你的軀體做什麼?我要的是你的心。」話一說出口才發現這玩笑並不好笑。

    只嵐修道:「祝三公主心想事成。」

    從始至終他都是這句話。

    「多謝。」

    後來他們都各自走開,鼉潔拉了她走到長廊上道:「敖寸心,雖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但是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有所犧牲。」

    「我知道。」她溫柔地笑道。

    「我不會犧牲,我是最自私的敖寸心。」她道。

    鼉潔說不出話來。

    敖寸心卻道:「你那麼大個人好好看顧自己,我知道你心眼不少,真心結交的卻不多,似乎聽聞當初你在黑水河時曾經喜歡過那河神的女兒,如果真心喜歡人家,咱們還是可以去下聘的。」

    「你婆婆媽媽嘮嘮叨叨做什麼?怎麼跟交代遺言似的。」鼉潔蹙眉說道。

    這次換敖寸心不說話,只溫柔地看著他。

    「好了,我知道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對楊戩……總之你自己看著辦吧。只是我提醒你一句,楊戩城府頗深,無論如何,你都要全身而退。」

    「好。」

    「鼉潔,其實你不用擔心,大約連老天這次都是站在我這邊的。」她笑著說。

    什麼?她那小表弟挑高了眉頭,有些詫異,又有些瞭然。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完,如無錯字不再修改。

TOP

第四十一章

    「方纔,他們都在,我不方便說。其實最後一樁功德,我回來之前已經同楊戩一起揭開。」

    她出了葛家,便見楊戩等在外面。

    那三日她在暗處陪著葛繁回了家,楊戩到底還是不放心她,便也跟著她一道走了一趟

    「有勞真君了。」敖寸心福了一福。

    「寸心,你實在不必如此。」楊戩看著她,眉頭微微皺起,只說了這麼一句。

    「連累真君百忙之中還要操勞這些,是寸心之過。如今,我們便看看這最後一樁功德,又是哪裡的孽緣情殤。」敖寸心抬起頭來笑道。

    說著,她便拿出袖中功德簿,楊戩手上折扇點在那小小的冊子上,功德簿自動翻開到最後一頁,原本空無一字的白紙頁上忽然閃現出文字,那文字又投射到空氣之中,熠熠閃著光,然後在楊戩同敖寸心的目光中漸漸消散。

    最後一樁功德,要渡化的卻是他們自己。

    求不得,敖寸心對楊戩的求不得,楊戩對嫦娥的求不得,千年的緣分一匝一匝,纏繞在他們漫長的生命裡,彼此的糾葛,疊加著漫長到沉重的時光,終於形成了終其一生也無法擺脫的羈絆。

    醫者如何自醫?而自己又如何渡化得了自己?卻原來那句孽緣情殤,是說給自己聽。

    楊戩見敖寸心低眉斂目,長長的眼睫遮住了她的眼睛,他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真君,如今我們二人也沒什麼辦法,不若各自先回去,等想到了辦法,再一起商量。」她抬起頭來道。

    「玉帝擅自把我們的個人感情安排在功德簿裡,這算什麼?」楊戩本身就對他這個舅舅頗為不屑,如今更見他左右起自己的感情來,越加眉目冷寂,彷彿籠了一層霜一樣。

    「行百里者半九十,難道真君想要放棄?」敖寸心問道。

    是了,要他放棄對嫦娥的感情,本身便是妄談,他反感這樁功德,卻也在情理之中。玉帝的用心,他大約一想到便心生怒意。

    「確實,這本身便是與真君無關的一件事,卻要累至真君放棄自己的感情,實在是對你不公。既然如此,寸心先謝過這一路積功德修行真君的照拂,寸心便也先回去想其他辦法。」敖寸心說著便兀自福了一福低了頭從楊戩身邊走過。

    「非如此不可嗎?」楊戩問道。

    「自然不是非如此不可。」敖寸心抬起頭來道,「總歸會有辦法。」

    然而他們當著天庭諸神之面接下玉帝的功德簿,多少雙眼睛看著,如今當真反悔,只怕以後涇河龍王真復活了,玉帝翻起臉來眾神要插嘴也插不上。因他們罔顧天庭威嚴罔顧玉帝臉面,便是因此定罪,大約也無人可以說上一句不是。

    但玉帝安排的這最後一樁功德,卻又實在難辦,或者說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以楊戩的性情,實在是無法容忍他人左右自己的感情。

    當初玉帝王母不讓楊戩跟敖寸心拜堂成親,楊戩便更加堅定的要大操大辦大宴親朋故交。如今玉帝希望他放棄那求而不得的感情,他便越加反感這樣的壓制。

    他雖然已經不是當初灌江口那個一意孤行處處與天庭相駁的楊戩,但那該有的堅持和驕傲從來不曾減少。

    「玉帝這分明是為難我們?」鼉潔聽了敖寸心的轉述,心中怒意漸熾。

    「我說怎麼我們盜了息壤那玉帝老兒也不吱聲,卻原來最大的阻礙早在這兒等著。」他冷笑道。

    「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敖寸心道。

    「那你接著說,楊戩又是如何同意去化解自己的情障的。」鼉潔問道。

    「是元始天尊。」

    「什麼?」他驚道。

    「那時我見他不同意,正準備回來同你商量,不想那時元始天尊突然出現。」

    元始天尊乃鴻鈞老祖座下弟子,在混沌未開之時曾以盤古巨身開天闢地。座下有崑崙十二金仙,楊戩的師父玉鼎真人便是他的第十個弟子,亦是十二金仙之一。

    楊戩見了他,自然要稱一聲:「師祖。」

    「楊戩,你乃我玄門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戰功彪炳,肉身成聖,如今官居司法天神之職,吾深感欣慰。然玄門弟子,需斬三屍方成聖,你如今身在要職,更因做到太上忘情。是以此劫也是師門為你所設。望你歷劫而歸,成就真正的大道。」

    三屍乃是人體內的三種惡欲,私慾、食慾、性|欲。斬得三屍,即證金仙。

    「是,弟子聽從師尊教誨。」

    「西海三公主,你同你胞兄一卵所出,天下奇象。如今你胞兄小白龍已歷劫成佛,你之情劫卻還未勘破。本座便予你第二次機會,如此次能歷劫成功,便可成天仙。」

    地仙者,天地之半,神仙之才。不悟大道,止於小成之法。不可見功,唯以長生住世,而不死於人間者也。

    敖寸心是仙胎神獸,沒有奇遇一出生便是地仙之軀。當年歷情劫失敗,便一直是地仙,如今元始天尊卻說可以有第二次歷劫的機會。

    「寸心謹遵法旨。」

    「此乃兩世鏡,可助你們渡劫。」隨著一道金光落下,那兩世鏡便落在敖寸心和楊戩面前。

    「太上忘情,大道至簡。你二人且好自修行。」說完,元始天尊便化為金光而去。

    敖寸心拿起那兩世鏡一看,鏡生兩面,前後都可鑒人。似乎是以青銅包住鏡身,四周刻以八卦。

    「不知這兩世鏡要如何助我們渡過此劫?」敖寸心抬頭問楊戩,卻見楊戩目光卻落在天上的虛空。

    天日昭昭,不見明月。

    敖寸心見此,便也住了嘴。楊戩望月千年,要真讓他放下這一份感情,當真有些強人所難。

    「這兩世鏡的妙用你我不知,不如去問問我師父。」楊戩卻已經回過神來,回答了敖寸心。

    「嗯。」敖寸心點了點頭。

    「不若這樣,你我先回去各自做好安排,三日後一起去玉泉山找我師父,向他討教一下這兩世鏡的妙用。」楊戩提議道。

    「好,一切便按真君說的辦。」敖寸心點了點頭。

    楊戩身居要職,出門自然要做好一切安排。敖寸心也想著同鼉潔他們十年不見,總歸要回去說一聲。

    「那兩世鏡你可帶著?」鼉潔問道。

    敖寸心從袖中拿出那鏡子給他看,然而鼉潔眼中,那卻也是普普通通的雙面鏡,沒什麼特別不凡的地方。只是這鏡子是元始天尊所賜,大約便是什麼了不得的寶物法器。

    「看不出有什麼神通,你先收起來吧。」鼉潔把鏡子遞還給敖寸心。

    「我也看不出這鏡子有什麼神通。」敖寸心老實承認道,「是以便只能去向玉鼎師父請教,他博古通今涉獵廣泛,且是元始天尊座下弟子,應該知道一些。」

    「那你只管放心的去,我會去華山接父王的魂魄回來。」

    「嗯。」

    ——————————————————————————————————————————

    楊戩安排好真君殿的諸多瑣事,並關照了梅山六聖一些注意的地方,還花了心思勸住要跟隨的哮天犬,便匆匆下了凡。

    敖寸心的離宮他在受傷時住過一段時日,如今上門自然是熟門熟路。

    十年不曾到這裡,敖寸心當年親手所值的樹木都已亭亭如蓋。

    小虞最先看到他,高高興興便衝過來,還是昔日活潑懵懂的樣子,然後又想起什麼,便像模像樣地行了一禮道:「見過真君。」

    「免禮。你龍女姐姐可在?」

    「在。我帶你去見她。」小花妖說著便轉身走在楊戩前面帶路,走了幾步見楊戩沒跟上,便又奇怪轉身問道:「真君?」

    「哦,沒事。我馬上就來。」

    楊戩剛才這久違了的京郊別莊,只覺得這裡越來越像當年的楊府。當年楊府在敖寸心住進來之後就是由她一手操持,種什麼樹放什麼擺設也是她說了算。如今這裡也按照她的喜好進行裝葺,便隱約帶了昔日故居的味道,是以他剛才有一瞬的忡怔。

    敖寸心在同成璧比劍,嵐修在一旁彈琴。劍靈甦醒之後的成璧於劍道之上的造詣已當世少有。十年面壁悟劍,他如今的修為已近劍仙。

    是以敖寸心與他比劍,便再也不藏拙半分。那兩人的招式暗合著嵐修的琴曲,以曲御劍,以劍和曲。三人上空形成了一道強烈的氣勁,互相比拚。

    敖寸心見了楊戩,忙收了劍招,成璧見她收了招,便也慌忙把已用老的招式生生收住。而嵐修也五指按壓,住了琴曲。

    「真君。」敖寸心把劍給一旁的小山,拿手攜了攜小山遞過來的帕子,便轉身走向楊戩。

    「我諸事已安排妥當,不知三公主這邊如何?」

    「我沒問題,隨時可以去玉泉山。」

    「既然如此,那便出發吧。」楊戩說著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敖寸心總覺得他似乎情緒有些不快,不過想到讓他放棄對嫦娥的感情,他心生不快也是正常,哪怕是師門的考驗,也難消他千年相思悵惘。

    龍女想著這些,揮手收了佩劍,想著該交代的都交代過一遍,便也只和諸人打了招呼,追隨楊戩而去。

    玉泉山是玉鼎真人的洞府金霞洞所在之地,金霞洞在覆船山尾,因常有霞光照耀而得名。楊戩帶著敖寸心來拜訪自己的師父玉鼎真人,駕了雲行了一個時辰便到了玉泉山。

    玉鼎真人名下只楊戩一個弟子,而楊戩對這個師父也敬重有加,輕易不來打擾。為示尊敬,他到了玉泉山便下了雲頭,只和敖寸心兩人徒步走去金霞洞。

    金霞洞門口有一殘碑,上刻「玉鼎真人修行處」,楊戩和敖寸心進了洞府,便見青衣的玉鼎真人坐在蒲團之上。

    楊戩多年不見他,此時見了,便跪下大拜道:「楊戩見過師父。」敖寸心同他也曾在一個屋簷下住了幾百年,便也跟著楊戩叫了一聲:「玉鼎師父。」

    玉鼎真人坐蒲團之上,睜開眼見了楊戩和敖寸心,不由奇道:「你們兩人怎的一同來了我這裡?」

    「有一物不明,想向師父請教。」

    「什麼?拿來我瞧瞧。」玉鼎真人自負學識廣博見多識廣,聽聞楊戩有不知道的物什,便來了興趣。

    敖寸心自袖中拿出了兩世鏡,遞到玉鼎真人面前。

    「這是兩世鏡!」一見敖寸心拿出的物什,玉鼎立馬說出了它的名字。

    「玉鼎師父知道?」敖寸心見他說得出名字,眼睛馬上亮了。

    「這……這是我師兄燃燈道人的隨身之物。他與我本都投了元始天尊座下,只是他未列為十二金仙。後由道入佛,成了西天的燃燈古佛。」

    燃燈古佛是過去佛,如來佛祖是現在佛,而彌勒佛是未來佛。玉帝掌天地人三界,而如來掌天外天,佛家管過去現在未來。

    「那這兩世鏡有何妙用?」楊戩問道。

    「你們自何處得了這兩世鏡?」玉鼎真人不答,倒反過來問他們。

    「是師祖所賜。」

    「是師父他老人家?」玉鼎真人更加驚訝了,「他為何賜你們這等寶物?」

    楊戩同敖寸心對視一眼,便詳細說了經過。

    「斬三屍,證大道。」玉鼎真人捻著鬍鬚撫摸著那兩世鏡上的八卦。慢悠悠道:「當初封神一戰其實是我們崑崙山玉虛宮元始天尊門下十二弟子因一千五百年未曾斬卻三屍,犯了殺戒,需等子牙封過神,歷過仙劫,再修正果,返本還元。」

    「如今師父令你重新歷劫斬去三屍,便是對你期望甚高,且你現在身居天庭要職,更應嚴格要求自己。」

    「弟子知道了。」楊戩畢恭畢敬應道。玉鼎卻在心中歎息,他這個唯一的弟子性格高傲,悟性奇高,為他長了不少臉面。只是於情字一途似乎很難看開。

    「玉鼎師父,你還未說這兩世鏡的作用呢!」敖寸心催道。

    「這兩世鏡,鏡生兩面,一面照的便是過去之事。燃燈古佛乃過去佛,管眾生過去。這鏡中便是我們的過去。還有一面,便是現世。過去與現在相互依存,互為映照。」

    原來她一直拿在手上的,便是自己的過去。

    「天尊說此鏡可助我們破劫,助我們完成玉帝交予我們的功德簿上的最後一件功德。」敖寸心道。

    「你二人都是性情執拗不聽勸的人,求不得,求而不得便越加想要得到。」玉鼎真人看了兩人,意味深長道。

    「有些事,便是你們自己願意放下,也不一定放得下。」

    「是以才更要歷劫證道。」敖寸心低了頭乖巧答道。

    「有因才有果,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問你,你當真願意放下我這徒兒了。」玉鼎問她。

    敖寸心只是迎視著他審視的目光,從容一笑:「玉鼎師父,這三百多年寸心在西海思過反省,已經放下。說起來,寸心還未向玉鼎師父謝罪,當初年少不懂事,多有得罪,望玉鼎師父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寸心的冒犯。」

    敖寸心的話裡帶著塵埃落定的從容,和往事已矣的安然。

    楊戩聽了,卻只覺得她一字一字都敲在自己心上。出了西海後的敖寸心與當年判若兩人,卻原來在歲月的變遷中她早已放下當年的感情,他大概也想到了敖寸心是真的放下,如今聽她親耳所言,只覺得一切荒誕可笑。

    大約這世上所有人都以為敖寸心會一直愛著楊戩,卻原來也有她黯然放棄的那一天。

    這樁功德無法順利完成,原來是他一人執拗,不肯輕易向命運低頭。而敖寸心那麼輕易地低了頭,他的心湖卻已凍成千丈之冰。

    楊戩忽然明白自己莫名其妙的怒意,除了自己的感情不願天庭擺佈之外,更多的是關於這樁功德,要敖寸心放棄自己的這樁功德,敖寸心從始至終都是願意配合的。

    她願意放棄,是因為她已經放棄。

    心不可抑制的疼,彷彿當年在玉帝王母三界眾神之前承認自己父母的愛是錯誤的,並為之懺悔。那時為了擺脫三公主的糾纏,也是為了放過她,他寧願自己受辱,寧願父母之間的真愛受辱,如今她放過了他,他的心卻同當年一樣疼。

    「奇哉,怪哉。」玉鼎真人歎道。他當年可是見識過這西海三公主的霸道和醋勁兒的,便是自己也被她趕出楊府,如今卻見她同自己的徒弟並肩而來,言笑從容,只當年一腔癡情,卻再也尋不見了。

    所謂深情不悔,便是無論經受怎樣的世情摧折,心中那一份癡愛卻永恆不變。那是刻於靈魂中不滅的印記。癡情的人並不是不能忘情,而是一旦愛上,便癡心不悔。而一旦放下,情不在,癡卻還固守城池。

    玉鼎真人忽然看住敖寸心的眼睛,只片刻他又切了她的脈,驚道:「原來如此,你居然……」

    「玉鼎師父,往事已矣,一切皆已過去。寸心曉得自己在做什麼。」敖寸心說道。

    「你是否放下,你自己說了不算,得天道去證明。」玉鼎真人「哼」了一聲,沒好氣道。

    「你們今日之果便是有當初之因種下而來。你二人的元神可進入這兩世鏡中,找到當初一切發生的因由,找到當年的對方,引導對方務必不要愛上那個人。」

    敖寸心要找到楊戩,讓他不要愛上嫦娥,而楊戩要找到敖寸心,讓她不要愛上自己。

    而這兩件事,分明便是當年彼此都做過的事。敖寸心讓楊戩不要愛上嫦娥,因為她愛他;而楊戩讓敖寸心不要愛上自己,因為他是天庭欽犯他不願連累她。如此彼此追逐糾纏了多年最後敖寸心披了嫁衣嫁入楊家,但千年來一直意難平,也因此生出許多事來。

    這彷彿是宿命,如今卻又要再次經歷一番。似乎彼此都預見了那又是一番怎樣的糾葛。

    「你們元神離體,肉身我會替你們保管,並護法七七四十九天。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你們如不回來,元神附體只怕艱難。外面一日,鏡中千年,你們一定要在四十九天之前出來。」

    玉鼎說完,看了兩人一眼道:「你們要不要進這兩世鏡,你們自己想清楚。」

  
[寶前]以身相許 第四十二章

    進入這兩世鏡,直面的便是那些傷心的過去。包括家破人亡的悲痛、一路逃亡的艱辛、還有自己的糾纏,敖寸心想著楊戩大約是不想去面對這些的,他們兩個曾經互相折磨了一千多年,她自問還算知道他,如今要楊戩卻面對舊人舊事,實在有些勉強。

    「既是師門為楊戩斬三屍成大道所設,楊戩又怎敢不從。」沒想到他還是俯首低眉,接受了師門對他的試煉。

    「寸心也願進兩世鏡再歷劫。」敖寸心亦低了頭說道。

    「好。既然你們想清楚了,為師就替你們啟動這兩世鏡。你二人此去乃是你們的過去,過去由無數的剎那組成,九十剎那為一念,一念中一剎那經九百生滅。你們進去出現在哪一剎那,為師也無法把握,只能憑借各自的運氣。」

    說著玉鼎真人念起口訣驅動兩世鏡,鏡面周圍的八卦急速旋轉,鏡子裡放出一道強烈的光芒,敖寸心和楊戩忙默運玄功,元神出竅,那元神靠近光芒,便被光芒吸了進去。

    ……

    敖寸心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西海寢宮裡的繡床上。

    猛然坐起,卻不知今夕何夕。

    她在西海的寢宮很是富麗堂皇。連那梳妝鏡台的鏡架都是整塊水晶璧雕成,她望向鏡子裡的自己,年輕的,眉目之間不染塵埃,還是待字閨中的模樣。

    只那一雙眼睛,是千年後的自己。

    這時,忽然寢宮有一瞬的震動,梳妝台上的首飾盒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裡頭的瑪瑙珠玉一股腦兒滾了出來。

    外頭一聲聲驚叫,似乎有蝦兵蟹將大聲嚷嚷:「不好啦!楊戩來搶親啦!」

    搶親?是了,想當初,自己可還算是楊戩搶親搶回來的。

    然而如今她想著楊戩為了她來搶親,心中卻頗不是滋味。敖寸心趕緊出了寢宮,卻見原本看住她的侍衛已不見,大約楊戩來搶親他們去前頭支援去了。

    敖寸心提了裙子匆匆往打鬥聲傳來的放向奔去。

    龍女繞到前廳一掀珠簾,一眼便見楊戩一馬當先正在同蝦兵蟹將打鬥。西海水族怎打得過三界戰神,一招未全,全被他的九轉神功震飛。他的身邊是他的兄弟和他忠誠相隨的狗兒,個個俱是好手,這樣硬闖進來,打得西海水族毫無還手之力。

    那時的楊戩正是最銳意難當的時候,敖寸心看著他,隔了兩千年的時光,以及早已平復的愛恨,只覺得他的樣子那樣清晰,卻又那樣陌生。

    「楊戩!」她叫住他。

    「寸心。」楊戩用三尖兩刃刀一輪格開面前的蝦兵蟹將,聽到敖寸心的聲音,便停止了動作。

    「不要為難他們。」敖寸心的眼中有著讓人動容的東西,楊戩點了點頭,對身後的梅山兄弟道:「兄弟們,都住手。既然已經接到三公主,咱們立刻出西海。」

    說著楊戩伸手搭了敖寸心的肩,猛的一提,便出了西海龍宮。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唯楊戩馬首是瞻,自然緊跟著出了西海。

    回到西海岸,敖寸心臉色卻不是很好。她這次回來,還未好好見上父母一面,便被楊戩「劫」了出來。

    楊戩對著西海喊道:「海裡的蝦兵蟹將聽著,回去轉告我岳父大人,我這個女婿,他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請恕楊戩無理了!」

    「父王……女兒對不起你,對不起西海。」龍女看著西海,看著她即將分離千年的家,不禁簌簌流下淚來。

    「走吧。」楊戩看著她,輕輕說道。

    敖寸心行了跪拜大禮。因為她知道曾經的那些違逆,知道自己終是讓西海難做,讓父王母后蒙羞,只覺得自己這一生對西海虧欠最多,此時不由便帶了幾分責難。

    她也知道楊戩這樣打上門來搶親,才讓玉帝無法問罪西海,畢竟這天下沒有幾個人能攔得住他。他這樣凶神惡煞,也是為了保全西海。他可以不認玉帝,西海龍王卻不敢違逆這天地共主。

    然而她終於還是被楊戩帶離西海。此時的楊戩自然不知他這次搶回去的,是怎樣一個麻煩。

    最後回望這片海岸,那潮汐起伏千年不變,敖寸心卻知自己此行回頭無岸。

    ——————————————————————————————————————————

    灌江口的百姓都來楊府幫忙,楊嬋忙得團團轉。

    而敖寸心跟著楊戩回到楊府,便見著玉鼎師傅幫著眾人在掛牌匾。敖寸心忙上前一步大聲叫道:「玉鼎師父!」

    就在不久前她還和楊戩一同來向他請教問題,此時見了他,自然心生親近之情,然後待她叫出口,看到玉鼎轉過身來,才恍然明白玉鼎師父還是千年前那個知曉天下事,卻安然待在楊戩身邊的睿智恩師。而不是那個被自己趕走,眼見著大弟子擒拿了二弟子因此而傷了心的玉鼎真人。

    玉鼎轉身便看到了眼睛紅紅的敖寸心,不由一愣道:「好好的哭什麼?」

    梅山六聖面面相覷,都有些不知所措。

    「沒什麼。」敖寸心勉強笑了笑越過眾人直接回了房。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是回到新婚前夕,而不是相見伊始。此時楊戩雖準備娶自己,但已是心慕嫦娥,要解他心結,實在有些難辦。

    楊戩推門而入,便見敖寸心坐在梳妝台前,梳妝台前的鏡子裡,她的臉上殊無喜意。

    那嫁衣就放在一旁,她卻看也不看,這實在是不像那個一心想嫁於自己的西海三公主。

    「怎麼了?」他輕聲問道。

    「沒什麼。」她說道。然後目光便不可避免的落在了一片的嫁衣上,那上頭的針腳細密,是灌江口最好的繡娘繡成,以賀他二人新婚大喜。

    「不穿上嫁衣試試嗎?」楊戩矜持地問道。

    敖寸心伸出手去觸摸那這疊得整整齊齊的嫁衣,心頭感慨萬千。

    當年的是我那樣高興,穿著紅色的嫁衣在鏡子前轉著圈,如今我卻不想再穿上它了。所以,這次那個面目可憎讓你倒足胃口的敖寸心再也不會出現了。

    「楊戩……我們的婚禮取消吧。」敖寸心說道。自己此次前來是來勸住他不要愛上嫦娥,實在不必再嫁一次。如今他已經愛上了,只怕同自己成親之後那求而不得的感情更成了無法忘懷的執念。

    楊戩聽她把話說出口,一瞬間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你真這麼想?」他沉吟片刻問道。

    敖寸心勇敢地迎視著他的目光,點了點頭。

    楊戩看了看她,放柔了聲音道:「我去西海搶親打傷蝦兵蟹將,也是不得已。你如想回西海,楊戩隨時可以陪你回西海。」

    「楊戩,我知道你看不上我父王,看不上西海,我被禁西海時也想明白了很多,我們實在不適合在一起,你也未必真愛我什麼,我們也沒到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趁著一切還來得及,不若就此打住算了。」敖寸心軟語相求。她的眼睛裡霧氣藹藹,藏著千年不散的糾葛和百年徹悟的恍然。

    「三公主,你還是先好好休息一下。」楊戩說完甩袖出了門。

    敖寸心心中一歎,只覺得此行艱難。那樣驕傲的楊戩,又如何經得起自己的出爾反爾?可是他明明心慕嫦娥,她頭疼這樁事尚還來不及,又如何同他拜堂成親。

    ——————————————————————————————————————————

    「二哥,三公主她如何?」楊嬋忙過一陣,因見敖寸心回來時臉色不是很好的樣子,便過來問問楊戩情況。

    「三公主……她……」楊戩開了口,卻又不知從何處說。

    「她怎樣?」

    「她想取消這門親事。」楊戩終於還是說出了口。

    「什麼?」楊嬋驚道。她一路看下來,自然知道這西海三公主對自家二哥是懷著怎樣的一份癡戀。

    「大約是我對她家人態度太過傲慢無禮,她心裡怨我。」

    「二哥,你實在是不瞭解女人。三公主對你癡心一片,即使怨你也只是一時,絕不會說出退婚的話來。我只怕其中另有誤會。」楊嬋坐下替楊戩分析道。

    見自家二哥沉吟不語,楊嬋又道:「不若我先去探探她口風,不知她是因何而要退婚,再議不遲。」

    「有勞三妹了。」

    「二哥,你如今是我唯一的親人,同我說什麼客氣話。」楊嬋溫柔地笑道,伸出手拍了拍自家兄長的手背,安撫道:「我去去就來。」

    敖寸心見著推門而入的楊嬋,心思有些恍惚。

    是了,如今還是少女的楊嬋還未經受過情愛洗禮,還未受過被壓華山十七年的苦難,是以她的面容尚帶著幾分稚氣,然而眼角眉梢卻又溫柔如同最細膩的工筆畫。

    「三公主。」她關了門走到敖寸心身邊,見一旁的嫁衣紋絲不動,不由蹙了眉:「三公主難道不喜歡這嫁衣?是怪我挑的花式布料不討喜嗎?」

    「不是的,同你沒有關係。這嫁衣很好看。」敖寸心伸出手摸了摸那上面的花紋,眼底蔓延出一片溫柔。

    「那便是我那不解人意的二哥說了什麼不討喜的話,惹三公主生氣了?」楊嬋又試探道。

    「其實同真君也沒什麼關係。」

    「真君?」楊嬋的眉頭警惕地一剔。自家二哥被玉帝封昭惠顯聖二郎真君才不過幾天,但因二哥厭惡玉帝,整個楊府無人這樣稱呼他,但敖寸心一出口就是這句「真君」,彷彿熟稔地已經喊過千百遍一樣。

    「我是說楊戩。」敖寸心忙改口道:「他是要做大英雄的人,我不大配得上他。」

    驕傲的敖寸心何時低聲下氣說這樣的話。楊嬋眉目間一片訝然。敖聽心曾經說過,敖寸心私下裡可是曾說過自己是最配楊戩的女子,而如今又為何妄自菲薄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知道了,三公主。我二哥大約是在哪裡無意間犯了大錯,我代他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記恨他。」楊嬋嚴肅道,說完便準備行禮。

    敖寸心忙站起身來扶了她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哎……」她卻也不知從何說起,阻了楊嬋的道歉,便又轉過身去。

    「三公主?」楊嬋歪了頭叫她。

    「楊嬋,有些事你現在還不知,等你再經歷得多一些,便懂了。」敖寸心說著便不再理她。

    楊嬋沒法,便只能退了出去。臨關門時她見敖寸心目光落在嫁衣上,眼神似悲似喜,似憂似惱。

    她心底一歎,終還是關了門。

    「二哥,大約你這次得罪三公主實在得罪得深了。」楊嬋回來便是開門見山這麼一句話。

    「不如去東海把四公主請來勸勸她。」楊嬋提議。

    「這三公主就是麻煩!」哮天犬在一旁不忿道,它見自己的主人為了她在西海邊等了三天三夜,如今好不容易把這樁大佛搶回來了,她卻又要退婚,實在是不知好歹。

    「你莫插嘴!」玉鼎真人拿扇子敲了它的狗頭。

    它心裡有怒又發作不得,便氣憤地衝了出去。

    「哎,哮天犬……」楊嬋想要叫住它,卻見他一溜煙就不見了。

    「隨它去吧。」楊戩道。

    「我主人為了你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好不容易把你搶回來,你卻要反悔退婚,你還有沒有良心?我背了大袋子三界眾神都散發了喜帖,你如今悔婚卻讓我主人到哪裡再找一個新娘子來?你說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想讓我主人在玉帝王母和三界眾神面前出醜?你說,是不是?!」哮天犬氣憤極了,衝進去就是一通質問。

    敖寸心愕然抬頭,看著它,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啊。自己這樣,置楊戩於何地?他為了這場婚事,把該得罪的都得罪了,自己如今卻只想著自己便要悔婚,於他實在不公。

    可是他明明喜歡嫦娥卻不可得,只怕與自己成親之後發現自己的不好越發念著嫦娥的溫柔善良,這執念更深更難破除。

    一時敖寸心腦中天人交戰,只覺得進退兩難。

    作者有話要說:微修,改了錯別字減了敖寸心的哭戲。

[寶前]以身相許 第四十三章

    「你再讓我想一想。」敖寸心看著那嫁衣上的精緻繡紋,對哮天犬說道。

    大約是她語氣裡的疲憊怎樣都藏不住,哮天犬一時被駭住了,便住了嘴。

    後來楊戩推門進來的時候,敖寸心已經換上了嫁衣。她對鏡梳妝,只覺得一切都不可思議。

    今生,居然還會第二次嫁人,嫁的是同一個人。

    楊戩見她身披紅妝憑的多了幾分艷色,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歡喜。他對這樁婚姻是有期待的,就如同他一直以來的願望一樣,他希望有一個溫暖的家,夫妻和諧姑嫂和睦,彌補自己少失怙恃的遺憾。

    那時的他還不是天庭的司法天神,還不曾被歲月打磨得不動聲色,除了平時話少了點,為人高傲了點,並無其他可以苛責的地方。

    「寸心。」他想她大約是真的想通了。

    「楊戩。」敖寸心放下手上的象牙梳子,轉頭看向他,他的眼中有驚艷也有喜悅。

    他走到她面前,替她戴上了那鳳冠。鳳冠霞帔穿戴俱全的敖寸心就這樣坐在他的面前,臉上薄施粉黛,卻明艷俏麗不可方物。

    「寸心,我保證,你是西海的三公主,在楊府也是公主,如果以後你想回西海,我便陪你回西海,沒有誰能阻攔我們。在妻子的位子上,也無人可以取代你。」

    敖寸心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滿了詫異。大約想不到他會主動說出這些話。當年,這些可都是她一句一句逼出來的。

    然而,她回答他的卻也只是那一句:「我知道。」她神情淡淡,除了詫異卻並不見得多麼喜悅的樣子。

    我知道,在妻子這個位置上,無人可以取代我。但你的心裡最柔軟最難以企及的地方,卻並不屬於我。我當年如何也不願接受這樣的現實,如今卻覺得並未有什麼不平。你一生坎坷,連自己喜歡的人都無法光明正大昭告天下的喜歡,為了恩義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做老婆,並為之被折磨千年,只能把一腔情思寄托在望月的情懷中。想來你比我更加難受。

    楊戩也真是個可憐人。她這樣想著,目光便帶了幾分憐憫出來。

    楊戩是多麼高傲敏銳的人,見她目光裡居然是憐憫,眉目之間便是一冷。

    此時外頭傳來一陣喧嘩,敖寸心和楊戩走了出去,卻原來是哪吒從天庭過來參加他二人的婚禮,只是他也帶了兩個不大不小的消息。

    說是玉帝下令三界之內的神仙都不能參加楊戩和敖寸心的婚禮,他更是準備在八月十五中秋月圓那天殺了小狐狸五哥,拿五哥的項上人頭當楊戩大婚的賀禮。

    「你這個舅舅不怎麼樣啊。」哪吒童言無忌,快人快語。

    楊戩面色冷凝,玉鼎真人見狀,忙開解道:「神仙不來就不來,灌江口的百姓可不管這些,他們可都很願意出席你的婚禮。」

    楊戩面色稍霽,道:「那我便宴請灌江口的百姓,只是不許他們帶賀禮。」

    哪吒遞上嫦娥仙子送的新婚賀禮,是一盒月餅。

    敖寸心看著楊戩接過那月餅,心想這便是自己當年糾結了好些年的罪魁禍首,其實大可不必。以楊戩的性情,那一份仰慕大約也只會放在心裡,最多望月寄托情思。重要的從來不是禮物本身,而是送禮的那個人。自己大鬧只會把他推得更遠。

    只可惜千年前的敖寸心於此事卻絕不退讓,寧為玉碎,也要嫁個明明白白,不願為了幸福而幸福。

    婚姻需要經營,而愛情只憑本心。敖寸心的婚姻裡,愛情永遠排第一位。

    楊嬋見敖寸心直直看著那裝月餅的紅木盒,對自家二哥使了個眼色。楊戩收起了那紅木盒,轉頭對敖寸心說。

    「仙子送了賀禮來,可惜卻不能親自來參加你我的婚禮。」

    「是啊。確實可惜。」

    ——————————————————————————————————————————

    無論是兩千年前還是兩千年後,天上的月亮永遠這樣高高在上永遠這樣緘默皎潔。

    敖寸心只覺得那望月的身影於千年裡早已凝結成一個永恆的姿態,然而如今再看他,竟發覺無端有些落寞。

    穿了嫁衣的敖寸心輕輕走到楊戩身邊,抬頭望了天上那一輪明月。明日便是八月十五,是她和楊戩成親的日子,這日子其實是個好日子,取人月兩圓之意,只是她當初格外介懷,總覺得嫦娥無處不在,就連楊戩挑的大喜之日,都嵌了她的意蘊。

    如今敖寸心看著那一輪圓月,心裡想著該如何勸楊戩放下對嫦娥的執著。看著月亮她又不禁猜想著楊戩回到了過去的哪一個瞬間,他又要如何勸誡當初那個一意孤行的自己。

    「寸心,寸心!」楊戩在一旁喊她的名字。

    「什麼?」敖寸心回過神來。

    「你剛才在想什麼,叫你半天都不應聲。」楊戩問道。

    「在想一個人。」月光下他的新娘輕柔答道,嘴角悄然勾起一朵微笑,眼神中滿是往事。

    楊戩只覺得心裡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感覺這一瞬敖寸心離自己很遙遠,她的眼中有他看不清看不懂的內容,她在他身邊,卻在想著另一個他不知道的故人。

    「寸心,明日你我便要成親了,從此楊府就是你的家。」楊戩雙手扶住敖寸心的肩,認真說道。

    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從前敖寸心逼著他說的話發的誓,今日他都在她面前說了出來。他對他的新娘承諾著往後的一切,敖寸心卻只覺得如今再聽這樣的話卻沒多大意思。

    當年所求的一切隔著千年光陰再次抵達,她卻已經沒有了最初的悸動和甜蜜。那些試穿嫁衣的甜蜜時光,那些關於舉案齊眉的美麗夢想,到底都是虛妄。

    「夜深了,明日還有的忙。我先回去休息了。」敖寸心低了頭從楊戩身邊走過。

    楊戩看著龍女低頭從自己身邊走過,她迴避了他的話,他只覺心中除了驚愕,更有無處著落的感覺。

    不過回了一趟西海,敖寸心好像經歷了千萬年之久,她的目光沉潛,裡面有自己無法辨別的潮汐,似乎軀體還是那個人,魂魄卻已然改變。

    敖寸心在回房的途中,卻遇見了偷偷哭泣的狐妹。她如今見她,對她懷著愧疚之心。小玉是狐妹的孩子,她卻在當年因猜忌而扔了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那樣毒辣的心腸,如今自己想起來就心驚。

    「狐妹,你怎麼了?」她不由上前問道。

    「你和你的心上人要成親了,卻要拿我心上人的人頭作賀禮!」她的哭聲中帶了指責。敖寸心這才想起之前哪吒所說的那個小狐狸五哥要被天庭處死的事。

    那五哥是小玉的父親,他自然無論如何都是不能死的。

    「三公主,你幫幫我!讓楊戩救救五哥吧!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他救過我的命,我保證以後一定管好他,我和他回萬狐窟再也不出來一步。求求你讓楊戩救救五哥吧!」狐妹苦苦哀求。

    「你怎知楊戩會聽我的話?」敖寸心淡淡反問,想著她大約是太著急,病急亂投醫,自己的話,楊戩從來是不聽的。

    「其實今日來做客的哪吒,你可以去求他一求。哪吒雖年幼,卻心懷俠義,更有本事從天庭救人。你卻求他,或許還有希望。」

    「好。我馬上去求哪吒!」狐妹抹了淚,匆匆跑向客房。敖寸心看著她,就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癡心一片,雖死不悔。

    哪吒果然抵擋不住狐妹的苦苦哀求,便上了天庭劫法場。楊戩知道後大為光火,他深知五哥心術不正,並非狐妹良配,是以之前哪吒隨口說出這個消息時他也未動惻隱之心想要救他。便是他知道救了五哥就是害了狐妹,更何況五哥之前對他多有追殺,他袖手旁觀也是在情理之中。

    「是我讓她去求哪吒救人的。」敖寸心說道。

    楊戩那一回眸裡的內容太多,如果是千年前的敖寸心只怕受不住又要鬧,此時的敖寸心卻只是安靜地接受了他那個眼神。

    「三公主,那五哥不是好人,你為什麼要讓狐妹去求哪吒救他!」楊嬋也急了,但她更多的是好奇,敖寸心不像是會管這些閒事的人。五哥之前帶了五極戰神追殺楊戩,與敖寸心也算是有衝突,三公主沒道理想要救他啊。

    「可是他是狐妹的心上人啊,我見她哭的那樣可憐,便給她出了這麼一個主意。」敖寸心朗然回道。

    楊嬋訝然。

    對於愛著那個人來說,只是心上人這一條便夠了。哪怕這個人不是好人,心術不正,並非自己良配,但是她愛他,這就足夠了。此時的楊嬋還不會理解這樣的想法,千年之後,當她遇到宿命中的那個人,她便明白有些事,根本無法用理智去阻止,去判斷,去做出最符合自己利益的決定。

    後來楊戩上了天庭接應了哪吒,同他一起救出了五哥。只是楊戩到底不放心他,逼著他對狐妹發誓一輩子聽她的話,絕不負她。狐妹也感念楊戩和哪吒相救之恩,發誓帶著五哥回萬狐窟修煉,絕不再踏出萬狐窟一步。

    最後離開的時候,狐妹和五哥跪在敖寸心面前,只流著淚說道:「多謝三公主成全。」

    敖寸心笑了笑說,沒什麼,自己也並未沒出力,只是希望他們能幸福。然而她知道這是一句無望的祝福。他們將死於孫悟空棒下,成了他去西天取經的功德之一。

    敖寸心的眼神那樣哀傷,楊戩自忖剛才對她似乎有些過了。然而他想說些什麼的時候,敖寸心夜深為由轉身走了。

    ——————————————————————————————————————————

    那場被王母詛咒的婚禮到底還是如期在楊府舉辦。天地君親師,楊戩的親人如今只剩下楊嬋一個,凌霄寶殿上那位楊戩是不認的。楊戩的師傅玉鼎真人主婚,楊嬋與其他人都是見證人,敖寸心跟著楊戩拜過天地拜過高堂,夫妻對拜成親,在一片祝福聲中完成了拜堂大禮。

    敖寸心被送入洞房,楊戩在外頭招待賓客。

    後來前面的聲音小了,敖寸心便知大約是眾人都散了,果然不過一會兒,楊戩便敲了門進來。

    他的新娘一身紅妝靜靜端坐在繡床上,一雙剪瞳隔著鳳冠上的珠簾盈盈望向自己。大約是喝了太多酒,這一刻他竟覺得有些熱。

    楊戩在敖寸心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她,他的步子不緊不慢,敖寸心卻隨著他的靠近慢慢緊張起來。

    楊戩的身上帶了酒意,隨著他的靠近這酒氣越深,敖寸心越加坐立難安。

    他走到她面前,靜靜看著她。空中帶了若有似無的酒香,似乎連今夜的空氣都已醉了。

    「寸心。」他如同歎息如同呢喃一樣念出她的名字,然而敖寸心聞言抬了頭,眼底卻一片清明。

    楊戩拿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前霎時一片黑暗,他溫和寬大的手掌,擋住了所有的光明。

    「寸心,你很好。」他說。

    那聲音近在眼前,他的氣息就在耳邊,敖寸心心中一聲歎息,拉下了楊戩的手,道:「二爺今日也累了,還是早些安寢罷。」

    說著她自己動手除了頭上鳳冠,坐在梳妝鏡前卸妝。

    楊戩就著明亮的燈火,看敖寸心在鏡前梳發。鏡中她身披紅色嫁衣,拿著象牙梳子輕柔地梳著自己的頭髮。

    她本身就是極美的女子,如今這樣燈下看美人,便更加多了三分顏色。

    楊戩忽然便生出嬌妻在側歲月靜好的感觸來。

    敖寸心梳好頭髮,起身便準備喚人來伺候楊戩。然而楊戩見她站起身,便走到她面前道:「今日大家都累了,你說得對,我們早些安寢吧。」

    新房門外,玉鼎真人並梅山兄弟正在聽裡頭的動靜。

    卻只隱隱約約聽見三公主說:「二爺昨日才去過天庭劫法場,今日便好好休息吧。」

    敖寸心的拒絕那樣柔和又那樣堅定,楊戩不知道他們哪裡出了問題。她居然在新婚之夜拒絕同他圓房。

    那一系紅塵就在自己面前,然而她的眼神離他又實在遙遠。

    作者有話要說:五哥和狐妹是寶前劇情人物,是寶正裡小玉的親生父母。其實接下來的故事就是隔著千年時光的戩心故事。問一下我這個節奏寫是不是太慢了?但是不寫細緻感覺就一個個硬邦邦的事件也沒什麼意思。

[寶前]以身相許 第四十四章

    楊嬋幽幽歎了口氣。

    元始天尊頒下法旨令三界玄門弟子務必趕赴西周大軍,相助姜子牙討伐殷商。她的二哥昨日接了這道傳遍三界的法旨,今日便匆匆帶著梅山兄弟和哮天犬趕去相助。

    天界有一道封神榜,然而在榜上留名的卻都是死人。她二哥雖然法力高強,可她到底還是擔心。

    楊嬋轉過身來,便見走廊那頭她那新晉的嫂子正看著二哥離去的方向。

    說起來楊嬋並不見得多麼喜歡三公主。那實在是個刁蠻又任性的女孩子,帶著身為公主的傲氣嫁入楊家,便是婚前還折騰不休要取消婚事,她總覺得她非二哥良配。然而……她心底又是一歎,三公主對自家二哥癡心一片,這天地間,能為楊戩九死不悔的大約也只有這位三公主了。她的深情讓人感動,也讓人心驚。

    然而昨晚,楊府諸人都知道三公主不知因了什麼緣由似乎又和二哥起了爭執,連洞房都過得如此不同尋常,她對他們的未來,很是擔憂。便是今早二哥趕赴西周大營,她也未出來道別。

    敖寸心一襲紅色嫁衣走到楊嬋面前,見她一臉擔憂,不由想著寬慰她道:「你別擔心,楊戩他不會有事的。」

    封神榜上是沒有楊戩的名字的,楊戩最後肉身成聖,修為大長,是以敖寸心並不擔心。

    楊嬋見她眉目之間一片平和,尚還有心寬慰自己,全無替自己二哥擔憂之意,不由心中有些氣悶。

    「但願確如三公主所言。」然而她是溫柔的人,實在不會把那些負面情緒沖敖寸心發出來,便只這樣輕輕說了一句。

    敖寸心見她並未聽進去自己的話,便也只是一笑,不解釋什麼。

    楊戩帶走了楊府的一大半人,偌大楊府瞬間便空曠許多。敖寸心穿行在這千百年來熟悉到閉著眼都能走遍的楊府,心中計較著這往後該如何繼續。她只覺得這個宅子太大了些,當年自己在這裡一住千年是如何熬過來的她自己都說不清,如今走在這裡卻寂寞得連回聲都聽得見。

    楊嬋因被封西嶽聖母,因而也隨時會去華山聖母廟看顧百姓,她楊府華山兩頭跑,對比著敖寸心的碌碌無事,忙得許多。

    敖寸心其實很想回西海看一看她的父王母后,但是她如今是被楊戩「劫」去與楊戩成親的人,再貿然回龍宮只怕會連累西海,她已對不起他們,不能再累至他們被玉帝懲處。

    於是那日子一日日當真便過得格外緩慢,府裡的事她不甚上心,都是三小姐楊嬋偶爾回來料理。那些年每逢佳節,灌江口處處張燈結綵,只楊府因女主人的不上心,由楊嬋操持一番。

    敖寸心行走在人群中,只感覺周圍摩肩接踵好不熱鬧。又是一個中秋佳節,天上的月亮皎潔出塵,遍灑銀輝於人間,敖寸心舉頭望月,心想著嫦娥現在在做什麼呢?

    嫦娥自亙古便居住在廣寒宮,那一個個淒清冷寂的夜晚,她是如何熬過來的?敖寸心在這一刻卻格外佩服她。

    牛郎織女尚且能一年一度鵲橋相會,而她呢?親人、愛人都已於時間中泯滅,只剩下魂魄流轉世間。這世上,與她有關係能教她牽掛的人都不在,她孑然一身,唯玉兔陪伴,是如何守得住這寂寞冷清的?

    她知道她也曾是凡人,也曾有英雄蓋世的愛人,只是命運半點不由人,因她的丈夫遭人嫉恨,因她長得美貌,有小人對她起了不軌之心,那時她沒有辦法,為了保全自己的清譽,便只能把丈夫自西王母處求得的兩顆長生藥吃下去,立刻飛昇成仙。

    然而嫦娥的心到底還留在自己丈夫身上,她捨不得離他太遠,便到了月宮便不再離開,只日日夜夜徘徊在月宮,留意著人間的一舉一動。

    她的丈夫終究還是遭了小人之害,而天生一日地上一年,那些與她有關係的人也都一一消散在人世間。

    她曾把嫦娥視為畢生對手,是以對她的過去瞭解得很徹底。這樣一個命途多舛又美麗善良的仙女,敖寸心覺得楊戩喜歡她也不算稀奇。

    只是他那人把心思都放在腹中,她該如何才能開解,告訴他那是他一生仰望而不得的水中月。解鈴還須繫鈴人,自己是否該請嫦娥來說服他?嫦娥的話他一向是聽的,不比自己,在他心中沒什麼份量,說話也不頂事。

    或者自己化為瑤姬長公主點化他?只是自己道行淺薄,變成瑤姬定被他識破,到時候鬧得更加難看。

    敖寸心行走在人群中,想著楊戩的事,只覺得下手艱難。

    她隨著人流走到放花燈的地方,一盞盞蓮花燈在水面上帶著燭光飄然遠去,湖水倒映著燭光,美麗極了。

    敖寸心忽然心有觸動,便也買了一盞花燈,她默默祈禱著這次能順利完成最後一樁功德,姑父早日能復生,父母一切安好,想著這些願望,心裡卻一哂,到底自己貪心,一盞花燈卻許了三個願望。

    龍女的神色這樣落寞,映著湖上燈光都沒了顏色。

    她轉過身來,見賣花燈的小攤旁邊有人在擺攤算卦,敖寸心因著自己姑父之故,對擺攤的道士沒有什麼好感,低了頭便想著走過去也罷了,眼不見為淨。

    「姑娘心氣鬱積,這中秋佳節可是有什麼難事?」那盲眼的老道忽然開口問道。

    敖寸心頓了頓前行的腳步,卻還是低頭向前走了。

    「你的夫君是蓋世英雄,有主見能決斷,姑娘如想解他心結,便要柔以克剛。絕不可事事與他對著幹,起了爭拗之心只會適得其反。」那盲眼的道士信口說道。

    敖寸心步伐更快,匆匆便離了他很遠。

    龍女慢慢走著回了楊府,見楊嬋在外頭徘徊,似乎是在等她。

    「三公主!我聽華山的土地說,西周大軍贏了,我二哥他們很快就能回來了!」楊嬋的聲音裡都是雀躍。

    敖寸心笑道:「那很好。」

    真的很好,楊戩一步一步在強大起來,終有一日成了天庭那個神威無窮的司法天神。

    楊嬋看著敖寸心在笑著,卻覺得那笑容裡沒有多少喜悅。

    ——————————————————————————————————————————

    見到楊戩的瞬間敖寸心以為見到了那個跟她一起進入兩世鏡的楊戩。

    封神之戰把他的氣息淬煉得越加冷,也越加傲。只是這裡他的兄弟他的狗圍繞著他,並不像天庭的那個楊戩那樣寂寞罷了。

    「寸心。」楊戩喚她。一旁的人都想著他們新婚燕爾便分離三公主卻看起來並不是很熱情的樣子。

    「二爺,你回來啦。」敖寸心笑了笑,身子讓了讓道:「快進來,三妹給大家準備了慶功宴。」

    楊嬋很用心的準備了慶功宴,敖寸心陪坐在一旁只是端靜坐著,溫柔笑著,得閒給幾位添酒。

    梅山兄弟說起在封神之戰中的軼事,眾人笑語晏晏,氣氛很不錯。

    楊戩問起家中可好,楊嬋便撿了些瑣事跟他說說。封神之戰這麼些年來,因戰事繁忙家書難寄,他從來不知家中訊息。

    「三公主和我一起操持家事,把咱們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她同我一起等著大家回來,之前還跟我說要敬各位一杯呢。」

    龍女詫異地抬頭,便見楊嬋衝自己眨了眨眼。她心中暗暗失笑,楊嬋看自己沉默不言便故意把話頭扯到她身上,故意在楊戩面前替她說好話。其實這些年裡她從來不過問楊府中事,至於說什麼要敬酒更是楊嬋隨口之言。但是她對她的好意到底也是心領。便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雙手舉起酒杯道:「寸心敬各位英雄。」

    說著便不看諸人反應,自顧自的一飲而盡。

    梅山兄弟一愣,便也紛紛舉起酒杯道:「敬三公主!」

    說罷通通一飲而盡。

    幾人相視大笑,肆意暢快。

    楊戩看著這一切,心中充滿了欣悅之意。

    父親,母親,大哥,楊戩如今成了家,生活的很好,你們看到了嗎?

    敖寸心看著杯中琥珀色的酒,有些憂悒又有些釋然的笑了笑。

    ——————————————————————————————————————————

    楊戩不明白之前席上還好好的,為什麼到了此時敖寸心卻依然堅持分房而睡。

    他們是夫妻,難道不是應該同室而居?

    敖寸心不是矜持的人,否則她對他的感情也不會人盡皆知。沒有道理成了親反而害羞起來?

    「寸心,你到底怎麼了?」他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

    「並未怎麼,只是想著二爺大約不喜拘束,我自己平時睡相很遭,怕擾了二爺。」敖寸心撿了個最不找邊際的理由。

    楊戩看著她,見她眼眸裡有著他看不懂的東西,如同北海千丈冰之下不動聲色的潛流。

    楊戩自問也沒有哪裡對不起她,見她如此堅持,便也甩了袖離開了新房。

    柔以克剛柔以克剛,只怕自己真的很難做到,如今再讓自己同楊戩做夫妻之間的事,自己是真做不出來。

    隔日楊戩便帶了梅山兄弟去雲蒙山除妖去了。

    不想因為他們調兵遣將大動干戈,引得天庭震驚,集齊三路兵馬包圍了梅山。

    楊戩讓梅山老五老六和一千二百草頭神拖住天庭的兵馬,自己帶著老大老二和哮天犬去了雲蒙山。他心中有怒,下手便不留情,收拾了十大妖怪便著手除去十大妖怪麾下的小妖。

    只是後來發現一隻瑟瑟發抖被嚇得不輕的紅毛小狐狸,康老大看那狐狸可憐,不由道:「二爺,這小狐狸尚未成精,看著也可憐,不若抓回去送於三公主,女兒家大約會喜歡這些毛茸茸的動物。」他也知道楊戩和西海三公主之間大約有什麼問題,只是他不知是什麼問題,便給楊戩出主意送禮,討三公主歡心。

    楊戩想了想,便饒過了那小狐狸。

    後來敖寸心見到那頭小狐狸被楊戩抓住皮毛遞到自己面前,想著難道這是送給自己的?楊戩見她神情中帶了詫異,不像平日裡淡淡的樣子,心想著大約三公主真是會喜歡這些小動物。

    敖寸心終究還是在眾人熱切的目光下收下了那隻小狐狸。

    其實龍族怎麼會把這些走獸看在眼裡,只是大家一片心意,她總不能讓楊戩下不了台。

    如此,那小狐狸便養在楊府,平日裡敖寸心走到哪裡它便跟到哪裡,很伶俐卻也帶了三分傻氣。

    而敖寸心卻總琢磨著那句柔以克剛,心中拿捏不好該怎麼柔法。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天在補寶前戩心婚後部分,大約會順著那個脈絡寫,但是中間會穿插大量原創劇情。我所寫的劇情都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寫的,因是同人文,如果接受不了劇情或者設定的,我只能抱歉。ps:本章完,如無錯字不再修改。

[寶前]以身相許 第四十五章

    恰巧中秋馬上就要來臨,楊嬋早早便和敖寸心一起佈置一番,其實敖寸心如今懶散的很,根本不想管府裡的事,但楊嬋堅持,她也無法。

    中秋就要吃月餅。敖寸心細細做著月餅,豆沙餡兒的、芝麻餡兒的以及楊戩兄妹喜愛的桃仁餡兒的。

    當年她可以為一個月餅跟楊戩置氣,如今她可以親自做月餅給他吃。然後龍女便在楊嬋的偷笑中捧著做好的月餅去敲楊戩書房的門。

    「二爺,今日中秋,你先嘗嘗我和三聖母一起做的月餅。」說著敖寸心把手上的托盤遞到楊戩面前。

    楊戩看了看她,倒有些詫異,三公主是龍宮公主,嫁入楊家後他也未見她親自下廚,今日卻是難得。

    他拿了最上面那個,輕咬了一口,似乎餡兒有些太甜,有些膩味。但敖寸心正傾身看著他,似乎很在乎他的看法,楊戩便也一笑道:「很好吃。」

    敖寸心眉目一挑,似乎有些得意,又馬上低眉斂目道:「二爺,寸心的手藝大約是比不上月宮裡的嫦娥仙子。不若我們請她過來共度中秋?」

    中秋是闔家團圓之際,是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邀請外人實在不合時宜。是以楊戩眉目之間便是訝然。

    「我們要吃月餅,怎好意思勞駕仙子?」楊戩這樣問道。

    敖寸心心想著大約好像是沒有這樣的道理,便隨意扯了謊道:「可灌江口的百姓也想見見嫦娥仙子,八月十五人月兩圓,二爺在灌江口受百姓香火,我們自然也該替他們實現願望。」

    敖寸心見楊戩似乎被說動的樣子,便又加了把勁,道:「嫦娥仙子在廣寒宮大約也是寂寞的,邀她來凡間熱鬧熱鬧,便當消遣。」

    楊戩看著敖寸心,見她表情真摯,確實想讓嫦娥仙子與民間百姓同樂的樣子,便道:「嫦娥仙子久居廣寒宮,不食人間煙火,讓她貿然下凡,只怕她不肯吧……」

    「嫦娥仙子是三界公認的善良解意,深受百姓愛戴,若她知道是與民同樂,自然是肯的。」敖寸心言語間把嫦娥捧起,楊戩總不好意思否認她對他心上人的誇讚吧?她想。

    「既然如此……」楊戩說著頓了一下,敖寸心馬上接道:「寸心會親自上天庭請嫦娥仙子,二爺放心。」說著便福了一福,腳步輕快地走了出去。

    她拿進來的月餅擱在案上,楊戩把目光從敖寸心的背影上收回,又重新拿起一塊月餅,咬了一口。

    敖寸心飛上月宮的時候正好看到了嫦娥在月宮漫步徘徊。

    「嫦娥仙子。」敖寸心喊道。

    「三公主?」嫦娥對於這個時候看到敖寸心很驚訝,畢竟是中秋節,該是全家人團聚的日子,她怎的來月宮?

    「我此次前來廣寒宮,是有事需要你幫忙。」

    「不知嫦娥有什麼能幫得到三公主的地方?」敖寸心的神色裡帶了詫異。

    敖寸心想起上次求她幫忙是要拉她下水,如今卻也不算是好事,不禁自嘲自己對嫦娥當真是從來沒有懷過善意。

    「嫦娥仙子,你可還記得你在我和楊戩大婚時送的月餅?」

    「嫦娥記得,那時玉帝不許三界眾神參加你們的婚宴,我便托了哪吒送了賀禮。怎麼?是那月餅有什麼問題嗎?」

    「那月餅後來賓客一同吃了,如今灌江口的百姓年年中秋都吃月餅,便是紀念我和楊戩婚禮時吃到的嫦娥仙子做的月餅。我便想著要讓你再下凡同百姓樂樂,讓他們有機會對仙子表達愛戴之意。」

    「這……」嫦娥面帶猶豫之色。

    「仙子,灌江口百姓真是很想親自向你道謝,多謝你的月餅,讓人間吃到了如此美味的糕點。」

    「那,我便與你同去。」畢竟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這在下界度過三五個時辰,在天上不過須臾。

    「多謝仙子賞臉。」敖寸心俏皮一笑。

    兩人駕了雲乘了風很快便到了下界灌江口。就剛剛這麼一小會兒功夫,下界已經是夜晚了,整個灌江口燈火通明,一片繁華。

    楊戩見敖寸心真請了嫦娥過來共度佳節,還是有些佩服她的嘴皮子功夫。便是三聖母和梅山兄弟都有些詫異,只哮天犬很開心的樣子,它一直喜愛擁戴嫦娥,此時見到她自然心喜。

    嫦娥也不說什麼,便只是溫柔地笑了笑。

    百姓見到了心目中的女神,俱都同哮天犬一樣很高興。然嫦娥纖塵不染不食人間煙火,便都只遠遠看著,有人拿了自家做的月餅給嫦娥吃,嫦娥便也笑著收下了。

    敖寸心側頭看了看楊戩,見他也嘴角含笑。心中不由一歎,想著楊戩總歸是要失望的。

    龍女摸了摸身邊躁動不安的狐狸笑著說道:「這樣的日子人月兩圓,便是思親之時……」

    說著她看了嫦娥一眼怯怯道:「寸心不是有意戳仙子心傷。」

    大約是這樣的夜晚,周圍都是人,自己卻愈加寂寞,嫦娥不由有些憂傷地笑了笑道:「無妨……這世上已經沒有我的親人了。」

    「人與人的緣分那樣淺,我飛昇月宮之後他們死去之後我們便緣盡了。」嫦娥笑了笑道。

    人類流轉人世魂魄不滅,但人與人之間最親密也不過一世的緣分。

    「那后羿……」

    「他……」

    上古英雄后羿,便是嫦娥的丈夫。

    「我肯定能找到他。」人類魂魄不滅,只是經歷多了氣息便也混亂了。嫦娥說要找到他,除非拿了冥界地府的名冊,否則僅憑感覺是無法找到他的。

    楊戩在一旁聽了,便只是默然。

    人的壽命會老,心意在壽命終結時便也無以為繼了,然後喝過孟婆湯便前塵俱忘重新開始新的人生。但是嫦娥這樣的仙子因吃了靈藥便是長長久久的思念。

    小時候母親一直對他們三兄妹說嫦娥奔月的故事,他們一直相信嫦娥深愛著后羿。他初識月宮仙子時便覺得她格外溫柔親切,他似乎能在她身上找到母親的影子。此後但凡他心緒不寧,望月便能平靜心緒。想起她溫柔的笑靜謐的眼神,便彷彿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久而久之,這白月光便駐紮心底,再難忘懷。

    如今這美麗的仙子卻在這樣紅塵氣息濃厚的人間黯然吐露心事。原來她也是情根深種,再難忘懷。

    他力戮九日時,她似乎大喊了一聲「后羿!」,後來她又阻止他殺小金烏,想來她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后羿的影子。她的丈夫后羿也曾射落九日,讓十大金烏不敢同時懸於九天,禍害人間。

    也難怪他看著她的眼睛時,總覺得那眼神裡藏著此生最美的秘密與最徹底的絕望。讓人無端便心疼。

    這樣想著,他有些悵然。

    嫦娥似乎此時才自知自己說了什麼,仙凡有別,神仙是不能思凡的。眼前這一對神仙眷侶不過是天庭特赦的意外。

    「如今夜深,嫦娥要回月宮了。」說著她便旋身化為一道光不見了。

    敖寸心看了看楊戩和周圍坐著的梅山兄弟與三聖母。道:「寸心也覺得有些累了,各位請便。」

    楊府女主人便這樣拋下諸人獨自回了房,身後跟著紅毛狐狸一跳一跳想要抓住那拖曳在地卻又不斷前行的紫紗披帛。

    「三公主這是怎麼了?」哮天犬問,楊嬋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楊戩的臉色沉了下來。

    後來他去找敖寸心,便見她披著紗衣在擦拭自己的寶劍。

    劍身寒光同燭火之光一起映照在她臉上,她的表情靜謐安然。

    「三公主,你今日請嫦娥公主下凡,便是為了讓她說那幾句話?」

    「二爺在說什麼寸心不懂。」

    「你難道不是一直疑心我對仙子有什麼,故意引她說這些話來給我聽?」

    「難道沒什麼?」敖寸心笑著反問道,她的手中劍光凜凜,映著她笑容如花,無端帶了諷刺。

    「你一直不願跟我同房便是因為這個?敖寸心,你把我當什麼?」

    「我只是希望二爺看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妄。」敖寸心指著映在鏡中她採來的花枝,道:「這鏡中花美則美矣,卻到底不過是鏡像,不必執著,無需掛懷。」

    然而她又想,自己如今亦是在鏡中,到底也算不得是真實。

    敖寸心想著以柔克剛,那自己拿嫦娥這柔來克楊戩這剛,不知管不管用。楊戩心結在嫦娥身上,便由她的口來訴說對后羿的思念,斷了楊戩的念想,這樣才好。

    但楊戩似乎很憤怒她今日的言行,居然冷笑一聲道:「敖寸心你自作主張慣了,誰允你探人*,刺人傷心事的?」

    她想著大約楊戩是被嫦娥對后羿的深情刺痛,故而拿她發洩,便也不生氣,只道:「寸心之前便問二爺打過招呼去月宮邀嫦娥仙子下凡。」言語之間頗為無辜。

    楊戩面色冷凝,見她毫無反思之意,只氣得摔門而出。敖寸心想楊戩大約是太難受了,便如此失態。想著等他痛過了大約也能放下,如同自己一樣。

    但她等了幾日,卻絲毫不見功德簿最後一頁發光寫下結詞,她自己已經擺脫了求不得的執念,便只有楊戩還未擺脫,如今看來他還是未成功,否則就該是功德圓滿了。

    想著這茬,她不禁揉了揉手上的紅狐狸身上的毛,覺得楊戩這樣愛一個心有所屬的女子,也著實是賤。

    然後想起自己當年不也是如此?明知他愛慕嫦娥,她想的不是退出這樁婚姻,而是去大鬧,總覺得自己鬧過之後他便把心意轉到自己身上來。如今想來也是可笑。

    大約這念念不忘而又放棄不得,苦苦糾纏,飽受煎熬,便是人間至苦求不得吧。

TOP

 14 12
發新話題

當前時區 GMT+8, 現在時間是 2024-5-15 11:32

Powered by Discuz! 6.0.0Licensed © 2001-2014 Comsenz Inc.
頁面執行時間 0.050629 秒, 數據庫查詢 6 次, Gzip 啟用
清除 Cookies - 聯繫我們 - ☆夜玥論壇ק - Archiver - WAP
論壇聲明
本站提供網上自由討論之用,所有個人言論並不代表本站立場,並與本站無關,本站不會對其內容負上任何責任。
假若內容有涉及侵權,請立即聯絡我們,我們將立刻從網站上刪除,並向所有持版權者致最深切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