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黃沙百戰雨驟風狂二
與那頭破獅子打了幾次交道之後，狄安娜已經大致瞭解她那反復無常的性格。
她一路把斯芬克斯當成拖把拖到了牆角,確認不會被阿波羅和厄喀德的戰火波及,才拉過一張小椅子坐下，斜著身子，抱著胳膊，涼涼地掃了斯芬克斯一眼：“要氣死我,你未免太嫩了些。”
斯芬克斯身體一僵,臉上漸漸浮現出懊惱且深受打擊的表情。
“這回戲做得不錯。”狄安娜悠然點評,“下回戲劇節的時候,你不妨去客串個大反派，狄俄尼索斯必定會給你頒個‘最佳路人獎’。”
斯芬克斯幾欲吐血。
天雷勾地火，風水輪流轉,夜神在上混沌神在上無論東方西方諸位神祗通通在上……一向只有她斯芬克斯把人活活氣死,還從來沒有人能把她氣成這樣的！
狄安娜是頭一個，當然肯定也是最後一個。
斯芬克斯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半晌，殷切誠懇地提議道：“女神殿下，讓我當你的聖獸好麼？”
狄安娜又涼涼地瞥了她一眼：“不行。”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斯芬克斯不停地原地轉圈拔毛，差點沒將她那一頭漂亮的鬃毛盡數拔光。
狄安娜依舊涼涼地笑：“因為你設計了阿波羅。”
斯芬克斯倒地不起。
片刻之後，斯芬克斯蔫蔫地爬了起來，抖了抖那頭半禿的鬃毛，委委屈屈地說：“我總要找個人為父親的失蹤負責麼……”
狄安娜眸光漸冷：“所以你找了阿波羅？”
“他不是很厲害嘛。”斯芬克斯一雙爪子在地上刨啊刨，將堅硬的大理石地板刨出了兩個深深的坑，“不找他，找誰啊……不是誰都能吃得住我媽一尾巴的……”
狄安娜眼中的寒意愈發深了，瞳色也隱約變深了些，很有一種向阿波羅靠攏的趨勢。
斯芬克斯在她的目光中漸漸低下頭去：“……其實我比任何人都相信，父親正躲在某個角落裡謀劃著新一次的叛.亂。但你知道麼，母親她很難過，我們兄弟姐妹十幾個只能變著法子，讓她不那麼難過。”
狄安娜嗤笑一聲：“縱使換了我也會這麼做，但——”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竟令斯芬克斯有了一種身處數九寒冬中的錯覺，禁不住全身抖了抖，稍稍後退半步，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沉重的低.吼。
狄安娜眼中的寒意更深了。
“——休、想、讓、我、認、同、你。”
斯芬克斯縱然有自己的難處，她便沒有自己的立場麼？阿波羅是她最後的底線，也是永遠無法觸及的底線啊……
轟！……
巨大的交撞聲震得人耳膜微微發痛，連神殿的地板也微微震了幾震。狄安娜朝窗外看去，不禁瞳孔一縮，駭然失色。
竟然……竟然又多了一位神！
不是剛剛被阿波羅威脅過“若你再敢插手我便煮幹大海”的海神蓬托斯，而是一位人身龍尾、腦袋像蜥蜴爪子像蜥蜴全身包裹著蜥蜴殼、而且還在不停往外噴火的泰坦神！
堤豐？！
“父親？”斯芬克斯“嗷”了一聲，舔舔爪子，眼裡閃過一絲莫名的興奮。
堤豐神！
竟然是堤豐神！
竟然是曾經將宙斯抽筋剔骨、差點連奧林匹斯也給掀了的堤豐神！
阿波羅，危險！
狄安娜下意識地要驚叫出聲，卻在聲音透出喉嚨的前一刻死死捂住了口。
不能讓他分神。
她現在太過脆弱，唯一能幫的也只有倒忙。最好的做法，當然就只能是不幫倒忙……
斯芬克斯已經驚喜地嗷了一聲沖出去，蹲在半空中看雙方打架看得正歡。
阿波羅身形踉蹌，金劍上燎燒起世間最熾熱的火焰，連天上的太陽也忍受不住，直直調轉了太陽車的方向。金色流火蔓延成一片火海，吞噬著整個天空，卻沒有濺落半點在大.地上。
他終究是不忍傷了大.地上脆弱的人族。
已記不清是第幾次擋下蜥蜴尾的橫掃，更記不清是第幾次刺穿對方的心臟。火焰吞噬著火焰，流光淹沒了流光，附近的高山盡數被烤化成了滾滾岩漿，又被一支金箭劈落大.地，注入地心的最深處。
戰！戰！戰！
疾風裹挾著烈焰咆哮怒吼，晴空霹靂一聲接著一聲一道接著一道。眾神在奧林匹斯觀望，大團大團的烏雲已凝聚在穹頂上方。
金色火焰中傳出了一個難聽的嘎嘎聲：“你比上次進步了一點點，阿波羅。”
阿波羅不答，漫天遍野灑下了奪目的輝光。岩漿在輝光中蒸騰成霧，草木在輝光中枯萎捲曲，甚至無邊肆虐著的汪洋，也漸漸被蒸幹了大半。
“那、就、試、試。”
阿波羅一字一頓地說，銳利的目光在大片流火中搜尋著，全身骨節已經喀喀作響，眼中泛起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小臂上的傷口汩汩流出了血。血珠順著金劍淌下，竟漸漸變成了耀眼的金色。
雲聚風攢，背水一戰。
待熱血流幹，死又何妨？
他最後望了一眼德爾斐的神殿，拋下劍與盾，一張燃燒著熊熊火焰的金色大弓已握在手中。
以身為弓，才能最精准地尋找到方向。
以血為箭，才能爆發出最強橫的力量！
漫天金色流火霎時間變成了無邊無際的金色箭雨，如同磁石一般被引向了堤豐與厄喀德的所在。
烈火在蒼穹之上焚燒了三天三夜，奪目的輝光蒸幹了空中路過的一切飛鳥。
啾啾——
一隻胖胖的長著五彩羽毛的小鳥從烈火中蹦了出來，吃力地拖著筋疲力竭的阿波羅，撲騰著兩隻小翅膀飛到了德爾斐神殿裡。
雖然、雖然狩獵女神總是特別特別討厭——
但她好歹是除了光明之神阿波羅以外，唯一一個能讓自己看順眼的神——
還是勉為其難地去找她吧，啾啾——
結束了。
狄安娜揉揉乾澀的眼睛，走出德爾斐神殿之外。天空中已傳來了宙斯的聲音：“把堤豐和厄喀德鎖到塔爾塔洛斯去。阿波羅……唔，光明之神阿波羅功過相抵，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好了。”
果然宙斯才是最老奸巨猾的那個，一直都是。
狄安娜從鳳凰手中接過了阿波羅，輕輕說了聲謝謝。
鳳凰不屑地扭過頭去，一根根梳理著漂亮的翎毛。
縱然已經過了三日三夜，阿波羅身上的溫度依舊是灼人的燙。祭司們紛紛取來了冰塊替他降溫，順帶感慨了一把鳳凰尾巴上的毛。鳳凰憤怒地在說話聲最大的那位祭司臉上撓了一把，撲騰著翅膀飛走了。
祭司捂臉慘叫：“我明明是在誇它……”
狄安娜邊替阿波羅降溫邊解釋道：“在它看來，任何膽敢在它面前說話的人，都是冒犯。”
鳳凰高傲，除了光明神阿波羅誰也不理睬。
若非當時阿波羅幾乎要燒斷整個天空，驚擾了鳳凰，它又怎會出現在人間的德爾斐？
“您真是學識淵博，公主殿下。”祭司討好地笑笑，“照您看來，如今阿波羅神這個樣子……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這幾日阿波羅寵她寵得過了火，如今幾乎所有人都將她當成了主心骨看待。
狄安娜捧起冰塊替阿波羅捂了捂，只說了一個字：“等。”
等他從睡眠中恢復體力，再次醒來。
神永生不死。即便是耗得筋疲力竭，也不過睡得久一些罷了。
這一等，就是半年。
狄安娜在德爾斐已經住得有些頹廢了。每天早起親親阿波羅的額頭，然後海邊漫步，接著去看書；午飯過後去陪阿波羅待一會兒，然後再去看看書；晚飯過後去散個步，接著就在阿波羅身邊躺下睡了。眼睛一閉一睜，又是天光正好。
據說，宙斯對赫利俄斯當時的表現很不滿意，決意等阿波羅一醒過來，就又要換掉太陽神。
又據說，同樣永生不死的堤豐神與厄喀德神，連同旁觀的獅身人面獸斯芬克斯，都被宙斯丟到了塔爾塔洛斯關著。
還據說，堤豐是硬生生被阿波羅用烈火烤幹了身體，最終才被百手巨人們捆了帶走的。
這些真假難辨的“據說”，狄安娜聽過之後，都只是一笑了事。
阿波羅醒來那天，天色很暗，淅淅瀝瀝地下了小雨。
狄安娜捧著一卷被翻皺了的《幾何原本》塗塗抹抹，琢磨著是否該見見那位歐幾裡得。旁邊倏地伸出一隻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將她手中的書卷抽了去。
她驚喜地抬頭，卻只看見了一雙燦金色的眼睛。
“阿波羅……”她驚愕兼且驚駭，千百個念頭在腦子裡轉了幾轉，竟在阿波羅冰冰冷冷的目光下又添上了兩個字：“……殿下？”
“你竟喜歡看這種東西，著實令我意外。”阿波羅將書卷擱在一旁的桌子上，粗礪修長的手指摩挲著她的下頜，似乎對“阿波羅殿下”這個稱呼絲毫不以為意。
狄安娜微微抬手，想要推開他，卻又再次垂下了。
阿波羅的手漸漸移到了她的脖子上，依舊是細細摩挲著，金眸中卻透著令人心顫的寒意：
“告訴我為什麼你會在這兒，科洛尼斯。”
第37章 黃沙百戰雨驟風狂三
——告訴我為什麼你會在這兒,科洛尼斯。
狄安娜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後,才微微垂下眼簾，掩住了目光：“自然是被殿下從尼羅河畔帶過來的。”
阿波羅手上稍稍用力了些，托起她的下頜,強迫她與自己四目相對。
“再說一次。”他沉聲說道，“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為什麼你會在德爾斐？”
狄安娜閉了閉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又過了片刻，她才順著阿波羅手上的力道抬起頭來,直直望進了那雙金色的眼睛，輕聲說道：“自然是殿下將我帶過來的。”
阿波羅眼中閃過一絲驚疑。
她深深呼吸幾次，回憶起繆斯女神們每次見到阿波羅時是怎麼做的，學著她們的樣子，微微垂下頭，放緩語調，用一種恭敬且輕柔的語氣問道：“殿下可是不記得了？”
阿波羅眼中的驚疑之色更深了，隱隱透著幾分不悅。
狄安娜心下已經有了底，將頭垂得更低了些：“是我僭越了。”
“科洛尼斯……”阿波羅叫著她在人間界的名字，右手拇指按上了她的唇瓣，近乎放肆地描摹著它的輪廓，冰冷的金眸中隱隱透著幾分炙熱，“……她，蘇醒了麼？”
狄安娜含糊不清地答道：“大約……是的。”
“呵。”阿波羅冷笑一聲，手漸漸移到了她雪白細嫩的脖子上，摩挲著，似乎在思考著應該用多大的力氣才能徹底捏碎。
狄安娜幾乎驚出了一身冷汗，暗暗告誡自己不能再胡亂說話了，又仔細組織了一番措辭，才壓低了聲音說道：“月神殿下蘇醒與否，殿下何不親自一試？”她閉了閉眼睛，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哀傷的表情來，“反正殿下總是信不過我的，不是麼？”
阿波羅微微眯起眼睛，兩根長指在她的頸側動脈上略按了按，最終慢慢地放了下來。
狄安娜這時才驀然驚覺，手心已經微微有些汗濕了。
唉，這樣的阿波羅，還是有些……不大習慣。
“我自然會親自試一試的。”阿波羅近乎威脅地說著，那雙冰冷的金眸一點點逼近了她，“可你最好明白，什麼時候該對我說謊，什麼時候——不該對我說謊。”
狄安娜低低應了聲是。
阿波羅似乎對她的態度很是滿意，那股強大的壓迫感無聲無息的消失了。他站起身來，稍稍遠離了些，臉上依舊是冷冷的沒有半分表情：“我會帶你去卡迭石。”
狄安娜一時間無法接受他那跳躍的思維，禁不住愣了。
阿波羅抬起頭，望著海岸的另一邊，眼中的金色隱隱又加深了幾分：“雅典娜，插手了。”
被阿波羅卡迭石的途中，狄安娜又試探了幾次，才大致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埃及大軍與赫梯大軍，竟然在卡迭石膠著了整整半年。
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只得各自想些歪門邪道來取勝。雙方胡亂祭了一堆神之後，竟然有一匹純白色的天馬跑到拉美西斯跟前，告訴他：若是以埃及所有的“知識”來交換，有位女神很樂意幫他的忙。
當時的埃及，數理天文學已經達到了一個極致的巔峰。
拉美西斯一向認為軍.事比知識更重要，於是毫不猶豫地點頭了。
緊接著，勝利女神尼姬帶著智慧女神雅典娜的黃金杖，來到了卡迭石戰場上。
赫梯人全線潰敗，已經漸漸退到了國境線邊緣。再退下去，赫梯就會被埃及大軍端掉都城，然後在拉美西斯手下徹底滅亡。
但是赫梯人同樣請到了戰爭女神幫忙。於是現在，人間界兩大帝國的爭端，變成了兩位戰爭女神的衝突。女神對上女神，當然是誰也不服誰，所以戰爭也一直處於膠著的態勢。
阿波羅說完之後，突然低頭問狄安娜：“你說，她們誰會贏？”
狄安娜沉默片刻，答道：“我始終認為，神不該干預人間的戰爭。”
————
夜。
卡迭石。
阿波羅帶著她降落在埃及軍中，如入無人之境。
守夜的埃及士兵想要上前喝問，卻被阿波羅逕自穿過了身體，滿臉的駭然。
狄安娜表情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囧”字，卻礙于她現今“身份是人族公主科洛尼斯”，即便有心開口提醒，也頗有些無能為力。
城中最高最大的那處房子裡依舊燃著明燈，隱隱傳來了幾個熟悉的聲音。狄安娜細細聽了聽，是雅典娜、拉美西斯和尼姬。尼姬一向是喜歡把自己變小了站在雅典娜的手心裡象徵著勝利，不知這回怎麼突然興致高漲地也要一同參戰。
阿波羅回頭略掃了她一眼，漠然吩咐道：“跟著。”
她加快了腳步。
到了。
阿波羅甚至不用動手，金眸微微眯起，那扇沉重的青銅大門便在他的目光下轟然粉碎。
屋子裡的人和神齊齊轉頭，表情各異。
雅典娜手執黃金權杖站起身來，質問阿波羅：“怎麼，你也要插手？”
阿波羅看了狄安娜一眼，才說道：“我不打算干預這場戰爭。”
“你明知我指的不是戰爭！”
“哦？”阿波羅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是什麼？數理？天文？冶金？航海？……呵，拉美西斯，聽說埃及九柱神在成為神之前，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埃及法老王，對麼？”
拉美西斯不知阿波羅為什麼突然岔開了話題，卻也下意識地應了聲是。
雅典娜臉色微變。
“所以這些東西對他們沒有用處。”阿波羅悠然開口，“但對你我有用處。雅典娜，柏拉圖的雅典學園已經開設整整三年了吧？‘不懂幾何者不能入內’，還真是囂張得可以。”
雅典娜嗤笑一聲：“那你自己呢？不也依舊拿了《幾何原本》？”
“《幾何原本》？……”阿波羅再次閃過一抹驚異之色，轉頭看著狄安娜，漸漸又變成了震怒與陰梟。
他隱隱約約猜到了一些，卻始終不願意去想，或是不敢去想。
雅典娜冷笑一聲，坐了回去，理了理雪白的裙裾，雙手交疊在膝前，從容且優雅：“既然你不打算干預這場戰爭，那麼請回奧林匹斯吧。”
阿波羅微微抿著唇角，轉身離去。
“請等一等，殿下！”
狄安娜急急開口，握住了阿波羅的衣袖。阿波羅腳步一頓，卻並未回頭。
她鬆開他的衣袖，退後兩步，一口氣把話說完：“既然您與雅典娜殿下都不打算干預這場戰爭，為何不徹底放手讓人族去打？”
阿波羅尚未答話，雅典娜已經出聲訓斥：“怎麼，我不干預戰爭，就不能幫埃及人取勝了？”
狄安娜轉身望著高高在上的智慧女神，輕笑一聲：“若是希臘人攪入戰局呢？”
“你在開什麼玩笑……”
“我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女神殿下。”狄安娜走到目瞪口呆的拉美西斯面前，強行從他手裡拿走了一份地圖，在雅典娜面前展開，“赫梯至少與四個希臘城邦接壤，包括光明神殿下的聖域米利都和月神殿下的聖域以弗所[1]。若是把赫梯人逼急了，闖進米利都或是以弗所‘取’些糧食清水，您又以為如何？”
雅典娜臉色微變，尚未開口，狄安娜已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暴喝：“他們敢！”
米利都是籠罩在光明神庇護之下的城邦，以弗所是……是她……
阿波羅一步步走上前來，低沉而充滿爆發力的聲音回蕩在房間之中：“若是埃及與赫梯的戰火蔓延到了以弗所……雅典娜，你也別怪我……”
他話音未落，門外已經急急沖進來一個埃及士兵，用埃及語大聲說道：“王！赫梯人已經侵.占了米利都！”[2]
砰！
桌子上的一個金色杯盞掉了，骨碌碌在地上滾了幾滾，卻無人撿拾。
這回阿波羅再不插手，他就枉為米利都的庇佑之神！
雅典娜輕笑一聲：“阿波羅，我有個提議，我們神和神打，人和人打，怎麼樣？赫梯人的戰爭女神，可是個相當厲害的角色呢。”
阿波羅用那雙金眸上下掃視了她一眼：“我拒絕。”
雅典娜臉色微變。
拉美西斯終於找到了說話的空隙：“其實我同意這個提議……”他轉頭看著狄安娜，竟然笑了，“好久不見，我的奈菲爾塔利。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把紅海變成埃及的內湖？”
亂套了。
一切都亂套了。
拉美西斯強行把狄安娜綁到了埃及軍隊的駐紮地，阿波羅竟然默許了，還收攏了周身淡淡的神之光芒，一路跟在身後；雅典娜和尼姬雙雙留在卡迭石裡，據說要靜觀其變。臨走前，雅典娜突然對阿波羅說了一句“今晚是一年中月亮最圓最亮的時候”，又令阿波羅臉色微微一變。
自從塞勒涅執意守著美少年恩底彌翁、狄安娜又親手捏出了三十個月相之後，傳聞中的三位月神已經漸漸變成了一位——消失已久的狄安娜，太陽神阿波羅的雙生妹妹。據說，依照希臘人的傳統——雙生子中後出世的那位才比較大，阿波羅應該稱狄安娜一聲“姐姐”才是。可惜無論是阿波羅還是狄安娜，又或是奧林匹斯的眾神，都沒有什麼興致去依循人族的所謂“傳統”。
扯遠了。
雅典娜的意思其實很明白，月亮最圓最亮的時候，也就是月神歸位的可能性達到頂峰的時候。錯過了今夜，可就要再等上一年，才能重新嘗試那麼一次。
阿波羅自然是不可能錯過的。
他不聲不響地在沙漠中佈置了一整套繁複的陣法，又在大半夜裡把狄安娜連人帶被地綁了出來，丟到祭壇上，穿著白底金紋的束身長袍，用棕櫚樹枝束著發，抓著一支光芒耀眼的黃金權杖，在祭壇邊上一聲聲吟唱著晦澀的咒文。
狄安娜漸漸醒了。
她不安地動了動，抬抬指頭，才驀然驚覺手背上竟然蒙了一層淡淡的月光。
再一看時，非但是手背，連她的肩、她的腰腿、她的足踝、她的長髮……幾乎全身上下都籠罩在一層朦朧的月光裡，周圍整整齊齊地擺滿了水晶石，阿波羅跪在她身邊，黃金權杖在手中橫斜著，一遍遍吟誦著熟悉而古老的咒文。
一縷神力漸漸透過手臂蔓延到了指尖上。
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靈魂深處傳來一股熟悉的冰涼，刹那間身後籠罩了大片大片的光。
光華如水，傾瀉大.地。
有如薄暮冰輪，映著她飛揚的長髮，美到了極致。
阿波羅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吟唱，怔怔地看著她，燦金色的眸子裡隱約泛起幾點水光，有些無措，更多的卻是欣喜若狂。
作者有話要說：[1]希臘最東面的城邦均與赫梯接壤，包括米利都、以弗所、斯密爾那、米提利尼、特洛伊、阿比多斯等
[2]赫梯人佔領米利都的時間和卡迭石之戰的時間大約差了幾百年，不過……咳咳大家懂的。
第38章 黃沙百戰雨驟風狂四
下一刻,她便被阿波羅緊緊抱在了懷中。
急促的呼吸聲噴灑在她的脖頸上，伴隨著些許濡濕,還有他那大得幾乎要將她硬生生揉碎的力道……狄安娜有些呆滯地坐在祭壇上，伸出手，輕輕抱住了阿波羅。
一聲悶悶的低笑從她的頸側透了出來，帶著壓抑的沙啞,還有那愈發濃重的濕意。
阿波羅漸漸抬起頭來,骨節分明的長指細細摩挲著她的眼睛,五官在月光下愈發深邃硬朗。
“……我等你很久了。”
分明是一句簡簡單單的話,被阿波羅用那種壓抑到了極點的聲音說出來,卻令她忍不住心臟一抽一抽地疼。那雙燦金色的眸子近在眼前,再不像先前那般空洞冰冷,隱隱帶了些許神采飛揚,也帶了些朦朧的水光。
“我……”她張了張口，卻驀然被他伸指按住了唇。
“我知道你現在很不穩定，狄安娜。”阿波羅低低歎息一聲，細細打量著她那雙淡琉璃色的眼睛，聲音中已帶了些許滿足，“我會等，等到明月光輪徹底凝聚的那一天。無論多久，無論希望有多渺茫，我都會等。”
她愣住了。
阿波羅語焉不詳……
“什麼……明月光輪？”
阿波羅再次低笑，搖了搖頭，帶著一絲滿足的笑：“沒什麼。”
“告訴我！”她驟然揪緊了他的衣領。
“你這個習慣性動作還真是幾千年都沒改過來。”阿波羅搖頭歎息著，握著她的手，一根根掰開了她的手指頭，似乎要舉到唇邊輕吻著，卻又漸漸放下了。
狄安娜咬了咬牙：“那你也知道我那喜歡刨根問底的性格！”
阿波羅微怔，而後低低笑出聲來：“對，不但喜歡刨根問底，還喜歡不惜一切代價刨根問底。”他無奈地看著她，那雙金色的眸子裡一絲一絲地溢出了溫柔，漸漸滿盈成了波.濤洶湧的大海，幾乎要將她溺斃其中。
“我要聚齊你散落在世間的光芒，為你重新凝聚起形體。”
“可它們太少太少……”
“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過去，回到你徹底消失的那一刻，伸出手，抓住那一點點細微的月光，然後回到太陽神殿中，貯在世間最最乾淨的水晶池子裡……”
“直到……聚齊你全部的力量，全部的光芒。”
已記不清是第幾次輪回，更記不清是第幾次重溫那令他痛徹心扉的一瞬間。
當心痛到麻木，便只剩下空空蕩蕩的殼。
唯有……
唯有那一絲絲渺茫的希望，唯有那一點點不斷被抓住又不斷被吹散的銀光。
當億萬次輪回凝聚起億萬點細碎的光芒，當那些細如齏粉的光芒重新凝聚成夜空中皎潔的明月……
她才有可能，回來。
只為了那一絲渺茫的希望，只為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那一點點需要細心呵護的微光。
“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過去？”
她刹那間蒼白了臉。
阿波羅笑了，一雙金色的眸子裡滿蓄了溫柔：“至少，還有希望。”
她可知在她徹底消失的那一刻，自己滿心滿目的絕望，狀若瘋狂。
她可知在那一刹那，他已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再也不願去回想，更不願去重溫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
只要有一絲渺茫的希望，哪怕是億萬次輪回，億萬次看著她在自己手心裡散落成光又億萬次熬過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也是，好的。
她感覺自己的手在抖。
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複生相當困難，卻沒想到……沒想到會難成這樣。
他要輪回多少次，才能將那些幾乎散落殆盡的光芒，重新凝聚成一個完整的月亮？
更別說……
“偶爾我會把握不住時空的力量，然後丟掉記憶，一切從頭再來。”阿波羅溫柔地笑著，握起她銀色的發梢細細揉搓，長長的金色睫毛微微顫抖，隱隱泛著些許水澤。
她閉了閉眼睛，臉色有些蒼白。
“天要亮了……”
阿波羅忽然低低歎息一聲，捧起她的臉細細打量著，一個吻漸漸落在了她的額頭上，卻又在最後關頭偏移了幾分，吻上了她的眼睛。
“我的記憶偶爾會有些重疊，也會有些模糊。這是後遺症。”阿波羅輕輕抱著她，閉上眼睛，細細嗅著她發間那一絲冰涼的氣息，滿足地歎息一聲，“能再次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她在他懷中微微顫抖。
“需要睡一會兒麼？你看起來很疲憊。”阿波羅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長髮，漸漸將她放在祭壇上，又揮手將祭壇變成了床，順手扯過一片雲給她當成了被子，又低頭吻了吻她的額角：“睡吧。”
她澀澀地應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眼角隱約滑落一絲水痕，沾濕了枕巾。
恍然間，她聽見阿波羅用一種很低很低的聲音說道：“只要你能回來就好。”
哪怕讓他付出一切不可能的代價，都好。
“阿波羅……”
她半夢半醒地，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喉嚨幹.澀得發疼。
“我們不做了，好麼……”
“說什麼傻話呢。”阿波羅微微俯下.身，捏了捏她的鼻子，“乖乖睡覺，別鬧。”
————
據說，赫梯人已經徹底“接管”了米利都。
米利都素來只是學術氛圍濃郁，軍.事上卻始終不怎麼樣。被赫梯人一圍，險險地就要舉城為奴。幸虧旁邊還有一個兵強馬壯一些的以弗所[1]，秉持著唇亡齒寒的危機感，出兵替米利都解了圍，卻也幹不過強橫的赫梯人，只是同樣僵持不下而已。
赫梯人打仗可不像希臘，只要兩軍主將單挑即刻決定勝敗。他們更像後世的軍.隊，打，死命打，拼命打，打不下城邦絕不回頭。若不是剛好啃上了埃及那塊硬骨頭，說不定赫梯人真會把紅海和地中海都變成自己的內湖。
自從太陽神阿波羅降臨卡迭石之後，交戰雙方背後的“神”都通通隱匿了行跡，只剩下人族在你來我往地廝殺。
狄安娜的算盤打得很圓滿。
希臘數百個大大小小的城邦從來都是一盤散沙，再怎麼強.橫也決計打不過赫梯和埃及，不如乾脆借著拉美西斯的手把赫梯人擋下，再使計讓拉美西斯遠離希臘。至於拉美西斯原先承諾的“只要你替我打仗我就不會動希臘”，她壓根兒就沒當回事。和平協議不過是一張既薄又脆的紙，想撕隨時都可以撕，何況拉美西斯只不過給了她一個口頭承諾而已？
永遠不要低估帝王的野心，更不要低估一個軍.事帝國的野心。
新一場戰.爭，在紅海。
赫梯人不擅海戰，卻不知從哪裡學會了狄安娜當初對付尼羅河上帆船的辦法，弄來了無數明晃晃的水晶，聚起了一束又一束的陽光。狄安娜無視急得連連跳腳的埃及士兵們，對拉美西斯說道：“你可以試試把水晶雕成凹透……算了，就是將圓鏡打磨成兩面凹陷的形狀。”
拉美西斯即刻吩咐手下照辦。
狄安娜對他這份鎮定自若表示了敬佩。
拉美西斯嗤笑一聲：“辦法是你想的，解決辦法自然也得由你來想。”隱臺詞是，若她想不出解決辦法，就得給他一鞭子抽到海裡喂鯊魚。
狄安娜默默扭頭。她果然不該高估這位年輕而又跋扈的法老王。
拉美西斯雖然跋扈，卻相當驍勇善戰。
帆船一靠岸，他立刻帶領著一群嗷嗷直叫的埃及士兵殺了出去，和赫梯人打得難解難分。沒有了神袛的參戰，這場戰爭打得異常野蠻。最終還是狄安娜受不了，又把拉美西斯叫了過來，一口氣對他說道：
“你不會派幾個懂赫梯語的人潛入赫梯軍中，打聽他們的行軍計畫麼？”
“你不會在赫梯軍中散佈謠.言，說赫梯王已經被你俘.虜了，連王后王子都被你殺了麼？”
“你不會給對方的主將送些貌美的女奴、甘美的葡萄酒、明晃晃的黃金麼？……”
“你……”真是個只會打仗的愣頭青！
拉美西斯愣愣地看了她半晌，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敬佩的神情。
“你果然是天生的戰士，果然是天賜的人間戰神！科洛尼斯，現在我已經不想把你還給塞薩利國王了。你想不想……一直做奈菲爾塔利？”
“不想！”狄安娜乾脆俐落地回絕。
“成為奈菲爾塔利，你就能擁有世間最尊貴的一切。”拉美西斯循循善誘。
狄安娜瞥了一眼假扮成遊吟詩人、跟隨埃及士兵出戰的阿波羅，堅決且決絕地搖頭：“不想！……”
阿波羅抬起頭，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戰.爭最終是以赫梯人失敗告終的。
離開紅海之前，拉美西斯意味深長地看了阿波羅一眼，留下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阿波羅將狄安娜送回了塞薩利，自己去米利都收拾殘局。
費列基斯國王抖著蓬鬆松的大鬍子，給了狄安娜一個和藹可親的擁抱，接著立刻讓王后把她從頭到腳洗乾淨了，用被單一裹，塞到新建成的太陽神殿待命。
夜幕降臨。
太陽神阿波羅亦降臨。
他見到狄安娜的第一句話就是：“科洛尼斯，你可願隨我去以弗所，將赫梯殘部逐出希臘？”
說出這句話時，阿波羅眼中竟隱約帶了一絲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1]以弗所和米利都接壤，是最東面的希臘城邦
第39章 黃沙百戰雨驟風狂五
以弗所,是狄安娜名下的地盤。
由於狄安娜崇尚暴.力的緣故,連帶著她名下的地盤也尚武成風，素來被稱為“希臘三巨頭”之一的斯巴達,乾脆就是個全民軍.事化的國度。以弗所由於毗鄰米利都,學術氛圍稍稍濃些,卻也依舊喜歡憑藉拳頭說話。
只不過這回,拳頭卻打中了一塊鐵板。
縱使赫梯人主力已經被埃及人打殘,這些殘部也依舊可以輕鬆碾壓一個希臘城邦。畢竟赫梯人已經學會了使用鐵器,希臘人卻一直在使用輕薄的青銅盔甲，一旦兩軍對壘,希臘人必定會像刀割茅草一般必敗無疑。
狄安娜很煩惱。
自從被阿波羅帶到以弗所之後，她總有一種如芒刺在背的感覺。以弗所那混亂的戰局是其一，眾多“路過的”女神那一道道綠幽幽的目光，才是最令她寢食難安的所在。
而這一切的原因，不過是阿波羅突然變得陽光開朗了。
他本就生得高大帥氣，又是高高在上的主神，單憑這兩點就足以讓眾多女神傾慕。再加上這兩日阿波羅終於收起了那副冰冰冷冷誰都不理睬的表情，笑得令人如沐春風，也難免會有女神眼冒綠光地撲上來，像是餓壞了母狼。
狄安娜忍不住問阿波羅：“殿下最近似乎心情不錯？”
阿波羅輕輕“嗯”了一聲，連嗓子裡也透著濃濃的笑意。那雙燦金色的眼睛已不像往日空洞冰冷，而是稍稍帶了些溫度，暖得周圍人從身到心都酥了。
真正令狄安娜感到心安的，是他眼中偶爾泛起的一抹幽藍。極淡極淡，卻昭示著他已經從那種瘋狂的狀態中漸漸冷靜了下來。最近幾天，阿波羅甚至一連好幾晚都留在以弗所過夜，除了巡天偶爾路過之外，根本不回奧林匹斯。
她甚至想著，若是能一直這麼下去，其實也不錯。
今天阿波羅的心情似乎是好到了頂峰，非但沖她笑了笑，還溫和地說道：“科洛尼斯，若是最近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就來找我，不必去找醫師了。”
她驚愕地看著阿波羅。
“你應該養好身體才是。”阿波羅含糊不清地說著，目光在桌前攤開的地圖上略略一掃，“至於前.線，能不去，就儘量不要去。即便我時時刻刻都在照看著你，難免也會有一時半刻的疏漏。”
她愈發驚愕。
“無論如何，別讓自己受傷，懂麼？”阿波羅輕聲叮囑道，目光直直地籠著她，卻又似乎並不在看她，而是透過她的身體，看向了另一個人。
狄安娜懂了。
他是將這具身體當成了養著月神靈魂的容器……
“若是有一天，你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阿波羅的目光愈發渙散了，卻隱隱透著幾分瘋狂的炙熱，“那麼我會容許你提一個要求。只要我能做到，就會無條件地滿足你。”
狄安娜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即便是我要當神，也可以麼？”
阿波羅略略思考片刻，才說道：“若是半神。倒也可以。”他可以用自己的血，混合著造人的泥土，替她重塑一個身體，作為月神回歸、“科洛尼斯公主”不得不離去的補償。
狄安娜閉了閉眼睛，喃喃自語：“你瘋了……”
她先前怎麼會認為阿波羅恢復了正常？
依舊是瘋子一個！
“偶爾瘋上那麼一次兩次，倒也不錯。”阿波羅今天心情確實是太好了，竟然沒有注意到她那已經明顯僭越的措辭。
狄安娜默然。
赫梯人在米利都和以弗所發起了瘋狂的攻勢。似乎是不甘心在紅海上的慘敗，要在希臘人身上找回場子來。厚厚的城牆上早已染上了暗褐色的血，折斷的箭簇堆積在牆角下已然生銹。不知多少屍首散落在戰場上無人安葬，就此漸漸腐爛。
狄安娜下令將這些屍體都聚集起來燒掉。
夏天即將來臨，若是任由這些屍首腐爛，再加上幾場暴雨，隨之而來的必定會是一場大瘟疫。
由於她身後站著阿波羅，這道命令也算是磕磕絆絆地執行了。但是，她遭受的非議卻漸漸多了起來。兩座城邦的公民大會甚至提議，要取消她的戰爭指揮權，原因是她的做法太過殘忍。
阿波羅不置可否。
公民議會甚至將議案提到了貴族盤踞的長老院，長老院同樣一籌莫展。以弗所倒還好些，素來尚武的人們也根本不介意自己的屍身會被燒毀，頂多只會介意自己的戰場上多砍了幾顆腦袋。可米利都向來都是學者雲集的地方，難免有那麼一些……民怨沸騰。
狄安娜相當無奈。
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不停地打勝仗，用一場又一場碾壓式的勝利來維繫自己的威望。
她敢肯定，若是她果真被公民大會和長老院掀下臺，阿波羅肯定也不會管，頂多再把她帶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好好養著，直到月神真正回歸的那一天。
終於有一天，天空中鉛雲密佈，難得空閒下來的阿波羅陪著她站在城牆上看著越來越激烈的廝殺，忽然歎息一聲：“若不是約定了神祗不能插手，說不定我會……”
狄安娜恍若未聞，看著希臘士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心裡不住地在滴血。
“殿下。”她轉過頭，認真地對阿波羅說道，“我們需要鐵。”
阿波羅不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即便鐵器的使用會令戰爭升級，我們也必須要使用鐵。”她又強調了一次，“不僅是鐵，還有火藥、戰車、投石機……”在這種原.始的戰爭中，他們所欠缺的東西，太多了。
阿波羅微微有些動容：“鐵……是什麼？”他停了停，繼續說道，“一種比銅更鋒利的物質麼？但是科洛尼斯，你要知道，銅已經是人間界最鋒利的東西；比銅更鋒利的，只有神器。”
“那是因為工匠們不會淬火！”狄安娜脫口而出。
“淬火？”阿波羅重複著這個陌生的單詞，眼中微微閃過一絲詫異。
“對，淬火。”狄安娜挫敗地點點頭。赫梯人的鐵器之所以厲害，就是經歷了無數次的淬火。將沸騰的鐵浸入冷水中，讓它瞬間冷卻下來，然後再燙紅、敲打、塑形，接著再冷卻……如此反復千萬回，才能鑄造出一把鋒利的刀劍。
她曾經嘗試過無數次，始終無法掌握淬火術的精髓，也始終無法打造出鋒利的鐵器。
“你想讓我怎麼做？”阿波羅問她。
狄安娜輕聲開口：“聽說在遙遠的東方，在神也很難抵達的國度裡，有一群相當聰明的人，創造了這種淬火術。”她在所剩不多的記憶中搜尋著，努力將它描繪得真實一些，“赫梯人正是從那裡學會了淬火術，才一手締造了這個強盛的帝國。”
阿波羅依舊靜靜地看著她：“可埃及人同樣不會淬火。”
“但埃及人至少練了三十年的兵！”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阿波羅的眼睛，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跪了下去，“請殿下派遣海船，前往東方。”
那雙淡琉璃色的瞳就這麼靜靜地望著他，帶著些許期盼。
阿波羅微微移開目光，輕輕吐出一個字來：“好。”
狄安娜心中一喜，卻驀地看見阿波羅俯下.身來，手指輕輕觸碰著她的眼睛，金色的眸子裡隱隱染上了一絲笑意，暖得幾乎要令她整個化開。
他說：“告訴我，科洛尼斯，是不是狄安娜又對你說了些什麼？”
狄安娜愕然，不知他是從哪裡推斷出這一點的。
阿波羅眼中的笑意愈發深了，輕輕撫.摸著她的眼角，低低地說道：“看樣子，我猜對了；科洛尼斯，你不會知道鐵器時代的存在，世間除了我與她，也再沒有誰知道鐵器時代的存在。我是執掌未來的預言之神，而狄安娜她……曾經去過未來。”
他輕輕抵著她的額角，用一種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記得麼？你曾經告訴我的，在騰佩河谷。”
狄安娜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你還……”
“我還記得。”阿波羅低低笑出聲來，嘴角彎起了一個好看的弧度，“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難受的時候，就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再然後，就不難受了。”
多少個沒有她的夜晚，他都是這麼欺騙自己、麻痹自己過來的。
太陽神殿裡呆呆板板的泥偶，德羅斯島上親手刻好的石雕……
假裝她還在身邊，假裝她從未離開過他。
就像，現在，這樣。
阿波羅閉上了眼睛，靜靜地抱了她一會兒，而後站起身來，眼中的暖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略有些蒼白的臉色。
他說：“你對赫梯的情.報工作做得很好，科洛尼斯。”
兩句莫名奇妙而且還毫不相干的話，卻令狄安娜禁不住又是心底一酸。
她咬了咬牙，束上頭盔，背負長弓箭囊，從高高的城牆上一躍而下，恰好落在了一匹疾沖出城的戰馬背上，飛馳向戰場。
“跟我殺——”
阿波羅站在高高的城牆上，輕輕閉上眼睛，金色的長卷髮隨風飛揚，隱約有些黯淡。
他在月光最盛的那一夜，用盡了全部的力量，才勉強將狄安娜召回了片刻。
如今鉛雲密佈，天色也完全沒有暗……
她又怎會回來？
不過是科洛尼斯的情報工作做得實在太好，竟然探知了赫梯人所使用的淬火術的來源，而已。
天空中隱隱響起了幾聲悶雷，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地落在了戰場上。
這是最慘烈的一場戰爭，傷亡無數。
所有的神都遵守著承諾，沒有插手。
赫梯人終於被希臘那位不要命的女將軍打怕了，在給她補上了最後一箭後，慢慢撤離了兩國邊境，開始在邊境線上修築城池、屯兵駐守，威脅的意味甚濃。
狄安娜狼狽地被阿波羅從戰場上抱了回來，雨水混合著汗水血水從身上滴答落下，痛到已經沒有了知覺。所幸阿波羅是醫藥之神，調配了幾位神藥之後，再次把她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以弗所和米利都同樣開始屯兵，與赫梯人對峙。
在戰事似乎已經告一段落的時候，南面臨海的米利都得到了一個更加駭人聽聞的消息。
海面上又爆發了一場新的戰爭。
這一次的主角，是亞特蘭蒂斯和雅典。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晏筱琉的地雷=3=
第40章 酒神節一
雅典與亞特蘭蒂斯開戰的消息傳來時,狄安娜正躺在床.上裝死。
阿波羅對她這番莽撞的舉動頗有微詞,卻始終不曾多說些什麼，只是安安穩穩地替她治好了傷。等她傷好之後,他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帶她去米利都的最南面看海。
愛琴海波.濤洶湧,與德羅斯島遙遙相望。
偶爾阿波羅會攏著她的長髮溫柔地看著她,卻在她轉頭迎向他的目光時,那絲溫柔的神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都不曾出現過。
他沒有再喚過她“狄安娜”，只是在夜裡側躺在她身邊入睡時,總會不自覺地皺著眉，似乎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第二天一早醒來，她身邊又只剩下了深深的壓痕，還有陽光一般溫暖的味道。
狄安娜隱約猜測著，大概每一個夜晚，對阿波羅而言，都是一個痛苦得不願再去回憶的輪回。
她無力阻攔，更無力勸說，唯有在他入夢時輕輕抱著他，低低地喚著：阿波羅。
聽說亞特蘭蒂斯一路攻下了無數海島，氣勢洶洶地鬧到了雅典面前。
聽說雅典娜震怒不已，親自降下神跡，坐鎮雅典聖城。
聽說眾神都在看波塞冬的笑話。
當有一天，阿波羅無意中問起她，雅典與亞特蘭蒂斯誰勝誰敗時，她毫不猶豫地說道：“亞特蘭蒂斯必敗。”
這是在書上明明白白記載著的。
雖然由於轉世太多次記憶有些模糊，可看過的書卻依舊記得七七八八。
那本被後世無數次傳誦的書卷上寫著：亞特蘭蒂斯進攻雅典，激怒眾神，戰敗，沉入大西洋底，變成了一個隻存在於記憶之中的永恆王國。眾神提及亞特蘭蒂斯時，唯有四個字：咎由自取。
神不會憐憫失敗者。
又一個月圓之夜到來時，亞特蘭蒂斯失敗了。
只是這一回，海界王子妃、青春女神赫柏跪在宙斯與赫拉麵前求了三日三夜的情，才免去了亞特蘭蒂斯沉入大西洋底的結局。聽說當時雅典娜一直在旁邊高貴典雅地笑著，看赫柏的眼神如同看一根隨海浪漂浮的海帶。
狄安娜安安靜靜地躺在以弗所的月神殿中，周圍滿是大片大片的明月光澤。
阿波羅半跪在她的身邊，握著她的手，眷戀的目光在她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流連。
狄安娜澀澀地開口：“若我說科洛尼斯公主就是我的轉世，你信麼？”‘
阿波羅低下頭，金色的眼眸裡滿是寵溺和溫柔。
他說：“別鬧了。我會給科洛尼斯一個完美的未來，也會讓你完完整整地回來。”
他說出這番話時，不自覺地低頭吻了吻她的眼睛，呼吸輕輕淺淺，語調亦溫柔得如同輕風拂過。
狄安娜狠狠勾下了他的脖子，抱著他，哭得撕心裂肺，似乎要將積攢了一整年的淚全部流光。
阿波羅靜靜地抱著她，輕輕攏著她的長髮：“若是累了，就在我懷裡睡會兒。”
“不累。”
“嗯。”
“不睡。”
“好。”
“我難受。”
阿波羅低低笑出聲來，握著她的一縷長髮細細揉搓著，漸漸移到唇邊，輕輕吻了吻。
她被阿波羅這番舉動弄得一怔，抬頭看他，滿臉淚痕。阿波羅抬起手拭去，指尖沾著一顆晶瑩的水珠，輕輕吮了吮，有些鹹。
“你……”
“不過想嘗嘗你的淚水是什麼滋味。”阿波羅若無其事地說著，低下頭，似乎要吻她的唇角，最終卻只在她長長的睫毛上輕輕碰了一下，“別哭，我的妹妹。”
她心裡悶得難受。
她已不知該如何勸阻阿波羅，別去做那些瘋子似的事情。即便是永生永世地以人族的身份輪回，她也能漸漸習慣。但每次都只開了個頭，都被阿波羅輕斥一聲“別鬧”，而後以指按住了她的口，溫柔地抱著她，哄她入睡。
夜很短暫。
她知道，只要今夜一過，阿波羅就會認定她已陷入沉睡，只有科洛尼斯公主存在于世間。
“狄安娜。”阿波羅輕輕揉著她的發，低聲說道，“我替我們準備了一個節日，讓人間界在整個冬天歡慶我們的降生。節日的名字，就叫Pyanepsia[1]，你喜歡麼？”
她悶悶地點頭，說了聲好。
阿波羅低低笑出聲來，眼中漸漸染上了一抹奇異的神彩。
這是一個……只屬於他與她的節日。
他將懷中的狄安娜抱得更緊了些，輕吻著她的長髮，呼吸有些壓抑。
天漸漸亮了。
籠罩在狄安娜周身的光芒漸漸淡去，阿波羅輕輕推開了她，起身離去。
狄安娜走下祭壇，看著東方漫天霞光，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這種生活，還要再過多久呢……
亞特蘭蒂斯戰敗之後，整個人間界一齊平靜了下來。
狄安娜又恢復了先前在德爾斐生活的日子，每天只是散散步、看看書，偶爾出去狩獵，卻大多走到半路便被人攔了下來，客客氣氣地把她請回去，說是不能讓她有任何危險。
她就這麼一路熬到了冬季，也熬到了人間界第一個Pyanepsia節。巧的是，狄俄尼索斯的酒神節也在冬季，兩裡兩下這麼一湊，竟然就湊到一塊去了。
酒神節，自然少不了酒。
狄俄尼索斯是出了名的狂歡之神，他釀的酒也是出了名的烈。等到夜幕降臨，阿波羅終於從奧林匹斯的宴席上脫身，回到米利都的狂歡之夜時，已經有了些醺然醉意。
狄安娜依舊坐在海崖上看海。
阿波羅如同一道金色流光從天而降，身形微微有些踉蹌，卻依舊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笑。
他低低喚著：“科洛尼斯。”
狄安娜輕輕扶起他，低聲說道：“殿下醉了。”
“醉了？”阿波羅眼中染上了一抹淺淺的笑，襯著他深邃硬朗的五官，有種令人怦然心動的美。無怪乎這麼多女神飛蛾撲火一般地仰望著太陽，即便明知無望，也依舊不肯放棄。
“殿下。”她定了定神，用力扶起阿波羅，“我送您回寢殿可好？”
阿波羅望著她笑了片刻，忽然用力一拉，將她拉進懷裡，兩根手指輕輕捏著一枚小小光團，輕聲
誘.哄道：“張嘴，科洛尼斯。”
狄安娜下意識地就著阿波羅的手，將光團吞了進去。
第一枚、第二枚、第三枚……不知多少枚光團吞進去之後，她瑩白的肌膚上漸漸染上了一層朦朧的微光。阿波羅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金眸之中隱隱泛起些許幽藍。
他閉上眼睛，輕輕攏著她的長髮，在她耳邊低聲說道：“縱使只能維持一夜，也好……”
狄安娜微微一怔，阿波羅已輕輕吻上了她的耳根。醺然酒意順著他的呼吸聲漸漸暈開，甚至連她也漸漸醉了起來。
“狄安娜……妹妹……”阿波羅漸漸抱緊了她的腰，“……我的……妹妹……”
你可知我等了你多久。
你可知我等得有多難受。
你可知……我……想要吻你，想要一直抱著你，想要將你覆在身.下聽你細細的喘.息聲將你嘗過一遍又一遍帶給你極.致的快樂，想要被你緊緊地包裹著和你一起……一起……
“你醉了。”她輕聲說著，一隻冰涼的手覆在了他的額頭上，“還有些燙。”
阿波羅低低喘.息一聲，下.腹竄起一陣奇異的燥.熱。
“狄安娜。”他用力將她揉進懷裡，喑啞著說道，“幫我。”
“什、什麼？”她似乎嚇了一跳。
“我……”阿波羅張了張口，卻始終說不出那個要求。這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他還沒有來得及給她足夠的時間準備。若是這回嚇壞了她，要想挽回，可就太難了。
況且，這個身體……
他漸漸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苦悶的神色：“幫我，降溫。”
狄安娜說了聲好，抬起手，在阿波羅身邊布下了一層薄薄的冰霧。冰霧瞬間被阿波羅的體溫融化成水，淅淅瀝瀝地灑入大海中，泛著粼粼銀光，隨海浪飄遠了，很是好看。
阿波羅再次重重地喘.息一聲，身體一歪，又重重地摔在了狄安娜身上。只聽撲通一聲過後，他們雙雙跌進了海裡。
“狄安娜……”
“狄安娜……”
“狄安娜……”
阿波羅一遍又一遍地喚著她的名字，聲音中透著難耐的沙啞，忍不住又將她往自己懷中揉了兩揉。狄安娜聽了片刻，感受著他越來越高的體溫，漸漸悟了。
這種聲音、這種溫度，她過去只碰見過一次……
阿波羅他，動.情了。
但阿波羅並不打算對她挑明或是做些別的什麼事情，只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抱著她，借著周圍冰冷的海水，漸漸降□內那股難耐的燥熱。微醺的酒意透過他的呼吸傳遞到了她的身體裡，令她也忍不住有些耳根發燙。
“狄安娜——”阿波羅突然將她重重抵在海崖上，低下頭，慢慢地吻上了她的眼睛。
“我發誓，一定會讓你完完整整地回來，一定——”完完整整地，屬於我。
他將她抱得更緊了。
漸漸地，阿波羅的醉意似乎消退了些，抱著她浮出海面，再次飛回了海崖上，手心裡透出溫暖的熱量，將她濕透的衣服一點一點地烘乾。
夜，還很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