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8瘋魔
北風蕭蕭,刺骨的涼意滲入體內,南昌迎來了冬季。月亮早早露面,路邊的攤檔很快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零星的店家。偶爾有人家門前掛著紅色的燈籠,提供了些許光亮。
雲來客棧大堂裡坐著三三兩兩的歇腳商人。
「你知道嗎?」中年發福男人神神秘秘道:「我們的甯王妃聽說三個月前薨了!」
「這又不是秘密。」旁邊年輕一點的青年不太在意的摸著酒壺:「你跑去街上隨便拉個人問都知道哩。」
「那你知道王妃是怎麼死的嗎?」中年又湊了過去。
「好像是淹死的?」
「是呀!可你說王妃怎麼無緣無故會淹死呢!」
青年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這我怎麼知道。」
中年鬼鬼祟祟左右看一眼,當發現沒人注意到這裡時,湊到青年跟前,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其實王妃是投河自盡了!我姑姑的鄰居的表姐的閨女是甯王府的丫頭,我就是從她那裡聽說的。不過寧王府把這件事可瞞的緊了!」
「有這事?」青年大驚。
中年點了點頭:「你可別告訴別人啊,這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消息。兄弟別說我沒提醒你,你要是回頭進完貨回去還是繞過南昌走吧,我怕南昌以後不會太平有太平日子了。」
「多謝老兄提醒!」青年一抱拳:「我明天就走,也好早點回家和婆娘團聚。」
兩人說罷,這頓飯也已吃完,個自回了樓上。
隔了不久,穿著粗布麻衣的小夥計開始收拾起這一桌子狼藉。他手腳很麻利,三五下就把桌子給清理乾淨送進了廚房。
廚房的大廚子老趙笑呵呵地看著他洗盤子:「小邱,外面沒客人了吧?」
「嗯。」被叫做小邱的夥計道:「估摸著今兒沒客人了,回頭再過一個時辰掌櫃該叫我們打烊了。」
「嘿!那感情好。」老趙伸個懶腰,又吩咐道:「小邱替我看會兒廚房,我去趟茅廁。」
「好。」
老趙的腳步很快,沒兩個眨眼後便消失在了廚房,這下只剩下那個瘦小的小夥計。他看上去頂多十六七歲的模樣,比普通男人矮了小半個頭,樣子嘛……還實在看不出來,因為他的臉上留著烏黑色煙熏痕的跡,弄得本來的臉蛋看不出個所以然。
但是奇怪的是,他看上去並沒有普通小二的流裡流氣,仔細觀察後你會發現他頸子上的皮膚很白,就好比書生們說的膚如凝脂。再近看一下,你會發現他沒有喉結。
這小二居然是個女的!
她正是離開寧王府三個月的秋香,當日她隨祝枝山的書童離開後本已走上回無錫的路,可趕路到第三日的時候南昌就傳來婁妃身亡的消息。
她與石榴皆是一驚。
石榴驚的是婁妃。
秋香驚的是局勢走向,怕是婁妃投河死的消息難以瞞住,甯王很快會逼急。那時唐寅更是也難以從寧王府逃生。
與石榴商量一番,兩人還是決定回到了南昌,雖然各自目的不同。
可沒想七天前石榴卻忽然不知所蹤,秋香思來想去也只道她是被甯王抓了回去,可寧王府顯然沒有傳出這個消息,當然,也有可能是寧王府戒嚴消息根本傳不出來。
最後秋香未免自己暴露,便男扮女裝在這雲來客棧當起了夥計,大概這世上沒人會懷疑這不起眼的小人物。
第二日,秋香乘著客棧還未開門她就早早拎著籃子出門。
南昌最熱鬧的大街上人也不多,顯得有些蕭條,老百姓或多或少聞到了寧王府不對的氣氛,畢竟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她圍著甯王府周圍轉了一圈,並沒有遇見出門採購的家丁與丫鬟。一個時辰後她終於死心,無奈的回到雲來客棧。
雲來客棧的掌櫃此時正挺著一肚子油水的腰身站在客棧門口,等一見秋香就對她怒目相視:「也不知道一大早你跑哪兒去了!是不是不想吃飯了啊!」
秋香沒應,他倒是越罵越來勁。
直到穿著白衣的公子踏進客棧大堂要了壺酒,掌櫃才甘休。
秋香松了口氣,心裡奇怪著這一大早就有人喝酒,就用餘光掃過那白衣貴公子。這一看她嚇了一跳。
這白衣公子可不就是那日寧王府花園裡出言調戲她的那位嗎。
今日他依舊穿著白衫,一副我自瀟曬的表情。
秋香怕他認出自己,悄悄躲在不起眼的角落留意著他那桌的動靜。
只見他給自己斟了杯酒又拿出另一個杯子,似乎是約了什麼人。果真在他第三杯酒下肚時,又來了個文人打扮的書生。
來人看上去年紀要大些,也沒白衣公子臉色的傲色,顯得有些木訥。
白衣公子一見他便招呼起來:「劉兄,你可讓我好等!」
「錢兄,你也知道現在要出王府有多難。」書生面有難色。
「有多難,我還不是出來了嗎。」白衣公子笑嘻嘻道:「你多給門童些打賞就是。」
「可是……」書生這一席話說得猶猶豫豫。
秋香瞧了眼他樸素的打扮,就知道他還未說完的話。大概是囊中羞澀之類的,只不過礙於書生的骨氣不願說出口。
白衣公子完全不像是個會看臉色的人,直接擺擺手道:「哪來那麼多可是,反正你今天都出來了,可要好好同我喝了這杯酒,今日本公子高興,菜你隨意點!多少本公子都買單。」
書生聞言面色不是那麼好看,他大概在心中謾?白衣公子有辱斯文。可他不願得罪白衣公子,最後只好訕笑著問:「錢兄為何如此高興?不妨對劉某說道說道。」
「這件事大概你也知道。」白衣錢公子忽地擠眉弄眼起來。
「何事?」劉書生不解。
「住你隔壁的唐公子不是瘋了嗎!」白衣公子大笑:「我正為這事高興呢。」
聽到此處秋香呼吸一滯,仿佛在這一瞬間被所有血色,臉色煞白。那白衣錢公子口中的唐公子十有八九是唐寅,他二人那日在花園結下怨,這白衣公子今日顯然是幸災樂禍。
秋香並不想相信白衣公子的話,至少她可沒聽過歷史中唐伯虎瘋過,但也許是她的出現改變了原本的軌跡。
唐寅真的瘋了?秋香心下一色。
很快,她又喚回自己的理智,繼續聽著兩人的對話。
書生露出一抹訝異:「你是說我隔壁院的那位唐公子,唐……」
他似乎想報出那唐公子的名字,可遲疑了下改口道:「那位來自蘇州的唐公子?」
果然說的是唐寅!
「不錯,正是他。」白衣公子道:「我平日裡就看他不慣,這廂他瘋魔了倒好。」
「這個時候瘋了……」劉書生思索片刻,狐疑道:「怎麼會那麼巧,難道他是裝的?」
白衣公子想了想,搖頭:「不會,我昨日看他披頭散髮穿著中衣在院子裡和狗打架呢。而且……」
白衣公子放低了聲音:「而且我怕他是裝的,昨晚在他飯裡摻了沙,他沒發現,吃得可香了!」
!!!
秋香聞言心中大怒,當下來不及思考此話是真是假,只覺得白衣公子那張囂張的臉孔霎時變得可惡至極。唐寅再如何不好,也輪不到他這等小人來欺辱。想那甯王手下要是只有這類烏合之眾,恐怕別說造反了,造反之前便要自亂陣腳。
忍耐著怒火不發,秋香眼底儼然閃過冷冽的光,幸好這時廚房的趙廚隱隱傳來一聲:「小邱。」把她的心思拉了回來。
她疾步走向廚房,老趙點了點擺在案上的炒菜對秋香道:「喏,外面客人的菜,你趕緊送出去。」
說罷,他一溜煙竄出廚房的小門,不是去後院曬太陽便是去偷懶。
這倒讓秋香看著那兩盤菜,心思一轉,恍然露出一個莫測的笑。
等她端著菜送上白衣公子的桌上時,她低著頭把臉深深埋在陰影中,生怕白衣公子把她認出,但無人能察覺的面龐下她不自覺上揚了惡作劇般的笑容。
不待交談的兩人動筷子,她又對掌櫃謊稱肚子不舒服告了假。當然,她這個月的薪俸不免在掌櫃的吝嗇下扣掉了一半。
秋香不甚在意。
晚間秋香去廚房的時候,老趙似乎沒有什麼精神拉慫了一張臉。在秋香詢問下才得知,因為把白衣公子的菜做十分難吃,被掌櫃大罵了一頓。
秋香安慰了幾句,心中有幾分連累老趙愧疚,那兩盤菜可不是她加的料嗎。她最終沒也沒有說出實情的想法,她目前還需要店小二這個身份來做掩飾,況且平時她可是一直替老趙偷懶打掩護呢。
就這樣日子又過了三五日,石榴還未有消息,那白衣錢公子也未曾再出現過。甯王府開始戒嚴,別說錢公子,就連王府的丫鬟家丁也難見。
秋香原本還平靜的心緒慢慢有些急躁起來。
直到有一日,來送貨的夥計無意間說道:「林掌櫃,我剛剛路過前邊兒的酒樓時看到有個瘋子在鬧場呢!嘿,那陣仗,碎盤子撒了一地,客人也被趕走了。你也注意些吧……」
「哦?」掌櫃問:「哪來的瘋子啊?」
「聽說是被寧王府趕出來的……」
Chapter .89見面
「聽說是被寧王府趕出來的……」
秋香聞言,心中一驚,就連呼吸都止不住停了兩息,心臟‘咚咚咚’跳的厲害。她猜那被趕出來的瘋子是唐寅。
根本來不及與林掌櫃告假,秋香便扔了託盤往雲來客棧外跑去。
送貨的夥計說的酒樓名叫‘喜相迎’,聽說是在南昌開了三十多年的老字型大小,營業額一直比雲來客棧高了一倍不止。林掌櫃每次提起便會面露一臉酸相,嘴上不說嫉妒,心裡卻是恨得癢癢。
喜相迎的跑堂旺生,秋香倒是見過幾次,雖然老闆是競爭對手,但這並不影響旁人。
果然才跑到酒樓面前,她就看見旺生拿著笤帚在掃摔在地上的碗盆。
當他看見秋香的時候,詫異的招呼道:「小邱,你怎麼跑來我們這裡了?」
秋香伸著脖子往裡張望許久,都沒有尋到送貨的夥計說的‘瘋子’。
秋香說:「旺生,聽說方才喜相迎來了個瘋子。」
旺生聽罷來了勁兒,放下手中的笤帚對她擠了擠眉毛:「可不是嗎,剛剛那個瘋子披頭散髮的都蹦到桌子上哩!害得今早來的客人都跑掉了!」
他賊眉鼠眼地往裡瞅了瞅,放低聲音道:「趙掌櫃現在還在裡面生氣!」
說完,他突然露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來:「哦,我明白了!是不是你家林掌櫃差你來打聽消息啦?」
秋香一愣,很快反應過來:「是呀,林掌櫃現在正緊張著呢。那瘋子也不知道會不會跑我們客棧去。對了,他現在在哪兒呢?」
「誰?瘋子嗎。」旺生說:「別當擔心,我看見他往後巷的地方跑啦,沒往你們客棧去!」
「哦,我在和你聊下去趙掌櫃要打我了,小邱下次再聊呀,有空我給你介紹我妹妹!」
旺生之所以對她熱情,主要是他妹妹的原因,他似乎正打算把他家那個還沒嫁出去的老姑娘推銷給自己,只可惜他並不知道秋香女兒身的事實,不然也不會找上她來了。
秋香沒功夫理旺生的小心思。
她正急促的喘著起往後巷跑。
南昌車水馬龍的街上因為寧王府的事件蕭條不少,後街只剩下一些無人管教的野孩子流連。
才穿進巷子中,秋香就聽到孩童頑皮打鬧的聲音。
他們擊著掌,唱著不知名的童謠。
等到唱完,某個小孩叫道:「哦!瘋子睡著了!」
然後其他孩子哄笑起來。
秋香眸色一轉,從兜裡掏出兩個銅板,然後鎮定地走向那邊小孩們圍起的圈子,人頭太過密集,她一時還無法看清那個躺在地上髒兮兮的人是不是她要找的那個。
秋香隨口找了一個藉口,把銅錢遞給那群小孩,小孩子們接了錢,大叫一聲:「走,咱們去街口買面人去!」
等到所有人散去,秋香才不緊不慢的靠過去。
她有些緊張,既希望那是唐寅,又不希望那是唐寅,一種極為複雜的心理在她心中盤旋。
那人穿著一身灰撲撲的衣裳,幾乎已經無法看清衣服的底色,不過從樣子上來看那是件中衣,也不知本該存在的外衣是自己丟了,還是被趕出寧王府的時候就沒穿。
秋香完全無法想像那是唐寅。
像唐寅如此桀驁不馴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只穿著中衣在大街上裝瘋賣傻,秋香不能想像他如此狼狽的樣子。
她深呼吸一下,正想走過去。
這時那個睡著的人醒了,他的頭髮亂糟糟的就像是錯亂的掃把,秋香只能透過一點點的縫隙看清他那雙眼睛。
一雙黑眸深邃無底,宛若平靜的湖泊。
秋香急切地問:「你是唐公子嗎?」
可是他的雙眼此時卻迷蒙起來,他突然猛地站了起來,嚇秋香一跳。
他拍著手對秋香喊:「哥哥!」
他說:「哥哥,我餓……」
「……」
秋香的表情驀地一僵,那個熟悉的聲音她又怎麼會不認得,聲音的主人曾經對她說:‘方才不得已冒犯了秋香姑娘,還望見諒。’
他曾經說:‘那嫁與我可好?’
他也曾經說過:‘唯恐秋香擔心,唐寅便以這枚銀簪為證,他日必將完好歸於秋香手中。’
然後呢?
然後他就成了這個模樣?
秋香咬著下唇,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情緒,她怕只要一不小心她就仍不住朝他大叫。
秋香聽見自己有些顫抖的聲音響起:「唐公子,你是在同秋香開玩笑嗎?」
她直接把自己的名字報了出來,然後走進對面那個髒兮兮的人,她從懷裡掏出一把牛角小梳,細細把對面散亂的頭髮整理成一股。
她還記得這把梳子不正是唐寅塞給她的嗎,沒想到現在卻用上了。
對面的唐寅迷蒙著一張臉,在秋香快要把頭髮整理好的時候抓住了她的手。
熾熱的溫度快要把皮膚灼燒。
他喊道:「秋香?」
他喊她名字的時候總有帶上一種若有似無的輕佻,一開始秋香總是不滿,但時間一長她便也習慣了。現在他仍用著這種語氣,但秋香已然不想抱怨,這語氣熟悉的讓人懷念。
此時秋香卻有種喜極而泣的感覺,她眼圈一紅心中喜悅,聲音卻帶著哽咽的味道:「你果然認得我……」
——我就知道唐公子只是在裝瘋。
她想這麼說,但是後半句話她還沒有說完,就被眼前那人下一句話打入了地獄。
「秋香……哥哥?」
「……」
他原本顯得十分清俊的那張臉宛如懵懂的孩童,眼裡一片清澈純真,再也不見當初的傲色不羈。他雖然是唐寅卻又不是秋香認識的那個唐寅。
秋香不願意相信。
她又來回試探了好幾遍,可對面的人依舊帶著憨傻的笑容,他儼然把自己當成了孩子。
最終秋香那酸澀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
她看見唐寅嘴角龜裂,臉上帶著一道道的淤痕,中衣敞開的領口中更有結痂的傷痕映入眼簾,她再仔細打量一眼,便發現這件灰撲撲的中衣除了髒亂外還印著一朵朵的血跡,只不過太過髒亂的樣子讓人一時無法察覺。
她想,他的傷口十有八?九是因為自己的關係,她就知道像甯王那種睚眥必報的人是不會放過唐寅的,尤其在得知唐寅把她放跑了的情況下。
秋香陷入了一片自責,而把她從個人世界中拉出來的是臉上粗糙的觸感。
唐寅正手忙腳亂地給她擦拭著眼淚,嘴裡小聲念叨:「哥哥,不哭……」
他的手很髒,把秋香臉糊上了一層灰,不過秋香沒有注意。
她抿了抿唇,伸手穿過對方的腰肢,把對方摟入懷中,不過因為身高和體形的關係,她是攔腰抱著對方。
秋香聽見自己堅定又溫柔的聲音在此時響起:「唐公子!我帶你回蘇州!」
而被她抱住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Chapter .90上路
唐寅瘋了……
秋香一直不願意相信,可她試探了好幾天都找不到一絲破綻。
如果他只是想騙過甯王,那何須在秋香面前如此,她根本不會出賣他,原本兩人就應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
——唐寅真的瘋了。
其實這也不能算瘋,因為他只是智商倒退回了五六歲,簡直就是童心未泯的小孩子。
秋香安慰自己,即使他真的瘋了癡了傻了也會有好轉的一天。
至少歷史上的那個唐寅從來不是瘋子不是嗎?
但是秋香還有那麼一些不安,這裡不是歷史,而且她的到來讓事情發生了奇妙的轉變,也不知將來究竟會是怎樣的結果。
秋香說要帶唐寅回蘇州也並不是開玩笑,南昌很快就要變成兵變之地,恐怕到時候百姓會陷入水生火熱之中,兩人留在這裡絕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唯一讓秋香擔心的卻是石榴,那麼多天她還是杳無音信,可她已經不能再等了。
要帶著唐寅去蘇州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說現在唐寅傻了,上路怕是有大大小小的麻煩,光是要避開寧王府的耳目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秋香找到唐寅的當天連客棧都沒有回去,那幾天的工錢不要也罷。
她帶著唐寅找了戶人家借宿,然後兩人又喬裝打扮一番。
再替唐寅上完金瘡藥,整理行囊時。秋香發現他那件黑漆漆根本看不出原色的中衣裡,有個硬邦邦的東西。她微微詫異,掀開一看便瞧見一抹銀色顯現在了眼中。
在陽光的照耀下那銀色的閃光熠熠生輝。
上面刻著精緻的桃花,可不就是她那枚被唐寅奪去的那枚銀簪嗎。
原來他還帶著身上。
秋香虛掩著袖子站在窗前,紙窗上的紙糊大約前不久才換了一層新的,潔白的顏色被陽光染上淡金色,秋香隔著椽把簪子比在陽光下,銀色耀眼的光暈迷蒙了秋香的眼。
她此時的心情漸漸從無所適從中平靜了下來。
冬天的風在日光底下顯得也不是那麼冰涼刺骨。
正當秋香把玩著那枚發簪的時候,唐寅跑了進來,他在那件髒兮兮的中衣裡來回翻找著什麼。秋香不過是一瞬便猜到他的用途。
她露出一個淡笑,眼裡的光彩流轉,一手捏著發簪的尾巴在唐寅面前揮舞了一下。她的語氣儼然透露著輕快的味道。
「你是在找這個嗎?」
比起秋香的淡然,唐寅顯得緊張極了,他此時就像是護崽的野獸,一下子就撲到秋香面前把那枚銀簪給搶了過去。
他的力氣可不小,一不小心就把秋香給弄疼了。
這下秋香忍不住皺眉。
而對面人卻無所察覺。
在那人無辜的表情下,她無奈甩了甩手。秋香拉著唐寅坐到屋裡僅有的兩張圓凳上,然後不動聲色把他的衣服稍稍整理了一下。
此時他穿的是屋主的粗布短衫,而屋主是個中年發福的胖子,因為身材的差異,這套短衫穿在他身上有些滑稽,就像是偷穿父親衣服的少年。
再加上他在秋香印象中永遠是一襲白衣長袍的書生打扮。
這前後的差異過大,讓秋香掩藏不了眼底的笑意。
不過當她看到唐寅那張清俊的臉上帶著的淤青時,便笑不出來了。
洗淨後,那些傷口更為明顯,也不知道要過過久才能好。
秋香眼神黯淡下來,卻在對方迷惑的眼中換上溫柔的表情,她問:「你還記得這枚發簪是誰的嗎?」
唐寅眨了眨眼沒有說話,一臉懵懂。
秋香說:「沒關係,等你傷好的時候就能記起來了。」
她是這麼希望的。
其實她早就給他找過大夫,不過這些赤腳大夫又總是說得語焉不詳,要不是礙於寧王府的眼線她至少還能找幾個坐堂大夫來瞧一瞧,看來在出南昌地界前是沒指望了。
秋香當天給遠在蘇州的祝枝山寫了一封信,她大致把事情交代清楚。
第二日,她便帶著唐寅出城了,冬天不宜走水路,她只好找了輛馬車該走小路,等到出了南昌地界才轉官道。
因為還有半月便要新年,通常的車夫根本不願出行。
秋香沒法,只好從人牙子手裡買了個會趕車的小童。這倒不是秋香想要省些銀子,主要她怕買了壯漢到時候會對她這個弱女子和唐寅,動什麼不好的心思。
再加之這小童的模樣隨了她的眼緣,倒與那個乞兒阿旺有幾分相似。秋香給他起了個名,叫做小六。
這種時節,路不好走。
三人走走停停,這個年便過完了。
唐寅身上的傷也好得七七八八,如果忽略他的眼神,那張臉便已然恢復了往日裡的神彩。秋香偶爾會對著他發呆,就好像是在懷念什麼。
人果然只會在失去的時候才懂得珍惜。現在秋香倒是有些明白這句話了。
兩個月後馬車進入杭州的地界,人人都道上有天下有蘇杭,這裡沒有了南昌的冷清蕭條,街道上彌漫著將要來到的春意,似乎連陽光也溫暖不少。
路旁傳來不少眼界的叫賣。
大多數都是解饞小吃。
冰糖葫蘆、綠豆糕、餛飩、陽春麵……
這惹得小六咽著口水心猿意馬,到了最後連唐寅都忍不住開始鬧騰。
秋香歎了口氣,數著錢袋中為數不多的銅板開始發愁,一路上的花費她雖然在竭力控制著,但幾個月下來飽滿的荷包還是見了底。
估計再過個三五天他們便要風餐露宿了。
他們不吃不打緊,這馬可不行,要是這馬餓著了可還怎麼趕路。
而且唐寅的藥錢也沒有著落。
秋香最後咬著咬把懷裡的牛角梳給掏了出來,可是這東西又不值錢,就算是死當也賣不出好價錢。秋香感覺真是被逼到了窮途末路上。
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
她看著在旁邊抱著她胳膊,賣癡撒嬌要買餛飩吃的唐寅,沉默下來。
也不知道這一路的苦到底是為誰吃的,她忍不住氣道:「你真要吃的話把那枚簪子給我,你給了我我就給你買餛飩!」
她想把那枚簪子當了,那好歹也能賣幾個錢。
唐寅聽了‘唰’得往後躲開,再也不敢摟著秋香的胳膊說什麼,他捂著懷裡的東西眼裡只剩下警惕,生怕一個不注意被秋香搶去自己的寶貝。
是的,寶貝。
他是癡了傻了,但是人的潛意識還在,他本能地覺得那是他不可以丟掉的東西,那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每次當他看著這枚簪子的時候,他的心底總是暖洋洋的,有種說不出的悸動。
秋香看她緊緊護著懷裡的東西時,心底一陣發酸。
她能有什麼好氣的,說道底他弄成這樣還不是因為自己。可他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記得和自己的約定。人在簪在。
唐寅答應過她的話向來千金一諾。
哪怕是賣身契他也給她要來了。
但此刻呢,他還赤紅著眼,對自己一臉的防備。這人都在他跟前,簪子卻比主人要緊,真不知道是為哪般。
秋香收了眼底的澀意,對唐寅討好一笑:「行了,我這不是與你打趣嗎?」
「小六,走吧,我們這就去吃餛飩。」
銀子的事還是等再想辦法吧,其實不說唐寅,就連秋香自身也是不願意把東西當掉,畢竟這對她來講講已經不單單是一枚發簪和梳子的事。
聽到這句話唐寅終於露出一個笑臉。
這下得了心願,他又沒臉沒皮地貼了過來,嘴裡含著她的名字:「秋香……」
為了這稱呼,秋香花了不少力氣。
也不知道唐寅小時候是不是那麼固執,一開始認定了她是哥哥,便一直喊著這個稱呼。可這男人年紀明明比她大了七歲,這哥哥聽著還真是彆扭極了。
要是等他這瘋病傻病好了,還指不定怎麼變臉呢。
所以秋香只好把女裝穿了回來。好在他還分得清男女,能開口叫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