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為避禍托庇林家門
自古來鹽政關係到國之根本,朝廷特在揚州設置巡鹽禦史之職,一年一換,而做為前科探花,出生世襲列侯之族的林如海已是連任三四年。外人羡慕眼紅,初時林如海亦為得朝廷重用而意氣風發,可如今唯有苦笑。這鹽政一旦沾上就如燙手山芋般難以脫手,偏遇著多事之秋,自嫡妻賈敏去後,連唯一的女兒都不敢養在跟前。
恰逢今日休沐,拋開惱人公務,拿了卷書打發難得的閒暇時光。
「老爺,林姑娘為您送湯來了。」貼身小廝江平稟報道。
「難為她有心了。」林如海輕一歎息。
林青筠進來時恰好看見這一幕,心下知道他是想起遠在京都賈家的林黛玉了。
「都說偷得浮生半日閑,難得伯父今日休沐,怎不邀三五好友出門踏春?許出去逛逛,能做出幾首好詩來讓侄女兒拜讀。」林青筠一面將雪白的湯盅擺在桌上,一面言語輕快自然又熟稔的玩笑。
自來到林家距今已有三月有餘,哪怕林如海確如原著中所說是個儒雅讀書人,然禮教之下,又豈會與這個已十一歲的小姑娘相處?何況,對外稱她是林家旁支姑娘,實則她與林家沒有絲毫干係,林如海只是應友人之托讓她在府上暫住以避禍罷了。
她與林如海能有如今親近,乃是刻意努力的結果。
她穿來時原身已家破人亡,自身亦岌岌可危,幸而得原身父親同門師兄出手相助,將她送來揚州林家。當年讀原著時對這位昔年的探花郎便很有好感,愛妻愛女,可惜薄命,唯一的骨血也淚盡而亡。
初時她只是感激林如海收容庇護之恩,仗著年歲小又是晚輩,便每每燉著湯水略盡心意。然林如海雖忙於公務,又不管府務,卻吩咐管家仔細照料,時常問起她的近況。林家下人大多本分盡責,內宅並無女主子,又見老爺如此重視,誰都不敢輕慢,她在林府過的甚是自在如意。
林青筠很清楚,林如海是見她年齡與黛玉相仿,又憐憫她身世,方才悉心照料,也以此緩解思女之苦。
相處日深,又有恩情在前,總不可能鐵石心腸。
進入三月以來林如海已病了兩回,雖是小病症,但身子抵抗力差了是事實。林青筠很擔心,她記得原著說林如海是在林黛玉十歲左右死的,她比林黛玉大兩歲,林黛玉今年已九歲。
將特意熬煮的湯水盛了一碗,端給林如海:「伯父上回說這個湯味道好,我專程跟廚房裡孫大娘學的,伯父嘗嘗侄女兒手藝如何?」
「有空便我來這兒揀兩本書看,何苦去弄一身煙火氣,湯水有廚下人就夠了。」林如海雖如此說,心裡卻極為熨帖,何況這湯熬煮的火候正好,春日裡喝上一碗,仿佛能將骨頭縫子裡的殘餘寒氣驅散。
「若要看書什麼時候看不得,也不差這點功夫。如今黛玉妹妹不在家,我必要照管好伯父,不然等黛玉妹妹回來見著伯父瘦了,豈不要哭紅了眼睛。」林青筠有意將話題引到林黛玉身上。
林如海聞言笑道:「她在外祖母家好好兒的,何苦千里奔波回來,等過一二年身子好些再接她回來也不遲。」
林青筠一聽就明白,等兩年再接,那時林黛玉已大了,只怕是回來備嫁。看來早先賈家來人接林黛玉,林如海便已暗中與賈母就兩個玉兒婚嫁之事達成了協定,這才使得林如海放心將女兒託付,可惜林如海終究有些讀書人的天真,只看到賈家早年榮耀風光,哪知如今內裡混亂。
林青筠雖知賈家行事,但又不能平白無故說出來,只好說:「伯父所言也有理,只是我想起黛玉妹妹小小年紀便離家遠去京都,幾年不曾回來,也不知暗地裡怎麼傷心想家。外祖家雖好,到底是別人家,且上下人口繁雜,總不能面面俱到,況黛玉妹妹是客居,但凡有什麼不自在,也不好說。」
「何至於此,外祖母極疼愛她,必不會使她委屈。」
林如海覺得賈家是詩禮之家簪纓之族,且黛玉是外孫女兒,又有兩玉婚約在,賈家焉能不好生照料?然聽了林青筠的一番話,到底心中有所觸動。一來乃是疼愛女兒之故,二來卻是因林青筠此人。
照管林青筠是因友人之托,亦是憐憫,但兩人叔侄相稱乃至日益親近,除卻林青筠之用心,林如海對其心性的讚賞卻是主因。
最初林如海只覺此女雖出生鄉野,小小年紀又遭逢大變,卻未一味哭泣哀憐,反倒沉靜穩重,言談不俗,自有常人不及的堅韌乃至世家之風,可見其父教女之功。且喜她愛讀書,知禮儀,絕不會無故提起賈家,擔憂黛玉。
「你可是知道什麼?」林如海問。
「……倒是聽說過一點子閒言碎語,雖不見得十足可信,但空穴不來風。」林青筠故作遲疑,這才將早先想好的托詞說出:「前幾日去棲靈寺進香,因人太多,便在山下茶館內暫歇,無意聽見其他香客說起賈家。因妹妹在賈家,這才留心聽了聽,說的卻是賈家那位銜玉而生的寶二爺。據說寶二爺比妹妹大一歲,算來也有十歲之齡,卻厭惡讀書,總在內緯廝混,且喜吃丫鬟嘴上胭脂,賈家二老爺雖有心嚴厲管教,卻因賈老太君溺愛而無可奈何。按理我不該議論賈家寶二爺,可想到妹妹也顧不得了。賈老太君疼愛妹妹,更疼愛嫡親孫兒,兩人日常間豈非常見面?依著寶二爺的性子……如今只是傳著寶二爺之事,可見著妹妹也大了,我總擔心賈家某些下人嘴裡不嚴,一個不防備又胡沁出什麼話來,那時妹妹可如何是好?」
聞言林如海猶如頭頂一個驚雷,哪怕他再自持才情謀略到底是個男人,對內宅之事到底不能考慮周全,經此一席話才如夢初醒。
賈敏在世時亦提起寶玉,說此子生的聰慧得人意,賈母極為溺愛,偏生有些古怪脾氣,不愛讀書只愛與丫頭胡鬧,竟是個混世魔王。雖那時寶玉尚小,但俗話說「三歲看老」。賈敏去世後,賈老太君來信透出聯姻之意,他只想著怕黛玉無人教導,賈家好歹是外家,有賈母看護豈不比在風雲詭譎的揚州安全得多?哪知聽到今日之語。
這些話能傳到金陵,只怕京中更甚,一時間憂心焦灼,生怕自家女兒清白名聲被帶累了。
林青筠見他真的聽進心裡,暗鬆口氣,收拾了湯盅碗碟托詞告退。
林如海喚進管家福伯,吩咐道:「你悄悄的使人去京中打聽打聽,看小姐在賈家如何,特別留心賈家寶二爺的事。」
此時的林如海只擔心賈寶玉似幼時般頑劣不堪,暗惱當初不曾仔細思慮便送女進京。幸而彼此只是透露了意思,並未有約定落於紙上,若那寶玉當真混帳,他自不能害了女兒。
福伯見他聲色不同以往,不敢怠慢,當即選出兩個妥帖可信之人快馬啟程。
轉眼已是四月,林青筠如往常般給林如海送湯。
林如海正在看邸報,當朝會試舉行是在三月,四月放榜,五月初殿試。邸報刊登了這屆會試上榜的三百名貢生,因會試是分地域按比例錄取,林如海首先看的便是南部貢生,前三名皆是素來有名的青年才俊,看到第十名時一頓。
張鳴!
當確認籍貫無誤,不由得讚歎大笑:「好!張兄此回可要大宴賓客了。」
「伯父怎麼如此高興,可是少見。」林青筠邁步進來,疑問道。
「青筠來了,正看到一件喜事。」林如海不是迂腐板正之人,否則也不會為女請舉人為師,亦不會贊同林青筠讀書。見她進來便將手中邸報遞過去,指著其中一個名字讓她看,以往林黛玉在家時也常翻看邸報,所以他的動作很是自然隨意。
林青筠眼中染了笑意,越發覺得穿越能遇到一個像林如海這般的長輩實為一大幸事。雖因心理年齡之故無法將其視為父親,但幾月相處,林如海每場有閑便教導她讀書,堪稱師長,林青筠對他很是尊敬。
接過邸報順其所指一看:「張鳴?伯父認得他?」
林如海笑道:「你看他是哪裡人。」
林青筠又看,見上頭寫的是金陵應天府,她便是金陵人士,後來受先父張師兄相助……
「伯父,他莫不是我父親師兄張先生家的三公子?」來林家前林青筠曾在張家住過幾日,知道張家有三位公子,其中最小的一個去了京都應試。
「正是他!」林如海想起那張鳴今年不過二十二歲,若無意外,殿試必定題名,端的是年輕有為才華橫溢。
林青筠自然也知道,若非因著女子不能談論外男,她當真要稱讚幾句。
說來這張鳴讀書上頗有天分,婚事上卻頗多坎坷。古人成婚早,張鳴十五歲時說了一門親,未等過門女方卻得病亡故,至十九歲時方娶親,哪知其妻生產時難產,一屍兩命。古人迷信,加之張鳴才氣難免遭人嫉妒,便傳出了些不好的流言,以至於其妻亡故一年後張家欲再為他說親,竟都是些不堪人家。張鳴為此發恨,一門心思只讀書。眼下中了貢生,還愁找不著好親事?
此時她卻沒發現,林如海看她的目光格外意味深長。
「老爺,去京都的人回來了。」福伯突然進來,打破一室安靜。
林青筠識趣的告退,只留下湯盅。
誰知剛出了房門走了沒幾步遠,忽從房中傳出一陣瓷碗破碎聲響,心裡一驚。想著方才福伯所言,驀地了悟,只怕是上回的話令林如海不踏實,特派人去京都打聽了。從書中便知道,賈家下人素會偷奸耍滑,嘴不嚴,有心打聽什麼事情打聽不出?原著裡林如海敬重賈敏,又與賈政互有欣賞,兼之賈家祖上甯榮二公之名,便對賈家信任有加。眼下得了真實消息,豈能不惱怒?
林如海確實惱怒異常,賈寶玉果系不堪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賈家對黛玉的態度。別的且不說,當年進賈家的第一天便遭遇了那許多陷阱算計,別說是個六七歲剛剛喪母的小女孩兒,便是個大人細思來也會不寒而慄。此時他才真的理解賈敏對賈家複雜的心態,也明白為何賈母來信再三誇讚寶玉,偏生她從不接話,把黛玉嫁到賈家豈不是入了虎狼窩麼?!
勉強將翻騰的心緒壓住,立刻急聲吩咐福伯:「趕緊安排車馬行人去賈家將小姐接回來,就說我病了,不論賈家有何說辭,務必將小姐接回來!」
第2章 黛玉歸家如海認女
林黛玉秉性柔弱,自京都到揚州走了月餘,終於在端午節後到達。一路舟車勞頓,雖已是疲憊不堪,但憂心父親之病,一見著福伯就隔著車窗詢問病情。
福伯感慨小姐一片孝心,卻因有外人在場不敢據實相告。此回林黛玉回揚州是由賈璉護送,初時接到揚州要接黛玉的消息,賈母不舍,只說黛玉病了,幸而福伯早有準備,說自家老爺病的嚴重一心掛念小姐,賈母這才鬆口,令賈璉親自送來,之後再帶回去。
福伯對著賈璉客氣道:「璉二爺一路辛苦,房舍已收拾妥當,璉二爺暫做歇息,有什麼話只管吩咐下人。我家老爺這兩日雖好些,仍是起不得身,見不了璉二爺。」
賈璉聞言笑道:「送妹妹回來乃是分內事,說什麼辛苦。雖說姑父病著不該打攪,但侄兒登門卻不拜見長輩實在失禮,況且聽說姑父之病老祖宗甚是擔憂,我也該問問姑父平日裡請醫吃藥之事,回去好叫老祖宗明白。」
福伯故作猶豫,這才同意去稟報。
稍時賈璉便被引進林如海的臥床,剛一進門便聞見一股子藥味,耳邊已聽見哭聲。定睛一看,原來是表妹黛玉坐在床邊輕聲啜泣,而歪在床上的林如海正在安慰。細看林如海形容,面白憔悴,頗見消瘦,且氣虛話短,三句一喘,五句一咳,一副病入沉屙之相。
賈璉不由得想起幾年前來揚州,那時林如海雖因賈敏亡故而憔悴消沉,一身儒雅風流卻不曾消減,少許幾句言談亦令他受益頗多。再看眼下,不由唏噓。
「侄兒拜見姑父。聽聞姑父病了,老祖宗甚是擔心,令我親自送妹妹回來。姑父這病可好些了?請了哪位大夫?吃些什麼藥?若有用得著侄兒的地方,姑父只管吩咐。」
「璉兒有心了。」林如海雖在內宅事上有些糊塗,但為官多年,城府謀略非一般人可比,否則如何能在巡鹽禦史一職上連任多年?只一眼就看出賈璉前來的目的以及此刻心思,賈家派賈璉來探他的虛實倒也罷了,難得這賈璉良心未泯有份善念,若幼時便多加教導,憑著那份聰敏機變,未嘗不能有所建樹。
林如海道:「不過是舊疾犯了,往年常有,只是今春來的迅猛,幸而尋到一位醫術精湛的老大夫,吃了幾劑藥好轉過來。倒是嚇著玉兒了。」
林黛玉忙拭淚道:「只要爹爹沒事,玉兒便不怕。」
林如海憐愛的摸著黛玉的頭,對賈璉說道:「璉兒一路辛苦,只管好生歇上兩日,在揚州城內隨意逛逛,我命管家打點一批土儀你帶回去,老太太與府上對玉兒悉心照料,以此聊作謝意。」
賈璉一愣,當領會到他的意思,忙道:「姑父這是什麼話,賈家是妹妹外祖家,妹妹去外祖家做客小住要什麼謝禮。老太太最是疼愛妹妹,咱們府上的三位姑娘都得靠後,真是一日都離不得,此回聞得姑父病了方送來,走時老太太再三交代了,若是姑父病癒,務必要我將妹妹再帶回去。」
林如海淡淡笑道:「不怕璉兒笑話,我膝下只你妹妹一個,她去了京中幾年我甚是想念。此次她回來我不欲再送她去,一會兒我修書一封,你帶回去,老太太看了必不會為難你。」
「可是這……」賈璉也不願拆散人家父女,黛玉這個表妹是水做的玻璃人兒,在林家是名正言順的大小姐,千嬌百寵金尊玉貴,賈家哪裡比得?奈何老太太再三嚴令。想勸,可林姑父十分堅決,且話不能說過,他也張不開那個嘴,最後只得做罷。
賈璉一走,林黛玉不禁再次詢問:「爹爹的病當真好些了?可我瞧著爹爹臉色實在蒼白,該叫大夫再來仔細診視才是。」
林如海笑而不語,抬眼掃向她身後,見跟著的丫鬟是雪雁,便問:「聽說你身邊跟著個叫紫鵑的丫頭,怎麼不見?」
黛玉不解其意:「紫鵑是外祖母賜的丫頭,自到女兒身邊便一心一意,萬事妥帖。方才我要看望爹爹,紫鵑留在女兒房中整理東西。」
林如海聽了點點頭,轉而吩咐雪雁與其他人都下去,林黛玉只以為他有些話要私下交代,卻見他突然喊了一聲:「青筠。」
黛玉正疑惑,卻見從旁邊的折疊山水屏風之後轉出一個人來,當即一驚。
但見此人比自己略長一兩歲,眉目如畫,氣質如蘭,有竹之清雅,春花之爛漫。這人十分面生,分明不是府裡人,看穿著打扮倒像誰家小姐,可見父親態度又大有文章。
林如海介紹道:「玉兒,她亦姓林,名青筠,比你大兩歲,你稱姐姐便是。」
林黛玉雖有疑惑,卻信父親,當即收回打探,對著林青筠稱呼道:「青筠姐姐。」
「黛玉妹妹。」林青筠此刻的心情是微妙的。
世外仙姝林妹妹!
哪怕在林府住了幾個月,對於林黛玉的印象都停留在原著中那個身體嬌弱,因愛情無望而淚盡夭亡的可憐女子身上。如今親眼相見,林黛玉雖才九歲,可絕世姿容已現,身上自有一股婉轉風流。
林如海又道:「玉兒不必為為父的病擔心,剛才你璉二哥在跟前不便言說,為父實無大病,不過是三四年未見想玉兒了。」
「……那爹爹這臉色?」黛玉十分驚訝,顯然沒料到自家爹爹會裝病。聰慧敏感如她,早就覺出不妥,隱約猜到幾分,但既父親不說破,她便佯作不知。
「黛玉妹妹莫慌,伯父臉上不過是偽裝,用水一洗就能乾淨。」林青筠出聲解釋,這副「易容」出自她手,因早料到賈家必有人跟來,特意準備好,只為讓來人眼見為實。
林如海雖對賈家未盡心照料女兒而不滿,但終究是岳家,兼之賈母尚在,正值多事之秋,不欲和賈家鬧的難看,這才同意林青筠的提議。當偽裝完成著實效果驚人,福伯初見嚇了一跳,以為他當真病了,險些就慌張的請大夫。
林黛玉此時同樣震驚,仔細審視終於發覺不同。
「黛玉妹妹與伯父許久未見必有許多話說,我去交代廚下做些清淡好消化的湯水,再備些妹妹愛吃的家鄉菜。」林青筠有意讓父女兩個獨處。
待她走後,林黛玉終於忍不住:「爹爹,青筠姐姐……」
「她並非咱們林家族人。」林如海知道她心中疑惑,也沒隱瞞,將林青筠之身世來歷一一道盡:「她原是金陵人,如今到咱們家卻是為避禍。他們家在一個村子裡,家中只有父親和小姑,其父是個秀才,在村中學堂內教書,日子本過的平順。偏生去年甄家二公子去莊子上,那莊子離小村很近,就看見了林小姑……」
單從林青筠的相貌便可推測林小姑之姿容,甄家二公子本在莊子裡窩的無趣,這下子起了色心,先是誘哄不成,便直接強擄。林小姑雖是村姑,卻也認得些字,骨子裡又剛烈,見逃不脫,竟一頭碰死了。
林黛玉是小姑娘,這些話卻是不好說給她聽。
「青筠父親性子耿直,又與其妹感情極深,見甄家非但毫無悔過,竟還出言威脅,當即寫了狀紙去了衙門告狀。甄家何等權勢,說是在金陵一手遮天亦不為過,當地縣令哪裡敢管這等案子。甄二公子聽聞他敢告狀,指使手下豪奴將其一頓暴打,又放火將林家一把火燒了。其父沒幾日便不治身亡,青筠傷痛未過,村中人怕遭受遷怒不敢收留她,以至於無處棲身,哪知有人偷偷送來消息,說甄家要來抓她送給甄二公子做補償。青筠逃跑時掉入江水中,幸而命大被浪頭沖上岸,又被聞訊趕來的張先生救回家。只是張先生無權無勢,若甄家得知青筠在張家必不會放過,這才送到揚州來托我照管。」
林黛玉早已聽得呆了,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震驚又是憤怒:「爹爹,天下間竟有這等事?難道就沒了講理的地方麼?」
黛玉長這麼大,一直養在深宅內院,哪裡聽過這樣事情。
若在以往林如海也不會與她說這些,可經過賈家的事,他將林青筠的話聽在了耳中。玉兒性子太淨太直,與姊妹相處自然無妨,可人要長大,接觸的人事會越來越複雜,有些東西總要心中明白。
林如海反問她:「你可知金陵甄家是怎樣的家世?」
林黛玉沉默了。
她自然是知道的。母親去世時她雖年幼,卻已被教導了許多東西,也曾幫著擬定送往各家的節禮,其中便有甄家。他們家與甄家只是平常走動,反倒是外祖母家與甄家是老親,關係十分親密。由甄家思及賈家,再想起在賈家時的經歷耳聞,忍不住頻頻蹙眉。
「你既明白,就該知道青筠的無奈。」
「玉兒明白。」知曉其身世,再憶起方才見面的情景,林黛玉如同其父一樣感慨起林青筠的堅韌不俗。
這一切只是無人知曉的誤會罷了。
林如海突然說道:「我欲認她做義女。」
林黛玉略感驚訝:「爹爹很喜歡青筠姐姐?」
「若非她的一番話,你如今還在賈家。」林如海歎口氣:「自你母親去後,我忙於公務,致使你無人教導陪伴,所以你外祖母派人來接我才同意。可現在想想,外祖家再好,終究不若自家自在,何況若有青筠陪著你,為父也放心。她雖只大你兩歲,不如你才思敏捷,卻難得那份見識心性。你與她多多相處,自有好處。」
「女兒明白爹爹苦心。女兒總是一個人,每每看見別人姐妹親熱十分羡慕,如今爹爹為我找個這般好的姐姐,女兒只有高興。」林黛玉對林青筠的初次印象很不錯,兼之想著自己不在家,只怕平日裡都是青筠姐姐在孝順爹爹,方與爹爹這般親近,她心中著實感激又羞愧。
當林青筠得知林如海之意,震驚下忘了言語。
古人認乾親是十分嚴肅認真的,畢竟不是那些豢養歌姬樂妓充為養女送給達官顯貴的人,林如海認義女是要走正式程式上報官府登記在冊的,往後她便是林家上了契的義女了。
一陣沉默後,林青筠跪下來,真心實意的磕了三個響頭。
林如海此舉雖有用意,但最得益的人絕對是林青筠,她無法不領這份恩情。別說什麼林如海即將死掉,林家很快會煙消雲散的話,此時可沒人會知道林家的命運,所以絕對是她占了大便宜,從一個鄉野村姑一躍成為當朝三品大員的義女。
何況,林如海未必會死。
第3章 暗用奇藥黛玉管家
林如海特意選了個極近的吉日,發帖廣邀同僚世交,一時間揚州城中無人不知巡鹽禦史林大人要認義女。
賈璉聽聞此事著實吃驚,原以為林如海是終於想通要過繼兒子,再聽是認義女,反而糊塗不解了。趕忙叫小廝找林家下人打聽,方得知義女來歷,不過是林家遠支投奔來的,無父母兄弟,林如海憐憫之下認作義女給黛玉作伴,於是便丟開手不放在心上。
林如海大肆操辦,皆是為將來之計。
林家族中他已寫信命妥協可靠之人跑了一趟,特告知老族長一聲,以示對族中尊重。林家到林如海這一支人數凋零,可旁支遠族人口眾多,亦有早年闔家因故離開族地謀生的,再者姑娘家的名字一般也不上族譜,所以哪怕真有人細究,問到老族長哪裡也未必查得出究竟。
關於林青筠的戶籍本在金陵,然而早在躲避甄家時便想到此節,張先生在救人之後親自去給林家燒紙,特立了一塊碑,乃是林家三口之墳,衙門裡林青筠的戶籍也就此銷除。林青筠來到揚州後,張先生在書信中有所提及,林如海便以流民之由直接在揚州重新辦理戶籍,掛在林家名下。
這些事情林如海一早就跟林青筠說過,她也並無異議。
認親過後,賈璉見實在接不走黛玉,只得隻身登船返京。
這日清早,林青筠洗漱完畢準備照舊往園中散步,出門後想起黛玉,腳步一轉,往其房中去。黛玉的院子在正院旁邊,以往賈敏在世為方便照看女兒便就近收拾了住處,而林青筠初來時是客居,走過去倒也不算遠。
「姑娘,大姑娘來了。」剛進院子便有丫鬟眼尖的通傳。
林青筠被認作義女,實際相處卻如過繼女兒,出嫁前都會在林家生活。且因比黛玉大兩歲,府中人為稱呼方便,便以「大姑娘」呼之,對林黛玉仍是喊「姑娘」,並不排序。
「大姑娘起的真早,快請進,我家姑娘剛梳完頭,正說要去看大姑娘呢。」從房裡走出個丫鬟,綠色比甲,白綾裙子,面貌秀麗,卻是紫鵑。
幾日相處使得林青筠對紫鵑很是喜歡,確如原著上說的是個慧紫鵑,難得對黛玉那份忠心妥帖,十個丫鬟也比不上。便是林如海一開始不大放心,在旁觀幾日後也不得不贊了一聲。
「我是早起慣了,妹妹還小,且一路上勞累恐還未調整過來,該多歇歇才是。」林青筠笑著走進去,果見黛玉剛從菱花鏡前起身。
今日黛玉梳著倭墜髻,家常不出門,只帶著朵藍色珠花,一隻嬌小精緻的鳳頭簪,身上是淺藍紋錦比甲、白色圓領中衣,下配著純白紗裙,腰間系著藍色如意絲絛。這身裝扮清雅飄逸,越發顯得林黛玉空靈婉轉,而林青筠卻感慨她的心思細膩、善良體貼。
剛下船歸家時黛玉穿著鮮亮,乃是為其父正值病中怕素淨不吉利,而次日就換了裝扮,皆是淺藍、淺粉等新雅顏色。固然黛玉適合這樣顏色,但小姑娘也愛大紅這類鮮豔衣服,何況為父親看著高興也會穿,眼下改了,卻是因林青筠之故。定是林如海將青筠之身世一一告知,黛玉知其正值孝中,哪怕與己不相干,卻仍是體貼的更改了衣著。
「青筠姐姐快坐。」黛玉親熱的拉她坐下,命丫鬟上茶,嘴裡說道:「姐姐昨天講的故事只講了一半,到底後面如何?究竟誰是鐵鞋大盜?」
「急什麼,這會兒吃飯還早,你隨我去園中走走,咱們邊走邊說。」林青筠沒有早起吃茶的習慣,並不喝茶,攜了黛玉就出門。
她是想著黛玉自幼身子弱,先天不足,唯有後天來補,每日適當的活動鍛煉有益無害。至於所講的故事,也是一時閑了隨口說的,選了陸小鳳這類的武俠探案故事主要是為其中的花滿樓,果然黛玉對花滿樓此人的生活態度所感染,讚歎連連又若有所思。
以黛玉聰慧,只怕已猜到林青筠所講故事之用意。自母親去後,賈家來接,雖賈母悉心關愛,亦有姊妹陪伴,到底不同,如今有人這樣處處為她著想,仿佛真得了個親姐姐似的,不由得親近之意更甚。
沿著園中走了一圈,林青筠尚好,黛玉額頭卻出了層細汗。
青筠一面為其拭汗一面柔聲說道:「妹妹自幼多病,皆是體質弱于常人的關係。說句不怕妹妹笑的話,我自幼鄉野長大,田間地頭漫山遍野都跑過,身子較常人康健。有句俗話說『生命在於運動』,妹妹若每日堅持動一動,只怕病就少了。」
黛玉看她面色如常氣息平緩,全然不似自己,不免羡慕異常:「細想來姐姐所言有理,常聽得哪家夫人哪家小姐病了,卻少見丫頭們得病,她們一般也是不做粗活吃□□細,想來是多走動的關係。往後我便依姐姐說的,早晚走上一圈,許有效驗也未可知。」
「必定有效!你見義父如今身子如何?」青筠笑問。
黛玉略一歪頭,眼神疑惑的看她,端的嬌俏可愛:「我也想著呢。爹爹比幾年前我上京時好多了,正想著是請了哪位大夫吃了什麼好藥,聽姐姐提起,莫不是另有緣故?」
青筠點頭:「自來了這裡,我感激義父庇護,便尋些適合義父進補的湯水每日做了送去,另外請江平監督著義父,每日早晚都要走走。如此來觀些景致心胸開闊,出些汗反覺輕快,胃口也比往常好些,再睡眠充足,自然慢慢就養回了氣血精神。」
話雖如此,實則真正起作用的乃是林青筠的秘寶。
林青筠前世患有家族遺傳病,已是無治,一日三歲的小侄兒拿著個小瓶兒跑來塞給她,稚聲稚氣的說這是神仙的丹藥瓶兒,裡面裝著神奇的丹藥,只要吃了就能藥到病除。她當時只當孩子玩鬧,可此回穿越而來時手中就攥著小玉瓶,裡面有九顆金蓮子,清香不俗,聞之便眼明腦清。
後來因感激林如海,想到其早逝的命運,便將一枚金蓮子碾碎成粉,每日熬湯時放入一些,果見林如海日益康健。林家只父女兩個,對黛玉她本就喜愛,現今又日常相對多了親近,自然不願黛玉身子一直嬌弱。依照前法,她開始暗中為黛玉調理,金蓮子哪怕不是靈丹妙藥,可調理身體確實有奇效。
黛玉卻不知內情,見了父親之例在前,頓時信心大增。到底她也清楚未出閣的姑娘家傳出身體多病不是好事,也累得父親憂心。
林家飲食清淡,早飯也簡單,兩人剛用完就見許大娘從外面進來。
「給二位姑娘請安。」許大娘是林家老夫人留下的人,世代家僕,極是忠心。自賈敏去後,雖有幾房姬妾,但大家子沒有讓姨娘管家的,便由許大娘總領,賈敏身邊留下兩位嬤嬤協助。
「許大娘坐。許大娘可有事?」黛玉掃了眼許大娘以及其身後跟著的捧著一摞冊子的丫頭,疑惑問道。
青筠到底不是正經小姐,遇到這種事只坐在一旁不開口,但心裡已有猜測。
許大娘並未坐,笑說道:「老爺說了,如今姑娘剛回來不急著上學,便是請先生也得尋摸些功夫。正巧如今內宅雜事無人料理,姑娘逐漸大了,正好可以接手幫著分擔些,我與另兩位嬤嬤從旁協助。這些都是府裡的內務冊子,特送來給姑娘過目,若姑娘一時看不過來,請大姑娘幫襯些就是了。」
這是要黛玉開始學著管家了。
至於說青筠幫襯,不過是委婉之言,真實意思是青筠可跟著一起學。
黛玉在許大娘張口提到林如海時便已起身,垂首肅目聽完,這才說:「既是爹爹的吩咐,那便先將冊子留下,待我與青筠姐姐看過,若有不懂之處便問許大娘。」
「是。」許大娘將冊子留下,又說:「如今倒是一件要緊事回稟,請姑娘拿個主意。大姑娘先前身邊只兩個丫頭服侍,到底少了些,按理該同姑娘一例。」
黛玉幾乎不帶考慮張口就說:「竟是我疏忽了,正是該給青筠姐姐挑兩個好丫頭服侍才是。許大娘可有什麼人選?」
「妹妹不必麻煩,要那麼多丫頭也是擺設。」青筠這話是客氣可是實話,她還是不大習慣屋子裡放一堆人,十分不自在。
「便是擺設也不能少。何況丫頭們各有其職,該配齊了才是,免得用時方少了。」黛玉當即吩咐許大娘將待選的女孩子們帶來,排成一排一共十個,對青筠笑道:「姐姐別推辭,快挑兩個好的。」
見狀,青筠不再推拒,掃了眼十個女孩子,小的十歲,大的不過十三四歲,皆模樣清秀,典型的江南水鄉女兒。想著如今身邊的白鷺相思已經用慣了,一個總管房內諸事,一個針線極好,且都不是生事懶惰之人,也已知她性情喜好,是不必再換的。
忖度片刻,指了兩個十二三歲瞧著略顯活潑的。
「就你們兩個吧,往後就叫百靈、畫眉。」
「這下子一共有四個,姐姐屋子裡可熱鬧了。」黛玉言外之意是她幾個丫頭都是鳥雀的名字,嘰嘰喳喳叫起來可不是熱鬧麼。
「我看她們四個加起來也未必比得過你的雪雁。」青筠笑回一句,又補了兩個小丫頭,余者便讓許大娘做主了。
待許大娘走後,兩人便翻看起各樣冊子,主要是林家日常開支、賓客親眷往來禮單,以及田莊商鋪進項等。
林青筠只匆匆一掃便感慨林家家業之巨,想來也是常理。林家自來血脈單薄,幾未分家,又是世襲列侯出身,幾代娶妻皆是大族有豐厚的十裡紅妝,再加上林如海得聖上隆恩連續好幾年任職鹽政,鹽政自來是肥缺,便是不貪,每年的三節兩壽灰色收入也非同一般。
想到原著中林家父女的命運,這巨額家業也占了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