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襲人如此不留情面地回絕了王夫人的拉攏,自然要到賈母跟前表露一番忠心。賈母對襲人的表現很滿意,雖然沒有明說支持襲人跟王夫人對著幹,但也賞了一些上好的綢緞布匹。
不過,襲人並沒有因此大意,她可是親耳聽到王夫人摔碎茶碗的聲音。
襲人謹慎行事,就算是花自芳來告訴她,店鋪已經裝修好,掌櫃貨源點心師都樣樣齊備,單等開張大吉,襲人也只道了聲喜,而無法搭寶玉的順風車,去看看自家店的首日開張。
但襲人這裡小心戒備著,反而王夫人一直偃旗息鼓,沒有一點動靜。
寧府裡突然傳來消息,秦可卿病了,而且病症不輕。本來只是精神倦怠、四肢酸軟,但一時經期斷了兩月,被誤診為喜脈,反而耽擱了病情。
雖然有馮紫英薦來一位儒醫,但秦可卿終因耽擱太久,一日日的消瘦了下去。
不過,好歹這位張太醫有些本事,寧府也能花得起錢,拿上好的燕窩每日溫養著,秦可卿竟也平安度過了冬至,甚至晃晃悠悠熬到了第二年春分。
張太醫說,若能熬到第二年春天,就有望痊癒了。眾人總算鬆了一口氣。
這一日賈珍壽辰,賈蓉將上等吃食、珍奇果品,裝了十六捧盒,帶著下人孝敬給城外道觀裡的賈敬。隨後寧府才開了宴,親朋好友也漸漸到了。
寶玉自然要到席,以往麝月秋紋一向搶著伺候露臉,不過這次麝月卻只能缺席。
「你也莫急,這桃花癬頂多起上一個來月,等春天過去,桃花落了,這桃花癬也就散下去了。」秋紋面上一派體貼,實則綿裡藏針道,「姐姐正好趁此偷個閒,豈不更好?」
「闔府的主子都在忙著,我又怎好偷懶。」麝月皮笑肉不笑道。
「唉,你的忠心,想必主子也看在眼裡。不過——」秋紋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麝月,她的臉頰上有一小團細小糠狀的紅疹,「你這副樣貌,若不小心沖撞了貴人,又該如何是好?」
「哼!」麝月瞪了秋紋一眼,轉而央求襲人,「若塗了薔薇硝,這癬其實並不顯眼。」
「太太一向最重體面。」襲人直截了當拒絕道。
雖然麝月這一年來已經投靠了王夫人,且王夫人對她也頗多倚重。但襲人可不敢保證,王夫人會不會拿麝月的錯處,安在襲人頭上,來給襲人扣個辦事不利的罪名。
麝月聽到襲人拿王夫人來壓她,只能不甘不願地閉上嘴。
「若我也能起個癬,偷個閒就好了。」秋紋裝模作樣地歎氣,「唉,我就是天生的勞碌命。」
麝月再次恨恨地瞪了秋紋一眼,一摔簾子,離開了屋子。
襲人沒理會麝月秋紋之間的官司,目光在眾丫鬟中掃了一遍,「二爺出門一向帶四個丫鬟伺候,現在麝月告假,須得頂上一個人……」
餘下的幾個一等丫鬟要留下來看屋,惠香自告奮勇道,「襲人姐姐看我如何?」
惠香平日裡常給襲人跑腿傳話,倒是個伶俐的。
襲人倒也沒當眾為難惠香,遂溫和地點了點頭,「就你吧,回去好好打扮一下,順便換身體面的衣服,別丟了二爺的臉面。」
「謝謝姐姐。」惠香雀躍道。
「別磨蹭,手腳麻利一點。」襲人笑著催了一句,就看到惠香一邊連聲保證,一邊小跑著回屋換衣服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寶玉扶著賈母,從正房出來,一道去了寧國府。
今日客多,並非只是寧榮兩府的賈家家宴。連同南安郡王等四家王爺、鎮國公、忠靖侯等諸家公侯爵府,各自派人送來拜帖。親近一些的,都派了家中子弟來拜壽。
這種大宴,寶玉不好再在內院混著,遂跟著賈璉一道去了前院。
寶玉有茗煙跟著伺候,襲人倒也不擔心。她只隨時警醒著,以防寶玉有事時找不到人。
這一次出門,難得寶玉不用伏侍,幾個丫鬟都開心得很。就連秋紋這種恨不得把寶玉拴在褲腰帶上的,此刻也難得把寶玉丟在腦後,興致勃勃地頑了起來。
會芳園搭起了戲台子,晴雯一聽這消息,眼睛倏地一下就亮了起來。
晴雯這個大戲迷攛掇,秋紋是想看熱鬧,惠香瞧什麼都新鮮,也跟著晴雯央求起哄,襲人無法,只得跟鴛鴦說了一聲。
「這有什麼好為難的?府裡這般熱鬧,讓你們幾個待在小茶房候命,確實太不近人情。」鴛鴦了然一笑,「一會兒你們只管跟著琥珀走就是。若有人問,就說你們是給老太太執扇奉茶的。」
「多謝姐姐體恤。」襲人忙謝道。
「不值什麼。」鴛鴦揮揮手,也沒放在心裡,就上前伏侍賈母去了。
襲人等人跟著琥珀進了會芳園,隨後找了個後排的角落坐下。惠香嘴甜,早摸到會芳園內的小茶房,叫了好一番姐姐妹妹,不一會兒,就端著幾盤瓜果點心茶水,放在矮幾上。
晴雯難得賞了惠香一眼,「倒有幾分聰明勁!」
惠香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前面的戲開場了,晴雯沒再理會惠香,連忙正襟危坐,聚精會神看起戲來。聽到精彩處,晴雯也跟著連聲喝彩,只囊中羞澀,無法打賞一二,難免有些不足……
襲人對戲一向沒太大興趣,此番不過是瞧個新鮮。
因出門在外,解衣出恭並不方便,襲人也沒沾果子茶水,只嗑了點瓜子解悶兒。
直至夜幕,戲才散去。眾人移居內院,尤氏命人擺了宴席,珍饈美味,各色齊全。賈母等人平素都是見識廣的,此刻倒也盛贊一番主人殷勤。
襲人因惦記寶玉用飯的事,遣了個才留頭的小丫鬟去前院尋茗煙,囑咐他看好寶玉,莫讓寶玉跟著一干不著調的友人起哄,混得忘了時辰。
小丫鬟領命而去。
但襲人直等了半個時辰,始終未見小丫鬟回話。
惠香看襲人著急,主動道,「姐姐,不如我去前頭看看吧。反正我個子低、面相小,就算被人看到,也只會被當成才調理好的小丫鬟,粗使傳喚,想來也不會礙著聲譽。」
「可你這身衣服,可不像……」襲人遲疑道。
「姐姐難道忘了?寧府的丫鬟一向光鮮,就算是掃院子的小丫鬟,也得打扮齊整,以免礙了主子的眼。」惠香平攤雙手,歪頭一笑,「這身雖是我最好的衣服,但在寧府卻只是一般呢。」
「瞧這可憐見的。」晴雯掩唇而笑。
襲人也不由笑了,「我那有今年新到的桃紅洋縐緞子,等回府你就拿去自己裁上一身。也省得說出去,堂堂寶二爺房裡伺候的丫鬟,竟被人家一個掃地小丫鬟比下去。」
惠香眉開眼笑地連連拱手,「謝襲人姐姐的賞!」
襲人把剛才說給那個小丫鬟的話,重新囑咐了一遍惠香。惠香記性好,襲人只講了一遍,惠香就原模原樣地復述下來,連語氣聲調都分毫不差。
聽到惠香復述無誤,襲人就讓她去了。
襲人晴雯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秋紋本就不想跟她倆多呆,正巧一個丫鬟進來,找人搭把手搬個花瓶。秋紋一看是榮府相熟的,就爽快地應了下來。
秋紋離開沒一會兒,晴雯臉色一白,跟襲人打了聲招呼,就急忙出恭去了。
襲人一人在茶房待著無聊,抓了一把松子,搭起小塔來。
在塔尖將搭好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襲人本以為晴雯回來,忙碰了碰杯壁。剛晾的熱水稍有些燙,藥丸子一早備好,這熱水倒是剛好入藥。
沒想到,進門的是惠香。
「襲人姐姐,二爺在前頭喝醉了。」惠香一進屋,就急急說道。
「醉了?茗煙不勸著些,你怎麼也不懂得把二爺扶回來。」襲人皺眉,忙取出解酒丸。
「二爺醉得一塌糊塗,稍一挪動,就吐得昏天黑地的,可嚇人了。」惠香小聲辯道。
「那二爺現在呢?雖是春分了,但畢竟早晚有些春寒,二爺身子嬌貴,若一直在席間擱著,只怕明早就是一場好病!」襲人的語氣不辨喜怒,「屆時老太太聞起來,你就准備這麼回話?」
「我錯了。」惠香低下頭,「不過,我去的時候,二爺已經被挪在外院廂房了。」
襲人扶了扶額頭,雖然為難,但兩相比較,她此時也只好把規矩扔在腦後。現在首要的還是要把這位寶祖宗伺候好,不然賈母問責下來,頭一個就是她襲人討不了好。
事不宜遲,襲人留了張字條給晴雯,抬腳出門,往前院去了。
惠香瞥了一眼襲人的背影,不動聲色地將字條收在袖子裡。
第二十九章
夜色已深,襲人推門而入,屋裡燭光搖曳,一陣幽謐的暖香襲來。
「屋裡怎麼沒人伺候,茗煙這個淘氣的,又跑哪兒去了?」襲人皺眉,繞過一座喜鵲登梅的紅木座屏風,往床邊走去。
「卡噠。」門被關上,隨即是落栓上鎖的聲音。
襲人心裡咯登一聲,忙繞回到門前,使勁一推門,木製的兩扇大門跟門框相撞,發出沉悶的碰撞聲,然而大門卻分毫未動。
「惠香,你在幹什麼?」襲人的聲音冷了下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惠香輕聲一笑,「此前姐姐對我頗多照顧,我在此也投桃報李,奉勸姐姐一句,胳膊擰不過大腿,你還是早早認命為好。」
「你忠的誰的事?」襲人話未說完,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是太太?」
「你果然早就得罪了太太。」惠香道。
「我何德何能,讓太太如此煞費苦心。」話說到這兒,襲人不難猜到,床上帳中躺著的不會是寶玉,更不會是什麼善茬。
門外沒有再回應,輕巧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襲人的心沉了下來,她轉過身,目光彷彿穿過屏風,落在其後帷幕遮掩的架子床上。以王夫人的險惡用心,不管床上的人是誰,只怕襲人都逃不了一個捉奸在床的罵名。
天色黑沉,門窗緊閉。只有窗下的桌上擺著兩個燭台,兩根嬰兒臂粗的蠟燭插在燭台上,燭火搖曳,偶爾發出一陣輕微的嗶啵聲。
襲人小心挪動腳步,滅掉一支蠟燭。
屋內頓時暗了一半,襲人麻利地拔掉蠟燭,把燭台倒持在手中。她顛了顛,這燭台是銅制的,本身分量不輕,再加上一頭細長的銅刺……勉強能算得上一件防身的武器。
襲人心中微松,握緊燭台,一邊戒備內室,一邊把屋裡每一扇門窗都試了一下,結果沒有一扇能夠推動。她將目光再次投向內室,剛進屋時匆匆一瞥,彷彿內室也有窗戶。
她定了定神,謹慎地繞過屏風。
床帳內沒有一絲動靜,襲人沒去探查,將內室唯一的一扇窗戶試了試,是鎖死的。
內室中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甜香,縈繞在襲人鼻端。襲人因一時大意,而被算計到,本就心中難抑自責不安,此刻探查無果,一股燥火頓時燒了起來。
明明襲人早就知道王夫人不懷好意,可王夫人半年沒動靜,襲人就不自覺鬆懈下來。若非如此,襲人又怎會這麼輕易就中了計!
襲人攥緊燭台,死死盯著扣緊的窗戶。
麝月明面上是王夫人的人,所以被一早留了下來,以防襲人心生戒備。晴雯一向身子壯實,卻在今天壞肚子,想來也是因她跟襲人一向交好,為防掣肘,才被王夫人一早調開。
借口搬花瓶帶走秋紋的丫鬟,襲人不知道是否是王夫人安排,但惠香這個襲人頗加信任的丫鬟一朝反水,顯然是王夫人早就在暗中拉攏好,只為今日騙得襲人毫無戒備地來赴這場鴻門宴。
偏偏襲人還真就中了計!
襲人心中怒火愈勝,單手舉起腳邊的凳子,朝窗戶狠狠砸去。
「彭!彭!彭!」窗欞被砸得連番顫動,塵土簌簌地落了下來。襲人被飛塵嗆了兩聲,虎口震得生疼,然而窗戶依舊嚴絲合縫地閉合著。
襲人無力地垂下手,凳子跌落在地。
突然,床上傳來一陣咳嗽聲,「嫣紅,給我倒杯水來。」
襲人心中的無力懈怠一掃而空,她警惕地抬起頭。這男聲低沉中帶些含糊,襲人隱隱覺得有些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佩鳳、翠羽……」這人連著換了幾個名字,卻不見帳外有絲毫回應,「這幫小蹄子,一個個又混到哪兒去了。」
他不耐地揉著太陽穴,坐起來,掀開床帳,披衣下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內室中燭火通明,襲人一眼就認出來,眼前男子那微微有些發福的身材,青黑的眼底,一副縱欲過度的青白臉龐,無不昭示著他正是榮國府的色中餓鬼——大老爺賈赦。
襲人一顆心霎時涼了下來。
若是普通的小廝男僕,賈母出面還能壓下。但通奸對象換成賈赦……一個當大伯的,把侄兒的貼身丫鬟拉到床上,這種事一旦傳出去,不論對賈赦還是寶玉,都是一瓢避不開的髒水。
恐怕賈母會一張大被同眠,將所有齷齪掩在下面。
事後不管賈母怎麼追究罪魁禍首,但黑鍋只怕襲人是背定了。於襲人而言,最壞的結果是被打殺杖斃,最好的結果也無非是被賈赦收房,成為眾多侍妾中的一員……
賈赦連灌了兩杯冷茶,才松快過來,他擱下茶杯,看到窗邊的襲人。
「好大的架子。」因襲人站的地方是背光,賈赦一時沒認出來是誰,但從服飾上,也約莫能認出來是榮府裡的上等丫鬟,賈赦笑罵道,「爺叫了半天,你怎麼還不上來伺候?」
「大老爺想必認錯人了。」襲人將燭台掩在身後,柔聲上前,出路只怕要著落在賈赦身上。
「你是……寶玉房裡的襲人?」賈赦瞇起眼,看向走出陰影的襲人。襲人穿著杏黃掐牙背心,蔥綠裙子,蜂腰削背,亭亭立在燭光中,有了幾分別樣動人的美態。
「大老爺剛醒,只怕還不知道,這屋子的門窗都被人鎖緊,單等著半個時辰後,來人捉奸呢。」襲人倒不隱瞞,反正賈赦早晚都會知道,不妨開誠布公,早謀後路。
「捉奸?」賈赦倒也不笨,有人要整治襲人,偏他素日有個荒唐好色的名聲,可不被順手栽髒在他頭上了。
「大老爺恐怕在想,反正您的名聲已經這樣了,也不少這一樁,索性笑納了眼前這個丫鬟,橫豎您也不虧,是也不是?」襲人冷靜道。
「果然是個聰明的丫頭。」賈赦笑瞇瞇道,顯然是被襲人猜了個正著。
「要讓您失望了,設局陷害我的人,並不是跟我爭風吃醋,搶寶玉歡心的小丫鬟,而是二房的當家太太王夫人。」襲人瞥見賈赦愕然的表情,繼續道,「所以,一會兒來捉奸的人,並不是您能輕易用輩分拿捏住的寶玉,而是闔府最大的掌權人——史老太君。」
賈赦不太信,「王氏堂堂當家主母,哪用得著這麼煞費心機,陷害一個小丫鬟。」
襲人反問,「若非當家主母出手,又有誰能調得動您身邊的幾位姐姐?」
聞言,賈赦這才有些將信將疑。他身邊的侍妾們都被他寵得有些不成體統,就算是大夫人刑氏出面,也能被嗆得顏面無存。唯獨當家太太王夫人出馬,她們才會退避幾分。
但賈赦卻渾不放在心上,「我不過收用一個丫鬟,就算老太太來了,又能如何?」
「大老爺本就不得老太太歡心,才致使二房鳩占鵲巢,占據榮國府正房榮禧堂。」襲人直言不諱道,「若大老爺今日再逼奸侍女,老太太失望之下,大房又將退至何種境地?」
「就算這樣,榮國府的爵位也只會落在我頭上。」賈赦佯作不在意地笑笑。
然而,襲人卻沒有錯過賈赦臉上一閃而過的惱恨之色。她正要趁勢追擊,說服賈赦共同退敵,但賈赦接下來的話卻讓襲人僵立當場。
「以老太太的手段,一定不難查出這樁事,是誰在幕後做推手。」賈赦一步步逼向襲人,「王氏把自己兒子的貼身丫鬟,送上大伯的床上……其心險惡,其行齷齪,此等卑劣心性,如何堪為堂堂國公府邸的當家主母?」
「你……」襲人一驚。
「我被人利用陷害,受此無妄之災,老太太補償都來不及,如何會被責罰?」賈赦捏住襲人的下巴,摩挲了一下,「說起來,若不把這樁事落實,老太太只怕要輕輕揭過了。」
「啪!」襲人打開賈赦的手,冷下臉來,「大老爺請自重。」
第三十章
在賈赦眼中,襲人這樣不識抬舉,固然讓他不快,但襲人有別於其他侍妾毫不逢迎的冷淡模樣,倒是讓賈赦生出了幾分別樣的興致。
襲人看到賈赦一副淫蟲上腦的模樣,心中犯嘔,忙快步躲開。
「寶玉一個毛頭小子,剛懂人事,哪如爺這般憐香惜玉?」賈赦摸著鬍子,上三路下三路地打量著襲人,那眼神都帶著淫邪的鉤子,恨不得一下子鉤掉她渾身的衣裳。
「不勞大老爺費心。」襲人攥緊了燭台,若迫不得已,就只能行此下策了……
賈赦眼看襲人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索性拿出一副倜儻不羈的風流模樣,又使出一些威逼利誘的手段,想要令襲人主動投懷送抱。
襲人心中一動,做出一臉遲疑的樣子,試圖拖延時間。若能撐到王夫人攜人來捉奸,也不枉襲人忍著惡心,與這麼一個老淫棍虛與委蛇。
不過,很快襲人就發現她想得太簡單了。王夫人怎麼會容襲人如此輕鬆就躲過去?
賈赦剛起床,只穿著中衣,外面披著一件褂子。他金刀立馬地坐在桌旁,饒有餘裕拿了把扇子,賣弄風流。但沒一會兒,賈赦就煩躁地扔掉褂子,鬆鬆領口,大力地扇起風來。
賈赦連連灌了好幾盞冷茶,非但沒解渴,反而激出一腦門豆大的汗珠。
襲人心裡一咯登,剛才賈赦沒醒時,她就一股燥火竄上來,非但不冷靜解決問題,反而焦躁欲狂地發洩起來。若非賈赦出現,她心生戒備,強自鎮定下來,那她只怕也要步賈赦的後塵……
賈赦本就是風月老手,一開始只是大意,才沒察覺到,但這副欲火上身的反應如此熟悉,他焉能認不出來。賈赦視線在屋裡環視了一圈,落在窗邊的香爐上。
賈赦掀起爐蓋,捏了一小撮香燼,聞了聞,「是步兒嬌,王氏倒挺懂行。」
說到這兒,賈赦不由嗤笑起來。王氏跟他的好弟弟賈政果然是天生一對,表面一副道貌岸然的聖人模樣,實際上滿肚子的男盜女娼。
「二太太如此煞費苦心,算計於你……」襲人再一次小心地拉開距離,原先賈赦講求個興致,不准備行逼迫之事,但此番中了春藥,賈赦就未必有那個好耐性了。
「這步兒嬌可不便宜,我怎麼好枉費弟妹的一番好意。」賈赦彈掉香燼,看向襲人。
「你……」襲人話未說完,忽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清晰的潑水聲。
若是王夫人帶人來,只會直接開門拿人,這潑水聲只怕是前院的丫鬟小廝弄的。襲人眼中一亮,忙跑到外室,准備高喊,讓人開門。
賈赦一個不防,被襲人逃脫,他也疾步轉過屏風,卻看到襲人立在門前,眼神驚怔。
「怎麼不喊了,難不成是捨不得爺了?」賈赦慢下步伐,得意道。
「你沒聞到嗎?」襲人冷靜下來,伸出手,在門縫間輕輕一劃,指腹上沾了一道油痕,「外面潑得不是水,而是柴油。」
離了內室,原本一直縈繞在鼻端的甜香淡了下去,賈赦也聞到屋外傳來的柴油味。
賈赦臉上游刃有餘的笑容終於褪去,青白著一張臉,使勁拍打著門,「外面的是誰?我是榮國府的大老爺賈赦,堂堂一等將軍,你也敢謀害性命不成?」
只聽門外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輕笑聲,隨後火鐮打響,火星四濺。
襲人屏息等待著,沒有回應。門被小石頭砸中的響聲清晰可聞,接著火苗竄起,木材與窗紙燃燒的刺鼻氣味,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
賈赦駭極,眼見外面的人不受威逼,忙低聲下氣地哄道,「小兄弟,你若能把火滅了,我就出五倍,不,十倍於你主子給你的賞錢,怎麼樣?」
外面無人作答,賈赦又連連許了好些金銀美人出去,可門外沒有一點回應。
賈赦原本就是強壓著驚懼怒火,跟門外男子談判。現在對方半點不受威逼利誘,一看就是要讓賈赦活生生燒死在這屋裡,賈赦不由怒極,破口大罵起來。
火勢越來越旺,黑煙也順著門縫鑽了進來。就算是隔著一扇門,襲人也能清晰地感覺到被炙烤的熱度。然而,襲人卻只覺墜在冰窟裡,渾身冰涼,滿手心都是冷汗。
從來沒有一刻,讓襲人感覺到死亡的威脅如此近在咫尺!
襲人的大腦彷彿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在死亡的陰影下退縮戰栗,瑟瑟發抖,另一半卻在冷靜而瘋狂地分析著逃生的可能。
賈赦罵罵咧咧地在屋中走來走去,不時拿起凳子香爐砸門,只盼著哪扇門窗老舊了,能被他砸出一條生路來。他的視線掃過襲人,眼神陰鷙,「如果不是你這個賤人,我也不會被拖累……」
「我一個小丫鬟哪值得上這麼大陣仗?若非你占著榮國府的爵位,擋了別人的道,王夫人又怎會下此狠手?」襲人冷笑,「現在看來,我才是被殃及的池魚。」
「王氏……」賈赦被戳中了心窩子,咬牙恨道。
雖然在賈赦心中,罪魁禍首絕對是王夫人,但襲人也在他事後清算的榜單上。
襲人看出賈赦一腔惡意,大頭兒都沖著王夫人去了,心下微松。
這一招禍水東引,倒也並不全是空穴來風。盡管襲人對放火殺人的主使是否是王夫人,心中尚且存疑,但在賈赦小睡的屋子裡點催情香,陷害他逼淫女婢一事,卻是實打實的。
賈赦和王氏一旦斗起來,無暇他顧,也方便襲人騰出空來,另作籌謀。
不過,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成功脫離火海的前提下。
有油助燃,火勢漸漸漲了起來,黑煙也順著門縫悄悄蔓延進來。襲人沒像賈赦一樣,暴跳如雷地跳腳怒罵,而是有條不紊地浸濕帕子,掩住口鼻,將帳子拆下,全部浸濕。
等襲人把濕了的帳子重新拎起,盆裡的水已經連個底兒都不剩了。
另一邊,賈赦猶在不死心地砸著門窗,本就離煙塵最近,偏他又大喊大嚷,不知把多少黑煙吸進肺裡。賈赦連連咳嗽,一時間眼酸目眩,「水,給我水……」
賈赦扔掉香爐,踉蹌著朝襲人走去。結果沒到襲人跟前,就一個跟頭栽了下去。
只見賈赦臉色青黑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襲人等了一會兒,見對方還是毫無動靜,才小心上前試了試賈赦的脈搏鼻息。
只是昏迷,性命無礙。
襲人心中鬆了一口氣,不管這把火是誰放的,但如果最後襲人好端端出來,反而榮國府正經的大老爺死了,那襲人絕對逃不脫一個被遷怒的下場。
賈赦顯然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如今只是暈倒,倒是省了襲人的事。
襲人把賈赦拖到窗前一塊空曠的地方,將浸濕的帳子蓋在賈赦身上。如今賈赦是她的保命符,襲人當然不能讓他自生自滅。
她把黑灰抹在臉上、衣服上,頭髮也弄亂。
襲人照照鏡子,臉上的黑灰東一塊西一塊,鬢髮凌亂,眼神慌張,有那麼幾分火場救人的狼狽樣兒,她這才滿意收手。隨後襲人用濕帕子掩住口鼻,蹲坐在賈赦旁,靜靜等待著。
寧國府的客房著火,這可絕對不是王夫人能掩下的事。
前院賈珍的壽宴還開著,這救火一事,必然不會悄沒聲地進行。
救火時,一旦有人發現榮國府的大老爺被鎖在著火的屋子裡,王夫人就算再覺得自己一絲馬腳都沒露,恐怕也會擔心被賈母看出端倪。
處理一個小丫鬟,王夫人勉強有把握讓賈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一旦牽扯上謀害公府嫡長子,就算賈母平時再對賈赦冷淡不滿,也絕不會姑息妥協。
王夫人有沒有派人在外守著,襲人並不清楚。但這邊設的局出了事,王夫人絕對會第一個派人打探清楚,處理後事。
只要王夫人對賈母還心存顧忌,自然會提前開鎖,抹掉痕跡,洗脫嫌疑。
出去的時機要不早不晚。早了人太少,不好趁亂冒充救人的,賈赦這一張牌就廢了;晚了火勢變大,若是來不及出去,她可就全玩完了。
襲人死死攥緊掌心,壓下渾身叫囂不去的燥意,凝神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