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回
義忠王世子的這位心腹也不找個地方窩著,而是大喇喇地守在衙門門口,身後跟著一溜兒威風凜凜的王府侍衛。
真是不服不行,算上新上司戶部尚書郭拯在內,怕都沒有林海應對「堵門」的經驗豐富。
林海得到消息時,從一大堆書冊中迷茫地抬起頭,在低頭望向待辦的那堆條陳,算了算厚度,整個人就有點憂鬱。
須知他上司跟他約好了:就是同僚二人在衙門裡聊聊天,但這次聊天,肯定是要說公事。
哪裡想到義忠王帶兵離京後,義忠王世子能擺了這麼大陣仗專門來請他?一下子把他的日程都打亂了。
林海正琢磨如何跟上司解釋呢,同樣消息靈通的戶部尚書郭拯親自到來:要主動改期。
戶部尚書郭拯歷任山西河南巡撫的官場,是塊響噹噹的「老薑」,不僅在處理實務上是把好手,說起此人人際關係方面的道行,起碼比林海深上一個檔次。
估摸著彼此至少在挺長一段時間內都是一路人,郭拯特地提醒林海,「世子那邊心有點亂,老林你勸著點。」又怕交淺言深害林海多想,他又苦笑道,「我說多了不合適。」
林海鄭重地點了點頭。
郭拯是義忠王世子,也就是四皇子他生母德妃那邊的親戚。四皇子出繼之後不是說不能繼續來往,而是不能但凡世子那邊有點風吹草動他們這些當親戚的都要強出頭。
依照小金剛剛送來補充消息,義忠王妃是在宮裡跟德妃閒話時,被查出有孕的。
無怪乎郭拯要稍微避嫌。
林海收拾完東西,讓師爺把沒寫完的條陳帶回家去,再給王禪帶個口信兒說今兒晚點回去。今天跟他來衙門的正是柳湘蓮他叔——與林海其餘幾位江南師爺們不同,柳湘蓮他叔在京中交友比較廣闊。
偏巧義忠王世子派來的心腹跟柳湘蓮他叔不止面熟——這二位曾經是鄰居。
於是柳湘蓮他叔在戶部衙門外與這位昔日的林俊嘀咕了一小會兒,扭頭又回去找林海了。
林海聽了幕僚的回報也不免驚訝,「太太已經早到義忠王府,陪義忠王妃說話去了?」
好吧,他媳婦跟義忠王妃的交情恐怕比他跟義忠王還深上幾分。
柳湘蓮他叔回話道:「正是。」
林海便讓老柳再辛苦一趟,帶東西回去的同時給黛玉捎個口信兒:黛玉若是悶了,就去榮府請小姐妹們過來樂一樂。
收拾且吩咐妥當,林海出了衙門跟義忠王世子的心腹「接頭」後直奔義忠王府,至於老柳則領著幾位長隨回林府去了。
卻說老柳踏進林府,得到消息的包懷尚與林府大總管林大連袂而至。
老柳剛把林海的囑咐轉述了一遍,林大便笑道,「巧了,太太臨走前便打發人到榮府請來了幾位少爺姑娘。榮府長房的璉少爺親自把少爺小姐們送來,他們如今正陪咱們大姑娘說話。」
這話粗聽沒什麼,可細細一品……林大管家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覺得榮府的公子姑娘過來作陪純是應當應分。
說是瞧不上榮府也不儘然,但的確不大拿榮府太當回事……林家這個態度,賈璉自打進了刑部衙門開始辦差,就心知肚明瞭。
如果不是出來做官,賈璉自認他依舊是個井底之蛙,夢裡的他整日裡都因為身為勳貴之後,貴妃娘娘的母族而洋洋自得。
品級爵位那都是虛的!只有捏在手裡的權和銀子才是真真的,頂用的!
想明白這一點的賈璉正為貪財無度且幾無見識的嬸子和妻子惱火不已,他很擔心若不能及時收手,將來怕就和夢裡一模一樣,完全無法收場!
一場噩夢過後,賈璉越發透徹:甯榮兩府一直跟忠順王府不對付。甯國公與榮國公尚在的時候,自是不怕忠順王府,可是現在不比當初。夢裡便是讓忠順王府捏住了把柄,現在……就算舅舅和姑父願意伸手,再讓忠順王府算計一回,一家子還能不能繼續住在京城猶未可知!
正所謂無知者無畏,反過來亦然,知道得越多就越懂得敬畏。
賈璉徹底長進了,但榮府因為無人可用,中饋依舊握在王夫人與鳳姐兒這姑侄手中……除非他老子再「續上一弦」,或是寶玉娶了姑父家的黛玉表妹。
想到這裡,賈璉自己都樂了:自己也是胡思亂想。
姑父八成看不上寶玉,但寶玉是寶玉,他是他,他怎麼都要儘量跟姑父這邊多走動……不然自家就更沒救了!
這也是舅舅給他的信中反復提及的:林大人不至於見死不救。
賈璉也深以為然:珍大哥怎麼對蓉哥兒的?姑父似乎就看不下去,直接出手,把蓉哥兒塞到了義忠王身邊!
所以這次黛玉相邀,賈璉便主動請纓,送弟弟妹妹們過來,然後……就賴著不走了。
他想著能再見姑父一面才好。雖然上次姑父的態度不怎麼和藹,但好歹同為「頗有奇遇」之人,姑父總不至於把他打出去……吧。
林海確實不會把這個便宜侄兒打出去:不管是賈璉還是寶玉,亦或是賈蓉,這些小輩若是開竅,他都樂見其成,調~教~一番之後,不僅會給他們扶上馬更會送上一程。
賈璉等一眾年輕人在自家聚會,林海也理會不得……他踏入王府就見義忠王世子親自迎了出來。
倒真不是世子沉不住氣,而是義忠王臨走前有言在先:林海在觀子嗣上頗有見地,若是你母妃有喜,一定請他早早來瞧一瞧。
就算王妃育下一子,「將來」也還遠著呢,他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都兩說。
義忠王世子爭鬥之心不重,在片刻的忐忑與不安過後,他便鎮定如初。這副樣子落在林海眼裡,換來了一通讚美之聲,心裡的讚美之聲。
卻說自打王禪到來,義忠王妃便拉著王禪的手,笑道,「這是沾了你們夫妻的光。」言畢便正色道,「必有厚報。」
王禪道:「說這些做什麼?那藥方委實靈妙,不過終歸是王爺王妃的緣分到了。」
王妃搖了搖頭,一手依舊拉著王禪,另一手則輕撫小腹,「我知道你們夫妻不願居功。再怎麼說,王爺若不能清醒,哪有這孩子?」
義忠王妃這番話裡頗有幾分真心,然而在真心之外她有必須報答人家的理由:身為王爺心腹,且深得王爺器重的林海,以及身為做了半輩子宗令怡安王的外孫女王禪……若是對這樣的夫妻知恩不報,王爺回來都不能饒她。
其實,義忠王妃從王禪她娘那會兒就稍微有點酸。她自己閑著沒事兒還會笑一笑當初的自己。
王禪她娘作為怡安王夫婦最為寵愛的老來女,出嫁前在京中威風甚至勝過幾位公主,出嫁後得了兒女才逐漸收斂起來。
而王禪少時進宮,幾位皇子也都是眾星捧月一般,若非年紀不對,王禪八成要跟義忠王妃做妯娌。
不過義忠王妃也僅止於暗地裡酸一下,她素來知道輕重。
王爺被廢之後精神不穩,恣意橫行那會兒依舊平平安安,背地裡怡安王出了大力,今上能逐漸從太上皇那裡掌握實權,也多虧怡安王多年力挺。
自己娘家叔伯兄弟們昔日裡不也是說得好聽?王爺被廢之後她也吃了好久的冷臉,前一陣子王爺再回朝堂,三天兩頭進宮與聖上說話,那幾個最愛說風涼話背地裡也沒短過手段的叔叔和哥哥又厚著臉皮過來求饒……
親人尚且如此薄情,對曾經雪中送炭的恩人,于情於理義忠王妃都得厚待。尤其是王禪這會兒還懷著身孕——孕婦總是有許多共同話題,王妃興致勃勃跟王禪說了許久。
直到太陽下山,夕陽都照到了臉上,王禪一點都不畏縮,「王妃,一會兒我們老爺該回府了。」
義忠王妃聽了就笑,「瞧你歸心似箭的模樣,當年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王禪面皮微紅,「當年哪裡想得到遇到我們老爺?」
當年一眾姐妹在座,王禪可是放過「大話」:她又不是為了伺候男人生的。這話擱到現在,義忠王妃都覺得沒毛病,她只是順嘴調侃,「你也遇著了個讓你心甘情願的。」言畢話鋒一轉,「世子打發人到戶部衙門去請你家老爺,今兒咱們一起吃個飯。」
王禪一聽,立馬就坐穩了:幸虧我有先見之明,讓大姑娘請姐妹們作陪。
義忠王妃則讓跟前的大丫頭親自去廚房瞧著,弄幾樣下酒好菜來……王禪還提了點建議,「表嫂,讓廚房多弄點拌菜來,吃著清爽,對咱們這當娘的還有肚裡的那個都有好處。這是我們家老爺說的。」
若是旁人說的,義忠王妃也就當耳邊風了,但是林海的建議,甭說她了,連她身邊的心腹都聽進去了:用了林家秘方的人……幾乎全都在一年之內得到了好消息,真是不信都不成了!
站在王妃身後的內侍跟王妃對了個眼色,而後便匆匆告退。這內侍剛出門,世子身邊的總管太監便來報信兒:林大人到了,正跟著世子爺往王妃這兒走呢。
王禪立時就笑出了一對兒酒窩。
義忠王妃這會兒也不酸了:王爺雖然在外帶兵,得到消息不知該有多開心。
於是義忠王世子與林海在進門後餘光一掃,映入眼簾的便是兩張快要笑開了花的臉。
王禪見林海來了,更是旁若無人地一個勁兒「明」送秋波。
不僅林海看笑了,連義忠王妃和世子都忍俊不禁。
義忠王世子展露笑顏還沒半點不自在的模樣,林海看在眼裡,心裡又給這位點了個贊:不管他是發自真心,還是演技爆表,這都是個能做大事的人物——氣量或者定力都擺在這兒了。
雖然兩家是親戚,交情不賴,林海能升堂拜母,但他得識相:親眼見過義忠王妃,再寒暄了幾句,就跟著義忠王世子先撤了。
趁著等飯熟擺飯上桌的功夫,他還能跟世子聊一會兒呢。而義忠王世子明顯也是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
在世子的書房,二人落座,義忠王世子端起茶碗潤了下唇,開口解釋道,「父王出征前說過,母妃若是有什麼好消息,一定請林大人親來瞧上一眼。」
義忠王如今在子嗣之事上十分篤信林海,義忠王世子同樣相信林海身上必有神異之處:親爹和後爹,還有幾位兄弟都是從林海這裡討要到藥方,回去按時喝藥,這才過了多久……多少人都得到好消息了?
事實擺在眼前,不信都不行!
更何況世子今日也是有事相求,他繼續道,「前兒我媳婦見了點紅,請了太醫來瞧,開了方子並說多將養,不要再費心費力……唬得她立時不敢再走動。」
林海點頭,萬分理解,「前些日子世子與世子妃也是累著了。」
所以他剛剛在內宅廳堂裡沒見著世子妃。至於累著了的原因……別忘了這小夫妻倆才過繼多久?雖然四皇子過繼一事因為正逢大戰,一切從簡,但禮法上該有的一樣也不缺。
義忠王世子此時又低聲道:「也是趕得巧,幸虧當時我媳婦沒逞強,不然母妃有喜她卻不上前伺候……母妃必然不會計較,但落到外人眼裡還不知怎麼排揎。這京裡不知有多少人等著瞧王府的笑話。」
林海只能繼續點頭:義忠王妃是個明白人,他也不覺得王妃會瞎想。至於樂見義忠王府笑話的世家……兩隻手恐怕數不過來。
不過以林海的瞭解,義忠王夫婦心胸都挺不錯,尤其是義忠王妃更是女中豪傑——不心寬只怕義忠王被廢且精神開始不對勁兒那會兒義忠王妃就該心事重重,乃至於纏綿病榻,能不能撐到現在都兩說。
義忠王世子沒想著林海能回話,於是他自顧自道,「我這心裡也是放不下,林大人不如隨我過去瞧瞧?」
林海秒懂:世子想他瞧瞧世子妃的懷相,尤其是看看肚裡那個究竟是男是女。
不過他有點疑惑:他的……確切的說是小金鐵口直斷的本事,世子怎麼知道的?按說吃他藥的貴人們都還沒抱到他們的娃呢。
他略作思量,還是決定接著當神棍,還要當個好神棍——因為他需要讓這些貴人始終信任他,一直吃著他那方子,然後繼續生娃,他才能給自己以及自家人續命啊。
他已經從小金那兒討到說法:他媳婦到時候八成要難產,哪怕大出血到直接咽氣都能用他積攢的壽元續命,媳婦肚裡那個小丫頭也一樣能續上,但之後媳婦和孩子究竟怎麼個說法,要不要他一直續下去……小金表示:不好說,得到時候再看。
因此林海真是巴不得眼下這幾位能多聽他多信他,晚上能持續努力耕耘……
說起發展新客戶,論身份恐怕不會比這幾位更貴重,小金的調理能力又比較有限,再考慮到他自己的官職以及立場,其實在挺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不好再去開發「新客戶」。
林海左思右想,決定在見到世子妃之後……對世子說實話,等他回家之後也不能忘了給義忠王書信一封。
於是他坦然應允道:「還請殿下引路。」
然後他就跟著義忠王世子邁入世子夫婦的內室。林海判斷孕婦腹中男女,就是靠小金的掃描,而小金的掃描也是距離越近結果越准。
世子妃氣色確實不怎麼樣,但不是身體哪裡有問題,而是……嚇的。既然是心病嘛……吃藥也不管用。
繼剛剛小金篤定義忠王妃肚裡是個小姑娘之後,他再次給出了一個毋庸置疑的結論:世子妃懷的也是姑娘。
從內室出來,再次回到世子的書房,誇過小金的林海不賣關子,「王妃和世子妃……倒是巧了,瞧著都像是千金。懷相都好,世子無需過於擔憂。」
世子一怔,心裡頓時輕鬆:多年無子,老婆能懷能生就好,至於生兒子還是女兒……有一就有二,他著什麼急?這是其一;其二,說句不厚道的,他們夫婦終究比父王母妃年輕太多。
再退一步說,哪怕母妃生了個兒子,等這孩子懂事並能掌權那得多少年以後?
誠然出身稍遜的孩子過繼之後,養父母再有親生兒子,可能會處境尷尬,但他不會。因為他是皇子,有的是退路。
只要繼母不會因為懷孕就忽然防備起他這個繼子就好……
世子笑著點了點頭,「都聽您的。對了,」他還是稍微遲疑了一下,「您可有心得?」
什麼心得?那還用問,肯定是安胎保胎的心得。王禪豐潤又精力十足的模樣對義忠王世子而言,簡直就是活生生的巨幅廣告。
林海便笑道:「恕在下多句嘴,無論是王妃還是世子妃,有孕在身都應當活動活動,您多陪陪世子妃,世子妃必定不藥自愈。」
王爺不在,王妃那邊他就不多嘴了。
世子心知肚明:林海回府後必然會給父王書信一封。他粲然一笑,拱手道,「多謝。」
林海冷眼瞧了世子半晌……這位自始至終頗為平和,心緒無甚起伏。
話說自打從幾位懷孕的貴人身上撈到不足十年壽命,小金又有小幅升級:能夠感應到他人大致的情緒變化,但這個感應有前提條件。其一是這個「他人」對林海好感越高,小金的感應結果就越準確;其二,自然就是……得離得夠近,就是非得站在他身邊不可的那種近。
林海這次出入王府內宅,小金把義忠王妃、義忠王世子妃以及義忠王世子三人的情緒感應結果全部忠實地告訴了林海。
正是小金的這份報告,促使林海在考慮再三之後,繼續以實相告。
此人二人正往擺下席面的廳堂走,林海落後世子半步,而世子的內侍更是落了好幾步遠。正值說「悄悄話」的好時機,林海略微壓低了點聲音,「我呢,也是久病成醫,辨藥用藥總之能有七八成准。用那方子調養好身子,子嗣不是難事,但世子別嫌我說話難聽,」此時他也不自稱在下,「能不能生下來長大……得比旁人多用許多心思。」
義忠王世子聞言回頭,大有知己之感,「太對了!」就差豎個大拇指點贊了。
當年,父皇在外領兵,京中很不安定,他們兄弟們都跟著母親,讓昔日太子妃領入宮暫避,結果齊齊中招……
現在父皇登基十來年,明明已經知曉幕後黑手是誰,然而太上皇一力相護,父皇也只能盯死那黑手,不僅無法拿住對方,自然也無從那人口中得知昔日隱秘。
可是那人活著,又有太上皇庇護,父皇看得再死,也難保那人不能出手且得手。
世子覺得林海此番提醒亦算難得。面對父王心腹,他的確應該再說點什麼:至少他得保證他要盡全力守住母妃與母妃腹中的弟妹……聽說八成是個妹妹。
然而世子聽見了個開頭,卻沒猜到結果……
林海頷首,而後笑眯眯道,「世子,王妃身後站著的那位不大對。」
他的表情和他所說的內容一點都不搭界。
世子聞言雙目猛地瞪大,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又恢復正常。
林海繼續道:「我久病成醫,為了求子也是當了半輩子的藥罐,因此,」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很靈。那位女官身上的藥味兒,可不是孕婦能長久受得住的。」
其實能發現那女官異常,還是靠著小金報信兒:女官盯著她家王妃時,情緒可不太對頭。借著湊近王妃的功夫,林海再讓小金掃描了一回,那女官身上果然「有料」。
小金當時就說了,「你家王妃終於有孕,你不欣喜也就算了,稍微嫉妒一下也說得過去,但時不時冒點殺氣,一副能出口惡氣的模樣,我都忽視不了呀!」
聽了林海所言,世子沉默片刻最後深吸口氣,再次道,「多謝!」
只是母妃身邊的女官……還是有點棘手……
林海依舊笑眯眯的,「分內之事,世子無須掛齒。」
隨後大家齊齊上桌……男女分開坐,兩個桌子之間只意思意思地隔了個屏風,透光的屏風。
論演技,林海身在四處都是「國欠小金人」無冕影帝的權貴圈,只能算是一般般。但好歹兩世為人,他很能繃得住,在小金告訴他,王妃身邊另一個女官也有情緒異常的時候,他面上依舊沒什麼反應。
等他把這一消息借著「放水」的機會告知世子的時候,世子嘴角一繃,又眯了眯眼:這兩個女官都是母妃從東宮帶出來的!
吃完這頓飯,林海摟著手感極佳的媳婦坐馬車回家了。
拿老公當靠墊,王禪自然美滋滋,瞧著林海明顯心情不錯,她便輕聲問道,「老爺今兒怎麼神神秘秘的?還跟著世子一起離席?」
媳婦還真問到點兒上了。
林海沒什麼好隱瞞的,照實說了:當然小金察覺他人情緒的部分他略過沒提,只說自己狗鼻子忒靈,聞出義忠王妃身邊女官身上那藥味很不對勁兒。
王禪大吃一驚,之後忍不住氣憤,「太上皇……這是……怎麼能清修成這樣了?!」她很想說太上皇您真是吃丹藥吃得糊塗了!當年縱容那人算計了二表哥不算完,現在……這是要繼續縱容下去?
林海自然聽得出媳婦的未盡之意:媳婦當真敢說。
不過出身一等世家,有個郡主娘,以及做了大半輩子宗令的外公,無怪乎媳婦對皇家舊事門清兒,也更有底氣說些實在話。
思及此處,林海搖了搖頭,「咱們也不用去探究,橫豎總有知道的那一天。」
王禪十分贊同,貼著林海的耳朵道,「兩位表哥春秋鼎盛呢。」
這也是王禪不大想得通的地方:再怎麼著,太上皇您也活不過兒子孫子不是?您要護著的人,焉能護人家一輩子?那人毒到了昔日太子表哥,還有今上的所有兒子,太上皇將來有個好歹,人落到聖上的手裡,至少是個滿門抄斬!
可若是太上皇純是借著這個人跟兒子們賭氣……糊塗到這個地步,那她更是無話可說。半生英明,半生昏聵,別是個再世唐玄宗吧。
王禪此時哪裡想得到自己一念成讖……
下巴墊在媳婦的肩膀上很是舒坦,林海覺得別人家老人偏執最多禍害一家子,可太上皇不僅禍害自己家,還要禍害全天下。
但願太上皇與聖上這對父子早日分出勝負……所以西北之戰就是決定今後東風西風哪邊硬的關鍵之戰了。
一兩年內恐怕加班都是常態。林海暗歎了一聲。
不過好消息也不是沒有,因為肅端王和忠順王聯手把自己人附上了先鋒大將之位,因此這一兩年內這兩位老王爺的人也不會在戶部作妖了:君不見昔日的戶部尚書與戶部左侍郎黯然退休,都沒攪起半點波紋嗎。畢竟戶部要負責大軍糧餉,這個時候再折騰戶部,就等於坑自己。
不過話說回來,昔日的戶部尚書與左侍郎在聖上明令二人「消停些」的時候,都沒斷了那些小手段。比如林海新上任便清理了幾個戶部的刺兒頭,之後再安排勤懇用心之輩填補空缺,那二位卻不遺餘力往裡摻沙子,還不忘極力挖掘林海的錯處。聽說還派了專人仔細查檢林海舊日詩作和文章……
當時若非有岳家幫襯,林海在任用上必定會用錯人。
而肅端王與忠順王一句話,二人就痛快滾蛋……顯而易見,兩位老王爺手裡必然捏了這二位高官的大把柄,至少能讓二人身敗名裂甚至人頭落地的把柄。
林海忍不住稍微發散了一下,「我那兩位老上司許是收了前朝穆家的好處了吧?」
小金答道:「邏輯上很說得通。」他是個人工智慧,情商可能不咋地,但智商絕對杠杠的,「這二人有九成以上幾率~叛~逃。」
「那就是真是自絕於天下了。」林海在心裡笑了一聲,「毫不顧念族人兒女。」
賣~國~和~叛~國都是註定要遺臭萬年,慈溪溥儀~汪~精~衛之流都是明證。
林海與小金說話,落在王禪眼裡就是老爺在走神,她抬手,扳著林海的左臉輕聲道,「我外公更偏向表哥們一點。」
林海望著他媳婦,拍了拍左臉上他媳婦的手,什麼話都沒說。
實際上怡安王,也就是王禪她當了大半輩子宗令的外公,知曉了太上皇在義忠王被廢前後的所作所為之後,摔了他最愛的前朝官窯鬥彩茶盅,還對在場的兒子女兒毫不避諱道,「簡直胡鬧,越老越荒唐!」最後還恨恨地補了半句,「沒救了。」
從這以後,這位老王爺就不再保持中立,更是有所偏向了——沒明白表明立場,也不過是顧忌他們老穆家的面子。
王禪她娘偏疼閨女,在女兒嫁給林海之後,她怕女婿走錯路,特地跟女兒透露了一部分宮廷秘聞,至少怡安王的態度說得清清楚楚。
王禪之前沒說起這個,也是因為她家老爺從婚前到現在都半點差池沒有啊,甚至猶豫都鮮見。今兒她能說出來,也是情景對頭。
思及此處,她不禁莞爾:老爺又俊又精明,對我又好……嗯,要不教導大姑娘時,我再上上心?
林海眼見媳婦又笑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他也樂道,「快到家啦,媳婦你挪動挪動,老爺我讓你坐得腿麻啦。」
王禪紅了臉,「老爺不早說。」
夫妻倆回到家裡,已是酉末。
進門一瞧,正好賈璉帶著幾個弟妹準備告辭,結果姑父歸來……賈璉就不想走了……
他跟他姑父有正經事說。
前些日子他向姑父坦白了自己的奇遇,姑父的態度雖然嚇了他一跳,但回家後他琢磨了一陣子,終於參透了姑父的意思:你知道什麼,整理整理全都告訴我!
他想了又想,決定和盤托出。
不得不承認,賈璉也許不那麼精明,但最起碼很識時務。
看著老老實實坐在自己下手的便宜內侄,林海雖然精神繃了一天卻難得輕鬆了下來,「想明白了?」
賈璉面帶忐忑,「侄兒許是想明白了。」而後他就把自己夢中能想起來的所有細節都一一道來。
首先秦可卿的確是那個前朝後族穆家的子孫,只不過她不僅是遺腹子還是私生女,然而穆家兜兜轉轉還是找上了她。
雖然她在賈璉的夢裡她是自縊,但正是因為她,寧府徹底敗落,賈珍死在了大牢裡,而賈蓉在流放途中不知所蹤。
榮府受了寧府牽連不假,但單憑寧府這點事兒,賈赦和賈政也不至於齊齊進大牢,甚至甄家抄家王夫人幫著隱匿財產也只能是罪過之一。榮府關鍵的問題在於站錯隊,連續兩次。
聽到這裡,林海一點都不意外。
第一次站錯了,宮裡還有元春,認罰之後也就過去了;然而榮府錯過一次八成不甘心,一錯再錯之後徹底……沉船了唄。
把父親與叔父在夢裡以及現實裡所作所為仔細對照過後,賈璉都生出「果然如此,落得那個下場也是活該」的想法,而且幾日過去,這想法沒一點變化,向姑父敘述自己夢境的過程中,他還越發堅定。
小金不能讀出他人想法,但賈璉此時交織著嘲諷與無奈的狀態,他判斷得十分精確。
林海聽了就贊許道:「不錯,雖然腦子不是特別靈光,但開竅之後在他家裡算是難得的一個拎得清的。」確切的說,在榮府健在的「主子」之中,賈璉也是唯一一個拎得清的。
不過光是看得明白當真不夠,想得到是一回事,辦得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平心而論,如果賈璉極有手段,原著裡他的下場不至於那麼淒慘——哪怕不得不離開京城,至少能壓得住鳳姐兒,也護得住自己的閨女吧。
事實呢,大家都看到了。
就算是正經入仕且做夢開竅之後的賈璉,不過讓鳳姐兒多看看他的臉色罷了。王熙鳳在外該怎麼撈銀子還是怎麼撈銀子,甚至被賈璉捉個正著,也只是收斂一二罷了。
論起敬畏,鳳姐兒對賈母的敬畏都遠超賈璉。幸好,賈璉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林海當初對求上門來的賈璉提了個要求,就是「回去好好想想,你給我說明白」;現在輪到賈璉提他的要求了,「該說的都說了,您快請指點」。
賈璉此時正是滿懷期待,何況他已經說出了夢裡下一任君王是誰:夢裡的下一任皇帝是淑妃所出的七皇子。
然而這個結果林海卻不以為然,因為他救下了義忠王。
義忠王肯定是個大變數:只要義忠王能平安從西北歸來,他最次也能混到現在怡安王的水準。千萬別覺得選繼承人皇帝會專斷獨行,除了考量皇子的表現,必定會明裡暗裡問一問宗室和重臣的看法。
林海其實並不大看好七皇子:七皇子太長袖善舞了。至少在西北開戰之際,三四五九四位皇子在完成各自的「作業」之餘他們都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兵事上,唯獨七皇子積極在與京中各個世家權貴「拓展人際關係」……雖然除了母族與妻族,也沒看出他究竟跟哪家更投緣。
林海一直挺好奇七皇子究竟怎麼想的:難不成想讓這些人家都支持他,讓他掛帥印前往西北不成?
不知道在夢裡這位殿下靠著何等機緣榮登大寶,但就目前而言他沒有儲君相……林海總覺得聖上大約就是不大瞧得上七皇子這段日子的言行,才點了三皇子跟著義忠王出征。
於是他對賈璉道:「不要好高騖遠。」
七皇子的大腿也不是你這個榮府長房公子能抱得上的。
這話賈璉聽得懂,他難掩沮喪之意,「貴妃娘娘原也想我隨軍出征……」
貴妃是想往大軍中塞人但沒塞成,姑父沒費什麼功夫就連塞兩個:柳湘蓮和蓉哥兒還是跟著義忠王走的,再說他那官職也是姑父幫襯……這些擺在眼前的事實,讓他原本想依仗貴妃發達的火熱之心頓時冷卻。
林海笑道:「家裡一文一武還不妥當?你舅舅可讓你找機會外任?」
賈璉一怔,這瞪大眼嘴微長的模樣持續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醒悟,起身對著林海一拜到底,「謝姑父指點!」
說實話,這些日子賈璉多是在惶恐不安中度過,他辦差間歇他滿腦子都是「壞了,要完,怎麼辦」……
林海的意思他一下子就想了個明白,他舅舅也是一樣的意思:留在京城盯著點他父親和叔父。若是以前的他,父親叔父做些什麼,他縱然不贊同不情願恐怕也無可奈何,可現在他是官啊!只差叔父一級的刑部六品官員!
林海看賈璉這副醍醐灌頂之後嘴角上挑的模樣,心說這便宜內侄也忒實在了……但真的還挺可愛的。
他笑了笑,「覺得哪裡不對勁,不要光想著求老太太,別忘了宮裡的貴妃。」
賈璉連忙點頭。
林海又道:「貴妃是個明白人,知道輕重。」
元春是賈母教出來的,這一老一少都夠識大體,把整個家族看得比個人重要。
賈璉再次道謝,之後坐回位子上,忽然道,「前些日子珍大哥打發人去了趟西南,說是常用的幾樣藥材沒了。以前我不記得他什麼時候短過配藥的藥材,就是大家湊在一處,吃酒取樂時能助興的藥。」
賈璉已經知道秦可卿真實身份十分燒手,他懷疑賈珍這次派人南下就是跟前朝的那個穆家接頭去了!
林海饒是素來鎮定,此時也不由「浮想聯翩」,以前想不通的事情顯露了些許端倪。
他看著賈璉鄭重道:「你得找機會告訴貴妃。」
第59章 第五十九回
這不是林海瞎敏感,有什麼藥材非得西南,尤其是雲貴那邊才有?大名鼎鼎的~金~三~角呵呵呵……
如果他猜測無誤,賈珍為此家破人亡真心不冤枉!
別忘了雲貴就是忠順王的地盤,若是這位王爺靠著那玩意兒的種植和販賣發家,那忠順王府滿門抄斬也一樣不冤枉。
「在我被製造出來的那個時代,已經能夠完美剔除這些植物的成癮性,只保留它們一定的致幻、麻醉和止痛效果。不過即便如此,這些植物也依舊在嚴格的監管和控制之下。」小金說道,「您的擔憂是對的。」
林海仔細琢磨了一番,才再次對小金開口,「廣泛種植……應該還不至於。我在江南和京城都沒見過和聽過~阿~芙~蓉,相關製品就更別說了。」
「純藥用的話,分量要求很低。如您所言,用在太上皇服用的丹藥上的可能性更高。」小金素來都是實話實說,「如果能拿到丹藥的實物,我能幫您再分析一下藥性和成分。」
「這可真是難為我。」
對於一直「閉關清修還不耽誤胸懷天下」的太上皇,林海本就敬謝不敏,現在知道了這位常年吃著什麼樣的丹藥,他就更想有多遠滾多遠。
不管是中招後導致子嗣艱難的義忠王,還是一眾皇子們,沒有一個顯露出半點癮君子的徵兆。所以~阿~芙~蓉八成就是「專供」太上皇的。
話說~阿~芙~蓉這玩意兒不那麼常見,但不至於沒人瞭解;混在丹藥裡,就算沒有現代的藥物分析儀器,就憑豐富的經驗和善於發現細節的雙眼,宮裡那群太醫也決不至於無人發覺。
所以這裡水有多深還用說嗎……這樣想來,聖上的態度也挺耐人尋味了。
林海很有自知之明:他始終覺得,天下不缺聰明人。他能猜到的事情,聖上未必想不到。
不過為保萬無一失,他可以試著引導聖上以及義忠王發現真相,至於親自出頭和盤托出……還是算了吧。
不過這次林海還真猜錯了:聖上確實不知道。
經過這些年父子之間數次鬥法,彼此身邊埋下的釘子基本拔了個乾淨,剩下個把漏網之魚也擠不進心腹的圈子。
在與父皇徹底翻臉之前,聖上並不想橫生事端。
害他二哥無子且瘋瘋癲癲,還有他數個兒子都自私艱難的罪魁禍首,乃是貼身伺候父皇的令太妃。
聖上已然查探至此,卻依舊沒有輕動……因為牽一髮而動全身,父子全面爭鬥,內憂外患齊齊~爆~發……聖上還沒準備好啊!
另外,一國之君哪能少了陰暗面……
這麼說吧,縱然聖上知道他父皇離不得的丹藥八成有些問題,但若是他父皇因為這丹藥早些「飛升」,聖上求之不得不至於,但在憤怒和哀痛之餘,肯定會暗暗鬆口氣。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暫且不提。
林海打發走便宜內侄,坐在案前趕緊給義忠王書信一封……
先是給王爺報喜:王妃安好,之後誇獎世子足足用了三大段。在信的末尾,輕輕提了一筆寧府著人南下購藥,以前從沒聽說寧府有此前例。西南雲貴乃是忠順王地盤,寧府派人去西南總覺得哪裡不對。
這封信林海一氣呵成,寫完重讀一邊,自覺無需更改,又親自封好,預備明日送到義忠王府,與王妃、世子各自的報喜信一起送至前線。
忙完正事,林海離開書房直奔內宅。一進門,就見他媳婦摟著黛玉,母女兩個正有說有笑。
林海好奇道:「什麼事兒這麼高興?」
王禪和黛玉此時齊齊站起身子,走了幾步,一左一右挽住了林海的胳膊。
王禪笑盈盈的,沒說話。黛玉主動解釋道:「母親要給我換個先生呢。」
林海笑問:「一瞧就知道你樂意得很。」
黛玉一點都不猶豫,「女兒得好生謝謝母親。」
卻說黛玉如今在王家讀書——王家正經詩書傳家,這樣一個興盛了數代的大家族,底蘊遠非甯榮兩府可比。
王家專門給家裡的女孩子辦了學堂,教授四書五經,甚至六藝……也就是射禦兩項比較粗淺,其餘四項的要求居然跟他們家男孩子一模一樣。
林海打聽過王家女學的口碑,比較滿意,這才把女兒送了過去。
作為跟王家沒有血緣關係的表姑娘,黛玉在王家可一點都不受欺負,反而比在榮府更受追捧。
因為黛玉的同學們都是十幾歲的大姑娘,已然懂事:黛玉她爹才四十出頭,可就是戶部左侍郎啊。
反正就是黛玉在王家讀書讀得好好的,王禪今兒忽然就說再給黛玉換個老師……
王禪恰在此時開口,「老爺可記得我十三哥?他丁憂在家,算算日子還得再待一年半,橫豎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讓他教幾個丫頭。」
王禪的十三哥是她的堂兄,單名一個祈字,二甲第五名進士,丁憂之前的成都知府……居然肯點頭專教幾個女孩子。
「媳婦你越發厲害,」林海由衷贊了一句,同時又挺好奇,「怎麼說服人家的?」
王禪道:「老爺大姑娘都樂意,我就明兒回去跟他說。」
黛玉掩口道:「母親怎麼能先斬後奏?」
「他欠我人情呢。」王禪大方道,「四書五經什麼的,我瞧著咱們的大姑娘若能上考場,舉人都是穩穩的。」
這是真的過譽……黛玉現在的水準,秀才是穩穩的,若是考舉人,就算能中也是吊車尾的那種。
黛玉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學問沒那麼好,但被誇還是很高興。她小臉微紅,輕聲道,「母親取笑我……」
王禪坦然道:「我娘家的女學什麼模樣我能不知道?大姑娘在女學只怕也學不著什麼了。我十三哥……不是我自誇,他的學問和為人在我這一代都能排得上前三。再說十三哥又不獨獨教你一個,還有我內侄女兒們呢。我估計十三哥教你們,也就是教你們讀史。」
林海立即道:「這可太好了。」
在林海看來,黛玉就是詩詞讀得太多,才既理想又浪漫,而常讀史書的人往往比較務實……
你得承認藝術靈感大多源于痛苦……藝術家那麼多,不差黛玉這一個。作為父親,哪怕是半道接受的父親,林海也希望女兒能有個美滿的人生。
因此自打把女兒接回來,就不遺餘力地灌輸「才子只要欣賞一下就好」這個觀念,還拿元稹做例子跟閨女說過一回:老婆剛死……前一刻寫下「曾經滄海難為水」,扭頭就找上薛濤了……你哪怕給個一兩年時間緩衝一下,裝一裝都不行?
所以元稹這位大才子悼亡詩裡的癡情真不真不知道,風流絕對貨真價實。
為啥拿元稹當例子?因為他寫了《鶯鶯傳》,之後被改編成了《西廂記》。順帶一提,元稹他老婆韋叢出身赫赫大名的京兆韋氏。
黛玉聽得……興致很高,跟爹爹一起聊八卦絕對是個很新奇的體驗。
而且顯而易見,黛玉把父親的話全都聽進去了。
閨女的觀念正超著他所希望的方向一路狂奔,林海十分欣慰。
無奈今後公務繁忙,林海可能不會有太多時間教導女兒,所以有個十分靠譜的老師可以教女兒,他也不掩興奮之意。
於是他囑咐他媳婦道:「挑個日子,咱們一家三口上門拜訪。」又轉頭對黛玉道,「從你自己的小箱子裡選點好東西,預備送你新先生。」
手頭很有幾樣拿得出手的名人字畫,「小富婆」黛玉應得乾脆極了:二甲第五名的先生那是想有就有的?
一家三口又說了會兒話,到了該歇息的時候,黛玉告辭回房休息。
就剩夫妻兩個,話題自然就轉回了……義忠王府。
林海對義忠王世子的評價很高,「心大才能站得穩,更能活得久啊。」
王禪再次一針見血,「二表哥不做太子又如何?他,」王禪指了指太陽穴,「大好之後樂意給他做兒子的宗室都能繞皇城一圈兒了。若非二表哥真心喜歡四皇子……未必輪得到四皇子呢。」
如今宗室裡說了算的王爺基本都是皇子或者是皇子的後代,但別忘了這些王爺們曾經有多少同為皇子的兄弟,如今只能頂著個名頭領著俸祿過日子?
林海捏了捏媳婦的小手,故意幽怨道,「你可真維護你二表哥……」
其實,林海本該吃個醋的,但他媳婦這副袒護二表哥理所應當的模樣,反倒讓他生起逗逗媳婦的心思。因此他這話雖然說得餘韻悠長,可配上一個大大的笑容,就沒啥說服力了。
饒是如此,王禪聞言一怔,「啊?」她嚇了一跳,「跟老爺說過,二表哥待我最真心。他大我快二十歲,是拿我當半個女兒待呢。」
林海搖頭笑道:「我記得。你是在為你二表哥抱不平。」說完就摟住他媳婦的腰。
「為什麼呢?」這句話已經呼之欲出了。
俊美的丈夫深情地凝望著自己……王禪抿了抿嘴,心裡狂跳:怎麼辦?根本拒絕不了!
作為一個耿直的外貌協會終身會員,她同意嫁給比她大十多歲的林海,就是因為二人見面那驚鴻一瞥;她跟黛玉處得來,最初的原因也是因為黛玉是個大美人兒,她願意先討好一下這個小姑娘;至於她幼年就愛黏著昔日的太子,現今的義忠王,也是因為人家長得好,在整個宗室都是排得上號的好相貌。
偏偏這擁有高顏值的三位,都是貌德才艱巨的人物……於是這點愛好尤其是這份直覺,王禪自覺完全可以繼續下去呀。
「當年一眾表哥我都見過,唯獨二表哥長得最好,笑得最真。那會兒太上皇對二表哥也是真疼,待聖上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可惜令妃,就是現在令太妃入宮後,」王禪低聲道,「堪比楊貴妃了。楊貴妃長什麼樣我是無緣得見,但令妃當年容貌之勝怕是要勝過咱們大姑娘幾分。論嬌豔風采……」王禪靈機一動,「跟誰有點像……就寧府前陣子沒了的那個……」她仔細回憶了一下,「蓉大奶奶。」
林海深吸口氣。他從他媳婦腰間收回手,直接就按在自己的額角上,「寧府沒了的那個,聽說跟穆家有牽連。」
王禪點了點頭,「我知道啊。但我頭回見著令妃娘娘的時候,不知道呀。」
林海聽了,一指頭戳向王禪的額頭,「你見令妃時多大?賈蓉他那個小媳婦有多大?」
王禪捂著額頭討饒道:「哎喲,我的老爺,昔日甯國府是誰當家?那位何等厲害還用我說?」
秦可卿據說就是賈代化給曾孫挑選的媳婦兒。賈代化本就知道秦可卿出身亦在林海預料之中。
「秦氏乃是那位明面上因為貪墨而自盡的將軍……的外室女,」王禪將她所知娓娓道來,「實際上就是因為他的出身敗露,於是不得不死。令妃頂著此人族妹的名頭入宮,結果什麼事兒都沒有。」
這點很容易說通。林海道,「正經拿到朝堂上,也不會如何,畢竟禍不及出嫁女。再說家大業大人口多,每個人想得都不一樣。」
再說,宗室必有人因為利益與如今能影響北狄朝廷的穆家有往來,那麼穆家中也難保沒有一兩個給聖上通風報信兒的「另類之輩」。
所以只憑人家是穆家人就該殺,未免太偏頗。
王禪忽然靠到林海懷裡,壓低聲音道,「我也就是跟老爺說一說……令妃算計二表哥他們,八成是有太上皇默許。就不說她是不是敢——當年令妃族兄那案子就是二表哥親手督辦的,令妃記恨在心……她當然是敢的,但她身在宮中若非太上皇默許,想算計二表哥都算計不到。」說到這裡,王禪不由冷笑,「二表哥被廢之後肅端王他們才變本加厲地欺負二表哥,多次給聖上難堪。」
林海拍拍媳婦的後背,「你二表哥當真不容易。」
當年太上皇疼義忠王真是疼到骨子裡,然而無情起來也是……挺讓人長見識的。
君要臣死,父要子死,被廢之後的義忠王當時會有多絕望有多痛苦,他尋到機會反彈起來就有多厲害。
王禪歎道:「誰說不是?外祖父就是因為看不下去才忍不住偏心啊!」
也就是說岳家和怡安王府都是偏向聖上和義忠王這一邊了。
雖然岳家已經表現得比較明顯,但怡安王府的態度若非王禪這番話,林海也不好篤定。
想起依舊跟著太上皇的榮國府……林海不免暗歎一聲。
其實他挺能理解賈赦賈政這二位舅兄:他們大約是真心心向太上皇,萬一敗了還有貴妃元春在不是?這等於兩面下注,穩賺不賠……個屁。
如果賈赦和賈政真是這麼想的,林海只能說他們太天真,翻翻史書,哪回新君上位之後——包括收回君權,真正的親政在內,能不搞清算的?不搞清算哪有地方封賞功臣啊?不封賞功臣……沒好處誰跟著你這個皇帝混?
林海於是有感而發,「可憐榮府……我那個實心眼兒的侄子。」說著自己也樂了。
王禪嫁過來後,帶著黛玉多次前往榮府,把榮府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和姑娘們挨個觀察了好幾回……便逐漸放了心,不再把榮府的女眷們特別放在眼裡。
之後再看榮府二位老爺的言行,尤其是關鍵的抉擇,她就更安心了:榮府那就沒幾個明白人。她不用憂心老爺會在兩個岳家之間左右為難。
林海不管甯榮兩府那三位老爺,卻很樂意提攜甯榮兩府的小輩……此舉在王禪看來,正是老爺念舊情的表現。
雖然可能因此生出不少亂七八糟的閒氣,給自己也帶來些許麻煩,但哪個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賈璉這個榮府長房二公子,王禪也見過了好幾回,比起京中其他勳貴人家的繼承人,她當即實話實說,「也是難得。這位二公子的確是個憨實的。」
賈璉好色,葷素不拘喜新厭舊還不怎麼負責任都沒錯,但說起謀財害命,他真是一樣都沒做過。反而在他老子看上別人的家傳之物,賈雨村知曉後便害人家傾家蕩產時,他說了句公道話,最後為此……好像還挨了頓打。不過他挨揍歸挨揍,之後賈璉依舊我行我素。
另外,他也不贊同鳳姐兒為收拾趙姨娘而把彩霞配給旺兒兒子的舉動。
就沖這兩樣,林海早就決定力所能及時能提攜賈璉就提攜一下。現在想想,因為做了場夢,賈璉滿腦子都是如何避免自家和夢中一般稱為徹頭徹尾的悲劇,好像沒心思再去偷腥……
這也算是歪打正著了。
林海思量一番,又把寧府那點「異動」告訴了妻子,「煩勞媳婦留點心……」
秦可卿那點身世,落在王禪眼裡,跟明鏡似的毫無隱秘可言,照此推測,恐怕知道秦可卿乃至於穆家那點底細的權貴雖然不多,但也……絕對不少。
林海這話的意思就是請他媳婦向岳父以及怡安王府那邊都報個備。
王禪痛快應下,想了想還是說了句大實話,「肅安王和忠順王算計二表哥我信,但連太上皇一起害了我卻是不信的。」
義忠王還是太子的時候,多次表示遲早得收拾肅端王這個毒瘤:這種拆東牆補西牆,大幅挪用戶部錢款,順便中飽私囊的行為不能再姑息下去了。
而且他不僅說了,他還動手了,削掉了幾個肅端王的心腹幹將,然後補上了他自己的人。
肅端王當然得拉著忠順王一起對付太子。
「我也相信他們沒這麼喪心病狂。」頓了頓林海又道,「太上皇那邊只怕也有難言之隱。」
他媳婦提起太上皇的語氣,正顯示著怡安王等部分總是對太上皇這些年做法的態度:吃藥修煉,偏聽偏信也就算了,到了虎毒食子這一步,大家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不過說起太上皇,那些瞭解內情的宗室王爺們只能以「妖妃禍國」的名義怒駡令太妃一通,可眼前只剩完全信得過的自己人,就肯說心裡話了。
比如現在的王禪。她正色道:「太上皇只怕心裡『明白』著呢。」
她才不信令太妃能把太上皇蒙蔽了去。實際的意思不就是錯兒都出在太上皇身上唄?
林海點了點頭:我媳婦也明白著呢。他最欣賞的地方就是他媳婦立身很正。
話說林海這夫妻倆相談甚歡,拉上被子兩人都能睡得沉,而距離林府不太遠的義忠王妃燈紅通明……至少燈紅通明到半夜。
林海一家子告辭之後,義忠王世子立即召見父王留給他的心腹,以及他自己的手下。短暫的商議之後,他下令盯住王府所有出入之處,同時讓信得過的總管待命……而後他直奔內宅求見王妃。
王妃本都換了衣裳準備歇下,驟然得到繼子求見的消息難免驚訝。
王妃那個心裡有鬼的女官已經預感不對,此時便上前扶住王妃,輕聲勸道,「這麼晚了……世子……」
話說得斷斷續續,她還不忘給身邊那個一樣心裡有鬼的女官遞了個眼色。
那女官沒有別的辦法,也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卻在慌亂之下有點口不擇言,「世子這個時候求見王妃,誰知道想些什麼……」
王妃經歷過大風大浪,懷孕反而讓她越發警醒:兩個心腹女官的態度不對。
屋裡此時還有一個嬤嬤,一個內侍,王妃站直身子,把胳膊一收,便吩咐道,「請世子進來。你們先下去。」
那個膽大心也大的女官不是沒想過挾持王妃,但這種事一旦做了全家都得沒了腦袋!她又心存僥倖:萬一世子過來,乃是因為前線有王爺傳來的消息呢。
規規矩矩告退,除了王妃的屋門就想著趕緊找人把消息送出去……那邊的主子早知道消息也好告訴她們下一步該怎麼做。
然而她打發的小丫頭剛出正院,就讓王府大總管抓了個正著。
而世子坐在王妃下手,把「林海發覺兩個女官有問題並主動提醒他」前前後後說了個仔細,只略去林海告知王妃與世子妃腹中男女的判斷這一部分。
王妃聞言,抬了個屏風擋在自己身前,就把等在門外的王府大總管和侍衛統領叫進門來。
不到半個時辰,大總管已然帶著那兩個女官的口供前來:在王府的內院二管事那兒線索斷了。
王妃垂眸靜靜聽完,輕歎一聲吩咐道,「罷了,跟了我這麼多年,留個全屍吧。」
做過太子妃的義忠王妃懷孕時一點都不避諱「死啊活啊」的,她側頭望向義忠王世子,「回頭跟王爺那邊提一提吧。過些日子,咱們請林大人一家再來坐坐……得好生謝謝人家。」
第60章 第六十回
然後……這就完了嗎?怎麼可能!
就算義忠王不在京城,義忠王府被這樣兜頭挨了一耳光,還能「不服憋著」?未免太小瞧世子,尤其是義忠王王妃了。
令太妃他們動不得……因為動令太妃就等於動太上皇,不過找個有點干係的出出氣肯定不在話下……比如肅端王。
所以,隔日林海跟衙門裡跟上司閒聊時,戶部尚書郭拯就以「趣聞」開腔,「肅端王家的老四昨晚從酒樓裡出來不慎落馬……據說破了相。」
什麼不慎落馬啊?
八成是把肅端王家的四公子圍堵在某個漆黑的小巷,再套上麻袋狠狠揍上一頓。
林海聽了就笑:這報復方式略顯孩兒氣……當然,還得看看後招。義忠王妃險些一屍兩命,這事兒哪是挨頓揍就能算了的?
話說,義忠王世子本想暴揍肅端王世子的。
可惜肅端王只一個嫡子,王爺王妃愛若至寶。加上肅端王世子自從去年丟了顏面,如今不大隨意出門,每次出行還都陣仗頗大,在義忠王帶走不少王府好手的情況下,義忠王世子還真不太好對肅端王世子下手。
除了世子,就屬肅端王的庶出四子受其父器重,此君又經常代表肅端王府出門走動——好了,就是你了!
於是這位四公子就吃了頓拳腳。不過也只是皮肉傷,傷筋動骨一樣沒有……義忠王世子素有分寸:真要是把四公子如何,肅端王心痛是不假,但也便宜了肅端王妃那母子倆。
林海笑過後又問:「肅端王作何反應?」
郭拯答道:「小輩打打鬧鬧罷了。王爺要是真跳出來討個說法,也不是他了。」郭拯已然聽說了義忠王妃直接處置掉了她兩個貼身女官。
林海點了點頭,先誇獎世子處變不驚——郭拯畢竟是義忠王世子的「娘家人」,人家就愛聽世子的好話。
見郭拯笑紋漸深,林海又道,「世子胸中素有丘壑,頗有聖上之風。」
義忠王世子性格上當然像他親爹:相較於沉穩內斂的聖上,義忠王的性格要更明朗直接一些。
郭拯笑而不語,邊聽邊點頭,一副俱有榮焉的模樣。
林海又見識了一回「甥舅親」:郭拯此刻無需做戲。畢竟對林海來說,面見義忠王世子不是難事,當面求證一下更不是難事。
想想賈璉也是多年不跟舅舅聯繫,然而他一旦主動說些好話,他舅舅還不是立即回心轉意關照起外甥來。
只可惜他家黛玉那兩個舅舅……就是例外,呵呵。
話說,「被自己貼身女官糊弄了好多年」這件事兒,義忠王妃壓根不怕丟人,處置掉那二人的轉天,打發人進宮送信兒去了——還是義忠王世子親自進宮送信兒。
沒多久,聖上與諸位嬪妃以及皇子們就全部知曉。
就在郭拯與林海閒聊這一日的晚上,聖上來到賢妃宮中,二人對義忠王妃這次險些中招都感慨良多。
賢妃服侍著聖上脫下外衣,並親手奉上適口的清茶,「昨兒聽老四說,」她刻意頓了下,四皇子出繼她一時半會兒改不了口,不過聖上顯然無意計較,於是她繼續道,「二嫂那兩個貼身丫頭身上熏得也不是什麼虎狼之藥,每次倒茶時抖落點藥末進去,日積月累的,換個年輕些的,這藥末從懷胎吃到生產,只怕也無用。可二嫂都四十了,本就用著安胎藥……這一胎有一點不好,都是一屍兩命。」
聖上也聽過數位太醫的稟報,光聽那手法就覺得似曾相識:這事兒幕後黑手是哪個還用追查?
別看他二哥與肅端王到了有你沒我的地步——因為彼此的理念和利益截然相反而導致鬥爭無法調和,雙方也能「點到為止」。
撐死把對方鬥到圈禁,絕對不會傷到對方性命,更不肯弄得對方斷子絕孫。
因為義忠王和肅端王都是宗室!
太∼祖∼立國時便立下規矩:內鬥可以,但不許害命,否則共誅之!
本朝開國這麼多年,尚無斬首宗室的先例,屠子戮孫就更不用提。這也是發覺「太上皇虎毒食子」的時候,怡安王會反彈得這樣厲害的根本原因。
所以不僅是聖上不信肅端王會做下此事,就連正經苦主義忠王妃都不覺得她家的政∼敵∼肅端王會因為她而破例。
肅端王愛財如命又睚眥必報不假,但還沒下作陰損到對婦孺出手。
不過肅端王府受義忠王妃「一巴掌」也不冤枉就是:因為令妃當初就是肅端王引薦的,聖上登基前,肅端王妃每次進宮都要拜訪令妃。
因此聖上願意讓他理由充分的二嫂先出口惡氣,哪怕大軍出征後肅端王府和忠順王府都十分消停。
於是他聽過賢妃的嘀咕,端茶笑道,「二嫂有分寸,且瞧著吧。」
看著聖上面上一派從容,賢妃能依稀感覺到他心裡頭窩著火呢。
連著幾個兒子全讓那個妖婦弄得子嗣艱難,若非怕沾上「弑父」的名頭,而且太上皇手中還捏著大約半支禁軍,聖上真能把令太妃剁成肉泥好洩憤。
於是于「情」於「理」,哪怕太上皇修道之後越發「清心寡欲」,他可以不慈,但聖上乃至義忠王卻不敢不孝。
好吧,一時收拾不了那妖婦,聖上可以派人除掉那妖婦在外面的爪牙……若是能在拔竹子的過程中帶出泥,乃至露出那一大片竹林的根系……那就更好了!
這些話,賢妃也只能在心裡嘀咕,沒想到她跟聖上默契了一回:南下的那幾個怎麼還沒傳來有用的消息?
與此同時的鳳藻宮,聽說聖上在賢妃那裡,不用伺候這位爺,正好讓元春好生靜一靜想一想。
剛剛從抱琴那兒得到的口信兒,已經讓元春幹坐了一下午。貴妃撫著小腹,神色陰沉著好半天都沒說出一句話——當時就把抱琴幾個大丫頭連帶當值的內侍們全嚇著了。
抱琴瞧著不好,硬著頭皮上前詢問元春要不要請大夫來。想想今日她出宮見親人,回來便立即把那些話轉告給娘娘……事情因她而起,自然要她頭個上前詢問。
元春抬頭,皺眉嚴令幾個貼身伺候的心腹不許輕動,吩咐完就繼續思量。
直到晚飯點兒,元春才好像「回過神兒來」,對抱琴道,「今晚上弄個鍋子吃,琢磨了一下午也是餓了。」說著自己也笑了,輕撫小腹道,「餓著我自己也不敢餓著肚裡的這個小祖宗。」
抱琴在心裡長舒口氣,「娘娘說什麼是什麼。」
最為信任的大丫頭這弦外之音,元春聽得分明,她拍拍抱琴的手背,「娘家不省事又能如何?我一個女流之輩,說話……莫說東府裡的堂兄,就自家的爹娘也未必真正放在心上。」
元春也是有感而發。
比如她不許母親和嫂子再在外放貸,母親和嫂子不過是稍微收斂了些;再比如她不許娘家修造奢侈的省親別墅,家裡也沒聽,似乎還因為父親虧空事發而導致銀錢不濟而暫停修建……後來因為她有孕在身,自然不能再回家省親,此事才不了了之。
這些事情,作為娘娘耳目的抱琴全都知曉,她一時都不知從何勸起。
這消息從璉二爺那兒得來,抱琴從自家親娘口中聽說的時候沒覺得如何,只是親娘最後補上的那句讓她不得不重視:林大人說此事不簡單,娘娘該早些知道,興許更該早做打算。
然而看過娘娘的反應,抱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了。
話說這個消息從賈璉傳到元春這兒……其中頗有幾分曲折。
按道理傳遞消息,一般都是由王夫人進宮的時候親口告訴貴妃——小條短信白紙黑字的東西,萬一被人截住,也是麻煩,自然不如「出得我口,入得你耳」這種方式保險。
賈璉確實算不上精明,但他卻很篤定這消息讓嬸娘帶入宮中……並不合適。
第一,二嬸不覺得東府派人到忠順王的地盤上採買藥材順理成章。第二,二嬸……很固執。此事姑父已然背書,二嬸偏就覺得這事兒沒什麼了不起,那她向貴妃傳話時就不知道會變味兒成什麼樣……
因為二嬸面兒上好像一直沒什麼,但跟姑媽姑父一家子都不大合得來。隨著姑父高升,背地裡議論過黛玉的心腹也被丟到了莊子,二嬸的這份兒不自在就越發分明。
因此二嬸傳消息這條路走不通,那就只能從貴妃的心腹那兒想主意。
貴妃宮裡的大太監休沐出宮時,自然有機會與其接觸,但這位大太監又不好保證一心忠於貴妃……
總之賈璉總覺得沒有貴妃的准話,這人不知道靠不靠得住……於是就只剩讓抱琴爹娘捎信兒了。
抱琴自小便伺候貴妃,關鍵是這丫頭是老太太∼調∼教出來的,抱琴的娘老子也依舊在老太太跟前做事。
賈璉略作思量,便直接去找賈母說話。
自打這個孫兒做官,常往自己身邊跑……陪她的功夫比他老子和二叔加在一起的時候都多。
老太太面上笑呵呵的,心裡也是很欣慰的。
這個時候的賈母還沒老糊塗,更沒孤注一擲,把興旺家族的希望全寄託在生帶異象的寶玉身上。
她對常來跟她說話長孫賈璉也頗為看重。
賈璉揣著心事而來,加上這些日子祖孫感情頗為融洽,他進來便高呼一聲,「祖母救我。」
老太太先是唬了一跳,旋即眯著眼睛把孫兒仔細打量了一番:臉不白額頭也沒汗,不狼狽不害怕的……哪像是惹禍了的模樣?倒像是有心事找她解惑。
賈璉也沒啥鋪墊,把「得知寧府著人去西南採買藥材,他偶然將此事告知姑父,姑父便讓他儘早讓貴妃知曉」和盤托出,之後更是老實道,「孫兒想給貴妃報個信兒,娘娘身邊的太監也不知道信不信得過,求您指條明路。」
老太太靜靜聽完,說道,「小心謹慎才是正理。」璉哥兒這是怕老二家的泛酸……比起兒媳婦,還是孫兒和女婿更得老太太歡心。
話說老太太已然知道兩個兒子轉向了太上皇,或者說是偏向肅端王……對此她也是默許的。
就算這條路選錯了,家裡還有貴妃在,只是低調幾年,終究風光依舊。
而且偏向肅端王別的好處不好說,官職什麼的也不是想有就有,但銀錢上卻是很寬裕的。
賈政拿的,挪用的,都比以前多,而且也不怕肅端王的門人再找茬。這才過去多久,當時賠進去的三萬兩,已然撈回來一半。
賈赦那邊的幾樣生意也大賺了一筆:前些日子賴大帶人運回的銀子,就是大老爺這次借著肅端王那邊關係賺來的——這就是投誠的紅利。
當然,這些銀子入帳之後得再拿出一部分孝敬上去,但家裡確實得了實惠。更因為這場東風,貴妃的省親別墅也能順利地完工。
見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賈母自然更不會反對兒子們的選擇,但是老太太一樣曉得「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的道理:孫兒賈璉的舅舅和姑父依舊偏向義忠王,而孫兒又很聽他舅舅和姑父的話,對此老太太一樣默許。
別說孫兒賈璉了,老太太對女婿林海也頗為信任:信任他的人品以及他的判斷。
所以這消息最後順順當當地傳到了元春耳朵裡……還是原滋原味的版本。
元春不同於她那個認不得多少字的親娘,她自小在老太太身邊長大,她的學問仔細論起來未必比年紀輕輕就中了舉的賈珠差。
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尤其是家境比較富裕的那種,很多人都粗通醫理。元春讀書的時候,她祖父還健在,那條件自不必說,等她入宮做了女史再封妃,大把的閒暇時光元春都在讀書。
總之,元春不僅僅是粗通醫理,她的醫藥水準很是拿得出手。她聽完抱琴的轉述,就對寧府那邊採買的藥材有所猜測,加上姑父那句「儘早讓貴妃知道」,她就篤定姑父跟她想到一處去了。
那是什麼藥,又有什麼用,元春都能猜到個七八分。別忘了元春正是憑著告發令太妃某個心腹的功勞,才入了聖上的眼。
順帶一提,從這個令太妃心腹的口供,一通順藤摸瓜,聖上截斷了穆家一條從西北到京城的財路以及情報線。
元春越想越生氣,暗罵道:早不去晚不去,非在蓉哥兒媳婦去世後弄出這麼一樁事情來,再加上那裡是忠順王的地盤……
秦可卿的身世,元春又心如明鏡。
那藥……肯定干係不小……只是這種事兒肯定瞞不過聖上啊!
因為幾位皇子都中過令太妃的招,聖上已然派人離京尋找線索去了。
這事兒往好處想,珍大哥哥只是好奇,抑或是為秦可卿報仇,而去探探忠順王府以及穆家的把柄,可趕上這個時機八成得撞到南牆上,到時候落在聖上那裡,瓜田李下的根本說不清!
反正她是不信珍大哥哥能跟穆家勾結——因為當初除掉秦氏生父的,那也就是令太妃的將軍兄長,正是伯祖父賈代化本人;而之後尋找到犯下死罪袍澤的遺孤之人,依舊是伯祖父賈代化。
于秦氏而言,寧府對她有恩亦有仇;可對於穆家來說,只有仇,沒恩!
這事兒娘家人知道的恐怕都不多,元春也是聽聖上親口所言才知道這個不算秘密的秘密。
總之反復思量了好一會兒,元春決定下次聖上來,她就提前透點口風。
理清這些念頭,元春終於想起來自己坐得太久了,得活動活動,這時她才發覺雙腿都麻了……
元春扶著抱琴的手在屋裡慢慢走動,邊走邊琢磨:傳遞消息只能靠抱琴……真是越想越說不過去。
不過她有孕在身,很多事情都做不得。於是她吩咐抱琴道:「告訴你爹娘,以後每次問問我璉二哥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抱琴連忙應下,「是。」
母親興許想要把持住她在外的耳目……想像管著寶玉那樣管著她。
元春只是懶得計較——她進宮後漲了多少見識,縱然以前有什麼想不明白的,現在……還能瞞得過她?
母親看上了長房的爵位,現在不大好做得太明顯,但卻有心讓長房無法輕易與她搭上話。
元春想到這裡不由冷笑:小家子氣。大伯父身為一等將軍又如何?他是在朝堂上是說話算話的?
娘家長房若是因過奪爵,二房能保證不受半點牽連?更能平平安安地不降等襲爵?
母親未免太高看她。
元春有感而發,當著跟自己一起長大的姐妹兼心腹,也沒什麼不好說的,「母親也是不讓人省心。璉二哥都不敢讓她傳信兒,不就是怕涉及姑父那邊母親就泛酸誤事。」
抱琴勸道:「娘娘封妃,太太自然高興,心氣兒……自然跟以前不一樣了。」
實話說到這個地步,抱琴無愧元春對她的信任。
元春忽然福至心靈:皇后的父兄一定能封個國公!
她剛封妃那會兒母親說起的爵位,應該指的是這個!當時舅舅王子騰官居一品,似乎還有機會入閣,母親有此想法並不稀奇。之後舅舅中風,不得不閉門養病,母親再進宮時話裡話外提及爵位,總是伴著大伯那邊如何不著調,璉二哥做官後不顧及家裡……這時母親念想的就是大房的爵位了吧。
想到這裡,元春也不由頭疼:母親真是心高氣傲,一門心思想要掐尖兒要強。
其實這也不難理解。
王夫人嫁入榮國府,先被妯娌,也就是賈赦原配,賈璉親娘壓了一頭,之後又被真正的大小姐小姑子賈敏壓了一頭,除了長相,那會兒的王夫人無論出身見識還是學識,全都沒法兒跟嫂子小姑子相提並論。
王夫人真是滿心嫉妒無處可訴。
好不容易十幾年過去,熬死了這兩個,她頭頂上依舊有賈母這座大山……
等到親哥哥徹底發達,親閨女封妃,王夫人自覺能揚眉吐氣一回,然而事實依舊不能如她所願。
尤其是王夫人發現哪怕她有了個有孕在身的貴妃女兒,在家裡地位似乎也沒什麼變化。真正的財權還有重要的人手人脈,依舊掌握在老太太手裡。
即使明白不大合適,進宮的王夫人還是忍不住向女兒抱怨,然後把自己的心願夾雜在這些零零碎碎的抱怨之中。
元春一直都不怎麼理會,現在徹底想通,也……不想搭理。她母親不容易是真的,難道她在宮中就容易了?
舅舅雖然的確曾是她的助力,但在更長的時間裡卻在拖後腿。封妃後卻不能執掌宮務,八成就是聖上的敲打之舉。
估計看出她跟舅舅也不是全然一條心,聖上才給了她不少體面。
元春跟賢妃走得近,朝堂之事明裡暗裡聽了不少。前幾天在賢妃那兒聽了舅舅若干逸聞,元春都不想召舅母入宮了。
套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知道自己舅舅是個「左右逢源」的∼政∼治∼投機者,元春整個人都不好了。
好在舅舅王子騰似乎因為什麼而有所觸動,這些日子在家養病,賢妃也說避避風頭非議漸少,元春稍微放了點心。
話說回來,僅僅因為賈雨村賣官而被查,王子騰就能氣得……半是氣半是嚇的中風……怎麼可能啊?
正巧此時的王府,王子騰坐在搖椅上,指尖輕點太陽穴,「已經快到京城了?」
坐在他手邊的長子低聲回話道:「瞧著是沒什麼妨礙,去官了事罷了。那些不該說的,他應是不曾開口。」
這父子說的正是賈雨村。
王子騰點了點頭,「那邊兒,」他輕歎一聲,「也是沒查到他身上。讓他消停些,再說起複之事。」
長子應下,又提醒道,「聽說甯府賈珍打發心腹去西南……他也沒想避著人。」
王子騰擺了擺手,「若能查到什麼,未免太小看忠順王府。他想惹禍上身便由著他。」
「那娘娘那邊?」
王子騰雙手按在扶手上,輕輕巧巧地坐直身子,「回頭讓你母親進宮提個醒。」頓了頓又著重道,「娘娘跟我那妹子不一樣,她是個明白人。將來沒準兒還得指望娘娘說上幾句話,你不要怠慢了。你母親那裡你不要再亂說話。」
長子聞言,肩膀微微一抖……在父親跟前他也不用做戲,「是。兒子知道錯了。」
王子騰點了點頭,「這回義忠王妃必是動了真怒……」他手裡還有些肅端王的把柄,「回頭我寫封信,你給義忠王府送過去。」
他也不求義忠王妃記下這個人情……義忠王只要能平安歸來,不說徹底翻身也能算半個攝政王。他此舉只求稍微拉回點兒印象分,別讓義忠王再那麼記恨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