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上迎新年
五萬精兵猛將,鐵甲銀戈,威風凜凜,卻擺成了一句詞。此等震撼場面,饒是封江月,也不禁呆愣,不知說什麼好。
她雖不會擺陣,但也瞧得明白。這個隊形並非陣法,唯一的作用,僅在它擺出的那句詞。
令旗一揮,眾將士回歸本位,站得整整齊齊,化五為一。瞧其模樣,顯是不知自己擺了什麼陣法。
「黃島主,恕我直言,你真有閒心。」封江月無奈道。陣法尚未嫺熟,這隊形倒是完美,想來他費了不少功夫。
黃藥師微微一笑,也不著惱。這詞,是給封江月的,旁人如何認為,不幹他的事。
而今,是種比較尷尬的局面。這副身體,是封江月的,卻並非由她主導,他既不會傷她,亦不會去親近她。
如何喚醒封江月?他唯有陪伴於她,再偶爾贈她一句詞,聊表心意。漫漫歲月,總有一日,她會醒過來。
封江月贊道:「陣法很妙,通陰陽之道,精物性之變。黃島主不愧是當世第一大家,胸中實學,遠勝常人百倍。」
這話,她原一早想說,只是被最後那隊形驚住,才拖到現在。眾將士此一隊來,彼一隊去,五行順變逆轉,生克互換,極盡奧妙變幻。
金霞驅散灰霧,隨著太陽升起,天空越發明亮湛藍。白雲千姿百態,或如駿馬賓士,或如白龍騰躍,變化無窮。
兩人剛用過朝食,完顏語凰便差人來請,言道開封派人前來。金帝再次傳信,給了三個選擇,請她們擇其一。
第一,予完顏語凰女皇之位,但要她四十年後歸還皇權,以保證金國皇族血脈不亂;第二,雙方魚死網破,不顧大局內鬥;第三,金帝御駕親征,並選定太子代政。他率兵入潼關,一為贖己罪,二為振軍心。
封江月稍有詫異,問道:「選了誰?是完顏守禮麼?」以往,礙于完顏洪烈在,金帝一拖再拖,未曾選定太子,如今再也憋不住。
「對。金帝欲在冊封太子之日,為其改名守緒。」完顏語凰答道。
「果然是金哀宗這個傢伙。」封江月低語。歷史上,金宣宗後的下任皇帝,即是金哀宗完顏守緒。
完顏語凰指著信,美眸含怒,斥道:「這第一個,若要我歸還皇權,還費心做什麼女皇?」第二與第三個,不必去考慮,她不會答應。
只因,若按第二個,金國便會不保,她只得一場空;可若按第三個,金帝御駕親征,一旦擊退蒙古,就可獲得首功,便能坐穩皇位。
她費心費力,在潼關以命相搏,卻成全了別人,豈不可笑?
封江月抿了口茶,漫不經心道:「選第三個,讓他來潼關,但有條件,要太子完顏守緒陪同,否則,潼關拒不領旨。」
聞言,黃藥師微微一笑,這個選擇,也頗合他的心意。他做事與常人有異,不喜按常理來。若是旁人,定選第一個,先做了皇帝再說。
但他也知道,眼下這個封江月做事有條理,所做選擇並非僅憑心意而為。
「為何?」完顏語凰不解,問道:「他御駕親征,咱們便是擊退了蒙古,功勞也在他頭上,這不白白給他好處麼?」
她們費盡心機,才讓金帝名譽受損、難以翻身,如今讓他入潼關,豈非是給他東山再起的機會?
「金帝要不在示弱,要不在試探。」封江月輕聲道:「當然,我更傾向後者。」
「怎講?」完顏語凰詫異追問。
「第一條,要你四十年後歸還皇權,就不怕你口頭應允,待登基後便反悔麼?」封江月反問,輕語:「這個條件,會至金國皇族于險境。」
須知,不歸還皇權的辦法很多,其一便是讓金國皇族後繼無人。假若在四十年間,金國皇族死的死、傷的傷,又如何去接完顏語凰的皇位?
封江月又道:「若我所想無誤,那這第一個選擇,是在試探你的品性。」
完顏語凰野心勃勃,志在皇位,倘若她滿口答應此條件,必會令金帝不安。他定會懷疑她心口不一,欲在將來加害他那脈皇族。
完顏語凰思了思,笑道:「那這第二個選擇,豈非是在試探我對金國的忠誠?」在金國安危與皇位間選擇,她必顧全大局而擇前者。
「既是試探,亦是警醒。大敵當前,你們確不可內鬥。」封江月答道:「所以,你只能選第三個。」
若這真是試探,那即表明金帝有所鬆動,起了立完顏語凰為儲君的念頭,有意退讓,避免兩虎爭鬥、蒙古得利,以保全大金。
完顏語凰點點頭,眼波流轉,淺笑道:「那你為何要太子陪同前來?」
封江月答道:「雖猜出金帝在試探,但也得防他使詐。他在此贖罪,讓太子監國。如他未死,便可坐穩皇位;若他戰死,太子自會登基。」
實則,她有所懷疑,在金帝背後出謀劃策的,便是這位太子。金帝年邁,做不做皇帝無太大干係,唯有太子相讓皇位,此事才能如此順利。
「再傳口信回去,便說你做女皇,可力挽狂瀾,否則,金國必亡。」她唇角微翹,又道:「我們也讓他們抉擇。」
「好,就這麼辦。」完顏語凰喜道:「再加一句,我做女皇,可保他們榮華富貴,若大金滅,爾等皆為亡國之奴。」
她們占理,得天命,又有民眾支持;反觀金帝,在位期間無建樹,又落個殘害忠良的名聲。孰強孰弱,一目了然。
兩人又聊了幾句,眼見午間將至,完顏語凰笑道:「在此用膳,如何?我聽聞你總食藥膳,近日飲食不均,今日嘗一嘗美味佳餚。」
封江月雙眼一亮,猛地偏過頭,眨巴著眼,萬分期待地望著黃藥師。近日,全是藥膳,令她苦不堪言。
這副模樣,倒令完顏語凰一愣。她瞅了瞅封江月,感歎道:「古人常道,重色輕友。今日,我算見識到了。」
封江月對待她,仍是冷冰冰的模樣;但對黃藥師,卻熱情至此。
正感歎著,完顏語凰忽感身上一寒,原是黃藥師朝她瞥去了一眼。她忙淺淺一笑,卻見他轉過頭,並未理睬她。
她心中幽幽歎息,倍感心酸。大金郡主、未來女皇,做到她這份上,實屬憋屈。猶記得初見面時,她沉著穩重,與這二人談笑自如。
但自封江月性情大變後,隨著相處時日增加,她越發小心慎重,對待這二人,總有低人一等的感覺。
「你未付出真心,自然得不到真情。」封江月微笑。但見黃藥師的臉色,她便知無法如願,只輕歎道:「我得去喝藥膳。」
完顏語凰心中一驚,臉色凝重起來,見那二人起身離去,張了張口,終未言一語。她與封江月,說到底,只是互利互惠關係,自然做不到真心實意。
剛打開房門,一股寒風迎面吹來,鑽入衣領內。冷意游走於四肢百骸,恍若置身於冰窖中,令人精神一振。
封江月縮了縮頭,忽見一雙手伸來,替她戴好了裘帽。期間,他的手輕劃過她的臉,殘留一絲溫意。
她眨了眨眼睛,凝視著他的側臉,眉眼淺淺地彎了彎,輕聲道:「潤物細無聲,這招真妙!」
聞言,黃藥師心情大好,一掃數日間的鬱色,笑道:「若非蒲葦韌如絲,這潤物細無聲,便也無效。」
實則,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若非封江月心依舊,仍對他有意,哪怕他做再多,她也不可能回來。
「在你不顧性命沖入火場那刻,她對你的失約便已釋然。」封江月微笑道,旋即,話鋒一轉:「但能否如願娶她,須看黃島主的誠意。」
黃藥師冷哼一聲。這點,他自是知曉。但如今僵局已破,他與她再無隔閡,在一起也不難。萬幸,這次不同以往,失去了,還可挽回。
忽而,他沉下臉,似宣告又似強調:「江月是我的妻子!」
「可惜,人家並不認同。」封江月微微一笑,又道:「黃島主,雖說你不屑俗禮,但成親一事,人生又有幾回?」
黃藥師立時醒悟,笑道:「當日在煙雨樓,事出緊急,才未曾拜堂。但既江月有此遺憾,到時叫上故人,再正式拜堂成親罷!」
封江月點了點頭,正欲點頭,卻見他皺起眉頭,便問道:「有什麼煩心事麼?」
「蓉兒教歐陽鋒抓去,四月不見蹤跡。」黃藥師回道。丐幫弟子遍天下,到處尋訪。黃蓉的音訊竟是半點俱無,仿似她人間蒸發了般。
封江月未曾猶豫,直接回道:「黃姑娘無礙,不必擔憂。」她略一沉吟,又道:「明年的華山論劍,你父女二人會團聚。」
「你能預見將來?」黃藥師一怔。莫非封江月也與覺善一般,有趨吉避凶之術,能料及未來?
封江月仰頭望天。陽光略顯刺眼,但照在臉上,確是十分暖和,她闔上雙眼,微笑道:「黃島主,假如你真想知道,待成親前夜,就去問江月。」
黃藥師沉吟不語。忽然發現,他對封江月並不瞭解,只知她是孤兒,其餘竟是全然不曉。她登上桃花島前,在亂世中如何生存?她不曾提過,而他也未曾問過。
兩人就此分別。封江月回屋,黃藥師前去廚房。午間剛過,一碗藥膳如約而來。
封江月舀了一勺,苦著臉咽下,忽覺味道甚好,有如山珍海味,令人回味無窮,不禁驚奇地望向黃藥師,見他微撇過了臉,也不點破,只笑吟吟道:「終於換了種口味。」
「我去兵營。」與她呆了一會,黃藥師微微一笑,起身離去。這幾日皆是如此,他要不在兵營,要不在屋內陪伴封江月。
門稍稍開啟,在足以容下一人時,他側身而過,轉手關上了門。
封江月窩在軟椅上,觀看著書籍,腳旁是燒得旺的炭火。過了小半個時辰,完顏語凰推門而入,寒風隨之而來,吹得桌上宣紙嘩嘩作響。
封江月微微一抖,凝目望去。
「我來與你商量個事。如今正是十二月二十五,再過五日,便是新年,如何過?」完顏語凰笑道:「大戰連天,放鬆下也好。」
實則,金國皇族不過這節日,但民間卻興,或者說,是民間原大宋百姓注重這春節。
「給將士改善下伙食,軍餉雙倍,就這樣吧。」封江月想了想,又道:「再去買些煙花,在潼關城上放放,營造下氣氛。」
「五日內湊齊軍餉,有點困難,我儘量。」完顏語凰蹙眉,斂去笑容,懷念道:「以往,一家人聚在一起,團圓飯、壓歲錢、看煙花。」
她追憶的,是現代的生活,十幾年不見,父母音容早已模糊。
完顏語凰回過神,卻見封江月神色恍惚,不禁問道:「你也在思念父母?」新年春節,總是熱鬧溫馨,讓如今的她甚是懷念。
封江月不置可否。見此,完顏語凰也不再問,只與她商談新年準備。瓜果、煙花、軍餉,都需要銀兩,這是一筆大開支。
在得知籌備節日後,眾將士皆是新奇,又聽聞軍餉雙倍、當日伙食豐盛,個個都很期待,倒是一緩潼關緊張的軍事氣氛。
五日時間轉眼即過。昨日下了場大雪,似鵝毛飛舞而落,讓大地裹上銀裝。站在城上望去,大河滔滔,素裹山川,秦嶺雲霧遊蕩,宛若仙境。
封江月仍窩在屋內,半躺在軟榻上,縮在毛毯中,靜靜聆聽。
完顏語凰顯是很興奮,眉飛色舞道:「他們讓步了。金帝欲選完顏守禮為太子,但有王子不服而鬧過幾次,又經父王施壓,他決定立我為儲君。」
大願得償,她喜不自勝,高興得差點手舞足蹈。雖然,她早有此志,心知必能如願,但得知消息後,仍禁不住失態。
多年的佈局,終於有了個圓滿的結果。現今,只需要擊退蒙古,她便可坐擁萬里江山。
封江月抿了口熱茶,暖了暖身體,輕聲問道:「完顏洪烈為何如此幫你?」以往的封江月也曾懷疑過,但旋即給他找了個理由。
——完顏洪烈雖是梟雄,但並無子嗣,死後反正會傳位給楊康兄妹,故而乾脆退步,去幫完顏語凰奪皇位,自己做太上皇。
依她看來,這個理由漏洞百出,極不符合常理。
完顏語凰一怔,正想找理由搪塞時,又聽封江月微笑著問道:「包惜弱真的死了麼?」她臉色微變,斂去了喜色。
「等你登上皇位,便要將包惜弱送給完顏洪烈吧?」封江月輕輕歎了口氣,又問道:「那楊鐵心呢?」
完顏語凰漠然道:「我沒有殺他。他二人身體健康,只是已分道揚鑣。」在中都,他二人雙雙自盡。幸虧她之前早有準備,救下了他們,並送他們離開,瞞天過海。
在後來的一年中,她時常派人去打擾他們,使出種種離間之計,終令那二人互失信任,決定暫時分開。
而今,包惜弱正由人護著,在趕往潼關的路上,來尋自己的兒女;楊鐵心在大宋境內遊蕩,四處尋找自己的義女。
封江月沉默片刻,想到包、楊兩人一生,不免有些唏噓,低聲道:「如果可以,讓你母親自行選擇,別將她送人。」
不管如何,完顏洪烈當年殺夫奪妻,害郭、楊兩家家破人亡。包、楊二人是受害者,不該再遭受苦難。
封江月頓了一頓,又勸道:「你不要忘記,郭靖要報殺父之仇,完顏洪烈命不久矣。」忽的,她皺起眉,驚詫道:「這也在你計畫中?」
在剛開始,完顏語凰假意捨棄郡主之位,以愚弄郭靖黃蓉。若她做了大金女皇後,那這謊言不攻自破。到時,她該如何說服靖蓉二人?
如果她獻出完顏洪烈,助郭靖報殺父之仇,再許諾不犯大宋邊境,永結同盟云云,或可擺平靖蓉。
完顏語凰沒有說話。見此,封江月搖了搖頭,歎道:「你的冷血,讓我刮目相看。」完顏洪烈雖說鑄有大錯,但也養了完顏語凰十八年。
完顏語凰沉下臉,聲音拔高:「天下恩怨之事,原本難明。他害我父母分別十八年,如今養我十八年,難道不是在贖罪麼?」
她若殺完顏洪烈,就落個「冷血」的名聲;若不殺他,便是認賊作父。橫豎都不對,恩義難兩全。
「你說得對。不過,你可以選擇袖手旁觀,兩不相幫。」封江月點頭,緩緩起身,攏好裘帽,迎著寒風出門,去尋黃藥師。
如今已近夜間,天色暗淡,地上仍是一片銀白。她踏在地上,留下一個個腳印,長長的裘衣迎風招展,仿似天地間唯一的色彩。
「怎麼出門了?」經人提醒,黃藥師回頭,微微一笑,又道:「既然來了,便提前送你。」這禮物,他原本想明日新年時送。
封江月一怔,眸光微轉,看到地上擺著十幾個極大的流星火炮。這五日,黃藥師鮮有去找她。難不成,他在忙活這東西?
十幾名金兵將它們擺好,一字排開,又將其依次點著。火炮沖天而起,在半空中爆炸,又散了開來,但見漫天光雨,妙麗多姿。
光雨灑落,照亮夜空,真乃人間絕色。忽的,夜空下傳來一陣歡呼喝彩聲,喧鬧異常,沖散了這天地中的冰寒寂靜之氣。
原來,光雨飛向高空後,一部分飛落,一部分組成了十八個字,顏色各異,懸於半空: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通俗版:昔日,你我互贈玉蕭,許以定情之物,縱玉碎蕭斷,婚約不可違!】
作者有話要說:
戰事快要結束啦,太費腦啦,還是武俠好寫點(*^__^*) 嘻嘻……
「潤物細無聲」——杜甫《春夜喜雨》
「蒲葦韌如絲」——《孔雀東南飛》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詩經•木瓜》
☆、兩度相逢勿別離
光雨飛舞,如星辰閃爍,絢爛綺麗,點亮了夜空。十八個字高懸空中,勝於萬千光彩,片刻後慢慢消散,化作虛無。
待得知這十八字的語意後,一陣狼嚎聲響徹雲霄。潼關軍事緊張,將士要麼未娶,要麼與妻兒分別許久,見此宣誓詞,哪能不激動?
煙花雖不是稀罕物,但對他們而言,能書寫字的煙花卻是見所未見,當世幾人有此巧手竅心?更何論,費此心思,一不為名,二不為利,僅表思慕之情。
對於這樣的大手筆,封江月亦是怔愣,所幸有五日前將士隊形之事,對此倒未過於驚詫,只贊道:「島主果真能人所不能。」
含字的煙花,他居然也能搗鼓出來,這業藝雜能,果真屹立絕巔之上,怪不得歐陽鋒稱他業藝並世無雙。
她淺笑吟吟,由衷道:「煙火雖妙,但情意尤甚之。」
黃藥師一怔,臉上忽現喜色,朝封江月走近一步,笑道:「『島主』二字聽膩了,換個稱呼,如何?」
封江月眨了眨眼,卻是偏頭望向別處,複又回頭朝他拜了拜,笑嘻嘻道:「藥兄有禮!」
眼前一幕,恰似在臨安擇玉蕭那夜。不同的是,那夜繁星閃爍,今日光雨紛飛。
黃藥師心情大好,伸手便欲擁她入懷,「沒點規矩,叫我名字。」這手,只伸到中途,便縮了回來。他歎了口氣,忽覺漫天光雨絢爛卻清冷。
希望落空,仿似從高空直墜地底。
兩人沉默一會。
「黃島主何時也講規矩了?」封江月含笑道,微微點頭致意,便欲告辭。
忽的,又一聲震響。火炮沖上天,在半空上爆炸開來,散落無盡光雨。震響一聲接一聲,煙花一朵朵沖上雲霄,顏色各異,絢麗多彩。
因有含字的煙花起了個彩頭,完顏語凰即刻下令,點燃所有煙花,提前迎接新春,欲徹夜狂歡。
整個潼關,都籠罩在光雨之下。縱是眾將士,亦在振臂歡呼,全身心鬆懈下來,暫時遺忘殘酷戰場,享受著此刻的歡愉。
冰天雪地中,眾將士情緒高漲,臉現激動之色,大多都仰望著天空,心中憧憬著遠方的家。常年鐵血生涯,忽現溫馨時刻,不少人眼含熱淚。
一車車瓜果被推來,分派給他們。因是冬日,瓜果種類少,雖如此,但他們仍興奮感動,一邊觀看煙火,一邊品嘗食物。
城樓上,還有上千金兵站崗。在冽冽寒風中,他們偶爾朝人聲鼎沸處望去一眼,隱有羡慕之色。
封江月走了十來步,駐足眺望兵營。煙火絢爛,底下將士真情流露,或思念親友,或暢想未來。
她閉上眼,在記憶深處,亦曾有過相似的畫面。眾人齊聚,推杯換盞,觀盛世風雲,看人間悲歡,約定戰後再聚暢飲。
但是未曾料到,在那次血戰中,他們幾乎全軍覆沒,只活下來一個人。
封江月想得入神,不禁伸手一抓,想救下昔日戰友,卻只摸到一團冷氣,終是清醒過來,眉眼間重染冰霜之色。
一朵煙火驟然在她頭頂上方綻放,璀璨了整個夜空。光雨在空中直落,似流星劃落天際,閃閃爍爍,光彩奪目。
在地上的她,卻挺直脊樑,踏步遠去。裘衣輕揚,寒風灌入衣內,她卻不覺冷,走過長長的雪地,仿似與積雪融為一體。
忽的,一隻手伸來,鑽入裘衣中,握住了她的手。溫熱柔軟,帶著暖意,令冰雪稍稍融化。
天地皆寒,唯有此處溫暖。
封江月輕輕開口,聲音在煙火爆炸聲中淹沒:「黃島主,莫認錯了人。」
黃藥師哼了一聲,不悅道:「你沒發現麼?你此刻意志太盛,已完全壓過了江月!」才剛有了進展,他再次見到封江月,尚在重逢喜悅之中,哪知又退回原處。
若是如此,倒也罷了。但而今,她臉色淡漠,再無一絲封江月的影子。
封江月默不作聲,片刻後低語:「抱歉,一時未控制情緒。」 煙火一朵朵盛放,卻再無燦爛之感。它絢爛一時,即刻落入永恆黑暗中,就如有些人的一生。
她眉目間的冷清稍退。見此,黃藥師收回手,凝望著天穹,隔了會才輕聲道:「你可以輕易壓制住江月。」
這是他此刻的感覺。雖然沒有證據表明,但在看到剛才那幕時,他就確信這點。
封江月也不隱瞞,坦誠道:「你沖進火中的那次,她的意志壓過了我。其餘時刻,若非我有意退讓,她不可能再出現。」
想要他感激她?黃藥師沉吟不語,只是輕輕哼了聲,瞬間淹沒在煙火爆炸聲中,微弱得仿似不存在。
在絢爛煙火的映照下,地上光亮明滅不定,一會兒晦暗,一會兒明晰。
封江月偏頭望去,忽然笑了起來,輕語:「不愧是東邪。」黃藥師雖未言明,但她也能猜出。
實則從一開始,他並無萬全把握尋回江月,不然也不會留下「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這句詞。但在後來,在她有意退讓下,江月的出現給他指引了方向。
至如今,他一直照此辦法實施,也有了成效。如果她未曾退讓半點,他在萬般嘗試後,仍尋不回江月,便會選擇同死。
而她,做為佔據他妻子身體的人,結果可以預料。
「我在乎的在過去,早已消逝。而今的世界,是江月熟悉的,有她重視與重視她的人。」封江月微微一笑:「所以我退讓。」
她又低語:「我知道江月的所有,但她卻不知我的記憶,若她取代了我,即會承擔我的責任。」
「責任?」黃藥師一怔。若非他內力高深,怕是聽不清這話。對於這兩人間的從屬關係,他初次起了疑心。
以往,他一直以為,封江月是主體,只因得了怪症,才衍生出另一人,但如今看來,這從屬關係應當對調。
「這些,對如今而言太遠。」封江月答道,晃了晃頭,甩去身上煙火屑。煙火燃放後,光雨飛落途中已熄滅,碎屑灑落滿地。
她眸光一轉,語氣中有絲戲謔之味,問道:「書信、隊形、煙火過後,接下來是什麼告白?」
黃藥師沒有回答,朝她瞪去一眼,偏過身足尖一點,瞬間消失在暗色中。千難萬難,難在這個人不是封江月。
封江月摸了摸下巴,意味莫名地笑了笑,朝居住處走去。她推門而入,屋內一片漆黑,在喧鬧明亮的兵營的對比下,越顯幽靜封閉。
她回頭望去。遠隔數十丈,她仍能聽見將士在歡呼。煙火點燃半邊天,是天地間最豔的色彩。
「擊退敵兵,護我河山,還我太平!」一聲喝喊遠遠傳來,初始尚且含糊,眾人語調不一,直到喊第五遍時,這才整齊劃一,震天撼地。
見士氣如此高昂,完顏語凰微笑點頭。剛剛,在將士緬懷過去、憧憬未來時,她特意喊出這句話。
這句話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霎時間,燃起眾將士鬥志,紛紛宣誓,為家為國為未來而戰。
這一刻,士氣高漲到了頂點!
得知這情況後,封江月披衣而起,敲開黃藥師的門,與他一道去了兵營。
瞧見此刻的士氣,她略一沉吟,當即下令:夜襲蒙古。
煙花依舊在盛放,數個沖天火筒齊射,爆炸聲越來越響。仿似在吹號角。眾將士排佇列陣,輕裝便行,趁夜色摸出潼關。
以煙花爆炸聲掩飾,他們分兩路前行。因昨日下雪之故,積雪仍在,路雖不好走,但阻擋不了此刻的金兵。
彼時,蒙古兵正賞著煙花。這些東西,他們從未見過。在此之前,眾人大都在帳篷暖身,忽聽爆炸聲,原以為是敵軍來襲,待出帳後,才見著是此等美景。
那擠滿天空的十八個字,他們亦曾看到,還特地詢問過識字的人。隨後,煙火一朵朵燃起,顏色各異,散落無盡光雨。
待哨兵前去查探後,蒙古兵才得知始末。原來,金兵在潼關內聚會,似乎在過什麼節日。
過不多時,眾人忽聽數聲大喊,卻因隔得遠,又有爆炸聲掩蓋,也未曾多想,只暗暗譏笑亡國在即,金兵竟還能興奮。
「四十天后,約定時日一過,咱們便攻城,讓他們歡樂吧,也只剩這一回。」一個蒙古將領嗤笑道,不再去關注。
雖說如此,但仍有不少蒙古兵望天。漫漫寒夜中,甚覺無聊之下,觀此煙火,倒也有番趣味。
封江月站在城樓上,注視著遠方,輕語:「幸好有這場雪,又有煙花爆炸聲,行軍聲音小,不易被察覺。」
此時,潼關內少了八萬精兵。五萬精兵擺二十四宿大陣,正面攻擊;三萬精兵照武穆遺書中的陣法,自側面攻入,攔腰斬斷蒙古軍,令其首尾不相接。
完顏語凰勉強笑道:「還得感謝煙花足夠。」她很擔心,這算是兵行險招,就怕這八萬人馬傷亡慘重。
金國連年吃敗仗,深諳蒙古兵強悍,正面交鋒,一向敗多勝少。她一共就十來萬兵馬,若是折損於此,那一番心血盡化作虛無。
金兵八萬,蒙古軍卻有十二萬之眾。以往金兵人數多蒙古軍數倍時,尚且吃敗仗,何況是今日?他們深入敵營,禍福難料。
「原本的計畫很好,為何要臨時改變?」完顏語凰不解。四十日後,蒙古軍攻來時,她們三計並行,結果應會不錯。
封江月歎道:「誰叫你鼓舞士氣?很多時候,戰局勝敗取決於士氣。你沒聽說過麼?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金兵士氣高昂,擊敵之意迫切,反觀敵軍,慌忙之中迎戰,士氣已弱上一分,加上隊形不整,首尾不應,敗局已現。
完顏語凰緊皺著眉,心中仍有隱憂,苦笑道:「但願這士氣真這般靈。」戰機一閃而逝,她也心知不可錯過,但總歸擔憂。
突地,有人影躍上城牆。近處,幾名哨兵立時轉頭,待瞧清人後,方緩下心來,如常盯著前方,仔細勘察敵情。
「已到達,煙花可以停止。」黃藥師輕語,臉色不太好。以往怎麼也未料到,有朝一日,他會率領金兵。
在少年時,他尚有過志願,欲參與宋軍去收復失地,奈何宋王庭過於軟弱,此事也就作罷。
完顏語凰點點頭,派人前去制止煙火燃放。兩路人馬一前一側,不能同時到達,便以煙花為信號。
一旦煙花停止,即表示兩路人馬已除掉敵軍哨兵,均埋伏在敵營近前,可以展開攻擊。
這也不怪敵軍托大,誰能想到會在寒夜過節日時襲擊?況且,金兵一路敗至潼關,固守於此,鮮少有敢出關迎敵之日。
見黃藥師欲入敵營,封江月拉住他的一角青袍,鄭重道:「小心!」她承認,此戰雖勝率大,但確有兇險。
縱然他是當世武學宗師,但如何對抗上千乃至上萬蒙古兵?一旦被圍困,結局凶多吉少。
黃藥師細細辨之,失望而回。眼前這個囑咐他的女子,並不是封江月。一片雪花飛落,沾在她的髮絲上,慢慢融入進去。
很快,片片雪花飄舞,在暗色中很明顯。積雪未化,新雪再現。煙花還未停,光雨與雪花齊落,璀璨與幽靜共舞。
他心有感慨,拉過她的手,輕輕劃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崩壞版:在煙雨樓前,你北上,我東往。多麼希望,那時的我能夠北上,去尋那時的你。】
封江月凝眉斂色,靜靜地看著手心。須臾,她眉目含笑,唇角微微上揚,拉過黃藥師的手,輕輕劃著五個字:柳有重綠時。
猶記在歸雲莊中,她與他也是這般,你來我往,在對方手心劃著字,癢癢的、暖暖的。
這五字剛落盡,黃藥師哈哈一笑,握緊她的手,直接將人擁入懷中。
時隔一百三十五日的……再次相擁。
在最後一朵煙火消失後,天空暗下來。大雪紛紛,寒風朔朔,卻驅不散人心中的暖意。
忽的,遠處又傳來爆炸聲,一響跟著一響,光芒耀眼,聲響不絕。細細辨去,那兒正是敵軍軍營。
這在計畫中。八萬金兵攻擊前,先點燃數十個沖天火筒,將筒口對準敵軍營。火炮沖了出去,炸開無數光星。
煙火雖不大傷人,但能擾亂敵心,又可燒著他們的帳篷。
黃藥師稍退半步,臉上滿是笑意,輕揮去封江月身上的雪花,另一隻手仍抱著她,半點也未動。
見此,完顏語凰焦急萬分。此戰是關鍵,勝負又未可知,作為統軍人,黃藥師怎可缺之?
「島主,兩軍都已交戰,你還不去麼?」封江月眉眼彎彎,臉上亦有絲無奈,忍俊不禁道:「瞧,語凰急成什麼樣啦?」
黃藥師目不斜視,笑道:「不想去了。」江月雖已出現,但誰知能保持多久?說不準,他一走,她便回到老樣子。
太任性了!完顏語凰幾欲吐血,若非尚存理智,早就沖去拼命了。如今是何等情況?幾可稱之一戰定勝敗,不容失誤。
她喊道:「江月!」顯然,她想要封江月去勸。
封江月偏過頭,眺望著敵營,看了一會,笑吟吟道:「為防萬一,島主還是去趟吧?」
夜色較暗,情勢又亂,敵兵沖來退去,的確給金兵造成了麻煩。他們急需一位統軍者。這二十四宿大陣,原是黃藥師所創,也唯有他深諳其變化。
黃藥師沉吟不答,心中好生為難。忽而,他微微一笑,單手摟住封江月,徑直躍下城牆。
這情形,他顯是要帶她一起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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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小雅•采薇》
☆、長風破浪會有時
蒙古兵軍令嚴整,無損威名,在短暫的慌亂後,很快集結成數路。但可惜,在金兵的正側夾擊下,他們難以聚集。
五萬金兵分成五路,各路一萬人,擺以二十四宿大陣,分按五行八卦之位正面進攻,一主四輔,五行生克變幻,互配互助,直搗黃龍。
餘下三萬金兵分兩路,一路擺成蛇蟠陣阻隔蒙古軍,令其首尾不能相接;另一路擺以虎翼陣以少圍多,各隊縱橫來去,割裂蒙古兵,令其左右不能相救。
不論二十四宿大陣,還是武穆遺書中的陣法,都堪稱世間之最。
蒙古素以騎兵迅疾而聞名於世,以彪悍的衝殺力著稱,但論兵法戰略陣法,卻是遜色不少。唯持馬力!當他們既不能整軍聚合,又無法上馬衝殺時,戰鬥力會大打折扣。
金兵軍整容肅,懷有滿腔禦敵之情,鬥志昂揚,重複以往雄風。自完顏阿骨打建立金國後,他們便是霸主,東征西戰,威風凜凜,戰力可見一斑。
在與蒙古交鋒後,他們一敗再敗,漸漸喪失信心,但經兩次小勝,又經受鼓舞後,本已破碎的信念重立,化作滿腔戰意噴湧而出。
黃藥師手持碧玉蕭,尋到一座小山,抱著封江月立足其上。山巔常日積雪,早已結成冰,隱約能映照出人影,仿似琉璃世界。
山底下,火勢漸盛,許多帳篷被點燃,黑煙嫋嫋升起,熱浪撲面而來,片片雪花尚未落地便融化。
簫音清亮柔和,如在擊玉一般,煞是好聽。陣法精妙,五行金兵依簫音換陣,行動越發迅猛,個個捨命相搏,是以敵兵雖人多,但也抵擋不住。
忽的,數十隻利箭射來。原是蒙古主將聽到簫音,想到二十日前的琴音,發現了端倪,忙下令射殺吹簫者。
簫音未止,黃藥師以蕭尾逐一擊落,口唇卻未離蕭。隨即,簫音調一轉,二十四宿大陣變幻,南路軍直沖而來,欲阻止蒙古弓箭手。
但這需要時間。眼見更多利箭射來,黃藥師當機立斷,便欲暫不吹簫,先攬住封江月離開。
蒙古兵既擅騎兵,又擅獵射,箭法超絕。若有數百精兵張弓射箭,百箭齊發,那必是兇險萬分。
若是往常,黃藥師倒也不懼,必能全身而退。但如今,他帶著封江月,穩妥起見,需先行避開。
怎知,這數百支利箭要不方向不准,射在半山腰;要不勁力很小,在半途便已落地。
蒙古軍箭法精絕,稱得上百發百中,又豈會出這種紕漏?
這一怪狀,令蒙古兵驚愕。他們呆了一會,複又彎弓射箭,但情況如一。他們心知不對勁,卻也無暇去查探原因,只因金兵已沖了過來。
南路軍依陣法而行,在箭雨中縱橫來去,猶如浪潮洶湧而來,很快殲滅敵兵,複又迂回向北,五行一轉,陣法滾滾推進。
東南西北四路軍此一隊去,彼一隊來,配合中路軍直搗黃龍,一步步逼近,攻向蒙古金帳,欲取主將首級。
另一路的三萬金兵中,蛇蟠陣併入虎翼陣,向前猛衝過去,複又旋轉而回,來來去去,疾馳往返,令敵軍頭昏眼花。
虎翼陣乃韓信所創,變換精妙,雙翼威力尤甚,向是以少圍多。金兵人數少於蒙古軍,用此陣法屬妙。
二十四宿大陣推進,五路金兵緩緩向前,在簫音的提示下,陣法連轉數次。金兵忽而在左,轉瞬在右,慢慢逼近主將大帳,教敵軍不知如何抵擋。
突然,一排排利箭射來。蒙古金帳前,有著兩萬將士守護,個個手持弓箭。頃刻間,萬箭齊發,向外激射。
簫音調再轉,金兵的中路軍退後向北;東路軍沖上最前,皆持著盾牌,冒著箭雨前進;南路軍轉而向西,手抱沖天鐵筒,實行火攻,阻擋前來搭救的蒙古軍。
與此同時,北路軍疾趨朝南,實施毒攻,但見毒汁沾上敵身,立即有起泡腐爛跡象;西路軍轉道向東,個個手挽劍花,左穿右插,阻擊敵方。
局勢不變,五萬金兵依舊在慢慢推進,一步步逼近蒙古金帳。餘下三萬金兵擺以虎翼陣南北衝殺,割裂蒙古近半軍隊,慢慢磨滅之。
箭雨如林,金兵兵將傷亡漸重。至此,雙方皆大有損傷,尤以蒙古軍更甚,帳篷被燒,死傷不計其數。
蒙古主將自知此刻情況危急,只消片刻,金兵便能攻來,不走不行。蒙古金帳開始遷移,向後退去,兩萬弓箭手負責善後。
見此,封江月微微偏頭,附在黃藥師耳旁低語:「黃島主,暫停吹簫,我說幾句話,煩請你以丹田之氣朗聲複述一遍。」
黃藥師一震,臉上有絲怒意。果然,他就不該出潼關,只一會兒沒注意,封江月就換了個人。
他恍若未聞,心中有氣,也不搭理她,自顧自吹著蕭。
封江月頗感無奈,歎了口氣,勸道:「黃島主,事態緊急,請先依我所言,其它事容後再議。」
這話,對黃藥師而言,顯然沒什麼作用。他正惱怒著呢,哪有閒心聽她的話?若非有所顧忌,他早已遷怒於她。
封江月眺目望去。蒙古金帳急速退後,若是被其逃脫,金國再想重創他們,必是難如登天。
「盡我所能,壓抑自己的意志,以便江月再次出現。」封江月輕語,心知其它法不管用,只能使出這個殺手鐧。
黃藥師心中一動,停罷吹簫,凝視著她,片刻後笑道:「好!」這真是個驚喜,他原以為,江月出現須靠她自身,而今竟發現還有它法。
這倒也是,兩股意志掌控身體,當一股意志弱到極點時,另一股便會出現。但這二人共存一體,總歸是個隱患,若有一日,這人想通後取江月代之,那便不妙。
趁她如今生存意志不強,他須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讓她消失得乾乾淨淨,只余江月一人。
黃藥師心想著,口中卻問道:「要我說什麼?」這話,有絲敷衍之意,他心不在此,正在思索辦法。
封江月念了兩遍。這是蒙古語,不過短短數句,倒也容易記熟。
雖不懂其意,但黃藥師未曾多問,只朗聲複述一遍:「蒙古主帥,你料敵不明,是為不智;累死同袍,是為不義;用兵不善,是為不行;臨陣脫逃,是為不勇;棄兵顧己,是為不仁。如此貪生怕死之人,何以做一軍之帥?有何面目活於世?」
在兩軍酣戰之際,他氣沉丹田,朗聲大喊出來,教眾人聽得清楚分明。當即,金兵越戰越勇,反觀蒙古軍,士氣衰落。
蒙古最敬勇士,最鄙懦夫,聽得這幾句話,又見金帳主將真在撤退,一時間戰意銳減,無心拼鬥。
週邊蒙古兵本在竭力向裡沖,欲搭救被五路金兵包圍的蒙古金帳,只是被三萬擺成虎翼陣的金兵阻攔,而今鬥志消弭,軍容越加散亂,更沖不進去。
這下,蒙古主將退也不是,戰也不是。眼見敵軍已臨金帳近前,若還不撤退,後果可以預料,但若一退,士氣必定低落。
不得已,蒙古主帥下達命令,鳴金收兵,全軍急速撤退。蒙古軍心已亂,互相踐踏,紛紛向後退走,在金兵乘勢追擊下,兵敗如山倒。
勝負很明顯。互鬥了半個時辰後,蒙古軍敗退。在封江月的指示下,金兵乘勝追擊了段路程,便迅速清掃戰場,退回潼關。
大獲全勝!敵兵撤退太快,來不及帶走糧草軍備,全教金兵搬走。第一次,糧草被燒;第二次,糧草被奪。如今又是冬日,短期內,他們聚不齊糧草軍備。
剛退出包圍圈,蒙古主帥便即下令,尋找擅陣法者,以便下次扳回一局。這次,三大陣法給他印象深刻,這種以少圍多、以弱擊強的陣法,讓他極為忌憚。
蒙古將騎兵之威發揮到極致,似夜空閃亮流星,絢爛奪目;陣法可將兵將戰鬥力發揮到極致,如天上浩瀚銀河,永不失色。
自蒙古與金國交戰以來,從未有如此大敗,將士受阻不說,軍心更是大沮,非大勝不可重振。
八萬金兵出潼關,活著回來近六萬,兩萬多人喪命,可想而知,這一戰殘酷到何等程度。
潼關內,未出戰的金兵列隊相迎,端以美酒慰勞,眾將歡呼,聲若雷鳴,呐喊不足以宣洩心中意。
煙花再次燃放,沖向高空,散落無盡光雨,地上有如白晝。
完顏語凰親自來迎,笑容滿面,一顆提著的心總算落下。一名小將端著託盤,呈了過來。託盤上放著兩杯酒。
她拿起一杯美酒,轉手敬給封江月,旋即手一揚。眾將得令安靜下來,團團圍住場中三人。
封江月接過酒杯,與完顏語凰對飲一杯,心照不宣,皆在不言中。
完顏語凰笑臉吟吟,揚聲道:「聖上有諭:立我為儲君,於正月二十七日登基……」
黃藥師深覺不耐,也不待她說完,便攬住封江月,幾個縱躍間,已自消失。
煙花朵朵,照亮屋宇。房中窗戶未掩,燭火輕晃,他等了一會,臉色越發不耐,喝問道:「你應下的承諾呢?」
在雪峰上,兩人有過約定。莫不是危機已過,她即要毀約?
「此事心急不來。」封江月含笑道,吩咐瑪依備茶,又道:「我只能盡力,能不能出現,須看江月。」
黃藥師鐵青了臉,冷笑道:「這種把戲,也拿來玩?」這人,倒是學了他之前的舉動,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封江月吹了吹,抿了口熱茶,微笑道:「黃島主坐下品茶吧,心急不來。」她倒未說謊,意識界不易控制,確是急不來。
黃藥師沉吟不語,複又瞪她一眼,便將她當成江月,與她閒聊。這同以往相似,他透過她向江月表意。
封江月頗為閒逸,十分淡然,似在傾聽,又仿似不在意。小半個時辰後,她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微笑道:「夜已深,黃島主請回。」
瞧見她這副模樣,黃藥師大怒,一掌拍向桌子,直立起身,冷冷地盯著她,喝道:「你耍我麼?」
「沒有。我已盡力,奈何無效,此事不怪我。」封江月淺淺笑道,一派無辜,又道:「承諾已兌現。」
她答應過壓抑自身意志,但卻未保證江月定會出現。
黃藥師臉色更冷,又聽她微笑建議:「也許是黃島主情不真意不切,以致江月不出現,要不你再表個白?」啪的一聲,桌子分成兩半。
聽她說著風涼話,他怒不可遏,冷眼斜睨她,片刻後微微一笑。也不見他身體晃動,突地已然欺近,問道:「江月,你還記得出牛家村後,我們去的第一家客店麼?」
封江月沉默許久。他雖問得莫名,但她卻能猜出其意。她承認,對她而言,這個威脅太狠;對江月而言,那段記憶太深刻。
有時候,比起浪漫告白,鐫刻在腦海深處的記憶,更能喚醒一個人。
封江月微惱,朝他白去一眼,背過身體,語氣不大好:「島主,天色已晚,慢走不送。」
瞧瞧,自相識以來,就沒相戀的幸福時光,他連用來喚醒她的記憶,都是苦澀帶痛的。
對於她的冷淡語氣,黃藥師恍若未聞,只微笑道:「那早些安歇。」說罷,他雙手微抬,直接將人打橫抱起,安放在床上。
封江月瞪眼,也懶得多話。身子剛一接觸床,她便脫去貂皮裘衣,再翻了個身,隨手拉住被子,將身體蓋得嚴實不透風。
被子裡冷得像冰窖。不知怎回事,她竟如此怕冷,以往從未有過這種情況。
背後,傳來黃藥師的聲音:「在煙雨樓與你分別後,我回了桃花島,答應再陪阿衡一年,就來找你。後來你傳信來,我便想來一趟,和你言明此事,但未想出了變故,致使失約。」
封江月猶若未聞,閉著雙眼,一動也不動,又聽他輕語:「與阿衡的一年之約,還有十個月。」
她忍了片刻,自被子裡傳出的聲音有點悶:「哦,那祝島主一路順風。」這話倒是真心,她雖有不舍,但卻不意挽留。
黃藥師向來言出必踐,對馮蘅答允下的事,可沒一件不做。為了踐行諾言,他差點殺了當世三大高手。
況且,她便是挽留也無用,何必討沒趣。
黃藥師默了一陣,回道:「等你恢復好,再說它事。」眼下,她這個狀態,他如何放心得下。
封江月想了想,冒出個頭,又翻過身體,望著他鄭重道:「島主,我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什麼話?」黃藥師皺眉,瞧她那神色,便知那不是好話。
封江月答道:「因為你沖進火場,所以我對你的失約釋然,但這不代表,我接受你成為我的丈夫。」
「原因!」黃藥師問道,目光炯炯,凝視著她,又問:「是因阿衡?」
「非要原因麼?」封江月詫異道,瞅了他半晌,笑了開來,「那好,我與你說道說道。」
她扳著手指頭,笑眯眯道:「第一,你年紀太大,我顯然吃虧;第二,你脾氣太壞,我顯然要受氣;第三,你武功太高,我打不過你,顯然要憋氣;第四,你性子怪,我跟不上你的節奏;第五,你還有個女兒,肯定要給我臉色看。」
她無視對方臉色,繼續數道:「第六,你還有個亡妻,你父女二人常會念叨她,說不準還要拿我和她比較比較;第七,我琴棋書畫,樣樣不精通,你我相處久後,你許會嫌我無才;第八,如今我喜歡你,但人生還很長,說不準將來後悔了呢?」
她與他之間,能成親的唯二理由,即是他心儀於她,而她也心儀於他。
她每說一條,黃藥師的臉色便沉一分,又聽她總結道:「綜上所述,一段八成是火坑的婚姻,沒必要跳進去。」
他輕輕一歎,回道:「第一與第七條,我年齡大你許多,你不擅琴棋書畫,前者你吃虧,後者我吃虧,就此相抵,如何?第二與第三條,你若嫁予我,我必珍之惜之,豈會怒你氣你?第四條,這怪脾氣,我是改不了,但你也可在我面前任性發小脾氣;第五條,蓉兒若給你臉色瞧,待我為她主婚後,就帶你離開;第六條,拿你與阿衡比較,既是侮辱你,亦是玷污阿衡,況且,我豈會那般膚淺?第八條,當日,你在牛家村,言道我與蓉兒眼拙,才會看中你與郭靖,既事已成定局,那便眼拙到底吧。」
封江月呆呆發愣,又聽他笑著總結道:「綜上所述,我與你的婚姻,必定十分完美。」
說罷,他輕拂過她的額間碎發,無意觸到她的額頭,微微蹙起眉,低語:「怎這般涼?」當即,他撩開被褥,直接躺了進去,順手再抱住她。
封江月瞪大了眼,感受到溫熱的軀體,臉上發燙,心中砰砰直跳,有點不知所措。
「睡吧。」耳旁,是黃藥師略帶笑意的聲音。
但顯然,兩人都沒這心思,一點都不覺得困。被子裡,溫度越來越高。
最終,是黃藥師先打破沉默:「我想到了一句詩。」
「啊?」封江月呆呆回了句,跟不上他的思維。運籌帷幄?計謀多端?如今的她,顯然不具備這兩點。
他笑著念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蘇崩版:這次,我用自己向你表白。】
作者有話要說:
「長風破浪會有時」——李白《行軍難》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杜秋娘《金縷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