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文圖斯之夢
00.
三浦春走下飛機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她不是習慣坐飛機的人，儘管路程不長，高空中的梗塞感還是讓她忍耐得有些吃力，撇過頭去看窗外的同時還要忍不住動動耳朵，嘴角不自覺地就往下輕撇。一旁坐著的父親早已深諳她細微表情的含義，側過身去拍拍女生的肩膀：「忍著點，馬上就到了。」
小春咕噥著「嗯」一聲，沒有扭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窗外的雲連亙成一片迷蒙的灰白色，她感到嗓子有些難受，咽了咽唾沫，耳邊一陣空氣連著鼓膜「呼呼」的模糊震動聲。
她本來想說「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話到嘴邊還是被硬生生憋了回去，變成一句：「爸爸你有沒有帶糖一類的，有點頭暈。」
三浦晴良看著她，歎了口氣，扭轉胖胖的身子去翻身找薄荷糖。他的頭髮也已經夾雜了明顯的銀絲，不再是當年那個還意氣風發的大學教授了。不知道這次離開並盛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女兒想說的話他也能猜出那麼一兩分。三浦晴良把裝著薄荷糖的小盒子遞到小春手邊，女生笑著說了謝謝，卻還是沒忍住額角些微的抖動。
在飛機上的兩個小時坐如針氈。三浦春拎著自己的行李走下機艙，父親和母親跟在後面，他們的行李不多，重要的東西全留在了並盛的家裡。包括那把被自己悄悄藏起來的、只有十四歲的三浦春才能找的家門鑰匙。
她抬頭看看東京傍晚的天，一片瑰麗的紅色從天腳一點點向這邊攀附過來，小春忽然就想起了當年美術課上那些調色迤邐的異國油畫，有種和水墨畫不同的厚重蒼涼感。
如果此刻落雪，那一定會更美的。她為這個奇異的想法而笑了。
其實只有小春知道，這個笑有多麼勉強。那不是句玩笑，是當初自己在回家的路上和沢田綱吉說過的話。人來人往的機場，她拖著酒紅色的旅行箱站在大廳裡，天空忽然就在她的瞳孔裡描摹出一片孤獨而寥廓的形狀。三浦春眨了眨眼睛，有風緩緩地劃過眼角。
她眼睛澀澀的，卻哭不出來。
01.
十四歲的三浦春心態和現在無異，一直都把自己當成個可以四散活力的小姑娘。那時候她紮著馬尾，劉海有些亂卻都是精心修建過。三浦春曾經一度因為自己身上綠中的校服而驕傲，直到她認識了沢田綱吉，她才開始有了成為黑手黨首領妻子的夢想，實現夢想必然要先接近夢想，她便開始有些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選擇讀並中。
那都是對於現在的自己來說，遙不可及卻又歷歷在目的夢境。
十四歲的自己回到過去的三天后，小春去告訴父親，可以回並盛了。三浦晴良在電話那邊不明所以，卻還是聽著自家女兒歡快的聲音呵呵笑。小春把許久不回的家打點好，在下一個週三按時去蛋糕店給自己買甜食，在晚上跟京子打電話聊天，努力把一切的一切都回歸平常。在第五天的時候，小春接到了風太的電話。
「那個……小春姐？」
「風太？說吧我聽著。」小春正坐在電腦跟前掃描設計稿，電腦裡漂亮的婚紗有些晃眼，那邊的少年也沒有猶豫，直接把問題拋給了小春：「阿綱大哥想找個時間，咱們一起聚一聚。」
「はひ？……分部的事情已經整頓完了嗎？不是應該……」她下意識脫口而出，反應過來的時候差點咬住了舌頭，「啊……那就定個時間，你們說吧。」
她已經不會像十四歲那樣，在棕發青年面前紅了耳根慌慌張張。該來的總是會來，相隔這麼久，離他們最遠的，其實就是在和過去的自己調換以前就離開並盛的三浦春。當初並盛出了事，沢田綱吉自己也跟小春說過好多次，女生不得已，便只好跟父母支支吾吾編個理由要帶他們走。隨便的理由當然不可信，沒人會真的隨意聽個理由離開故居幾個月，小春又不能把實情與他們坦白，急急忙忙幾天睡不好覺。
最後是她萬不得已，在父母面前跪下，咬著牙說有些事在是沒有辦法與他們交代，但希望他們相信自己。
榻榻米很粗糙，小春的膝蓋當時甚至快要磨破了。她沒有敢去看父母的眼睛，又怕一直低著頭，稍不留意眼淚就會突然「吧嗒」落下來。他們陪自己度過了二十多年，現在情況緊急要離開這裡，卻連一個真相也得不到。這麼想著，小春只聽見頭上傳來一聲歎息，抬頭去看，三浦晴良搖了搖頭，對她輕輕地笑了笑：「小春長大啦……想去做什麼就做吧。」
那一刻小春的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
後來他們便急匆匆離開了並盛，接到沢田綱吉的電話是在一個多月以後。他告訴小春，為了打敗白蘭，需要把自己和十年前的小春調換一下才行。
「……はひ？」小春最開始沒有聽懂，語癖下意識脫口而出，「『和十年前的自己調換』是什麼意思？」
「抱歉，小春。」沢田綱吉的聲音聽上去帶了真實的歉疚，卻有著淡淡的疲憊感，「把你們牽連進來真是抱歉……如果是十年前的我，大概會明白吧。」
小春想起十年前那個慌慌張張的自己，一直想要成為沢田綱吉的精神力量。於是她隔著聽筒，緩慢地點了點頭。
那便是她最後一次與沢田綱吉通話，之後的事情全部都是風太他們和自己聯繫的，然而有什麼牢不可破的、堅定的東西在小春心裡紮根、生長發芽，在與京子一起趕去並盛的路上，她都一直在說：放心吧，綱他們會來救我們的。也不知道是在說給誰聽。
現在他們回來了，然而小春還是沒有與沢田綱吉過多聯繫。倒是在剛剛與風太通話以後，小春就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02.
十年後的三浦春是個婚紗設計師，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夢寐以求的職業。她給許多跟自己同齡甚至比自己小的女孩設計過婚紗，唯獨沒有遞給過自己一件完滿的作品。父母也跟自己說過很多次快點找個合適的人算了，小春每次都是固執地搖搖頭，以「我才24歲」為由當逃避的藉口。她等沢田綱吉等了這麼多年，從最開始單純的愛戀到漸漸稀薄的關心，最後成為一種淺淡的、卻已經無法動搖的習慣和依靠。
她唯獨沒有辦法給自己披上嫁衣。
果然，三浦晴良人還在東京，就已經不知道跟當年哪個同事商量好了，在電話裡就跟小春絮絮叨叨：「當年我同事的兒子，現在在當醫生……你說什麼科的？啊我忘了問了……」他在電話那邊尷尬地咳嗽一聲，「總之看在爸爸當年同事的面子上，你去試一試，人家條件也不錯……」
小春坐在電腦跟前，叼著剛買來的pocky，她對相親其實沒什麼意見，只是不知道沢田綱吉說的小聚一下是在什麼時候，於是跟父親在電話那端說：「我也不知道行不行，有朋友要出去聚會還沒定下時間呢。」
「沒關係，」三浦晴良對答如流，「就在明天，已經約好了。」
……這種重要的事你為什麼不早告我……
小春沒忍住，叼在嘴裡的pocky「哢」一聲碎成兩截，另一截落在電腦鍵盤上。她扭頭去看日曆：「那樣的話大概就沒問題了，具體時間是什麼時候？」
她從床邊扯過便簽，一邊隨手在上面記錄，一邊從盒子裡重新抽出一根pocky來，小春站起身，去衣櫃裡找衣服。也不知道明天該穿什麼，她這樣想。
但是畢竟只是個相親，小春也並沒有把這當成什麼重要的見面來看，相比之下還是和沢田綱吉他們的聚會更重要一些。她翻了兩下找出一條裙子來，就疊好擺在床頭邊，繼續去找其他衣服。在衣櫃的底下女生看見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襯衣，也許是因為年代太久了，帶著久久不散的陳舊粉末味。小春把衣服抽出來，比在自己身上沖著鏡子裡笑。
——當年屬於自己的，綠中的校服。
她抱著校服跌進床裡，小春把帶著十年前模糊味道的校服捂在面前，深吸一口氣，聞著上面來自遙遠的少女時代的氣息。她沒有管還亮著的電腦螢幕，甚至可以說已經忘了去管那些其他的瑣事。回到自己的時代已經五天了，小春這些天來甚至沒有一分閒暇去休息，她確實有些累了。很快很快地，就在溫暖的床鋪間進入了夢鄉，恍惚間她夢見了海，一片深藍色氣勢磅礴的海，仿佛要壓倒一切似的翻卷而來。海邊站著棕色頭髮柔軟笑容的青年，微笑著扭過頭沖自己伸手。
第二天小春起晚了，長久以來緊繃的神經突然放鬆，她不知道自己具體睡了多久，總之起來的時候首先感覺到無比刺眼的陽光，沒有拿走的校服從肘邊滑落，手臂上被壓出一道清晰的痕。小春這才反應過來，驚叫一聲起床開始收拾。早已經沒電的電腦搭在床邊，小春著急地翻開手機，同樣失去電力的機器黑著一張螢幕面對小春。女生急忙把手機插上充電，沖到客廳去看時間——也還不算晚，大概是上午快十點。然而小春跟對方約好了中午十二點，她苦著一張臉默念「手機爭點氣趕緊充好電」，然後跑去收拾一片狼藉的房間。
大概十一點半的時候小春出了門，帶著電量不怎麼滿的手機。一頭短髮也在剛才的一陣戰鬥中變得服服帖帖，碎碎靠在耳邊。小春穿著一條藍色的裙子，酒紅色的頭髮隨著她的走動微微搖晃。女生不在意地捋了捋發角，步履匆匆地往咖啡廳趕。
那個時候咖啡廳大概是所有女生喜歡去的地方，小春也包括在內，只不過她很實際地考慮了一下吃過甜點會不會長胖這個問題。然後小春手握成拳輕輕一敲：那樣的話把「小春感謝日」提前到今天就好了嘛。
她這樣想著，便帶著發現了什麼似的坦然微笑邁進店裡。跟服務生說了有預定之後，對方把手指向某個靠窗的位置：「筱原先生的預定是吧……」
小春沒問父親那個「同事家的兒子」到底叫什麼，所以她走過去的時候還很疑惑，倒是那個俐落短髮的年輕人率先和自己招手，揚起一個溫和無害的微笑：「是三浦春小姐吧？」小春點點頭，然後自然地在他對面坐下，坐下以後才覺得這樣有些隨便了，只好吐吐舌頭有些不安地在底下磕著鞋跟，沖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是三浦春，請多指教。」
對面的黑髮年輕人點點頭：「筱原一樹，請多指教。」
小春不太懂到底要點什麼，對方本想把酒水單遞給小春，看見女生有些僵硬的表情後就善解人意地收了回去，一邊翻一邊問：「嗯……三浦小姐想要什麼甜點？」
「……欸？」小春愣了愣。
「其他菜就交給我好了，不過甜點的話，還是怕不知道你喜歡什麼點錯了。」筱原一樹有些無奈地聳肩笑了笑，小春剛反應過來就下意識脫口而出：「蒙布朗蛋糕！」然後她才發現這樣著實有些不禮貌，尷尬地笑了笑，手有些不安地卷了卷耳邊的頭髮。
筱原一樹並沒介意，反而跟著「噗」一聲笑出來，扭頭去叫服務生點餐。
吃飯的時候整個過程都很安靜，無非就是談些早已說過的問題。除了提到自己喜歡蒙布朗蛋糕以外，小春說著說著就偶然提到了「小春感謝日」。筱原一樹對此表示很好奇，女生在有些不好意思的同時還是如實給他解釋了一遍。於是筱原一樹突然借勢提出「下週三一起去買甜點」的邀請。小春想起來之前自己還在心裡想用下週三頂替今天的甜品，然而抬頭的時候，她看見對面的年輕人對自己露出個淺淡而真實的微笑，半闔的灰色眼睛裡映著窗外折射的碎屑日光。忽然間就把眼前的人和某個有著類似笑容的棕發青年重疊在了一起。
她有些艱難地開口，本想說「好。」
然而下一秒已經電力不剩多少的手機卻忽然響了起來，小春打了個抱歉的手勢，點開發現是風太的短信。
「小春姐，阿綱大哥把時間定在下週三的下午了，具體時間是……」
她還沒看完，手機發出短促的一聲響，突然又黑了屏，只有「下週三」幾個字一直在眼前晃啊晃。小春沒辦法，揚起臉沖筱原一樹露出一個抱歉的笑：「不好意思……週三還約了朋友。」
「這樣。」筱原看上去有點失落，但沒有明顯表現出來。
「不過……」小春看著黑屏的手機，說了多年來對沢田綱吉以外的人最勇敢的一句話：
「你覺得週四怎麼樣？」
說罷彎了彎眼角，酒紅色的短發暈染在正午的光芒裡，像是邊緣模糊的淺淡墨蹟。
03.
說是小聚一下，但真正要來人還是不少，彭格列的七個守護者、迪諾先生和羅馬利歐、還有京子一平碧洋琪和自己。要不是伯父和伯母還在旅行，估計他們也會來的。而選定的地點這麼多年來也一直是山本家的店。這麼多年過去小春早已學會了怎樣和他們交流，所謂的相處模式也在十年的漫長時光中被溫柔地磨礪，最後變成不可消逝的習慣。
「小春。」
小春聽見沢田綱吉叫自己，有些詫異地扭頭。他沖自己笑了笑，然後走過來坐在對面：「感覺很久不見了啊。」
「はひ？有很久嗎？」小春習慣性地睜大眼睛反問。
「……嘛，總之自那以後，就再沒見過了啊。」他指的是那次通話以後，沢田綱吉不知道為什麼搖了搖頭，沖她抱歉地笑了笑：「總是把你們牽連進來，真抱歉。」
……又是這種話。小春斂了斂眼睛，語氣有些不高興：「阿綱總是一個勁地道歉，完全不考慮一下我們的感受啊。
「小春我啊，可是自己決定要幫你們的忙啊，就像以前那樣。」她把手握成拳，提到過去總會不自覺地笑起來，「你看，十年前的小春不也做得很好嗎？偶爾也讓我們分擔一下吧，老是說什麼抱歉一類的話就太自私了啊。」
是在那一瞬間，小春清楚地看見，沢田綱吉漂亮的暖棕色眼睛微微睜大了幾秒，隨後他便恢復了那種波瀾不驚的微笑，只是抬起眼睛時，小春第一次看見他有些泛紅的眼角。
沢田綱吉無奈地笑了笑，仿佛全身的重力在這一刻在這一刻終於歸零。
「那麼，我應該是說謝謝才對吧……」
「辛苦了，小春。」
小春在那次聚會上，成功地成為第一個哭得稀裡嘩啦的人。就像是傷感情緒會傳染，隨後便有了哭出來的一平和京子，原本安慰他們的藍波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嚷嚷起來：「喂，你、你要再哭……我就也要跟著哭了啊……」，然後還有跟著要哭的庫洛姆和一邊擦著眼睛一邊不知道在大聲喊什麼的了平。小春原本只是情不自禁，回過神來就發現整個店裡已經出現了眾人齊哭的場景，莫名其妙之餘也被嚇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地去看對面的沢田綱吉。
「……我說……大家……」他訕笑著伸手，可惜沒人注意。
「喂，蠢女人你幹了什麼。」一臉不爽的獄寺撇過腦袋瞪了小春一眼。
不瞪還好，這下小春所有的眼淚又被硬生生憋回去了：「我、我才沒幹什麼咧！這種時候傷感很自然啊，這麼冷淡的獄寺先生你才不對吧！」說完她還想瞪回去，卻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難以理解。」獄寺對她忽然轉變的表情嗤之以鼻，哼笑了一聲便轉身去跟沢田綱吉搭訕。
她甚至要忘了自己最開始為什麼會哭。
這時沢田綱吉忽然從身後插過一句話，小春恍然想起了她都快要遺忘的約定。
「……很久以前就答應大家，到時候要去海邊玩的。」他搖了搖頭，「可惜當時對我們來說，度假這件事還是太遙遠了啊。」小春記不清這條約定是什麼時候定下的，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夢到過這場景，她也跟著有些遺憾地搖搖頭：「沒關係……阿綱什麼時候有時間咱們再去吧。」
那時是十一月，天氣很冷。三浦春也不知道這個「去海邊度假」的約定到底什麼時候兌現，但是她就像十四歲那時一樣，真的簡單而天真地相信過，並且深信不疑。
分別的時候，沢田綱吉一個人先打著電話站在門口，「嗯」、「我知道了」、「等我有時間」一些斷斷續續的詞飄進小春耳朵裡。她沒有多想，也不能多想，只是站在門口同京子一平碧洋琪揮手告別。彭格列的七個人也許還有什麼事情要談，但是天色已晚，他們看了看也沒再多說。小春只是站在門口什麼也沒說，忽然覺得他們都離自己好遠好遠。
就像是當年那個去海邊度假的約定一樣，隨著退潮，越走越遠。
04.
那之後小春與筱原一樹也漸漸熟悉起來，吃了那頓跟散夥飯差不多的所謂小聚以後她心情好不到哪去，所幸筱原一樹的脾氣夠好，說話也一直溫溫和和照顧小春，過了一段時間兩個人已經可以用名字稱呼彼此。偶然間談到小春的職業，他只是習慣性地讚賞道「是很多女孩喜歡的職業啊」，卻看見小春第一次露出有點落寞的表情。
於是他換了個話題。
「如果給自己設計婚紗，小春想給它起個什麼名字？」
「は、はひ？」小春有一瞬間露出訝異的神色，然後轉變成仿佛真的披上嫁衣時，幸福而溫婉的笑容。她幻想著自己在酒紅色的發間插一朵山茶，走上教堂的紅色地毯。女生想著想著就不由得抿嘴笑了，卻還是半垂下眼睛不願讓人看出難過。
「那樣的話，就叫『尤文圖斯』吧。」她回答，這是多年前她早已想好的答案。
「……告訴你個秘密。」她想了想，終於咧嘴笑了，「我還是個國中生的時候，相當黑手黨首領的妻子哦。」
筱原一樹露出了很短暫的驚訝，然後就像小春猜想的那樣歸於平靜：「……那也很好啊。
「年輕的時候，大家都會有夢吧。」
……其實那不是夢啊。三浦春差一點就要這樣出口糾正，最後還是忍在了心裡，什麼也沒說。
那之後父母回了並盛，三浦晴良看出自己經常跟筱原一樹出門，便隔幾天問小春「進展怎麼樣」。其實也不是很經常，只不過小春感覺相處起來很輕鬆而已，所以就不由自主地有些話多了，面對父親隔三差五的調查樣子她也是哭笑不得。
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夢想著成為黑手黨妻子的女孩了，不會傻傻地把一個人的缺點全部包容認為那是好，也不會隔三差五去找別人執著度超過牛皮蘚廣告。從國中畢業以後他們就已經開始分道揚鑣，留在並盛的繼續做普通人，去了西西里的開始踏上不歸路。不知道多少次哭了笑了都溶化在這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十年裡，最後不再頻繁地撥電話發郵件寄禮物，過節時他們回並盛也可以淡然笑著迎接。
筱原一樹、笹川京子和三浦晴良，他們站在屬於小春自己日常的那一條路上，沢田綱吉他們就是站在越來越遠的岔道口上，總有一天他們都會揮手說再見。
「呐，爸爸。」小春躺在榻榻米上，扭頭去叫父親。三浦晴良原本低著頭在看書，聽見女兒的叫喚，支起身子去看她：「怎麼了？」
小春閉了閉眼，她的聲音有點哽咽：「我想去海邊，和大家一起。」
05.
兩個月後，沢田綱吉終於處理完了並盛分部的事情，要走的時候大家想著用不用一起出去玩。小春其實想提出去海邊，但是考慮到天氣不合適，似乎也沒人記得這個約定了，便默默聽取了大家的意見。藍波一直吵著鬧著要去遊樂園，雖然獄寺對此異議頗大，但是為了遷就孩子們，沢田綱吉竟然真的答應了，獄寺就也再沒什麼話可說。
去遊樂園那天一行人熱熱鬧鬧，小春也站在人群裡跟大家插科打諢。然後這種十分和平的場景在雲霄飛車面前「吧嗒」被擊了個粉碎。最開始是藍波純粹為了好玩執意要去坐，第一個站出來表示無所謂的是碧洋琪，其他人也沒什麼意見。儘管這樣，小春還是退縮了。
要是以往，她是可以鬥志昂揚地揮著手說「那小春我去了！」，就像是趕著赴死沙場的士兵一樣。然而這次小春本也想那樣做，結果在看到許多面色慘白暈暈乎乎相扶攙扶著走下來的人時，小春終於忍不住嘴角一抽，後退了一步。
「……如果不想去，小春可以先留在這裡的。」沢田綱吉看出了女生的一點小心思，拍拍她的肩膀表示理解。
於是小春一個人留在了長椅上，大家都上去了，連京子和一平也是。小春在他們登上去幾秒以後就後悔了，雖然其他人都表示理解，但還是有種自己賴在這裡被瞧不起的感覺。女生規規矩矩收斂雙腿坐在遊樂園的椅子上，因為被冬日的太陽長時間曬過，連長椅都帶給人舒心的暖意。小春閉著眼睛，一不小心就仿佛能回到十四歲的夏天，日光一閃一閃仿佛青鷺火拂過，並盛的操場上混合著少年特有的氣味，那些屬於少女的心思便如藤蔓植物一樣攀附著瘋長。
她還沉浸在十四歲的夢裡，就有什麼人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小春睜開眼睛，一隻藍色的氣球擋住了視線，帶著些奇異的觸感擦過鼻尖。她把氣球推開，看見筱原一樹背著光的笑臉。
「……はひ？」小春沒反應過來，筱原把氣球的繩子遞給女生：「給你的，這麼巧啊。」
小春有些驚訝，還是高興地接下了：「雖然小春好像已經不適合拿氣球了……不過還是很感謝啦！」說罷她自然地牽起藍色的氣球握在手裡。筱原一樹看了看旁邊的雲霄飛車，然後低頭問女生：「跟朋友一起來的？」
「怎麼看出來的？」小春不理解。
「很簡單啊。」他後退一步，像個孩子一般抬手蹭了蹭鼻尖，「肯定是小春不敢坐，一個人留在這裡等朋友，對吧？」
雖然全中，小春還是有點生氣：「……誰說我不敢坐了！」說罷就要起身追他。
「是是，不是不敢坐。」筱原得逞地笑了，「24歲還拿著藍色氣球坐在遊樂園的三浦春小姐最勇敢了。」
「明明氣球是你給的啊！」
沢田綱吉他們回來的時候，藍波正被一平架著，臉色慘白，步履艱難。沢田遠遠看見小春坐在長椅上，一手牽著一個藍色的氣球，一邊在和一個黑髮的年輕男子鬥嘴。雖然是有些生氣的樣子，她的嘴角卻一直是上揚的，就像是自己熟悉的的那個、充滿活力的小春。
於是他扭過頭，眨著眼睛沖大家笑了笑：「那我們待會再過去吧。」
小春聽見沢田綱吉回來，最開始有些慌亂，心裡想著要怎麼介紹筱原一樹。誰知道對方比自己還不打緊，慢悠悠地沖他們一行人露出招牌微笑：「我是筱原一樹，請多指教。」相比起其他人沢田的表情明顯要平靜許多，也笑著和對方自我介紹。而藍波就立馬恢復了精神氣，湊過來跟小春問這問那，完全沒有剛才下了雲霞飛車時的樣子。
後來再遇見筱原一樹，他很敏銳地問小春：「那個沢田綱吉，是小春喜歡的人吧？」
女生被嚇了一跳，尷尬地拽著短髮不知道該作何回答。倒是筱原無所謂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了，那種明顯在擔心怎麼介紹我時小心翼翼的臉，也只有對著喜歡的人才能露出來啊。」
小春沒反駁，卻也沒有肯定。
06.
大家終於要回義大利那天，小春和京子一起去為他們送行。
小春跟在隊伍最末，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她忽然想起來自己要離開並盛那天，也是這樣站在大廳裡不知所措。人們都從身邊擦肩而過，或冷漠或傷感，遠處有擁抱著分別的情侶，或是回歸故鄉的旅人，而更多的人還是他們一樣，要分道揚鑣離開家鄉，他們的身上都帶著風塵僕僕的異鄉味道。
小春把手插在口袋裡，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難過。她皺了皺鼻子，走上去禮貌性地拍拍沢田綱吉的背，也算是給了對方一個不怎麼標準的擁抱。
「阿綱別忘了呀，到時候回來度假，一起去海邊。」她笑著揮揮手，提醒對方。
「嗯。」棕發青年也微笑著回應，「照顧好自己。」
比起當年他們第一次離開並盛，小春已經得心應手得多了。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幾次看著他們的背影走上飛機，然後再轉身離開了。對於小春來說，這十年裡「離別」仿佛也成了她所屬的日常的一部分。
她已經不能再攀附著他人的人生了。她是三浦春，並盛的一個普通婚紗設計師，並盛國中學生沢田綱吉當年的朋友，僅此而已。
07.
小春在送走了大家不久以後，便去了一趟並中。
這所學校和十年前無異，雖然自己不是這裡的學生，但是曾經為了來見沢田綱吉，她不知道多少次跑來並中。就像是帶著當年少年意氣恣意飛揚時揚起的汗水和塵土味，就連這所學校裡落下的陽光都像是帶著熟悉感的。
「我看看，如果是山本，就會站在那裡，舉著球棒。」小春往前走，一路走一路指指點點，「這裡是球場，獄寺先生肯定在中間，阿綱他……」她伸手畫了個圈，「總是在被人忽視的角落呢。」小春有些難過地笑了笑，「京子就是在觀眾席，她的大哥應該在那個標著拳擊社的標誌那裡……」
但是，她的位置呢？
小春忽然想起了當年畢業的時候，他們唱的那首《敬仰您的尊貴》。一排排少年少女還未經世事，就站在鋪著紅色地毯的大禮堂裡唱起這首歌。他們還不能理解那麼多的事，但是所有人的表情都一樣嚴肅。十四歲的小春也是一臉認真地站在他們中間，那時候她剛知道沢田綱吉就要去西西里了，其他同學混合著悲傷與期待的歌聲一陣一陣地散播進她的腦海，三浦春回家那天就一個人窩在房間裡哭得不成樣子。
現在，小春站在並中的國旗前，緩緩閉上了眼睛。
「蛍のともしび （不論是螢火閃耀的夏夜）
つむ白雪（しらゆき）（還是白雪皚皚的冬日）」
她就像一個女孩一樣，唱起歌來。
那已經是遙不可及的夏日了啊。在沙塵淺淺飛揚的午後，離別之前，十四歲的三浦春和沢田綱吉坐在並中的臺階上。身邊傳來少年淺淺的呼吸聲，混合著鹹濕的汗水氣味，一點一點蒸騰在灼人的日光中。雖然感覺到心跳正在陡然加快，三浦春還是笑著提議「阿綱先生和小春來一起唱《敬仰您的尊貴》吧」。少年當時被嚇了一跳，問她不是應該已經唱過了麼。小春便一臉理所當然地笑著回答，因為想和他再唱一遍啊，就當是他們兩個人的畢業典禮了。
這個看上去莫名其妙的提議當然沒有被實現，一直擱置到現在也只能存留於回憶裡，最後三浦春想了一個更為實際的建議：
呐，阿綱先生，等你們回來，咱們一起去海邊度假吧。
那是她自己都差一點遺忘並拋棄的過去。
於是，二十四歲的小春挺直了背站在這裡，兩手緊緊靠在身側，閉著眼睛認真地、咬字清楚地把這首歌唱完。當初沒有完成的事情，現在來做完——由即將邁向嶄新道路的自己來完成。
「忘るるまぞなき （我都一刻也不會忘記）
ゆく年月（那些流逝的歲月）
今こそ 別れめ（而分別就在眼前）
いざさらば（在此說再見了）」
這便是他們的畢業典禮了。
這次，真的要說再見了。
08.
筱原一樹的求婚來得一點也不突然，甚至不能算是太浪漫。那天小春坐在他們最開始認識的那家咖啡廳裡，經過他的「提醒」，小春發現面前的蒙布朗蛋糕裡確實是加了什麼特殊的配料——比如這枚戒指。
女生有些哭笑不得地把它拿出來擦乾淨。她知道筱原一樹沒有開玩笑，小春也沒有把這當成開玩笑。青年坐在對面，聲音很輕，卻又無比的清楚。
「小春你可能不知道，當初你說，你給自己的婚紗叫『尤文圖斯』的時候，我有多喜歡你。」他像個孩子一樣笑了。
三浦春就坐在他的對面，靜靜坐著不發一言。分秒的消逝像是緩慢而令人窒息的流沙，小春在那幾分鐘內腦海裡掠過了很多東西：父親擔心的笑容、京子平時的鼓勵、朋友們的談笑、沢田綱吉離開時的擁抱、沒有來得及度假時去看的海、和那首由自己來完成的歌。
她不再是追逐著沢田綱吉的那個女孩了。就像是父親告訴自己的，所謂喜歡，所謂愛，所謂婚姻，它們其實是不同的。自己或許可以在夢裡做黑手黨首領妻子一輩子，但是在此時此刻，在她所面對的現實這裡，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抉擇。她不是在追逐年少時的偶像，而是在選自和自己即將並肩走過漫長路程的人。
最後小春抬起頭，聲音很輕很薄，就像是個與他人乞求禮物的小女孩，坐在光芒中模糊而虛弱地笑了。
「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如果有一天我掉到水裡，但是你不會游泳。」小春抬起眼睛，仿佛透過對面的人看到了多年前的另一層時光，「你會來救我嗎？」
筱原一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會。」
小春忽然就笑了，笑著笑著就低頭用手去擦眼睛，努力把臉埋在寬大的衣袖之下。她擦拭得那麼用力，因為她不想讓筱原一樹看見自己通紅的眼眶。良久，她抬起頭皺了皺鼻子，很快地把戒指戴在自己的左手中指上，沖還愣著的筱原露出一個與往常無異的笑。
「那麼我接受。」她站起身擁抱對面那個黑髮的青年，「謝謝你。」
謝謝你忍受我這麼久以來反復無常的任性。
謝謝你沒有戳破我長久以來對那個人的一點固執和堅持。
謝謝你讓我終於告別了多年以來最後的夢。
謝謝你愛我。
09.
婚禮舉行在次年的六月，就像小春長久以來期待的，她成了一個六月新娘。
突然接到她要結婚的消息，遠在義大利的大家都吃了一驚。和他們反復解釋自己真的沒問題以後，小春又開始了和父母的新一輪拉鋸戰。因為她堅持要採用西式的婚禮，因為她執意要選那個在海邊的教堂。
小春用了很多方法，最後甚至差點採取了和離開並盛時一樣的措施。想到到她馬上就會離開自己，三浦晴良也只是歎了口氣，說也只有這最後一次了，我們縱容你的機會。小春不是個愛哭的女孩，聽見父親那句「最後一次」，也還是忍不住差點哭出來。
然後小春忙著去翻自己以前的設計稿，最終找到了那張多年前就完成的尤文圖斯。當初為了配合自己的酒紅色短髮，她刻意在白色的長裙外加了一層淺粉色的薄紗。而今小春拿出那張設計稿，看了很久也還是沒做出太大的修改，她想把多年的那份心思就這樣一直留下去，只要留下去就夠了。
婚禮那天大家都去了。就連平時不正經的藍波也好好穿了一身西裝站在來賓裡，沢田綱吉他們一行人更是惹眼。小春提前把婚禮流程跟大家對好，然後興致勃勃地去問獄寺：「要不獄寺先生你來彈鋼琴吧？」獄寺明顯是不想答應，然而沢田綱吉沖他比了個眼色，最後他還是僵硬地點了點頭。小春向沢田綱吉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就像是長久以來他們相處時那樣。
「怎麼突然就要結婚了，真是嚇了我們一跳。」其他人散去之後，沢田綱吉聳聳肩向小春走過去。女生也報以同樣無所謂的笑容，她沒有回答，而是轉身指了指教堂後一片廣闊的海：「呐，這樣就算是遵守諾言了吧？一起去海邊度假。」
沢田綱吉最開始顯然沒有想到這一點，他站在那裡沖著大海愣了一會，才轉過身點頭，話語間依稀帶著些悵然和不舍：「嗯，算是兌現了啊。」
婚禮儀式上，小春站在最高處聆聽著神父的禱告，一邊的筱原一樹也難得表情認真。小春悄悄側過視線去看他，瞥見青年線條流暢卻因為認真而繃緊的側臉，小春像個沒長大的女孩一樣偷偷笑了。
她穿著自己設計的婚紗，站在夕陽下海邊的教堂裡，被折射成暖橙色的日光落在她的眼底，而被日光暈染的台下是她最重要的人，同學、朋友、家人、還有曾經的約定和夢想。
終於到了拋花束的時候，小春笑著眨眨眼，心思一動就刻意朝某個方向扔去。機靈的一平立馬讓開身子，那束花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京子懷裡。女生還沒反應過來，懷裡就憑空落下一束山茶，京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在眾人的哄笑中抬頭，看見不遠處小春沖她露出一個調皮的笑。
他們一起歡笑過，一起悲傷過，一起相伴著度過了生命中最美好的這十年歲月。然而最終他們都選擇了各自的道路，總有一天終究是要說再見的。那個洋溢著溫暖日光的的午後，那些共同歡樂過的下午，都伴隨著一起度假去看海這樣的誓言消散在了風中。
已經再也不能回到那裡了。
然而他們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不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他們握著手一起邁向不同的路途，笑著揮手說再見，曾經的那些約定和時光都是永不變遷的、最美好的夢。
——那必然是尤文圖斯也曾經有過的瑰麗夢境。
那一刻，小春跑下臺階與他們擁抱，然後抑制不住地哽咽著微笑起來。
就像是當年，那個笑容明亮的十四歲的三浦春。
【終】
作者有話要說：
【後記】
文賽舊稿，雖然一直不想正視她，不過過了這麼久我想我終於可以放下了。閑著沒事【這麼晚真的沒事？】就發出來了。
小春妹子一直很讓人心疼，然後寫起來就無比棘手，前半部分寫得慢到了後面大晚上趕稿就沒時間細寫了【咳咳咳
總而言之就是開頭時間神轉折，從小春離開並盛到直接到未來篇結束，中間無比文藝廢話多，結尾感覺完全跑題沒救了……對原創人物也請多多包涵QuQ小春最後問筱原的那個問題……想想最開始是什麼原因（事情）讓小春喜歡上27就明白了【那個時候27真的不會游泳（參見後來他學游泳的那一話）】
想要注解一些的東西最後也沒說，日本畢業式上畢業生要唱《敬仰您的尊貴》，在校生唱《螢之光》。還有文章裡一閃而過的那個「青鷺火」是一種妖怪，沒興趣的選擇性無視即可。
我一直很害怕有人跟我說「已經回不去了」、「和以前不一樣了」這種話，但是這是我們沒有辦法回避的、必須直面的現實，就像是文章裡說的那樣，儘管已經要說再見了，那些共同走過的時光都會是最好的禮物。
靈感來源於《木更津貓眼》的最後，宮藤官九郎那個不正經的大叔第一次認真地寫：「抬起手跟今天說再見，能夠邊笑邊流淚最好不過。不要說什麼永遠啊絕對啊，我們都是大人了不是嗎？每個人都在追逐不同的東西，已經不能再回到那裡了，真的要說拜拜。」
這便是我想說的東西。關於曾經的夢想、友誼、愛戀和約定，這些記憶便是支撐著我們一路向前的能量，就算是無法避免相遇必有離別這個事實，起碼還有那些美麗的回憶在身後。
感謝之前阿空的提醒，讓我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想起來重溫文學少女裡的那句話。我覺得這也最是能代表小春心境的一句了，不管是對筱原一樹還是沢田綱吉。
「希望那個決定不再歌唱，孤身一人飄然遠去的另一個我，也能在漫長的旅途中邂逅如此溫柔的人。」
這便是最後了。
海邊拜拜。
謝謝看到這裡的每一個你。
Drawer
-初稿-2013.8.3
-本稿-2013.1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