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隻妖•商定
傅小昨曲起手指, 在腰間荷包的口子邊緣篤篤篤輕敲了三下,這是她跟鐵鼠在之前約定下來的交流信號。
整個荷包鼓鼓囊囊,布料間微微蠕動了下, 然後就見一小團毛茸茸的東西從中靈活躥出, 落在地上,頃刻化成一名身穿淺黃僧袍的光頭小和尚。
他一本正經地合掌, 朝傅小昨施了一禮:「阿彌陀佛, 小昨施主找小僧有何事?」
「鐵鼠小師傅, 」傅小昨有樣學樣地也回了一禮, 「你剛剛在裡面應該已經都聽到了吧?我們幾個等一會兒要進去薔薇島裡面, 你就自己留在外面啦,好不好?」
鐵鼠眼中頓時一派困惑愕然,似乎完全沒有料到,她會做出這種決定:「小僧不用進去嗎?這是為何?」
傅小昨語重心長地歎了聲氣:「你得幫我們看管錢包嘛。要是我們全都進去,到時候出不來的話,這些錢就只能永遠留在裡面了,你想想看,難道忍心嗎?」
聞言及此, 小和尚乍然陷入了一陣頗嚴肅的深思, 許久以後, 一張光溜溜的正太臉上, 浮上些許切實的發愁,看向她的眼神裡也滿滿盡是擔憂:
「可是,小僧自己呆在這裡……這些錢要是被他們搶走了, 那該怎麼辦呢?」
這些天來他已經知道了,如果不是呆在傅小昨身邊,自己就算站在金幣之輪上轉再多圈,天上也不會下錢雨的。
現在他若跟傅小昨分開,雖然對方把之前的錢全部留給了自己,可這些錢一旦被其他人搶走,那可如何是好啊!?
雖然這話裡沒有指明「他們」的範圍,但是船上一眾被兩位王子狠心拋下的留守船員,瞬間還是紛紛憤慨非常,各自深覺受到了人格上的羞辱——
他們哪怕是窮瘋了,也不會到妖怪那裡去搶錢的好嗎!?
「嗯,這個問題的確是有點麻煩呢……」傅小昨深沉狀點了點頭,湊近一些,神神秘秘地告訴他:「你可以呆在那邊那個妖怪的身邊,他也是個和尚。看在大家都是出家妖的面子上,他應該會保護你的。」
如此又沉思了幾秒,鐵鼠終於以著一副臨危受命的莊嚴感,鄭重緩慢地點了點頭:「好,小僧知道了!」
傅小昨欣慰地微微一笑,解下腰間的荷包遞過去:「那麼,守護家產的重大任務就交給你了。順便,之後可能還要再麻煩你幫個忙——」
小和尚眼睛都不眨一下,認認真真一字不落地聽清她在自己耳邊的一頓竊竊私語。
起初,澄澈雙眸中尚有幾分對其內容難以理解的惑意,其後又仿佛想到了什麼,那絲困惑便隨即轉為恍然,他就此再度合掌,頷首道:「阿彌陀佛。」
——
海坊主眼看那名小和尚抱著懷裡的荷包,在自己身邊肅然坐定,一雙渾圓的魚眼默默瞅了對面半晌:
「……這位施主,你先前拒絕跟之前兩位施主進島,怎麼現在,又要跟自己的同伴進去呢?」
一旁的賣藥郎從先前開始便始終默默看著她,不曾言聲。
傅小昨無辜攤手,語氣裡頗無奈:「其實我也是沒辦法,這邊這位藥郎先生,他在我們整個隊伍裡面是最高的配置,最粗的大腿,迫於形式我不得不努力抱牢他,而且不僅要自己抱,還要拖家帶口地抱……」轉眼看到身邊兩隻巴巴的神色,她又頓時話音一轉,神色一肅,「再說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伴進去送死,這像話嗎?」
海坊主沉吟了一會兒,斟酌著再問一句:「那又是為何,在其餘的三名同伴裡,你只向其中一位徵求了意見,讓他留在島外,卻不曾向另外兩位問過一聲,便默認他們一同入島?」
傅小昨聞言頓時愣了愣,她的確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之前作出決定時,也只是本能地那麼做了,現在回想起來,好像的確應該先問一下犬神跟九命貓他們自己的意思——
「呃、這個嘛,我只是下意識地這麼認為啊——要是離開了我的話,他們兩個怎麼活得下去呀——哈哈……」她猶豫地琢磨了一陣,窘窘地強笑著看向身邊,目光有些小心翼翼:「……對不對?」
犬神少年眸光熱切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恨不得當即在身後變出條尾巴來朝她搖個夠,眉眼間神色意味一目了然——對對對!你可愛你說什麼都對!主人永遠都是對的!
九命貓卻低下頭避開了她的目光,死死盯著甲板上不知名的一點,兩隻耳朵越來越紅,越來越紅——最後「噗」的一聲,頭頂冒出了一雙顫顫尖尖的貓耳。她就這麼頂著雙貓耳朵,小聲地恨恨道:「……白!癡!」
——
解決了心中的疑惑,海坊主點點頭,一副要下結論的架勢:「四位既然要同入一域,那麼按照剛才那兩位施主的方案,你們就需要——」
沒等他把話說完,傅小昨就立馬打斷了他:「且慢!我們的情況跟那兩位元王子根本不一樣!他們倆沒有經過之前的考驗,來到這裡是接受懲罰,我們幾個可不需要受罰啊!」
這樣說著,她伸手指向身邊的犬神跟賣藥郎,理直氣壯:「而且,你別看我們隊伍裡面足足有四名成員,看起來好像很強的樣子,其實真正能打的,就只有他們兩個而已!」
剛把一雙貓耳朵憋回去不久,九命貓小姐聞言整個貓呆滯了一秒鐘,瞬間就要暴起跳腳,被她給拼命捺住了。
「而我們倆,陪著一同進去,只是不忍心看著同伴孤身奮戰罷了!這種情況之下,你如果還要我們連闖四域,那就壓根不是歷練我們了,完全是要打擊我們妖性中的真善美啊!」
海坊主默然許久,沉聲道:「……依施主之意,又待如何。」
「依我看,就進一域,讓我身邊這位藥郎先生意思意思過個癮就好了。我們三個只是跟著他,什麼也不幹。」傅小昨說著又想到了什麼,體貼地補充道:「有必要的話,我們還可以假裝四處看風景,能不打架,就不要打架了!」
身週一眾船員俱是滿臉無語。
——還有這種操作?原來還能討價還價的嗎?
事實上,傅小昨決定跟海坊主這麼掰扯,也是經過考慮的——
剛才從黑羽昭戶口中得知進島歷練失敗的後果之後,她便一直在介意一個問題:對比起遊戲中的人設,這個世界中的海坊主,難道真的有ooc到這種程度嗎?明知道進島以後,極大概率是死路一條,他也堅持要面不改色地逼人入島?
——傅小昨仍然是出於直覺地,不願意去相信這種可能。
從海坊主出現至今,考驗本心、迷路指航、乃至現在寸步不離地守著這艘船,一路「護送」到薔薇島——在這一切行為中,都是可以看出他的善意的。
兼之,得知海坊主自己也曾經是進入過薔薇島的倖存者後,她大膽地猜測,現在對兩位王子的「懲罰」,在海坊主自身的價值觀中其實仍然屬於「善」——也許曾經在島上的經歷讓他有過意義非凡的收穫,而這份收穫在他看來,值得讓兩位王子冒上失去生命的風險去追尋——於是,這種善良便不再能夠以人類的綱常情理去輕易理解。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後,每每碰到遊戲中存在的「式神」,傅小昨都曾不止一次地在心裡告誡過自己——不要以虛擬資料中的刻板設定,去單薄片面地定義這些真實存在著的完整個體——但是在這種前提之下,經過種種考慮,她依然不想去懷疑眼前這個魚頭怪的「溫柔」本質。
——雖然,從目前的情況看來,這可以說是一種頗為殘忍的溫柔了。
那廂聽她嘮完一通的海坊主就此陷入了沉思,良久才點了點頭:「……不無道理。既然不是來接受懲罰,我便也沒有權利管束你們。」
傅小昨頓時無聲微松了口氣:「那我們現在可以在剩下的三域裡,任選其一進入了?」
那顆敦實圓胖的魚頭在脖子上左右搖了幾下:「不是三,是兩域。」
「唉?」傅小昨愣了愣,立馬回想一番——黑羽昭戶和黑羽秀樹各一,兩位王子共二——「不是還剩下三個嗎?」
「這裡之所以被稱作薔薇島,是由於裡面有一座薔薇城堡,也即七域中的最後一域,位於整個島的中心。」海坊主緩聲解釋道,「傳言,這個結界的成立之初,即是為了禁錮那座城堡中的東西,其餘六片區域圍繞其外,則是逐漸衍生而成的格局。要想去薔薇城堡,得獲得其餘六域的認可,才能被放行。」
——那不是需要連闖七域?
——得把整個副本都打通……
——賣藥郎需要放幾次大招啊!
這麼一想,傅小昨第一時間默默在心裡畫了一個叉:
#不存在的。#
第32章 第32隻妖•入域
傅小昨拉著身邊的犬神跟九命貓, 跟賣藥郎一起進了薔薇島。
由於海坊主不肯再多透露島上的資訊,所以,他們在剩下兩域中任選其一而入, 也只是純粹通過點兵點將點出來的結果。
事實上, 傅小昨甚至懷疑——賣藥郎自己對島上的情況也不太瞭解——他很可能只是知道這是座物怪之島,然後就這麼傻白甜直衝衝地來了。
——
「藥郎先生, 你想要斬除物怪, 這當然是好事, 但也不能這麼衝動的嘛。這次就算是第一次, 我們就陪你犯傻一回, 以後要是再碰到這種情況的話,你還是謹慎地再三考慮一下比較好,你說對不對?」
「你是不是在想——'又不是我讓你們跟進來的'——可是我跟犬神的命都是你救的,而九命貓的命是我救的,於是歸根到底,我們三個的命都是你救的。呐,雖然不知道你們人類是怎樣,我們妖怪可是很講情義的, 眼睜睜看著你這麼不顧後果地一個人闖進島裡來, 我們良心上怎麼可能過得去呢?你說對不對?」
「總之, 這次進來, 你就當體驗一把斬殺物怪的快感好了,我們斬完就溜。嗯,我們四個齊心協力, 過一關應該總是可以的……妖狐,白狼,海坊主,他們三個只是SR,都可以單挑這個副本,你可是SSR,肯定沒問題的!不過還是那句話,我們最好是可以和平闖關啊,能不打架就儘量不要打架了……你說對不對?」
……
兩側盡是蓊蓊鬱鬱的叢林草木,傅小昨埋頭跟在賣藥郎背後,一邊踩著他的腳印往前走,連一眼也不往四周瞄,一邊嘴裡碎碎念個不停。
她這麼嘰嘰咕咕地念了一路,除了一左一右跟在身後的犬神跟九命貓,在每句「對不對」之後會乖乖默默點點頭,身前的賣藥郎並沒有給出過任何回應。
不過,傅小昨本來就也不是想要得到什麼確切的回應,她這麼嘮嘮叨叨,其實只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已。
從進島以來,沿途就都是密密麻麻的叢林,除了他們行走之間窸窣的腳步聲,四周連哪怕一絲絲包括鳥叫蟲鳴在內、任何其餘活物所發出的動靜都沒有——乃至連每一棵草木的每一片葉子,都是靜止的,仿佛連風也不會在這裡駐足。
某種情況來說,未知反倒成了最恐怖的事情。每走一步都要擔心下一秒鐘,不知哪個方向就要襲來物怪的一擊。
於是,走著走著,原本四人並排前行的隊伍,不知何時就已經漸漸走位成了三角形,傅小昨默默認慫地窩在了被三角方陣包圍著的最裡頭。
要不是有點不好意思,她其實更想向賣藥郎提出來的是:能不能讓她躲進箱子裡去?
東拉西扯地獨自尬嘮了半天,她已經有些詞窮了,這時想到箱子,就下意識抬眸過去看了一眼。
結果就是這一眼看去,傅小昨暫態驚悚地把眼睛瞪得渾圓——身前的賣藥郎不知什麼時候竟默默停下了前行的腳步,於是,在這步伐完全來不及收的當口,那個讓她心心念念的藥箱,眼看下一秒鐘就要直直撞上自己的腦門。
「嗷——!」
她嘴上本能地慘叫出來,但其實倒並沒有切實地撞上去。最後時刻,身後兩隻一妖一邊拉住她的肩膀,把她慣性往前沖的身形給止住了。
整個妖後怕了一會兒,傅小昨見賣藥郎在身前直直站著不動,心裡又泛起些許不對勁,猶豫著小心翼翼地從他背後探出腦袋去:「……藥郎先生?怎麼了?」
卻見於身前數米外,一片看起來與其他地方沒什麼特別異常的灌木叢前,有個通體白色之物,擋住了他們前行的道路。
——第一隻怪終於出現了嗎!?
傅小昨心裡下意識地閃過這個想法,但是再仔細一看,卻發現那東西只是一頭石獅子。
雖然很奇怪,這個地方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東西,但意識到暫時還不用戰鬥,傅小昨終歸還是微微松了口氣。
身前的賣藥郎可能也是想到了這點,此時便重新邁動腳步,朝那座石獅走近過去,直到停在據它一米遠處。
傅小昨見他默默盯著那東西不言聲,面上神色淡淡冷冷也看不出什麼異常,於是在他背後又縮了會兒後,便忍不住好奇地上前去一些,上下左右仔細打量著那塊突兀出現的石像。
整頭獅子的造型做工遠遠稱不上精細,顯然不是什麼名家手筆。而從材質上看,相比起一般石獅由整大塊岩石雕刻成型,這一座倒更像是用某種細沙粉狀的材料堆疊而成,整體呈現出一種細膩勻稱的灰白色。
傅小昨越打量越覺得怪異,正想再湊上前去一些,一道沉沉的聲音便如鐘鳴一般,從面前傳過來:「哪裡來的小矮子——滾出去!」
「……」
被這當頭照面的人身攻擊懟得一呆,直到犬神和九命貓擋到自己身前,傅小昨才慢了好幾拍地反應過來——剛剛是這個玩意在說話嗎?
這麼想著,她又從身前兩妖中間的空隙裡,不確定地看過去,正好對上石獅面上空洞的瞳孔。這次,她清楚看見了對方嘴部的開闔:
「小矮子。」
——天啦嚕!原來真是第一隻怪!
在心裡嚎完一嗓子,她才意識過來一個問題:自己剛剛,似乎、好像,接連受到了兩噸嘲諷。
這麼回過神來,傅小昨當即於嘴角處,挑起一抹狂狷邪魅的冷笑:「你——你已經死了。」
說完,她便一手拉著一個,揪著犬神跟九命貓,一起往後乾脆俐落地跳了一步,口中清聲斷喝:「關門!放藥郎!」
賣藥郎默默垂下眼眸,目光冰冰涼涼地注視著她。
想到什麼,傅小昨又了然地啊了一聲,從身後背著的小包裹裡掏出個東西,一邊朝他拋過去,一邊抬高右臂,五指張開成掌,隔空對準他,神情堅毅,話音果決,擲地有聲——
「封!印!解!除!去吧!賣藥郎!」
賣藥郎看著手中接握住的退魔劍,秀麗眉眼間頗有幾分意味不明。良久,才聽他緩緩開口道:
「能不打架,就,儘量,不要打架,了。」
輕鬆過濾掉對方平無起伏的聲線中,那股絲毫不加掩飾的嘲諷意味,傅小昨一臉欣慰地點點頭,對曰:「很好,難得你能把我說的話聽進去。但我剛剛還忘了補充一點:此一時彼一時,是可忍孰不可忍。」
聞言,半晌,青年沒有再說話,只是面上頗莫測地微微搖了搖頭。他上前一步,握著退魔劍的左手平舉至眼前,淡冷眸光中再次透出些許孤絕之意。
朝著面前的獅像,他一字一句地定聲道:「不該存在于人世之物,你的真與理,請一一道來吧。」
——
傅小昨深刻懷疑,自己這一行隊伍,很有可能運氣爆棚,選到了個簡易模式的送分副本。
因為,經過賣藥郎剛剛那麼一問,這座石獅居然就毫無保留地,當真把自己的家底給掏了個精光。
原來,它起初只是被築以鎮守這片地域的石像,其後沾染上堅守本域的執念而墮妖,一直以來,都致力於阻止外來者擅入此間。
清楚看見退魔之劍的劍鞘上,三齒逐一閉上,傅小昨當即握拳在邊上搖旗呐喊:「嗨呀!多麼淺薄無知的形真理啊!藥郎先生加油!一刀砍爆它!」
然而,那廂賣藥郎面上卻有幾分深思,他盯著那座靜立原地不逃不避的石像許久,才緩緩抬起右手,蒼白指間牢牢握持上劍柄:「……以這份形真理,拔出退魔劍,將汝斬除。」
——幾乎是在劍身觸及石像的一刹那,整個獅像便轟的粉碎開來,萬千灰白色的齏粉,就此紛紛揚揚鋪灑了一地。
「哇啊!厲害厲害!」
傅小昨超級給面子,第一時間就在旁邊啪啪啪拍起了肚皮(劃掉)鼓起了掌,同時笑眯眯地看著他:「——果然跟著藥郎先生走是正確的選擇呢,退魔劍居然這麼快就派上用場了,好不好玩?開不開心?」
默默看著地上的殘跡,賣藥郎神情中初初有幾分怔愣,而後卻是一派沉凝。
眼見那副樣子,傅小昨不由一愣:「……有什麼不對嗎?」
對方沒有答聲,倒是她身邊的九命貓帶著點納悶地開口嘟囔起來:「這麼簡單就完了?一動不動站著讓人隨便砍,也太容易對付點了吧……」
——是由於斬殺得過於順利,所以才覺得奇怪嗎?
可是傅小昨知道,一旦被找出形真理,退魔劍的威力對於物怪而言,的確是堪稱秒殺級別的必殺招。
在之前某日裡,小天平們偷偷摸摸把藏在箱中暗格裡的退魔劍拿來,想要交給她保管。彼時出於奇怪,她努力跟它們進行了一番抽象唯心的交流,然後才基本確定下來——
正如她曾經所猜測的那樣,賣藥郎此前從未成功使用退魔劍斬殺過物怪,言則,在這個世界裡,他要發揮退魔劍的威力,的確需要耗費「鬼火」。
也就是說,現在這座石像,應該是賣藥郎斬殺的第一名物怪——事實上也正是抱著這一顧慮,她才會跟隨一同入島。
——那麼,難道是首度成功使用了退魔劍,一時間驚喜得回不過神嗎?
可是,眼下看著對方始終垂眸盯著地上的凝重神情,她心裡又總有些怪異,隱隱覺得自己漏過了什麼資訊。
……等一等。
不對。
跟著一塊兒盯著那堆齏粉半晌,傅小昨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
從剛才以來,她似乎就陷入了一個誤區——
在島外的時候,黑羽秀樹曾經暗示,這個島上全都是物怪。所以,剛剛在見到這座石獅妖怪的時候,她心裡也就下意識地就將其視為了「物怪」。
可是,從它自己剛剛所提供的「形真理」看來,這石像分明只是一隻普通的妖怪,並無任何沾染上「執怨」的痕跡。乃至從頭到尾,它雖然都堅決表示要阻止他們進入此域,但實際上,卻始終沒有採取過懷有實質惡意的行為。
這樣考慮下來,傅小昨便覺得,如果自己沒有猜錯,那座石像不僅是一隻普通的妖怪,而且應該還是屬於最低等級別的一類妖怪——原本無生命的物品,僅僅因為機緣巧合地沾染上一分人世的因果而墮了妖,其後也只是為了那份因果而存在於世,甚至可能連完整獨立的思維想法都沒有。
——說白了,放在遊戲裡應該就是張N卡。
於是,現在的情況就成了:分明不是物怪的妖怪,卻又確實被只能斬殺物怪的退魔劍給斬除了……
想到這裡,傅小昨已經覺得腦袋裡一團亂麻。她正想朝身前某位大佬求助,便見對方的目光已從地面上石像的殘痕中移開,轉而抬起眼,看向了前方。
跟著看過去,便見賣藥郎所看向的,赫然是先前被石像阻擋著的,那叢密密麻麻的灌木林。
對了——傅小昨突然再次回想起一點——那座石像之前說,它的職責是鎮守此域,阻止外來者進入。
——阻止進入。
……及此,傅小昨微微瞪大了眼,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之前,他們走了那麼久,都沒有撞過一隻怪,該不會是因為......其實還沒有正式進副本……吧?
莫非這片灌木之隔,才是這一域真正的入口?
隨著「錚」的一聲清響,賣藥郎歸劍入鞘,原本凝著沉肅的眉眼間,已重新歸複徹底的冷靜:
「沒有,這麼簡單。」
第33章 第33隻妖•骨城
傅小昨的想法很快得到了證實, 他們之前的確還沒有正式進入副本。那座石獅所鎮守之處,才是此域真正的入口。
整個小隊伍甚至還沒能穿過灌木林,只是堪堪走過石獅原本所在的位置, 下一秒, 眼前所見與身周所處,便已瞬間徹底大變——密密麻麻的樹木叢林, 竟乍然轉換成了一派人世的都城景象。
傅小昨整個人都懵逼當場——不僅僅是因為這種堪比穿過傳送門一般的玄幻即視感, 更由於眼前具體所見之怪異詭譎。
各式攤販行樓, 鋪滿整條長街, 鱗次櫛比, 酒旗招展。傅小昨先前曾與犬神跟九命貓他們走過不少城鎮,但還沒有見過哪裡的繁華程度,可以與眼前所見相媲美。
要不是看到身邊幾個都還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邊上,傅小昨幾乎要錯覺,自己又是無故穿越到了某座大型都城的商業街……
而怪異之處就在於,眼前的每座行樓、每個攤販、地面上的每一塊磚板、乃至排列在街道角落的每一棵樹木——所能看到的每一樣東西,全部呈現著一種單調統一的顏色,正是先前那座石獅材質的灰白色調。
極目所見, 盡皆是鋪天蓋地的灰白蒼蒼, 任憑何其熱鬧繁華的長街, 也愣是由此顯出了幾分森冷之意。
而且, 最詭異的地方是,他們幾個憑空出現在這條長街的盡頭,除此之外, 整片視野裡竟再沒有其他的人影,仿佛這只是一片無人居住的空城死地,徒有一派繁華虛表。
「……怎、怎麼回事啊?」傅小昨忍著心裡一陣陣發虛,小心翼翼地問道。
除了暗暗提高警惕以外,沒有人能給出回答。
賣藥郎站在最前頭,傅小昨看不見他面上的神情,只見他原地靜立了幾秒鐘,然後便朝眼前的長街邁出步去。
傅小昨沒能夠及時跟上他,因為下一秒鐘,她就再次徹底懵逼了——
就在賣藥郎行動的同時,仿佛是被誰按開了無形的開關,眼前靜滯得堪稱死寂的長街,也跟著突然「活」了過來。
——「加賀將軍得勝歸來了!」
隨著一道長呼響徹上空,原本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倏地憑空出現了一眾形形色色的身影——吆喝販賣的小攤攤主、結伴同游的成群親友、忙碌麻利的酒樓夥計……摩肩接踵,好不喧囂熱鬧。
只是,待傅小昨看清,那每一位衣著各異行人過客的具體面貌時,她忍不住深深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些明明談笑自若的大活人,仔細看去,卻分明是一具具行動自如的森森骨架。如若不憑藉各自穿戴著的不同衣飾,幾乎很難從哪一張張灰白色的骷髏面孔中分清區別。
——直到這個時候,傅小昨終於反應過來,在先前看到那座石獅乃至這條街道的時候,滿目的灰白色調給她產生的怪異感,究竟為何。
那種質感看起來,與眼前這些骷髏如出一轍……根本不是什麼不知名的石質材料,那些都是骨頭。
一時間,傅小昨幾乎要覺得,他們就此進入的,是一個純粹由白骨構築而成的地域。也即同時,她下意識地回想起還在島外船上的時候,黑羽昭戶所說過的那個詞:活死人。
——指的就是眼前這些行走的骷髏骨架嗎?
——
這些骷髏人,自出現在街上後,便各自流暢地進行著交流,仿佛本來就在此地活動一般——並且,無不是對站在街道盡頭的四道異己身影視而不見,好像當他們不存在似的。
賣藥郎在邁出一步後,便停下了腳,靜靜看著眼前突變的景象,久未言聲。
也許是回應剛才那聲不知名的長呼,一眾骷髏人暫態停下了原本在做的事,紛紛歡呼雀躍著,一股腦地朝同一個方向奔湧圍聚過去。
他們幾個現在站的位置,是這條街道的一邊盡頭,而那些骷髏所奔向的,則是位於長街相反方向的另一道入口。
眼睜睜看著一整條街的骨架撒丫子狂奔,是一種什麼樣的即視感——來往間無數紛揚著的塵土,就像從那一具具身體上撒落下的骨灰。
賣藥郎看著那些奔相走告的背影,腦中不知道想了什麼,數秒鐘後,便也跟著朝那個方向走過去。
傅小昨:「……」
她默默望著那道視野中唯一靚麗的冰藍色身影,卻沒有第一時間跟上前去。
之前,犬神跟九命貓都分別跟在她後面,由於她步子邁得小,他們都得配合地走慢一些,這時卻見她久久站著沒有動作——
犬神不放心地上前靠近一步,在她身前蹲跪下來,同時也立即看清了她面上分明不自然的驚惶神色,開口時下意識小心地放輕聲音:「主人?怎麼了?」
傅小昨臉上目光微微發直,跟他對視半晌,口中才細細囁喏了幾下。
犬神幾乎要全神貫注,才能勉強聽清那被擠出來的、幾個可憐巴巴的零星字眼:
「我......我、腿軟......」
——
「……應該是一個姓加賀的將軍,在外面打了勝仗,今天剛好要班師回朝。」
「可能會從這條街進城,他們都在等行軍隊伍的到來。」
「啊,原來加賀還不是將軍。這次出去打仗,他只是一名小兵,但是對戰途中,敵軍跟其餘國家聯合暗通,設了圈套,結果幾名統帥的最高將領全都不幸身亡……在瀕臨全軍覆沒之際,加賀接連使用奇謀,不但帶領殘軍脫圍,最後甚至反撲剿滅聯手的幾路敵眾,反敗為勝。」
「前些日子戰況傳回來,他們猜測這個加賀率軍歸來以後,必定會獲得大肆提拔,所以才早早給他取了加賀將軍這個稱謂。」
牢牢抱著懷中纖小輕盈的身軀,犬神把聲音放得非常柔和,好像是要給她講睡前的床頭故事一樣。
傅小昨一邊把臉嚴嚴實實埋在他的領口上,一邊聽著耳邊勤勤懇懇的資訊彙報,由於不好意思一點反應都不給,遂彆彆扭扭地小小應了一聲:
「……哦。」
如此再過了半晌,她便聽見犬神說道:「來了。」
隊伍到了?
這樣想著,傅小昨第一時間想像出的畫面感是:成百上千、嚴陣排列、齊步前行的,骷髏兵。
——她默默把臉埋得更嚴實了一些。
又這麼裝了半天死,傅小昨就聽到身周的喧囂歡呼聲,突然較前熱烈了一些——她猜想,大概是那位國民英雄加賀將軍出現了吧——不過與此同時,犬神抱在她背上的手臂,也倏地緊了緊力道,似乎受到了什麼驚嚇。
「……嗯?」傅小昨好奇地發了個單音節以示疑問。
「主人……」少年清朗的音色微微有些壓抑:「這個加賀,好像有點不對勁。」
傅小昨聽他這樣講了,首先產生的想法不是「加賀怎麼不對勁」,而是——他是怎麼從一堆穿著一樣士兵服裝的骷髏裡,準確認出來這個「加賀」的啊?
默默給自己做了一番暗示鼓勵,最後終究由好奇心壓倒了畏懼感,傅小昨微微把臉側了一個角度,以著眼角餘光,朝身前那片浩浩蕩蕩行來的白骨軍伍,偷偷瞄過去。
——幾乎只瞄了一眼,傅小昨便瞬間找到了加賀的所在。也即同時,她理解了犬神口中所說「不對勁」的意思。
在滿眼蒼蒼骨色中,按駒行于行伍最前方的那一道身形,顯得格外迥異:飛揚驕傲的眉眼,志得意滿的神情,在他跟長街兩邊揮手時,還可看見其手臂上遍佈著的道道傷痕——
不同于身周的骷髏兵,這個「加賀將軍」,竟有著分明鮮活的血肉之軀!
而詭異的是,與加賀一同行進的那些骷髏士兵,以及身周這些朝他呐喊歡呼著的骷髏民眾,俱像是壓根看不出他跟自身的區別一般。
——
整條行兵隊伍花了老長時間,才穿過這條長街,向著盡頭之處的城門前進過去。
最初那陣子震驚感過去,傅小昨雖然仍還覺得十分納悶,但眼見一片密密麻麻活動著的灰白骨架,心裡已經再次生出了把眼睛遮住的想法。
但這次,她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便突然對上了轉過身來的賣藥郎的目光。
從剛剛默許犬神抱著自己行動以來,綴在兩妖邊上的九命貓小姐,便時不時地,就要間歇性發出一陣陣呵呵冷笑——而這一切,傅小昨都毫無壓力地全程無視了下來。
但她沒想到的是,這廂賣藥郎看著她的情況,昳麗的細長眉眼間,居然也頗嚴肅地輕輕蹙了蹙。
在那副冰涼的目光下,傅小昨莫名感到了某種驟升的壓力,然後便聽他沉聲肅然道:「……你的形體,是證明你真實存在的一部分。只需堅信自己為真實,眼前這些看不見你之物,則必為虛假。既是虛假之物,有何可懼?」
——說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聞言,傅小昨微微糾結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破罐破摔,避開了那兩道涼意深深的目光,一扭頭把臉重新埋回犬神肩膀上,聲音悶悶地傳出來:
「……我不管……我還是怕!」
第34章 第34隻妖•往復
四人(妖)小分隊就這麼默默僵持在了長街角落上, 氛圍莫名地有一些些微妙的尷尬。
鴕鳥狀地窩了老半天,也沒等到整個隊伍行動起來,裝死裝不下去的傅小昨只好重新把臉抬起來, 忍著心虛小聲地哼哼唧唧:「道理我都懂……可是, 膽小也是構成我的真與理的一部分......這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至此,她突然從心虛裡找到了一份底氣, 小幅度地撇了撇嘴:「而且要不是你非得進來, 我才不會在這種鬼地方的好嗎……」
言下之意, 潛臺詞即:
——我這個妖天生就是這麼慫, 你憑什麼接受不了?
——現在這樣還不都是因為你, 你憑什麼嫌我沒用?
不過,說著說著,話音裡的力度很快又再次弱減了下去:「當然了,是我自己跟著要進來的,這倒也沒錯,嗯……」
她就這麼顧自反復地,在心虛和理直氣壯之間,糾結轉換著態度。然而, 面前的賣藥郎卻沒有再對她的多角度辯解予以置喙。
事實上, 就在她說出那句「真與理」之後, 他面上一貫冷冷淡淡的神情中, 便微不可察地怔了怔,整個人都頗有幾分深思與沉凝。而後,他就這麼一邊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一邊眸光嚴肅地定定看著她。
只如此對視了兩秒鐘,向來沒有什麼堅定立場的傅小昨幾乎就已經想舉手投降了——「好好好,是我錯了,是我太沒用了,大佬。」
但就在她想出口服軟前,賣藥郎卻已經重新轉回身,繼續往前走去。
——嗯……
——這算是已經對她棄療了嗎……?
傅小昨一邊悄悄窩回犬神肩膀上,一邊不甚確定地想著。
不過,沒有了來自賣藥郎的壓力,身邊臭著臉的九命貓小姐,對於她來說就好應付很多。
看著那雙冷颼颼怒衝衝的貓眼,傅小昨甚至還生出了幾分逗弄她的閒心與惡趣味,當即乖巧巴巴地朝她伸出雙手去:「小九,來抱一個嘛——」
那廂少女面容上僵硬難看的神情暫態一頓,頓了兩三秒反應過來她的意思,向來飛揚驕傲的眉眼間,也隨即添了幾分無措的意味。
半晌過後,才聽她彆扭地小小哼了一聲,臉上頂著副「真拿你沒辦法」的嫌棄表情,動作有些不自然地就要伸手過來——
然而,眼看她手臂抬到一半,傅小昨又像是突然想到什麼,有些恍然大悟的語氣:「啊,你要是抱不動可怎麼辦?還是算了,這種體力活動還是麻煩小哥哥辛苦一下好了!」
說完她也不去看對方臉上再次僵滯的神情,體貼地收回手,重新老老實實在犬神肩膀上趴好抱牢:「犬神你說對不對?」
之前聽了她的話還有些不樂意的少年,此時眉眼間已瞬間複又神采飛揚,元氣滿滿地應聲道:「嗯!」
「真乖!」傅小昨頭也不抬,伸出一根手指,往不知道哪個方向隨便一指:「我們這就出發!追上賣藥郎!駕——!」
「是!主人!」
被拋留在原地的少女,尚且機械地維持著半舉高雙臂的姿勢,整個貓面無表情地死死瞪著前方幾道逐漸與自己拉開距離的身影——尤其是某隻妖那顆憋笑發抖的腦袋,出口簡直有些咬牙切齒:「小、混、蛋……!」
——
重新把眼睛捂牢後,傅小昨對於外界資訊的感知,便再次依賴於犬神的即時轉播。同樣,由於看不見影響心情的事物,她也才得以冷靜地將這些資訊加以整合思考。
隨著時間過去,傅小昨逐漸意識到一個問題:這片地域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是圍繞著那位「加賀將軍」為中心而展開。或者說,他們四位外來者所被展示呈現的,其實是這名加賀將軍的「個人傳記」。
概括來說,這位全名為「加賀一郎」的將軍,其一生可謂堪稱頗懷悲情色彩——
二十歲離開故鄉,正式從軍,熬了八年後終於在一次出戰中嶄露頭角——也就是此域所呈現的最初境況——其後,他接連獲得提拔擢升,並與當朝權臣世家之女順利結親,名利雙收,飛黃騰達,一時風光無兩。但好景不長,加賀妻家被查出了謀逆之證。他一介武夫,大字不識幾個,心思更是耿直,無故被推出做了替罪羊,乃至身處斷頭刑場之時,都壓根不知道是妻家勢力,把所有的罪證都嫁禍安到了自己頭上。
在加賀身亡近十年後,這件陳案終於被人推翻查明,始獲昭雪。但可悲的是,在這十年間,王室更迭衰微,彼時的妻家勢力現已權傾朝野,實權在手,早已成了名副其實的攝政王族。因此,哪怕當年的實情被揭露,也已動搖不了這份一手遮天的權柄根基,只能徒然為殘存的王室多添恥辱罷了。於是最後,所有罪惡的實情,終究被掩埋在了表面虛假的「君臣」平和之下。而加賀直到身處九泉之下,其姓氏頭上,也依然被牢牢釘有謀逆罪臣的頭銜。
——及此,這份個人傳記正式結束。
之所以說是「結束」,是由於傅小昨察覺犬神久久沒有再說話,同時也突然注意到身周所有的喧囂聲響都已湮滅成了完全的寂靜——她小心翼翼地從犬神肩膀上露出一隻眼睛,往身周瞄了一眼,這才發現——
綿延而去的長街,兩邊的酒樓攤鋪,滿眼蒼蒼的灰白色,四下空寂無一道人影……一模一樣絲毫無差,赫然正是他們剛剛進入此域時,眼中所見之景。他們所站著的地方,也同樣恰是最初長街盡頭的那個角落。
傅小昨回想起之前賣藥郎說過的話:虛假之物。
經過剛剛這段時間,她也已經意識到了,之前的所見所聞,應該都是此域所營造的「幻境」。可難道,連他們剛剛的走動也是錯覺?其實從頭到尾,他們幾個都站在這裡,根本沒有移動過位置嗎?
完全摸不著頭腦,傅小昨看向經久不曾言聲的賣藥郎,虛心求教:「藥郎先生,你看出來,這個地方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嗎?」
賣藥郎靜靜看著眼前的長街,腳下沒有什麼動作,只是微微側臉,轉動眼珠,以一種頗彆扭的角度看向她:「……到現在為止,你還沒有認出,這是什麼地方嗎。」
——認出?
注意到他使用的字眼,傅小昨頓時感到有些怪異——難道她應該認得這個地方?可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以後,的確是不曾去過與此類似的所在。
賣藥郎已轉回頭去,話音沉沉:「你若在雲蜀國被抓捕,最後,被押往的地方,就是這裡。」
……啊?
傅小昨反應無能地愣了幾秒鐘,才理清他話裡的邏輯,止不住感到有些荒謬般的難以置信:「你是說……這裡是,京都?」
——作為一個穿越自異世的「妖怪」,傅小昨身邊接觸相處的同伴裡:犬神在沒墮妖前,是土生土長於花名町的狗;九命貓在丟了作為物怪的一條命之後,對前塵往事已一概不知;而鐵鼠小和尚,自初初從寺院中出來後,也才於凡世歷練了沒幾天——
言則,他們這一夥妖怪,竟然沒有一個知道傳說中大名鼎鼎的京都,其面貌究竟為何。
——這tm就很尷尬了。
這麼尷尬了沒幾秒鐘,傅小昨又很快意識到不對:「可是京都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她指的是眼前鋪天漫地的白骨狀貌。
賣藥郎卻沒有繼續回答她的這個問題,轉而說道:「加賀一郎,十二年前因犯謀逆罪,被廢絀後處以極刑的大將,臨壽四十四歲。」
——十二年前……不是十年嗎?
傅小昨聽他突然轉移話題說了這麼一句,下意識地回想著剛才的「傳記」內容。
幾秒鐘後,她才突然想到什麼,整個妖仿若醍醐灌頂,驚呼出聲:「你的意思是,這個加賀一郎,是現實中真實存在過的人物?」
——沒有被否定反駁。
傅小昨再一次感到,自己腦子裡刮起了新一番的頭腦風暴:「也就是說,這個加賀一郎應該是在死後不甘冤屈,變成了物怪,而這片虛擬的京都,則是他以執怨所構建的幻境?」
——可為什麼要把一切都變成白骨?難道是因為心裡懷著怨恨,所以要把這片害死自己的地域,以及裡面所有的人物,都變成骷髏?
——那又為什麼不到現實中的京都去報仇,而只在薔薇島上營造幻境過幹癮?甚至在剛剛的幻境中,加賀一郎也是從始至終都沒有報仇的行為,反倒切實重演了一遍自己的悲慘命運。
——更奇怪的是,如果加賀一郎的確就是這片地域上的物怪boss,他又為什麼跟其他的虛假骷髏人一樣,對他們四個外來者視而不見?甚至幻境終了,他也和其他人一樣消失不見了。
傅小昨越考慮,越是覺得這個解釋中的矛盾漏洞之處甚多,然後,她就聽到了賣藥郎的答案:
「不是。」
「嗯?」她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賣藥郎看著身前的長街,讓人瞧不見他面上的神色,只能聽見那緩緩的話音:「這片地域裡的物怪,不是,加賀一郎。」
傅小昨迷茫地聽他說完,迷茫地看他朝面前的街上走出一步,更加迷茫地聽見一道似曾相識的長呼緊隨著賣藥郎的動作,響徹半空:
「——加賀將軍得勝歸來了!」
——眼前的長街「再一次」「活」了過來。
第35章 第35隻妖•破境
「加賀一郎不是物怪……所以他也是虛假的?可為什麼只有他看起來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這場幻境又為什麼要呈現他的生平?」
傅小昨滿目迷茫地, 看著重新出現在面前長街上的一眾骨架民眾,先前的一幕幕絲毫無差地再一次於眼前上演。
犬神跟九命貓兩隻也滿臉愣逼。賣藥郎站在前方,默默看著眼前再次活動起來的景象、以及從長街另一頭隱隱壓逼而來的骷髏兵團, 一字未言。
傅小昨頭痛地把下巴搭靠在犬神的肩膀上, 糾結地捧著腦袋:「……我覺得吧,我們先不要管這個物怪是什麼, 首先——它既然是物怪, 那就肯定懷著某種執怨……而從現在這片幻境中, 加賀一郎這個角色的特殊性上看, 大致可以猜測, 這份執怨與加賀一郎有關……進一步可以推斷,這個物怪很大概率上跟加賀一郎關係匪淺……」
說到這裡,她輕輕揪了揪手邊犬神的頭髮:「之前我沒有看到,加賀將軍死的時候,他家裡人有沒有受到牽連啊?」
犬神認真回憶著回答她:「好像有人提到說,他在老家的時候父母雙亡,孤身一人才去從軍。還有他妻子的身體自幼不太好,兩人一直沒有子嗣。出事以後, 他的妻子依託娘家的勢力向王室求情, 最後得以免受株連。至於將軍府裡其他的上下侍從們, 都沒有能夠逃過一死。」
——妻子身體不好?
傅小昨頓時眼前一亮:「那他老婆還活著嗎?」
犬神有些猶疑:「這個就不太清楚了……」
那位名姓不詳的世家小姐, 在幻境中只是一閃即逝的配角。有關她的一切,都是從民間坊言中流傳出來的。
倒是賣藥郎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十分肯定確信地回答了她的問題:「活得, 很好。」
花了兩秒鐘,傅小昨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即使是在現實的京都,這位加賀夫人也活得好好的。
那就是說,是加賀一郎身邊親近的人不滿他的冤屈而心生執怨,從而為他墮妖乃至淪為物怪——這種情況幾乎是不太可能的。
可除此之外,還有誰會如此執著于加賀一郎受冤而死一事呢?
——傅小昨已經完全摸不清頭續了,身前的賣藥郎也完全沒有要好心提供一點提示的意思,於是,她只能努力鼓勵身邊的犬神跟九命貓,一起發動思考。
「……我們可是有足足三個妖怪啊,組團開黑居然連一關都過不了,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她簡直要忍不住嫌棄自己這個小團隊的平均智商水準了。
九命貓偷瞄到犬神面上困厄為難的臉色,頓時大受鼓舞腦子轉得飛快,搶答似的開口:
「笨蛋傅小昨!我們進到這裡來不是要斬殺物怪,而是獲得這個物怪的認可喵!這樣我們才能從這裡出去喵!所以現在的重點不是誰是物怪喵!而是它讓我們反復經歷這個幻境,到底想要我們做什麼喵!」
她整個貓口齒伶俐得不得了,傅小昨幾乎被這一大通的超快語速給震懾住了。
「……對、對哦。」她傻眼地喃喃應了一聲。
說得居然這麼有道理嗎!?
就此拋開種種雜亂成一團糟的疑問,傅小昨突然之間覺得,整個局面好像倏地變清晰起來:
「這樣說的話,那我們完全不用去在乎這個物怪的身份了啊!只需要考慮它的執怨是跟這件事情有關,那要獲得它的認可還能是怎樣?肯定是要替加賀將軍報仇嘛!」
「——那就走吧。」
她這一陣擲地有聲的總結性發言剛完,另一道冷淡沉涼的音色,便毫無預兆地突兀接了上來。
直著眼看著前方那道已朝城門走去的冰藍色身影,傅小昨頭腦放空了好幾秒,才連忙催著犬神追上去——看見那副面容上一成不變的冷靜神色,她差點沒氣笑出來:
「喂!這位先生,請你老實說,你之前是不是自己也摸不著頭腦呢!?難怪一個人在前面裝了老半天的深沉,原來是想拾妖牙慧呀!」
看著對方腳下未停,只一雙細長眼眸無聲朝自己斜了一眼,傅小昨難得地一點也不虛,努力睜圓了眼睛瞪回去:「你瞅啥?當你眼睛有我大嗎?」
他又默默轉回了眼去。
傅小昨忍不住小聲哼了哼:「你可不要誤會了,現在的結論完全就是我們三個艱苦討論之後得出的思想結果,沒你的份的!」
見他「自知理虧」繼續「心虛」沉默著,傅小昨越加痛(yi)心(qi)疾(feng)首(fa)地碎碎念道:「所以說嘛,要不是我們陪著你進來,你怕是要耗在這個地方,像剛才那樣繼續發呆一輩子喲!藥郎先生,日後你可千萬不要忘記給我好好點贊啊!」
青年行動間神色始終未動,只微微闔了闔眼睫,嘴角那抹被勾勒出的暗紫弧度莫名顯出了幾分嘲諷:「……那就,等日後,再說,吧。」
——
要給加賀一郎報仇。
傅小昨想來想去,加賀將軍的仇人,就是將罪證嫁禍到他身上的妻家一族。可她又有幾分猶豫——幻境裡的這些骷髏都是虛假的,讓犬神嘗試了以後,她已經確定,用刀砍也好,用爪子撓也罷,都無法傷害到他們——那要怎麼才能為加賀一郎「報仇」?
傅小昨看著眼前的景象,再次發起了愁。
此時此刻,幻境已經演變到了加賀一郎成婚大喜之日——這也是那位加賀夫人唯一有出場的畫面。他們目前所處的地方,正是這戶世家的宅府大門前。精美珍貴的輦車已候在一邊,盛裝打扮的新娘正恭謹跪伏在門內堂前,拜別自己的雙親。
如果要付諸行動,現在就是最適合的時候——整個家族的人都聚在此處,見證著自己的家族,與當朝最為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的將軍結為聯姻。
可是,要怎麼做呢?
傅小昨緊緊皺著眉頭,望著大門內跪伏在地不辨眉目的新娘身影——雖然她知道,就算對方站起身轉過頭來,也只能露出一張白骨森森的骷髏臉——沉思了一會兒,突然轉頭看向一邊同樣默默盯著門內的賣藥郎:「藥郎先生,我們要不要試著用退魔劍斬斬看?」
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是因為她想到了在進入這片地域之前,所碰到的那一座石獅。
當時看來,那石獅分明不是物怪,卻被斬除於退魔劍下,再聯繫現在這種狀況,她突然產生了一個猜測——那座石獅,會不會也是由物怪幻化出來的虛假之物呢?
這片地域裡,除了他們四個以外,也許只有物怪一個活體——根本沒有其他人,也沒有其他妖怪——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那只物怪在背後操縱著。
而至於為什麼那座石獅能夠看到他們、這些骷髏人卻看不到他們,這則是她想不通的另一個疑點。
那廂賣藥郎聞言,神色未動,只微微點了點頭:「好。」
——啊?這就答應了?
傅小昨不由有些愣。據她所知,賣藥郎對於使用退魔劍,從來都是抱著相當鄭重的態度。而她剛剛也只不過是隨口一提,畢竟眼前這戶世家人口甚多,真要一個個斬過去,她的血條八成得被吸幹不可。
眼前賣藥郎一手抬高退魔劍至眼前,另一手已然握上劍柄。
——唉,這麼著急做什麼?就算真的要斬,不是應該先找齊形真理嗎?
傅小昨反應無能地聽他定聲道:「釋物之形,道物之真理。依憑這份形真理,釋放退魔劍,將汝斬除——」
劍出!
——喂!居然真的拔出來了!她是不是什麼時候夢遊了漏看一集?而且,眼前目標這麼多,到底要斬誰啊!?
過於震驚之下,傅小昨連自己再一次無聲無息中掉了五分之一血這一事實,都顧不上吐槽了。
三個妖俱是滿臉懵逼地看著賣藥郎,只見他手執退魔之劍,劍尖直指面前的豪門宅府內——堂前跪拜著的,新娘背影。
——哇!第一個就斬新娘啊?也太不憐香惜玉了吧!?
傅小昨眼睜睜看著那道劍光於半空微微抬高,下一秒鐘,作勢就要隔空斬下——
然而,就在那一秒鐘來臨之前,身邊一切的喧囂聲響倏地徹底消失了。同時,整一片骨色蒼蒼的世界,即像是碎裂開的觀賞玻璃球,一片一片地消解了。
短短幾秒鐘之內,所有的灰白色都從眼前消隱下去,再一眨眼,傅小昨便發現,身周已重新恢復為蓊蓊鬱鬱的樹木叢林,一派綠意莽莽。
——什、什麼呀?
她正懵逼著,突然聽見身前響起一道陌生的溫婉清越的女聲,發出了與己相同的疑問:
「什麼呀?」
一名面目嬌美的女子,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跟前幾步外,皺著眉頭看著他們,似乎有些不高興的樣子:「……怎麼有人帶了退魔劍進來,這已經算是作弊了吧?」
說著,那副嬌聲話音裡浮起了幾分嗔怨:「居然用如此粗魯的方式,來破壞妾身為夫君精心營造的幻境,真是過分呢。」
……這是那位加賀夫人?
傅小昨整個妖愣愣的,從她話裡得出了這一點資訊後,腦袋也還是有些暈乎乎——可賣藥郎不是說,加賀夫人在京都活得好好的嗎?怎麼轉眼就成了物怪?
那名疑似是加賀夫人的女子,只往他們三個妖身上隨意瞄了眼,便看向了仍拿著出鞘的退魔劍的賣藥郎,輕蹙蛾眉:「不過你這人也真是怪,明明已經找出了漏洞,怎麼反倒還陪著他們作弊……你這不是明擺著欺負妾身嗎?」
賣藥郎手中的退魔劍始終定定地指著她,自出幻境以來,第一次緩聲開了口:「都是,沒有必要,知道的,東西。」
「哦?」對方聞言,頓時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當真沒有必要知道,你手中的退魔劍又怎麼拔得出來?莫非是,對於誰來說——沒有必要知道?」
傅小昨聽他們兩個互相打啞謎,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大著膽子,好奇地出口問道:「那個、請問,你到底,是不是加賀夫人啊?」
「——妾身怎麼會不是加賀夫人呢?」
女子清麗面容上的綿綿笑意,突然淡了些:「只不過,我不是你們所知道的那個加賀夫人,罷了。」
說完她輕輕擺了擺袖子,身姿曼妙無比,下一秒空氣裡突然響起某種奇怪的破空聲,然後,就見她整副嬌麗的身軀開始扭曲變形——每一塊柔韌的血肉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僵化下去,那種靚麗微粉的色澤很快泛白,短短幾秒間便化作了另一幅迥異的模樣——瘦骨嶙峋,面容冷峻,膚色透出一種微妙熟悉的過分蒼白。
而於她剛剛揮動過的腕袖下,分明露出一截蒼蒼冷利的骨刃,其色澤是與持握著它的手指幾乎完全相同的灰白色。剛才的破空聲,正是這柄骨刃劃過空氣的聲響。
傅小昨從看清她的模樣後,從某種即視感中回過神來,就此便陷入了徹底的震驚。
再想到什麼,她整個妖止不住地感到驚悚,喉嚨陣陣發幹,出口聲音都發著顫:「你是……骨女?」
「骨、女。」
對方仿佛帶著回味般地,輕輕重複了聲,冷峻面容上有些慵懶的笑意:「要這麼叫也行。當然,你也可以叫我還是還是人類時候的名字,百香子。」
「加賀氏,百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