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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漫)座敷小姐》作者:鹽川醬【完結+番外】

《(綜漫)座敷小姐》作者:鹽川醬【完結+番外】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20007個瀏覽者
文案:

【慢熱】【OOC√】【cp賣藥郎】
非常乖相當美極其慫ソ女主
******
#這世上有比穿越成整天以打命點火為生的座敷童子更悲催的事情嗎?#
傅小昨:謝邀。是有的。比如,穿越成日常賣血養家的座敷童子,家裡養的大佬還一個比一個敗家,之類的。
(轉身怒指)——
別裝傻!說的就是你們!
那邊那個誰!滿腦子就知道天罰天罰!整天糟蹋老娘的血!早晚遭雷劈!
還有那個誰!我讓你疊狂氣!不是讓你用來放大招的!就有這麼怕死嗎!
還有你!對面一水的地藏你還羽刃暴風!這麼缺心眼的話我給你配一套!
你也別想躲!讓你跟著椒圖混非不聽!回回開局心劍亂舞!你要上天啊!
還有你你你你你你你(一通亂指)!全部都是混蛋!!!
「混蛋」諸君(虛心挨訓)(毫不反駁)(被罵餓了)(脫口而出):「阿媽好香。」
傅小昨:……(貧血昏倒)

內容標籤: 綜漫 異世大陸 穿越時空
搜索關鍵字:主角:傅小昨/座敷童子 ┃ 配角: ┃ 其它: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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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隻妖•斬妖

  血潑般的殘暮裡,零星有幾點寒鴉飄浮遠去。

  斬。

  滅。

  兩方高聳巨石靜靜豎立在廣場週邊,其上分別銜著刻痕深深的字跡,被覆陳舊暗紅的漆料,每一處橫豎鉤捺的轉折起止,俱似透著森森的腥煞氣息。

  為這滿場無形的威壓所懾,場前數百人眾闃寂無聲,一時只剩嘔啞單調的鴉鳴,在此間微涼的空氣裡,間或地悠悠蕩著。

  直到廣場盡頭的石築高臺之上,有人微微拉長的語調響起,才終於劃破這稠厚沉重的寂靜——

  「此妖接連殘害本町無辜百姓,肆虐無度,天譴暴行!」

  發聲的是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通身錦衣華服、保養得當不顯實際年紀的臉龐,無不顯示其起居生活之優渥。

  只是此刻,那居高臨下的眉眼間卻盡是入骨恨意。被一字一句吐出的話語裡,連句讀停頓處都仿佛透著股咬牙切齒的狠戾。

  「……懲以斬首剖心、焚屍五內、挫骨揚灰、永鎮妖魂,誅其萬死不可複生,謹期告慰亡魂遺恨!今日於此,請在場諸位,共鑒之!」

  在這番話音落盡後,四下壓抑的人群都不禁暗暗屏息了一瞬。

  妖物。

  鬼怪。

  這種曾在四方傳言裡作亂逞兇無數的陰鷙存在,儘管在近十數年來已漸落疲勢,但在作為階級底層的平民心裡,仍然難免保留著猙獰兇殘、難以招惹的形象。

  更何況,此時此刻真真切切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那隻妖——一隻通身漆黑的巨犬——身軀如此龐大,哪怕被手臂粗的鐵鍊縛於地面,而不得不保持著臥伏姿態,背脊也幾近與兩個成年男子的身高持平,可以想見,它若真正站起身來,體型怕是能與一間平房小屋相媲美。那雙痙縮的獸瞳裡是分明染血的通紅,兼之透著金屬冷光般的黑亮皮毛,口唇邊隱隱現出的獠牙……

  只消一眼便可看出,這是泛著何其不祥氣息的兇殘妖物。

  重達數百斤的巨斧以鐵鍊懸掛於半空,朝下的刃口不偏不倚地正對著犬妖的脖頸,銳利寒光看得人心口直冒涼氣,一旦砸落而下,任憑鋼筋鐵骨也要被剁為渣漬碎末。

  坊間傳言,町長家的獨子,便是在前日慘死在這只犬妖的手中,也無怪這位大人對其憤恨至此。

  眾皆緘默,便聽高臺上一聲喝下:

  「斬!」

  大夥連忙牢牢捂緊身邊孩童的眼睛,同時繃緊了身子,聽那鐵鍊嘎吱錚錚響起。

  目之所及處,天幕盡是浸血般的紅,寒鴉的淒厲叫聲都在此時停歇下來,驀地有冷風乍起,叫人無端打個冷噤。

  眼看武卒手下就要將層層盤繞的鏈結解了開,除卻金屬碰觸的錚響外,完全寂靜的空氣裡,卻驟然乍起一聲脆生生的呼叫——

  「等一等啊啊啊啊啊!」

  這一聲出,在場人眾無不齊齊為之一凜,同時也刷地將目光盯向圍牆牆頭,剛才的聲音正是從那傳來的。

  莫不是這犬妖還有同夥?

  但不用他們再進一步猜疑下去,對方的身影已緊隨著那聲叫喊,出現在——或者說是掉落進眾人的視野中。

  那是一道出奇纖小的身影,乍一看不過八、九歲孩子的身形,在那驚人一喊後似是腳下打滑,從圍牆頂端墜落下來,眾目睽睽之下恰好摔在犬妖背脊的厚軟毛髮上,更隨著慣性一路俯衝而下!

  在經過背脊到脖頸處弧度的緩衝後,那小小身影得以停頓一瞬,就見她趁著這瞬間裡手指一通亂抓,奈何指下滑過的毛髮無不順軟柔滑一觸即逝,最後她只能揪住犬妖耷拉著的耳朵根部,堪堪把身子掛在了碩大的犬首邊上。

  一秒,兩秒,三秒,四下一片死寂。

  站得較為靠前的幾人,得以看清那小孩的長相,卻分明是個十分雪玉可愛的女孩,穿著一身紅彤彤的衫子,黑髮柔順及肩,稚嫩的面頰雪白飽滿,五官更是細緻靈秀,整個人顯得格外乖巧又討喜——

  然而,襯著她邊上兇惡犬妖的背景,這幅畫面只讓人為她捏一把汗。

  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麼讓她爬到牆上去的!還剛好摔在妖怪的嘴邊上!眼看張張嘴就要沒活路了!

  眾人不由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高臺,紛紛猜測著,町長大人會否延遲斬刑,先試著把這女孩救下呢?

  那廂町長大人尚且神情難測,對著這番驚動未發一言,這邊無故闖入刑場讓人提心吊膽的孩子卻先有了動靜。

  只見她顫顫巍巍地舉起另一隻手,朝著近在咫尺處那雙緊緊盯著自己、看似十分暴戾危險的冷赤獸瞳,乾笑著僵硬地小幅度揮了揮,渾身都打著哆嗦,出口輕輕軟軟的話音也在冰冷的空氣裡微微發著顫。

  由於周圍絕對的安靜,那纖幼的聲線也得以被不少人聽了見:

  「犬神先生,又見面了呢……那什麼,你、你怎麼不按照我們之前說好的計畫行動啊……」

  聽清她這番話的在場人眾,無不瞬間出了一後背的冷汗。

  這孩子根本不是意外闖入!她原先便與這犬妖認識!亦或者,她壓根不是普通的人類小孩,而其實也是隻妖怪?!

  高臺上剛剛痛失愛子不久的一町之長,聽罷侍從的傳話,眉眼微微眯起,幾絲殘忍狠厲的神色在面容上浮現,緩聲清晰的話語傳及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與妖邪共伍,人妖無論,同誅不赦!放!」

  正如回應著這句話,鐵鍊碰撞的聲響緊接著便再一次於上空哢哢響起。

  女孩烏黑渾圓的眸子霎時被緊緊閉上,眼睫處都因驚懼慌亂而嚇出了一層濡濕的水光,嘴上更是帶著哭腔地胡亂叫起來:

  「心劍亂舞!嗚嗚還不快用心劍亂舞你個BAKA!」

  她這麼喊著,終於,最後一圈鏈結也被解盡,懸掛的巨斧只在半空繼續靜止停頓了半秒鐘,便攜著兇狠的勢頭,一路劃破冰冷死寂的空氣,向著正下方狠狠劈落下來——

  暫態間,那雙血紅色的豎立獸瞳狠狠一縮!


第2章 第2隻妖•豔色

  半月前。

  ——

  「總算肯開竅了?看你這孩子也是個聰明的,早點這麼聽話多好。」

  濃脂豔抹的婦人身姿綽約地倚在花桌邊上,嘴角豔麗的弧度輕飄飄的,芊麗指尖執一柄錦綢團扇,輕輕撩起眼前人玉致纖巧的下巴。

  一雙如絲媚眼細細打量了會兒,團扇被收回,虛虛掩住檀口,只露一雙勾人的風情眸瞧著人,吐聲亦是一般的曼妙:

  「當真是個美人胚子,安生在姐姐我這兒好好將養上幾年,到時候別說我們這小小一町之地,就是入了京都,那些達官貴人的魂可也都要被妹妹迷飛,什麼樣的富貴還不夠你享的?」

  站在她身前的卻是個個頭堪堪過三尺的女孩子,身形嬌小幼弱,雪玉般靈秀的五官也仍帶著股稚氣未脫的奶味兒,烏黑發,棗紅褂,通身說不出的可憐與可愛。

  聽她這麼說了,這看著不過八歲上下的女孩也不知有否聽懂她話中指代的含義,只怯怯低下了頭,露在外頭的一截脖頸白皙幼細,更顯得整個人不堪一觸般的弱小無助。

  見人如此,那雙濃妝著墨的眸子裡終是不免浮上幾絲惻隱之意,團扇輕擺的款款中添了幾分唏噓,輕輕歎息一聲,柔和下語氣:「行啦,妹妹既進了這樓,以後便是我要顧著的人,現下若是有什麼難處,要姐姐幫上一幫的,不妨便說出來罷。」

  對方聞言頓時囁喏了幾秒,看樣子倒的確是有求於她。但那所求之事似是有些難以啟齒,又過了半晌,孩子才終於含著細若蚊吟的聲量,含含糊糊地開了口。

  「……嗯?」

  這廂的美豔婦人一時間差點以為自己聽岔了話,一貫如面具般保持著風情萬種儀態的精緻眉梢,都忍不住微微顫了顫。

  又讓人重複了一遍,她才頗難以置信地、一字一頓地確認道:「你說,你想要看看塚田大公子養的狗?」

  ——

  酒味與汗味交雜著,彌漫在整個廣闊空間裡,混著叫喝喧鬧,雜亂成一片。

  整一樓層的空氣中,都隱隱充滿著某種腥甜的、灼熱的、惹人狂躁的氣息,那是濃稠到讓人無法忽視的血腥味,不是來自死物,而是從鮮活軀體的肉皮上、被撕咬扯爛的猙獰豁口裡、每一根破裂穿孔的血脈中,汩汩湧出的濃烈氣息。

  究其根源所在,便是樓臺下方中央的廣闊空地上,被合握粗的鐵鍊條與密密紮根的粗壯實木圈出的,一方——

  舞臺。

  這麼說雖不是太恰當,但高懸的樓層看臺上,從四周滿場人群興奮鼓噪的神色看來,大家的確是將下方場地中的情景當作是一場「表演」來觀賞著的。

  而事實上,這個環節也的確是「攬幸樓」在方圓遠近,都相當出名的一大招牌「節目」。

  「呐,下麵那條黑毛犬便是塚田大公子家的了,妹妹可看清楚了?」

  較樓層看臺更高上一些的香木牆壁上,憑空被開出個獨窗大小的口子,裡頭連通了一間十分隱蔽的小巧暗閣。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立于閣窗邊上,正俯瞰著下方的情境——正是先前那美豔婦人跟幼小女孩。

  視窗的高度對於個頭不足四尺的孩子來說猶顯過高了些,以致她不得不踮著腳尖扒著窗檻,才能勉強看見下方的事物。

  然而,也正是在目及所見之景的同時,女孩整個人倒吸一口涼氣,瞪圓眼睛往後踉蹌著退了好幾步。仿佛方才那虛虛一眼,讓她見著了什麼驚懼可怖的事物。

  婦人看她這般退縮的表現,豔色嘴角處的笑弧勾勒出一絲戲謔,似是頗覺有趣一般,問出了方才那句問話。

  「這是在做什麼?!」孩子出口的聲調都因驚嚇而拔尖不少。

  婦人聞言,頓時意味不明地輕咿了一聲,風情的眼角眉梢上,笑意卻未減半分,只是執過一旁案幾上的酒盞,款款倒了一小杯溫酒:

  「倒是姐姐疏忽了,妹妹年歲尚幼,又是剛入我『攬幸樓』,對此間規矩有所不知也屬常情。下面那些客人嘛,只是在玩鬧罷了,你別被這看起來血淋淋的嚇著,其實只是大人們玩慣的情趣而已呀。」

  女孩怔怔看著她笑語盈盈的樣子,眼裡有些不可置信的神色。

  「妹妹不是想看塚田少爺養的狗嗎?可巧,今兒個這些客人也都是來看它的。畢竟在這個遊戲裡,塚田家的『犬神』可是名角兒。」

  對方仍是笑眯眯的,輕擺著團扇朝她招了招手,隨著手腕的動作,那酒盞便在她指間悠悠晃了一圈:「好妹妹,快過來喝杯酒壓壓驚,然後陪姐姐繼續把這場表演看完,嗯?」

  溫情款款的語氣卻莫名讓女孩打了個寒噤,幼細的貝齒在唇間咬出些許青白的印記,小拳頭緊緊捏得發抖。

  不過,數秒鐘後,她還是順從了對方的邀請,上前回到視窗邊,瘦弱的胸膛深深起伏,重新艱難地踮起腳尖,然後鼓起勇氣,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下方——


第3章 第3隻妖•鬥獸

  血。

  盡眼所見,那被粗木樁與鐵鍊條圍出的整片方形空地,都幾乎被斑斑血痕浸染得徹底。

  四周樓閣高臺上,座無虛席擠了一圈的觀眾們,脖頸上紛紛暴著青筋,吼叫著爭相紅了眼睛,目不轉睛地朝著下方的場地,無一不是神情癲狂。

  閣窗旁的女孩看著這些人或是揮拳怒目、或是破口大駡,細緻眉間浮起幾分頗為驚異難解的疑惑。待將目光再向下投去,唇角難言地緊緊抿起,稚嫩纖幼的臉蛋上更不由浮起些許不忍的神色。

  下方正在進行的是某種類似于鬥牛的活動,只不過,場地中正相持著的兩方動物並不是牛——準確地說,不全是牛——一邊是牛,一邊是犬。

  她對這種活動並不瞭解,只是大致聽說過,有些地方的習俗裡會有類似的鬥獸賽事,但實在沒想到情況會這麼……慘烈。

  兩方的實力相差堪稱過於懸殊。

  一邊的公牛看起來就像用於專業鬥牛的品種,整個身軀比一般成年男子還要高出幾分,背脊雄健肌肉虯結,額前兩根長角泛著鋼鐵般鋒利冷銳的寒光,連尾巴抽打在空氣中,都能讓人感受到憾人的力度,更不如一般發瘋野獸的無腦癲狂,一看就像受過長時間的專業訓練。

  而它身前的那條黑犬,卻只有尋常土狗大小,渾身每個毛孔都似乎在往外淌著鮮血,毛髮浸濕互相糾結在一起,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毛色。

  場上勝負已經註定,仿佛唯一的懸念就是這頭黑犬最終是死是活。

  四周的高臺上熱度不減,只是漸漸起了陣陣噓聲,間或還有幾句痛駡髒話夾雜在其間。

  居於正對場地的高臺中央,一張桌旁圍坐了四五名青年,俱是錦服繡綴衣著不凡,一看便是富家出身的公子哥。此時看著場中情景,有人嬉笑地開起口來——

  「我說塚田啊,你帶來的這頭畜生是三天沒給吃飯還是怎麼?就這蔫不拉幾的還叫什麼『犬神』,乾脆叫『孬種』得了!哈哈!」

  一人開了頭,其餘幾人也趁著酒勁嚷嚷開:

  「嗨呀!虧我跟著塚田壓了全注,還以為他真□□出什麼了不得的殺手鐧呢,這下可虧大了!」

  「塚田你這可不厚道啊,擺明不是來坑兄弟們的嗎?居然派這麼只廢物上場,也不怕被人說你跟對手下套坐莊吃黑啊?!」

  被稱呼為塚田的男人坐在主位席上,聽著身旁同伴們半真半假的調侃,眼裡怒意翻滾,卻是沉默不語,只是陰沉沉地盯著場內狼狽十足的黑犬,神情滿溢著陰鷙的煩躁意味。

  又過了一陣,場地邊響起宣告本場結束的鈴鐺聲響,同時有手執圈套繩結的武士上前,緊緊縛住場內已鬥出血性的兇殘公牛的利角與四肢,宣判人員也當場公佈了毫無懸念的結果。

  自此,四周人群便或盡興或遺憾地漸漸散了場,鬥牛被幾人合力拽拉出去,那條黑犬卻被人用繩套縛著脖頸留在場地週邊,通身尤淌著血。

  塚田接過身邊武士護衛遞上的一根手臂粗的實木棍,謔的起身下了樓臺,徑直朝著那邊走去。

  見此,女孩心裡頓時泛起些不太好的預感,還沒來得及向身旁的婦人詢問求證,那邊的塚田已行至黑犬身前。

  黑犬淌血的身子似乎輕微瑟縮了下,但沒有後退逃離的動作,只是朝著身前的男人默默恭順地垂下腦袋。緊接著,木棍便攜著呼呼的風聲,狠狠砸落在那已然遍佈傷痕的背脊上。

  男人的動作絲毫沒有留情,每一次揮棒都帶著咬牙切齒的力道,和著嘴上的怒駡一起劈落下去:「雜種廢物!老子養你這麼大,不是讓你上去挨揍!丟人的賠錢玩意兒!怎麼不乾脆在臺上死個乾淨?!」

  前幾棒下,黑犬嘴裡還發出了幾聲哀哀的嚎叫,後面便已縮在角落裡,沒什麼動靜了。

  原先坐在塚田那桌的其餘幾名同伴見他上了火氣,紛紛上前來勸了幾句:「行啦,為這麼頭畜生氣壞身子可不值當,改天我親自挑一頭能打的,送給你重新□□過。至於這只廢物嘛,你不如乾脆現下剁了解氣?」

  原本就渾身浴血的黑犬再經了一番毒打,此時已是奄奄一息,叫人懷疑它隨時便要斷氣。

  塚田喘著粗氣停下手,神情厭惡地朝它狠狠啐了一口:「要剁這玩意兒,本少爺還怕髒了手。興致都給敗沒了,你們自個兒玩著吧!」

  說著一扔棍子,領著跟隨的武士護衛,罵罵咧咧地離了場。

  女孩屏著呼吸看完下方的情景,小小的拳頭捏得指尖發白,此時便刷地轉頭瞪大眼睛:「這是什麼意思?這狗他不要了?」

  「怎麼不要。」

  同樣默默看完全場的婦人于豔麗唇角邊勾起絲慵懶的笑弧:「眾所周知,塚田少爺就喜歡用鬥犬,別的鬥獸一概不喜,這只『犬神』他可是從小開始養了十多年,一時半會兒,是沒那麼容易能找到適合的替代品的。」

  十多年……

  女孩微微張了張口,卻終究沒說出話來,纖長的眼睫落垂,神情泛起莫名難以言表的低落沮喪。

  美豔婦人沒有注意到身旁女孩的異樣,只是向著下方抬首徵詢指令的僕侍輕擺了扇子以作示意。

  目送著幾人將已然奄奄一息的黑犬拖出場地,她才複又松松懶懶地倚進背後躺椅,豔色唇邊小酌了口溫酒,隨即帶著些回憶般地感慨道:「更何況,能夠配得上『犬神』這一名號的鬥犬,天底之下,又能找得到幾隻呢?」

  女孩的眼睫一顫,帶著猶疑地抬眸看向她:「『犬神』……不是那只狗的名字嗎?」

  「是,也不是。」

  婦人晃了晃指間的酒杯,眼角眉梢有些嘲諷的神色:「哪有狗一生下來會被取作這種名字?『犬神』這名號,還是早些年間塚田剛帶它進鬥獸場那陣子,看這節目的客人們給它取的。塚田聽著滿意,才乾脆衍用為它的名字,至於它原本是叫什麼,哪還有人在意?」

  女孩聽得有些發愣:「所以說,它很厲害嗎?」

  「多麼厲害倒是說不上,只不過個頭不大,卻是凶得不得了。以前被塚田派上去跟公牛山豬比鬥,還能有個五成勝率,你便能想像得出,這畜生發起瘋來有多麼不要命了。這節目的客人,就喜歡看這些畜生們不要命的勁頭,『犬神』這名號便也才落到它頭上。只是最近幾年,該是上了年紀,從歲數算來也是沒幾天好活了,上場終歸是輸得多。」

  「現在想來,塚田一開始把它當鬥犬來養,不也是沖著它這狠勁兒麼。」

  幾杯溫酒下喉,婦人不勝酒力般闔上了眼,話音都有些飄乎起來:「當年町長家遭了土匪,府上養的武士都是些不中用的繡花拳頭,最後還是靠著一隻狗,堪堪把塚田老爺家的獨子從匪首手下救了下來。聽說這畜生那天咬死了十數名土匪,這嗜血勁兒,可不就是天生要進鬥獸場的命?」

  「那……既然它救過他,怎麼現在還要這麼打它?」女孩想到方才黑犬在棍棒前默默低下頭的畫面,喉嚨有些發緊的乾澀。

  閉目養神的婦人卻是不以為意,輕哂地笑了笑:「立過功又如何?終究是不知廉恥的畜生罷了,還想把它當成大活人看麼?你只見它這樣被塚田毒打一回,我卻見過千百回,可你瞧它不還是老老實實地給塚田賣著命?主人下了命令,所以拼著要丟命的風險,也要拖著副半殘的身子,不知死活地上場——這就是畜生。」

  胸腔裡有種灼灼的情感升騰起來,女孩緊緊捏著手指,才控制住自己出聲的話音沒有發抖:「那麼,現在,它是被拖去哪兒了?」

  「自是依慣例關在後堂的柴房。若是塚田少爺哪天能想起來,也許會叫個大夫過來瞧瞧,不然就看它自個兒命夠不夠硬了。不過這鬥獸節目是每半月一場,我記著塚田在下一場裡也報了名,若是他在那之前找不到替代的鬥犬,八成還是不會讓這畜生落命的。」

  「……能讓我去看看它嗎?」小小的胸膛深深地起伏,細弱的聲線響在安靜的閣間裡。

  閉闔的眼睫輕輕顫了顫,睜了開來,婦人的目光隨即帶上些疑色:「嗯?我倒還沒問你,傅小昨——我記得是叫這個名兒吧?你這小鬼頭,突然提出想見這只'犬神',腦袋瓜子裡究竟是抱著什麼主意?嗯?」

  抱著什麼主意?

  ——她想偷狗她會說嗎……

  努力試圖把方才那只黑犬跟自己記憶畫面裡的某只柴犬對上號,女孩——傅小昨在心裡萬分無奈地哀歎了一秒,垂眸避開對方懷疑滿滿的目光,頂著壓力默默「詢問」道:

  「月先生,這只『犬神』,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個『犬神』啊?」

  等了數秒,她才聽見腦海中響起一道低沉的嗓音——這聲音仿佛是從什麼遼闊悠遠的空寂之處傳過來,有些空靈般的失真——

  「我也不知道答案。一切要靠你自己去判斷。」


第4章 第4隻妖•藥郎

  「你、你好……」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呃,需、需不需要,我幫你……清洗一下?」

  「就是、那個……」

  「嗯……」

  「……」

  「你、你到底是不是妖怪犬神啊?」

  「……」

  「……好吧,或者我該問,你聽不聽得懂我說話?」

  「……」

  #跟一隻剩半條命的狗搭訕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傅小昨現身說法表示:一個字,尬。

  瞧了瞧身周,她忍不住放棄地一捂臉,整個人蔫噠噠地靠坐在牆角,默默埋頭在膝間。

  她就說,憑她這種玩個遊戲都能穿越到異世界的人品,怎麼可能好運到這麼準確地押中大獎?

  現在這情況看來,幾乎可以肯定此「犬神」非彼犬神了。

  ——

  「哦?」

  對方應聲間連頭也未抬,曼聲輕語裡也是沒當真的敷衍。

  傅小昨瞅不准她的意思,嘗試著繼續努力:「它受傷很嚴重……請找個大夫來看一看吧。可能塚田少爺貴人事忙,一時忘了這邊,若是半月之後犬神沒能如常上鬥場,你也不好交待的,不是嗎?」

  婦人——傅小昨聽別人喊她及川姐,卻不知道全名——聽了,若有所思狀點點頭,不吝誇道:「真聰明。」

  然後呢?

  傅小昨捏捏爪:「所以……?」

  名喚及川的鴇姐看她憋得辛苦,好意提醒她:「所以,你有錢嗎?」

  「……啊?」

  「想要給那只狗請醫買藥,不是不行,只這醫藥費你想讓誰付?塚田大公子一日沒發話下來,我花出去的銀子可就一日沒處報銷,弊多利少的風險買賣,姐姐我是不幹的。至於你自己,若是有錢也不致在答應留我樓裡;說是將這副身子賣予了我,但按我們的契約規定,這份錢得於你在這兒呆滿一月才會給你;而且初來乍到的,我也還沒讓你出臺接過客——總之,想必現下你口袋裡頭依舊是空無一文——呐,我的傻妹妹,你哪來的閒錢要給一隻就剩半口氣的死狗請大夫?」

  傅小昨頓時愣了愣,無故穿越異世至今,接連被此處各種清奇的世界觀震懾,她的確還沒考慮過這麼現實的問題,當下第一個念頭就是去向自己的「金手指」求助:

  「月先生,你有錢咩?」

  ……沉默。

  半晌,及川就見跟前的孩子漲紅了臉,不好意思地吭哧吭哧擠話道:「呃,那個,您、您能不能,先借我點錢啊?」

  ——

  及川笑眯眯地彈了彈指間的紙據,看看女孩面上鬱悶的神色,面如春風地安慰道:

  「妹妹且放心,就憑你這粉雕玉琢的長相,只要待及能上臺的日子,不出幾天就能被客人打賞到手軟,要還上這麼小份子的額數還不是綽綽有餘?」

  傅小昨的確很失意,她反省了一下自身的情況——穿越過來啥事兒還沒幹成,第一天先把自己賣了身,第二天又向別人借了款,這麼淒慘的嘛?

  不過借據都簽下了,再糾結這些已是無果,她深吸一口氣先把這些念頭壓下,攥緊了剛剛到手的銀子:「那現在,能不能請你幫忙請一位大夫過來了?」

  及川看著面前孩子一派耿直的目光,心裡不由輕輕歎息了聲——

  自身尚且難保,怎麼還有閒情照顧一隻半死不活的狗呢?只是想做的事情就不帶顧慮地來做的話,還真不愧是天真爛漫,或者說是幼稚無知的年紀。

  她也不確定是否是懷裡那份捂熱不久的賣身契在作祟,只是看著這孩子清透乾淨的眼神,一貫看多浮世的心底,竟難得地生出一絲憫意,給人解釋著勸了幾句。

  「花名町這麼個小地方,還沒聽說過有專門給畜生治病的大夫。你要真有這份心的話,去買點外敷的傷藥便是了。做到這個份上,就算到時那老狗真的沒能挨過去,塚田少爺那兒,我們也是有說辭的。」

  說著她想到什麼,順口補充道:「說到買藥,昨夜正好有個郎中住進了樓裡,我看他背著的藥箱分量不小,普通敷外傷的草藥總該是有的,你不如就去找他買一些,省得出門再跑一趟。」

  傅小昨見這媽媽桑突然親和好說話了許多,心裡正忍不住發虛,聽見這話卻不由茫然了一秒。

  什麼啊……

  背著藥箱逛窯子的郎中……?

  看見孩子眉眼間浮起毫不掩飾的嫌棄懷疑,及川被逗得捂嘴笑了笑:

  「當然啦,單瞧他那打扮,應該不會是什麼靠譜的大夫,多半只是糊弄人混飯吃的江湖術士罷了。不過俗話說得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個郎中自然也是有其長處可言的。」

  什麼啊?這種一聽就不是什麼正經郎中的傢伙,莫非還當真有什麼秘傳的神奇藥方不成?

  傅小昨對其可信度表示懷疑。

  「妹妹去親眼見了他便知曉了,這個郎中真是相當了不得呢——」

  及川勾了勾唇,神神秘秘拖長了語調,故意引著人好奇,於是傅小昨一個沒忍住,果真沒出息地將身子湊上前去,這才聽她吊足了胃口後,滿足公佈出的下半句:

  「那真是一名世間難得一遇的美男子呀~」

  什麼啊!背著藥箱逛窯子的美郎中……原諒她想像力匱乏,實在沒法構想出這種獵奇的畫面感。

  沒去在意身邊傅小昨糾結的表情,及川悠悠抬起手來,丹蔻甲蓋輕撫過眼角,嘴上半真半假地歎息道:「就是心腸硬了點。姐姐我都親自上去勾搭了,也沒能讓人家動心,可以說是很受傷了。」

  傅小昨直覺想要離這位貌似陷入某種詭異思想狀態的阿姨遠一些:「呃,那我要到哪兒找他去呢?」

  「人就在樓下花閣裡坐著呢。」

  說著,及川面上浮現出孺子可教的神色:「是了,你當然也可以去試試,也許人家好的就是這口呢。」

  「……我只是去買藥啊喂!」在對方身經百戰且顯然意有所指的曖昧目光下,某方面經驗為零的傅小昨瞬間炸毛。

  「啊咧,服務意識要靠從小培養的呀,小傻瓜。」

  及川一邊言笑晏晏,一邊拿目光細細地將她上下打量了幾回,仿佛在評判某件商品的滿意度一般,意味深長地輕輕頷首:

  「可惜,給你做的新衣還沒好。這小身板要是穿起藝伎服,想必是很可愛的。到時姐姐會親自幫你把腰帶系得漂漂亮亮的哦……啊,一定有許多客人會喜歡得要死呀。」

  聽她話裡語氣越來越飄忽,傅小昨都開始分不清她是玩笑還是認真居多,就像對方「邀請」自己觀看鬥獸時的那副神情給她的感覺一般,一時間,她袖下的皮膚都起了陣雞皮疙瘩。

  草草跟人道了別,傅小昨腳下不停地徑直匆匆退出了房門。

  看著孩子透著慌亂的背影逃遠了,及川眼角眉梢笑意卻未減半分,只是這笑意無故顯出幾分冰涼來。

  豔色甲尖在花木桌面上扣了扣,一旁始終靜候著的僕侍便恭敬地俯下身來。

  及川輕輕闔上眼睫,曼聲輕語:「準備妥當就開始吧,完事以後,記得跟塚田少爺那邊報備一聲。」

  僕侍卻顯出幾分猶疑,不確定地詢問道:「可是,小昨姑娘會不會......如若她中途闖入進去——」

  「嘖,所以我這不是替你將人支走了麼?」及川眉間眼浮起一絲不耐:「手腳利索一點兒,丁點的事情還想磨蹭上個把時辰不成?又不是第一次幹了?」

  「......是。」

  ——

  傅小昨幾乎是還沒下樓梯,就看到了及川口中的那位郎中。

  沒辦法,在滿堂的聚簇成堆中,靜坐一隅的獨一抹身影,實在顯得格外顯眼。

  更何況,這位郎中先生臉上還頂著副比身周的藝伎倌人還要華麗幾分的妝容,襯著身上冰藍底色的衣袍,以及那過分蒼白的膚色,整一個非但不顯突兀怪異,反而在紛亂旖旎的流光中,微妙地將清冷與豔麗兩種截然的氣質栩栩融合在一處——奪目的美麗。

  傅小昨扶著扶梯下樓,一邊暗暗贊同先前及川媽媽桑對這位郎中先生的評價,一邊忍不住心裡浮起幾絲怪異——

  她怎麼覺得,這個人,有些莫名的眼熟呢?

  這麼一個勁地盯著人瞧,待到她下了最後一階樓梯,對方似是察覺到被人注目,轉動眼珠對上了她的目光——只是轉動眼珠而沒有側過頭,於是,整一副十足賞心悅目的側顏,卻因為這抹犀利的眼神餘光,而頓時帶上了一股同樣該死的熟悉的刻薄勁兒。

  傅小昨就這麼愣在樓梯口,隔了大半個喧鬧的廳堂,思維遲滯地跟對方相顧無言對視了好半晌,直到——幾縷半長的淡茶色頭髮從深紫發巾中散落,沿著砂紅眼線勾描的細長眼角,劃過耳際,一直軟軟垂至肩下——

  傅小昨腦海裡那層迷霧,倏地被這抹茶色掀開,伴著一道驚雷驟起,轟得她當即瞪圓了眼睛驚呼出聲——

  「四李!賣藥囊!」

  ……過於激動之下,連從曾經的大學舍友那學來的江淮口音都沒來由地冒了出來。

  她畢竟身量幼小,這一喊其實沒在喧鬧的廳堂裡引來幾方注意,但傅小昨此刻也壓根沒心思在乎身周,只顧著在內心咆哮——

  SSR!

  活的SSR!

  天!啦!嚕!

  在心裡狠狠刷屏刷了密密麻麻好幾頁,傅小昨才好歹從魂飛天外的狀態裡回過神來,連忙趁著這股熱血上腦還沒慫下去的勁頭,蹭蹭蹭朝著那道身影沖過去,生怕對方下一秒就會拔腿跑走了。

  等到終於喘著氣站定在對方面前,傅小昨整個人目光blingbling,神情期期艾艾,嘴裡吭哧吭哧:

  「您、您好!不好意思打擾了!那個,能否冒昧問一下,您是——?」

  從她盯著他發呆、突然吼出一嗓子、以及風風火火沖到他跟前,這整個過程裡,郎中先生都始終如一地維持著全然面無表情的姿態。

  這時聽到她的問話,他才終於正眼打量起身前這名讓自己坐著都需要俯視的女孩。看清她毫不掩飾、激動得雙頰都紅撲撲的神情,冷色作底的細長眼中也依舊不生半點波瀾。

  在傅小昨全然巴巴滿分熱切的眼神裡,隨著對方仿佛放慢了一倍速的啟唇動作,淡淡涼涼的嗓音才終於緩緩響在她的耳際。

  「只是,一個,普通賣藥的,哦。」


第5章 第5隻妖•險境

  「……哦,又是,要給狗用,的藥,嗎。」

  這斷句有毒。

  傅小昨木著臉看著面前花了十秒鐘說出十個字的傢伙,無語凝噎。

  最初那陣興奮勁過去,她慢半拍地意識到一個問題:這裡可不是遊戲。

  在這裡,妖怪只有實力強弱之分,無所謂「品種稀有」之說——而說到實力強弱……

  她不禁回想起,自己曾經給【賣藥郎】這個式神解鎖傳記的那段時間,一路自由落體式掉分掉段的鬥技體驗。

  此外,給現實潑了更大盆冷水的是,她想起了關於面前這個傢伙的一個設定:

  賣藥郎、貌似、一直以來、都是以「人類」的身份立場自居,躺在他藥箱裡的那柄退魔之劍,還是斬除妖怪用的。

  那麼問題來了,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自己如今、目前、眼下、正是一隻妖怪。

  很不巧,還是個戰鬥力為負五的,座敷童子。

  ……這tm就很尷尬了。

  ——經過以上漫長迂回的反射弧,終於回到現實的傅小昨,簡直被自己這種把自個兒巴巴送上門的操作之愚蠢程度給震驚了!

  最後,胸口透心涼的她乾脆頭一鐵,決定破罐破摔,強行選擇性遺忘了一分鐘前還在熱情奔放地跟人搭訕的自己,下一句開口時,毅然正直無辜堅定地將話題走向掰回到了早被遺忘八百年的「買藥」初衷上。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藥郎先生居然也從善如流地跟著她轉換了話題,且絲毫沒表示出有感到奇怪,或者不適應的意思——如果忽視那堪比口胡的鬼畜斷句的話。

  在落命邊緣作死了一波,傅小昨只能強行安慰自己——對方應該還沒有發現她的妖怪身份。

  並且當即決定,在弄清楚這位大佬的態度之前,她還是先專注於自身當前的情況為好,低調做人(妖),保命要緊。

  不過說回來,什麼叫做「『又』是要給狗用的藥」啊?難道經常有人從他這裡給狗買藥還是怎樣?

  雖然覺得這話裡的字眼頗怪異,但由於她此時正心虛無比,終歸抱著說多錯多的念頭,沒膽子去進一步詢問。

  在接過對方從藥箱裡摸出的小罐子以後,傅小昨便利索地交了錢,隨後邁著小短腿從這是非之地飛速跑走。

  看著對方逃一般奔遠的纖細背影,賣藥郎依舊靜坐原地,良久,他收回意味不明的目光,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食指尖。

  不知何時,一架材質做工精美纖巧的金色小天平,正靜靜立在那裡。兩邊的託盤上都是空無一物,天平本身卻向一邊端端傾斜著——

  那傾斜的一方,正好朝著傅小昨逃走的方向。

  細長眸裡的目光毫無波動,賣藥郎繼續面無表情地看著它。

  半晌過後,原本穩穩傾斜向一個方向的小天平突然顫了顫,仿佛受到什麼外力干擾一般,以極快的頻率左右搖動起來。

  秀致眉間微微蹙了蹙,賣藥郎快速從一旁的藥箱裡拿出什麼,攤開右手置於其上,虛虛合指抹過,便見多出五架與方才一模一樣的小天平,一字排開立於白皙掌心。

  這回小天平沒有再左右搖擺,而是齊齊穩穩地朝著另一處與先前截然不同的方向準確傾斜過去,動作統一一致,乃至發出的輕脆鈴響幾乎合一。

  自此,纖長眼睫緩緩抬起,靜若深潭的目光裡隨之帶上一抹尤甚冰雪的寒意。

  「開始了。」

  ——

  在後院草叢掩映中慫了吧唧窩了老半天,自覺死裡逃生了的傅小昨,心裡那份後怕才暗暗消減下去,拍拍胸口站直身子,她忍不住朝天長歎了一口氣。

  以為是sr嘛,結果大概率只是一隻半個身子已經進棺材的尋常土狗;確定是ssr嘛,又是個向來以斬妖除魔為己任的主。

  ——她的命數怎麼就這麼不順呢?

  這麼望天喪了幾分鐘,她想起來自己手裡捏著的藥罐。

  所以,這玩意兒又該怎麼用啊?外敷還是內服?她先前壓根沒想起來問上一句。旋開罐蓋,隱隱散出藥草的苦香味兒。

  傅小昨一邊琢磨著,一邊抬腳朝關著「犬神」的柴房走去。

  昨天她跟它兩兩相持了小半個時辰,最後還是犬神不敵糟糕的身體狀況,徹底失去了意識,她才得以鼓起勇氣靠近,給那具血污遍傷的身軀清洗了一下。

  以她眼下的身量,儘管犬神不是巨型犬的品種,也足可以想見這整個工程的艱巨程度。不誇張地說,幾乎花去她一整個下午的時間。

  「嗯……還是先抹傷口外面看看吧,萬一吃出毛病就不好辦了。」她輕聲嘀咕著,推開柴房的門。

  據及川說,這間屋子是多出來的廢間,用作堆放雜物,關了犬神的時候,平日也只有僕人會在晚間來送一次剩飯殘羹,其他時候都是無人問津的。

  也正因此,推開門看見裡頭有另一道人影時,傅小昨差點嚇了一跳。

  她認出對方是跟在及川身邊的僕侍,名字叫德次,是個沉默寡言面容粗獷的高壯男人。

  德次的身體在聽見開門聲時頓了頓,手裡繼續擺弄著什麼,直到一聲輕扣的聲音響起,他才抬眼看過來:

  「……小昨姑娘。」

  傅小昨看清他手裡拿著的是個一掌寬的人偶,類似不倒翁的造型,彩釉外表看起來很漂亮,上方還畫有憨態可掬的胖娃娃笑臉。

  剛才他似乎在往裡裝什麼東西,那聲摳回應該是閉闔蓋子時的聲音。

  呃……

  這麼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專門到雜物間裡找玩具娃娃嗎?

  傅小昨有點被自己的猜想逗樂,忍笑誇道:「這人偶還挺好看的嘛。」

  德次默默看了她一會兒,沒有說話,微微點點頭,將那人偶放進一旁牆壁長櫃的某格抽屜裡,然後便一言不發地經過她往房門外走去。

  傅小昨以為這人不會再發聲了,不料他走到門外時似是想到什麼,回過頭又說了一句——

  「小昨姑娘,這間屋子裡的東西,請你不要去隨便亂碰。」

  「……哦。我知道了。」

  見人徹底走遠,傅小昨終於忍不住悻悻地撇了撇嘴。

  什麼呀?不就一個人偶娃娃嗎,這麼喜歡的話現在拿走不就得了,當她會跟他搶嘛?

  不過,在下一秒低頭看見自己這孩童身板後,她終歸不得不承認,對方的懷疑其實不是沒來由的……

  歎了聲氣,傅小昨手裡捏著那藥罐,以及剛剛在院裡撿來洗淨的一根短木枝,往屋子裡面走進去,準備給犬神上藥。

  不料,在繞過排列了整面牆壁的長櫃,看見其後角落地面上依舊被粗鐵鍊條鎖著四肢的犬神時,她卻被它的樣子嚇了一大跳。

  昨天下午剛剛被她清洗乾淨的烏黑毛髮重新被血水沾染,糾結雜亂成一團,似乎在早前經過非常劇烈的掙扎,遍身傷口都撕裂開來,軀幹跟四肢都在不正常地抽搐,足間利爪完全猙獰著張開,石板上被劃出道道鮮明的抓痕,臉面趴埋在地上,斷續有艱難的「喝喝」粗喘從下傳出。

  這是怎麼回事?昨天她離開的時候,它還能勉強吃點東西,一個晚上過去怎麼就成這樣了?

  「喂!你怎麼了!?犬神?犬神!」

  接連叫了它幾聲也沒反應,情急之下,傅小昨擱下手裡的東西,試著朝它靠近過去。

  她不確定對方現在有沒有意識,若是徹底昏厥過去,這個姿勢下,它甚至可能會被堵在喉嚨口的舌頭給憋死。

  然而,在靠近到距離它還有兩米遠處時,她忽然被一陣從身前襲來的刺骨寒意給鎮得停住了腳步。

  那是一種比隆冬冰水還要寒冷幾分的感覺,帶著隱隱不祥的氣息,仿佛可以順著骨頭縫鑽進髓子魂魄裡去,霎時間讓她整個人都打了個寒戰。

  如果她沒有感覺錯,這份寒意正是從那只狗的身上傳來的。

  「犬、神?」她有些不確定地,又喚了一聲。

  這一次,對方終於有了反應,癱埋在地面上頭部動了動,朝著她的方向慢慢抬起來。

  「退後!」/「退後!」

  傅小昨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它,耳邊倏地乍起兩道喊聲,身體沒來得及動作,背脊處便驟然泛起一片灼意。然後,她便感覺自己被什麼無形力場吸附住,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後平移著,飛快退了將近五米——

  剛才這兩道聲音她都是認得的。

  一個是時不時會在她腦海裡出聲的「金手指」同志,還有一個……

  傅小昨僵硬著身子,機械地轉頭,果真如願(並不)看見了門外那道背著藥箱的身影——

  只暫態間,傅小昨一張小臉上的表情就變得比哭還難看,出口聲音細若蚊吟,整個人慫得不行:

  「藥、藥郎先生,是你啊……你到這裡來幹嘛?」

  ——嗚哇!還能來幹嘛?總不至於是來看狗的吧?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她是妖怪的事情八成是暴露了!

  什麼?怎麼不繼續看看犬神那邊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開玩笑!還管什麼狗!?現在這情況,她很可能會比它死得更快好嗎!?

  傅小昨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用最後一分希望在心裡默默祈求著:

  萬一,萬一人家只是迷路了呢?

  門外,清豔朗朗的日光下,賣藥郎那妝容秀麗的細長眼角,被纖密的眼睫投下一小片整齊的陰影。

  他淡淡低眸看著屋裡一臉哭唧唧神色的女孩,被輕勾出淺紫弧度的口角微啟,透過細緻貝色的齒間,有沉沉微涼的音色,仿若醇厚琴音擊響在空氣裡——

  「小妖怪,你好大,的膽,子。」

  ——好的。

  ——並沒有萬一。

  傅小昨……傅小昨已經沒空吐槽對方的斷句技能了。

  她現在滿腦子只剩下兩個字母:

  GG。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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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隻妖•符咒

  賣藥郎的目光從屋內人身上輕輕掃過,隨後便不緊不慢地伸手,向著藥箱而去——

  傅小昨被嚇得腿軟地坐倒在地上,一出聲就帶上了慫唧唧的哭腔:

  「藥郎先生……嗚!藥郎大人!我們有話好好說!」

  透過淚眼,她看見對方準備從藥箱裡拿東西的動作絲毫沒有停頓下來,心態越發爆炸之下,乾脆沒出息地舉手牢牢捂住了雙眼,接下來連出口話語都亂七八糟顛三倒四起來,比若求饒更像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嗚嗚……我不是誠心要做妖怪的……我真的沒做過壞事……大哥抬一手吧……做妖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這麼十分專心致志地嚎了幾分鐘,到後來,原本的害怕恐懼已經轉變成了滿滿的委屈:「我、我真的已經夠慘了......您就拿退魔劍去找其他妖怪吧!」

  最後這一句嚎得尤為真情實感,在安靜的房間裡聽來,顯得格外響亮。

  咦——安靜?

  哭了個過癮的傅小昨突然意識到,怎麼她都嚎了這麼久,對方都沒動靜的啊?

  給自己做了陣心理工作,又是半晌,她總算鼓起勇氣,把捂得嚴嚴實實的小短手于指間張開一條縫。

  並且,與依舊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的賣藥郎,那冰涼涼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傅小昨悄摸摸往他手上瞄了眼,乾乾淨淨空空蕩蕩,沒看到有拿著任何類似於劍的武器,這才猶猶豫豫地,帶著抽噎地,將用來逃避現實的雙手放了下來。

  所以,現在這、這是幾個意思啊?

  若是答應肯放了她的話,怎麼還留在這兒?要是還想殺她的話,怎麼又至今不動手?而且,怎麼也沒見他拿出退魔劍?

  可能是她目光裡的茫然神色過於明顯了點,賣藥郎終於緩啟尊口,發出登場以來的第二句話音:「你——」

  甫一聽見他的聲音,癱坐在地上的小身子便條件反射地抖了抖,嘴角可憐兮兮地癟了癟,迅速再度擺出一副哭相。

  時刻了做好繼續求饒的準備,然後,她就聽見對方繼續道:

  「——哪裡來的自信,覺得我想殺你,」話音泠泠然然,他抱著手臂靠在門口,眸光淡淡地看著她,「還需要用到退魔劍?」

  傅小昨首先為這順暢的斷句驚奇了一秒鐘,然後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對方話裡的意思,一張稚嫩面容上還掛著淚痕,雙頰也哭得紅撲撲的,此時不由越發漲紅,小小聲地控訴出一個單音節:

  「——喂!」

  由於之前她哭嚎得實在過久,這時「喂」這一聲,尾音處還不小心緊接著打了個嗝。

  ——這回傅小昨不想捂眼睛了,她想把自己的嘴給捂上。

  那邊的賣藥郎已經一副懶得再看她的樣子,一邊繼續先前從藥箱裡拿東西的動作,一邊緩聲道:

  「讓。」

  至此,總算大致get到了這人似乎並不想殺她的意思,傅小昨絲毫不計較他的大爺態度,十分配合地,乖乖往一邊豎立著長櫃的牆邊蹭過去。

  結果她剛有所動作,就聽對方嚴肅下音色的一聲:「另一邊。」

  隨後就覺得背脊處再度浮起一陣熟悉的灼意,身體被牽縛著,不自覺地朝與長櫃相對的方向退去。

  等到重新坐穩在地上,傅小昨連忙伸手往背上摸索過去,果然觸到了某種衣料以外的異樣觸感,只輕輕一揭就揭了下來。

  舉到眼前,卻是一張大約成人手掌長、三指寬的素底紙條,其上以黑色墨蹟密密麻麻畫有許多抽象的圖案。

  她正努力辨認著上頭畫的東西,下一秒,那些墨蹟卻於紙上倏地消失無形,差點沒讓她覺得自己是否是哭得太久所以眼睛花了。

  這是什麼東西,傳說中的符咒嗎?

  誰給貼在她背上的?

  ——還能是誰喲。

  抬眼看去,所見景象果然很快證實了她的想法。

  賣藥郎已從門外步入房內,站在她剛才所處的位置,細細觀察著那排靜立的長櫃。一貫冷淡無波的昳麗面容上,秀致眉間微蹙,儼然有幾分認真肅然的警惕神色浮起。

  纖秀指間執著同樣的素白符紙,只見他抬起食指,往長櫃上隔空一點,其中一張符紙便騰空飛去,無聲貼在了長櫃上的某一格抽屜外。

  觸及木質板面的同時,有扭曲不成形的墨蹟于空白符面上浮現,只無聲遊走了一會兒,便很快複又湮滅於空白之中,徒留的空白符紙瞬間化為灰燼,掉落在下方的地面上。

  細長眉間的皺痕深了深,賣藥郎迅速舉起執有剩餘符紙的手,冰藍色袖間露出的手腕秀致白皙,微微使力扭腕一甩,全體符咒齊飛而出,瞬間將整一片長櫃都密密貼滿!

  同樣有墨蹟浮現于每一張符紙上,這次沒有再中途消失,反而齊齊勾勒出方才傅小昨所見的那種複雜圖案。

  密密麻麻的墨紋,纏繞覆蓋了幾乎一整面牆壁,看起來頗為滲人。

  幾秒鐘後,墨紋消失,徒留白花花的符紙,無聲貼服於櫃面之上。

  至此,賣藥郎停下動作,轉過頭,再度將目光靜靜投過來。

  這廂的傅小昨全程看著他動作,只覺得腦袋暈乎乎的,完全不知所以然,這時面對上那依舊浸著涼意的神色,她終於忍不住下意識地、不著調想道——

  ……什麼啊?

  原來不是來殺她,只是來給櫃子貼個膜嗎……?


第7章 第7隻妖•煉妖

  「藥郎大人,原來您是來處理這個櫃子的啊……呃,難道它有什麼問題嗎?」

  對上那兩道涼嗖嗖的目光,傅小昨條件反射地巴巴擠出討好的強笑,小心翼翼跟人搭著話。

  其間她又朝貼滿白符的櫃面偷瞄了眼,心裡忍不住默默吐槽:莫不是這櫃子成了精?那也犯不著用這麼大的陣仗來鎮壓吧?

  賣藥郎看著她,纖長的眼睫緩慢地眨了眨,眉眼間透出一種微妙難解的惑意:

  「你又,是到這,裡,來做,什麼。」

  傅小昨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吐字,他每停頓一下,她就也下意識地跟著頓一下腦袋,直到確定這段話音後面終於畫上了句號,她才回過頭去重新擼順頓挫、組織邏輯、理解句意。

  ——簡直像在聽一個咿呀學語的孩子說話的即視感……

  傅小昨當然沒敢把自己的聯想說出來,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啊,我只是來給關在這兒的這只狗上藥的……它之前受了很嚴重的傷,」說著她指了指被擱在一邊的藥罐,「對了,這瓶藥還是從您那兒買的,它到底是要內服還是外用呢?」

  賣藥郎瞥了眼她指向的藥罐,冷聲道:「都沒用。」

  ……就算這只狗的確就剩半口氣了,你身為一個郎中,用詞也沒必要這麼直白吧?

  傅小昨呵呵乾笑,妄圖拯救談話氣氛:「哈……哈,總要抱有希望的嘛,反正藥都已經買了,試一試也不虧。」

  賣藥郎再瞥她一眼,微微皺了皺眉,頗有種嫌棄她的理解能力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這個藥沒用。」

  「唉?」她愣了愣:「所以是藥效太輕了嗎?那能不能給我換成更好一點的藥?差價我可以補給你。」

  話音剛落,傅小昨就見對方眉眼間頓時露出一種類似於「怎麼會有這麼蠢的妖怪」的鄙夷神色。

  ……什麼啊,還是不對嗎?那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等等——

  呃。

  總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傅小昨頓時十分糾結地、吭哧吭哧地、委婉地問出聲:「嗯……藥郎先生,這個藥……它到底是個什麼藥?」

  這廂的賣藥郎輕巧地揚了揚弧度精緻的下巴,昳麗面容不染俗塵,身處昏暗偏僻的小房間裡,也絲毫不減其雅致美麗。

  「助眠。」

  ……

  ——賣假藥還賣得這麼理直氣壯是怎樣!?

  大概是她的神色過於怨念了些,賣藥郎口上輕輕嘖一聲,頗不耐煩地解釋:「你懂什麼。只要還在這間房裡一天,無論用什麼藥都救不了它的命。助眠藥至少能讓它少一些痛苦,愚蠢的小妖怪。」

  傅小昨好不容易才無視成噸的嘲諷,抓住了這話裡的重點:

  「這間房間?這間房間怎麼了?」

  緋麗的細長眼眸被輕輕眯起,在觸及牆邊長長排列過去的高櫃時,寒潭似的眸光仿若實質化般的堅冷:

  「你身為妖怪,難道感覺不到麼。」

  傅小昨連忙也跟著看過去:「感覺到什麼?」

  暗紫薄削的嘴角緩緩開闔,一字一頓地吐出兩個音色冷澈的字眼:

  「執、怨。」

  雖不明但覺厲地跟著默念了兩遍,傅小昨依然還是摸不著頭腦,但她好歹確定了一個中心思想——

  這間房間有貓膩!而且問題很可能就是出在這個櫃子上!

  這麼一想,一連串念頭都緊接著浮現出來。

  及川曾經提到過,以往犬神每次下了鬥場,都是「照例」關在這個房間——這是不是有意為之呢?

  剛才德次離開前,強調「不要隨便碰這個房間裡的東西」,現在想來多半不是她原先誤以為的那個意思——他是不是也知道什麼?

  那個人偶娃娃,德次在她到來前就在擺弄那東西,她也親眼看見他將其放進了櫃子的某一格抽屜裡——櫃子!

  還有眼前的賣藥郎——他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這間妓館,真的僅僅是偶然嗎?

  傅小昨覺得腦袋裡突然電光火石般閃過什麼,她拼命將其抓住,並急急出口問道:「我在之前找你買藥的時候,你說'又是要給狗用的藥',所以之前肯定還有其他人也曾經向你買過這種藥……而且你恰好在昨天住進這個地方,現在又出現在這個房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犬神的存在?」

  賣藥郎聽她嚷了一大通,目無波動:「是。」

  傅小昨有些艱難地淹了口唾沫,覺得喉嚨發緊:「那麼,是不是有人曾經向你買藥,也是用在它身上?」

  「是。」

  她腦海中隱隱浮現出一道身影,但還是輕聲出口以求確認:「……是誰?」

  賣藥郎冰涼的目光無聲地投在角落處的黑犬身上——犬身四周圍了一圈同樣的符紙,中心處,遍身血污的黑犬正失去意識,沉沉昏睡著。

  「它那個姓塚田的主子。」

  ……果然。

  若只為對付一隻半死不活的狗,及川和德次完全沒有立場大費周章設下如此複雜的局面,果然是塚田在背後指使這一切!

  可是——

  傅小昨眼前不禁浮現出那人先前發狠施暴的情景。

  塚田他做這些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難道單單只是純粹的施虐心在作祟嗎?還是心理扭曲到以折磨自己的狗為樂,甚至動用亂七八糟的危險邪術也在所不惜?

  賣藥郎似乎看出她的困惑,羽翼般纖秀的眼睫靜靜闔下,出口話音同樣輕若羽毛:

  「他想要,煉妖。」

  傅小昨瞬間把眼睛瞪得渾圓,張闔嘴巴了好幾次,才勉強發出聲,過於難以置信之下幾乎漏出幾分頗顯虛弱的氣音。

  「……什、麼?」


第8章 第8隻妖•物怪

  「藥郎先生……你是說,塚田想把犬神……煉成妖怪?可是,這、他自己不是人類嗎,怎麼會想煉妖呢?」傅小昨一時間消化不了這番衝擊,喃喃地道。

  ——這個世界的人類這麼牛批的嗎!?讓眼下身為妖怪還要努力隱藏身份的她情何以堪?

  賣藥郎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繼續微微闔著眼睫,話音浸著靜靜悠遠的沉吟,流水一般的輕緩,流過此間滯悶的空氣。

  「不念常倫,不遵世道,墮為魑魅魍魎之流,淪於情理綱常之外,即是為妖。有天狗、河童之類,自生於世便超乎人類的妖怪;也有被諸般因果羈絆,後天化為妖怪的存在;還有,被迫強行煉製而成的妖——通過不為陽世所容之物為介,令被煉之物在消亡前夕,徹底斷絕與人類世界的情理聯繫,便可有機會迫其不入輪回,淪落墮妖,認己為主,供己驅策……然而——」

  傅小昨聽到這裡頓覺醍醐灌頂,她大概知道塚田是打的什麼主意了,他多半是想煉一隻犬妖鬥獸!

  明知犬神已漸衰弱,不適合上鬥場了,他卻始終沒有想換一隻鬥犬……這樣看來,他想要煉妖的想法很可能已經有了不止一兩天。

  賣藥郎於先前頓了頓話語,再度出聲時,原先清淺的音色卻泛上幾絲冷肅之意:「然而——野獸化成的妖怪,大多有知性,而無理性,最為危險殘暴。更不要說,」輕闔的眼睫靜靜掀起,其後的黝黑瞳眸觸及長櫃,仿若瞬間化為黑色的堅冰,「在墮妖前的瀕死之時,還沾染上了如此強烈的執怨。」

  傅小昨愣愣地回味著他的話,不確定地出口猜測:「所以,哪怕塚田真的把犬神煉成了妖怪,它其實也不太可能會老老實實為他所用,是這個意思嗎?」

  賣藥郎微微搖了搖頭,秀色眉眼間有些冰冷的諷意:「他是不可能煉得出妖的。怨懟,憎恨,悲傷——妖怪被這些強烈的情感糾纏上,會變成連咒術都無法封印的修羅之眾,更遑論會聽從人類的驅遣?」

  ……什麼啊!又說犬神會被迫墮妖,又說塚田煉不成妖,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

  傅小昨的腦回路已經被繞暈了,秀白稚嫩的小臉都因糾結皺成一團。

  賣藥郎沒理會她的糾結,逕自說下去:「這樣下去,他煉成的不會是妖,只可能是,物怪。」

  ——

  物怪。

  又犧牲了無數腦細胞去理解這個新詞兒,傅小昨揉了揉酸脹的額角,喃喃地下出結論:

  「所以,你之前沒殺我,其實是因為我只是妖怪,而不是物怪……」

  行吧。至少算得上是個好消息吧。

  傅小昨這麼自我安慰了一秒鐘,隨即便繼續勤勤懇懇地向藥郎老師提問了:「藥郎先生,你說這些執怨會糾纏妖怪,可是我昨天也在這間房間呆了整整一下午,怎麼一點事也沒有?難道是時間還不夠長?」

  賣藥郎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她身上,神情平靜,出口語氣裡有幾分意味不明:「不要說是待在這個房間一下午,哪怕只是剛才跟那只被執怨侵染意識的狗一照面,像你這樣弱小的妖怪,已經該被吞噬了才對。」

  ——哈?這麼嚴重的嗎?

  傅小昨表示一點死裡逃生的真實感也沒有,畢竟剛剛她也只是覺得有點冷而已,昨天更是連丁點不對勁都沒感覺到。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她會沒事?居然連賣藥郎都解釋不了?

  難道——

  她腦子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難道是因為……她那至今還沒顯露出除了說話以外的任何功能的「金手指」,終於發揮效用了嗎!?

  這個念頭一出來,自覺先前用腦過度額角發脹的傅小昨,瞬間感到渾身一輕,一股無以言表的熱血從丹田處升騰而起,直沖得整個腦袋都飄飄然——

  就這麼短短幾秒鐘,她已經飛快為自己構想出一系列覺醒金手指、統率百鬼、逆天改命、實現全圖鑒(?)、制霸鬥技場(x)、走上人生巔峰的未來藍圖!

  賣藥郎靜靜垂眸,看著對方那副愣乎乎的、不知在神遊些什麼的神情,淡淡道:「大概是傻妖有傻福吧。」

  被瞬間打破幻想扯回現實世界ソ傅小昨:「……」

  賣藥郎移開目光,面無波動地提出第二種猜測:「也可能是因為,你弱小到讓執怨都嫌棄的地步,畢竟它們也是知羞恥,要臉面的。」

  被從九天之上的精神高度拽下ソ傅小昨:「……」

  ——@策劃

  ——這貨不是輸出嗎!?你們什麼時候偷偷把他的嘲諷技能值點滿的!?

  ……

  「呃?你這就走了嗎?」

  傅小昨見他背起藥箱準備往門外走,連忙出口攔住他。

  ——大哥你認真的嗎?過完嘴炮癮就溜了?

  賣藥郎淡淡看她:「不,然呢。」

  傅小昨伸手指指一片狼藉的櫃面:「你就把它這麼留在這兒?晚上有人會到這裡來狗送飯,被看到了可怎麼辦?」

  「你說,是你童心未泯,覺得好玩才貼上去的,不就行了。」他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成果,滿意地點點頭,好心地建議道。

  ——行個鬼啊!她踩著兩米的高蹺去貼嗎!?

  無視眼前滿眼憤懣的女孩,賣藥郎看著櫃面的目光有些冰涼:「更何況,這些符咒能不能撐到晚上,還是未知。」

  傅小昨聽得悚然一驚,顧不上繼續窩火,連忙跟著看過去,卻見他目光所向的地方,有幾張符咒已經慢慢消解成灰,原本整片櫃面密密的符紙也開始有了空白的間隙出現。

  她頓時有些無措,轉頭瞄了眼昏睡的黑犬,見它身周那圈符咒暫時還是完整的,這才稍微放下心來。

  「你不是已經把這東西封印住了嘛?」

  賣藥郎卻像是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景,沒有覺得如何驚訝,只沉聲道:「只是暫時鎮壓而已。執怨生於人心,無形無蹤,人心不死,執怨不滅,是用退魔劍都無法斬除的存在,更何況……」

  他說著微微頓了一下,沉潛的目光往自己的藥箱移去,尾音處難得透出幾分困頓的悶意。

  傅小昨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只是顧自憂心地望著那櫃子:「所以,現在就沒有任何辦法了嗎?」

  賣藥郎微微搖了搖頭,先前那一絲猶疑已重新為冷澈的沉著替代,便聽他繼續定聲道:「還沒到時候。而且,如若不從因果上徹底斬斷來源,就算鎮壓住這個櫃子,也難保它不會在其他地方繼續生成。」

  她愣愣地虛心求教:「那我們該怎麼辦?」

  「等。等這只狗墮妖,執怨依附其身,便就此有了形體。此外還要找出它的因果,以及本心。」

  賣藥郎緩聲的話語裡,透著一分孤絕的決心:「集齊這名為犬神的物怪的形、真、理,我便可以用退魔劍,斬殺它。」

  傅小昨聽了他的計畫,下意識便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幾秒鐘後才突然意識到什麼,驀地驚呼出聲:

  「那按你這麼說的話,犬神不是必死無疑了嗎!?」

  要是成不了妖怪,它無疑會被執怨活活折磨致死;可即便它墮了妖,也還是會化身物怪,葬身於退魔劍下!

  「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傅小昨頓時被反問住,無言以對。

  ——

  人已經走遠了,只留下輕微的藥香味還隱隱的縈繞在此間空氣裡。

  傅小昨默默低著頭,看著端立於地面上的一架小巧天平,耳邊似乎還留有賣藥郎出門前的話音——

  「這個,可以感知物怪和執怨的存在,它若開始震顫,便說明這些符咒已支撐不了多久,你如果不想死,記得提前遠離這個房間,不是每次都有像你之前那麼好運氣的。以後我每天上午會來補一次符咒,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必須儘早找出這些執怨的因果本源。」

  精緻的金色小天平十分富有活力地在地上蹦了幾下,最後一躍縱上她的手指尖,穩穩地立在那兒。

  仿佛察覺到附近的氣氛有些滯悶,它頓時像跳舞一樣微微轉了個圈,然後還在她手指上撒嬌似的蹭了蹭。

  「唉?你倒是比你家主人好相處得多嘛。」

  意識到自己剛剛被一個天平逗哄了的傅小昨,雖然承認對方很可愛,卻還是覺得嘴角有些沉重,牽不起來。

  她任由小天平黏糊糊地蹭著手,抱著膝蓋在地上坐了下來,神情帶著幾分茫然,默默望著身前失去意識渾身狼狽不堪的黑犬。

  良久,她伸出另一隻手,微微摸了摸對方耷拉著的耳朵,輕聲地歎息著:

  「所以……原來,你是這麼變成妖怪'犬神'的啊。」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

  「又怎麼了,不是已經買到藥了麼?」

  及川倚在靠椅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額角。

  「……不是藥的問題。」傅小昨咬了咬下唇,一張小臉繃得很嚴肅:「我,我想到外面去買點其他東西。」

  及川抬眸掃過她緊蹙的眉頭,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哦?」

  ……

  「行吧。讓德次跟著你去,省得路上出了什麼意外。」說著她朝角落裡沉默高大的僕從側了側臉:「仔細著點,把人護好了。」

  「是。」

  看著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出了房門,及川繼續闔了眼睫養神。

  半晌,她顧自輕笑著搖了搖頭,輕柔的嗓音攜著歎息,在靜謐幽香的空氣裡悠悠蕩過:

  「都什麼時候了,居然想要買那種東西,還真是小孩子心性呐。」


第9章 第9隻妖•情理

  「聽說,昨兒個,澤子被拉去落了?」

  「可不是,人活活去了半條命,差點沒瘋了。」

  「唉......之前不是還傳言,說她賭對了險頭,塚田少爺要給她贖身了麼?怎麼這才過了幾天,就翻臉不認人了。」

  「男人嘛,可不都是這副德行,在床上什麼好聽話不會說,又有哪一個不是回頭就忘了乾淨?再說了,人家可是堂堂町長家獨子,以後是要繼承大家業的,哪怕納妾,也輪不上這樓裡的人呐。澤子也是昏頭了,既然都入了這行,居然還抱著能翻身上枝頭的美夢呢。」

  「......話雖如此,可這塚田少爺也真是心狠,想起來可叫我心口發涼呢......畢竟那可是他自己的......」

  「你怎麼也泛起傻來了?正因為是他自個兒的種,才就是要早日除了。這種富貴人家,面子大過天。如若真讓人生了下來,叫人知道町長家的血脈竟被個煙花女子給汙了,那對他來說才是醜事一樁啊。」

  ......

  花閣裡零星坐了幾位姑娘,白日客少,各自都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新鮮的八卦。

  傅小昨手上捧了個有自己臉蛋一半大的蘋果,乖乖坐在一邊的小板凳上,一邊牙口倍兒好地哢嚓哢嚓啃得起勁,一邊豎著耳朵仔細聽旁邊窯姐們說的內容。

  之前賣藥郎說要查明那個櫃子裡執怨的由來,她琢磨來琢磨去,以自己平日能接觸到的環境人物——首先,去問及川、德次之流,是絕不可行的,他們無非是塚田的爪牙;要是出到攬幸樓外頭去偵查,以她現在這副行頭,說起來也不太現實;那麼暫時看來,她就只能試著從這些「前輩」姐姐嘴裡撬話了。

  其實她已經在這兒聽她們嘮嗑嘮了大半個時辰,個中話題大多都圍繞著恩客、打賞、衣服、脂粉等等中心字眼。直到一個蘋果都啃得見核了,耳朵裡才總算聽到了「塚田」的相關話題。

  只可惜,聽起來好像依舊是一件跟犬神沒有半點關係的軼事。似乎是這樓裡有一個叫澤子的姑娘,懷了塚田的孩子,結果被強制打了胎。

  傅小昨很嚴肅地皺起小眉頭,這幾天下來,她幾乎已經是一聽到「塚田」這個名字就打心裡生厭——世界上怎麼就是會有這種存在呢?越瞭解越讓人覺得厭惡,從內到外都是一無是處的人渣!

  剛剛一整個蘋果下了肚,尚還覺得肚子發脹,這時她又忍不住捧過一邊的涼茶,咕嚕嚕往肚裡灌,想著要把胸口那陣隱隱發悶的鬱氣給壓下去。

  然而,身邊的姑娘們關於這個惹人煩悶的話題,卻還有沒嘮完——

  「這回真是澤子自己作的死,聽說在塚田少爺跟她房裡過夜第二天,她故意把藥給倒了,怨得上誰呢?」

  「唉,之前的由香子姐姐才是可憐,她接的那位客人出了名的花樣多,整整把她折騰了好幾天,我瞧著真是淒慘極了,好不容易醒來喝了藥,還偏偏沒能奏效......最後仍舊被德次拖了去。」

  「其實吧,光光落胎倒是沒什麼,我們這些人,誰還想著要養孩子呢?可是你們知道麼,德次是拿棍子生打啊,落胎藥都不用!澤子送回房的時候,肚皮上整片的青紫破皮!」

  「這......聽你們說得多了,以後我怕是一見到德次就要心裡發慌。這人莫不是心裡有毛病,做什麼這麼折磨人?」

  「呵,他充其量不過是條聽話辦事的走狗,總歸不還是及川媽媽給的意思?及川媽媽想給她們教訓,自是不會讓人好受的。」

  「雖是及川媽媽的意思,可是我卻還聽說,德次這人看著呆木,其實心裡想法很那個的......就是、每次落胎的那些血污呀,他都自個兒拿容器收起來,還跟寶貝似的藏好,誰知道是用來幹什麼呢......哎呀,說起來都讓我瘮得慌。」

  「這個事兒我也聽說了,不就是藏在後院柴房的那個櫃子裡麼?好好一個收東西的雜間,硬是被他弄得陰森森的——」

  「噗——咳咳咳!」

  傅小昨喝著涼茶一個發嗆,頓時整個人咳得驚天動地,把聊的起勁的幾人唬了一大跳。

  坐得近些的姑娘瞧她咳得小臉漲紅,連忙上來給她拍背:「哎呀,小昨妹妹,怎麼這般不小心呀?」

  其他幾人也陸續上前來,確定人只是被茶水嗆著了,緊接著便被這可憐樣兒逗樂起來:「我早就見著她在邊上呢。讓你這樣那樣的不停嘴吧?小饞鬼,這回可得了教訓啦!」

  傅小昨被順了半天氣,才堪堪緩過來,但她顧不上去擦被嗆出淚花的紅通通的眼角,便徑直伸手捏住身邊某名姓不詳溫香軟玉的衣袖,熱切巴巴地盯住人:「姐姐!好姐姐!你們先前說柴房櫃子怎麼啦!?德次往裡頭裝什麼啦!?」

  ——

  「咦,藥郎先生?你來啦!」

  提著自己昨天出門買來的東西,傅小昨顛顛地跑到柴房門口,卻見賣藥郎的身影已經在裡頭了,乍時覺出幾分驚喜,一邊邁步進去一邊脆聲跟人打了招呼。

  賣藥郎立於櫃前正補著符咒,聽了她的聲音也絲毫未停手下的動作。

  傅小昨絲毫不在意他這目中無妖的態度,相反,她的心情難得比前幾日都要好。先是買到了自己想買的東西,剛剛又在花堂裡打聽到了重要的線索,霎時間她覺得眼下困厄的局面都似乎有了突破轉好的希望,於是整個人腳下輕快,嘴裡甚至斷斷續續地哼著歌兒。

  賣藥郎聽著耳邊完全不成曲調的噪音,眉梢微微跳了跳,冷淡神情未有浮動,貼符節奏也無紊亂,只一雙細長俊秀的眼睛,不為人察地偷偷往一邊斜了斜眼珠。

  過了一會兒,確定符咒沒有出什麼差錯,他才默默轉過身來,看著對方腳下一蹦一蹦地走近那頭昏睡著的黑犬,笑眯眯地跟它也打了聲招呼,然後將手裡的東西放在離黑犬頭邊一尺遠處——

  賣藥郎的目光便被那物件給吸引了過去,他靜靜盯了半晌,眼底神色有幾分意味不明。

  「你,在做,什麼。」

  傅小昨剛將東西放下,聽得背後的聲音,便也轉過身來,仰望著櫃面上整齊劃一的符咒排列:「唉?藥郎先生你都貼好了啊!」

  昨天晚上其實她也有偷偷來過這邊一趟——當然,在進門前還是用了賣藥郎給的小天平測試了一下,結果出乎她的意料,小天平完全沒動靜安靜得很。一進門才發現,櫃面上的符咒貼得滿滿,比她白天離開前還完整——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肯定是賣藥郎在僕侍給犬神送飯後的時間又來補過一次。

  所以這個傢伙其實就是講話難聽了點,性格彆扭了點,本質還是個好人啊!這麼一想,傅小昨頓時看人覺得順眼許多。

  不知道自己被偷偷發了張好人卡的賣藥郎,冷淡目光繼續盯著她腳邊的東西,緩緩張口道:「你這,是想,喂狗吃鳥麼。」

  傅小昨:「......」

  [笑容逐漸消失.jpg]

  她忍著抽搐的嘴角,跟著看了眼自己剛剛放下手的東西——一個小巧木質的鳥籠子,裡頭有只伶俐的黃雀正乖乖立於木杆上——一時間簡直感到些許匪夷所思,還有幾分咬牙切齒:「......怎、麼、可、能、啊!?正常人都不會有這種聯想的吧!」

  ——喂你個頭的鳥啊喂!?

  清楚從對方的眼裡讀出了「是嗎」這一敷衍十足的意思,傅小昨頂著腦門上一跳一跳的青筋,儘量耐下心跟他解釋:「之前你說過的,犬神跟人類世界的最後一絲情理聯繫斷卻以後,執怨才能逼迫它淪為物怪。那麼,我們為什麼非要等它淪為物怪再去斬除它,而不從另一個角度著手,加強它跟現實世界的情理聯繫,阻止它成為物怪?」

  她昨天也是在這個房間苦思冥想了很久,才想出這個辦法,之後又念及遊戲劇情設定裡「犬神」跟「雀」的羈絆,更因而有了付諸行動切實嘗試的決心——不過當然了,此雀非彼雀,她昨天其實也只是熱血上頭,才一衝動就出門去買了一隻看起來類似的小黃鳥回來。至於有沒有效果嘛,先拿來試試再說。

  賣藥郎聽了她的話,繼續眼神涼涼地看著那個鳥籠:「用這個。」

  傅小昨聽這毫無波動的語調,聽得有幾分心虛,頓時頗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偷偷捏了捏手指:「這……用什麼不是重點……我只是提出一種另外的可行性嘛……」

  當然,還有另外的辦法——犬神至今還未真正墮妖,便說明它現在跟人類世界仍有著未斷的情理,與其嘗試不見經傳的「小黃雀大法」,其實更有效率的是,去加強原先的那份聯繫。

  然而以傅小昨的想法,犬神對這世間最後的掛念,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它那個喪心病狂的主子——犬類對於它們所認定的主人,一向就是抱有這樣幾乎病態的愚忠——而且最可悲的是,比誰都想讓這份情理斷卻的,同樣正是塚田本人。

  賣藥郎靜靜看了她半晌,不置可否地轉身過去收拾藥箱,然後不緊不慢地往門外走去。

  等他身子都出了房門,傅小昨才聽那清水一般沉靜的音色,浸著滿庭日光下的暖意,悠悠地朝房裡飄過來——

  「那麼,祝你成功。」


第10章 第10隻妖•守護

  「犬妖,是極其容易走入歧途的妖怪。」

  身著一襲冰藍衣袍的美麗青年端端跪坐在席上,淡茶色的長發自鬢間靜靜散落於胸前,雪白腕間在抬臂時微微露出袖外——

  明明只是簡單的斟茶動作,由他做來卻是無以言表的悅目從容。幾乎讓人覺得,此地身處仿若高雅山水間,而非煙花風流場。

  低沉的音色浸著淺悠的茶香,隨著升騰的白霧緩緩氤氳開來。

  「在它們尚為獸態時,大腦被無理性的忠誠本能佔據,墮妖之後,這份不再被滿足的本能也變本加厲,兼之殘忍暴戾的天性——一旦被有心利用,即會化成為禍作亂的兇險存在。」

  傅小昨趴在案幾對面巴巴瞧著他動作:「你的意思是,它們天生有著某種......呃,該說是服務意識嗎?或者奉獻精神?」

  「更準確的說是,守護需求。」清色的茶水在杯盞內緩緩積聚,執柄間手指纖長如玉,動作行雲流水毫無抖動停頓。

  待及石色杯盞內被斟及八分滿盈,擱置下造工別致的砂壺,低垂的眼睫終於靜靜掀起朝對面看過去,話聲輕緩,幾乎顯出一種錯覺的溫柔來:

  「所以,你的小鳥計畫是失敗了嗎。」

  傅小昨頓時覺得臉上一熱。也不確定是否是她自己心虛沒底,才會從對方這明明沒啥毛病的語氣裡,愣是生生品出了幾分嘲諷。

  見人紅著臉趴在手臂上囁喏不語,賣藥郎也沒有追問,只執起茶盞淺酌了一口,便繼續道:

  「越被逼至死亡邊緣,犬類的意願便越是純粹唯一,乃至可有為之赴死的決心。若按你的說法,它現在是為了主人而不肯墮妖,那它就更不可能會願意將這份意志分到其餘事物身上。」

  傅小昨聽得扁了扁嘴,有些悻悻:「所以,你其實一開始就知道這個辦法沒用了吧?」

  「不知道。」

  透過淺淺的水霧,賣藥郎冷靜的目光淡淡看著她:「我的目的在於斬除物怪,並沒有興趣去考慮,一隻狗是為了什麼而不肯墮妖。」

  傅小昨見他神色不似作偽,的確不是故意要看自己白做無用功,便小大人樣地歎了聲氣:「行吧。不過說到物怪,昨天碰到你時倒是忘了講,我已經打聽到,那個櫃子裡的執怨是怎麼來的了。」

  「......哦?」

  ——

  「......竟是夭折胎兒的怨念麼。」賣藥郎垂眸看著茶盞中淡清的水色,秀麗眉眼間有幾分深思。

  「唉,這麼一想的話,這裡可是妓館,還未出生就被強制夭折的孩子,數量怕是大得可怕。」傅小昨想起昨天聽及的那幾個窯姐所言,一時有些唏噓:「所以,這份執念才會這麼強烈吧。」

  半晌,見對面始終沒再發聲,傅小昨便逕自問他:「呐,現在已經知道它的本源跟因果,那除了讓它附上犬神的身體以外,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讓它現出'形'來了嗎?」

  賣藥郎聞言搖了搖頭:「胎死腹中的嬰兒還未來得及接觸外界,產生的怨念也最為純粹。如果有人願意將它們生下,相應的那份執怨,即可隨著胎兒的出生而自然消除。哪怕最後成了物怪,仍然可以用同理,簡單解決它們。」

  然而,明明口中說著「簡單」,他的眉間卻是微微蹙起,有幾分難疑。

  傅小昨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出生」這一最簡單的條件,在這個地方偏偏卻是難上加難。

  如此看來,那些執怨不僅僅是數量龐大,甚至可能裡面每一個,都已經被「拋棄」了不止一次——

  每次選中的想讓她當自己母親的女人,最後總會或主動或被迫地放棄它們,日復一日,終成一個惡性的閉環......

  「那、那怎麼辦?」她有些苦惱地皺著一張臉:「要麼......我們把那個櫃子偷到外邊去怎麼樣?出了這裡,總多的是想要懷孕生子不會墮胎的女人吧?而且它們只是想被生下來,不會傷害母體的不是嗎?」

  說到這裡,她卻又沒等對方回答,很快自顧自搖頭否決了這個辦法:「......不對,這樣只是治標不治本,只要這個妓館還在,就還是會不斷地有夭折的嬰兒出現......而且那樣一來,沒有了執怨的壓迫,犬神更加不可能有墮妖的機會......以它目前這年邁衰老的身體狀態,哪怕不死在鬥場上,遲早也會被塚田活活打死......」

  嘴裡不斷碎碎念著,突然她想到什麼,一張秀白小臉上浮起了幾絲恍惚——

  這樣說的話,天底下的妓館何止一間攬幸樓,半途死于腹中的嬰兒又有多少呢?

  整一片空氣都靜滯了一會兒。

  再出聲時,原本稚嫩脆生生的音色都透出了幾分悶意:「藥郎先生,長此以往下去,如果一直沒有人願意把它們生下來,附近也總是沒有能讓它們附身的妖怪,會怎麼樣呢?畢竟它們只能糾纏妖怪,而對人類沒有絲毫影響,難道就只能放任這份執怨越來越多嗎?」

  賣藥郎沉默良久,指間杯盞中的茶溫都已轉涼,他才終於開了口:「長此以往,總有一天,接觸到了足夠多的因果,它們可以自身墮為妖怪,或者說——物怪。」

  ——到了那個時候,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人類了。

  傅小昨聽懂他話裡未言及的潛臺詞,一時間好像覺得,這片空間似乎變得滯悶了許多,幾乎都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兩兩沉默許久,傅小昨深吸一口氣,探身過去,一把搶過他指間的杯盞,掄起來就是一口悶。

  從喉嚨裡流過的涼透茶水,灌得她腦子都頓時輕了幾分,胸口那份難言的壓抑煩悶也才消減許多。

  砰一聲放下茶杯,一抹嘴,便見對面被搶了茶水的賣藥郎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不知怎麼,她突然感到心情好了幾分,出口語調都揚起了些,強行從先前的話題轉移開:「話說,藥郎先生你知道嗎,其實吧,我還沒有真正用那只小麻雀在犬神那裡試過呢。」

  昨天她雖然把鳥籠提過去了,但犬神一直處於意識不清的昏睡狀態,壓根沒給她實驗機會。就是這麼空等了一個白天,她也才從原先的衝動勁裡冷靜下來——畢竟這個犬神連她說話都聽不懂,真的能指望它會跟一隻麻雀交好嗎?

  賣藥郎沒有應聲,繼續面無波動地看著她。

  傅小昨的發言熱情沒有被打擊,繼續給人講起雞湯小故事:「我以前也認識一隻犬妖......他本來脾氣很壞,總喜歡用暴力解決一切問題,可是後來他碰到一隻小黃雀,跟它成了交心相伴的好友。通過這份友誼,他從此就改過自新,發誓不再用力量去破壞,而是要守護自己珍惜的東西。」

  賣藥郎仍舊默不作聲,堅持面無表情。

  ......就沒什麼感想嗎?會不會聊天啊?拯救氣氛這種事,光靠一個人努力有什麼用?

  半晌,在她忍不住開始默默吐槽的時候,對面才終於緩緩開了尊口:

  「所以,你是覺得,天底下所有的惡犬,身邊都缺少一隻可以瞬間感化它們的小鳥......不錯,真是個相當有創造力的想法。」

  「......喂!」傅小昨有些無語地瞪著他。

  ——這回肯定不是她想多了,這個人絕對有在亂開嘲諷啊!

  無視對面投來的控訴神色,賣藥郎微微低頭,密長眼睫隨之無聲垂下:「這個。」

  「什麼?」

  她跟著那道目光的方向,也垂下眼去,卻見他看的是自己剛剛喝完茶放下的那盞茶杯。

  「我,喝過,了。」

  ......

  較之前更為長久徹底的沉默。

  再出聲時,傅小昨的語氣依舊輕鬆飛揚,玉致纖巧的五官上也是一派天真乖巧,她微微點了點頭,好像聽到的是什麼再尋常不過的話。

  「哦,那真是便宜你了。」

  按照這幾天來及川媽媽桑親自監督她學的舉止禮儀,傅小昨端莊地從席上站起小身子,從容地轉身,輕盈地邁步,不急不緩地從這個小隔間裡走了出去。

  出門,回身,目不斜視地拉上門,然後撒丫子狂奔!

  ——他什麼時候喝過啊!?她明明記得一直看他端著!完全沒往嘴邊抬過!對了,她剛才溜出來前說了什麼來著?腦子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她該不會朝人罵髒話了吧!?

  ——

  房內的賣藥郎靜靜看著對方頂著雙紅得要滴血的耳朵出了門,耳邊聽著關門後瞬間慌亂奔走的淩雜腳步聲,半晌,神色淡淡地、冷靜地、微微搖了搖頭。

  仿如跟這場談話的開場一般,他再度伸手執過砂壺,腕間優雅地傾過一個角度,清淡茶水便不急不緩地自壺嘴傾落至杯盞中。依舊是八分滿盈,輕放下茶壺,修長纖秀的指間執過杯盞,抬至唇邊輕酌了一口。

  ——壺裡的茶水倒是還留著點余溫,潤嗓上佳。

  這麼淡淡想了一句,他抬手的動作忽地頓了頓,靜靜垂下眸,頗有幾分嚴肅地盯住了自己拿著的杯子。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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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隻妖•墮妖

  賣藥郎的符咒貼了整整七天,犬神的情況終於有了好轉的跡象,恢復意識,進食進水,身上各處猙獰的傷口也有了長合的趨勢。

  傅小昨也就此正式開啟了「神棍洗腦」模式。她完全破罐破摔,也不去管它聽不聽得懂人話,把一開始的羞恥感一併拋開,總之是一有空就神神叨叨地蹲坐在它邊上,變著法子苦口婆心地勸它忘記塚田那個渣渣。

  「......生活多美好啊!你看看這只小麻雀,多可愛啊!天涯何處無芳草啊!何苦非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啊!」

  賣藥郎背好藥箱正要出門,聽著身後的嘰嘰喳喳,又頓住了腳步。細緻眉梢微微攜著忍耐的神色抖了抖,終於還是半側回身來。

  「......你,不會,真的覺得,這樣會有用,吧。」

  ——

  傅小昨覺得,再這麼下去,自己就要未老先衰了。

  這只狗實在是太!難!搞!了!拼命把它從剩一口氣的狀態救回來,當祖宗似的哄了好幾天,好不容易把它哄到了一看到自己就會搖尾巴的狀態,她還以為自己的「教化」工程總算有了效果,沒想到才一轉眼,這貨就莫名其妙地突然變臉了!

  「哥!我都喊你哥了,你這到底是在鬧什麼彆扭啊?我哪裡惹到你生氣了嗎?」她蹲看著這只渾身滿臉「生無可戀」、「心如死灰」氣息的狗,一時只覺心累。

  昨天看她來的時候不還眼睛發光搖尾巴搖得很歡嗎?為什麼今天就一副死也不想再看她一眼的德行了?她瞅瞅自身,明明還是一樣的活潑可愛啊?哪裡辣它眼睛了?

  「它可能,只是嫌你,聒噪,吧。」

  日常被懟的傅小昨已經鍛煉出一定的抗擊打性,只是默默往身後快速瞥了一眼:「你給我不要再說風涼話添亂了。它絕對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前幾天看著明明挺開心的,今天就整只狗都不好了!」

  抱著手臂的青年逆著光影的身形倚在門邊,淡淡看著房內:「那麼或者,還有一種可能,墮妖在即。」

  傅小昨立馬刷地轉頭看回向地上的狗,眼裡興奮地blingbling:「真的嗎!你昨天還發話打擊我!我就說小黃雀大法是有用的!犬神跟雀註定是真愛呀!」

  賣藥郎仿佛是覺得不堪其擾,又往門外退了兩步,默默在日光下闔了闔眼:「笨,蛋。」

  怎麼可能會是那只小鳥起的作用。

  憑著靈魂本能的忠誠,在重傷瀕死之境尚且不肯墮妖的犬類,為了什麼才會在現在這個時候,有了意志減退的墮妖前兆。

  還能是為了什麼呢。

  這廂傅小昨激昂慷慨了半晌,見眼前的犬神依舊喪了吧唧的,一股子興奮勁才稍稍緩了緩。

  身後已半晌沒發聲,她往後看去,就見賣藥郎同志正仰天四十五度角在陽光晴好下專心致志地凹著造型,不確定地打擾了他的雅興:「雖然這算個好消息,可是,它為什麼一副很不想看到我的樣子?總不會是妖妖相斥吧......」

  ——這的確不是她的錯覺。為了求證,她甚至大著膽子把臉湊到它跟前去,結果犬神乾脆把眼睛給閉上了,還莫名一副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委屈勁兒,眼皮子一抖一抖的,尾巴也沒精打采地耷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拒絕去考慮賣藥郎說的「嫌她聒噪」這一可能性,於是她開始嘀咕起來:「會不會是你這些符咒有什麼副作用?該不會過期了吧?要不你抽空重新畫一批吧!」

  被無理取鬧地質疑了業務能力水準的賣藥郎,聞言默默睜開眼,面無表情地往屋內看過去。

  對上她誠懇的小眼神後,他微微垂下眸,看住了那雙正隱隱泛著兇狠戾氣的、透著股危險警告的、正牢牢盯著自己的獸瞳。

  兩兩對視了幾秒鐘,秀麗面容上依舊毫無波動,削薄唇角微啟,冷澈目光沉靜如昔,輕聲緩緩:「......原來如此,不是墮妖在即......那可真是我疏忽了。」

  瞪著眼睛蹲在原地,看著對方說了句四六不著的話,便瀟灑轉身翩然而去,傅小昨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什麼意思啊?這個傢伙怎麼又開始前後矛盾了?所以犬神到底是不是要墮妖了啊喂!?

  回過頭,又看見這不讓人省心的狗依然閉著眼睛一副「你冷酷無情」、「我不想看到你」的蔫噠噠樣子,傅小昨只覺得額頭上的青筋都要開始蹦了。

  ——

  「姐姐聽說,你最近還在天天往那只狗邊上跑呢,嗯?」

  傅小昨默默低著頭沒說話。瞭解了一些情況以後,她對及川始終抱有著幾分懼意,平日裡都是能避則避。今天卻是突然被人叫了過來。

  及川的眼角眉梢仍浸著笑意,語音輕飄飄的,顯出些意味不明:「傻妹妹,今天開始,別再去啦,聽見了嗎?」

  傅小昨聽得一驚,謔地抬頭看她:「......為什麼?」

  「妹妹怎麼犯了癡?姐姐買了你,可不是讓你陪一隻狗解悶來的呀。」及川朝身後招了招手,接過德次遞上的包裹,置於桌上解開:「瞧你這小身板,衣飾都得要新量新做,費了好些時日,今天總歸是弄好了。」

  傅小昨眼見她拿出一捧的綺麗紗羅,愣了好幾秒才意會過來她話中的意思,眼裡頓時有些無措。

  對啊,她怎麼把這茬給忘了?光顧著擔心犬神那邊的情況,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現在可是個「見習」窯妹啊!

  「妹妹自己想要挑個什麼好日子出臺呢?」說著,及川當真拿過一邊的黃曆翻了起來,翻了幾頁,她又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哎呀,姐姐自己也懵了,還挑什麼吉日,再過個四天就是月底的第二場鬥獸賽,最熱鬧不過的了,可不正好。」

  ......鬥獸?原來不知不覺間,離她來到這裡已過去十天了。不過,鬥獸賽......

  傅小昨咬了咬牙,從桌上的衣物上移開目光:「那犬神呢?」

  她當然不是不擔心自己,只是以目前的情況,憑她一個人(妖)不可能從這裡逃得出去。最好的情況,就是犬神能夠儘快墮妖,這樣她就能跟它一起全身而退。不然的話......到時候可能還要去求賣藥郎......

  默默在心裡打著草稿,想著到時候要怎麼哀求才能讓那個傢伙心軟幫忙,身前的及川聽見她的問話,卻是淡下笑意:「犬神是塚田少爺養的狗,既是鬥獸將近,自會有塚田少爺派的人過來照料它,妹妹就別操這份心了。」

  ......

  看著女孩出了房門,及川微微皺了皺眉:「塚田少爺那邊,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他聽說這邊沒什麼進展......想把計畫的最後一步提前。」德次恭謹地垂著手,老實回答道。

  及川勾了勾嘴角,有些嘲諷的意味:「按他說的做。多叫點人手,把情況控制好了,造成的損失全部報過去,一丁點都不要漏下......過幾天就是鬥獸賽了,別讓外頭聽見什麼不好聽的消息,懂了嗎?」

  「是。」

  ——

  傅小昨一出及川的房門就分奔向著樓下花閣而去,照常賣藥郎都是坐在那兒發呆(並不),隨便一低頭就能瞄到。

  然而,好巧不巧,以前沒想找他的時候老是能看到,今天在整個花閣搜了一圈,卻愣是沒找到人。她急得直喘粗氣,只好一拐角直沖後院而去,結果柴房裡只有一隻犬神老老實實趴在原地,同樣沒有賣藥郎的身影。

  ——上哪兒去了啊?

  她整個人腿一軟靠坐在牆角,心裡一片茫然。現在可怎麼辦呢?已經沒有時間慢慢等犬神墮妖了,塚田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過來,到時候,連賣藥郎還有沒有機會來給櫃子貼符咒都說不準。

  想到符咒,她抬眼看向對面,想著等會兒找到賣藥郎,一定要讓他抓緊時間來補可能是最後一次的符咒,結果這一眼看去,入目所及卻是——一片空白。

  傅小昨的腦袋裡也整整空白了兩秒鐘,忍著腿軟站起來轉了圈身子,確定自己剛剛的確沒有靠錯牆角——

  櫃子呢?櫃子不見了?

  只剩下一片空白的牆壁立在眼前,整一片長長的高櫃都不見了!

  她把整個屋子都轉了一圈,再回到犬神面前,看著它身周還保留著那圈符咒,腦子裡仍是一團漿糊。

  會不會是賣藥郎把櫃子弄走了?可他應該不會說也不說一聲,而且之前她也提過這個建議,當初兩人都是默認否決該措施的。

  那會是誰?及川他們?塚田的人?為什麼呢?賣藥郎會不會也出了什麼意外,所以才到處找不到人?

  自進房以來,她臉上神色便是一變再變,擔憂驚惶迷茫不定,就差沒有掉出眼淚來。連天來都沒肯乖乖給她好臉色看的黑犬,一雙獸瞳始終定定地看著她,幾乎有些錯覺般的擔憂意味。

  半晌,她強自咽了口唾沫,深吸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又無頭蒼蠅似的在屋裡來回急急踱了幾步,最後狠狠在心裡下了一番決心,咬了咬牙,目光裡含著一股壯士斷腕的堅決,用上自己學習來的最正式的禮儀,盡可能端正地、在地上的黑犬面前跪坐下來。

  她又深呼吸幾次,小巧鼻尖有些微微的發紅:「好吧......今天以後,我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過來看你了。」

  這一句話音剛落,黑犬悄悄揚著的尾巴便瞬間滯在空中,有尖利的爪子於足下微微伸出,原本安靜乖巧的獸瞳裡浮起幾絲凶戾暴躁的神色。

  傅小昨沒有察覺到空氣裡乍起的幾分危險因數,逕自板著一張小臉,繼續道:「賣藥郎說,你們犬類有天生的忠誠本能,所以一旦認了主子就不撞南牆不回頭。那麼,以你現在的情況,已經在牆上把頭都磕破了,有沒有要回頭的意思?」

  犬神原本兇殘的目光又是一滯,轉而有些無措的感覺,硬邦邦僵在空氣中的尾巴都有些示好地擺了擺。

  傅小昨依舊沒注意到它的轉變,緊緊皺著眉頭,咬了咬唇角,仿佛接下來說的話需要花費她極大的決心與勇氣:「我知道這樣很蠢,只是......你對塚田的立場應該已經有所軟化了,不然賣藥郎不會說你墮妖在即......按理來說我只需要等著你繼續想通就行了,可是現在時間不允許......再過幾天你可能就要死在鬥場,我也出不了這個地方......」

  這麼顛三倒四地說了一大堆還是沒說到重點,但身前的黑犬卻滿目極認真地聽著,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的意思是,如果......如果非要守護著什麼......我、我雖然很沒用,我......所以——」這麼斷斷續續地說著,有些過於羞恥的情緒浮上來,她話裡甚至開始帶上一點抽泣。

  最後,她幾乎是以一種當年第一次帶上紅領巾、在國旗下宣誓的勁頭,滿臉漲紅地朝著面前的黑犬大喊出來:「如果、如果可以的話......請......請把你的忠誠交給我吧!我會努力背負著它,帶你一起往前走下去的!」

  幼小的身子在渾身僵滯的黑犬前,端正地跪坐著,輕輕地發著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出於某種難以言表的羞恥感。隨著第一滴眼淚沒能忍住而從眶中輕輕掉落,她緊緊閉上眼睛,黑長的眼睫因淚水濡濕,稚嫩纖細的聲線含著顫抖地繼續道:

  「請,為我墮妖吧。」

  ......

  被自己發言的中二程度過於羞恥到,以致于逃避現實的傅小昨,是因為眼睛處濕熱的舔舐感而震驚得睜開眼的。

  入眼處,是流暢的下巴線條,秀挺的鼻樑,還有一抹殷紅潤澤的唇角。

  ——嘎?

  先前的那抹舔舐感並不是她的錯覺,因為對方很快再次伸出舌頭,向她盈著淚珠的眼睫舔過來。敏感的眼睫快速顫了顫,掛著的眼淚輕輕滾落下來,並被那猩紅的舌頭快速捲入唇內。

  咋了咋舌頭,對方仿佛就此發現了什麼極有趣的遊戲,意猶未盡地又嘗試了一次,然後是樂此不疲的第三次,再然後,喉嚨裡甚至開始發出某種類似興奮意味的呼嚕聲。

  於是,被舔了三次的傅小昨終於從死機狀態清醒過來,猛地伸手要將人推開:「——喂!」

  雙手推在對方裸露的肩膀上,溫熱柔韌的觸感卻仿佛推在一堵鋼城鐵壁上,絲毫難以撼動。然而,對方在她剛剛表現出推拒意思的下一秒,便自行退了開,然後......巴巴無聲地望著她。

  傅小昨整個人反應無能地與對方對視三秒鐘,很快產生了一種跟搖著尾巴討食中的狗對視的怪異即視感——狗?

  她思維遲滯地、無視眼前為著寸縷的少年身軀、目光一路向下——原地的黑犬已消失不見;位於狗脖子上的鎖鏈,此時正套在眼前的陌生少年頸間。

  這麼兩個想法冒完,她目光顫悠悠地在對方臉上轉過——看起來二十歲不到的少年,俊秀的眉眼,朗朗的朝氣——真是個賞心悅目的小哥哥——

  「......犬神?」

  一直安靜盯著她的少年,聽到這一聲,喉嚨裡又發出了那種呼哧的低喘聲,眸光亮閃閃的就要湊上前來。

  傅小昨剛要出手擋他,耳邊突然聽到外邊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以及雜亂的說話聲。

  她頓時顧不上對方是不是又要舔她了,因為從剛剛零星聽到的說話片段裡,她赫然聽到了「塚田少爺」這個字眼!是塚田派來的人!居然這麼快來了!

  她刷地站起身來,看看眼前的情況,飛快環視一眼,沒看到能供兩個人藏身的地方,跑出去更會跟外頭的人迎面撞上——

  所以,她該怎麼解釋,這間房裡為什麼少了只狗?又為什麼多了個人?還是個裸男!?過於情急之下,傅小昨只覺得腦袋一陣眩然——無論如何,最主要的情況還是,她先得把眼前這個傢伙是犬妖的事情瞞過去再說。

  當了妖怪以來,習慣了在人前各種隱藏自己的身份,此時的傅小昨也下意識地將這種思維模式套到了犬神身上——在她此刻的潛意識裡,對方是個跟她一樣的戰五渣,一被發現是妖怪就死定了!

  這廂的犬神在她站起身來的同時,就也跟著改為跪坐姿勢,這樣他剛好可以跟她保持平視。這時,察覺到她焦急緊張的情緒,他眉間微微皺了皺,抬手拉住她的袖子,將她輕輕拉到自己身邊,另一隻手抬起微微一扯——傅小昨看著那縛于對方頸間的鐵鍊應聲而斷。

  看著對方滿是驕傲邀功神色的目光看著自己,前一秒還堅信自己遇到了什麼生死難關的傅小昨......只覺此時此景,無言以對。

  門外人聲已近,犬神將她再往自己身後拉了拉,然後便就著未著半縷的狀態,毫無羞恥心地,面朝大門,站起身來。

  傅小昨捂了捂臉,小小聲地在後方說了一句:「不要衝動啊......」

  ——然而效果並不拔群。

  在門口的一眾人等出現在視野中的瞬間,少年便猙獰起一張俊秀白皙的臉,兇狠地瞪著門外,薄唇微啟,出聲間透著分明的殺意:

  「汪!」

  門外眾人:「......」

  傅小昨臉上還掛著先前的淚痕,聞聲頓時悚然一驚:「不要叫......」

  犬神少年聽到她的聲音,兇殘的表情一滯,轉過頭看見她皺著小眉頭

  的嚴肅神色,條件反射地、討好地、吐出了舌頭。

  門外眾人:「......」

  傅小昨眼裡紅通通的尤含著淚光,忍不住再瞪他一眼:「不要吐舌頭......」

  俊秀挺拔如青竹的少年乖乖快速收回舌頭,面上浮現出幾分不解而切實的委屈。然後,下一秒,他整個人便化作了一頭黑犬,嘴裡嗚咽著,轉過身朝她靠近過來,尾巴轉啊轉的,老老實實埋頭在她跟前,一副任打任罵的樣子。

  門外眾人:「......」

  傅小昨:「......」

  不要變成狗啊......

  笨蛋!


第12章 第12隻妖•犬神(番外一)

  那個男人說,犬類有著與生俱來的、近乎本能的忠誠感。認了主的狗更是容易在這種本能裡走向極端。

  犬神是同意這個說法的。

  雖然,它是在十六歲「高齡」的時候,才認定了自己的主人。

  ——

  「主人就是……需要你保護、會讓你覺得溫暖、只是看到她就覺得開心、想要一直待在她身邊、不允許任何事物傷害到她、覺得她比你自己更重要……這樣的存在。」

  父親在它小時候這樣告訴它。

  父親的主人是個普通的人類女性——或者不普通?它記不清了。那個女人嫁進了那戶姓塚田的人家,生了個兒子,之後沒過幾年就死了——它對她的印象僅止於此。事實上,它尚且仍記得這麼個人,也只是因為彼時曾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餓死在她墳前而已。

  它隱約記得,那個女人死的那天,那家大戶遭了土匪,她為了保護自己四歲的兒子,最後被土匪亂刀砍死。父親當時已經老了,沒有能夠救下她。

  雖然那個女人至死都沒機會說上一句話,但她拼死也想保護兒子的意志是顯而易見的。然而,父親對那個孩子被抓走的情況卻無動於衷,只是一動不動地守在那具已經冰冷的屍體前。

  沒能完成主人的命令可是最丟臉不過的事啊——

  它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犯了如此低劣的錯誤,於是拼命上前從土匪手裡把那個小孩奪了回來。它當時還慶倖自己反應夠快,不然日後父親回想起來,必定會感到羞愧萬分。

  然而,它沒能等到父親想起這些的時候,因為沒過幾天,父親就死在了那個女人的墳前。

  ——

  塚田不是它的主人。

  父親曾經說過的那些情況,它從沒有在塚田身上感受到過。

  留在塚田身邊,只是作為父親曾經犯錯的彌補。它覺得自己有必要保護這個孩子到他有自保能力的時候,不然,父親到了冥界,必定會沒臉去見那個女人。

  它也本來以為,一直到死,都永遠不會有自己認定的主人出現。

  直到那一天,那道纖細稚嫩的聲音,在它頭頂上方怯怯地響起,輕悠悠地、飄進彼時它一片混沌的意識裡。

  「——你、你好......你到底......是不是妖怪犬神啊?」

  很久以後,它回想起那一刻,仍然會覺得,那仿佛是一道溫暖明亮的天光,混雜著脆弱甜蜜的香味,緩緩地,灑落在昏沉與疼痛的混沌中。

  ——

  每次聽她講話,它都會感到非常、非常的開心,以致於後來,它甚至開始覺得這份開心是超乎常理、不正常的,不然怎麼一看到她,它好像連身上的傷口都不覺得很痛了?它知道她是妖怪——難道是妖怪特有的能力嗎?

  她老是說一些很古怪的話,但它也老是忍不住每一句都認認真真聽下來。前面幾天裡,她不停地給它講了很多它從沒聽說過的故事,什麼孔融讓梨、孟姜女哭長城、司馬光砸缸、醜小鴨......它花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她似乎是想向它歌頌人間的真善美——可是她不是妖怪麼,為什麼要讚美人類?最後她握著小拳頭嚴肅地看著它:「世界多廣闊,生活多美好!你一定要抱有希望,不要墮妖!」

  ......無論她是為了什麼,總之,它下意識地在心裡默默記住——不可以墮妖。

  然而這麼沒過幾天,她突然又來把前面的那些故事從頭念叨了一遍,最後依然握著拳頭嚴肅地看著它:「世界多廣闊,生活多美好!你一定要忘記塚田,早日墮妖!」

  ——所以......她到底是要不要它墮妖呢?不得不說,它的確為這個問題迷茫了很久。

  不過,它很快發現,只要是她的意願,前後矛盾也沒有關係,它好像全部都願意去照做——她不想它墮妖,它就努力不墮妖;她想讓它墮妖,它就努力——

  ......話說,怎麼才能墮妖來著?

  ——

  「你,不會,真的覺得,這樣會有用,吧。」

  「警告你不要再來打擊我了啊喂!不然呢,你有更好的辦法嗎?」那個背著藥箱的男人,好像總是一開口就讓她生氣。

  「你,想要當,它的,主人,嗎。」

  ......什麼?

  不僅是她,連它都被那個人說的話徹底驚呆了。

  ——要當它的主人嗎?

  ——需要保護、很溫暖、只是看到就覺得開心、想要一直陪在身邊、不能傷害、很重要。

  ——要當它的主人嗎?

  ——主人?

  幾乎是瞬間內,全身的血液都為著這個字眼,瘋狂地叫囂著鼓動起來。

  主人......

  主人!主人!

  當我的主人吧!

  「——呃?當然不啊,我怎麼當得了它的主人呢。」

  下一秒鐘,它就聽見她這樣說。

  柔和稚嫩的吐音,依然仿佛浸潤著溫暖的香氣,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傳入它的耳中。

  父親死前曾告訴它,如果有了認定的主人,一定要拼盡一切守護好對方。因為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失去。但是那一刻,它發現這是錯的,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被拋棄。

  ——

  她走了。

  房間裡又恢復了陰冷的安靜。

  不確定是不是它的錯覺,它好像聽到自己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在咯吱作響,又似乎不是骨頭,好像是冰冷的血液轟鳴著擊撞在耳朵裡的聲音。

  從她說出那句話開始,這具軀殼就開始慢慢地散架了,胸腔裡鼓噪的心跳就要停止了,全身的毛髮都要散落了,它要變成灰塵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它就要消失了。

  ——哢噠。

  耷拉在背脊上的鐵鍊滑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它低下頭,看見了一雙絕非犬類所有的手掌。

  哦......原來它沒有消失。

  它墮妖了。

  ——

  「你到底是在鬧什麼彆扭啊?我哪裡惹到你生氣了嗎?」

  她這樣問它。

  它沒有生她的氣。其實它想告訴她——我已經變成妖怪了。其實它想再問她一句——如你所願,我已經墮妖了,你還是不想當我的主人嗎?

  可是它不敢看她了。被所認定的主人拋棄的狗,完全沒有存在于世的意義,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厭惡與懷疑中,要是看她一眼,它絕對會忍不住求她親手殺了它的。

  ——

  聽到她的聲音、聽不到她的聲音,它分不清楚哪一種情況更讓自己痛苦,等待本身也是。

  但她終於還是來了。

  只是,今天她好像碰到了麻煩——在看見她進門前,它便感知到了這個意識。

  以往,她每一次提著那只鳥籠來找它說話的時候,嘴裡總是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子,腳步輕快地進門來——從她踏入庭院,它就能聽出來,那種獨特的,唯一的,細碎輕盈的小步子——在今天,第一次透著明顯突兀的雜亂慌張。

  它暗暗繃緊起神經。果然,在那道身影出現在門口的瞬間,它便看見她眉眼間顯而易見的惶急。

  她像是要找什麼東西,但是往房裡看了一圈,便很失落地靠坐在了牆角。她來找那個背著藥箱的男人嗎?那個人昨晚從這裡出去以後,它就再也沒有看到過他。

  昨天夜裡,曾有個頭戴斗笠的陌生人進過這間房間,看著身形似乎是個女人,舉止很怪異,進門以後完全沒有理會它,直奔牆角的那一面長櫃。它隱約聽到她口中叫著「寶寶,寶寶,我可憐的寶寶們......」之類的話語,隨後便以一己之力扛起整面櫃子,出了門去。

  在那之後,那個背著藥箱的男人緊隨而至,朝著同樣的方向追了出去。

  那個櫃子裡並不是什麼好東西,它也知道她一直在為這個問題煩惱,所以,昨天晚上看著那個帶斗笠的怪女人把櫃子搬走的時候,它並沒有攔住她。

  它原以為,解決了這個麻煩,會讓她開心的,怎麼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

  看著她焦慮地緊皺著眉頭在房內走來走去,它又開始對自己產生了那種厭惡的情緒——它甚至不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你在煩惱什麼啊?什麼讓你不開心啊?你不喜歡什麼啊——我幫你把這一切都消滅掉,好不好?

  正這麼想著,它就聽見她說——從今以後,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過來找你了。

  ——再也不會來找你了。

  再也不會來找我。

  再也見不到她。

  ——

  它好像是窒息了很久,直到看到她眼裡有些疑似淚光的東西,才從那種渾身冰涼的耳鳴感裡,解脫了一絲意識出來。

  她這是......想哭了嗎?為什麼?因為不能來找它?所以在難過嗎?

  ——隨著這個想法的產生,原本渾身僵直的、冰凍著的血液,才又開始緩慢流動起來了。

  一隻合格的狗,不是應該讓主人開心嗎?可為什麼看到她的眼淚的當時,它幾乎有種奇怪的死後餘生的快感,甚至還在想著:再為我哭吧,為我流更多的眼淚。

  它就癡癡地看著那些撲落落掉下的眼淚,聽見她說:為我墮妖吧。把你的忠誠交給我。

  ——

  它是怎麼被抓住的?它有點想不起來了。

  在她面前化出人形以後,它整個腦袋都被彌天的喜悅感沖得眩眩然,記憶幾乎是斷片的。一直到被鎖鏈鎖住四肢——甚至到現在,它仍舊處於一種,嗯,高興得快要瘋了的狀態。

  非要回想的話,好像是塚田派來的人在它身上貼了張奇怪的符咒,它便使不出力氣來了。在那之後,它逼出妖獸化的形態,勉力將她送出了那個地方——因為渾身脫力,它只能先保證她的安全,於是用身體堵住已被破壞得看不出原樣的大門,為她爭取足夠逃跑的時間。

  它甚至壓根不記得自己在捧著她往門口挪的過程中,一不小心一爪子碾死了聞聲而來的塚田大少爺。

  對了,在門口的時候,她好像跟它說了什麼,它還是有點記不清了,似乎是「心劍」什麼來著?原諒它吧,它當時高興傻了,腦袋裡跟耳朵邊上盡是放煙花的聲音,實在沒能夠聽清楚。

  它是以一種堪稱羞澀的目光,目送她邁著小步子跑遠的。

  ——它成功救下了主人。它可真是太厲害了。

  ——主人真棒。跑的樣子真可愛。

  那些戰戰兢兢地開始往它身上纏鐵鍊鐵鎖的傢伙,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出來,自己面前這頭兇殘妖獸的腦子裡,正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

  要被斬除了嗎?

  它趴在地上,歪著腦袋,心裡連哪怕一絲絲的恐懼都沒有。

  它早就看見了,它的小主人,就趴在圍牆上,角落裡。

  真像個小太陽。

  它就這麼一瞬不瞬地,看著它的小太陽,從牆上掉了下來。

  她掉下來了——

  掉在它身上了——

  然後,被它捉住了。

  ——

  「唉唉唉停一停!」傅小昨瞄到街角一抹熟悉的冰藍色,連忙大喊道,快速奔跑著的巨大黑犬溫順地停下了腳步。

  她睜大眼看清對方熟悉的面容,驚奇地道:「藥郎先生!你怎麼在這裡?之前你去哪兒了啊?」

  「有,事。」賣藥郎的聲音依然冷淡如昔。

  黑犬背上的少女聞言眨了眨眼,沒再追問,只是聽著身後隱隱傳來的馬蹄聲,秀白玉致的小臉上有些難得調皮又興奮的神色,脆聲道:「藥郎先生,我們要繼續逃跑啦!你自己也注意安全,有緣再見!啊對了,你的小天平還給你,謝謝!」

  隨著她招手的動作,沉默的黑犬瞬間默契地繼續往前奔跑起來,被拋下的小天平在空中劃出一道流暢的金光,最後穩穩停落在賣藥郎的一邊肩膀上。

  只幾秒間,巨犬的身影便攜著背上那抹鮮豔的殷紅色,跑到了長街盡頭,一躍而起,直直向著城牆另一頭飛躍過去,隱隱有清亮的驚呼聲順著冰涼的空氣傳過來,攜著分明快樂暢快的笑意。

  賣藥郎靜靜的目光看著那兩道身影消失在城牆的另一頭,似乎是覺得新奇的,在薄暮餘暉下,顯出有幾分堪稱柔和的暖色。

  停落在肩上的那架小天平扭了扭「身子」,活潑旋轉著跳了一小段俏皮的華爾滋,最後朝著遠遠的那個方向,紳士范十足地微微「欠身」鞠了個躬。

  「啊。看來,很喜歡,她嘛。」

  賣藥郎伸手讓天平停在指尖,收入藥箱內,淡聲朝它說了一句。

  身後隱隱有喧鬧的兵馬聲由遠及近的傳過來,他沒去看雜亂追來的追兵人馬,顧自朝另一條道路行去,一邊微微揚了揚手指。

  「走吧。」

  ——

  遠處廣場正中,被數百人眾以驚懼目光注視著的、怪異地停滯在半空中的巨斧,靠近斧刃邊緣的某個不為人察的隱秘角落,一張一掌寬長的白紙在涼風中輕輕飄落下來。

  下一秒,整一柄巨斧才仿佛被按開了某個行動開關,猛地下落劈在地面上,砸出一道猙獰深刻的裂痕。


第13章 第13隻妖•為主

  沸盈的熱血在身體每個角落裡轟轟衝撞著,它一時間覺得自己正背負著太陽,一時間又覺得自己在追逐著太陽,腳下好像永遠不會覺得疲累,就這麼不停地朝天邊那片橙紅餘暉落下的方向跑著。

  風在耳邊呼呼吹過,柔軟的毛髮一路蕩起輕盈流暢的黑色波紋,身邊掠過的景色從點點燈火的村落邊緣,逐漸衍變成寂無人聲的曠野山林。

  余暉下的樹木草叢影影綽綽,地面還偶爾有些不平的起伏,獸類的本能卻極速適應著每一處。它甚至覺得自己完全不用看路,只要把全部的意志放在頸間至背脊的一小點角落裡——那一絲絲幾乎完全無法被察覺到的重量——身體就會自動湧出使不完的勁兒,往正確光明的方向飛馳過去。

  終於,在它又一次完美流暢地跳躍過一條攔路的河流後,背上那個小小的角落裡,隱隱傳來了一道聲音——

  「犬、犬神先生……我們,能停一會兒了嗎,我、我手上......快沒力氣了……」

  跟重量一樣,聲音也是細細的、小小的,話至尾聲處,還仿佛因為覺得丟臉或者愧疚的情緒,而忍不住泛著一絲絲的泣音。

  真是奇怪啊,那麼細微弱小的聲音,它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每一個字。然後,它便抱著一種快樂的、近似於夢幻的心境,在天上隱隱升起的月色下空,微涼無際的夜風裡,輕輕停下了腳步。

  ——

  終於停下來了。

  傅小昨毫不懷疑,只要它再跟之前那樣子——只要再那麼蹦上一次,自己絕對會飛出去的。

  一路下來,她一直揪著它脖頸後方一塊柔軟厚厚的皮毛,到後來已經沒有概念自己揪了多久,現在終於得以鬆開手,一時只覺得手指發僵、腿腳發麻,才緩上一口氣,整個人就脫力地從長長柔順的背脊毛髮間滑落下來。

  有那麼一兩秒的時間中,從她的視角所感知到的是,她就像從一座小山的山頂掉了下來——口中還未及叫出聲,兩秒鐘後,身子便陷入了一塊毛毯般厚軟的肉墊裡。

  被捧著輕輕放落在地上——好像坐纜車下山一樣......終於接觸到地面的傅小昨突然產生了這樣奇怪的聯想。

  似乎意識到她視角的不方便,在安全將她從掌中放下後,與身旁樹木一般高大的妖獸便重新化成了土狗身形大小的黑犬。它看見她衣角處有一點從自己掌中粘上的泥土痕跡,於是想也沒想便湊上前來,將那塊泥跡舔了乾淨。

  傅小昨下意識往後退了一小步,見它重新縮回去,滿眼意猶未盡地巴巴看著自己,頓時有些苦惱地、磕磕絆絆地商量道:「呃,就是,那個,以後你能不能......不要隨便舔我......」

  她知道這可能是犬類示好的習慣,但是感覺還是應該糾正一下對方,畢竟這樣也不衛生啊!

  它聽了倒沒有怎麼排斥不滿的樣子,好像在考慮這一提議的具體可行度,半晌溫順地從喉嚨裡嗚出一聲,表示同意她的話。

  下一秒,傅小昨就眼睜睜看著面前的黑犬化出了人形。

  少年疏朗俊秀的面容在月色下清朗得悅目,微微垂下眸,那些與生俱來的兇悍野蠻的野性被掩在長睫後,整張臉幾乎透出一種錯覺的脆弱感。只見他彬彬有禮地執起她的右手,清秀地、矜持地低下頭來,然後在那細粉的指尖輕輕舔了一口。

  傅小昨:「......」

  ......難道你覺得這樣子就不算是「隨便」舔了嗎!?笨蛋!

  她忍住捂臉的衝動,再次磕磕巴巴地跟他解釋——「不要隨便舔」就是「不可以舔」的意思——面對那副大受打擊的神情,她板著臉狠下心,繼續補充道:「也不要吐舌頭,更不可以汪汪叫。」

  沒錯,她就是這麼冷酷無情,就是這麼無理取鬧。

  ——

  在第一步交流上達成了暴力式共識,傅小昨看著對方就差沒把耳朵都耷拉下去的樣子,心裡莫名產生了點愧疚感,於是努力找話題想哄哄他。

  「呃,你既然聽得懂我的話,那你自己會不會說?」至今為止,她從他嘴裡聽到的唯一的「話」,還只是那一聲「汪」而已。

  少年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好像還有些不習慣開口,發聲間有些停頓,語氣神情裡卻是完全的認真:「......主、人。」

  「唉?」傅小昨微微愣了愣,連忙擺手:「我不是你的主人啊,我們兩個其實應該算——嗯......同伴關係吧。」

  雖然當初那句「為我墮妖」的宣言中二至極,但對方的確實現了這一點,傅小昨也便在心裡將他視為了自己真正意義的夥伴,從此交換彼此的忠誠。

  少年眼裡卻有些茫然的惑意,重複了那個字眼:「同伴?」

  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對這個詞語進行定義,斟酌著道:「同伴就是,呃,碰到難題的時候互相信任,生病受傷的時候互相照顧,有困難的時候互相幫助,感到難過的時候互相傾訴——大概是這樣的關係。」

  互相信任、照顧、幫助、傾訴。

  少年非常仔細地考慮了她說的每一種情況,然後便越來越覺得,這個「同伴關係」真是太糟糕了——

  他應該無條件地服從主人的意志,而不是靠所謂的「信任」,那簡直是對他的忠誠的侮辱!

  以及,他居然會讓主人「生病受傷」?那他還有什麼臉面去照顧主人,難道不該第一時間自覺切腹嗎!?

  互相幫助......是說他惹下了麻煩,自己處理不好,居然還要主人幫他解決?稍微想像一下那種可能的發生,他簡直要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

  還有難過的時候互相傾訴......不能討主人歡心的可能性已經是噩夢了,居然還要讓他向主人傳播負面情緒......那他不如現在直接回花名町被那柄斧頭砸算了。

  於是,這廂的傅小昨完全不知道對方在考慮什麼,只看著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似乎很有些嫌棄的意味,然後聽見他誠懇到幾乎堪稱祈求的語氣:「不要當同伴......我只想做你的狗。」

  傅小昨:「......」

  ......這個傢伙怎麼回事啊?為什麼變成妖怪以來,各種槽點就越來越多了啊——不對,之前沒變成妖怪的時候,好像就是個賊難伺候的小公舉了......

  ——

  傅小昨沒能夠拗過他,「主人」這一底線稱謂終歸沒能讓他改口。而且,她堅信,換做任何人,面對這種寧肯「撞樹明志」也不肯當「同伴」的決心,都會無可奈何的。

  ——雖然一直到很多年以後,她都始終沒能get到「同伴」這個詞到底是哪裡戳到了這個二貨的雷點。

  總之當此眼下,她只能長歎一聲氣,朝他伸出手去:「那麼,重新正式做一下自我介紹吧,我叫傅小昨,在妖怪裡或者該叫座敷童子,以後就請多多關照啦。」

  犬神少年有些愣愣地看著她的動作,整整幾秒鐘裡都沒有過動靜,半晌,黑黝黝的眼裡才浮起一些難以置信的、羞澀的、受寵若驚的驚喜意味,然後,他便鄭重其事地低下頭去,在她伸出的右手指尖上——輕輕舔了一口。

  傅小昨:「......」

  ......不是要給你舔的意思啊!笨蛋!

  ——

  花名町。町長府邸。

  「......監察使大人親自來訪,真令鄙舍蓬蓽生輝,下官不勝惶恐!」

  痛失愛子短短幾日,塚田老爺保養得當的面容看起來便衰老了許多。此時他老老實實跪在面前人的跟前,一貫趾高氣昂的眉眼低得十足卑微。

  「空言勿提。此來隻為細詢你前日呈入京中的急報。'犬妖'之亂現已引起那位大人的重視,限你將此事前後緣由一併說來,不容丁點疏漏!」

  「那位大人?難、難道是......」塚田結結巴巴了幾聲,整張臉迅速漲得通紅,額上都密密出了層汗:「卑職誠惶誠恐,竟驚擾了......」原先那份急函就是想向京中調人追殺那犬妖,替愛子報仇用的,誰想這麼點小事,居然引起了那一位的注意......

  他突然想到,自己先前把兒子想煉妖獸的種種都舍了未報,眼下只覺心口一悶,連忙拋卻僥倖,老老實實補充上去:「關於犬妖之事,卑職所知巨細已全部呈於急函內,不過近日聽聞坊間有傳......這犬妖似是跟卑職那不孝逆子有幾絲關係......左右不敢確信,兼之逆子身亡于犬妖手下,是以卑職未曾將此事寫於函內。」

  對方沉吟許久,再道:「那位大人命我來前,著重囑咐細問那日刑場上之事。」

  刑場上?那函中只草草提了那天行刑未果,妖獸被同夥所救一併逃走,至於其他——他此時汗如雨下,腦中急轉,但越是慌亂,越是回憶不起那日犬妖逃縱的情景細節。

  最後,還是一旁的武士鬥著膽子,試著補充道:「屬下記得,那個小孩進邢場後,口中喊了一句......『心、心劍亂舞'......」

  塚田漲得紫紅的臉皮這才一松,撿回一條命似的連連點頭:「是這樣,她讓那犬妖用'心劍亂舞',之後那妖物便突然發狂了起來!」

  ——

  滿室奢飾靡靡,有綽約的人影倒映在薄薄輕透的竹簾間,對影獨酌。

  聽完簾外人的傳話,那人影往杯盞內倒酒的動作微微一頓,良久,才傳出一道低沉的、意味不明的聲音——

  「哦,心劍......亂舞......可真是叫人吃驚啊。」


第14章 第14隻妖•窘迫

  轉眼,離開花名町已過去近十日,傅小昨跟犬神在一個小鎮停下了腳步。

  靠著山泉野果風餐露宿了幾天,總算在具體住所中暫時落下腳,喝了熱茶、洗了熱水澡、坐在熱被窩裡,傅小昨簡直有種過分的滿足感。成了妖怪以來,她仍舊習慣性地保持著人類時的飲食作息習慣,偏愛柔軟溫暖的東西。

  他們住的是間普通的小客棧。當初從及川那兒借的銀兩,她除了用來買了瓶假藥、以及沒機會帶出樓的那只小麻雀以外,半分也不曾花在其他地方過,但終歸已然所剩無幾,於是為了節省經費,進客棧後,她便只定了一間房間。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傅小昨終於開始感到後悔了——那天碰到賣藥郎的時候,要是把他一起綁過來該多好啊!至少那個傢伙還會坑蒙拐騙兜售假藥賺黑心錢,不像現在,她跟犬神完全就是倆隻知道不斷擴大赤字的生活白癡啊!

  不過也只是這麼一想,因為她心裡很清楚,就算當時真的提出同行邀請,對方也是會拒絕的。

  還在攬幸樓裡的時候,某天閒時,她便曾經這樣問過他——

  「藥郎先生,等這邊的麻煩解決以後,你要去哪兒呢?」

  彼時那個人看著自己手下的藥箱,定聲回答她:「去到,能夠讓我,真正,拔出退魔劍,的地方。」

  傅小昨覺得,賣藥郎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他當時眉眼間的神色,認真純粹得堪稱虔誠。

  形、真、理......

  她當時突然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也許,其實跟犬神一樣,賣藥郎的心裡同樣有著某種根深蒂固的守護感呢。也正因此,她便不曾將後面半句話問出口。

  每個人有著不同的想要追逐的東西,沒有必要非得強行走向同一個方向。

  ——更何況,她其實也還不確定,自己下一步該往哪裡走。

  傅小昨甚至至今都不清楚,自己是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好像只是某天一睜開眼,她就發現自己的身體驟然縮小到八、九歲孩童的時期,身周所處更是全然陌生的時代環境。

  冥冥中,有個聲音告訴她,另一個世界裡「傅小昨」的身軀已經死了,現在她是身為妖怪的「座敷童子」。她需要找到這個世界裡的「某些」妖怪,並跟它們簽訂「契約」,這樣她才能「復活」——這些內容全部語焉不詳,問得多了,對方便乾脆沉默不再回答她。

  對方是誰?至今寥寥發過的幾次聲,都只有她能聽到;暫時看來,對她似乎也不抱有惡意;以及,對方每次說話時,她腦海裡都能隱隱看見一輪弦月形狀的墨藍影子——她因此擅自給對方取了「月先生」這個稱謂——除此以外,那個聲音於她而言便是徹底的迷霧。

  「某些」妖怪的具體範圍是什麼?月先生讓她聯繫另一個世界裡的經歷來考慮——傅小昨自認曾經只是個普通良民,從來沒撞過妖魔鬼怪,更不要說還要細分到「座敷童子」相關——於是最後,她鎖定的是自己接觸過的一個和風妖怪題材卡牌遊戲。所以說,這裡其實是那個遊戲設定裡的世界?所謂的「某些」妖怪,指的是遊戲裡的卡牌式神?至此,月先生就不肯再確切表態。

  至於簽訂「契約」——在遊戲裡,她只需要通過「陰.陽師」的身份召喚出式神,就可以跟它們自行簽訂契約——可現在的情況是,她自己也是妖怪,那該怎麼操作?月先生依然不曾告訴過她。

  還有「復活」之說,是說她可以從妖怪變回人類?還是說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同樣意義不明。

  哪怕把要找的目標暫時確定為「遊戲裡的卡牌式神」,她依然不知道——要上哪兒找他們去呢?玩遊戲時至少還會有地圖設定新手指引,可現在她沒有方向,沒有物資,沒有實力,連身邊僅有的同伴,也是千辛萬苦才救下來的——

  以後也都會是這樣嗎?每走一步都要這麼艱難嗎?傅小昨就這麼抱著被子坐在床上思考人生,越思考越覺得迷茫。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窗戶被從外面倏地撞開,那砰的一聲才將她才發呆狀態裡驚醒過來。

  呼地撲進來的黑犬在落地時便化出少年人形,甫一看見床上的纖小身影,烏黑的眸裡便專注得要發光:「主人!我回來了!」說著他面上有些驕傲的神色,想朝她搖搖尾巴,又忽然意識到現在的形態並沒有尾巴,便只是巴巴地瞅著她,「我把這裡附近都查看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這裡是安全的!」

  「啊,辛苦了。」傅小昨原先喪喪的心態被突然打斷,下意識地這麼應了一聲。隨後眨巴了好幾下眼睛,才想起來朝他笑笑,伸手指向另一頭的屏簾,強自揚起語調:「那邊給你留了熱水,覺得餓的話,桌子上還有吃的。」

  少年頓時興高采烈地從喉嚨裡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低吟,乖乖朝著她指的方向走過去洗澡了。

  過了一會兒,看著對方光溜溜的進去、光溜溜的出來,雄赳赳氣昂昂地在桌邊坐下進食,傅小昨一邊努力維持臉上慈祥的微笑,一邊忍不住在心裡又歎了聲氣——

  同樣,也是因為快沒錢了,她連犬神人形時的衣服都還沒給買,平日在人前都只能讓他保持黑犬的形態。

  ——這世上還有比她更沒用的主人嗎?

  再次喪了起來的傅小昨,一時忍不住輕聲出口問道:「......犬神啊,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雖然在吃著東西,少年聽見她的聲音,卻立即回過頭來,仿佛帶著某種儀式感,必須正視著她的眼睛才能回答她的問題——他搖了搖頭。

  ......她在想什麼啊?明明知道對方全心全意只會跟隨她的意志而行動,問出這種話只是徒然的自我逃避而已。

  一觸及那兩道赤誠的目光,傅小昨立即匆匆垂下眼,嘴唇微微翕動:「......對不起。」

  「——主、人?」少年默默蹲跪到床邊,有些無措地看著她。

  「我、明明說過,要背負著你的忠誠,帶你往前走下去......」她的聲音還是輕輕小小的,鼻尖卻有些發紅:「——可是卻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應該往哪裡走......非常抱歉。」

  少年認真地注視著她,眼裡是安慰的情緒,「那就不去,應該去的地方,」修長分明的手指從柔軟的被面上滑過,牢牢地牽住她的衣角,「你喜歡哪裡,想去哪裡,我們就去。」

  傅小昨可憐兮兮地垂頭喪氣碎碎念著:「我、我想去鳳凰林,想去黑夜山,想去荒川,想去雪之國,想去星辰之境......可是一個都找不到,根本沒有人聽說過這些地方。」說到最後,她扁了扁嘴,抬起眼來,眼角紅通通的,十足委屈、萬分忿忿地喊道,「而且!最關鍵的是!我們就快要沒錢了!」

  犬神原本聽她嘴裡冒出的一個個地名,正聽得眉頭越皺越緊——完蛋了!主人想去的這些地方,他居然也一個都沒有聽說過!看來現在的情況是真的很嚴重啊——結果聽到最後,突然聽她大聲囔出一句「最關鍵的是」,整只狗都愣了一下。

  靜了兩三秒,他有些猶豫地、小心翼翼地、試探地問道:「......所以,重點其實是沒錢嗎?」

  傅小昨沮喪地一捂臉:「重點當然是沒錢啊!那些地方雖然可能的確難找了點,但是我們可以慢慢找的嘛。」反正月先生又沒給她設定時間限制,她就算是遊山玩水式地找過去,他也管不著啊!

  「哪像現在,我連給你買衣服都買不起,活生生讓你裸奔了十天,簡直慘無妖道啊!我看再這樣下去的話,再沒幾天,我們倆就要淪落到街頭賣藝的地步了!」這麼說著,她莫名地感到越說越氣憤,乾脆呼啦一下扯過被子,蓋住了頭頂。

  犬神愣愣地看著床角整個縮成一團的受氣包,一時間都想不出該怎麼出言安慰才好。兩兩相持許久,他幾乎要以為她是不是躲在裡頭偷偷掉眼淚的時候,才聽那道纖細的聲線隔著被子,悶悶地傳出來——

  「犬神......」

  ——沒有哭腔。

  他微微松了口氣,應聲道:「我在。」

  那團被子微微動了動,傅小昨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點頭頂,露出一隻眼睛,可憐巴巴地瞅著他:「那個、就是......要是哪天啊,我們出去賣藝,我要讓你跳火圈的話......你、你能不能原諒我啊?」

  犬神:「......」

  所以,她躲在裡面這麼久,就是在考慮他們上街頭賣藝的節目內容嗎......?


第15章 第15隻妖•糖人

  再三跟她保證了,就算去跳火圈,自己也不會生她的氣,犬神終於成功將那床被子扒拉了開來。

  看她臉都被捂得紅撲撲的,他說話的時候,就忍不住把聲音放得更輕:「主人,你剛才說的那些,都是什麼樣的地方呢?」

  雖然主人說,她並不著急去那些地方,但他是想,如果遲早要去的話,他總歸最好儘早有所瞭解,多做準備。

  「嗯?哦,那些啊——」傅小昨思維跳躍了幾秒,才回想起來自己剛才順嘴溜出的那幾個地名,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其實吧,那些都是我在畫裡看到的,我也不知道實際在這裡是不是也這麼叫。」

  就她印象所及,單單在遊戲劇情裡,各種時間線與劇情設定就有著不少矛盾的地方;而且,很多妖怪都不是於同一個時間段存在的。

  「沒關係,總會找到的。這些地方都是什麼樣子呢?」

  傅小昨見他一派認真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具體是什麼樣子,我也說不上來,我只知道,那些都是妖怪住的地方。嗯——這樣想的話,跟人類打聽也就難怪沒有人聽說過了……其實我要找這些地方,也只是想找裡面住的妖怪而已。」

  「主人,要找妖怪嗎?」少年烏黑的眸子微微驚訝地睜大。

  「嗯。差不多可以說是我的工作啦,我需要找到某一些特定種類的妖怪,」雖然她也不知道找到以後要做什麼,「像我們之前碰到的賣藥郎,其實他本來也是我要去找的,不過運氣好,剛好碰上了。」

  犬神點了點頭,突然想到什麼:「我也是,你要找的妖怪之一嗎?」

  傅小昨搖搖頭,秀白的小臉上,眉眼間很有些苦惱:「怎麼說呢,事實上我也不確定——我的確是要找一個叫做『犬神』的妖怪,但是……那個犬神跟你,呃、好像有一些不太一樣。」

  指節分明的手指在被面上無聲地緊了緊:「……怎麼不一樣?」

  她沒有注意到他臉上浮起的緊張神色,逕自回憶地說著:「我記得,它應該是一隻柴犬,雖然平時都是以人形姿態出現就是了……」

  ——準確地說,是人身狗頭。

  這麼一想,下意識地把那種畫面感套到眼前的少年身上,傅小昨頓時感到囧囧有神,默默遠目:「還有它戰鬥的時候,是使用劍作為武器,技能裡的大招......呃、就是說它會的招式裡面,有一招叫做『心劍亂舞』,是個AOE......呃、就是說這個招式,可以對面前的所有敵人都造成傷害。但是它用心劍亂舞需要三點鬼火......呃、就是說,要耗費我的一部分血,作為它使用妖力的媒介……差、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

  磕磕巴巴地說了一通,傅小昨面無表情地抬頭望著頭頂的床幔——

  為什麼......整個設定從她嘴裡說出來,最後即視感會這麼悲慘啊!?

  不過已經說到這裡,她乾脆就將犬神的被動技能中「守護標記」的設定,以及傳記裡跟「雀」的淵源,也一併跟他解釋了。

  嘰嘰咕咕整一堆說了老半天,傅小昨才算是意猶未盡地停下了嘴——要知道,這些話,她可是從還在攬幸樓的時候就一直憋到了今天!彼時賣藥郎每次看著她提著鳥籠出現,臉上就一副「請開始你的表演」的冷笑(並沒有),這麼多天以來的憋屈,總算可以一吐為快——爽!

  爽完的傅小昨良心發現,瞅瞅面前從頭到尾專心致志聽自己發言的少年,終於開始不好意思:「嗯......我、是不是太囉嗦了?明明跟你沒什麼相干的......」

  由於單方面嘮嗑嘮得太過投入,這時話音剛落,她就打了個呵欠,眼裡也隨之浮起一層亮亮的水霧。

  犬神聞言只搖了搖頭,伸手給她拉好被子,看著她乖乖閉上眼睛。

  熄了燈火以後,守在床頭的少年依然靜靜坐了很久。他反復地想著她剛剛說的內容,面上的神色盡被隱在黑暗中。

  耳邊的吐息已變得細微均勻,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在靜滯的剪影裡,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他可以去學用劍。他也可以保護她。用不著守護標記,在別人傷害到她之前,他就會把對方撕成碎片。所有她想做的事,他都會努力地去達成。

  「......我會做你的'犬神'的。」

  仿佛是宣誓一般,少年在黑暗中這樣輕聲說道。

  ——

  早上醒來以後,犬神第一眼看到的,是近在咫尺處一雙圓溜溜水亮亮的眼睛。

  「早安。」那雙眼睛的主人見他睜開眼,立馬笑眯眯地說了一聲,咧出一口小白牙。

  他喉嚨裡反射性小小汪了一聲,當場從黑犬形態嚇出了人形,「......主人?」

  傅小昨直起身子,臉上笑意倏地減退,改由一臉嚴肅地看著他:「快起來!今天我們有正事要做!」

  他連忙蹭的站起身來,第一時間繃緊神經,嚴陣以待地等著她的命令。

  傅小昨讚賞地點點頭,以一軍統帥指揮臨陣大軍的氣勢,雄赳赳氣昂昂地一揮手:「今天要給你買衣服,你現在就去找一家賣成衣的店鋪,偷偷穿一件喜歡的回來!」

  犬神聞言沉默了一秒鐘,他覺得自己好像還有點不清醒,偷偷晃了晃腦袋,猶豫地問道:「怎麼突然決定要......?」

  ——昨晚上不是還在愁快沒錢了嗎?

  傅小昨一臉深沉狀地道:「因為,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噩夢,醒來以後仔細思索一番,覺得這個夢是在暗示我,要儘快把手裡的錢都花出去。」

  他還是有些愣:「什麼噩夢?」

  她理直氣壯地抬頭仰視著他:「我夢到,我們倆去買客棧門口那個小攤上賣的糖人,結果所有的錢都被偷了,當天就被客棧老闆趕出了門。最關鍵的是!最後連糖也沒有買到!」

  聽她如此義憤填膺的語氣,犬神默默無言半晌,突然有了些莫名熟悉的即視感,於是便猶豫地、小心翼翼地、試探地問道:「所以,重點其實是沒有買到糖嗎?」

  好像吹鼓的氣球被針紮了一下,傅小昨整個人頓時蔫噠噠地垂下頭:「......對不起。」

  她昨天做的不是噩夢,是美夢。她夢到自己承包了客棧門口的糖人攤子,可勁兒吃了個爽。最後,流著口水、肚子咕咕叫地早早醒了過來。

  還在攬幸樓的時候,裡頭的姑娘為了保持體態,吃得一個比一個清淡,不要說甜的零嘴,連菜裡油都少得可憐。傅小昨在裡面吃了半月的「齋飯」,逃出來又盡是吃些酸了吧唧的野果。昨天路過這間客棧,看見那個攤子的瞬間,嘴裡口水就自動瘋狂分泌,實在挪不動步子,這才跟犬神住了下來,然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可是......放著同伴還在裸奔,自己卻想拿錢去買糖吃——這好像也太沒良心了不是嗎......於是,當時看著睡在床頭的黑犬,她就此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反正遲早要上街頭賣藝,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麼區別呢!?#

  這個想法一出現就征服了她所有的意志——嗯,等犬神醒來跟他說,要給他買衣服,然後裝作不經意地提出「哎呀,住客棧的錢已經不夠了,咦?這裡有個攤子,原來是賣糖人啊,我看看,剩下的錢剛好可以買一/二/三/四/更多個呢!」

  ......她就是這麼計畫的。

  ——主人喜歡吃糖。

  看著身前低著頭耳朵紅通通的身影,犬神默默在心裡快速記下,輕聲道:「沒關係。不用買衣服。我們就去買糖。」

  見她還是低著頭,他想了一會兒:「我也很想吃。」

  傅小昨這才抬頭瞄了他一眼,小小聲地:「......真的嗎?」

  「嗯。我沒有吃過。」

  看他認真地點點頭表示確定,傅小昨嘴角迅速抿出一絲雀躍的笑,當即伸手去推他:「那給你也買一個。不過先買衣服,你現在就去!」

  他乖乖順著她的力道退到窗邊,又突然想到什麼:「......偷偷、穿一件回來?」

  確定可以買糖吃的傅小昨重新活絡起來,聞言臉上有些調皮的笑:「先穿回來,等會兒我們再把錢拿過去。」

  她這麼點小個子,要是帶著一隻狗去挑男人穿的衣服,看起來多奇怪啊!讓犬神自己叼著錢去買就更驚悚了......想來想去,她還是決定先拿貨後付款吧。

  犬神沒有表示異議,只是眉眼間突然有點不確定:「主人......喜歡什麼樣的?」

  傅小昨反應了兩秒鐘才理解他的意思:「不用我喜歡,穿你自己喜歡的就行,你想穿哪件就穿哪件。」說著考慮到他可能是從沒穿過人類的衣服,覺得不自信,於是努力鼓勵他,「沒關係的!我家犬神長這麼帥!怎麼穿都好看!要不然肯定是衣服的錯!你放心大膽地選就是了!」

  犬神感覺自己整只狗都要飄起來了,老半天才想起來要問的下句話:「那......主人說的那個'犬神',他是穿什麼衣服?」

  「管它做什麼?你長得比他可愛多了!就穿你自己覺得好看的!快去快去!」傅小昨一想到馬上有糖吃,嘴甜得不得了,拼命催他出門:「我就在樓下那個小攤子邊上等著你,買完糖我們一塊兒去衣服錢付了,然後還可以出去看看,這邊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聽話嘛!」最後她乾脆一扁嘴,下唇微微向上推了推,撒嬌地巴巴看著他。

  ......犬神少年目光放空、神情恍惚、耳尖紅透地化成犬形,腳下發軟地從窗口越了出去。

  傅小昨看著那道黑影從視野中消失,嘴裡碎碎念地咚咚咚跑出房門:「——不過話說,狗狗好像不能吃甜的啊......嗯,他是妖怪的話,應該沒事的吧......」

  ——

  ......主人會覺得會好看嗎?

  犬神又小心翼翼地整了整袖子,僵著臉往客棧趕回去。他雖然心裡沒底,但想到主人還在等著自己,還是儘快穿了一件。

  胸腔裡砰砰地鼓動著,朝著來時的方向快速奔去,某種喜悅與憂慮混雜的情緒充滿了他的身體,耳邊好像還有那道纖細的聲音一句句地響起。

  ——主人誇了他可愛呢。

  耳邊也好像也被沸盈的血液撞出轟轟雜音,他埋頭趕著路,直到在熟悉的店鋪門牌前停下腳,才深吸一口氣,暗暗繃著牙口抬起眼。

  這時他突然發現,耳邊喧鬧的雜響原來不是錯覺,客棧門口的確圍了一圈的人,正喧鬧地吵著什麼。

  犬神先前並沒有注意過這店門口有什麼糖人小攤,這時四下望了一圈,也沒發現類似的所在——主人等在哪兒呢?他看著眼前圍著的人群——是不是等得無聊了,擠在裡頭看什麼熱鬧?

  這樣想著,他連忙也上前去,只是在邁出一步時,卻聽裡頭乍然有人喊了一句:「是妖怪!」

  正覺得心裡倏地一頓,他便聽見了周圍人跟著的零零碎碎的話。

  「老頭你可別亂說,這青天白日的,哪來的妖怪?」

  「誰跟你亂說!我親眼瞧見了!那副血盆大口,不是妖怪是什麼!?」

  「那依你這麼說,撞了妖怪,你怎麼還好端端站這兒?」

  「那妖怪先奔著邊上那小姑娘去了呀!之後聽我喊了,眼瞧著人要多起來,它怕自個兒逃不了就跑了!」

  「哪來的小姑娘?」

  「在我這兒買糖人的一個小姑娘,買了兩根也不吃,坐在邊上說要等人呢,哪知道等來一隻妖怪啊!」

  犬神眼裡放空了兩秒,手裡用力推開擋在眼前人,拼命往裡擠進去。

  那個聲音還在說著:

  「那麼小一個孩子!作孽啊!眼瞧著被那妖怪一口吞了!」

  那聲話音落盡,他擠到了最裡頭,沒有去管身邊人眾的罵罵咧咧,地面角落裡,有兩根已摔得稀碎的糖人便乍然映入眼中,上面濺有一大灘血跡,觸目驚心。

  ——那麼一瞬間裡,他可以分明地感覺到,原本胸腔裡砰砰鼓噪的聲響,突然就湮滅了。

  整個身周,天地間都好像陷入了徹底的死寂。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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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隻妖•化貓

  「……月先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傅小昨看著眼前一片黑漆漆的,心裡完全迷茫。

  她本來買了糖人在那等犬神回來等得好好的,突然就攤上事兒了,妖怪跟妖怪之間最基本的信任在哪裡?

  不說別的,傅小昨自認是真的很無辜!無論怎麼想,她也就拿手裡的糖人逗了一隻貓而已——想她穿越至今,難得碰上了一隻比自己弱小的生物,總算可以不慫地出手去逗弄幾下,結果下一秒,人家就撲棱一下變得有她幾十個大,一張嘴把她給吞了——

  exm?為什麼她走到哪裡都是食物鏈底端本底啊?天理何在!?

  而且——她這是被吞到了個什麼地方啊?空洞洞黑漆漆的,怎麼看也不像是貓的胃,莫不是她已經死了吧?還是又穿越到了什麼異次元?

  「這裡不是化貓的實體,你被物怪的執怨纏住了。」

  總算等到自家「金手指」的回答,傅小昨先舒了一口氣,之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內容。

  ——怎麼又是物怪跟執怨呀?

  「所以,那只黑貓是物怪?那它吞我做什麼呢?」之前她曾經聽賣藥郎說過,執怨生於人心,化成物怪後也大多對人類抱有敵意——於是為什麼一大街的人都沒事,偏偏只有她一個妖怪被吞了?

  總不至於是她犯了貓主子的沖吧?可是她回想起來,自己真的沒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情——

  傅小昨當時坐在小攤邊上發呆,無意間一低頭,發現腳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隻黑貓。

  她印象中的貓類,大多天性喜潔到龜毛的程度,但這只貓卻是渾身毛髮淩亂,有幾處還濕嗒嗒的粘成一捋一捋,瞧著面上眼裡也沒什麼精神。

  她也是閑著無聊,才伸手順了順它腦門上的毛,然後用另一隻手上拿著的糖人,在它眼前揮了揮——嗯,統共就做了這些事,難道這些行為有多麼天怒貓願、貓理難容嗎!?

  更不要說出言嘲諷了,傅小昨印象裡自己甚至只來得及說了一句——小貓,這個給你吃好不好?——就是在這句話說完之後,那只看起來始終反應遲鈍呆呆的貓突然抬頭看了她一眼,黑圓的貓眼裡倏地蒙上一層血色,原本嬌小的身軀也瞬間膨大數十倍,然後朝她一張嘴——

  情況就成了現在這樣……

  #如果早知道貓妖大人如此堅貞高潔,不願食嗟來之食,如果上天可以再給她一次機會——她發誓自己絕對不會再作死了#

  月先生說完一句,便陷入了沉默,沒再回答她之後的困惑。

  「……那它是要帶我去哪兒啊?」傅小昨忍不住開始小聲bb。

  ——沉默。

  「……我、我不會死在這裡吧?」傅小昨慫唧唧地繼續小聲bb。

  ——繼續沉默。

  「……好黑呀,什麼也看不見……」傅小昨沒出息地持續小聲bb。

  傅小昨本來以為對方會一直這麼無視自己到底了,她正在努力想著,還能夠自言自語些什麼來轉移注意力——下一秒,整一方不透光亮的漆黑空間,便倏地從她頭頂上空,靜靜瀉下一絲柔和的墨藍光影。

  她驚得立馬瞪大眼睛抬頭望去,目光明明於先前見久了黑暗,在觸及那絲光影的時候,卻絲毫不覺得刺眼。

  那絲流光湧動流瀉著,好像某種富有生命力的物體,短短幾秒之內,每一處黑暗就都被那種柔和的墨藍色調覆蓋住,讓她仿若身處蒼穹之下的夜幕。

  恍惚有一輪月影在高處無聲懸著,不見一顆星,她卻錯覺整片天幕都分明潤著盈盈的星光;天際零散飄著幾隻浮燈,周圍盡是皎潔的月白色;細碎瑩玉的光線在遠處勾勒出無數碩大的光暈,層層間隙裡點綴著某種難辨的紋理——一切都靜靜的,沿著綿延的遠山,鋪延到未知無垠的盡頭。

  傅小昨呆呆看著眼前的景象,莫名產生了一種無以言表的聖潔感,簡直覺得哪怕連呼吸都會侵擾這種美麗。

  「月、月先生……」等到終於回過神的時候,傅小昨很想甩出一堆極致華美的辭藻,以抒發內心的讚美洋溢之感,吭哧吭哧半晌,總算憋出一句:「想不到……呃、你還挺有藝術造詣的嘛……」

  她忍住沒說的是——其實只要幫忙點根蠟燭/開盞燈/打束光就行了,真的不用這麼破費……

  對方面對她的誇獎,似乎也並沒有覺得多麼開心,默然許久才淡聲說了一句:「——不是說在畫裡看到過麼……看來就算實際找到了,你也認不出來。」

  依然沉浸在「好貴好貴特效經費」的感歎中,傅小昨腦子裡有些暈乎乎的,聽了他這句意義不明的話,一時間只能愣愣地乾瞪眼:「……唉?什麼話裡?找什麼?」

  ——又不說話了。

  傅小昨已經習慣他的沉默,沒有去追問,顧自繼續抬頭望著「夜空」,好像有種自己正沐浴著聖光的錯覺。

  自覺經受了足夠多聖光的洗禮,傅小昨的想法才活躍了些,心態也從原本的苟且等死變得積極向上起來:「話說,我怎麼才能從這裡出去呢?」

  「等它死。」

  ……exm?

  等它死了她才能出得去?所以她是要在這裡跟它過一輩子嗎!?

  好像聽到了她內心崩潰的呐喊,月先生又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它馬上就要死了。」

  話音剛落,傅小昨還在反應這句話裡的意思,突然感到所處的整方「天地」微微晃了晃。

  有一絲裂隙於上空無端浮現後,覆蓋著黑暗的墨藍色流光世界隨之無聲消隱,然後,那些鋪天蓋地的黑暗,也如被抹淡的濃霧一般退卻了乾淨。

  在驟然的光亮中忍不住眯了會兒眼睛,再睜眼時,她便見自己身處一片陌生的樹林,四下闃寂無聲,只有身前的一小撮草叢,隱隱有細微的喘氣聲傳出來。

  想到剛剛聽到的話,她暗暗做了幾個深呼吸,努力大著膽子往裡張望了一眼。

  的確是之前的那只黑貓,不過已經從大得可怕的體型恢復到尋常大小,正緊閉著眼睛縮在草叢裡。

  ——馬上就要死了?

  傅小昨有些茫然地瞧著它。怎麼就要死了呢?明明外表上沒有看到傷口,還帶著她一路跑了這麼久,跑著跑著就要死了?

  「把你的血喂給它。」

  「啊?」傅小昨愣了一下,有些反應無能。

  「它成了物怪,死後不能復活。抓緊時間,把你的血喂給它。」

  傅小昨發現自己完全聽不懂他的話——死了不能復活,跟它是不是物怪有什麼關係?難道它不是物怪就可以復活了嗎?喂血又是為了什麼?

  不過看在自家「金手指」難得給一次建議的份上,一頭霧水的傅小昨還是決定乖乖照做,伸出手指磕在黑貓露在外頭的尖牙上,痛得身子瑟縮了一下,第一反應還是擔憂妖怪需不需要打疫苗的問題。

  老老實實把破皮流血的手指擱在貓嘴裡,傅小昨忍不住哭喪著臉:「要喂多少啊?」

  「不知道。」

  「......」

  傅小昨看到自己手指尖那個小破口可憐的出血量,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維持現狀——不然她還能怎麼樣,割腕嗎......?少就少點吧,要豁出命去救一隻差點吃了自己的妖怪,她自認還沒那麼偉大無私。

  「所以可以解釋一下了嗎,為什麼它突然就要死了?我這麼做的原理又是什麼?」她一邊蹲在黑貓跟前,一邊虛心求教。

  「不是突然。在你碰見它之前,它就已經快要死了。」

  「唉?」她聞言驚訝地看著它眨了眨眼,回憶起之前在小攤邊剛看到它的時候——那會兒看起來也沒什麼大的異常啊?難道是受了什麼肉眼看不到的內傷?

  ——不對。

  傅小昨腦海裡突然閃過什麼。

  既然這只貓妖是物怪,就不可能只因為肉體上的傷害而死亡。賣藥郎說過,物怪是用符咒都無法封印的修羅之眾,若想徹底消除,要麼找出它們的「形真理」,然後以退魔之劍斬殺,要不然——

  「——執怨消解,物怪自然沒有了存在的依憑。」月先生沉沉的聲音道。

  執怨消解。

  就像攬幸樓裡那些夭折幼嬰的執怨可以通過「出生」而消解,這只貓妖也一樣,問題只在於——它的執怨是什麼呢?怎麼消解的呢?以及為什麼,臨死前要帶她跑到這麼遠?

  傅小昨默默沉思良久:「既然如此......我的血喂給它又有什麼用?」

  「你自己也說過,你的血,可以用做妖怪使用妖力的媒介,」月先生始終冷靜的聲音微不可察地頓了頓,繼續道:「淪為物怪的妖怪受執怨牽制,無法如常使用妖力,隨著執怨消解,即會作為物怪而徹底死亡。」

  傅小昨眉頭皺得老緊,腦子裡饒了好幾個圈,才試探著說:「你的意思是,有了我的血,物怪也可以使用妖力?」

  「不完全正確。你的血只能為物怪提供使用妖力的'潛能',但本質上,它們依然並沒有使用妖力的'能力'。」

  ——好的。她又被繞暈了。

  「潛能......」傅小昨歎了口氣,暈乎乎地再次嘗試:「所以,物怪用我的血,就可以有復活的潛能嗎?」

  「不。只有它可以。」

  傅小昨終於頓時整個人愣了住。

  至此,各種亂七八糟的資訊,總算在她腦子裡隱隱連接起來。

  ——死後復活的潛能。

  ——擁有死後復活潛能的貓妖。

  傅小昨腿軟地啪嗒一聲坐倒在地上。

  ——說什麼潛能......直接說被動技能不行嗎!?

  她忍不住拿另一隻手捂了捂發脹的額角,有些艱難地吐聲:「所以你是說,這只貓是……九命貓?」

  「準確地說,它現在只有八條命了。」

  傅小昨聞言低下頭,正好看到眼前奄奄一息的黑貓,轉眼間化作個身材嬌小玲瓏的少女,嘴裡還含著她的手指,撲閃著靈動的貓眼向她看過來——一時間只覺得腦袋更暈了。

  就這麼暈乎乎地跟對方對視了幾秒鐘,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好像聽到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地面甚至有些微微的震感,似乎是某種巨獸在樹叢間快速穿行發出的聲響,莫名還讓她有種熟悉的感覺。

  ——怎麼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在哪裡聽到過呢......

  ——啊對了,在犬神背上聽了好幾天。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傅小昨連忙刷地站起身來往周圍張望過去——貓妖少女鍥而不捨地含著嘴裡的手指不放,跟著跪坐起來,繼續牢牢地盯著她——就在傅小昨抬眼望去的瞬間,那道小山般的巨大黑影便出現在她的視野裡,風馳電掣地朝著這個方向極速奔來,她甚至可以看清那些黑亮的毛髮在奔跑間蕩出的流暢波紋。

  幾乎是轉瞬間,那條巨犬的身影就已達眼前並迅速化出少年形態,傅小昨還沒來得及抬手朝他打聲招呼,就看見了那雙全然赤紅暴戾的眼睛。

  她愣了一下,正要出聲喚他:「犬——」

  下一秒,犬神已經出現在她身邊。身前的貓妖少女剛剛察覺到空氣裡的危險因數而咧出牙,喉嚨還沒來得及發聲就被掐住了脖子。

  傅小昨幾乎看不清他的動作,只聽到耳邊輕輕「咯」的一聲,貓妖少女的身軀已然被甩飛在十數米以外,細小的脖子扭曲成一個不正常的弧度。

  「......」

  傅小昨神情呆滯地看著遠處無聲癱在地上的貓妖,然後整個人被跪在身前的少年死死抱在胸前。

  「主人!主人……」

  耳邊的聲音跟按在背後的手掌,都在劇烈地發著抖,身前接觸到的胸膛僵硬得像是一整塊石頭。

  緊接著,月先生的話音在她一片混沌的腦海裡,涼涼地即時跟進報導:「……七條。」

  傅小昨這才總算回過神來喘了口氣,只是聽他這輕描淡寫的語氣,終究忍不住忿忿咬了咬牙根——

  ——你當是在打麻將嗎!?

  努力從身前少年的肩膀上張望過去,瞧見遠處某只貓妖的身體微微動了動,連忙抬頭安撫眼前這位失控暴走的大佬。

  「犬神!」她努力瞪圓了眼睛,十足乖巧地blingbling瞅著他:「我沒事!我沒事啊!你看我一點事也沒有,對不對?不要怕哦不要怕——」

  「你把新衣服買來啦!果然穿得好好看!啊還有佩劍,看起來好帥呀!犬神最棒了!好不好?」

  「我不小心把給你買的糖人摔碎了,回去以後我們再買過,好不好?」

  「你乖,我一點也沒有受傷,哪裡都不痛,我們馬上就回家,好不好?」

  ......

  各種捧臉握手捏肩順毛了半天,眼前少年眼裡滿滿的狂躁氣息才總算淡了下去,巴巴望著她半晌,烏黑的眸間浮起些淡淡的水霧,幾乎有些委屈的後怕:「主人......」

  傅小昨見他神情終於正常了些,暗暗松了口氣,打算繼續變著法子哄他幾聲,遠處突然一道嬌俏的聲音囂張十足地叫起來——

  「……哪裡來的蠢狗啊喵!離本喵的東西遠一點啊喵!本喵要和你一決死戰喵!」

  傅小昨只覺得臉皮一僵,眼看犬神少年好不容易軟化幾分的神情瞬間又多了幾分戾氣,忍不住有些怒其不爭地瞪向他身後——

  ——你還真是嫌自己命多啊!才站起來就忘記自己剛剛被秒殺的事實了嗎!?

  心裡氣急敗壞得惡狠狠咬牙,然而看著犬神殺意凜凜地轉過身去,她還是強行揚起笑臉,連忙蹦到雙方中間,努力當和事佬:「哎呀,大家有話好好說呀!不要打架,不要打架嘛!」

  ——

  京都。

  身著武士服的侍衛急匆匆地一路穿過庭院,進到裝飾華美的廳內。

  「大人,鐵血城急報!今天早晨,阪井一家……被滅門了!沒留下一個活口!」

  「——抓回來了嗎。」

  武士額間浮起細微的汗珠:「似是有人暗中阻撓,兼之差使逮捕不力,聽聞已然重傷……但還是被她逃出城了……」

  偌大廳堂裡沉默許久,儼然沒一點雜響再敢響起,直到那道聲音再次發話道:

  「派人再往花名町走一趟,確認完畫像,儘早把緝令發佈出去。」

  「——是。」


第17章 第17隻妖•冤家

  以月先生的說法,九命貓的第一條命以物怪的形式丟失後,它曾經作為物怪時候的記憶也已經徹底消逝。現在的九命貓,可以說是一隻對過去一片空白的新生貓妖。

  於是傅小昨不是很懂——這只貓為什麼會對自己抱有如此強烈的執念。

  貓不都是很高冷的生物嗎?雖然遊戲設定中,九命貓的畫風的確是比較清奇,但無論如何,第一天見面就死心塌地地一定要跟著她——或者更準確的說法是,費盡心機地想要把她「搶」走——到底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啊?

  傅小昨嘗試跟它進行了交流,結果發現,對方並不是像犬神一樣,認她為主才想追隨她,而是莫名固執地,將自己視為了屬於它的「所有物」。

  面對那股寧肯把剩下七條命丟光也不肯讓步的執拗勁兒,傅小昨只好選擇安撫住犬神,把這只貓一起帶上了回程。

  「……雛鳥情結嗎?感覺不太像啊……還是說,跟它以前身為物怪時的經歷有關?雖然記憶已經丟失了,但還殘留下一些潛意識?」

  ——在重新安頓下來以後,傅小昨曾跟月先生請教過這個問題,但並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

  由於之前傅小昨是在客棧門口,被人親眼看見叫妖怪吃了,犬神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化出了妖獸形態,所以原本的那個客棧,他們是肯定回不去了。於是三妖一行複又朝前奔波了一晝夜,途經好幾個類似的小鎮,才在另一間小客棧裡重新落下腳來。

  雖然從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看來,傅小昨已經隱隱預見到,犬神跟九命貓之間的實際相處可能不會很愉快——但她也實在沒有想到,僅僅只是在行館住下的當天晚上,他們就因為撕逼而差點把整間客棧都給拆了。

  矛盾的起因,是睡覺領域分配問題的討論——

  住之前那個客棧時,傅小昨和犬神並沒有在這個環節上花費過多時間,很自然地採取了一妖睡一邊的形式(雖然也就睡了一晚上)。但現在多了個九命貓,遺憾的情況就此產生了:這間客棧並不能為他們提供一張正三角形的床。

  無論怎麼安排,兩隻裡總有一隻不滿意——事實上,他們壓根不想跟對方睡在同一張床上——在初步協商之後,傅小昨就面無表情地看著一貓一狗各自在兩個牆角安下了窩,此前雙方經過嚴密測量,互相監督確定了這兩個牆角距離床邊完全等長。

  ……拒絕面對來自兩邊牆角的、四道在黑暗中炯炯有神閃閃發亮的目光,傅小昨乾脆糟心地轉過身,背對他們悶頭睡過去。結果睡到一半,很快又被一陣劈裡啪啦的聲響吵醒過來。

  她頭腦放空地遲鈍了十幾秒鐘,才勉強眯著眼睛看清了黑暗中那兩道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身影。

  ……又怎麼啦?

  眼看雙方一副恨不得下一秒就化出妖獸形態大打出手的架勢,傅小昨默默在心裡哀歎一聲,儘量耐下心來出聲詢問。

  ——原來是生命不息作死不止的九命貓小姐試圖偷渡上床,結果半途被看似熟睡實則假寐的犬神先生當場抓了包。

  瞭解完情況後,傅小昨沉默許久,終於咬牙切齒地一掀被子下了床,蹬蹬蹬沖下樓,搖醒櫃檯前正在打瞌睡的守夜夥計,臨時追加多訂了兩個房間。

  ——這樣還能吵就給我睡大街去吧!

  犬神跟九命貓緊跟著下了樓,面對她的恐嚇卻全然無動於衷,只顧著跟夥計確認,兩個房間的位置是否跟她的房間呈軸對稱……傅小昨表示,她的內心已然毫無波動。

  ——事實上,就算把各自的房間隔了開,一天之內,這兩個二貨之間還是三五不時地,就要爆發一回隱形修羅場,引發各種矛盾爆發的奇葩原因更是不計其數。

  而且,最關鍵的問題是,這樣一來,原本就迫在眉睫的經濟問題變得更加緊張了。

  傅小昨蔫噠噠地一手捏著自己的小荷包,另一隻手掰著指頭計算開銷,最後估算下來——以目前的情況發展下去,剩下的錢最多還能撐三天——至於犬神的新衣服錢,她已經成功催眠自己無事發生過了……

  就這麼趴在桌上,兩眼放空地朝著門口發愁,她突然看見一道黑影從房門前、以一種該死的熟悉的畫風、靈活地躥了過去。

  幾天來已經被鍛煉得神經過敏的傅小昨,第一時間出聲叫住對方:「小九!」

  對方乖乖在門框邊探回一個腦袋,一雙黑溜溜的貓眼十足純真地看著她:「......喵?」

  「——你手上拿了什麼?」

  「……沒什麼啊喵。」無辜的眨眼。

  傅小昨懷疑地皺了皺眉:「那你往那邊跑幹什麼?」

  九命貓的房間在她左邊的隔壁,犬神的則在右邊的隔壁,按平常來說,他們倆都是一副巴不得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今天這貨往那邊跑什麼?

  「……不幹什麼啊喵。」

  對方說完這麼一句就溜了,傅小昨來不及繼續叫住她,只能朝隔壁喊了一聲:「不要打架啊!」

  ——

  「蠢狗,這輛貓車,本喵就賞給你了喵。」

  啪的把手上拎著的東西往地上一扔,九命貓同志抱著手臂,抬著下巴,高傲貓眼中一派目中無狗,「從今以後,你給英俊神武的本喵牢牢記住了,離傅小昨遠一點!」

  從她闖進門來就沒抬眸賞一個眼神過去,顧自低頭默默擦拭著手中冰冷的武士.刀的少年,及此,指間動作終於微微頓了頓,低垂著的眼睫隨之緩緩抬起——

  「......你說什麼。」

  ——

  「——滾!」

  正苦苦思索著,在九命貓加入後,賣藝的內容能增加些什麼新節目,傅小昨就突然聽到隔壁傳來一聲怒吼,隨後緊跟著一連串雜響——她聽得出來,有某種分量不輕的物件被甩出窗戶,劈裡啪啦似是砸到了什麼,客棧樓下的街上乍起一陣喧嘩......

  又、怎、麼、了。

  傅小昨捂著額頭半晌,連歎氣的想法都沒了——這兩個不讓人省心的敗家玩意兒啊......她不是都已經跟他們說了,家裡已經沒!錢!了!嗎!?

  這麼一股子熱血直往腦門上沖,壓了半天也壓不下去,她乾脆站起身出門,一腳踹開隔壁房門,咬牙切齒地伸手指著裡頭:「——你們兩個!再給我亂砸東西的話!我就把你們!全都論斤按兩!一起賣給樓下隔壁剁肉的鋪子!」

  窮瘋了的傅小昨,氣急敗壞之下說出了自己能想到的最惡毒的恐嚇,臉紅脖子粗地一股腦嚷完,這才覺得稍稍解了氣。

  房內的一貓一狗,從聽見隔壁噔噔噔跑出的腳步聲,就自覺熄了氣焰,這時聽見她喊出的話,俱是忍不住微微一愣。

  犬神先生低頭沉思兩秒,掃了眼身旁,俊秀眉眼間有些冷色嘲諷:「......就這副排骨身板,哪怕連骨頭一起剁碎了賣,也不能給主人賺回幾個錢。沒用。」

  傅小昨:「......」

  九命貓小姐不服氣地翻了個白眼,俏麗面容上囂張依舊:「你懂個屁喵!本喵的肉這是貴精不貴多!一斤抵你十斤的價喵!吃起來味道還比你好喵!蠢狗!」

  傅小昨:「......」

  ——這tm是什麼值得嘲諷/炫耀的事情嗎!?

  傅小昨已經徹底放棄跟這倆貨交流,眉眼間盡是滿滿的低落,腳下無力地扶牆出門。

  「主人?你去哪裡?」犬神連忙放棄對杠,上前問道。

  從上次她被九命貓抓走後,犬神就再不肯讓她獨自出門了。平時她呆在房間裡的時候,他也是隔一會兒就過來看看情況;要是聽到開門的動靜,他更是就瞬間跟著出現在門邊,問她想做什麼、想拿什麼、想去哪裡,他會幫她做、替她拿、陪她去。

  傅小昨聞言果然頓住了腳步,卻是久久沒有說話,直到身後少年有些不安地又喚了一聲,她才用一種惡狠狠的勢頭轉過身,臉頰都氣紅了,眼角也有些紅通通的:「......去給你們賠錢!嗚——」

  似乎是覺得有些委屈了,一句話還沒說完就透出了哭腔,最後乾脆氣哭出來。

  少年愣了愣,有些無措地抱起她來,看她顧自哭著還不忘抬手指著門外,連忙乖乖朝門外樓下走去。

  一旁的九命貓雖然一副很想把人從他懷裡搶過來的神情,奈何自身武力值有限,只好悻悻跟在邊上。

  「你們、剛才是砸了什麼東西啊!?」傅小昨一邊掉著眼淚,一邊試圖瞭解災情。

  犬神沒有答話,冷冷瞥了旁邊一眼。

  面容嬌俏的少女一揚眉,撇撇嘴:「......是本喵剛剛搶來的貓車!」

  ——搶。

  傅小昨迅速抓住了她話裡的重點。

  ——完蛋。

  搶了東西、還摔爛了、甚至砸到了其他人......

  嗚哇——她這是要賠幾個人的錢啊!

  這麼一想,傅小昨的眼淚更加啪嗒啪嗒掉個不停。

  原本抱著她下樓的少年突然頓住腳步,停在樓梯口,然後默默看住了她,頸間喉結無聲地上下動了動,黑黝黝的眼裡很快浮起某種難言的渴望。

  這廂傅小昨隔著淚眼看見那副巴巴的目光,當即抬起手背胡亂在臉上抹了一通,惡狠狠地說——

  「不給你舔!繼續走!」

  少年頓時扁了扁嘴,有些失落的委屈,抱著她繼續下了樓。

  ——

  幾乎是剛出客棧門,傅小昨就聽見了苦主的哀嚎——

  「......啊啊啊我的寶貝輪子!我可憐的輪子啊嗚嗚!」

  ——完了。

  ——嚎得這麼淒慘,八成是什麼貴重的寶物吧。

  她有些逃避地埋臉在犬神的肩膀上,默默哭喪著表情,聽著那個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犬神的腳步突然停了住,清朗的話音隨之低低響在她耳邊:「主人,那是個妖怪。」

  傅小昨反應了兩秒鐘才明白他的意思,急忙從他肩上抬起頭來,驚疑地看著他。

  她之前哭得鼻尖連帶臉頰都紅撲撲的,長長的眼睫上也仍掛著點細碎的淚珠,隨著眼一眨,那顆淚珠便微微地發著顫。犬神對視上她的眼睛,一時間目光都直了直,嘴裡輕輕喘了一聲,便不由自主地低頭吻在濕漉漉的眼睫上,將哪滴淚水吮了乾淨。

  傅小昨正驚愕於他說的內容,沒有在意這舉動,刷地轉頭朝面前還在哭嚎的身影看過去。

  竟是個十來歲的小和尚!穿著身淺黃色的僧袍,面上唇紅齒白,腦袋上光溜溜沒一根頭髮,也沒有戒印,背上掛了個小小的斗笠,此時正雙手合十,朝地上一個圓不隆冬的物件傷心地哭嚎著。

  ——這是妖怪?

  一旁的九命貓勾了勾嘴角,高傲地抬頭挺胸道:「就這滿身臭老鼠的餿味,隔著一條街,本喵都聞的出來喵!喲!那邊的小老鼠,又見面了喵!」

  ——老鼠?鼠妖?

  傅小昨反應遲鈍地看著那小和尚抬頭,哭唧唧的目光一觸及她邊上,好像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修羅,當即大驚失色地從地上跳起來,雙手繼續合十,腳下卻朝著地上那金燦燦的圓形東西上一跳,嘴裡念著:「輪子!輪子!快逃跑啊!這個流氓又要來搶你了!」

  到了這時,傅小昨才總算看清那是什麼東西,頓時傻了一樣地緩緩張大嘴巴,愣逼地看著對方踩著那玩意,跟騎著獨輪車一樣快速逃跑到了遠處。

  她反應無能地看著那身影,巴巴伸手:「......別、別走——」

  ——別走啊!

  ——移動的錢袋啊!

  ——行走的ATM啊!

  「主人?」

  犬神的聲音帶著擔憂地響起,才總算把她從某種夢幻的心境裡驚醒,整個人猛地大喘口一氣:「——快把它抓回來!」

  看著九命貓的身影立即興致勃勃地躥了出去,兩秒鐘後,傅小昨又瞪大眼睛,用盡全力大聲喊道——

  「抓!活!的!」


第18章 第18隻妖•鐵鼠(番外二)

  鐵鼠在成為妖怪以前,原本只是一隻很普通的老鼠——或者也不普通,畢竟很少有老鼠會像它這麼嗜財。

  據寺廟裡的大和尚所說,它由於死前都不肯松開懷裡抱著的最後一枚金幣,這才墮為妖怪。而那枚金幣也似乎就此有了靈性,可以與它的妖力合為一體。

  它還是老鼠的時候,住的是寺廟裡的一個老鼠洞,成了妖怪以後,更是被寺裡的大和尚強行剃度,作了小和尚徒弟。

  大和尚告誡它:出家人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兩舌、不惡口、不綺語、不貪、不嗔、不癡……

  它自認並非出家「人」。但是,在它還是老鼠的時候,大和尚每天都會往它家門口撒些碎乾糧,所以大和尚給它落髮,它沒有反對;大和尚告誡它的話,它也都願意聽。

  ——只有一條除外。

  大和尚跟它說:錢財乃身外之物。

  他讓它把自己的金幣,投進寺廟裡的功德箱。

  它這就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了。

  它原本就是為錢而墮妖,成為妖怪以後,這枚金幣依舊是它的命。

  大和尚拿它沒辦法,最後合掌長歎一聲「塵念未盡」,這便讓它踩著心愛的「金幣之輪」,出寺歷練去了。

  可是,鐵鼠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千辛萬苦守護下來的寶貝,出寺第一天,就被個惡霸給搶了。

  ——心塞欲梗!

  更可惡的是,這個惡霸搶了它的寶貝,卻不肯好好對待。它好不容易追著對方的氣味,穿過人來人往的長街,找到一間行館門口,就見它的寶貝疙瘩像坨垃圾似的、被甩出了二樓的某格窗戶,砰一聲砸在街邊一戶菜攤上,轉眼間,金光燦燦的美麗外表,便被濺上了滿身的菜末塵屑泥垢汙跡……

  ——心痛得無法fu吸!

  最最可惡的是,寶貝失而復得還沒超過一分鐘,它逃了整整三條街,上氣不接下氣地往後瞄了一眼,卻見那惡霸正一派悠哉悠哉地跟在身後不足兩米處,見它回頭,她還有空微微揮了下手,臉上迅速揚起一抹惡意滿滿的笑容:

  「小老鼠,本喵的貓車,你騎得挺順腳呀喵。」

  說著朝它咧了咧嘴,仿佛某種捕食中的大型貓科動物,終於逗弄夠了自己的獵物,指尖利爪無聲地伸長張開,背脊微微弓了弓,下一秒,整個身形就猛地向它撲過來。

  ——哀莫大於心死!

  眼見寶貝馬上就要再次離己而去,鐵鼠表示一時間接受不了這個打擊,半口氣沒喘上來,利爪未至,整個鼠便當場厥了過去。

  ——

  清醒過來以後,還未及睜眼,它便首先下意識地緊了緊雙手,卻發現,以往熟悉的觸感,仍然好端端地被抱在自己的懷裡。

  ——難道一切都只是夢嗎?出寺,流氓,寶貝被搶……難道只是噩夢一場?

  這麼想著,它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剛好跟上空咫尺處的另一雙眼眸,對視個正著。

  ——不是大和尚的眼睛。

  大和尚的眼珠是深灰色,眼皮子像層枯樹皮,看著它的時候,它總覺得自己被映在深深的井水裡。

  ——也不是那個惡霸的眼睛。

  那個惡霸的眼睛,雖然看起來也圓滾滾的,可是在眼角處,有一抹非常明顯上挑的弧度,這使它瞪著人的時候,顯得尤為凶巴巴得可怕。

  而眼前看著它的這雙眼睛……清澈的,明潤的,柔和的……看起來就像、就像……

  ——像寺廟裡的櫻花樹、灑落在天空中的花瓣。

  看它睜開眼,那雙眼睛微微彎了彎,恍惚透出幾分無聲的笑意,小扇子一樣的眼睫顫了下,輕輕朝它眨了下眼。

  ——櫻花瓣飄進小溪水裡了。

  它覺得自己似乎還有些迷糊,也呆愣愣地跟著眨眼,又眨一下,第三下。

  這麼彼此來回眨了三個回合,那雙眼睛的主人終於說話了。聲音也是輕輕的,柔軟的,仿佛透著股櫻花的甜香味兒:

  「是你嗎,賈玲?」

  ——

  幾乎沒有辦法相信,那雙眼睛的主人居然跟那個惡霸是一夥的,難道櫻花也會欺騙它嗎?

  鐵鼠抽抽搭搭地縮在牆角,懷裡死死抱著自己的金幣,面如死灰:「不要……不要搶小僧的寶貝。」

  對方頓時似乎有些無措的樣子,連忙朝它擺手:「不搶、不搶……我不是要搶你的東西啊。」反復保證再三,見它情緒稍微緩和了些,她才終於指明了真正的意願,「……是這樣的,呃、雖然不確定有沒有用……我其實是想請你幫一個忙——」

  在聽完對方的話之後,鐵鼠整個鼠都是迷茫的——這要它幫的是什麼忙啊……

  讓它站在輪子上,心中默念——或者口中大喊——「錢即正義」……然後原地轉個圈……?

  ——

  鐵鼠終歸還是顫顫巍巍地站在了自家寶貝上,不過好像是察覺到了它的心境,腳下的金幣之輪也在微微發著顫。

  看不慣它這副扭扭捏捏的哭喪臉,倚靠在一旁牆邊的少女咧了咧尖牙,一派兇神惡煞地瞪著它:「讓你轉你就快轉啊喵!再磨蹭的話,就不要再想活著騎上本喵的貓車了喵!」

  嗚……這個壞蛋……

  它忍著一泡淚,乖乖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錢即正義!」言畢整個鼠跳起來,淩空轉了三百六十度,並再次穩穩落足於豎立著的金幣邊緣。

  ——嘩啦啦啦啦……

  下一秒,房間裡頓時一片死寂。

  四人(妖)俱是瞪著眼睛,全然呆滯地看著眼前從天而降的一陣金幣雨,零零散散鋪就了一地。

  它眨去眼裡的眼淚,傻乎乎地愣在輪子上,半晌,才複又試著在心裡念了一聲,雙眼放空地跳起轉圈。

  ——嘩啦啦啦……

  ——嘩啦啦……

  ——嘩啦……

  ——嘩……

  ——……

  「停——!」

  等到整片地面幾乎都已覆上璀璨的金光,乍起的一道喊聲才打破寂靜。

  鐵鼠繼續跳躍的動作被驚嚇得僵在半途,它聽見那個女孩小小的聲音發著抖:「你轉了幾圈了……?」

  心裡有些不確定,它還是小小聲地估計道:「……應該是,八、八圈……吧。」

  「……八圈……該怎麼算來著……」

  看著對方口中喃喃著、面色蒼白地、緊閉著眼睛倒下去,被身邊的男人迅速抱在懷裡,鐵鼠心裡下意識地默默想道——

  ——啊,櫻花瓣枯萎了。


第19章 第19隻妖•家教

  傅小昨整個人昏昏沉沉,眼睛還沒睜開,腦子就下意識地延續前幾天的冥思苦想模式,自動考慮起在鐵鼠加入以後,目前這個團隊的賣藝計畫可行性。

  ——英俊黑犬直播跳火圈、正太和尚雜技獨輪車、性感黑貓線上走鋼絲……

  她自己呢?除了在邊上激情解說以外,她還能做些什麼?

  「你是要錢不要命了嗎。」

  一片渾渾噩噩中,有個熟悉的聲音響在腦海中,這才恍惚打斷了她的思路,並讓她慢了好多拍地回憶起自身的情況。

  身體輕飄飄的,連帶著意識都變得很遲鈍,過了老半天她才反應過來,是月先生在講話。

  「啊,月先生……話說,這個世界裡的鬼火……怎麼扣得這麼智慧啊……」

  ——居然是全自動的你敢信……她當時才不過對著一地的錢發了會兒呆,整個妖就莫名其妙地殘血了。

  懶得去計算在鐵鼠默默放了八次大招以後,自己還剩下多少血條,清醒過來的傅小昨內心只剩下一個想法——是時候找個奶了——沒有奶媽這日子沒法過了!

  「所以,如果還想保住你的小命,以後除了簽訂契約以外,不要把你的血的秘密,再透露給其他妖怪。」

  ……契約?

  她思維遲滯了好一會兒,才理解到他的話:「呃……所以,你要我跟找到的妖怪簽訂契約,方法其實就是——」

  就是讓他們氪她的血嗎……

  要不是現在眼皮沉沉睜不開,傅小昨很想甩出一個「你特麼在逗我」的白眼。

  「——那這樣說來,我已經簽了好幾個了吧?」

  「鐵鼠。九命貓。犬神。」

  聽對方列舉出名單,傅小昨也跟著默默回想了一番:鐵鼠沒毛病,九命貓算是用她的血恢復了被動,而犬神——

  「犬神不是沒有用過心劍亂舞嗎?」

  據犬神自己所說,它當時被抓是由於被「貼了奇怪的符咒」,之後在刑場上則是突然恢復了力氣,這才得以帶她逃出來——她當時雖然大喊著讓他用「心劍亂舞」,但心劍亂舞會對全體敵人都造成傷害,而她印象中,彼時在場人眾分明沒有一個受傷——因而,她一直以來都是默認犬神沒有放過大招的。

  事後想來,她將其歸咎于賣藥郎偷偷幫了忙——畢竟,在他們之後的逃跑過程中,還碰到過他。

  「他當時妖力被縛,用你的血衝破了束縛,這才恢復的力氣。」

  原來如此……所以當時她其實也是耗了血的,只是量比較少,自己沒有察覺到,是這個意思嗎?

  不過——

  妖力被縛?

  想到這裡,傅小昨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熟悉的即視感。但她還來不及去仔細思考,另一個念頭又緊接著冒了上來——

  「賣藥郎不算嗎?」

  「不算,他沒有和你簽訂契約。」

  ——說得也是。

  當時在攬幸樓,她一門心思只顧著救犬神還有解決那個櫃子的問題,根本沒有花時間考慮過讓賣藥郎試著放大招——

  唉?不對呀……

  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傅小昨隱約覺得自己漏過了什麼很關鍵的資訊,但她現在整個人依然暈乎乎的,腦袋裡壓根理不清頭緒,眼睛尚且緊緊閉著,眉頭就已不由皺了起來。

  「……主人?主人,醒了嗎?」

  這次的聲音,終於不是空靈地蕩在腦海裡,而是切實響在耳邊。

  傅小昨被這聲音一叫,頭腦裡那絲一閃即過的思緒,便瞬間消失在了昏沉的亂麻中。

  黑羽般的眼睫顫了顫,仿佛花了老大的力氣,才終於把眼皮張開條縫。又在那聲聲接連的輕喚中,掙扎著眨了十數下,惺忪的眼裡總算緩緩聚焦,看清了眼前俯著身子望住自己的少年身影。

  「犬神……」

  她的意識已經清醒,只是身體依舊沒力氣,出口的聲音也是細若蚊吟。

  ——看來她的情況比自己初步估計的還要糟糕。當然,這一點從眼前少年那副陰鬱得想要殺人的神態中,也可以略見一二。

  所以……另外兩隻還活著嗎?

  她費力地朝他眨了眨眼,試圖動用身上盡可能少的肌肉,表達自己的意思。

  犬神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面上有些壓抑的神色,低聲地說:「關在隔壁。」

  ——關。

  傅小昨把這個字眼慢慢體會幾秒鐘,凝神細聽了會兒,也沒能從一牆之隔以外聽見什麼特殊的響動。

  於是,她決定曲線救國。

  「我好餓啊。」

  少年聞言飛快抬眸掠過她的臉,眉眼間很有些掙扎的苦悶:「你這些天都只喝的湯水……不能馬上吃東西的。」

  說著他又低下眼,手上默默從邊上拿過什麼:「不過……這個、可以舔一口。」

  赫然是根她彼時求而不得的小糖人,外表金燦燦的,光是看著,似乎就能讓人口間漫起一股甜味兒。

  傅小昨就忍不住被他這難得的彆扭勁兒給逗笑了,但只笑了兩下,整個人就氣喘吁吁的:「——只能舔一口嗎,能不能多幾口啊?」

  他就不說話了,只是一手使力把她整個身子往上抱起來些,另一隻手老老實實把糖人喂到她嘴邊。

  傅小昨小口咬了會兒,又抬眼看過去,就見他嘴角抿得很緊,還是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

  「——你為什麼不高興啊?我們終於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了,以後想買什麼東西都可以放心地買,不好嗎?」

  他聲音裡是很明顯的低落:「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肯去跳火圈。」

  她很無辜地眨眨眼,一派理所當然地說:「那怎麼行呢,我家犬神這麼乖,誰會那麼狠心,居然捨得讓你去跳火圈呀?」她用的是一種哄小孩子一樣的語氣,好像全然忘了這個跳火圈節目計畫的提出者正是自己。

  「……主人,你、不要......」少年用力閉了閉眼睛,抓著糖人棍子的手指骨節微微發白。

  ——不要這樣子轉移他的注意力。

  「嗯?」傅小昨巴巴地盯著他看。

  堅持住。犬神努力地在心裡告訴自己。

  ——這樣是不對的。

  似乎是看他不答話而覺得有些委屈,她就可憐兮兮地扁了扁嘴唇。

  ——這樣……不對......嗎?

  居然還搞不定嗎?傅小昨輕輕歎了聲氣,費力地抬起雙手,在下巴上托成花朵的樣子,烏黑的眼裡誠懇乖巧地看住他:「乖嘛,原諒我吧,我錯啦,犬神,哥哥——」

  #暴擊#

  ——主人永遠都是對的。

  ——

  成功說服犬神給隔壁的兩隻松了綁,傅小昨就把他趕回房間睡覺去了——拿膝蓋想也知道,她暈了多少天,這個傢伙肯定就是不眠不休守了多少天。

  保暖思宣教,她接著投入到對九命貓小姐的思想工作中,語重心長:「既然以後要一起生活,你們總得搞好關係嘛,不要張口閉口叫人家什麼蠢狗,你試著喊他哥哥看看,他會很高興呢。」

  少女張揚的眉眼間滿滿的不服氣:「他不是也叫我廢物嗎?」

  ——那還不是因為你給他留下的初始印象實在太差了嘛。

  面對這只倔得要死的臭屁貓,傅小昨只好放軟語氣:「英明神武的九命貓大人,給個面子嘛。我不是非得要求你們多麼相親相愛,只是不要每次一看到對方就沒有好臉色……要和諧相處啊。」

  少女繼續抱著手臂,翻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哼。」

  傅小昨面無表情地看了她半晌,默默嚼碎了嘴裡最後一口糖塊,沉思良久,最後滿眼失意地低下頭:「說起來,你其實討厭的是我吧?」

  「——喵!?」實體演繹了「被踩了尾巴的貓」是什麼樣子的,少女瞪大了貓眼,一臉的「你無理取鬧!」

  傅小昨逕自捧著胸口:「說什麼把我視為你的所有物,結果連這麼點小事都不肯為我做……自己偷偷搶到了那麼有趣的貓車,也沒想著拿過來給我看一眼,不是嗎?」說到最後似乎傷心到了一個境界,微微哽咽著抽了抽鼻子。

  向來囂張高傲的少女,短短幾秒鐘裡便滿臉通紅,努力思索了半天反駁的話語,仍是張口結舌坐立不安,最後瞄到床上的女孩抹眼睛的動作,終於脖子一梗叫道:「本、本喵以後不罵他就是了!」

  再瞄一眼:「不找他打架就是了!」

  又瞄一眼:「不扔他的劍就是了!」

  最後瞄一眼,垂頭喪氣:「不往他門口灑油,不朝他鞋裡扔蟲子,不把他的飯倒掉一半,不給他的劍上抹水……就是了喵……」

  傅小昨:「……」

  ——原來你還幹過這種事情嗎?

  無意間把自己的案底掏了個精光,九命貓小姐最後耷拉著耳朵出了房門。

  眼看思想工作接連獲得顯著成果,傅小昨意猶未盡地,還想把新成員鐵鼠先生也叫過來交流一番,奈何被告知對方正枕著一地的金幣睡得口水直流,只好作罷。

  ——

  隔壁房間,躺在床上默默聽完全程的少年,確定那邊重新歸於安靜,終於乖乖閉上眼睛。但幾秒鐘後很快又睜了開,似乎回想起什麼,無一絲睡意的清亮眸中有些恍惚的神色。

  其實,他不是喜歡被喊哥哥,只是——

  其實,如果是主人,就算叫蠢狗也——

  想像了一下那種畫面感,他很快速地用力喘出一口氣,埋頭抵在枕下冰冷的刀鞘上。

  ——光是想想都要吃不消的可愛……


第20章 第20隻妖•緝令

  清醒之後,傅小昨又在床上躺了三天,躺得整個人骨頭都快軟了。

  同時,隨著精神狀態好轉,她也很快發現了不對勁的對方。

  這幾天來,她壓根沒有出過這個房間的門——更準確地說,她完全沒有見過除了身邊三個傢伙以外的第四張面孔。

  飲食洗漱都被包乾不說,甚至連客棧夥計上門來打掃房間或者詢問有什麼需要時,也都被他們用各種各樣的原因擋在門外。

  當然,真正讓她注意到這些不尋常之處的契機,其實是——這天她吃完早飯後,向犬神小哥哥表達了自己躺得快發黴了,想要出去曬曬太陽的意願——結果被拒絕了。

  被、拒、絕、了。

  接受到了完全超乎意料的答案,傅小昨整個人都愣了兩三秒,才帶著點恍惚地小聲重複道:「——不、不行嗎?」

  身前的少年整個僵立著,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似乎剛剛說出那兩個字,已經耗費了他相當大的力氣。聽到她這句反問後,默默緊繃著的身體更是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主人……主人需要快點養好身體。」

  「可是,我現在已經感覺好多了啊,下地走兩步應該沒問題的,」她想著——這次的事情也許真的嚇到他了——於是儘量放柔語氣,有點撒嬌地道:「而且,一直呆在這個房間裡面,我都快悶死啦。」

  「主人……」還是不看她。

  連說話尾音處都微微發著抖,耳朵耷拉著,幾乎有些討饒的意味。

  傅小昨見狀不由愣愣地眨了眨眼,居然真的不肯讓她出門嗎?

  搞什麼啊,難道是在玩囚禁play……

  默默踢飛腦子裡某個畫風奇怪的想法,她開始認真回想,這幾天以來,身邊三個傢伙的舉止表現——好像是有點反常。

  她明明一天天好起來了,犬神卻還是總表現得憂心忡忡的……她本來還以為是自己暈得太久,讓他產生了什麼陰影呢。

  九命貓也是,以前從早到晚上躥下跳唯己獨尊,最近在她面前卻總是躲躲閃閃……她本來還以為是自己那天把她訓得太過了,這個幼稚鬼在跟自己鬧小脾氣呢。

  還有鐵鼠,雖然她還不是很瞭解他,但這幾天來,他每每看到她就端凝著一張正太臉,肅然合掌喟歎「阿彌陀佛」……她本來還以為這個小和尚是天性悲天憫人呢。

  難道,這一切「以為」都是錯覺……其實他們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碰到了什麼麻煩嗎?

  也是到了這時,她總算忍不住懷疑地、試探地、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呀?」

  ——

  「……你是說,我們現在住的,已經不是之前那個行館了?」

  傅小昨慢半拍地回想著犬神剛剛說的內容,不禁有些受到衝擊,覺得腦袋暈乎乎的。

  ——原來早在她暈倒的那一天,犬神出門去找大夫時,無意間發現,街邊的牆上,不知何時竟被貼上了數張通緝令。於是,三隻妖帶著失去意識的她,連夜從那小鎮潛逃出來。而她醒來後,所處的其實已經是另一間客棧了。

  在這個房間整整呆了三天,她居然一直沒有發現自己睡的床已經換了一張。一時間裡,傅小昨簡直被自己的遲鈍程度給震驚到了。

  而且,通緝令……

  她在心裡默念著這個字眼,依然有些許失真的感覺。

  ——至於嗎?

  ——就對一隻犬妖,至於這麼窮追不捨嗎?

  要知道,他們從花名町逃出來已經過去這麼多天了,接連轉移了幾次陣地,按理說已經跑出足夠遠,怎麼那些傢伙還不肯甘休,現在甚至大費周張地貼出了通輯令?到底圖什麼啊!?

  不過——

  傅小昨想到什麼,微微晃了晃腦袋,把當初刑場上一瞥而過的場景從腦海中甩開,有些擔憂地看向眼前的少年:「犬神……你現在是不是搞錯重點啦?既然外面有人要抓你,你更應該擔心的是你自己呀,怎麼不讓我出門呢?」

  而且,他一個妖暈了頭就算了,怎麼其他兩隻也跟著發了昏?

  總不至於,是一致認為她太弱會拖後腿什麼的吧……

  這麼想著,傅小昨低頭看看自己的情況,止不住便有些發窘。

  安靜立於床前的少年,看著她微微垂頸有些赧意的神色,烏黑的眼睛飛快閉了閉,胸口無聲地起伏著。他仿佛是在壓抑什麼,又仿佛是怕驚擾到什麼,再開口時,就把聲音放得很輕:

  「主人,通緝令上掛的是你的畫像……那些人要抓的是你。」

  ——

  ……exm?

  「月先生,我怎麼好像聽說,有人要抓我……而且貌似還是發佈了通緝令……來抓我?」

  傅小昨全然迷茫地在心裡喃喃著。

  ——不可能吧?應該是犬神看錯了吧?

  「對。絕對不能被他們抓到。」

  ——天啦嚕!是真的!

  由於一直以來都將月先生視為了自己比較「雞肋」的「金手指」,所以從穿越至今,傅小昨對於他的話,可以說都是抱著無條件信任的心態。這時,聽他認證了這個乍聽起來荒謬無比的消息,傅小昨只覺得一道晴天霹靂瞬間劈在了腦門上。

  她忍不住慫唧唧地哭喪起臉:「他們……指的是誰啊?」

  月先生不再回答了。

  ——

  看著靠坐在床邊的女孩面容上一瞬間變得驚惶無措的神情,犬神黑沉的眼底微微黯了黯,默默上前跪坐在她面前。握持著武士.刀鞘的手指骨節無聲泛白,俊秀舒朗的眉眼間,也有些自責愧疚的神色。

  他現在還不確定敵人的數量有多少。考慮到裡面可能還有從花名町派來的人,要是他又跟之前那樣被貼了奇怪的符咒,那主人就危險了——以她現在這個狀況,也吃不消再耗血。

  就目前來說,他絕對不能冒這樣的風險。

  ……等再過幾天。至少要等她身體再好一些。

  「主人……不要怕。」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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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隻妖•重逢

  雖然他們是計畫再休養幾天,但實際事態的發展,卻並沒能夠允許他們這麼做。

  在這天鐵鼠以化緣為由出門去,回來告訴他們街邊已有了同樣的通緝令後——傅小昨便不得不正式從一個全新的視角,重新看待目前的情況。

  就眼下來說,她幾乎已經可以確定,要抓她的人絕對不可能僅僅只是花名町的人。因為據她所知,花名町充其量只是個有著數百人口的小村落,乃至之後,他們所停留過的幾個小鎮,也無一不比其勢力範圍大上許多——若真是一町之長派出的人馬,怎麼也不會在這些地方還搞得出大陣仗的。

  所以不出意料的話,這件事情的背後,必定有著更高層的勢力在指揮。

  問題是——會是誰呢?為什麼要針對她這麼個戰五渣呢?

  絞盡腦汁想了很久,傅小昨自己傾向於比較有可能的解釋是——會不會是「座敷童子」自己惹下的麻煩?也許在她穿越來之前,「座敷童子」曾經得罪過什麼大人物?那麼,現在她無故到了這個世界,原本的座敷童子又去了哪裡?死了?亦或是跟她交換,到了遊戲世界之外的現實?

  此外,考慮到這通緝令擴散的效率速度,他們離開第三間客棧之後,便不再敢於人多之處落腳了。

  只是,這樣一來,整個小隊伍裡,某位少年的心態情緒,也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惡化下去。

  傅小昨坐在樹蔭下休息,一抬眼就能看見他眼底陰沉沉的神色。

  哪怕現在的情況不容樂觀,她還是不由覺得有些好笑:「好啦,之前不也在野外睡過好幾天,沒關係的啊。」

  這個四妖團隊裡——

  以九命貓那大大咧咧的性子,隨便佔據了一根樹枝,整只貓就要止不住的威風凜凜元氣滿滿;鐵鼠更不用說,只要懷裡揣著容量滿滿的錢袋,手裡抱著心愛的金幣之輪,無論在哪,都能一派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只有這個笨蛋,都什麼時候了,他的關注重點還在她「睡得舒不舒服/吃得好不好」上。

  也是受犬神這種清奇的腦回路影響,傅小昨反倒沒有先前那麼緊張害怕了。她本來就不是很能抗壓的性格,要是讓她一直死死緊繃著神經,時刻抱著逃亡求生的心理,怕是過不了幾天就要心態爆炸。

  ——不過,這種難得的「樂觀」心態,也很快隨著一群乍然于林間飛散而起的密集黑影,而迅速湮滅了。

  傅小昨被震得一驚,極目望去,便見那點點黑影在空中盤旋一陣,其後迅速飛遠。

  ......什麼東西,麻雀嗎?

  「是烏鴉。儘快從這裡離開。」月先生嚴肅的聲音在她腦海裡響起。

  ——烏鴉?

  傅小昨第一個反應就是:「鴉天狗?」

  「不,只是群小嘍囉,最擅長隱蔽與偵查。你的位置已經被發現了,趕快走。」

  她連忙著急忙慌地跳起來,一邊將身邊的九命貓跟鐵鼠搖醒,一邊迅速說明了情況,結果一回頭,卻見犬神正盯著那群烏鴉遠去的方向,面色難看至極。

  等他終於轉回身來,傅小昨本來就被這突如其來的驚變攪得腦子一鍋粥,聽了他的話,更是一時反應無能。

  「你要自己一個人去解決它們?這怎麼可能呢!?」她當即想打消他的想法:「你自己先前不也說了,我們現在這情況,根本不適合正面硬懟啊,怎麼一衝動就忘了?」

  「不是衝動,主人。我們之前的預估可能出了錯,」少年半跪下來與她保持平視,肅然神情中是分明的果決:「這些人不是跟在我們後面'追'我們,他們的勢力範圍可能比我們想的要大得多。剛才那群烏鴉是事先埋伏在附近,早早就在等著我們經過。既然沒有攻擊我們而往回飛,可能是要聽幕後人的進一步安排,也可能是去召集其他地方的人手。無論是哪種情況,只要你在這裡的消息被播散出去,很快我們就得陷入被多方圍困的境地。所以在那之前,我要把它們解決掉。」

  「可是......」傅小昨完全方寸大亂,下意識地,還是想說服他跟自己一起逃跑:「那麼多啊,不可能全殺得光的,漏掉一隻就白費功夫了——」

  「能殺完當然最好,殺不完也可以擾亂他們的視聽。」犬神非常認真地告訴她:「你趁這段時間,儘快從這片樹林裡出去。」

  至此終於明白了對方的意圖,她只覺得鼻根一陣酸漲,聲音裡都有些哽咽:「可是……可是......你、你找得到我們嗎?你自己一個人……」

  少年聞言微微抿了抿嘴角,俯身在她這段時間以來長了些的發梢間輕輕嗅了嗅,然後便直起身來,目光與聲音一般的清冽堅定:「——主人去哪裡,我都會找到的。」

  「......對不起......我怎麼老是跟你說對不起,」傅小昨眼睛紅紅地看著他:「好像除了相信你以外,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

  「......主人的信任,已經是我能得到最高的榮耀。」他的目光快速地柔和了一瞬,好像看懂她接下來想說什麼,握緊指間冰冷的刀鞘:「不需要用妖力——」

  「我會用這把劍,斬除掉你身後的敵人,然後回到你身邊。」

  ——

  「啊啊!真是可惡的蠢狗!」

  九命貓抱著懷裡小小的身影,一邊靈活地飛速跳躍過身旁的樹影,一邊回想著剛才那個傢伙離開前的話,忍不住在心裡咬牙切齒。什麼叫——

  「再怎麼沒用,也不至於在我回來之前就要死七次吧。」

  ——居然敢如此瞧不起英明神武的本喵!最可惡的是,出於某些原因她還不能回口罵他!啊啊氣死她喵的了!逞什麼英雄?現在保護傅小昨的不還是本喵嗎!?

  化憤怒為力量的九命貓小姐效率翻了好幾倍,沒一會兒就把整片的樹林子都甩在了身後。停在跟前的岔路口上,她把傅小昨放下,目光灼灼雙耳直豎地盯著她,其內涵義一望即知——還不快誇我!再不誇本喵就要鬧了!

  然而,雙腳接觸到地面的傅小昨並沒有誇她。

  面色端凝地看著眼前的岔口,傅小昨默然沉思良久,最後微微咬了咬牙,抬眼肅然地瞧住她:「你快變成貓,順便把衣服脫了。」

  ——

  懷裡抱只黑貓,腰間荷包裡揣只老鼠,頭上帶個斗笠,傅小昨有些彆扭地扯了扯往上卷了好幾折的袖子,低著頭默默走在人來人往的集市間。

  剛才出了林子的那個路口岔出兩條路,一條路上各色車轍步跡交錯,另一條則明顯人跡稀少,她初步猜想後者仍是連通野外郊區,前者則是通向人住區。

  儘管知道現在市集街道上可能都貼有自己的畫像,她還是作出了十分冒險的決定,選擇了第一條路。

  因為,她還在想著那些烏鴉。

  ——犬神說得沒錯。儘管已經知道追捕自己的勢力想必不小,但他們之前的預估還是出了根本原則性的問題。

  派烏鴉來偵查......

  這已經是動用非人類的力量了。

  她甚至一時間懷疑,要抓她的會不會其實不是「人」?而是也是妖怪?可是後來轉念一想,若是妖怪,不可能這麼光明正大地派人貼出通緝令。

  ——也就是說,對方能夠動用妖怪和人類世界雙方的力量。

  繼續往野外逃跑,可能會碰到其他埋伏著的妖怪——也許不再是偵查者,也許有著攻擊傾向。避入人群裡,可以暫時掩蔽痕跡,但也有被通緝令抓獲的風險。

  傅小昨冒的是第二種險。她想,至少在人群裡,九命貓還有一戰之力,可若碰到其他妖怪,他們三個加起來都不夠打。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在這裡躲得盡可能的久,等到犬神把身後的勢力甩掉,然後回來找到他們。

  這麼腦子裡一刻不停地飛速轉動著,傅小昨忍不住在心裡再次問道:「月先生,現在還是不能告訴我嗎?要抓我的到底是誰啊?」

  她之前也反復問了很多次,總是得不到答案。以往也是這樣,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月先生總是避免直接把真相告訴她。

  「......我差不多猜到一點,肯定不是普通的人類,但也應該不是妖怪......可具體是什麼身份,我真的想不出來了!」她越想越慌亂,腳下步子又急上幾分,幾乎有些哀求地想著:「——你告訴我吧,我、我真的很害怕!」

  又沉默許久,他終於回答了她。

  「......是陰.陽師。」

  ——什麼!?

  傅小昨瞬間瞪大了眼睛,表情空白,整個身體僵滯在原地。

  下一秒,旁邊的小巷口便突然伸出一隻手,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整個人猛地扯了進去!

  突逢驚變,傅小昨忍不住小小叫了下,懷裡的黑貓也跟著豎起背脊上的毛,尖利兇惡地「喵」了一聲。

  緊接著,她就被那股力道扯著撞進個冰涼涼的懷抱裡,與此同時,有股幽幽的、泛著些微苦味的、似曾相識的冷香,隨之逸入鼻間。

  意識過這股熟悉的香味在哪裡聞到過後,傅小昨原本驚愕睜大的眼眸頓時瞪得更圓,刷地抬起頭來,在目光觸及那張熟悉面孔之時,口中忍不住驚呼出聲:

  「——你怎麼在這裡!?」

  ——

  幾名武士四處張望著巡邏,在經過一處巷口時往裡瞥了眼,卻看到了某道意料之外的熟悉身影,面上紛紛愣了愣。

  「咦?是藥郎大人!」

  「藥郎大人,午安。」

  「對了,藥郎大人,您有沒有在附近,看到過這樣的一個小女孩?」

  妝容昳麗的青年靜靜倚靠在牆上,碩大的藥箱被擱在腳邊。聞言及此,他默默瞥過武士手中所執的畫像,沒有答話,只緩緩搖了搖頭。

  恭謹地再次行了禮,幾名武士便離開了這片僻靜的角落。

  整一帶安靜無聲,良久,青年腳邊的藥箱裡突兀地響起幾下細微的輕叩聲,其間還夾雜著類似動物利爪抓撓木頭一樣的沙沙聲。

  沒有得到回應,藥箱裡又靜了會兒,然後才被人帶著猶豫地,從裡往外將抽屜推開了條縫。

  一雙靈秀烏黑的眼眸,從那條縫隙裡往外小心翼翼地張望出來,傳出的聲音很纖細,顯得怯怯的。

  「......藥郎先生?」

  「小妖怪,一月未見,你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

  秀麗眼中依然是熟悉的冰冷底色,賣藥郎垂眸看著她,淡淡地道:

  「——整個人類世界都快要容不下你了。」


第22章 第22隻妖•上船

  「藥郎先生,這段時間你過得怎麼樣啊?」

  「我聽犬神說,之前那個櫃子被個陌生人搬走了,你追出去之後,有碰到什麼事情嗎?」

  「……那什麼,居然能在這裡碰到你,真是好巧啊,哈哈——」

  「呃……剛剛、多謝你幫了我。」

  ……

  傅小昨把能找的話題都找了個遍,奈何邊上某朵高嶺之花從始至終巋然不動。最後,單方面尬聊不下去的她,只好默默從藥箱裡爬了出來。

  這個傢伙是怎麼回事啊?一個月沒見,怎麼越來越不會聊天了……

  她這麼腹誹到一半,突然覺得袖子上重了重,低眼看過去,卻發現是一群自己頗眼熟的小夥伴——

  一連串樣式精巧的金色小天平,不知何時正排成一排,綴在她的衣袖上,隨著她爬出藥箱的動作,紛紛跟蕩秋千似的在那兒晃得起勁。

  愣是從中看出了幾分小孩子求關注一樣的調皮勁兒,傅小昨瞄了眼旁邊顧自凹著造型的賣藥郎,煞有介事地跟它們對話道:「哦,原來是這樣啊——他也不肯理你們是嗎?」

  她本來只是玩笑地隨口一提,卻沒想到這句話音剛落,整一連串的小天平就像受了欺負的小孩終於找到可以告狀的物件一般,秋千也不蕩了,一架架地排著隊,咚咚咚沿著她的手臂跳上來,最後在眼前整整齊齊圍成一圈。

  看著這群小傢伙們渾身都是戲、又是扭又是蹦又是轉圈的——若是它們能發聲,傅小昨毫不懷疑自己耳邊必定也是一片的嘰嘰喳喳——愣了老半天,她才有些不確定地反應過來:現在這個操作……是在當面打小報告嗎?

  她瞅瞅還是沒賞一個眼神過來的賣藥郎,心裡終於忍不住生出些許怪異。

  所以,這位先生是跟自家小天平吵架了?

  這麼一想,這些小天平都是剛剛跟她從藥箱裡出來的——總不會之前一直都在裡面,被關著禁閉吧……

  想到這裡,傅小昨隨之意識到了某處不對勁的地方——之前聽賣藥郎的話躲進藥箱裡的時候,她情急之下沒有多加思考,現在回過頭去卻發現一個問題——整個藥箱裡怎麼都空了?

  要知道,彼時她對這個大箱子裡面的各種商品種類之豐富程度可是記憶甚深,從五花八門的奇怪藥品,到亂七八糟的工藝物件小玩具,甚至還有——

  傅小昨至今仍牢牢記得,還在攬幸樓的時候,某天自己在花閣裡,看到賣藥郎先生一手拿著本香豔x宮圖、一手捏著瓶18xx藥,頂著一張不食人間煙火的禁欲天仙臉,緩聲輕語地跟身邊的姑娘們推銷售賣時——那種怎一個臥槽了得的心情。

  ——怎麼現在,裡面的東西都被清空了?總不至於是生意太火爆,全賣光了吧……

  更何況,據她所知,賣藥郎的那柄退魔之劍也是被放在這個箱子裡,剛剛她好像同樣沒看到。

  就這麼被一圈小天平圍著,傅小昨默默抱著膝蓋靠坐在了身後的大藥箱上,抬起頭,無聲地注視著身旁的身影。

  不確定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眼前人那副妝容秀麗的面容上,雖然依舊是熟悉的冷淡與沉靜,但卻似乎較記憶裡,隱約多了幾分拒於人外的漠然。

  莫名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傅小昨不由微微皺起眉頭,良久,才輕聲地再次開了口:

  「藥郎先生,看來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啊。」

  ——

  雖然賣藥郎一副並不是很想跟人交流的樣子,但是傅小昨爬出藥箱後,還是堅持留在了原地,沒有離開。

  無他。她只是覺得,呆在他身邊,對於目前的自己來說,應該是最安全的選擇。跟保命相比,厚臉皮就厚臉皮一點吧……她暗暗下定決心,在跟犬神會合之前,自己無論如何都得賴在賣藥郎身邊,讓他甩都甩不開!

  不過,賣藥郎倒並沒有表現出想要甩掉她的意圖。

  事實上,從起初打了那聲意味不明的招呼後,自重逢以來,他還沒有跟她說過第二句話,全程只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聽她嘀嘀咕咕也沒半點反應,好像當她不存在一般。

  傅小昨一邊扯話題扯得詞窮,一邊心裡不禁有些深思——的確是不對勁了。在她的印象裡,賣藥郎哪有這麼「佛」啊?早就應該懟她了吧?

  不過,也就這麼單方面嘮著嗑,傅小昨倒的確是想起了一件正經事:「對了藥郎先生,」她問出自己這段時間以來,一直都十分介意的一個問題,「我們在花名町分開以後,你……還有沒有在其他地方,再碰到過物怪呀?」

  ——之所以問這個,是由於她之前想到過一件事情。

  賣藥郎沒有跟她簽訂契約,因為他沒有在她身邊用過大招——而他的大招則是在看破物怪的「形、真、理」後,拔出退魔劍,斬殺之。

  言則,在這個世界的「法則」設定裡,賣藥郎想要斬殺物怪,除了要集齊對方的形、真、理之外——

  他還需要鬼火。

  所以,要是這段時間裡,他又碰到過物怪——倘若沒能找到對方的形真理倒也就算了——但如果找齊了,他可能還會面對拔不出退魔劍、或者就算拔出了也發揮不了效用的尷尬局面。

  而且,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後,她甚至得出過這樣一個結論——在此之前,賣藥郎極有可能,還從未真正使用過退魔之劍。

  ——當然,這一切都是基於她假設這個世界裡,賣藥郎斬除物怪的確需要按照遊戲技能的設定,從而才做出的猜想,至於準確與否,還需要跟他本人確認過。

  而這廂聽了她的這個問題,一直旁若無妖的賣藥郎也終於有了反應。他側過頭看住她,細長眼中淡冷無波的眸光微微頓了頓:「——什麼?」

  傅小昨見他總算理會自己了,頓時還有些小驚喜,正要把問題重複一遍,話音卻被一道乍起響徹半空的雄渾號角聲打斷了。

  一聲「嗚——」長長地拖了十數秒,幾乎把這一整塊區域都傳遍。

  正處於草木皆兵狀態的傅小昨,頓時整個人都被嚇得跳起來,差點懷疑是不是要抓自己的人整出的新動靜。

  與此同時,始終靜靜倚立牆邊的賣藥郎也動了腳。

  「唉?你要走了......?」傅小昨見他要往自己身後的藥箱走過來,一時著了慌,連忙伸手擋在他面前:「不准走!不對——把、把我帶上吧!」

  對方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垂眸看著她,並不答話。傅小昨連忙懇求地巴巴道:「我保證就乖乖待在箱子裡面,絕對不會再吵你了!」

  她這麼說著,腳下試探地退了一步,見他沒有表示出明顯的拒絕意思,趕緊爭分奪秒地迅速轉身,拉開抽屜就要往裡鑽,結果迎面跟一雙炯炯有神幾欲噴火的黑亮貓眼對視個正著。

  她頓時愣了一下,再轉回身,目光正直誠摯地補充道:「這只貓妖是我的同伴!我保證不會讓她鬧事的!」

  靜靜看著對方逃一般鑽進箱子裡,一圈的小天平也跟著活潑歡快地蹦了進去,賣藥郎半掩下目光。

  眉間微蹙,冷澈神色中也平添幾分難言的莫測,良久,才聽他一字一頓地重複道:「......貓,妖。」

  ——

  傅小昨自逃入箱中後便忍不住鴕鳥式地捂住臉,擔驚受怕地等在原地——直到感覺整個箱子被騰空背起,隨著步伐走動,有細微的晃動感隨之傳入箱內,她才微微松了口氣。

  ——沒有被趕下去。

  重新緩過氣來,她才有空轉頭去面對某只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死死盯著自己的黑貓,止不住有些窘:「小九......怎麼一直呆在裡面不出去啊......」她之前光顧著跟「勾搭」賣藥郎,都沒想起它來。

  黑貓的眼珠在不透光的箱內依然閃閃發亮,一張嘴還能隱約看見雪白的尖牙。

  它就著貓的形態,直接發出了人聲,清亮音色裡是滿滿的激昂憤懣:「——本喵就是想看看!你這個沒良心的小混蛋!究竟還要再過多久!才會想起本喵的偉大存在!」

  傅小昨:「......」

  ——為什麼每次一到關鍵時刻,她身邊的這些二貨,腦子裡關注的重點就老是容易歪呢?

  ——這樣看來,只要擱在裝有金幣的荷包裡,就能全程安安靜靜不吵不鬧乖乖打坐念經的鐵鼠同志,簡直太省事了啊!

  忍著無語給無故炸毛的黑貓順毛,傅小昨又輕輕扣了扣面前的箱壁,小心翼翼地出聲問道:「——話說,藥郎先生,我們這是要去幹嘛啊?」

  一貫淡冷的音色穿偷沉實的木質,聽起來有些失真的柔和感:

  「上船。」

  「......啊?」


第23章 第23隻妖•同行

  傅小昨抱著貓,盤腿坐在箱子裡,莫名有一種像在坐轎子的即視感——雖然她從來沒有坐過那玩意兒。

  賣藥郎的步伐很穩,行走間也沒有讓她感覺到明顯的震顫顛簸。

  良久,直到輕輕「咯」的一聲響起——像是實木與地面相觸而發出的聲響——她才感到整個空間隨之微微頓了一下。

  ——好像是被放下來了?

  耳邊沒有了木壁與衣料摩擦產生的細微聲響,一切都靜靜的,於是,那道音色冷淡的聲音,便格外清晰地傳入耳中:

  「出來。」

  ……啊?

  傅小昨才剛放下不久的一顆心,趕忙又緊緊提了起來。愣愣地瞧著眼前只能隱約看出輪廓的黑乎乎的箱壁,她一時間幾乎有些不知所措。

  靜靜看著地上沒有絲毫動靜的藥箱,賣藥郎一雙細長眸中目無波動:「上船之前,乘客攜帶的物品都要受過檢查,你要是不想被當場押解入獄——」

  沒等他說完,傅小昨就乖乖從箱子裡滾了出來。

  「……那該怎麼辦呢?」弱小可憐又無助地眨巴幾下眼睛,傅小昨本著盡可能無辜乖巧的語氣,委婉地向大佬發送出求教資訊。

  ——不要拋下我不要拋下我不要拋下我……

  賣藥郎卻並沒有答話,只是逕自再度背起藥箱。

  她正在一旁瞧得心口涼涼,便見他又接著走近了一步,然後面無表情地、朝她傾俯下身來——

  「咦咦咦——!?」

  過於震驚之下,隨著視野的拔高,傅小昨的聲調也跟著高了八度。

  滿臉呆滯地看著近在咫尺處冰藍底色的衣襟,聽見耳邊沉沉一句「把臉藏好」,隨著對方再次穩穩邁出的步伐,她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目前的狀況。

  「藥郎先生……」傅小昨登時被狠狠切實地感動到了,出口聲音都有些悶悶的,話音被堵在他肩膀處冰涼的衣料上:「謝謝你。」

  ——

  幾名身著武士服的侍衛分別守在碼頭兩側,見到不遠處外走過來的身影,領頭一人與身周交代了幾句,便率前迎來,恭謹行禮道:「藥郎大人,您來了。」

  姿容昳麗的青年腳下不急不緩地走近:「還有多久發船。」

  「原先定的時間是一刻鐘以後,只是剛剛有消息傳來,殿下似乎臨時有點事情,需要耽擱一會兒才會過來。大人您上船後,可先行稍作休息,有什麼需要的就吩咐小的們。」

  賣藥郎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地半掩下眸光:「我手上拿著東西,行動不便,你自行翻看藥箱。」

  被指代為「東西」的傅小昨頓時把臉往對方胸口埋得更深了些。

  「是。」

  武士再行了一禮,朝他身後走過去,依次打開了幾格空曠的抽屜,見裡頭俱是空無一物,便效率地重新關上。只是,在回過身看到對方懷裡抱著的纖小身影時,他的神情不由有些猶疑地頓了頓:「......這位是?」

  青年面上的神情依舊冷靜無波,言聲淡淡:「前日一家病戶的遺孤,見她資質尚可,打算帶在身邊,收作學徒。」

  帶著探究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停留在那一小截露在外邊的雪白後頸上,「小姐是——身體不適麼?」

  虛虛置於纖瘦背脊上的右掌緩緩抬起,輕按在後腦細軟半長的黑髮上,寬大的冰藍色衣袖不動聲色地隔絕開外界的注視,隨之露出在陽光下的手腕秀白如羊脂玉。

  「她失去雙親不久,先前又服下安神湯藥,不免委頓些,失禮了。」

  傅小昨一邊聽,一邊服氣大佬的心理素質。

  ——居然在這麼點時間裡,就如此流暢地編出了前後承接的狗血劇情。果然是以前賣假藥賣多了,所以騙起人來都不用打草稿嗎?

  默默驚歎於搭檔的臨場發揮水準,傅小昨覺得自己也不能什麼也不幹,當即配合著,在他懷裡應景地傷心抽泣了一聲。

  ——但由於演技過於浮誇,原本可憐無助的哽咽,一出口卻成了打嗝的音效。

  下一秒,感受到手指微涼的觸感輕輕在頭上扣了下,傅小昨識時務地閉緊嘴巴,繼續鵪鶉狀扮演一塊沉默的木頭。

  這廂武士稍稍思慮片刻:「藥郎大人心善。屬下這便向殿下那邊啟示,加急為您多備一個房間。」

  「不必。前日我便已呈秉過此事,殿下應當都為我二人佈置妥當了。」

  聞言對方終於恭順地低下頭去:「如此,大人請上船吧。」

  ——

  站在空曠無人的船尾甲板上,傅小昨都對著目之所及處這艘船矜貴華麗的程度乾瞪眼。

  整一片空間靜謐許久,她才偷偷咽了口口水,小小聲地感慨道:「藥郎先生……你這段時間、貌似發達了不少哦......」

  渾然不知自己在她眼裡已經被鍍了層金光的賣藥郎,靜靜看著面前開闊的水面,沒有答話。

  「剛剛聽你們說什麼殿下,這難道是王室的船嗎?這裡莫非就是京都?他們都叫你'大人',你是當了什麼官嗎?這個船是要開去哪裡啊?我們要去做什麼呢?外面官道上還貼著我的通緝令,現在我坐上王室的船,會不會自投羅網啊?」她剛才聽下來一肚子的好奇,至此一股腦地問個不停。

  賣藥郎沉靜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遠處水面的某一點,也不知在看什麼,許久才緩聲回答她:「你的通緝令上,蓋的是京都最高司府的章印,因此每處官道都需貼布。我們現在所處的,是名為'雲蜀'的附屬國,你若在這裡被抓捕,便會被押解到京都。這是二王子的私人遊船。本次出航是二王子的微服出遊。我不曾任官職,只是於前幾日碰巧治好了這個國家的大王子的惡疾,作為報酬,他們許可我搭乘這艘船。」

  傅小昨認認真真聽完他每一個字,腦袋裡還是一頭霧水——她總覺得他回答了每個問題,卻又什麼資訊都沒說清楚。

  賣藥郎零零散散說了一大段,最後總結道:「不過,只要你能堅持到開船前不被抓獲,大概就不用擔心,會被押送到京都了。」

  傅小昨整個人張口結舌,表示理不清這個邏輯:「為什麼?」

  「因為坐上這艘船的人,都活不到回岸的那一天。」賣藥郎的神情淡淡,好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就算抓到了你,他們也沒命送你去京都。」

  傅小昨:「......」

  默默把懷裡打著盹的黑貓抱緊了些,等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稍稍消下,她才清了清嗓子,做賊似的靠近他一些,壓低聲音問道:「那你為什麼要搭這艘船?」

  聽了他的話,她下意識理解為這個船有問題——可能也出了什麼妖怪,或者物怪——所以出航以後會出意外。可是既然已經知道有危險,賣藥郎為什麼還要上來?

  賣藥郎繼續看著遠方的水面:「這艘船會去,妖之海。」

  「——妖之海?」

  傅小昨當然沒有聽說過這個地名,但聽起來總不像是好地方——難道不是船本身有問題,而是因為會經過「妖之海」,這次航行才會出意外?可他剛剛不是說這是什麼二王子的私人出遊嗎,怎麼會把目的地定在這種地方?

  她努力想要把前後資訊的邏輯整理通順:「所以,你其實是想搭順風船,要去這個叫妖之海的地方?」

  ——還是不對呀。既然他都要去解決「妖之海」的麻煩了,那為什麼說船上的人還是會死呢?

  賣藥郎聞言微微搖了搖頭:「我要,去的是,薔薇島。」

  ——很好。

  傅小昨欣慰地發現,自己終於徹底聽不懂他的話了。

  ——因為這艘船會去「妖之海」,所以你要去「薔薇島」。

  ——大哥你到底想幹什麼啊?「薔薇島」又是個什麼東西?

  仿佛是察覺到她要崩潰的頭腦風暴,停在手臂上的小天平們紛紛發出了疑似安慰的鈴鈴聲響。

  賣藥郎不為所動,不急不緩地繼續說道:「新島、野島崎以及附近的南蠻島嶼,這三處地點連接而成海域,稱為妖之海。航海者進入其內,即被濃霧困住難辨方向,更會受到妖怪的襲擊。」

  傅小昨苦巴巴地皺著臉,努力不讓自己這麼打斷他——「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去這種鬼地方啊喂!」

  「但其實,也有進入妖之海以後倖存生還的人。他們聲稱在霧裡看到一個背著琵琶的琴師身影,經受住了對方給的考驗,受其指引才安全抵達回岸。傳言那些沒能經受考驗的人,不是死於妖怪襲擊,而是在琴師錯誤的指引資訊下,去到一個叫做'薔薇島'的所在,再也無法回歸人世。」

  傅小昨本來聽得愁眉苦臉,這時總算倏地眼睛一亮:「——琴師?妖琴師!?」

  賣藥郎清淺冷淡的目光頓了頓,似乎理解不了她突然興奮起來的情緒,轉頭看了她一眼,正要開口再說什麼,便被遠處傳來的一陣喧囂打斷了。

  兩人都息下話音,靜靜聽了幾秒——聽起來,似乎是遲到的王子殿下終於到場了。

  ——這是要開船了?

  傅小昨有些無措:「我、我還有同伴沒等到呢......」

  要是去了什麼妖之海什麼薔薇島,犬神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找得到她的吧?

  「同伴。」賣藥郎不置可否地淡淡重複,說著朝剛才就一直看著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如果,你指的是那個東西的話——」

  傅小昨一愣,這才發現手臂上的小天平同樣齊刷刷朝那個方向傾斜著,趕忙也看了過去——

  然後,下一秒,她生平第一次,見識到了真正意義上的「狗刨式」游泳畫面。

  她完全傻呆呆地看著那個黑點各種掙扎著遊近,在離自己還有十米的距離處終於化出人形,呼地一下從水面上跳過來,穩穩扒在下方底層的欄杆上。

  「主人!」少年渾身衣物濕透,整個人也氣喘吁吁的,他迅速掃了眼面前的豪華大船:「你怎麼在這個地方——」

  遠處那陣喧囂似乎隱隱有靠近過來的趨勢,傅小昨努力從突發狀況的呆愣裡清醒過來,朝他伸出小短手去:

  「來不及解釋了,快上船!」


第24章 第24隻妖•兄弟

  渾身濕嗒嗒往下滴水的少年站在甲板上,腳下沒一會兒就積了一小灘濕跡。

  自站定以來,他一雙烏黑的眼睛就牢牢盯住了身前的女孩,奈何額前發梢不斷滴下的水珠卻時不時要擾亂他的視線。於是少年想也沒想,果斷刷刷刷用力晃了晃腦袋——四下飛散的水霧在晴朗日光下,恍惚有種七彩斑斕的視覺效果。

  傅小昨由於所處海拔高度較低,並未受到這番水霧的洗禮,然後,她就眼睜睜看著身邊另一位先生,那襲冰藍色衣袍的肩膀處,瞬間多出一小片零星的痕跡。

  ——深深淺淺,暈暈點點。

  「哈......哈哈……這位就是之前的犬神,」她頓時有些訕訕的乾笑,連忙伸手把那個二貨拉過來些,一邊努力轉移受害者的注意力:「呃、事實上,後來我又撿了一隻貓,現在還多了只老鼠,就——」她想了半天,最後毫無信服力地乾巴巴補充道,「——特別和諧友愛。」

  賣藥郎淡冷的眸光從自己的右肩上移開,語氣毫無起伏地評價道:「很有趣。」

  「……很榮幸。」傅小昨暗暗撇了撇嘴,小聲嘀咕:「居然能讓你都覺得有趣了。」

  ——

  「衣服全都濕了,趕緊換一件。身上有沒有受傷啊?」傅小昨不放心地上下看他,深底衣料濕透為墨色,看不出有血跡的存在。

  犬神搖了搖頭:「沒有。那些東西並沒什麼攻擊性,只是數量多,所以花的時間久了點。」

  這是都解決掉了的意思?

  「......等會兒有空再細說。我們現在是在別人的船上,多虧剛剛那位藥郎先生幫忙才上來的,所以之後也都小心點,不要給他惹麻煩,知道嗎?」見一貓一狗都老老實實點頭,她探身向房間外面:「藥郎先生,這裡的衣服,我拿兩件給他們倆穿了哦。」

  等了一秒鐘,自動將沉默理解為默許,傅小昨縮回頭,十分效率地給兩隻挑了套勉強合身的衣物。

  這雖然是為賣藥郎準備的房間,櫃裡的衣式卻是男女各有,大概是客房本身的標準配置。

  不過,這份標準配置裡,貌似沒有將小孩子入住的可能考慮在內,於是傅小昨自己沒有找到能換的衣服。她身量太小,哪怕眼下穿著九命貓的衣服都顯得松松塌塌。原本裝有換洗衣裳的包裹,也在跑路過程中丟落了。

  至於鐵鼠,他的小光頭太過突兀顯眼,傅小昨擔心很難跟別人解釋,詢問過後,小和尚自己也不願意脫下僧袍,於是便繼續讓他窩在荷包裡了。

  ——

  「我們......必須要去跟那個什麼王子見面嘛,難道就不能一直躲在房間裡,不出去嗎?」跟在賣藥郎後面,傅小昨小心翼翼地道。

  「身為客賓卻不見主,你想要怎麼解釋呢?」

  道理她都懂,問題是——

  「這是二王子的私人出行,除了船長水手,船上的護衛武士只有寥寥,都是王子近侍。」沉涼話音連同步伐一般的不急不緩,「這些人長居宮內,對於京都要抓什麼通緝犯不會有過多關注。而且——」

  說到這裡,賣藥郎腳下未停,只微微轉動眼珠掃了她一眼:「我告訴過你,如今既已開船,你的身份被發現也無妨。」

  傅小昨想起他說過,這艘船上的人都快要沒命——先不論真假,可是萬一被認出,她難道就真頂著通緝犯的身份,放寬心態跟大家自如相處嗎?

  這畫面感也太鬼畜了吧......

  莫名覺得有點不服氣,於是她小小聲哼唧了一句:「按你這麼說,那我現在直接拉著他們跳到王子跟前,告訴他我們都是妖怪,不也沒關係嗎?」

  「如果你有這個興趣的話,當然。」

  ——好吧。論撕逼懟人,是你比較厲害。

  瞬間服氣了的傅小昨,老老實實跟著對方穿過長長的廊道,進入一方廣闊許多的空間。從穹頂浮階到飾物擺設,目所及處俱是光華富麗,看起來像是用以舉辦舞會盛宴之類的場所。

  中央的空地上圍站了一小撮人,還未走近,傅小昨就能聽到幾句言聲傳過來——

  「雅一殿,據說你前幾日還病得就剩半口氣,今天怎麼就生龍活虎了?還擅自闖上了我的遊船——」

  「讓佑二弟弟見笑了。為兄大病初愈,聽聞你要出海遊玩,不由心生嚮往,是以稟報父王以後,未來得及徵求你的同意便自行前來。還請弟弟莫要介意。」

  走得近些,傅小昨細細一看,被擁圍在中間的是兩名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而且——彼此面容居然一模一樣!

  似乎察覺到她的震驚,賣藥郎冷靜地說了一句:「雲蜀王室月原氏,膝下兩名皇子為一胎雙胞,大王子雅一,二王子佑二。」

  雙胞胎?那立儲之爭應該會很激烈吧......傅小昨首先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兩個王子雖然相貌一致,衣飾也是同等的王家用度,但仔細看還是能分辨——名叫雅一的大王子面上,還留有幾分蒼白的病色,整個人精神稍顯萎靡;站在對面的二王子佑二,眉眼間則是滿滿的高傲,還有些肉眼可見的煩躁與不愉。

  聽了先前的話,佑二眉間一皺,幾乎不加掩飾地狠狠剜了面前的兄長一眼,唇角勾起惡意的諷刺:「你,再敢那麼叫我一聲,我就把你扔到海裡去。」

  傅小昨:「......」

  ——喂!宮鬥撕逼可以這麼直接的嗎!?不是應該口蜜腹劍兩面三刀勾心鬥角?直接扔到海裡去是什麼鬼!?

  這廂大王子雅一面上客套的笑意也迅速消退,緊接著回敬了個同樣犀利的厭惡百分百式白眼:「你還真是給臉不要臉。」

  傅小昨:「......」

  眾人就這麼默默無語地看著兩個王子互相街罵了數分鐘,彼此都恨不得將對方貶得一文不值。

  直到雅一殿下由於罵得太過投入,喘著氣晃了晃身子,對面的佑二殿下才嘲諷地冷笑一聲,移開目光轉向這邊:「藥郎先生來了。我看您之前費心救下這廢物,真真是太不值得。瞧他這說句話就喘三口的德行,肯定熬不過幾天了吧?」

  賣藥郎面上神色淡淡,似乎壓根沒將剛才的大型撕逼看入眼裡:「雅一殿下病根已愈,並無大礙,只是還需再調養些時日,忌動燥火為佳。」

  佑二冷冷瞥了眼對面:「禍害遺千年,真是可惜。」說完便一甩袖子離開,率先入了已早早擺好的宴席間。

  雅一皺著眉見對方走開,大概是記得剛剛賣藥郎「忌動燥火」的告誡,沒有再出言杠回去,原地緩了緩氣息,又恢復了起初溫和淡笑的模樣,出言邀請賣藥郎等人一同入席。

  ——

  默默消減存在感地坐在賣藥郎身邊的席位上,瞄了眼主位席上彼此隱隱低氣壓的兩道身影,傅小昨小心地壓低聲音:「藥郎先生,這個'雲蜀'國的兩位王子,關係也太差了點吧......」

  她本來就只是有感而發,沒有指望對方回答什麼,便顧自繼續嘟嘟囔囔下去:「你之前說是因為你治好大王子的病,二王子才答應讓你搭上這艘船——現在看來,他心裡肯定記恨你了,會不會是想在船上找你麻煩啊?」

  「不會。」

  聽到他突然回了一聲,傅小昨奇怪地轉頭看他:「你怎麼知道不會?你可是治好了他的死對頭啊。」

  賣藥郎靜靜飲著茶水,在整方席間,獨這一道身影顯得格外從容雅致:「因為,找我給大王子治病的,就是二王子自己。」

  「......什麼?」

  她愣了兩三秒才反應過來他話裡的意思,正要細問,席外一聲傳話卻打斷了她。

  「稟殿下,黑羽大人到了。」

  ——怎麼還有人?

  傅小昨順著那道聲音看過去,便瞧見席外侯著兩道身影,俱是一頭銀髮。

  高一些的著一襲深色書生服,腰間別了柄紙扇,看起來文質彬彬,但面上十分怪異地戴個面具遮住了半張臉,不辨眉目;邊上矮一些的著一身淺色勁裝,身材稍顯清瘦,但俊秀面容與挺拔肩背間都可見勃發的英氣,正將手上的弓箭交付給僕侍。

  「黑羽氏兄弟,哥哥昭戶,二王子伴讀,弟弟秀樹,大王子近衛。」賣藥郎淡聲解釋了句。

  ——又是兄弟?

  傅小昨一臉懵逼地看著兩名銀髮青年入席落座,幾乎要被眼前的狀況搞暈頭。直到姓黑羽的兄弟倆入席坐下,其中一人突然出言問候了賣藥郎,她才被那話中內容激得精神一凜回過神來。

  「啊,藥郎先生已經到了。上船前聽人說起你收了個小學徒,真是恭喜了。」

  說話的是兩人中的兄長,那個戴面具的書生,語氣是平常的寒暄,傅小昨卻還是聽得胸口咚咚咚急跳起來。她默默低下頭,聽著邊上賣藥郎沉靜無波的話音:「對,就是這位。」

  目光發直地看著自己的指尖幾秒鐘,她默默咽了口唾沫,做了次深呼吸,僵硬地抬起頭——下一秒卻看見,賣藥郎的手指所向是坐在她另一邊的九命貓。

  ——啊?

  本來吃得正歡快的九命貓小姐也一臉問號三連,但快速看了她一眼後,沒有出聲反駁。

  坐在席對面叫黑羽昭戶的青年聞言,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啊,真是個美麗可愛的少女。那麼其他幾位是——」

  ——哪來這麼多話?就不能學學你弟弟安靜吃飯嗎!?

  傅小昨默默咬牙,繼續聽賣藥郎不動聲色地開始編:「另外兩位,分別是今日剛請的護衛跟侍女,擅自讓他們落席一同飲食,請見諒。」

  「啊,既是與藥郎同行的夥伴,當然也是殿下的客人。不過,」對方話音一轉,乍起幾絲憐惜的意味:「如此年幼的侍女,真是個小可憐。見她身上的衣物也不甚合身,必定穿得很不舒服吧?」

  ——混蛋!為什麼話題繞來繞去還是繞回她身上了!?

  主位上的二王子都帶著謔意地嗤笑了聲:「這天底下,可有你昭戶不憐惜的女人麼?」

  「可誰叫這天底下的少女,都是需要愛護的存在呢。」昭戶說著便又向她看過來,柔聲道:「還好我以前曾叫人備過女孩子的衣服,給你送過去,好不好?」

  傅小昨低著頭,用力閉了閉眼睛,出口聲音小得可憐:「不用了......」

  「不用客氣,小妹妹喜歡什麼樣的?」

  見她低著頭沒再出聲,他便沉吟了一會兒,再開口時,緩緩輕語中仿若攜了無限柔情:「紅色如何?依我看,你必定很適合穿紅色的衣服呢。」

  傅小昨暫態手指一抖,杯盞差點翻落在地,被邊上賣藥郎及時伸手過來接了住,她也無暇顧及,只帶著驚慌地抬起頭瞪大了眼,觸及對面人面具後那兩道笑意滿滿的目光。


第25章 第25隻妖•妖海

  傅小昨要是沒有記錯,通緝令上自己的畫像裡,正是穿著紅色的衣服。

  那是她剛到這個世界以後,這具身體本就穿有的衣物,看起來跟遊戲中座敷童子原始皮膚的那一身差不多。她還記得,那張畫像上,甚至把胸口衣襟處束著的紅色小蝴蝶結,都細緻入微地畫了出來。

  ——這個傢伙簡直在是明示了!

  幾乎是瞬間裡就意識到,對方八成是已經認出了自己通緝犯的身份,傅小昨頭腦空白了整整三秒鐘,然後逃也似的猛地把頭低下去,躲開對方的目光。

  ——不要怕,不要慫!按賣藥郎的說法,四捨五入對面這個傢伙已經死了!認出了又怎麼樣?他能奈我何!?

  做了半天心理暗示,傅小昨默默下定了一個決心——要是對方下一秒鐘開口跟兩個王子告發她,自己絕對不可以腿軟、絕對不可以露怯,要本著高手風範,冷靜淡定優雅從容地站起身,以睥睨的目光、驕傲的神態,朝在場這些魚唇的凡人邪魅一笑:

  「沒錯,正是在下。世上竟有如此真妖不露相的大妖怪,沒想到吧?」

  一邊的賣藥郎擱下扶穩的茶盞,收回手時,順便不動聲色地、將她抖個不停的雙手拂到了案幾下。

  這廂傅小昨正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對面,神經緊繃全神貫注地等著對方開口,壓根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

  「殿下……」

  ——來了!

  緊跟著深吸一口氣,傅小昨眼裡含上一股壯士斷腕般的決心,抿緊嘴角,聽著那道笑意盈盈的柔和嗓音繼續道:

  「殿下此番出遊,既然是為了尋找一位心儀的王妃,殿下自己心裡,是否有什麼偏好標準呢?」

  ——what?

  突然毫無預兆地轉入了某種畫風奇怪的劇本片場,傅小昨連佑二王子的回答都沒聽到,整個人愣了好半晌,才勉強從全副武裝的狀態裡解除出來。

  她又悄摸摸抬眸瞥了對面一眼,便見那名叫黑羽昭戶的青年,正朝著主位席的方向言笑晏晏,一個眼神都沒再往自己這邊掃過來。

  ——什麼啊,怎麼好像沒有要告發她的意思?

  原地莫名其妙地自我懷疑了一會兒,傅小昨耳朵邊上由於過度緊張而產生的轟轟耳鳴聲,才漸漸消減了下去。然後,她也便緊接著發現,主位席上兩位尊貴的王子殿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又吵了起來。

  「哦?原來雅一殿也想找新娘——虧你說得出口?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真正是生平僅見!」

  「既然佑二想要成家,我又怎能甘於你後——呵呵,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前日父王所言,率先成家者即立為儲君?你這小智障倒是想得美。」

  由於心裡還有幾分後怕,這時聽著兩方互不相讓的撕逼,傅小昨連吐槽的興趣都沒了,只不過她覺得很奇怪的一點是:

  找新娘......為什麼要到「妖之海」去找啊?總不會是口味清奇,想要娶個妖怪吧……

  ——

  上船第一天的聚宴過後,傅小昨又暗暗提心吊膽了幾日,但是,一切風平浪靜。

  在席上狠狠嚇了她一番,黑羽昭戶便再沒有過什麼異常的言行舉止,甚至還如言送來幾套她合身的衣物——都是紅色的。

  到後來,她甚至要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神經過敏、反應過度了——也許當初那句話真的只是善意的建議?

  直到將近六七日後的一個夜晚,她被一陣沉沉的雄渾鐘聲毫無預兆地從熟睡中吵醒,這整艘船上,連日來平和寧靜到近乎異常的氛圍,才終於被打破。

  那道鐘聲傅小昨並不是第一次聽到。事實上,自打上船以來,每天早晨水手都會在甲板正中敲響那口厚鐘——大概是近似起床鈴的存在。

  可是這一晚,在睜開眼的那一刹那,她就很快意識到,現在絕不是早晨起床的時間。

  ——發生什麼事了?

  這些天來,她都一直暗暗地抱有某種莫名直覺性的緊張感,這時便毫不遲疑地翻身出了被窩,迅速穿好衣服出門。

  他們幾個的房間都被安排鄰近挨著,這時得以很快聚在一起。傅小昨看看人數沒少,稍稍松了口氣,然後就跟著朝甲板正中的那處空間移動過去。

  沿途四下的雜亂腳步,各種難以辨清內容的驚呼喊叫,俱說明這船上必定出了什麼意外。到了甲板正中,整一方的空氣裡,更是滿滿充斥著某種難言的緊張氣息。

  雅一和佑二兩位王子都已經早早到了場,聽完身邊人眾的報告,雙雙面色沉凝似水。

  ——有人故意在指向羅盤下面貼置了磁塊,擾亂了整艘船的行進方向。

  「按照計畫,早該在三刻鐘前就可看見陸地,可是四周的濃霧卻像是毫無邊境,派人加急檢查了羅盤,這才發現事態有誤。」船長神色一派緊張惶恐,頂著一腦門的汗:「殿下!不出意料的話 ,我們現在所處之地,恐怕就是傳說中的'妖怪之海'!」

  傅小昨聽及此,連忙朝甲板外的海面望過去,什麼也看不清,也不確定是夜色亦或是濃霧使然。

  原來這裡就是「妖之海」啊。

  唉?等等——

  羅盤被擾亂以後,船才到了妖之海?

  下意識地,傅小昨有些不確定地小聲開口:「這個船,呃、難道,本來不是要往這裡開的嗎?」

  一眾水手都對這個地方敏感至極,聽到她的問話,有人便直接語聲激動地叫起來:「誰會想要來這種鬼地方啊喂!?」

  ——說得很有道理嘛。

  傅小昨一邊在心裡默默認同,一邊覺得這個句式語氣似乎有些熟悉。

  「可是......」

  可是她分明記得,彼時賣藥郎說過,這艘船「會去」妖之海。莫非他是事先知道了,船上會有人對羅盤動手腳嗎?

  那會是誰呢?

  雅一沉思片刻道:「既然白日航行尚且無錯,說明肇事者是在夜前不久才採取行動——此前靠近過羅盤附近的,都有誰?」

  「守夜的幾名水手始終守在這附近不曾離開過,飯前時分,最後一次例行檢查羅盤時,還並未發現過異常。在那之後,兩位殿下曾在這處......起過些許爭執;其後,藥郎大人在這片甲板邊緣待了一會兒,但沒有靠近過羅盤;以及,昭戶大人曾走經過這裡,他說要到甲板另一邊看看景色——其餘便再無人等,來過附近了。」

  聽了這幾個名字,傅小昨首先懷疑的自然是黑羽昭戶。打從第一天見面開始,這個傢伙在她看來就可疑得很。而且她發現,那對黑羽氏兄弟,眼下雙雙仍未到場。

  這麼一想,身後便傳來了一道溫潤如玉的熟悉聲線:「啊咧,已經到妖之海了嗎。比小生想得要快些嘛。」

  轉身便見那一高一矮兩道銀髮身影,自行廊中緩緩走近過來,不同於眾人的陣腳大亂,他二人倒是甚為從容。

  聽見剛剛的那句話音,雅一眉間頓時皺得死緊,佑二也瞬間沉下臉,口中頓喝道:「昭戶!你在說什麼鬼話!?」

  「嘛,殿下不用這樣看著我,雖然我的確是很想搗亂......」停在廊道盡頭處沒有再繼續走近,身著書生服的青年微微歪了歪腦袋,面具下露出的嘴角勾起絲意味不明的弧度,「但是,在小生行動之前,已經有別人先下了手。非常遺憾。」

  ——這個傢伙果然有問題!

  傅小昨暗暗在心裡提了口氣,他當初那句話也不會僅僅只是偶然。

  ——可是,居然不是他擾亂的羅盤?

  都到這個份上,應該沒有必要撒謊,傅小昨個人傾向于相信黑羽昭戶的說辭——可既然不是他的話,又還能是誰呢?其他的人裡,這些驚慌失措的面孔,有一張是假裝的?

  兩個王子在這裡吵過架......既然這次出行是佑二的計畫,他應該不至於自己作死吧?那是雅一下的手?故意想坑弟弟——可如果是那樣,他自個兒也在船上,害人害己總歸太過牽強。

  船長跟水手們......這些人對所謂的海域怪談向來最為忌憚,哪怕要陰謀算計,多半不會採取這種方式的吧?

  ——那不就剩個賣藥郎了嘛。

  傅小昨一路排查下來,差點被最後的結論給逗樂了,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地偷偷看了身邊的賣藥郎一眼——還好只是想想,說出來肯定得接受到成噸的嘲諷。

  然而,這一眼看過去,卻見他的目光注意壓根不在甲板上的眾人,而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外頭的濃霧,眸光裡有種莫名的專注意味,仿佛在守望抑或等候著什麼。

  觸及那種微妙的神情,傅小昨愣了愣,然後覺得心裡倏地咯噔了下,一個念頭就那麼毫無預兆地浮起來。

  要是——

  要是真的是賣藥郎做的——

  那他在想什麼,他是想做什麼?

  ——對了,他說過,他想去薔薇島。

  傅小昨整個人呆呆地仰著頭看他,一時間被心裡下意識咕嚕嚕冒出來的一大串想法給震傻了——

  有沒有可能,從一開始,她就把所有的邏輯因果順序,都給完全搞反了。

  有沒有可能,根本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因為這艘船會去妖之海,所以他要去薔薇島」,而是——正因為他想去薔薇島,所以要故意把這艘船引向妖之海。

  有沒有可能,在他的計畫裡,甚至還要故意不去通過琴師的考驗——或者至少讓別人無法通過考驗——然後才能借此到薔薇島去。

  「去到薔薇島的人,再也無法回歸人世。」

  傅小昨記得他當時是這麼說的。

  所以——船上的人都活不到回岸的那一天——

  有沒有可能,這句話裡的意思是,他已經安排好讓這些人送死的計畫。

  她這麼傻愣愣地盯著他,都不確定自己盯了多久,對方才終於似是有所察覺,目光從外面的濃霧中收回,垂眸對上她的視線——

  那種分明熟悉的冷淡底色,居然第一次讓她打心裡也生出了幾分涼意。

  看著那雙與往日無殊的沉靜眼眸,傅小昨心裡莫名產生了一個很奇怪的想法——這個賣藥郎......這個賣藥郎是不是有哪裡壞掉了?

  受到過度衝擊之下,她甚至開始覺得腦袋神經都突突地跳得脹痛。

  下一秒,她就看著對方勾勒有淡紫弧度的嘴角緩緩微啟,沉涼的音色靜靜地飄在夜風裡:「來了。」

  什麼?

  好像是回應她的疑惑,身後眾人裡也乍然響起一陣驚呼:「霧裡有東西!有東西過來了!肯定是那個!傳說中幫忙引路的琴師!」

  ——真的有妖琴師?

  傅小昨反應無能地努力朝外面看過去,果真看見一道隱約的人形身影正朝這邊而來——雖然很奇怪妖琴師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但她還是從先前呆滯的精神狀態裡稍稍振奮了些,抱著點期待地看著那道身影靠近。

  然而,隨著對方的身形輪廓逐漸清晰,傅小昨卻開始越漸止不住地感到怪異。不確定是否是她的錯覺,這個「妖琴師」,怎麼好像,看起來稍微「圓」了點......

  隨著甲板上的驚呼,那個身影終於徹底展現了全貌:垂在衣袍下方的長長魚尾,矮胖敦實的軀幹,手裡抱著把琵琶,再往上——兩隻瞪得渾圓的死魚眼,兩根漂移的「魚須」,兩片肥厚外翻的魚唇——好一個貨真價實的魚頭。

  傅小昨:「……」

  一時間裡,她簡直要分不清楚,自己的腦袋跟眼睛,到底哪裡更痛。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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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隻妖•恐懼

  「殿下,那就是傳說中會為在'妖怪之海'中迷失方向的船隻引路的琴師,大家都叫他'海和尚'。」

  「......到底需要經受如何的考驗?」

  「據說他會向船上的人提問,詢問各自內心的真正恐懼之物。若能直面內心,並有克服的意志,將會被指引平安回航;若心存逃避,或內心軟弱,即會受到懲罰;而若不回答,則要變成海上的亡魂,永遠遊蕩於這片海域之上。」

  ……

  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心理落差的傅小昨,只能強迫自己,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張獵奇的魚頭臉上,專心致志地去聽清身後船長跟兩位元王子之間壓低音量的對話。

  可是,聽完之後她卻發現,這其中的內容跟賣藥郎說的,仍然有些出入。

  所謂的考驗就是直面內心的恐懼,無法通過則要經受相應的懲罰——

  懲罰就是被送往薔薇島嗎?可賣藥郎說過,去往薔薇島是必死之路,那又何必跟「不回答就要變成海上的亡魂」區別開?莫非相比起直接受死,被送去薔薇島還要受什麼折磨?

  傅小昨幾乎是出於直覺地,第一時間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在剛剛看到這個妖怪——不出意料應該就是海防主——的同時,傅小昨心裡其實是松了一口氣的。因為她第一個念頭反應過來的,是海坊主這個式神在遊戲裡的設定。

  ——雖然我醜,但是我很溫柔。

  傅小昨曾見無數玩家,用這句話調侃過這個式神。乃至後來遊戲官方出了個以海坊主為主角的皮膚副本,標題噱頭也是「溫柔的海怪」。

  誠然,眼下是個真實的世界,眼前這個魚頭怪也不再僅僅是存在於遊戲畫面裡的平板資料,不可能只以簡單的「溫柔」兩個字,就能概括其所有的性格面,但是她終歸無法想像——這麼個公認為「善良」的妖怪,真的會做出讓別人去送死的事情嗎?

  從這樣的角度考慮,所謂的「考驗」必然不會只是無厘頭的惡意,應該是有其深意才對。

  有沒有可能……雖然他是來幫助我們脫困的,但這趟旅程的未來終究不知道會發生何事,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所以,無論我們每個人內心有著怎樣的恐懼,此時此刻,彼此都需要鼓起勇氣,堅定一致地往前走下去……

  傅小昨被自己想像出來的臺詞激得渾身直冒雞皮疙瘩——就算他很溫柔,但也不至於這麼肉麻吧?

  那麼這樣一來,最可能的解釋就是……賣藥郎的說法有問題。

  想到這裡,傅小昨就不由默默皺起了小眉頭。

  她不得不承認,從重逢以來,賣藥郎的狀態都一直有點怪,現在把船故意引到這兒的很可能也就是他,明明說「去到薔薇島就再也無法回歸人世」,卻還是抱著莫名的固執,一門心思地要去。

  如果海坊主把沒能通過考驗之人送往薔薇島,是想要磨礪人的本心,歸根到底是出於善意,那他跟賣藥郎說法的不同之處又是因為什麼?

  相比起認為賣藥郎故意「欺騙」自己,傅小昨更偏向於的可能是,他們兩者對於「薔薇島」的認知不同。也許一個認為無害,而另一個恰恰認為有致命的危險——那麼關鍵的問題就是,薔薇島上到底有什麼?或者說,賣藥郎想去薔薇島做什麼,什麼事情能夠讓他寧可葬送整船的人,也在所不惜?

  ——念及此處,傅小昨終於在一片混亂裡,隱約抓到了點思緒的苗頭。她正想順著那點苗頭繼續想下去,就被面前響起的一道渾厚嗓音給打斷了。

  「你最害怕的事物,是什麼。」

  ——這就開始問了?船上有這麼多人呢,這個傢伙難道要一個個問過去不成?

  她正默默嘀咕著,又是一道錚錚的琴音響起:

  「女人,回答我的問題。」

  ……不是吧。

  傅小昨忍住抽搐的嘴角,迅速往那個魚頭上瞄了一眼,雖然很快就移開目光,但她還是很確定,自己跟那雙死魚眼,不偏不倚地正正對視了零點幾秒鐘。

  ——exm?頂著那麼一張臉,說出這種霸總專屬臺詞,誰給你的勇氣?

  ——而且為什麼第一個就問她,難道因為她個子最矮,顯得最顯眼嗎?

  悶頭一棍之下,傅小昨心裡都來不及生出慌張的情緒,而且經過前面的心理暗示後成功催眠自己對方是個「好妖怪」,此時此刻,她甚至一臉無所畏懼,坦坦蕩蕩:

  「怕黑,怕苦,怕痛,怕餓,怕死,怕累,怕冷,怕熱,怕蟲子,怕醜,怕胖,怕窮,怕長不高……太多怕的東西了,我也說不上來自己最怕什麼。」

  ——不就是直面內心的恐懼嗎?一點也不難嘛!傅小昨在「慫」這件事上,從來不存在所謂的羞恥心。

  這番話音落盡,整個甲板上便都死死靜了數秒鐘,除了犬神少年在一邊嚴肅著神色、快速在心裡記著小本子,其餘一眾都以一種無以言表難以言喻的眼神看著她。

  面前的海坊主也默默抱著懷裡的琵琶,良久沒有言聲。

  直到半晌,一聲輕飄飄的笑語悠悠從角落飄來,才打破這場頗尷尬的沉寂:「嘛,世上又有哪一名可愛的少女,不會害怕這些東西呢,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麼。」

  倚在船壁上的青年這時走上前來,一襲深色書生服搭著持於手中的摺扇,原本該是滿身文雅,然而,襯著面具下嘴角處的那股笑意,偏愣是顯出幾分惡劣的意味,「而且和尚大叔,你那招去嚇唬普通的人類也就是了,對這位可愛的小姐,可是不會起用處的哦。」

  海和尚一雙魚唇無聲開闔了幾下,似是無言以對。

  傅小昨正驚疑于黑羽昭戶這話裡的意思,便聽他語氣裡帶著點嘲諷地繼續道:「不過,都這麼久不見了,你怎麼都不知道換一套把戲玩玩?」

  ——這個傢伙是怎麼回事啊?他認識海坊主?還是以前就來過妖之海?抑或是曾經通過海坊主考驗的倖存者?

  對了,他剛剛說,自己其實也是想擾亂羅盤的。所以他此行本來就是想來妖之海,難道正是來找海坊主這個「舊識」嗎?

  從黑羽昭戶登場以來,身後以他為侍讀的二王子殿下,面上神色就一變再變,此時暗暗咬牙切齒地喚了一聲:「昭戶君,你——」

  「啊,殿下,不用著急,」書生青年敷衍滿滿地應道:「這個和尚可是迂腐死板得很,每個人都會耐心問過去,請您安靜等候就是了。」

  接下來,通過該戲精洋洋灑灑一陣操作,傅小昨才終於勉強瞭解到,自己先前對於這「考驗」的理解,還是出了岔子。原來,所謂「直面內心的恐懼」,除了要誠實坦言自己的恐懼之物,還要有克服之的勇氣決心。

  言則,在說出自己的恐懼後,海坊主會製造幻覺,讓人切身體會自己所言的可怕之物。而且,在提問之前,他就可以看破每個人內心中真正的恐懼,所以如若抱著僥倖心理說謊,體驗到的幻覺更會加倍恐怖。

  ——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麼她剛剛說了那麼一大堆,到現在卻一樣都沒有「體會」到?

  ——而且話說,她只知道海坊主可攻可奶,它什麼時候有了這麼炫酷的技能?

  她正疑惑著,那廂黑羽昭戶便悠悠繼續道:「其實,小生真的有點好奇,要是這世上所有可愛的少女都滅絕了,那會是何等可怕的場景呢。」

  他似乎是感到真切的遺憾,又帶著點回憶的意味:「不過很可惜,同為妖怪,他的幻術對我們是不管用的。你說對不對——」

  聽及此,傅小昨心裡頓時浮起一些不祥的預感,然而一時間也只能神情糾結地,看著他站定在自己面前,笑眯眯地俯下身來:「可愛的小妖怪?」

  傅小昨:「……」

  ——有毒!這個人(妖)有毒啊!


第27章 第27隻妖•本心1

  在黑羽昭戶的一番暢所欲言之後,甲板上便頓時陷入了比若先前更為尷尬的沉默。

  傅小昨自己看著湊到面前的那半張十足狡猾的笑臉,一時間裡,比起堂皇慌張,也是某種更加近似於無語的心情為主。

  良久,身後的雅一殿下才頂著副鐵青的臉色,一字一頓地道:「黑羽君,你這話的意思是......你——」

  「啊咧,殿下,小生以為,自己已經說得足夠清楚了。」黑羽昭戶直起身來,話裡語氣堪稱無辜:「雖然當初的本意,並不是想要造成眼下這種局面——但現在這樣看來,其實也是挺有意思的,不是嗎?」

  對方顯然並不太能夠欣賞他的趣味,滿臉都是慪得要死:「如此說來,秀樹君也是......」

  「啊,秀樹麼......殿下何不妨親自去問他呢。」書生青年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一邊拿手中的摺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一邊意有所指地微微笑著,看向自己先前走來的角落:「你自己說呢?親愛的秀樹——弟弟。」

  他這句話說完,傅小昨就眼睜睜看著對面兩位王子,臉色雙雙扭曲了一瞬。

  之前這幾天來,她已經聽說了,作為大王子近衛的黑羽秀樹,並不是性格沉悶才致寡言,而是天生口啞,不能言語。那麼現在這情況——

  默立於廊道出口的銀髮青年聞言,端麗面容上的神色無一絲動搖,手持著指間的弓箭舉至眼前,整一襲身姿俊秀,依然不失颯然英氣。

  只是,那雙眸光澄澈堅定的眼睛,看向的,卻不是朝他發言的黑羽昭戶,也不是牢牢盯著他動作的兩位王子,而是甲板外已許久未曾有動靜的海坊主。

  「在下所追求的弓道,要求摒卻七情,修行內心,如此,方可達到誠心正意,擯除雜念,專心一志。'恐'之一情,既於所需摒卻之列,在下此時自當言:'無所畏懼'。」 言聲清朗字字頓挫,與目光一般無二的堅定,「然,弓道浩渺,行中蜉蝣不過觸其一縷,更遑言心中仍有不可掛懷之人事。是以,在下誠確有所怖——所行弓道不復可行,所專本心不復可專,所願守者不復可守,如此而已。」

  「咳咳......」傅小昨被自己的口水給結結實實地嗆著了。

  倒不是因為黑羽秀樹這番言論有多麼振聾發聵攝人心魄,而是——

  任其話中語氣多麼錚錚如鐵,也無法改變那分明是女子所有的聲線的事實!

  連她個外人都要受到如此力度的衝擊,那廂的兩位王子與一眾船員更是滿臉驚悚,傅小昨忍不住要懷疑,「黑羽秀樹是女人」跟「黑羽秀樹是妖怪」,這兩個消息相比起來,哪一個對他們的刺激性會更大?

  她這嗆得滿臉通紅的樣子,似乎把黑羽昭戶逗樂了,就見他饒有興趣地又走近來一步——然後便被她身邊隱隱炸毛的兩隻給擋了住。

  「......你是狐妖吧?」一邊拉住臉色俱不是太好看的一貓一狗,一邊努力順通氣息,傅小昨看著對方面具後微微訝然睜大的眼睛,「他,」她說著又頓住,閉了閉眼睛,「......她,她是狼妖,對吧?」

  強忍著不去看那兩人眼裡浮起分分明明「咦你怎麼知道」意味的無辜神色,傅小昨整個人都有些心氣不順。

  ——要不是那句「擯除雜念,專心一志」,她怎麼也不會想到,裝神弄鬼地唬了她這麼多天,結果到頭來,居然就是這麼兩個小混蛋!

  對面的佑二王子已是一派臨近爆發的勢頭,說話間幾乎能聽到咯咯的咬牙聲:「......如君所言,這在場之眾,究竟有著幾數之妖,嗯?到底還有誰!?」

  「——還有小僧!」

  傅小昨:「......」

  面無表情地低頭朝聲源來處看去,便見自己腰間掛著的荷包口子上,鑽出個毛茸茸灰溜溜的腦袋,正一派清晰地吐著人聲:「阿彌陀佛。」

  「在小昨施主身邊,小僧知曉了可奉為鼠生至理之真言——錢即正義!」這樣說著,便見它努力將一雙爪子合在身前,睜著雙滴溜溜的小眼睛,一本正經地道:「倘若哪日,世間正義不復存在,那必然會是小僧最恐懼之事!」

  「......」

  傅小昨努力忍住捂臉的衝動,伸手一指頭把它的腦袋戳回荷包裡頭——這時候你來瞎添什麼亂?給我老實數錢睡覺去啊喂!

  奈何她這邊才剛剛分心按下一個,身邊兩隻又接二連三地跳了起來。

  犬神少年一臉堅定自若坦然無比:「在下犬神。只要在主人身邊,我就無所畏懼。離開主人,讓主人受傷,讓主人不高興,這一切,都是我所恐懼的事。」

  「馬屁精......」九命貓小姐小聲恨恨嘟囔了一聲,整個貓便不甘犬後地蹦出去:「本喵是全天下最英明神武的貓!要是哪天傅小昨腦子摔壞了,覺得本喵比不上身邊這個玩意兒......哼!不要誤會!這可不是本喵害怕的事,只是最能讓本喵生氣的事喵!」

  傅小昨:「......」

  ——這不是什麼光榮到需要上趕著去做的事啊!笨蛋!

  她已經不忍心再往兩位可憐的王子臉上看了。

  「好好好,很好......本殿竟不知曉,此番出行,居然是載了一船的妖怪!」接二連三經受刺激的佑二王子,整個人幾乎要被氣瘋了,此時也顧不上什麼王室風儀了,逕自抖著手惡狠狠地指過來:「莫非,莫非連藥郎君也——!」

  ——賣藥郎?

  傅小昨頓時倏地驚了一下,看向一旁從剛才起就始終沉默,無聲看著面前這番鬧劇的身影。

  她倒不糾結賣藥郎是人是妖。雖然知道他自認是人類,也知道他是遊戲裡的「式神」,但要切實去深究,他到底是自以為人的妖,還是能夠使用「鬼火」的人,傅小昨覺得,這都並沒有意義。

  只不過問題是,賣藥郎他——

  在她的印象裡,這個人一直都是極致冷靜的存在,似乎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事情,都沒有辦法讓他臉上出現哪怕一絲絲的變色。

  ——他也會有害怕的東西嗎?

  ——她實在想像不出來。

  數道神色迥異的目光紛紛投到了身上,賣藥郎也才終於有了動作。只是,他卻沒有回答佑二王子對其身份的質問,反而同樣向著甲板外海坊主的方向,腳下行進了一步。

  「——藥郎先生!」

  鬼使神差地,傅小昨就突然出聲喊了他一聲。

  冰藍色的身影在眼前頓住,微微轉過身來,勾勒出昳麗緋色的眼角下,冷澈眸光淡淡地看住她。

  傅小昨自己都不知道喊住他做什麼,只是看著那雙眼睛,又本能地覺得要跟他說些什麼。

  ——說些什麼呢?

  「藥郎先生......」她抱著一股莫名嚴肅的緊張感,努力地在心裡組織語言,「就是、好像,從認識以來,你就幫了我......更準確地說,是救了我很多次。我有時候也會想,要是哪天,我能幫到你就好了。」她非常認真地看著他,「雖然我不知道,你之前到底是碰到過什麼事情,現在想去薔薇島又是為了什麼......」

  「但是如果、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其實可以一起想辦法,找薔薇島也好,你想做的事情也好,就是、嗯......萬一你需要幫忙的話......」

  說著說著,她就越來越說不下去了。明明從始至終都在給別人添麻煩,現在還大言不慚說什麼想幫忙——不用照鏡子,她都知道現在自個兒臉上肯定紅得不像話。

  靜靜對視著那兩道似乎讓其主人費盡全力才沒有躲開的目光,一絲不落地看清其中分明的歉疚、羞澀、誠摯,還有幾分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驚惶,賣藥郎冷靜無波的面容上,始終依然無所謂情緒起伏的跡象。

  他只這麼停頓了幾秒鐘,然後便繼續先前的動作,轉回身,再前進了一步。

  冰涼的目光無聲落在眼前形容怪異的妖怪身上,仿佛沒有經過哪怕一絲的猶豫,暗紫嘴角輕啟,同樣沉涼的話音,便隨之靜靜飄落進每個人的耳中。

  「根本,沒有形、真、理——這個世界就只是這麼存在著,」他就這麼一字一句,定聲清晰地說道:「這是,我,害怕的事。」

  看著那副沉靜淡冷如往昔的神色,傅小昨突然地愣了住。


第28章 第28隻妖•本心2(番外三)

  只要人心中有黑暗, 就會有絡繹不絕之物造訪。但比起那些,最可怕的,還是來自自我內心的誘惑之音。

  ——形即形體, 真即因果, 理即本心。

  世間萬物,皆有其形體, 世間諸事, 皆有其因果, 世間生靈, 皆有其本心——也正因此, 這個世界才得以確切地存在著。

  賣藥郎是這樣想的。

  ——

  妖怪跟人類的形真理,雖內容各異,但本質是相同的。故,誠如人鳥獸存在的道理一樣,各種妖怪在這世間也隨處可見。人與妖,只要遵循各自的綱常規則,互不侵擾,實則並無相害。

  但是物怪卻不同。

  源生於人心的執怨, 與不該行于人世的妖怪結合, 即會形成難以對付的諸相修羅, 那是需要用退魔劍予以斬除之物。

  賣藥郎手中倒是持有著退魔之劍, 但卻並沒有能力,將其拔出——想要拔出退魔劍,需要集齊物怪的形真理, 三方條件缺一不可。至今為止,他還未曾真正成功過一次。

  他想,人類想要完全看清楚自己的形真理尚且不易,更遑論想要去看懂妖怪的呢。

  他想,他還需要看過更多的形貌,經歷更多的因果,見證更多的本心,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他走過很多的地方,也失敗過很多次,但是從來不曾著急。因為他知道,只要朝著一個切實的目標,持續不斷地走下去,總有一天,是可以到達目的地的。

  ——

  一直到來到那個名叫花名町的小村落裡的時候,他也依然抱有著這樣的想法。

  在大一些的都城中,每每念及妖者怪譚,總要三緘其口,可於這彈丸之地,一名小小地方官的兒子,談起煉妖之事反倒無所禁忌。

  以「忠」之一字貫徹本心的犬類,若其主人命其墮妖,從情理上說,並不是麻煩到需要多麼大費周章的事情——如此看來,人類若想要煉妖為僕,犬類的確是相當好的選擇。本心的忠誠感,受到兇殘暴虐的天性影響,往往會被更不容偏倚地釘死在主人身上。

  不過,在親眼看到過那只狗以後,賣藥郎也就理解了。那個人類沒能夠馴服它。他是個足夠殘暴的飼主,但並不是它所承認的主人。

  在此之前,賣藥郎誠已見過萬千諸般眾生相,是以面對那一方願打一方願挨的血腥場面時,他的內心也沒能夠生出多少波動。事實上,要不是因為發現那只狗身上有著執怨侵擾的痕跡,他並不想留在這麼個小地方浪費時間。

  然而有人——或者說有個妖怪,卻不是這樣想。

  在賣藥郎以往所見過的妖怪中,傅小昨可以被劃分入最弱小的那一個群體。他甚至懷疑,就連與她體型相近的人類小孩,都能夠輕輕鬆松地把她打倒在地。

  ——羸弱,怯懦,魯莽,遲鈍。

  這是很長一段時間裡,賣藥郎對她所保有的心理印象。她的形真理,他幾乎可以毫不費力地一眼看穿。

  而就是這麼一個弱小到在人類世界中,都需要隱蔽自己的妖怪身份的存在,不但久久流連於執怨生源之所,甚至還一門心思想要把那只狗「救」出去。

  他想,她也許是看著那只狗的境地,有了幾分弱者間同病相憐的感性。但她可能不知道,那只狗一旦墮妖,頃刻之間便能把這片町域碾成平地。

  其實,從始至終,弱小的都只有她自己而已。無論怎麼看,她都是不具備能夠「拯救」別人的立場的。

  而賣藥郎自己的立場,則從來都不是「救贖」。哪怕在得知那份執怨源自夭折的幼嬰後,他也從未跟傅小昨那樣考慮過,把櫃子搬出樓——即要去化解執怨。

  他想要做的,從始至終都是用手中的退魔劍,斬除物怪——雖然這一次也仍然沒能成功。

  那個櫃子被另一隻妖怪偷走了。那種名叫姑獲鳥的妖怪他是知道的,本身對人類並不懷有惡意,只是對人類小孩抱有著超乎尋常的執念。

  而那只狗,在被執怨徹底侵擾淪為物怪之前,也先行墮了妖。在熬過無數毒打折磨的最後,它把自己的全部忠誠,交付給了一隻最弱小不過的妖怪。

  這份「真」與「理」的由來,他一開始並沒能夠理解。直到後來,看著傅小昨的身影從刑場圍牆上掉落下去,他才隱約有了明悟——雖然從結論看來極其荒謬,但不得不承認,似乎在彼此尚且危在旦夕的時候,那兩個妖怪之間已經互相交付了信任。

  毫無來由,堪稱無稽,難以用情理解釋,卻真真切切地,羈絆在了彼此的形、真、理中。

  那一瞬間裡,賣藥郎心裡竟生出了幾分生平難得的熱忱。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本心中,亦然抱有著這種類似的信任感——

  他是那樣不求緣由地,全心全意地,信任著手中的退魔之劍,以及存在於這世間的形真理。

  傅小昨問他,離開花名町以後想去哪裡。他說,去到能夠讓自己真正拔出退魔劍的地方。

  ——

  賣藥郎去的是鐵血城,人世、妖道、鬼域交錯的最冗雜所在,也是最為暴亂的殺戮場。

  他此行來,不是為斬除物怪,只為論證自己的本心。

  那是一戶姓阪井的人家。

  之所以選定阪井家,全然只是在他途經這戶府宅門口時,藥箱裡的天平驟然發出的躁動使然。

  那應該算得上是一家大戶,人口甚眾,各式僕從也不少。人多的地方,本心就越混亂。於是,在他勉強從阪井家主口中問出此番動亂的來由之時,被阻隔於結界外的化貓物怪,已經堪堪要衝破符咒結界。

  以阪井家人的說法,這只物怪本身是他家中馴養的貓妖,所沾染上的執怨,則是源於今早府上病逝的一名侍妾。那名侍妾是阪井家主在數年前,於某個風月夜中救回的孤女。將其帶回家中後,家主憐其弱質,納為侍妾,倍加疼寵,奈何對方恃寵而驕,善妒成性,整日怨懟漫天,令全家不得安寧。今早她剛因急病而逝,府上的貓妖便突然發了狂,於是才猜測,可能是她的怨念附在了貓妖身上。

  賣藥郎曾經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所以當時,他儘管覺得對方提供的資訊吞吞吐吐語焉不詳,但終歸還是選擇去相信了這份「真」與「理」,嘗試拔出退魔劍——事實上,迫於情勢,他當時也的確沒有第二種更好的選擇。

  不過他失敗了。

  同時,因為沒能發揮退魔劍的威力效用,更遭受到了物怪的反噬。

  ——執怨生於人心,人心不死,執怨不滅。這種能夠源源不斷地生出黑暗的所在,怎麼能夠去一味地信任?

  他並不是接受不了自己犯錯,因而當時,第一時間便重新嘗試,逼問阪井家主確切的「真」與「理」。

  然而,對方從始至終一口咬死,自己所言句句屬實。

  在化貓破界而入的那一刻,賣藥郎心裡首度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妖怪和人類的形真理,難道是不一樣的嗎?

  他這樣想著,下一秒,便看到了物怪為自己提供的「真」與「理」。

  不同于從阪井家主口中聽到的籠統文字片段,這一次,他通過化貓的視角,真切生動地,「看」到了每一幅細緻入微的回憶畫面。

  那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原來——今早死的不是府上的侍妾,而是密室中囚禁著的禁臠;她不是因妒患病而香消玉殞,而是在阪井家主的武士.刀下死無全屍;她不是在風雪夜裡被好心人救下的孤女,而是在出嫁途中被歹徒強搶掠奪的閨秀;她被劫入府中後不曾被優待寵慣,而是始終被囚於密室,作為阪井家主的泄.欲工具與施虐物件。

  ——這份「真」與「理」,又是真實的嗎?

  賣藥郎念及初衷,以著前所未有的誠摯,認真詢問著自己的內心,以及手中的退魔之劍。

  最後,看著退魔劍上三齒逐一閉闔,他再一次將其拔出,定定斬向面前沖襲而來的物怪——

  然後,他再一次地失敗了。

  從剛剛願意將「真」與「理」提供給自己的行為看來,那名女子的亡魂殘念其實有著求取解脫的意願,可是,受到執怨侵蝕淪為物怪的貓妖,其所有的意志卻都已被復仇與殺戮填滿——

  阪井全家上下,盡數死在了那只貓妖的手中。而在接連遭受兩次物怪反噬之後,他自己也成了強弩之末。

  執怨消解的物怪,過不了多久即會自行滅亡。

  看著逃出府門的化貓,他也沒有了再去追上前的想法,只是愣在滿室血污之中,靜靜看著脫手掉落於地的退魔劍。

  ……為什麼還是不行呢?

  他的本心所認定的「真」與「理」,不能被退魔劍所承認。可他信任著退魔之劍,正如信任著自己。

  言則,這份信任,其實也是錯誤的。

  賣藥郎忽地就陷入了徹底的迷茫,忍不住輕聲地向著地上的退魔劍,如此提問道:「這世上,真的有著,所謂的形、真、理嗎?」

  他的形體是真實存在著的嗎?他的因果是確實發生過的嗎?他的本心是有實際意義的嗎?

  一直以來,追逐、守護世界上的形真理——這即是他的「真」,可是這份「真」於這世間而言,會不會也只是假的呢?

  抑或者,他所處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

  ——

  離開阪井家後,他往著一個自己也不確定的方向,一直走了很久,直到隱約聽到背後藥箱裡有砰砰的響聲。

  是天平。

  因為他之前沒有按照以往的習慣,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在舒服的位置上,此時就都一個勁兒地在裡面鬧騰著。

  賣藥郎終於停下了腳步。

  ……太吵了。

  非常的吵。

  他以前從未察覺過的吵鬧。

  這樣想著,他就把藥箱裡的東西全部倒了出去。

  各種瓶瓶罐罐頓時碎裂一地,五顏六色的藥粉藥水混雜在一起,很快將幾遝空白的符咒紙面沾染得亂七八糟,連帶一起掉落其中的天平與退魔劍,表面也暫態變得汙跡滿滿。

  一時間,天平們都被嚇傻了一般,原地靜滯了好幾秒鐘,才顫悠悠地重新嘗試往藥箱裡飛。但飛到一半,似是又想起地上的同伴,奈何各種瓶罐紙張,都已一塌糊塗無可挽回,最後只好一架接著一架,銜著退魔劍,傷心欲絕地飛回了窩。

  原地默立良久,賣藥郎再次邁開腳步。

  這一回,箱子裡終於沒有再發出動靜了。

  ——

  重新遇到傅小昨,同樣是因為天平的提醒。

  在那之前,它們已經很多天沒有出過聲,所以當時,他就下意識地朝那個方向看了過去。

  從鐵血城到雲蜀國,這一路下來,他幾乎在每條官道的驛口上,都看到過她的通緝令。

  救她做什麼?為什麼帶她上船?她跟其餘那些即將要登上船的人,對於他來說,應該並沒有什麼不一樣才對。

  ——有什麼不一樣嗎?

  把那份小小的重量抱在手上的時候,賣藥郎就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這些天以來,他已經問了自己非常多的問題,大部分都跟這一個一樣,無法得到確切的答案。

  這些沒能找到答案的問題,他也並不打算去問別人。

  賣藥郎很早以前就知道一個道理:如果問題出在自己的內心,問別人也無濟於事。

  ——

  「根本,沒有形、真、理——這個世界就只是這麼存在著。這是,我,害怕的事。」

  也許,這不僅僅只是他害怕的事情,其實也是一直以來,所真正發生著的事情。

  ——如果這世上,形、真、理都是不存在的,那麼,還有什麼是真實的呢?

  他又問了自己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既然是不真實的東西,消失掉也無所謂。

  在那句話回答完之後,身邊一切的動靜聲響,好像就都突然地離己遠去了。他整個人似乎都被隔絕在了一個密閉的盒子裡,一絲絲光亮也沒能透進來,或者是連光也已經變成了黑色。

  他低眼看下去,明明什麼也看不見,但卻可以分明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從手指尖開始,一點一點地消失了——變成煙霧,變成空氣,又或者什麼也沒有變成,只是單純地消失了。

  很快,這整一具虛無的軀殼,便都會徹底地消失在這方虛假的世界上,只剩下一層衣物皮囊飄落在地上——又或許連那也是假的。

  ......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混沌的黑暗與寂靜中,才突然地、響起了一道細小的聲音:

  「藥郎先生——」

  「你剛剛聽到過的,無論你現在看到了什麼,都只是海坊主的幻術。你所在的這個世界,一切都沒有發生任何的改變。」

  「......這個世界,當然是有形真理的,你自己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明,不是嗎?」

  ——不是。

  ——他證明不了。

  「......我現在看到、觸碰到的賣藥郎是真的;我跟賣藥郎一起經歷過的一切事情,都是真的;賣藥郎跟我說,'形即形體,真即因果,理即本心',這些也是真的——如果你自己不能確定的話,我來幫你證明。」

  「......要是你願意信任我的話。」

  「所以,藥郎先生,你根本不用害怕。」

  ......

  盒子被打開了。

  有隱約的光從什麼地方照下,模糊的波濤水浪聲從四面八方傳過來,在身邊很近的距離,還有一股非常細微的吐息聲。

  等到意識完全恢復清醒,他才發現自己仍然維持著垂眸看著雙手的姿勢。

  目光所向處,袖口依舊是空空蕩蕩的,只有另一隻孩童般稚幼的手,虛虛地抓在那裡,隱約有種奇怪的觸感從那兒傳過來。

  他看著那雙消失的手臂緩緩地,再次於眼中展現出形體,同時也才意識到了先前那種微妙觸感的由來。搭在腕間的那只手,掌心裡一層潮熱的細汗,正在微微地發著抖。

  下一秒,他就突然聽到了,自己內心對於那個問題的答案。

  ——有什麼不一樣嗎?

  ——她是真實的。


第29章 第29隻妖•本心3

  從賣藥郎之後, 海坊主的提問物件便從妖怪轉為了人類。

  不過也正因為都是人類,在回答完自己內心的恐懼以後,還得經歷一番幻覺的考驗——於是, 整個過程除了時間被拉長以外, 最主要的還是......內容風格明顯較前豐富立體了許多。

  看著一眾船員們輪流在幻覺中痛哭流涕、淒慘哀嚎、汗如雨下、面如死灰......傅小昨瞅了瞅甲板外一張魚頭臉上始終嚴肅正經的海坊主閣下,一時間幾乎忍不住要懷疑:這真的是老好人(妖)嗎?不會是腹黑惡趣味的抖S吧?為什麼非得用這種別開生面的方式考驗人啊?

  同時她也不禁有些後怕——

  她自己之前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怕黑, 怕苦, 怕痛, 怕餓, 怕死, 怕累,怕冷,怕熱,怕蟲子,怕醜,怕胖,怕窮,怕長不高……」

  天啦嚕, 要是這些一起轉化成幻覺, 讓她通通體驗個一遍, 那畫面感可真是——

  身旁的九命貓小姐聽到她的這陣小聲bb, 頓時饒有興趣地蹲下身,不請自來加入了討論:「嗯......讓本喵來想一想,那樣的話, 就是——傅小昨變得又矮、又醜、又胖,被關在一個黑漆漆的地方,天氣忽冷忽熱,身邊都是蟲子,口袋裡一分錢也沒有,還沒有吃的......」

  傅小昨聽這描述,聽得頓時生生打了個激靈:「好了!不要再說了!」

  九命貓自己說著笑得停不下來:「哈哈哈......傅小昨餓得只好去吃蟲子,可是蟲子太苦了,把肚子給吃壞了,傅小昨生怕死在那裡,拼命想要逃跑,可是逃了幾次也逃不出去,傅小昨好累呀喵!哈哈哈哈——」

  「我打死你!」聽著這麼胡亂瞎編的悲慘境況,最後居然聽得惱羞成怒,傅小昨忍不住咬牙切齒地撲上去揪她的毛。

  實在不得不承認,穿越至今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麼慶倖自己成了個妖怪。哪怕只是幻覺,那種亂七八糟的場景,她也是絕對不想體驗的啊!

  「哈哈哈......傅小昨可真是個膽小鬼啊喵!」九命貓小姐笑得渾身發抖,整只貓蹲在原地,乖乖任她洩憤地撲棱自己的頭毛,一雙飛揚的貓眼中卻是一派驕傲凜然:「——你也不想想,本喵這麼英明神武,你要是真被關到那種地方,本喵只用一秒鐘就把你救從來了喵!」

  「......哼,現在才來說好聽的有什麼用?」傅小昨凶巴巴地一掌推開她:「氣都被你氣涼了!給我走開!」

  好不容易從九命貓構想出的虛擬幻覺即視感裡解脫出來,傅小昨轉眼看到身邊的賣藥郎,忍不住好奇:「藥郎先生,你剛剛,有在海坊主的幻術裡看到什麼嗎?」

  賣藥郎微微搖了搖頭:「什麼,也,沒看到。」

  「唉——」壓根沒有經歷過幻覺的傅小昨,莫名有些不服氣地拖長了語調:「這幻術是什麼鬼啊?怎麼還區別對待的嗎!?」

  傅小昨沒好意思說的是——之前看他站在那兒久久沒反應,她還以為他是看到了什麼非常可怕的場景,所以當時才鼓起勇氣上前,絞盡腦汁地鼓勵了一波。現在看來,又是做了一番無用功啊。

  ——這種上趕著想要幫忙,卻總是幫不上忙的心情,真的是相當複雜了。

  她不由輕輕歎了聲氣,轉移開話題:「那看現在這情況,我們這趟是沒法去薔薇島了呢。你是要以後抽空再去找,還是想今天就從海坊主那兒,把路線逼問出來啊?」

  「——逼,問。」

  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這句回答應該不是作出選擇,而是反問的語氣,她就忍不住笑了下:「聽起來太凶了嗎,那就'請教'?總之我覺得是可行的,這個海坊主應該是個好商量的妖怪吧。」

  這回等了好久也沒再等到回答,她也就沒有再追問,轉而提了個自己一直都很好奇的問題:「不過話說,薔薇島到底是什麼地方啊?你是要去做什麼?」

  「......你以為呢。」

  「我以為,」傅小昨目不斜視,默默望天:「我本來還以為你是要去送死......」

  身邊良久沒有出聲,她就一邊繼續無辜遠目,一邊偷偷撇了撇嘴:「先說好,我可沒有咒你的意思哦。可是誰讓你說什麼'去到薔薇島就無法再回歸人世'這種話......連你自己都這麼說了,能讓別人不想多嗎......」

  見他好像沒有再想搭話的意思,傅小昨也沒去介意,繼續興致盎然地觀看剩餘船員的「表演」。

  這次隨行的船員都是兩位王子的近侍心腹,說白了都是精英人才,意志稱得上都是堅毅果決的,隨著時間過去,一個個的都成功克服了幻覺中的恐懼。

  最後,就只剩下兩位嬌生慣養的天之驕子了。

  傅小昨看著那兩人細皮嫩肉的,心裡不由要替他們捏一把汗。而且她很懷疑,這種從小到大錦衣玉食的天潢貴胄,心裡真的會有什麼切實的恐懼感麼?

  眾目睽睽之下,大王子雅一上前一步,理直氣壯,趾高氣昂:「如果哪天,父王決定要將皇位大統,交到我身邊這個蠢貨的手上,那肯定是我能想到的,這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了。」

  這番話音剛落,旁邊的二王子佑二便不甘示弱地跟著上前,冷笑道:「真巧,我也是這樣想的。」

  啊,對了,還有這茬呢。

  儲君之位他落,對於他們倆來說,倒的確稱得上是最恐怖之事了。那麼,設身處地之下,各自又將如何承受呢?

  傅小昨眼睛都不捨得眨一下,仔細對比觀察兩方的表現——的確不愧是雙胞胎,連眉眼間驚慌失措的神情都如出一轍,額間冷汗漸密,面色越漸蒼白,眼看就要情緒失控,口不擇言——

  雅一殿下:「佑二!快回來!那邊水深危險!佑二!佑二!來人啊!」

  佑二殿下:「雅一!你怎麼了!雅一!快傳太醫!快叫藥郎先生來!」

  ——exm?

  ——這是什麼鬼?

  看著兩位王子最後紛紛一翻白眼暈厥過去,傅小昨整個人都是懵逼的。

  眾船員慌忙上前扶起倆主子,其中有幾人都正止不住一臉欣慰感動,老淚縱橫:「兩位殿下就是嘴上彆扭要強,感情還是最親不過了!大殿下原來還念著二殿下幼時溺水的意外呀,這次聽聞二殿下要出海,也是不放心才會跟來的吧!二殿下也是,心心念念記掛著大殿下的病還沒好呢!唉,果然從小就是最親近的兄弟呀!」

  傅小昨:「......」

  ——他們口中說的,跟她之前看到的,真的是同兩個人嗎?

  她忍不住糾結地問出聲:「既然這樣的話,那為什麼,他們兩個平時都要那樣說話呢?」

  「......兩位殿下一胎雙胞,從小就親密友愛,但是,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兩人彼此都下定決心,自己要做哥哥,承擔責任保護弟弟,可奈何另一人總是不領情......久而久之,明明互相保護珍愛,可一見面就成了習慣性的針鋒相對。唉!」

  ——所以說到底,其實就是為了爭個大小嗎......這倆貨乾脆別叫雙胞胎了,改叫傻白甜吧!

  眾人抬著兩位王子,正著急忙慌地要往房間移動,甲板外已向所有人提過問的海坊主,此時便再次沉聲發了話:「有人撒謊,且沒能經受住考驗,罰以送往薔薇島接收歷練。其餘人等,可即刻平安歸岸。」

  一眾船員頓時面面相覷,他們俱是雲蜀的臣屬,若是放由兩位王子流落在外,而自己平安返航,就算回去也落不得什麼好下場,於是紛紛表示要追隨王子身側。幾隻妖怪則都是一開始就有要去薔薇島的意願。於是,最後的結果就成了整艘船都被引著朝薔薇島開的局面。

  ——所以,剛剛鬧了這麼老半天,意義到底是什麼啊!?

  無語之余,傅小昨簡直感到有幾分滑稽,朝一邊的賣藥郎好笑地道:「現在好了,你就算是不想去也得去了。」

  「嘛,殿下們果然沒有辜負小生的期望呢。」柔和的笑語在身前響起,卻是黑羽昭戶搖著把紙扇,悠悠站定在他們面前:「不過小生聽說,藥郎君早在之前便想去薔薇島,可否請問一句,你是想要去做什麼呢?」

  冷澈目光無所波瀾地靜靜落在對方身上,賣藥郎定聲道:「去,斬除。」

  傅小昨非常清楚地看到,在賣藥郎話音剛落的那一瞬,眼前書生臉上的面具後,那副總是盈著不正經笑意的眼神,霎時間凝結成了一片堅銳的寒冰。

  ——

  只沒多久,眼前的船員就都漸漸散了乾淨,整艘船在海坊主控制催動的水波上前行,連船長水手都得以從甲板上離開,最後只剩下他們四道身影還留在原地。

  傅小昨正想著什麼,整個人陷入沉吟與深思,良久,才複又鄭重嚴肅地開了口:「諸君,我剛剛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當講。」

  話音清清淺淺,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賣藥郎回答的。再有些納悶地看過去,便見他正端坐在身後的藥箱上,神情淡冷沉靜,與往昔一般無兩。

  「為、為什麼?」莫名其妙被截胡的傅小昨,一時間反應無能,幾乎有些不知所措。

  賣藥郎卻沒有再答話,眼珠無聲地轉了轉,靜靜看著外頭漸趨散去的濃霧之後,那隱隱乍亮的天光,以及一望無垠的海面——整一副秀麗悅目的側顏間,居然堪堪透出點閒情逸致的意味。

  不知道的人看到他這幅派頭,可能都要以為,這是哪位早早起來等著看日出的閒人雅士了。

  而傅小昨看到他這樣子就懂了——並沒有為什麼,這位大爺只是懟人的臭毛病又習慣性地犯了而已。

  這麼反應過來,她就哼唧唧地上前去,皺著眉頭沉著臉,依次拉開藥箱的抽屜,跟爬臺階一樣,手腳並用努力地一節一節爬上去,最後總算爬到了最高層的箱子外壁,站在賣藥郎背後,然後伸出手嚴嚴實實地捂住了他的耳朵。

  「……那你別聽就是了!」

  越過賣藥郎的肩膀,她看向另外兩名聽眾,鄭重其事地道:「是這樣的,我的這個想法,是從剛剛的所見所聞中,所獲得的啟發。」

  說到一半,她似乎又開始覺得,接下來要說的內容有些讓自己不好意思,於是不著痕跡地避開了面前四道炯炯有神、好奇又專注的目光。

  原先牢牢捂在賣藥郎耳朵上的雙手,由於觸碰到自鬢間散落的淡茶色長髮,微涼微癢的觸感讓細小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下,捂的力道也沒有原先那麼嚴實了。到後面,說著說著,右手食指甚至無意識地曲起來,勾過一縷冰涼涼的長髮,在指間繞了繞。

  「怎麼說呢——從剛才的情形中,我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了自己身邊的情況……我突然想到,呃、我身邊也有這樣的兩位夥伴,他們就像這兩個王子一樣,表面看起來針鋒相對,水火不容,但是現在再仔細想一想的話……有沒有可能,他們倆其實也是發自內心地,互相欣賞著呢?就是……其實也在想著,要珍愛彼此、守護彼——」

  「——閉嘴!」九命貓整個貓瞬間暴怒地跳了起來,幾乎是用咆哮的音量:「給本喵收起!你那愚蠢荒謬的!大膽想法!」

  傅小昨被吼得整個人都是一抖,差點扯到了手指上在繞的賣藥郎的頭髮。

  默默目送著那只徹底炸毛暴走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裡,她又意識到什麼,猶帶著點希冀的目光,可憐巴巴地無聲投向了尚且留在原地的少年。

  「對不起,主人,我實在、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犬神少年在她這副目光下晃了晃身子,一臉遭受到重大打擊的神色,轉過身時,腳下甚至不穩地踉蹌了一步,然後便耷拉著耳朵,滿身失意地離開了現場。

  傅小昨默然良久,悻悻鬆開了捂著賣藥郎耳朵的手。

  很快,對方涼涼的話音便隨之飄蕩在空氣裡:「——果然不當講呢。」

  「......我只是抱有著一點美好的幻想而已,有什麼錯嗎!?」

  賣藥郎沒有再講話,許久以後,只意味不明地微微搖了搖頭,便靜靜站起身來。

  「啊,你要回去了?」傅小昨連忙蹲下身,小心探出腳往下爬:「那我也回房間睡覺去。」

  結果,她剛爬進第一節抽屜,對方就突然毫無預兆地伸手,把她連人帶抽屜一起推進了藥箱裡頭。

  坐在箱子裡頭瞪著眼前的木板,傅小昨一時間簡直感到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喂——!」

  ——什麼啊?他這是被那倆幼稚鬼王子給傳染了嗎?明明前幾天都沒有這麼氣人的!

  很快,餘下幾格抽屜被闔上的動靜也隨之響起,整一方空間輕微晃動了下,其後便是那種熟悉的木質與衣料摩擦的聲音,再次於耳邊響了起來。

  百無聊賴地坐在裡面,傅小昨忍著犯困,隨便找著話題:「所以啊,你到薔薇島去到底是想幹嘛啊?神神秘秘的……」

  「你不是說了,去送死。」

  ——是在下輸了。

  「......哼,你想得美!」

  ——大招都還沒讓你放過,哪能那麼容易就讓你死?


第30章 第30隻妖•怪島

  「啊, 這裡就是薔薇島了嗎?」

  傅小昨踮著腳攀在欄杆上,望著眼前這片自海水退卻之處延伸開去的地域,忍不住暗暗咋舌。

  真是一個怪地方——

  由於先前海坊主提醒過他們, 薔薇島快要到了, 她才站在這兒等著看。結果,明明上一秒鐘眼裡還是望之無垠的海面, 下一秒鐘, 船卻在一處岸邊緩緩擱了淺——這整片陸地都像是憑空出現一般, 亦或者, 他們是穿過了某種類似於掩映結界的所在, 才讓這片陸地現了形?

  從眼見景象初步估量,這個島本身倒是並不大,只不過從週邊上看,蓊鬱的草木樹叢遮擋住了一切往裡窺視的目光,就差沒讓人覺得,這只是片純粹的植被林了。

  ——裡頭到底是什麼樣的啊?海坊主想要給的是又怎樣的「歷練」?甲板上眾人面面相覷,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只好向海坊主本妖求教去了。

  「......薔薇島存在之初, 其實是某位陰.陽師於多年前, 所劃設下的一所結界, 可進難出。」在一眾矚目下, 海坊主沉聲介紹道:「其後衍變至今,島上共分七域,各受七方妖怪勢力的掌控。外來者進入島內, 需得獲得島上妖怪的認可,才能被結界放行出島。」

  一眾船員聽著這滿滿「奇遇」即視感的介紹內容,不少人心裡,居然生出了幾分躍躍欲試的好奇心。

  這主要還是由於這些天下來,海坊主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就是「不害人的好妖怪」,而且他們現在這情況,說白了只是出於兩位王子鬧的烏龍——是以,眾人下意識裡便覺得,這位「好妖怪」應當不至於會過於為難自己。

  甚至,在得知船上搭了整整七名妖怪以後,這麼些天的緩衝下來,他們幾乎已經要成功催眠自己——也許大部分妖怪,都是不會想要害人的呢。

  然而,傅小昨對升級流絲毫不感興趣,此時也生不出任何中二熱血感,事實上,她滿心只記得賣藥郎說過的話:

  「去到薔薇島便再也無法回歸人世。」

  含著種種顧慮,她一股腦地問了出來:「——能不能請你說清楚一點,七種妖怪分別是什麼妖怪?我們難道要一個一個進去?怎麼才能獲得他們的認可?如果一直出不來又會怎麼樣?以前進去的人裡,通過試煉的比例有多少?」

  她問了這麼一大堆,最後給出回答的,卻是海坊主以外的另一道聲音。

  言聲溫潤,笑語盈盈,尾音處的語調,總有幾分使壞一般的上挑:「哎呀,懷有好奇心的少女,果然也是很可愛的呢。」

  黑羽昭戶歪著身子倚在對面的欄杆上,拿手中的摺扇抵著下巴:「只是,你的這些問題,這位大叔是不會回答你的,'自行瞭解情況,也是歷練的一部分。'——嘖嘖,真是太敷衍了。」

  壓低聲音學著海坊主的語氣,他嫌棄地搖了搖頭,而後又於嘴角處,重新勾起一抹神神秘秘的壞笑:「......不過,小生倒是可以回答喲。」

  ——什麼意思?

  傅小昨心裡泛著股怪異,就聽他繼續悠悠說下去。

  「七種'妖怪',這種說法其實是不準確的。現在這島上的居民,本來也都只是普通的人類,由於各種原因,他們沒能進入正常的輪回,但卻也沒能墮為完全體的妖怪,最後只能成為——」他琢磨了一會兒,然後找到了合適的字眼:「活死人。」

  活死人?傅小昨心裡首先冒出的是各種喪屍電影裡的群演模樣——不過話說回來,這個遊戲裡,應該是沒有那種玩意兒的吧......?

  「嘛,我自己是比較習慣這麼叫的啦,」黑羽昭戶說到這裡,散漫的笑意變得有幾分意味不明,「但是,你身邊的藥郎君,可能會更喜歡稱他們為——物怪。」

  ——what?

  傅小昨整整愣逼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你是說......這個島上,全部都是物怪!?」

  exm?原來賣藥郎真是來送死的嗎!?他那把退魔劍再厲害,也絕對砍不完一整個島的物怪吧!?

  在她「你怎麼能這麼無理取鬧」意味的控訴目光下,賣藥郎背著藥箱靜靜站在那兒,面上神色冷冷淡淡,連一絲愧疚反省的意思都沒有。

  反倒是黑羽昭戶一副被逗樂的樣子,噗嗤笑道:「所以很難回答你,'他們是什麼妖怪',因為,他們並不是特定種類的妖怪。其次,島裡有七域,在任何一域獲得認可即能被放出結界,因此無需依次進入,只用分成七隊,各自選一域進去就行。不過當然啦——」

  他這樣說著,語氣突然變得很無辜:「在海坊主的遊戲規則裡,需要受到懲罰的只有兩位殿下,所以,其實你們等在這裡不進去,也無妨的哦。」

  「逆賊慎言!」船員裡一位佑二王子的隨行近侍,頓時吹鬍子瞪眼地喝道,轉而朝向兩位王子,痛訴衷腸:「殿下請放心,臣等必將誓死追隨殿下身旁!」

  兩位王子自日前清醒過來至今,便始終處於一種強當對方不存在的極度尷尬境況,這時也不由雙雙為這份赤誠忠心而動容。

  顧不上看那廂的君臣情深,傅小昨牢牢盯著黑羽昭戶半張面上那頗為詭譎的笑意,心中怪異更甚:「......你還沒說,要是在選中進入的一域裡,沒能獲得認可會怎麼樣?繼續進入下一域,直到成功出島為止嗎?」

  「哦?小生竟忘了說麼。」書生青年乍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語氣:「那倒沒有這麼複雜呢,獲不得認可的話,所選之域即成葬身之地,沒有機會再進下一域了喲。」

  傅小昨:「......」

  ——喲你個頭。

  ——好想打他是怎麼回事?

  一眾忠心耿耿的船員,也是倏地沉寂了一瞬,然後第一時間以難以置信的目光,望向一旁的海坊主以求確認。

  不要說他們,傅小昨也有些接受無能,尤其看著那邊海坊主還是一副大方默認的態度——

  #@海坊主  海坊主你怎麼了?難道你也有哪裡壞掉了嗎!#

  正努力忍著只在心裡默默刷屏,而沒有在嘴上大喊出聲,傅小昨就聽到那邊黑羽昭戶莫名一派滿足的語氣:

  「嘛,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回答你的最後一個問題吧。以往進入歷練而成功出島者中,至今為止尚無一名人類,就我所知,妖怪倒是有三名,分別是,小生自己,秀樹,以及這位和尚大叔——海坊主。」

  ——

  在秀了一波存在感以後,黑羽昭戶與黑羽秀樹兩人,便各自選了一域的路口,瀟瀟灑灑進了薔薇島。據說那分別正是他們曾經進過的一域,這次兩妖回來,也只是想要探望故交舊友來的。

  徒留剩下船員不知所措呆滯原地,眾臉懵逼。

  良久,雅一殿下難得莊穆許多的語聲,打破了此番沉寂:「佑二,我們兩個進去,其餘人等,共候於此地。」

  「殿下!」

  「萬萬不可!」

  被點名的佑二殿下皺眉看對方一眼,很快再度嘲諷地嗤笑了聲,卻是面向身前一眾著急惶恐的從屬:「無論父王今後如何抉擇,繼承大統者,必為我二人之一。君令在前,諸位何敢不聽?」

  一眾船員淚汪汪地跪了一地,紛紛痛呼三思,兩位王子卻置若罔聞,視若無物。兩張肖似的年輕面龐上,俱是一派優雅尊貴,大義凜然,雙雙負著手,不緊不慢地朝著船下走去,經過欄杆邊上時,微微頓住步伐,淡定沉穩地側過頭看過來:

  雅一殿下:「人妖雖殊途,但此番災劫,乃因我二人之疏忽而起。」

  佑二殿下:「諸妖,你們亦在此等候即可,不必跟隨本殿同往了。」

  這廂傅小昨聞言,忍不住一臉莫名其妙:「……我們本來就沒想跟你們倆一塊兒進去呀?」

  「……哼!」——x2

  怒氣衝衝拂袖而去的背影。——x2

  默默目送兩位王子雙雙進入同一域的入口——此前兩人經過一番爭執,最後「勉為其難」之下決定「同進同出」,代價是需要接連獲得兩域的認可——傅小昨才看向了一旁的賣藥郎。

  「藥郎先生……你真的非要進島不可嗎?」她話裡幾乎有些歎息的意味。

  賣藥郎始終靜靜望著海面的沉靜目光,微不可察地頓了一瞬:「你,不必——」

  「啊!」傅小昨話音響亮地感歎了一聲,見那雙眼眸無聲垂下轉了過來,便用著當初重逢時,求他讓自己「搭箱」時一模一樣的語氣,誠懇乖巧地說道:「那把我也帶上吧!」

  秀麗的眉眼間依舊是無聲的淡冷,他就這麼看著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被這冰涼涼的眸光注視著,想到什麼,那張玉致秀白的小臉上微微笑了下:「嗯,我可以待在箱子裡面,絕對不會吵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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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隻妖•商定

  傅小昨曲起手指, 在腰間荷包的口子邊緣篤篤篤輕敲了三下,這是她跟鐵鼠在之前約定下來的交流信號。

  整個荷包鼓鼓囊囊,布料間微微蠕動了下, 然後就見一小團毛茸茸的東西從中靈活躥出, 落在地上,頃刻化成一名身穿淺黃僧袍的光頭小和尚。

  他一本正經地合掌, 朝傅小昨施了一禮:「阿彌陀佛, 小昨施主找小僧有何事?」

  「鐵鼠小師傅, 」傅小昨有樣學樣地也回了一禮, 「你剛剛在裡面應該已經都聽到了吧?我們幾個等一會兒要進去薔薇島裡面, 你就自己留在外面啦,好不好?」

  鐵鼠眼中頓時一派困惑愕然,似乎完全沒有料到,她會做出這種決定:「小僧不用進去嗎?這是為何?」

  傅小昨語重心長地歎了聲氣:「你得幫我們看管錢包嘛。要是我們全都進去,到時候出不來的話,這些錢就只能永遠留在裡面了,你想想看,難道忍心嗎?」

  聞言及此, 小和尚乍然陷入了一陣頗嚴肅的深思, 許久以後, 一張光溜溜的正太臉上, 浮上些許切實的發愁,看向她的眼神裡也滿滿盡是擔憂:

  「可是,小僧自己呆在這裡……這些錢要是被他們搶走了, 那該怎麼辦呢?」

  這些天來他已經知道了,如果不是呆在傅小昨身邊,自己就算站在金幣之輪上轉再多圈,天上也不會下錢雨的。

  現在他若跟傅小昨分開,雖然對方把之前的錢全部留給了自己,可這些錢一旦被其他人搶走,那可如何是好啊!?

  雖然這話裡沒有指明「他們」的範圍,但是船上一眾被兩位王子狠心拋下的留守船員,瞬間還是紛紛憤慨非常,各自深覺受到了人格上的羞辱——

  他們哪怕是窮瘋了,也不會到妖怪那裡去搶錢的好嗎!?

  「嗯,這個問題的確是有點麻煩呢……」傅小昨深沉狀點了點頭,湊近一些,神神秘秘地告訴他:「你可以呆在那邊那個妖怪的身邊,他也是個和尚。看在大家都是出家妖的面子上,他應該會保護你的。」

  如此又沉思了幾秒,鐵鼠終於以著一副臨危受命的莊嚴感,鄭重緩慢地點了點頭:「好,小僧知道了!」

  傅小昨欣慰地微微一笑,解下腰間的荷包遞過去:「那麼,守護家產的重大任務就交給你了。順便,之後可能還要再麻煩你幫個忙——」

  小和尚眼睛都不眨一下,認認真真一字不落地聽清她在自己耳邊的一頓竊竊私語。

  起初,澄澈雙眸中尚有幾分對其內容難以理解的惑意,其後又仿佛想到了什麼,那絲困惑便隨即轉為恍然,他就此再度合掌,頷首道:「阿彌陀佛。」

  ——

  海坊主眼看那名小和尚抱著懷裡的荷包,在自己身邊肅然坐定,一雙渾圓的魚眼默默瞅了對面半晌:

  「……這位施主,你先前拒絕跟之前兩位施主進島,怎麼現在,又要跟自己的同伴進去呢?」

  一旁的賣藥郎從先前開始便始終默默看著她,不曾言聲。

  傅小昨無辜攤手,語氣裡頗無奈:「其實我也是沒辦法,這邊這位藥郎先生,他在我們整個隊伍裡面是最高的配置,最粗的大腿,迫於形式我不得不努力抱牢他,而且不僅要自己抱,還要拖家帶口地抱……」轉眼看到身邊兩隻巴巴的神色,她又頓時話音一轉,神色一肅,「再說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伴進去送死,這像話嗎?」

  海坊主沉吟了一會兒,斟酌著再問一句:「那又是為何,在其餘的三名同伴裡,你只向其中一位徵求了意見,讓他留在島外,卻不曾向另外兩位問過一聲,便默認他們一同入島?」

  傅小昨聞言頓時愣了愣,她的確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之前作出決定時,也只是本能地那麼做了,現在回想起來,好像的確應該先問一下犬神跟九命貓他們自己的意思——

  「呃、這個嘛,我只是下意識地這麼認為啊——要是離開了我的話,他們兩個怎麼活得下去呀——哈哈……」她猶豫地琢磨了一陣,窘窘地強笑著看向身邊,目光有些小心翼翼:「……對不對?」

  犬神少年眸光熱切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恨不得當即在身後變出條尾巴來朝她搖個夠,眉眼間神色意味一目了然——對對對!你可愛你說什麼都對!主人永遠都是對的!

  九命貓卻低下頭避開了她的目光,死死盯著甲板上不知名的一點,兩隻耳朵越來越紅,越來越紅——最後「噗」的一聲,頭頂冒出了一雙顫顫尖尖的貓耳。她就這麼頂著雙貓耳朵,小聲地恨恨道:「……白!癡!」

  ——

  解決了心中的疑惑,海坊主點點頭,一副要下結論的架勢:「四位既然要同入一域,那麼按照剛才那兩位施主的方案,你們就需要——」

  沒等他把話說完,傅小昨就立馬打斷了他:「且慢!我們的情況跟那兩位元王子根本不一樣!他們倆沒有經過之前的考驗,來到這裡是接受懲罰,我們幾個可不需要受罰啊!」

  這樣說著,她伸手指向身邊的犬神跟賣藥郎,理直氣壯:「而且,你別看我們隊伍裡面足足有四名成員,看起來好像很強的樣子,其實真正能打的,就只有他們兩個而已!」

  剛把一雙貓耳朵憋回去不久,九命貓小姐聞言整個貓呆滯了一秒鐘,瞬間就要暴起跳腳,被她給拼命捺住了。

  「而我們倆,陪著一同進去,只是不忍心看著同伴孤身奮戰罷了!這種情況之下,你如果還要我們連闖四域,那就壓根不是歷練我們了,完全是要打擊我們妖性中的真善美啊!」

  海坊主默然許久,沉聲道:「……依施主之意,又待如何。」

  「依我看,就進一域,讓我身邊這位藥郎先生意思意思過個癮就好了。我們三個只是跟著他,什麼也不幹。」傅小昨說著又想到了什麼,體貼地補充道:「有必要的話,我們還可以假裝四處看風景,能不打架,就不要打架了!」

  身週一眾船員俱是滿臉無語。

  ——還有這種操作?原來還能討價還價的嗎?

  事實上,傅小昨決定跟海坊主這麼掰扯,也是經過考慮的——

  剛才從黑羽昭戶口中得知進島歷練失敗的後果之後,她便一直在介意一個問題:對比起遊戲中的人設,這個世界中的海坊主,難道真的有ooc到這種程度嗎?明知道進島以後,極大概率是死路一條,他也堅持要面不改色地逼人入島?

  ——傅小昨仍然是出於直覺地,不願意去相信這種可能。

  從海坊主出現至今,考驗本心、迷路指航、乃至現在寸步不離地守著這艘船,一路「護送」到薔薇島——在這一切行為中,都是可以看出他的善意的。

  兼之,得知海坊主自己也曾經是進入過薔薇島的倖存者後,她大膽地猜測,現在對兩位王子的「懲罰」,在海坊主自身的價值觀中其實仍然屬於「善」——也許曾經在島上的經歷讓他有過意義非凡的收穫,而這份收穫在他看來,值得讓兩位王子冒上失去生命的風險去追尋——於是,這種善良便不再能夠以人類的綱常情理去輕易理解。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後,每每碰到遊戲中存在的「式神」,傅小昨都曾不止一次地在心裡告誡過自己——不要以虛擬資料中的刻板設定,去單薄片面地定義這些真實存在著的完整個體——但是在這種前提之下,經過種種考慮,她依然不想去懷疑眼前這個魚頭怪的「溫柔」本質。

  ——雖然,從目前的情況看來,這可以說是一種頗為殘忍的溫柔了。

  那廂聽她嘮完一通的海坊主就此陷入了沉思,良久才點了點頭:「……不無道理。既然不是來接受懲罰,我便也沒有權利管束你們。」

  傅小昨頓時無聲微松了口氣:「那我們現在可以在剩下的三域裡,任選其一進入了?」

  那顆敦實圓胖的魚頭在脖子上左右搖了幾下:「不是三,是兩域。」

  「唉?」傅小昨愣了愣,立馬回想一番——黑羽昭戶和黑羽秀樹各一,兩位王子共二——「不是還剩下三個嗎?」

  「這裡之所以被稱作薔薇島,是由於裡面有一座薔薇城堡,也即七域中的最後一域,位於整個島的中心。」海坊主緩聲解釋道,「傳言,這個結界的成立之初,即是為了禁錮那座城堡中的東西,其餘六片區域圍繞其外,則是逐漸衍生而成的格局。要想去薔薇城堡,得獲得其餘六域的認可,才能被放行。」

  ——那不是需要連闖七域?

  ——得把整個副本都打通……

  ——賣藥郎需要放幾次大招啊!

  這麼一想,傅小昨第一時間默默在心裡畫了一個叉:

  #不存在的。#


第32章 第32隻妖•入域

  傅小昨拉著身邊的犬神跟九命貓, 跟賣藥郎一起進了薔薇島。

  由於海坊主不肯再多透露島上的資訊,所以,他們在剩下兩域中任選其一而入, 也只是純粹通過點兵點將點出來的結果。

  事實上, 傅小昨甚至懷疑——賣藥郎自己對島上的情況也不太瞭解——他很可能只是知道這是座物怪之島,然後就這麼傻白甜直衝衝地來了。

  ——

  「藥郎先生, 你想要斬除物怪, 這當然是好事, 但也不能這麼衝動的嘛。這次就算是第一次, 我們就陪你犯傻一回, 以後要是再碰到這種情況的話,你還是謹慎地再三考慮一下比較好,你說對不對?」

  「你是不是在想——'又不是我讓你們跟進來的'——可是我跟犬神的命都是你救的,而九命貓的命是我救的,於是歸根到底,我們三個的命都是你救的。呐,雖然不知道你們人類是怎樣,我們妖怪可是很講情義的, 眼睜睜看著你這麼不顧後果地一個人闖進島裡來, 我們良心上怎麼可能過得去呢?你說對不對?」

  「總之, 這次進來, 你就當體驗一把斬殺物怪的快感好了,我們斬完就溜。嗯,我們四個齊心協力, 過一關應該總是可以的……妖狐,白狼,海坊主,他們三個只是SR,都可以單挑這個副本,你可是SSR,肯定沒問題的!不過還是那句話,我們最好是可以和平闖關啊,能不打架就儘量不要打架了……你說對不對?」

  ……

  兩側盡是蓊蓊鬱鬱的叢林草木,傅小昨埋頭跟在賣藥郎背後,一邊踩著他的腳印往前走,連一眼也不往四周瞄,一邊嘴裡碎碎念個不停。

  她這麼嘰嘰咕咕地念了一路,除了一左一右跟在身後的犬神跟九命貓,在每句「對不對」之後會乖乖默默點點頭,身前的賣藥郎並沒有給出過任何回應。

  不過,傅小昨本來就也不是想要得到什麼確切的回應,她這麼嘮嘮叨叨,其實只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已。

  從進島以來,沿途就都是密密麻麻的叢林,除了他們行走之間窸窣的腳步聲,四周連哪怕一絲絲包括鳥叫蟲鳴在內、任何其餘活物所發出的動靜都沒有——乃至連每一棵草木的每一片葉子,都是靜止的,仿佛連風也不會在這裡駐足。

  某種情況來說,未知反倒成了最恐怖的事情。每走一步都要擔心下一秒鐘,不知哪個方向就要襲來物怪的一擊。

  於是,走著走著,原本四人並排前行的隊伍,不知何時就已經漸漸走位成了三角形,傅小昨默默認慫地窩在了被三角方陣包圍著的最裡頭。

  要不是有點不好意思,她其實更想向賣藥郎提出來的是:能不能讓她躲進箱子裡去?

  東拉西扯地獨自尬嘮了半天,她已經有些詞窮了,這時想到箱子,就下意識抬眸過去看了一眼。

  結果就是這一眼看去,傅小昨暫態驚悚地把眼睛瞪得渾圓——身前的賣藥郎不知什麼時候竟默默停下了前行的腳步,於是,在這步伐完全來不及收的當口,那個讓她心心念念的藥箱,眼看下一秒鐘就要直直撞上自己的腦門。

  「嗷——!」

  她嘴上本能地慘叫出來,但其實倒並沒有切實地撞上去。最後時刻,身後兩隻一妖一邊拉住她的肩膀,把她慣性往前沖的身形給止住了。

  整個妖後怕了一會兒,傅小昨見賣藥郎在身前直直站著不動,心裡又泛起些許不對勁,猶豫著小心翼翼地從他背後探出腦袋去:「……藥郎先生?怎麼了?」

  卻見於身前數米外,一片看起來與其他地方沒什麼特別異常的灌木叢前,有個通體白色之物,擋住了他們前行的道路。

  ——第一隻怪終於出現了嗎!?

  傅小昨心裡下意識地閃過這個想法,但是再仔細一看,卻發現那東西只是一頭石獅子。

  雖然很奇怪,這個地方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東西,但意識到暫時還不用戰鬥,傅小昨終歸還是微微松了口氣。

  身前的賣藥郎可能也是想到了這點,此時便重新邁動腳步,朝那座石獅走近過去,直到停在據它一米遠處。

  傅小昨見他默默盯著那東西不言聲,面上神色淡淡冷冷也看不出什麼異常,於是在他背後又縮了會兒後,便忍不住好奇地上前去一些,上下左右仔細打量著那塊突兀出現的石像。

  整頭獅子的造型做工遠遠稱不上精細,顯然不是什麼名家手筆。而從材質上看,相比起一般石獅由整大塊岩石雕刻成型,這一座倒更像是用某種細沙粉狀的材料堆疊而成,整體呈現出一種細膩勻稱的灰白色。

  傅小昨越打量越覺得怪異,正想再湊上前去一些,一道沉沉的聲音便如鐘鳴一般,從面前傳過來:「哪裡來的小矮子——滾出去!」

  「……」

  被這當頭照面的人身攻擊懟得一呆,直到犬神和九命貓擋到自己身前,傅小昨才慢了好幾拍地反應過來——剛剛是這個玩意在說話嗎?

  這麼想著,她又從身前兩妖中間的空隙裡,不確定地看過去,正好對上石獅面上空洞的瞳孔。這次,她清楚看見了對方嘴部的開闔:

  「小矮子。」

  ——天啦嚕!原來真是第一隻怪!

  在心裡嚎完一嗓子,她才意識過來一個問題:自己剛剛,似乎、好像,接連受到了兩噸嘲諷。

  這麼回過神來,傅小昨當即於嘴角處,挑起一抹狂狷邪魅的冷笑:「你——你已經死了。」

  說完,她便一手拉著一個,揪著犬神跟九命貓,一起往後乾脆俐落地跳了一步,口中清聲斷喝:「關門!放藥郎!」

  賣藥郎默默垂下眼眸,目光冰冰涼涼地注視著她。

  想到什麼,傅小昨又了然地啊了一聲,從身後背著的小包裹裡掏出個東西,一邊朝他拋過去,一邊抬高右臂,五指張開成掌,隔空對準他,神情堅毅,話音果決,擲地有聲——

  「封!印!解!除!去吧!賣藥郎!」

  賣藥郎看著手中接握住的退魔劍,秀麗眉眼間頗有幾分意味不明。良久,才聽他緩緩開口道:

  「能不打架,就,儘量,不要打架,了。」

  輕鬆過濾掉對方平無起伏的聲線中,那股絲毫不加掩飾的嘲諷意味,傅小昨一臉欣慰地點點頭,對曰:「很好,難得你能把我說的話聽進去。但我剛剛還忘了補充一點:此一時彼一時,是可忍孰不可忍。」

  聞言,半晌,青年沒有再說話,只是面上頗莫測地微微搖了搖頭。他上前一步,握著退魔劍的左手平舉至眼前,淡冷眸光中再次透出些許孤絕之意。

  朝著面前的獅像,他一字一句地定聲道:「不該存在于人世之物,你的真與理,請一一道來吧。」

  ——

  傅小昨深刻懷疑,自己這一行隊伍,很有可能運氣爆棚,選到了個簡易模式的送分副本。

  因為,經過賣藥郎剛剛那麼一問,這座石獅居然就毫無保留地,當真把自己的家底給掏了個精光。

  原來,它起初只是被築以鎮守這片地域的石像,其後沾染上堅守本域的執念而墮妖,一直以來,都致力於阻止外來者擅入此間。

  清楚看見退魔之劍的劍鞘上,三齒逐一閉上,傅小昨當即握拳在邊上搖旗呐喊:「嗨呀!多麼淺薄無知的形真理啊!藥郎先生加油!一刀砍爆它!」

  然而,那廂賣藥郎面上卻有幾分深思,他盯著那座靜立原地不逃不避的石像許久,才緩緩抬起右手,蒼白指間牢牢握持上劍柄:「……以這份形真理,拔出退魔劍,將汝斬除。」

  ——幾乎是在劍身觸及石像的一刹那,整個獅像便轟的粉碎開來,萬千灰白色的齏粉,就此紛紛揚揚鋪灑了一地。

  「哇啊!厲害厲害!」

  傅小昨超級給面子,第一時間就在旁邊啪啪啪拍起了肚皮(劃掉)鼓起了掌,同時笑眯眯地看著他:「——果然跟著藥郎先生走是正確的選擇呢,退魔劍居然這麼快就派上用場了,好不好玩?開不開心?」

  默默看著地上的殘跡,賣藥郎神情中初初有幾分怔愣,而後卻是一派沉凝。

  眼見那副樣子,傅小昨不由一愣:「……有什麼不對嗎?」

  對方沒有答聲,倒是她身邊的九命貓帶著點納悶地開口嘟囔起來:「這麼簡單就完了?一動不動站著讓人隨便砍,也太容易對付點了吧……」

  ——是由於斬殺得過於順利,所以才覺得奇怪嗎?

  可是傅小昨知道,一旦被找出形真理,退魔劍的威力對於物怪而言,的確是堪稱秒殺級別的必殺招。

  在之前某日裡,小天平們偷偷摸摸把藏在箱中暗格裡的退魔劍拿來,想要交給她保管。彼時出於奇怪,她努力跟它們進行了一番抽象唯心的交流,然後才基本確定下來——

  正如她曾經所猜測的那樣,賣藥郎此前從未成功使用退魔劍斬殺過物怪,言則,在這個世界裡,他要發揮退魔劍的威力,的確需要耗費「鬼火」。

  也就是說,現在這座石像,應該是賣藥郎斬殺的第一名物怪——事實上也正是抱著這一顧慮,她才會跟隨一同入島。

  ——那麼,難道是首度成功使用了退魔劍,一時間驚喜得回不過神嗎?

  可是,眼下看著對方始終垂眸盯著地上的凝重神情,她心裡又總有些怪異,隱隱覺得自己漏過了什麼資訊。

  ……等一等。

  不對。

  跟著一塊兒盯著那堆齏粉半晌,傅小昨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

  從剛才以來,她似乎就陷入了一個誤區——

  在島外的時候,黑羽秀樹曾經暗示,這個島上全都是物怪。所以,剛剛在見到這座石獅妖怪的時候,她心裡也就下意識地就將其視為了「物怪」。

  可是,從它自己剛剛所提供的「形真理」看來,這石像分明只是一隻普通的妖怪,並無任何沾染上「執怨」的痕跡。乃至從頭到尾,它雖然都堅決表示要阻止他們進入此域,但實際上,卻始終沒有採取過懷有實質惡意的行為。

  這樣考慮下來,傅小昨便覺得,如果自己沒有猜錯,那座石像不僅是一隻普通的妖怪,而且應該還是屬於最低等級別的一類妖怪——原本無生命的物品,僅僅因為機緣巧合地沾染上一分人世的因果而墮了妖,其後也只是為了那份因果而存在於世,甚至可能連完整獨立的思維想法都沒有。

  ——說白了,放在遊戲裡應該就是張N卡。

  於是,現在的情況就成了:分明不是物怪的妖怪,卻又確實被只能斬殺物怪的退魔劍給斬除了……

  想到這裡,傅小昨已經覺得腦袋裡一團亂麻。她正想朝身前某位大佬求助,便見對方的目光已從地面上石像的殘痕中移開,轉而抬起眼,看向了前方。

  跟著看過去,便見賣藥郎所看向的,赫然是先前被石像阻擋著的,那叢密密麻麻的灌木林。

  對了——傅小昨突然再次回想起一點——那座石像之前說,它的職責是鎮守此域,阻止外來者進入。

  ——阻止進入。

  ……及此,傅小昨微微瞪大了眼,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之前,他們走了那麼久,都沒有撞過一隻怪,該不會是因為......其實還沒有正式進副本……吧?

  莫非這片灌木之隔,才是這一域真正的入口?

  隨著「錚」的一聲清響,賣藥郎歸劍入鞘,原本凝著沉肅的眉眼間,已重新歸複徹底的冷靜:

  「沒有,這麼簡單。」


第33章 第33隻妖•骨城

  傅小昨的想法很快得到了證實, 他們之前的確還沒有正式進入副本。那座石獅所鎮守之處,才是此域真正的入口。

  整個小隊伍甚至還沒能穿過灌木林,只是堪堪走過石獅原本所在的位置, 下一秒, 眼前所見與身周所處,便已瞬間徹底大變——密密麻麻的樹木叢林, 竟乍然轉換成了一派人世的都城景象。

  傅小昨整個人都懵逼當場——不僅僅是因為這種堪比穿過傳送門一般的玄幻即視感, 更由於眼前具體所見之怪異詭譎。

  各式攤販行樓, 鋪滿整條長街, 鱗次櫛比, 酒旗招展。傅小昨先前曾與犬神跟九命貓他們走過不少城鎮,但還沒有見過哪裡的繁華程度,可以與眼前所見相媲美。

  要不是看到身邊幾個都還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邊上,傅小昨幾乎要錯覺,自己又是無故穿越到了某座大型都城的商業街……

  而怪異之處就在於,眼前的每座行樓、每個攤販、地面上的每一塊磚板、乃至排列在街道角落的每一棵樹木——所能看到的每一樣東西,全部呈現著一種單調統一的顏色,正是先前那座石獅材質的灰白色調。

  極目所見, 盡皆是鋪天蓋地的灰白蒼蒼, 任憑何其熱鬧繁華的長街, 也愣是由此顯出了幾分森冷之意。

  而且, 最詭異的地方是,他們幾個憑空出現在這條長街的盡頭,除此之外, 整片視野裡竟再沒有其他的人影,仿佛這只是一片無人居住的空城死地,徒有一派繁華虛表。

  「……怎、怎麼回事啊?」傅小昨忍著心裡一陣陣發虛,小心翼翼地問道。

  除了暗暗提高警惕以外,沒有人能給出回答。

  賣藥郎站在最前頭,傅小昨看不見他面上的神情,只見他原地靜立了幾秒鐘,然後便朝眼前的長街邁出步去。

  傅小昨沒能夠及時跟上他,因為下一秒鐘,她就再次徹底懵逼了——

  就在賣藥郎行動的同時,仿佛是被誰按開了無形的開關,眼前靜滯得堪稱死寂的長街,也跟著突然「活」了過來。

  ——「加賀將軍得勝歸來了!」

  隨著一道長呼響徹上空,原本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倏地憑空出現了一眾形形色色的身影——吆喝販賣的小攤攤主、結伴同游的成群親友、忙碌麻利的酒樓夥計……摩肩接踵,好不喧囂熱鬧。

  只是,待傅小昨看清,那每一位衣著各異行人過客的具體面貌時,她忍不住深深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些明明談笑自若的大活人,仔細看去,卻分明是一具具行動自如的森森骨架。如若不憑藉各自穿戴著的不同衣飾,幾乎很難從哪一張張灰白色的骷髏面孔中分清區別。

  ——直到這個時候,傅小昨終於反應過來,在先前看到那座石獅乃至這條街道的時候,滿目的灰白色調給她產生的怪異感,究竟為何。

  那種質感看起來,與眼前這些骷髏如出一轍……根本不是什麼不知名的石質材料,那些都是骨頭。

  一時間,傅小昨幾乎要覺得,他們就此進入的,是一個純粹由白骨構築而成的地域。也即同時,她下意識地回想起還在島外船上的時候,黑羽昭戶所說過的那個詞:活死人。

  ——指的就是眼前這些行走的骷髏骨架嗎?

  ——

  這些骷髏人,自出現在街上後,便各自流暢地進行著交流,仿佛本來就在此地活動一般——並且,無不是對站在街道盡頭的四道異己身影視而不見,好像當他們不存在似的。

  賣藥郎在邁出一步後,便停下了腳,靜靜看著眼前突變的景象,久未言聲。

  也許是回應剛才那聲不知名的長呼,一眾骷髏人暫態停下了原本在做的事,紛紛歡呼雀躍著,一股腦地朝同一個方向奔湧圍聚過去。

  他們幾個現在站的位置,是這條街道的一邊盡頭,而那些骷髏所奔向的,則是位於長街相反方向的另一道入口。

  眼睜睜看著一整條街的骨架撒丫子狂奔,是一種什麼樣的即視感——來往間無數紛揚著的塵土,就像從那一具具身體上撒落下的骨灰。

  賣藥郎看著那些奔相走告的背影,腦中不知道想了什麼,數秒鐘後,便也跟著朝那個方向走過去。

  傅小昨:「……」

  她默默望著那道視野中唯一靚麗的冰藍色身影,卻沒有第一時間跟上前去。

  之前,犬神跟九命貓都分別跟在她後面,由於她步子邁得小,他們都得配合地走慢一些,這時卻見她久久站著沒有動作——

  犬神不放心地上前靠近一步,在她身前蹲跪下來,同時也立即看清了她面上分明不自然的驚惶神色,開口時下意識小心地放輕聲音:「主人?怎麼了?」

  傅小昨臉上目光微微發直,跟他對視半晌,口中才細細囁喏了幾下。

  犬神幾乎要全神貫注,才能勉強聽清那被擠出來的、幾個可憐巴巴的零星字眼:

  「我......我、腿軟......」

  ——

  「……應該是一個姓加賀的將軍,在外面打了勝仗,今天剛好要班師回朝。」

  「可能會從這條街進城,他們都在等行軍隊伍的到來。」

  「啊,原來加賀還不是將軍。這次出去打仗,他只是一名小兵,但是對戰途中,敵軍跟其餘國家聯合暗通,設了圈套,結果幾名統帥的最高將領全都不幸身亡……在瀕臨全軍覆沒之際,加賀接連使用奇謀,不但帶領殘軍脫圍,最後甚至反撲剿滅聯手的幾路敵眾,反敗為勝。」

  「前些日子戰況傳回來,他們猜測這個加賀率軍歸來以後,必定會獲得大肆提拔,所以才早早給他取了加賀將軍這個稱謂。」

  牢牢抱著懷中纖小輕盈的身軀,犬神把聲音放得非常柔和,好像是要給她講睡前的床頭故事一樣。

  傅小昨一邊把臉嚴嚴實實埋在他的領口上,一邊聽著耳邊勤勤懇懇的資訊彙報,由於不好意思一點反應都不給,遂彆彆扭扭地小小應了一聲:

  「……哦。」

  如此再過了半晌,她便聽見犬神說道:「來了。」

  隊伍到了?

  這樣想著,傅小昨第一時間想像出的畫面感是:成百上千、嚴陣排列、齊步前行的,骷髏兵。

  ——她默默把臉埋得更嚴實了一些。

  又這麼裝了半天死,傅小昨就聽到身周的喧囂歡呼聲,突然較前熱烈了一些——她猜想,大概是那位國民英雄加賀將軍出現了吧——不過與此同時,犬神抱在她背上的手臂,也倏地緊了緊力道,似乎受到了什麼驚嚇。

  「……嗯?」傅小昨好奇地發了個單音節以示疑問。

  「主人……」少年清朗的音色微微有些壓抑:「這個加賀,好像有點不對勁。」

  傅小昨聽他這樣講了,首先產生的想法不是「加賀怎麼不對勁」,而是——他是怎麼從一堆穿著一樣士兵服裝的骷髏裡,準確認出來這個「加賀」的啊?

  默默給自己做了一番暗示鼓勵,最後終究由好奇心壓倒了畏懼感,傅小昨微微把臉側了一個角度,以著眼角餘光,朝身前那片浩浩蕩蕩行來的白骨軍伍,偷偷瞄過去。

  ——幾乎只瞄了一眼,傅小昨便瞬間找到了加賀的所在。也即同時,她理解了犬神口中所說「不對勁」的意思。

  在滿眼蒼蒼骨色中,按駒行于行伍最前方的那一道身形,顯得格外迥異:飛揚驕傲的眉眼,志得意滿的神情,在他跟長街兩邊揮手時,還可看見其手臂上遍佈著的道道傷痕——

  不同于身周的骷髏兵,這個「加賀將軍」,竟有著分明鮮活的血肉之軀!

  而詭異的是,與加賀一同行進的那些骷髏士兵,以及身周這些朝他呐喊歡呼著的骷髏民眾,俱像是壓根看不出他跟自身的區別一般。

  ——

  整條行兵隊伍花了老長時間,才穿過這條長街,向著盡頭之處的城門前進過去。

  最初那陣子震驚感過去,傅小昨雖然仍還覺得十分納悶,但眼見一片密密麻麻活動著的灰白骨架,心裡已經再次生出了把眼睛遮住的想法。

  但這次,她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便突然對上了轉過身來的賣藥郎的目光。

  從剛剛默許犬神抱著自己行動以來,綴在兩妖邊上的九命貓小姐,便時不時地,就要間歇性發出一陣陣呵呵冷笑——而這一切,傅小昨都毫無壓力地全程無視了下來。

  但她沒想到的是,這廂賣藥郎看著她的情況,昳麗的細長眉眼間,居然也頗嚴肅地輕輕蹙了蹙。

  在那副冰涼的目光下,傅小昨莫名感到了某種驟升的壓力,然後便聽他沉聲肅然道:「……你的形體,是證明你真實存在的一部分。只需堅信自己為真實,眼前這些看不見你之物,則必為虛假。既是虛假之物,有何可懼?」

  ——說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聞言,傅小昨微微糾結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破罐破摔,避開了那兩道涼意深深的目光,一扭頭把臉重新埋回犬神肩膀上,聲音悶悶地傳出來:

  「……我不管……我還是怕!」


第34章 第34隻妖•往復

  四人(妖)小分隊就這麼默默僵持在了長街角落上, 氛圍莫名地有一些些微妙的尷尬。

  鴕鳥狀地窩了老半天,也沒等到整個隊伍行動起來,裝死裝不下去的傅小昨只好重新把臉抬起來, 忍著心虛小聲地哼哼唧唧:「道理我都懂……可是, 膽小也是構成我的真與理的一部分......這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至此,她突然從心虛裡找到了一份底氣, 小幅度地撇了撇嘴:「而且要不是你非得進來, 我才不會在這種鬼地方的好嗎……」

  言下之意, 潛臺詞即:

  ——我這個妖天生就是這麼慫, 你憑什麼接受不了?

  ——現在這樣還不都是因為你, 你憑什麼嫌我沒用?

  不過,說著說著,話音裡的力度很快又再次弱減了下去:「當然了,是我自己跟著要進來的,這倒也沒錯,嗯……」

  她就這麼顧自反復地,在心虛和理直氣壯之間,糾結轉換著態度。然而, 面前的賣藥郎卻沒有再對她的多角度辯解予以置喙。

  事實上, 就在她說出那句「真與理」之後, 他面上一貫冷冷淡淡的神情中, 便微不可察地怔了怔,整個人都頗有幾分深思與沉凝。而後,他就這麼一邊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一邊眸光嚴肅地定定看著她。

  只如此對視了兩秒鐘,向來沒有什麼堅定立場的傅小昨幾乎就已經想舉手投降了——「好好好,是我錯了,是我太沒用了,大佬。」

  但就在她想出口服軟前,賣藥郎卻已經重新轉回身,繼續往前走去。

  ——嗯……

  ——這算是已經對她棄療了嗎……?

  傅小昨一邊悄悄窩回犬神肩膀上,一邊不甚確定地想著。

  不過,沒有了來自賣藥郎的壓力,身邊臭著臉的九命貓小姐,對於她來說就好應付很多。

  看著那雙冷颼颼怒衝衝的貓眼,傅小昨甚至還生出了幾分逗弄她的閒心與惡趣味,當即乖巧巴巴地朝她伸出雙手去:「小九,來抱一個嘛——」

  那廂少女面容上僵硬難看的神情暫態一頓,頓了兩三秒反應過來她的意思,向來飛揚驕傲的眉眼間,也隨即添了幾分無措的意味。

  半晌過後,才聽她彆扭地小小哼了一聲,臉上頂著副「真拿你沒辦法」的嫌棄表情,動作有些不自然地就要伸手過來——

  然而,眼看她手臂抬到一半,傅小昨又像是突然想到什麼,有些恍然大悟的語氣:「啊,你要是抱不動可怎麼辦?還是算了,這種體力活動還是麻煩小哥哥辛苦一下好了!」

  說完她也不去看對方臉上再次僵滯的神情,體貼地收回手,重新老老實實在犬神肩膀上趴好抱牢:「犬神你說對不對?」

  之前聽了她的話還有些不樂意的少年,此時眉眼間已瞬間複又神采飛揚,元氣滿滿地應聲道:「嗯!」

  「真乖!」傅小昨頭也不抬,伸出一根手指,往不知道哪個方向隨便一指:「我們這就出發!追上賣藥郎!駕——!」

  「是!主人!」

  被拋留在原地的少女,尚且機械地維持著半舉高雙臂的姿勢,整個貓面無表情地死死瞪著前方幾道逐漸與自己拉開距離的身影——尤其是某隻妖那顆憋笑發抖的腦袋,出口簡直有些咬牙切齒:「小、混、蛋……!」

  ——

  重新把眼睛捂牢後,傅小昨對於外界資訊的感知,便再次依賴於犬神的即時轉播。同樣,由於看不見影響心情的事物,她也才得以冷靜地將這些資訊加以整合思考。

  隨著時間過去,傅小昨逐漸意識到一個問題:這片地域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是圍繞著那位「加賀將軍」為中心而展開。或者說,他們四位外來者所被展示呈現的,其實是這名加賀將軍的「個人傳記」。

  概括來說,這位全名為「加賀一郎」的將軍,其一生可謂堪稱頗懷悲情色彩——

  二十歲離開故鄉,正式從軍,熬了八年後終於在一次出戰中嶄露頭角——也就是此域所呈現的最初境況——其後,他接連獲得提拔擢升,並與當朝權臣世家之女順利結親,名利雙收,飛黃騰達,一時風光無兩。但好景不長,加賀妻家被查出了謀逆之證。他一介武夫,大字不識幾個,心思更是耿直,無故被推出做了替罪羊,乃至身處斷頭刑場之時,都壓根不知道是妻家勢力,把所有的罪證都嫁禍安到了自己頭上。

  在加賀身亡近十年後,這件陳案終於被人推翻查明,始獲昭雪。但可悲的是,在這十年間,王室更迭衰微,彼時的妻家勢力現已權傾朝野,實權在手,早已成了名副其實的攝政王族。因此,哪怕當年的實情被揭露,也已動搖不了這份一手遮天的權柄根基,只能徒然為殘存的王室多添恥辱罷了。於是最後,所有罪惡的實情,終究被掩埋在了表面虛假的「君臣」平和之下。而加賀直到身處九泉之下,其姓氏頭上,也依然被牢牢釘有謀逆罪臣的頭銜。

  ——及此,這份個人傳記正式結束。

  之所以說是「結束」,是由於傅小昨察覺犬神久久沒有再說話,同時也突然注意到身周所有的喧囂聲響都已湮滅成了完全的寂靜——她小心翼翼地從犬神肩膀上露出一隻眼睛,往身周瞄了一眼,這才發現——

  綿延而去的長街,兩邊的酒樓攤鋪,滿眼蒼蒼的灰白色,四下空寂無一道人影……一模一樣絲毫無差,赫然正是他們剛剛進入此域時,眼中所見之景。他們所站著的地方,也同樣恰是最初長街盡頭的那個角落。

  傅小昨回想起之前賣藥郎說過的話:虛假之物。

  經過剛剛這段時間,她也已經意識到了,之前的所見所聞,應該都是此域所營造的「幻境」。可難道,連他們剛剛的走動也是錯覺?其實從頭到尾,他們幾個都站在這裡,根本沒有移動過位置嗎?

  完全摸不著頭腦,傅小昨看向經久不曾言聲的賣藥郎,虛心求教:「藥郎先生,你看出來,這個地方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嗎?」

  賣藥郎靜靜看著眼前的長街,腳下沒有什麼動作,只是微微側臉,轉動眼珠,以一種頗彆扭的角度看向她:「……到現在為止,你還沒有認出,這是什麼地方嗎。」

  ——認出?

  注意到他使用的字眼,傅小昨頓時感到有些怪異——難道她應該認得這個地方?可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以後,的確是不曾去過與此類似的所在。

  賣藥郎已轉回頭去,話音沉沉:「你若在雲蜀國被抓捕,最後,被押往的地方,就是這裡。」

  ……啊?

  傅小昨反應無能地愣了幾秒鐘,才理清他話裡的邏輯,止不住感到有些荒謬般的難以置信:「你是說……這裡是,京都?」

  ——作為一個穿越自異世的「妖怪」,傅小昨身邊接觸相處的同伴裡:犬神在沒墮妖前,是土生土長於花名町的狗;九命貓在丟了作為物怪的一條命之後,對前塵往事已一概不知;而鐵鼠小和尚,自初初從寺院中出來後,也才於凡世歷練了沒幾天——

  言則,他們這一夥妖怪,竟然沒有一個知道傳說中大名鼎鼎的京都,其面貌究竟為何。

  ——這tm就很尷尬了。

  這麼尷尬了沒幾秒鐘,傅小昨又很快意識到不對:「可是京都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她指的是眼前鋪天漫地的白骨狀貌。

  賣藥郎卻沒有繼續回答她的這個問題,轉而說道:「加賀一郎,十二年前因犯謀逆罪,被廢絀後處以極刑的大將,臨壽四十四歲。」

  ——十二年前……不是十年嗎?

  傅小昨聽他突然轉移話題說了這麼一句,下意識地回想著剛才的「傳記」內容。

  幾秒鐘後,她才突然想到什麼,整個妖仿若醍醐灌頂,驚呼出聲:「你的意思是,這個加賀一郎,是現實中真實存在過的人物?」

  ——沒有被否定反駁。

  傅小昨再一次感到,自己腦子裡刮起了新一番的頭腦風暴:「也就是說,這個加賀一郎應該是在死後不甘冤屈,變成了物怪,而這片虛擬的京都,則是他以執怨所構建的幻境?」

  ——可為什麼要把一切都變成白骨?難道是因為心裡懷著怨恨,所以要把這片害死自己的地域,以及裡面所有的人物,都變成骷髏?

  ——那又為什麼不到現實中的京都去報仇,而只在薔薇島上營造幻境過幹癮?甚至在剛剛的幻境中,加賀一郎也是從始至終都沒有報仇的行為,反倒切實重演了一遍自己的悲慘命運。

  ——更奇怪的是,如果加賀一郎的確就是這片地域上的物怪boss,他又為什麼跟其他的虛假骷髏人一樣,對他們四個外來者視而不見?甚至幻境終了,他也和其他人一樣消失不見了。

  傅小昨越考慮,越是覺得這個解釋中的矛盾漏洞之處甚多,然後,她就聽到了賣藥郎的答案:

  「不是。」

  「嗯?」她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賣藥郎看著身前的長街,讓人瞧不見他面上的神色,只能聽見那緩緩的話音:「這片地域裡的物怪,不是,加賀一郎。」

  傅小昨迷茫地聽他說完,迷茫地看他朝面前的街上走出一步,更加迷茫地聽見一道似曾相識的長呼緊隨著賣藥郎的動作,響徹半空:

  「——加賀將軍得勝歸來了!」

  ——眼前的長街「再一次」「活」了過來。


第35章 第35隻妖•破境

  「加賀一郎不是物怪……所以他也是虛假的?可為什麼只有他看起來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這場幻境又為什麼要呈現他的生平?」

  傅小昨滿目迷茫地, 看著重新出現在面前長街上的一眾骨架民眾,先前的一幕幕絲毫無差地再一次於眼前上演。

  犬神跟九命貓兩隻也滿臉愣逼。賣藥郎站在前方,默默看著眼前再次活動起來的景象、以及從長街另一頭隱隱壓逼而來的骷髏兵團, 一字未言。

  傅小昨頭痛地把下巴搭靠在犬神的肩膀上, 糾結地捧著腦袋:「……我覺得吧,我們先不要管這個物怪是什麼, 首先——它既然是物怪, 那就肯定懷著某種執怨……而從現在這片幻境中, 加賀一郎這個角色的特殊性上看, 大致可以猜測, 這份執怨與加賀一郎有關……進一步可以推斷,這個物怪很大概率上跟加賀一郎關係匪淺……」

  說到這裡,她輕輕揪了揪手邊犬神的頭髮:「之前我沒有看到,加賀將軍死的時候,他家裡人有沒有受到牽連啊?」

  犬神認真回憶著回答她:「好像有人提到說,他在老家的時候父母雙亡,孤身一人才去從軍。還有他妻子的身體自幼不太好,兩人一直沒有子嗣。出事以後, 他的妻子依託娘家的勢力向王室求情, 最後得以免受株連。至於將軍府裡其他的上下侍從們, 都沒有能夠逃過一死。」

  ——妻子身體不好?

  傅小昨頓時眼前一亮:「那他老婆還活著嗎?」

  犬神有些猶疑:「這個就不太清楚了……」

  那位名姓不詳的世家小姐, 在幻境中只是一閃即逝的配角。有關她的一切,都是從民間坊言中流傳出來的。

  倒是賣藥郎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十分肯定確信地回答了她的問題:「活得, 很好。」

  花了兩秒鐘,傅小昨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即使是在現實的京都,這位加賀夫人也活得好好的。

  那就是說,是加賀一郎身邊親近的人不滿他的冤屈而心生執怨,從而為他墮妖乃至淪為物怪——這種情況幾乎是不太可能的。

  可除此之外,還有誰會如此執著于加賀一郎受冤而死一事呢?

  ——傅小昨已經完全摸不清頭續了,身前的賣藥郎也完全沒有要好心提供一點提示的意思,於是,她只能努力鼓勵身邊的犬神跟九命貓,一起發動思考。

  「……我們可是有足足三個妖怪啊,組團開黑居然連一關都過不了,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她簡直要忍不住嫌棄自己這個小團隊的平均智商水準了。

  九命貓偷瞄到犬神面上困厄為難的臉色,頓時大受鼓舞腦子轉得飛快,搶答似的開口:

  「笨蛋傅小昨!我們進到這裡來不是要斬殺物怪,而是獲得這個物怪的認可喵!這樣我們才能從這裡出去喵!所以現在的重點不是誰是物怪喵!而是它讓我們反復經歷這個幻境,到底想要我們做什麼喵!」

  她整個貓口齒伶俐得不得了,傅小昨幾乎被這一大通的超快語速給震懾住了。

  「……對、對哦。」她傻眼地喃喃應了一聲。

  說得居然這麼有道理嗎!?

  就此拋開種種雜亂成一團糟的疑問,傅小昨突然之間覺得,整個局面好像倏地變清晰起來:

  「這樣說的話,那我們完全不用去在乎這個物怪的身份了啊!只需要考慮它的執怨是跟這件事情有關,那要獲得它的認可還能是怎樣?肯定是要替加賀將軍報仇嘛!」

  「——那就走吧。」

  她這一陣擲地有聲的總結性發言剛完,另一道冷淡沉涼的音色,便毫無預兆地突兀接了上來。

  直著眼看著前方那道已朝城門走去的冰藍色身影,傅小昨頭腦放空了好幾秒,才連忙催著犬神追上去——看見那副面容上一成不變的冷靜神色,她差點沒氣笑出來:

  「喂!這位先生,請你老實說,你之前是不是自己也摸不著頭腦呢!?難怪一個人在前面裝了老半天的深沉,原來是想拾妖牙慧呀!」

  看著對方腳下未停,只一雙細長眼眸無聲朝自己斜了一眼,傅小昨難得地一點也不虛,努力睜圓了眼睛瞪回去:「你瞅啥?當你眼睛有我大嗎?」

  他又默默轉回了眼去。

  傅小昨忍不住小聲哼了哼:「你可不要誤會了,現在的結論完全就是我們三個艱苦討論之後得出的思想結果,沒你的份的!」

  見他「自知理虧」繼續「心虛」沉默著,傅小昨越加痛(yi)心(qi)疾(feng)首(fa)地碎碎念道:「所以說嘛,要不是我們陪著你進來,你怕是要耗在這個地方,像剛才那樣繼續發呆一輩子喲!藥郎先生,日後你可千萬不要忘記給我好好點贊啊!」

  青年行動間神色始終未動,只微微闔了闔眼睫,嘴角那抹被勾勒出的暗紫弧度莫名顯出了幾分嘲諷:「……那就,等日後,再說,吧。」

  ——

  要給加賀一郎報仇。

  傅小昨想來想去,加賀將軍的仇人,就是將罪證嫁禍到他身上的妻家一族。可她又有幾分猶豫——幻境裡的這些骷髏都是虛假的,讓犬神嘗試了以後,她已經確定,用刀砍也好,用爪子撓也罷,都無法傷害到他們——那要怎麼才能為加賀一郎「報仇」?

  傅小昨看著眼前的景象,再次發起了愁。

  此時此刻,幻境已經演變到了加賀一郎成婚大喜之日——這也是那位加賀夫人唯一有出場的畫面。他們目前所處的地方,正是這戶世家的宅府大門前。精美珍貴的輦車已候在一邊,盛裝打扮的新娘正恭謹跪伏在門內堂前,拜別自己的雙親。

  如果要付諸行動,現在就是最適合的時候——整個家族的人都聚在此處,見證著自己的家族,與當朝最為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的將軍結為聯姻。

  可是,要怎麼做呢?

  傅小昨緊緊皺著眉頭,望著大門內跪伏在地不辨眉目的新娘身影——雖然她知道,就算對方站起身轉過頭來,也只能露出一張白骨森森的骷髏臉——沉思了一會兒,突然轉頭看向一邊同樣默默盯著門內的賣藥郎:「藥郎先生,我們要不要試著用退魔劍斬斬看?」

  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是因為她想到了在進入這片地域之前,所碰到的那一座石獅。

  當時看來,那石獅分明不是物怪,卻被斬除於退魔劍下,再聯繫現在這種狀況,她突然產生了一個猜測——那座石獅,會不會也是由物怪幻化出來的虛假之物呢?

  這片地域裡,除了他們四個以外,也許只有物怪一個活體——根本沒有其他人,也沒有其他妖怪——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那只物怪在背後操縱著。

  而至於為什麼那座石獅能夠看到他們、這些骷髏人卻看不到他們,這則是她想不通的另一個疑點。

  那廂賣藥郎聞言,神色未動,只微微點了點頭:「好。」

  ——啊?這就答應了?

  傅小昨不由有些愣。據她所知,賣藥郎對於使用退魔劍,從來都是抱著相當鄭重的態度。而她剛剛也只不過是隨口一提,畢竟眼前這戶世家人口甚多,真要一個個斬過去,她的血條八成得被吸幹不可。

  眼前賣藥郎一手抬高退魔劍至眼前,另一手已然握上劍柄。

  ——唉,這麼著急做什麼?就算真的要斬,不是應該先找齊形真理嗎?

  傅小昨反應無能地聽他定聲道:「釋物之形,道物之真理。依憑這份形真理,釋放退魔劍,將汝斬除——」

  劍出!

  ——喂!居然真的拔出來了!她是不是什麼時候夢遊了漏看一集?而且,眼前目標這麼多,到底要斬誰啊!?

  過於震驚之下,傅小昨連自己再一次無聲無息中掉了五分之一血這一事實,都顧不上吐槽了。

  三個妖俱是滿臉懵逼地看著賣藥郎,只見他手執退魔之劍,劍尖直指面前的豪門宅府內——堂前跪拜著的,新娘背影。

  ——哇!第一個就斬新娘啊?也太不憐香惜玉了吧!?

  傅小昨眼睜睜看著那道劍光於半空微微抬高,下一秒鐘,作勢就要隔空斬下——

  然而,就在那一秒鐘來臨之前,身邊一切的喧囂聲響倏地徹底消失了。同時,整一片骨色蒼蒼的世界,即像是碎裂開的觀賞玻璃球,一片一片地消解了。

  短短幾秒鐘之內,所有的灰白色都從眼前消隱下去,再一眨眼,傅小昨便發現,身周已重新恢復為蓊蓊鬱鬱的樹木叢林,一派綠意莽莽。

  ——什、什麼呀?

  她正懵逼著,突然聽見身前響起一道陌生的溫婉清越的女聲,發出了與己相同的疑問:

  「什麼呀?」

  一名面目嬌美的女子,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跟前幾步外,皺著眉頭看著他們,似乎有些不高興的樣子:「……怎麼有人帶了退魔劍進來,這已經算是作弊了吧?」

  說著,那副嬌聲話音裡浮起了幾分嗔怨:「居然用如此粗魯的方式,來破壞妾身為夫君精心營造的幻境,真是過分呢。」

  ……這是那位加賀夫人?

  傅小昨整個妖愣愣的,從她話裡得出了這一點資訊後,腦袋也還是有些暈乎乎——可賣藥郎不是說,加賀夫人在京都活得好好的嗎?怎麼轉眼就成了物怪?

  那名疑似是加賀夫人的女子,只往他們三個妖身上隨意瞄了眼,便看向了仍拿著出鞘的退魔劍的賣藥郎,輕蹙蛾眉:「不過你這人也真是怪,明明已經找出了漏洞,怎麼反倒還陪著他們作弊……你這不是明擺著欺負妾身嗎?」

  賣藥郎手中的退魔劍始終定定地指著她,自出幻境以來,第一次緩聲開了口:「都是,沒有必要,知道的,東西。」

  「哦?」對方聞言,頓時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當真沒有必要知道,你手中的退魔劍又怎麼拔得出來?莫非是,對於誰來說——沒有必要知道?」

  傅小昨聽他們兩個互相打啞謎,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大著膽子,好奇地出口問道:「那個、請問,你到底,是不是加賀夫人啊?」

  「——妾身怎麼會不是加賀夫人呢?」

  女子清麗面容上的綿綿笑意,突然淡了些:「只不過,我不是你們所知道的那個加賀夫人,罷了。」

  說完她輕輕擺了擺袖子,身姿曼妙無比,下一秒空氣裡突然響起某種奇怪的破空聲,然後,就見她整副嬌麗的身軀開始扭曲變形——每一塊柔韌的血肉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僵化下去,那種靚麗微粉的色澤很快泛白,短短幾秒間便化作了另一幅迥異的模樣——瘦骨嶙峋,面容冷峻,膚色透出一種微妙熟悉的過分蒼白。

  而於她剛剛揮動過的腕袖下,分明露出一截蒼蒼冷利的骨刃,其色澤是與持握著它的手指幾乎完全相同的灰白色。剛才的破空聲,正是這柄骨刃劃過空氣的聲響。

  傅小昨從看清她的模樣後,從某種即視感中回過神來,就此便陷入了徹底的震驚。

  再想到什麼,她整個妖止不住地感到驚悚,喉嚨陣陣發幹,出口聲音都發著顫:「你是……骨女?」

  「骨、女。」

  對方仿佛帶著回味般地,輕輕重複了聲,冷峻面容上有些慵懶的笑意:「要這麼叫也行。當然,你也可以叫我還是還是人類時候的名字,百香子。」

  「加賀氏,百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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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隻妖•化骨

  「嗯?怎麼一副要被嚇哭的樣子, 」骨女撫了撫自己青白色的面頰,有些哀怨的語氣:「妾身這副模樣很嚇人麼?」

  「……不是。」傅小昨低低回答了一聲。

  此時此刻,她心裡的確沒有什麼惶恐畏懼的感覺——只是在意識到眼前這個妖怪竟然是骨女之後, 她很快回憶起了一些東西, 忍不住為之感到難過。

  她斟酌了下,決定先跟對方確認自己的猜測:「……你是加賀一郎入伍從軍之前, 在老家娶的妻子, 是嗎?」

  那雙泛著血色的瞳孔與她對視了兩秒鐘, 卻沒有回答她的話, 反倒轉而看向一旁的賣藥郎, 帶些嘲諷地嗤笑了下:「看來是白費心思了。」

  賣藥郎冷靜神色未亂,手中所執的退魔劍也始終無有一絲顫動,並未出口應答這句意味不明的話。

  傅小昨從剛才起,就沒聽懂他們倆仿佛對暗號一樣的交流,但這時也顧不上去向賣藥郎詢問,繼續求證自己的想法:「加賀一郎從軍後就失去了音訊,你擔心他出意外,離開家鄉來找他, 卻得知他已經娶了另外的女子為妻。得知他含冤被斬之後, 你仍然未對他放下舊情, 因而墮妖, 又抱著為夫報仇的執怨,最後淪為物怪——是這樣子嗎?」

  傅小昨是按照遊戲中骨女傳記裡的劇情來猜測的,不過, 她省略掉了其中最悲慘的一段——骨女在尋夫途中還不幸受到過歹徒的強暴,好不容易找到軍中丈夫的帳營時,卻見他溫香軟玉在懷。

  「……哦?」對方聽了這番話,竟然頗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真是一番很有趣的猜測呢,」這樣說著,她似乎感到了某種切實的遺憾,輕輕歎息了聲,「但非常可惜,並不是這樣的。」

  「不是……?」傅小昨反倒被驚呆,下意識產生的想法是——難道她不是骨女?真的只是個名叫百香子的普通物怪?

  「若真像你所說的這樣,」百香子拭著手中的骨劍,語聲溫婉而輕柔:「妾身又何必龜縮於這一嶼之地?早早即可殺入京都,取了那數百人頭就是了……多簡單呀。」

  ——這也是傅小昨先前就感到疑惑的一點,營造幻境的物怪既然想為加賀一郎報仇,為什麼不去採取實際的行動?

  對方卻不再對這一點進行闡述解釋,只是將手中的骨刃稍稍抬高一些給他們看,「事實上,早在夫君死前,妾身便已化作這般模樣了。」

  聽她這樣說,傅小昨突然間仿佛摸到了一絲絲頭緒,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所以,你不是因為加賀一郎的死而墮妖?那是因為什麼?」

  百香子卻並未直接回答她的疑問,而是似乎回憶起什麼,那副冷峻的眉眼間,浮起了幾分感懷的意味:「夫君離家前,曾告訴過妾身,他會一直給我寫信——即便戰死在沙場,也要化為白鳥,飛回我的窗臺。」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隨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樣看來,有一點你倒是說對了。他走了以後,的確是就此失去音訊了。」

  傅小昨莫名覺得有些喉嚨發緊,便聽她繼續輕描淡寫地說下去:「妾身在家裡等啊,等啊,總也等不到說好的來信……然後,就像你說的那樣,妾身放不下心,便也跟著離開家來了。」

  「只是誰能想到,還沒找到夫君,妾身自己卻已經變作了妖怪。」

  ——骨女是女子生前懷著怨恨而死,從而化作的妖怪。

  傅小昨下意識地想起了遊戲中的設定。

  眼前的百香子,到底是怎麼在尋夫途中,抱著怨恨死去的?她突然不敢再出口問了。

  「這副樣子,連你們看了都要覺得害怕,又怎麼還能出現在夫君面前呢?而且,」百香子微微笑了下:「妾身也偷偷去見過那位小姐,長得可真是美極了。」

  所以她就一直這麼躲在暗處,守著加賀一郎步步高升,直到他受冤而死,自己淪為物怪?

  這樣想著,傅小昨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那你為什麼不去給加賀一郎報仇呢?」

  如果是怨恨他始亂終棄,從而不想為他報仇的話,她壓根不必要求他們幾個外來者,在幻境中做出行動。

  百香子聞言長長地歎了聲氣,青白僵硬的面容上,居然多了幾分少女般的調皮感:「妾身當然想為夫君報仇呀,只是,沒有能夠來得及罷了。」

  ——什麼意思?

  傅小昨滿目迷茫地望著她,理解不能。

  對方仿佛被她的神情逗笑了下:「果然聽不懂對不對?嗯……那恐怕要你身邊那位背著藥箱的先生來解釋才行,畢竟,跟什麼□□□相關的事情,妾身自己也不太懂的呢。」

  ——怎麼又跟□□□扯上了關係?

  她愣愣地轉頭看向一邊:「藥郎先生?」

  那廂賣藥郎沉靜的眸光中有些莫名的冷意,他就這麼盯了身前的百香子數秒,最終微微闔了闔眼睫,淡聲開口道:「□□□的結界,是隔絕于人世、妖道、鬼蜮以外的,特殊所在。」

  ——結界?

  之前海坊主好像提到過,這座薔薇島就是□□□設下的結界。傅小昨習慣性地把賣藥郎的話轉過好幾個彎去理解——所以,難道是在骨女動手為加賀一郎報仇之前,發生了某件事,迫使她不得不躲入這片與人世、妖道、鬼蜮隔絕的地方?

  「……你需要避開人世?所以才不能從薔薇島上出去?」她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百香子聞言,有些神秘地笑而不語。

  賣藥郎冷靜的聲音在旁淡淡道:「她要,避的,不是人,也不是,妖——」

  那是鬼咯?

  「——是,鬼使。」

  鬼使……傅小昨腦子裡第一反應跳出一黑一白兩道身影。

  努力擺脫那種即視感,她的思緒已經完全亂成了一鍋粥,整個妖都萬分糾結:「如果是我以為的那種,以勾死人魂魄為工作的鬼使……你一個妖怪——就算你是物怪好了——怕他們做什麼呢?」

  及此,百香子面上的笑意終於微微消減下去:「妾身自己,當然是不怕鬼使的。」

  什……麼意思?

  想到了什麼,傅小昨突然悚然一驚。

  她之前在幻境中猜測,這片地域裡只有一個物怪,然後便始終以著這條思路在走——難道這裡還有其他的存在?可是,就算還有另外的物怪,同理也無懼勾魂鬼使啊?

  ——需要避開鬼使的,不是只有死人的魂魄嗎。

  想到這裡,她努力去聯繫之前的所有資訊,然後,逐漸產生了個堪稱荒謬的猜測。她頗感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難道是、加賀一郎……?」

  百香子再次被逗笑一般,抬起一手掩住了口,同時輕輕點了點頭:

  「夫君被害當天,京都的一位□□□大人找上了我,說他可以幫忙,讓夫君的魂魄不被鬼使引去,但需要我們待在這座島上,寸步不可離開。」

  傅小昨整個妖都受到了衝擊:「那加賀一郎人呢?」

  「亡魂失了實體,再不能現於人前,」百香子垂下眼眸,輕輕拭了拭手中的骨刃,「妾身只能讓夫君的魂魄,附於這柄劍上了。」

  看著那灰白色的劍身,傅小昨只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同時有一股熱血隱隱往頭上湧,一時激動之下,出口語氣便忍不住有些沖:

  「你——你怎麼這麼傻啊!他都那樣了……你現在變成這樣不也是因為他!你難道一點也不介意嗎!?」

  在這一頓迎頭痛喝之下,百香子的眉眼間頓時浮起些驚愕,但很快又淡淡笑了笑:「起初自然是介意的……現在麼,的確已無甚感覺了,介意也好,怨恨也罷。」

  傅小昨聽了簡直要怒其不爭:「你可是骨女啊!骨女可是因為怨恨而生成的妖怪啊!十二年裡你這怨恨就消解乾淨了!?你不是物怪嗎?你的執怨呢?光光在幻境裡呆著,居然就一派歲月靜好了?你就不能好好動腦子想一想嗎?就連在幻境裡,他身邊也從始至終都沒有你呀!你快給我醒醒啊!」

  她這一大通的怒氣堪稱真情實意,把犬神跟九命貓都唬得雙雙耷拉下了耳朵。

  眼前的百香子反倒覺得有趣似的,笑看了邊上沉默不語的賣藥郎,柔聲道:「哎呀,這麼嚇人的嗎,難怪要瞞著她了。」說著,她話音又倏地一轉,其間多了些虛無般的感歎,「不過……原來才過去十二年啊。」

  如此沒等別人反應過來,她面上便重新掛起了那分淡淡的笑意:「小姑娘,你要知道,人心各異,執怨也是分好多種的……不是每一份執怨,都是想要害人性命。」

  傅小昨方才喊得很投入,現在還在小小喘著氣:「你不是想殺那戶世家上下嗎?」

  「那也是我想呀,」百香子冷峻眉眼間有些難得的無奈,看向自己手中:「夫君自己不想,妾身又有什麼辦法呢?」

  ——什麼意思?

  傅小昨皺著眉頭看著她,半晌,才忍不住有些狐疑地問道:「你……究竟是怎麼成為物怪的,你的執怨到底是什麼?不是復仇嗎?」

  「妾身說過,妾身已經沒有怨恨了。」百香子的面容上,是與話音裡一般的風輕雲淡的,「......妾身化為物怪,只是因為夫君自己的執念未解。」

  ——她淪為物怪,不是因為自身的怨恨,而居然是因為來自加賀一郎的執怨?

  ——加賀一郎的這份執怨裡,甚至連為自己報仇的想法都沒有?那他到底是在執著個tm什麼鬼呀!?

  傅小昨胸膛深深起伏,費盡全力才壓抑住了想要爆粗口的欲望,惡狠狠地瞪向她的手,眼睛幾乎要冒火。

  然後,她就這麼在一眾頗驚悚的目光中,伸手指著那柄劍,臉紅脖子粗地破口大駡:

  「加賀一郎!我知道你聽得見!你一個大男人!成天躲在裡面算什麼本事!有本事渣!你有本事滾出來!」


第37章 第37隻妖•解脫

  「妾身不是已經說了嗎, 夫君現在只是魂魄形態,是沒有辦法在諸位面前現形的。」百香子帶著些無可奈何地輕聲歎息道。

  「……那他總是有思想的吧?你難道不能跟他交流嗎,你弄出那個幻境, 又是為了什麼啊?」傅小昨簡直感到有些煩躁了:「難道就真有這麼喜歡默默守護別人不求回報的白蓮花聖母人設啊?」

  過於口直心快了些, 在看到對方面上微微怔愣的神色時,傅小昨又忍不住開始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不過, 在她想要出口道歉時, 腦內突然靈光一閃, 頓時仿佛抓到了某點之前始終被忽視的資訊。

  「不對呀……既然你是因為加賀一郎的執怨才淪為物怪的話, 而加賀一郎並不想為自己報仇——」

  傅小昨一邊若有所思著, 一邊努力組織邏輯:「那這樣說來,你為他營造那個幻境,本質目的就不是讓外來者代為報仇了,更不可能是為了你自己的私情……」

  同時,她眼前仿佛出現了幻境中的加賀一郎,那副唯一有著血肉身軀的身影。

  想到什麼,傅小昨沒有去進一步追問眼前的百香子,而是刷地轉過頭, 朝向身邊的賣藥郎:「藥郎先生, 你之前說過——因為我的形體為真實, 所以, 幻境中那些看不見我的骷髏,皆為虛假,對不對?」

  「對。」

  「那麼, 」她抿了抿嘴角,覺得嘴裡有些發幹,「幻境裡的加賀一郎,他也看不見我……他也是虛假的嗎?」

  身前的百香子聞言及此,冷峻眉眼間突然微微顫了顫,攜著些微歎息地,無聲閉闔下去。

  賣藥郎卻似是始終不為所動,語聲亦然沉靜無波:「不是。」

  ——不是。

  ——不是虛假的。

  聽到這個幾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傅小昨卻覺得腦袋裡都空白了幾秒鐘,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百香子低低垂著眼睫,沉默半晌,嘴角輕飄飄的笑意有些無力:「……夫君覺得,他需要贖罪,需要受到懲罰。」

  傅小昨回過神來,忍不住搖了搖頭。

  她實在無法理解這個邏輯——所謂的贖罪,就是讓自己的亡魂一遍遍經歷受冤慘死的經過嗎?

  聽起來不僅很荒謬,而且讓她直覺的——有幾分說不出來的怪異感。

  「他覺得他需要贖罪。那你自己覺得呢?先不論他所謂懲罰自己的方式有沒有問題,難道你覺得他沒有錯嗎?」

  「……從一開始,妾身就只是想為夫君報仇而已。」百香子眉眼間的神色有些悲哀,「怨恨,對錯……從夫君死去那一日開始,這些對於妾身來說,就已經沒有意義了。」

  傅小昨看她眉眼間濃濃的滄桑感,莫名想起了——「原來才過去十二年啊」。霎時間,心裡仿佛被揭開了一層迷紗,有什麼東西就要呼之欲出。

  「加賀一郎死後這十二年來,你們始終呆在這座島上不曾離開過吧?那麼在這期間裡,那個幻境——你陪他經歷了多少次?」

  「……妾身記不清了。」

  至此,傅小昨終於明白過來,先前那種怪異感究竟來自哪裡。

  加賀一郎雖說是要懲罰自己,可是在整番幻境中的絕大部分時間裡,他都是風光無度,普天稱讚,享盡榮華富貴,嬌妻美眷在旁,直到臨了才吃了當頭一斬。甚至在幻境之初,他還壓根沒有讓自己重新經歷長達八年的艱苦小兵生涯,反而直接以嶄露頭角、身為英雄回歸的畫面作為幻境開頭——

  這到底是在贖罪,還是在度假?歸根到底,真正在這無盡的輪回中受苦的,又是誰?

  傅小昨突然回想起百香子方才的那句話:「他覺得,他需要贖罪」。

  一時間,她只覺得心口發涼。

  原來這句「他覺得」,根本不是自己先前以為的那個意思。

  ……百香子根本什麼都知道。

  加賀一郎的自欺欺人,懦弱逃避,她全部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

  也許她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又或許,是經過了太久的時間,才慢慢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可是,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解脫,因為她已經成了物怪——執怨一旦消解,物怪也將消亡。

  加賀一郎用那顆假飾以愧疚的懦弱虛榮心,把百香子死死地糾纏住了。她只能看著他永無止境地沉淪在幻境裡,在墮妖時抱有的怨恨都消解後,對錯也沒有了意義。為夫報仇的初衷成了一種偏執,支撐著她存在的全部意義——而用來維持這份偏執的代價,就是那些曾經對丈夫的愛意,一日日地漸趨損耗,終至殆盡。

  ……

  「——主人?主人,怎麼了?」

  傅小昨被一連串輕喚叫得回過神來,抬眼就見面前的犬神正滿臉擔憂地望著自己。

  在那雙清澈專注的眸中,清楚看到了自己喪得就差沒哭出來的表情,傅小昨一邊有氣無力地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一邊轉開了眼,沒再敢往身前的百香子臉上看。

  結果這一轉頭,她剛好對上了身邊九命貓那兩道黑亮靈動的目光。

  暫態間裡,她腦子裡突然閃過什麼,然後整個妖便徹底呆了住。

  九命貓原本也難掩擔憂地看著她,但此時見她傻愣愣地盯著自己發呆,沒一會兒後,一雙高傲貓眼中目光就躲閃了起來,再被多盯幾秒,耳朵尖都開始泛紅——

  她就氣急敗壞地開始喊道:「發什麼傻!?笨蛋傅小昨!」

  傅小昨一片混沌的腦中頓時被罵得一清,乍然於夢中驚醒似的,轉回頭去,炯炯有神地盯牢住了眼前的百香子:

  「我有辦法了!」

  ——

  「主人,我們為什麼又要再進到這個幻境裡來?」犬神放輕動作將她放在地上,一邊接過她手上那柄沉重的骨劍。

  傅小昨輕輕跺了跺腳,果然便見眼前已有幾分眼熟的長街,再次緊跟著喧囂熱鬧起來。

  「沒辦法,加賀一郎要麼就躲在劍裡裝死,要麼就窩在幻境裡裝傻……我們若要逼他現形,乾脆帶著這把劍來幻境裡找他,看他還怎麼裝。」

  眼看長街另一頭的白骨軍團走過來還要再花些時間,她就先轉而看向身旁的賣藥郎,口中有些不滿地哼了哼:「藥郎先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既然老早就發現了不對勁,為什麼之前一點都不告訴我們?」

  「為了,尊重你們,艱苦討論,的思想,成果。」青年秀美昳麗的面容上,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類似於愧疚心虛的情感,淡聲回答道。

  「……」

  傅小昨日常被懟得噎住,同時也回想起了,自己先前那洋洋得意小人得志的姿態——自知理虧之下,沒有再繼續延伸這個話題。

  於是,就這麼四個成員之間胡亂瞎侃了老半天,以加賀一郎為首的白骨軍隊,終於緩緩行至眼前。

  傅小昨看清那人面上意氣風發的神色,嘴角冷酷一挑:「預備——」

  「站住!加賀一郎!」

  三道聲線幾乎合而為一,清清亮亮地響徹在長街上空。

  賣藥郎面上帶著些嫌棄的神色微微轉開眼,只有身邊一連串從藥箱中飛出來的天平,正義憤填膺地跟著一起加油鼓勁。

  神采飛揚的年輕將領,隨著身下馬匹往前移動的身形,倏地微微頓了住。

  在那一瞬間的停頓裡,整條街上密密麻麻的骨架骷髏人,仿佛被按了畫面的暫停鍵一般,也跟著以各種奇形怪狀的姿勢,徹底僵滯了住。

  這一瞬間的停頓過後,整幅畫面又重新開始移動。

  傅小昨皺著眉頭盯著那道身影,脆聲喝道:「加賀一郎!你已經死了!」

  畫面再次卡頓了一瞬,重新移動起來。

  「——百香子也死了!」

  整條長街終於徹底死寂了下去。

  傅小昨努力用兩隻手舉高那柄骨劍:「這柄劍,你應該認識的吧?她用自己的骨頭做的,作為讓你的魂魄附著的容器……現在她剛死不久,這把劍就是從她那裡拿來的。」

  「她在死前最後為你做了這個幻境。等到這個幻境結束,你就再也沒有藏身的地方,你會成為遊蕩在這裡的孤魂野鬼,永遠也無法解脫——你還想要繼續裝傻下去嗎?」

  僵硬在馬背上的身影微微顫了顫,良久,終於猶豫著,緩緩朝這個角落偏頭看過來。

  傅小昨舉得發酸的手臂總算得以鬆開,她重新把骨劍遞給犬神,一邊點點頭:「看來我們終於可以好好交流一下了。」

  ——

  「……結束了嗎?」

  百香子抱著膝蓋,靜靜靠坐在一株矮樹下,冷峻面容上雙眼放空,也不知道在發呆些什麼,看到他們幾個的身影出現在眼前,微微怔了怔。

  「嗯,比想像中還要快得多,對不對?」傅小昨點點頭,臉上笑眯眯的:「一聽到沒了靠山,他整個鬼都嚇得要從馬上滾下來了,再隨便唬幾聲,他就徹底崩潰啦——哇,就沒見過這麼好解決的執怨,你之前要是心腸硬一些,自己都可以擺脫他了。」

  「……是麼。」百香子輕輕應了一聲,垂下眼去。

  傅小昨瞅了她一會兒,想想又補充道:「說起來,其實也沒有很快啦……畢竟幻境裡的時間跟外面不一樣嘛,我可是罵了他好久,才把他罵醒呢。」

  百香子抬起眼來,血色的眸子靜靜看著她。

  她連忙努力認真回憶了一陣:「比如,我就罵他——你連為自己復仇的勇氣都沒有,難道一輩子全部的勇氣,都已經用在背叛自己的誓言和婚姻上了嗎——之類的,他就算再沒良心,聽得多了總會不好意思的嘛。還有我身邊這位藥郎先生,你不要被他看起來好像很悶的樣子騙到,其實他嘴毒得很,沒有他在邊上補刀的話,我們肯定也沒這麼效率的!」

  百香子默默注視她良久,才微微笑了笑:「你比妾身要勇敢多了……」說著她又抬眸看向一邊的賣藥郎,輕聲道,「你之前實在是多慮了,她比你想得也要勇敢得多。」

  ——勇!敢!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人(妖)用這兩個字來誇獎,傅小昨簡直有些受寵若驚,趕忙擺擺手:「沒有的事,我怎麼可能比你勇敢呢……」她認真思考著,「真要說的話,可能恰恰正因為我比你膽小,所以一直都分得清,自己什麼事情可以做得到,什麼事情做不到。」

  「——你自己原本其實也只是個普通的女人,不是嗎?」看著百香子面上驚怔的神色,傅小昨回憶著遊戲傳記中的內容,小心地組織著語言:「不是因為你比別人不幸,比別人遭遇過更悲慘的事,就有義務擔負起比別人更重的責任的……對於已經超出力所能及範圍的事,你早就已經可以放手了。」

  百香子聞言,眉眼間浮起幾絲空前的迷茫,默然半晌:「……他現在怎麼樣了?」

  指指邊上犬神手中的骨刃,傅小昨撇了撇嘴:「還窩在裡面咯。不過現在執怨已經消解,他就是個無感無知的普通魂魄,出了薔薇島,等鬼使來把他收走就是了。」

  百香子點點頭,然後便不再說話了,只是看著自己搭在膝上的,灰白泛青的指尖。以那裡為開端,整副身軀都逐漸開始沒有了知覺——執怨消解,她作為物怪,也即將徹底消亡在這個世上了。

  看著她氣息逐漸微弱下去,傅小昨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又蹲到她面前:「對了,之前加賀一郎說,他這輩子對你不起,如果下一世還有機會,一定盡他所有,好好補償你。」

  百香子闔了闔眼睫,有些無力地搖了搖頭,吐聲都已有些困難:「此生尤未能終老,來世怎堪期許……讓他安心投胎去吧,不必再念著過往了。」

  傅小昨聞言煞有介事地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一輩子都被他糟蹋完了,哪有還賠上下輩子的道理?」她說著站起身來,雙手接過犬神手中的骨刃,「看你現在好像沒力氣的樣子,這把劍我先替你保管一分鐘。我們酷一點吧——以骨為刃!前塵往事!一刀兩斷!」

  言畢,她把手中的劍顫顫巍巍地舉高一些,動作彆扭地揮了一下,然後遞回給犬神,趁他不注意的時候,伸出手指在劍尖上劃了一下。

  「主人——!」

  隨著犬神少年一副天都要塌了的神情,傅小昨手指尖上迅速冒出了幾顆血珠,但也顧不上先安撫身邊的同伴——她徑直蹲回百香子面前,也不管自己手上髒不髒,就伸著手指往她嘴裡硬塞進去。

  百香子:「……」

  傅小昨滿目誠懇地建議她:「乖了,多吸幾口,吞下去。」

  一片混沌之下,百香子下意識地聽話咽下了滿口的血腥味。很快,眼前耳中都像被蒙上厚厚的一層什麼,連嘴裡的異物感都離己而去了。

  ——這一輩子,漫長得真是可怕......但總算是結束了啊。

  這樣想著,她就此陷入了徹底的黑暗與寂靜。

  ——

  看著那雙清澈的血色眼眸再一次睜開,傅小昨第一時間把手指從對方嘴裡拔出來藏在身後,一臉無辜地朝她睜圓了眼睛,天真純潔地微微笑:「哎呀,這是哪家的小姐姐呀,怎麼睡在這裡?」

  與此同時,她忍不住在心裡得意叉腰:「還好我靈機一動想了起來。@月先生   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不只是九命貓,骨女也有復活的被動技能——沒想到吧?」

  月先生:「……」


第38章 第38隻妖•偶遇

  「主人, 我們就讓那個百香子這麼走了,沒有關係嗎?」

  「嗯,應該沒什麼問題吧……雖然什麼也不記得了, 但她好歹是個妖怪, 又有復活的被動,總可以靠自己活下去的嘛。」

  傅小昨望著那道手執骨劍、一路披荊斬棘遠去的颯然身影, 有幾分若有所思:「出了薔薇島以後, 她最多可能會有點奇怪——自己劍上為什麼會附了不乾淨的東西, 把鬼使都給招來了……之類的。」

  把目光收回, 她朝犬神笑了笑:「而且, 按照她自己的意願,不想跟著我們,我們也沒法強迫她呀。」

  這樣說著,傅小昨心裡其實有些不解——同樣是用她的血解開了被動封印,從物怪復活為普通的妖怪——為什麼骨女完全不像九命貓那麼親近自己呢?

  她以前一直以為,九命貓對自個兒抱有的是某種奇異的「雛鳥情結」,但現在看來,骨女卻分明將自己一夥人都視作毫無相干的陌生人——剛剛百香子醒來不久, 只是大致瞭解了「情況」以後, 就毫無留戀地拿著劍離開了。

  雖然, 一開始幫百香子, 也並不是出於想要把她留在身邊的目的,但意識到這種反差,傅小昨還是忍不住在心裡向月先生提出了疑問——想當然爾, 沒有得到回答。

  眼看骨女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視野中,傅小昨也就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轉而仰天長歎一聲:「好啦,還是回到我們自己的情況上來吧!」

  她轉向賣藥郎,「呐,薔薇島也進來了,一個地域也闖過去了,退魔劍也用過了——過癮了沒?我們現在可以出去了嗎?」

  賣藥郎靜靜看了她數秒,一言未發,轉身朝來路走去。

  傅小昨連忙跟了上去,一邊欣慰地點點頭——還行。她算了一下,自己現在至少還有一半多的血條,比想像中的情況已經要好很多了!

  在曾經鐵鼠連放八次大招把自己從滿血狀態生生耗成一層血皮以後,傅小昨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強了不少。這次進島之前,她在心裡默默給自己畫下一條底線——只要在賣藥郎拔退魔劍八次之前出島就可以了!

  現在才拔了兩次,完全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嘛......

  不過,一想到這「兩次」的具體情況,傅小昨也想起了自己先前還有幾個沒有想通的問題,小跑幾步追上去,拉住賣藥郎垂在身旁的衣袖扯了一下。

  「藥郎先生,」對上那雙無聲垂下側過來的眼眸,她把請教姿態放得十分謙虛:「之前讓你白白拔了一次退魔劍,真是很不好意思。但我有個問題呀,你第一次斬殺的那頭骨獅,到底是不是物怪?」

  沒有等他回答,她先把自己的猜測闡述了一遍:「之前我以為,它也是骨女幻境中的一部分,但它可以看見我們,說明它肯定是真實的;可它自己所說的形真理,卻完全不能證明它是物怪……所以現在我只能這麼理解,會不會是它隱瞞了真正的形真理,然後被藥郎先生你看出來了?」

  賣藥郎聞言搖了搖頭,對這一說法予以了否定:「它的形真理,是真的。」

  「唉?那為什麼——」

  「找不到其中受執怨侵擾的痕跡,是因為那份執怨,幾乎已經消解殆盡。就算我不用退魔劍,過不了多久,它也會自行消亡。」

  傅小昨思考著他的話,良久,才意識到了什麼,恍然大悟地小聲喃喃:「……難道是——」

  「骨女,是因為怨恨,而生成的妖怪。」賣藥郎神色淡淡地道。

  「哦……所以,骨女因為加賀一郎的執怨淪為了物怪,而那座石獅,則是因為骨女曾經的怨恨,而淪為物怪——」

  傅小昨點點頭,總算想通了各種邏輯:「……這樣看來,以前進入這片地域的外來者,很可能是死在這座石獅物怪的口中——因為它對人類懷有著怨恨……至於骨女本身,反倒並不想害人性命。」

  言則,想從這一域出去,難的不是獲得骨女的認可,而是從石獅口中逃得生天——沒有退魔劍,無法對物怪產生實質傷害。

  他們這個團隊算是運氣比較好,進來這片地域的時候,骨女的怨恨已經消解得差不多了,石獅物怪本身奄奄一息,意志虛弱之下就自動招出了自身的形真理,甚至,他們還有成員佩戴了退魔之劍——

  可謂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那她之前還把那座石獅歸成了N卡怪,現在想來實在是太委屈人家了……

  無論如何,就此解決了困擾自身許久的難題,傅小昨頓時感到渾身輕鬆,連跟在賣藥郎身後的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然而,這種放鬆的狀態,卻並沒能夠像她以為的那樣,持續到出島。

  毫無預兆地,除了腳步聲以外一片寂靜的四周,突然響起一陣頗耳熟的、窸窸窣窣的碎響——傅小昨很快意識到這種熟悉感的由來,這種聲響,她在幾分鐘前才剛剛聽到過——百香子離開時,用骨劍劈開擋路的樹枝草叢,所發出的正是這種聲音。

  ——莫不是殊途同歸,才過了這麼點時間,他們就跟骨女又重新碰上了?

  幾人停下腳步,各自提高防備心態,紛紛謹慎地盯著身旁那道聲音逐漸靠近的方向。

  ——未見其人,先見其劍。

  看清那道劍光在草木間鋒利劃過,暫態間讓傅小昨反應過來,向自己這方靠近而來的,絕對不是百香子。因為那柄顯現身形的劍刃,分明閃現著鋼鐵的冷厲光芒,與灰白色的骨質完全迥異。

  跟在她身後的犬神也隨即意識到這一點,很快上前一些,擋在她身側。但還沒等他同樣拔出劍來,那手持利刃一路開路而來的身影,便從一眾零碎草木間,很快現出了身形。

  也就在看清對方的面孔之時,傅小昨忍不住驚嚇地瞪圓了眼睛,口中驚呼出聲:

  「……雅一殿下?佑二殿下?怎麼是你們?」

  ——

  「咳……兩位殿下,你們是遇到了什麼事啊,怎麼弄得這般狼狽?」傅小昨看著雙雙癱坐在地風度全無的兩位王子,一時有些說不出的尷尬。

  「——不提也罷!」其中一位王子語聲恨恨地把手中利劍插在身旁的地上,口中呼哧呼哧地喘個不停。

  傅小昨已經忘記他們二人之間該如何區別,這時看著雙方如出一轍的狼狽神色,壓根分不清剛才說話的是雅一還是佑二。

  「呃……兩位殿下這是也打算要出島了嗎,莫非已經過了兩域考驗?」放棄區分這兩個雙胞胎誰大誰小,傅小昨先問了當前的情況。

  「那是當然,有本殿親自出馬,要獲得區區物怪的認可,還不是輕而易舉,有如探囊取物……如若不是這個廢物拖後腿,本殿自己早就可以出島了!」

  「......你再敢睜眼說瞎話!?之前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虧你好意思說?我當時遇險還不是被你害的?見色忘義!小人本性!昭然若揭!」

  「明明是你自己!一看到人家姑娘長得貌美就連路也走不動了!嘖嘖嘖!居然連女妖怪都不放過!當真太不要臉!」

  ……

  再次圍觀了一陣頗熟悉的撕逼,隨著時間過去,傅小昨不禁開始感到驚奇——不是因為兩位王子所具備的各種市井街罵詞彙量之豐富,而是——彼此對罵了這麼久,她居然還是沒能分清他們倆誰是誰。

  而且,從兩人話中透露出來的資訊中看,他們所經歷的那兩域,怎麼好像……畫風不是很和諧的樣子……?

  憋了半天也沒有憋住好奇心,她忍不住趁著兩人暫停休息的間隙,小心翼翼地舉手提問:「那個、能不能請問一下,你們到底是碰到了什麼樣的物怪呀?都是怎麼過關的?」

  「......兩位長得非常美麗的姑娘,真真是我見猶憐——要不是提前被告知這島上都是妖怪,本殿都要以為,她們是被抓困在此處的人類女子了。至於如何取得她們的認可——」

  殿下一號:「第一位姑娘,讓本殿陪她跳了一支舞。」

  殿下二號:「第二位,本殿幫她修好了她的玩偶玩具。」

  異口同聲:「應該就是這樣過關的吧。」

  傅小昨:「......」

  ——你們仿佛是在逗我笑。

  她忍著抽搐的嘴角,咬了咬牙根:「既然如此,之前你們提到的諸般驚險情景、兼之兩位如此狼狽的狀貌,又是源自於何處?」

  雙雙不屑狀仰目望天:「只是在往回路走的時候,不小心迷路了而已......之前我二人一時不察,從某處狡猾虛偽的滑坡掉了下去,重新爬上坡又花了些時間。」

  傅小昨:「......」

  ——所以,什麼見色望義、死得透透、嘖嘖嘖......全部都是純粹為了撕逼而現場瞎編互相造謠潑髒水用的嗎!?

  她有些無力地捂了捂額頭,再次拜服於這兩人的幼稚程度,連進一步追問那兩域具體情形的興趣都沒了。

  所以,他們是為什麼要陪這倆貨在這兒浪費時間啊!?不耽擱這一陣的話,現在都已經出島了吧!

  「唉,百香子就方便了,她肯定已經出去了......」這麼一嘟囔,她又想起個問題:「勾魂鬼使也差不多要到了吧。」

  「勾魂鬼使!?勾誰的魂?誰要死了?」兩位王子聽見她的話,立馬虎著眼睛瞪過來。

  「嗨呀,跟你們沒關係啦!」傅小昨一臉嫌棄地擺擺手,就想要擺脫他們,招呼自家幾個成員繼續前行。

  但剛邁出一步,她腦中突然閃過什麼,腳步重新為之頓住。跟在身後的兩隻紛紛疑惑地看著她。

  「......藥郎先生。」傅小昨一臉嚴肅地再次揪上賣藥郎的衣袖:「話說,鬼使只能勾死人的魂魄吧?」

  賣藥郎的眼神,清晰透露出了他不屑回答這個問題的意願。

  她完全不計較這份態度,反而繼續巴巴地看著他:「那剛剛進島的我們幾個裡,能夠死的'人',除了你......好像就他們兩個唉。」

  賣藥郎聽懂了她的意思,目光涼涼,瞥向了一旁地上仍滿臉迷茫的兩位王子。

  「百香子跟我們分開不久,知道藥郎先生你沒有死。」

  傅小昨也跟著莫名憐憫地看過去:「——所以,兩位殿下,你們要是再不抓緊時間趕快出島,你們的那些船員們......恐怕就要為你們倆哭喪了。」

  ——

  島外。

  骨女小姐滿臉迷茫,看著憑空出現在面前的一黑一白兩位無常的身影,耳中聽他們一本正經道:

  「時間到了,跟我們去冥界吧。」

  ——什麼啊?之前那幾個傢伙不是說她是妖怪嗎!?怎麼現在還要被無常勾命啊喂!

  她下意識地想抬劍自衛,卻見從自己手中的骨劍裡,悠悠飄出一團半透明的東西,兩個無常手中紛紛拋出鎖鏈將其鎖住,轉身便雙雙消失在眾人眼前。

  ——原來不是勾她的命啊。

  ——不過話說回來,她劍上為什麼會有這種不乾淨的東西?居然把鬼使都給招來了啊喂!

  無論如何還是稍稍松了一口氣,骨女重新抬眼,這回正正對上的是一整船烏壓壓的目光。

  「......」

  「——竟有人死了?」

  一道清亮的聲音打破寂靜,骨女朝那個方向望過去,就見一顆光溜溜的腦袋,從欄杆上艱難地冒出來:「是誰?是小昨施主隊伍裡的藥郎施主嗎?」

  小昨施主?之前那個小個子好像說過......她叫什麼小昨來著?那藥郎施主,指的就是她邊上那個背藥箱的傢伙嗎?

  認真思索一番,得出了自以為正確的結論,骨女小姐耿直地搖了搖頭:「不,他們四個都沒死。」

  「阿彌陀佛!」那小和尚聞言,抱著懷中的某樣物件,姿勢彆扭地合掌,滿臉喜色:「善哉!」

  「啊......!那豈不是說——」

  又是一道喊聲乍起,骨女都要被這種一驚一乍的情況弄煩了,耐著性子再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張張仿若經歷晴天霹靂、青白交加、心如死灰、生無可戀的面孔。

  半晌過後,其中一人眼含熱淚,顫顫巍巍,仰天痛呼:「......兩位殿下啊啊!天呐!天不佑我雲蜀啊——」

  ——這都是些什麼鬼啊!?

  骨女聽著耳邊的一群鬼狐狼嚎,就差沒後悔出薔薇島了......至少裡面還挺安靜的不是嗎?她緊緊皺著眉,轉身想從這座怪船面前走開。

  「妖物休走!」

  ——又tm怎麼了!?

  默默爆了句粗口,骨女小姐惡狠狠地瞪向了出聲者,卻見對方一副目眥欲裂、比自己還火大的德行。

  「兩位殿下的亡魂既是附著在你的劍上!你與他們的死必然脫不了干係!說不定,這是殿下的亡魂為我們留下的最後資訊,指明害死他們的兇手!」

  對方赤紅著眼睛,恨意滔天:「不把事情說清楚,你休想從此地離開!我雲蜀哪怕傾舉國之力,也誓要為兩位殿下報仇!」

  骨女:「......」

  ——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她能說清楚什麼情況啊!?

  ——話說到底是不是她殺了那兩位殿下啊?她能說她自己也不知道嗎啊喂!?


第39章 第39隻妖•印記

  「既然兩位殿下是從那兩域走到這裡, 那麼這個薔薇島上的七塊地域,看來在空間上,應該是相互連通的呢。」

  最終還是把兩位王子一起帶上了歸程, 傅小昨一邊沒話找話, 一邊用拳頭悄悄捶了捶自己已經走得有些酸軟的腿。

  「主人——」

  傅小昨剛聽了一個開頭,立馬把手背在身後, 偷偷快速地朝後擺了擺。

  之前她是因為膽小, 在幻境裡讓犬神抱了一會兒, 都要被賣藥郎各種看不起, 現在若只是累了就叫別人抱著走——那也實在太嬌氣了些, 指不定前面那個傢伙還要怎麼嘲諷她呢。

  莫名感覺到了身後發悶的氣場,傅小昨一時間只能乾笑著打哈哈:「呃,是不是我的錯覺呀……我怎麼感覺出去的路比進來長得多了。」

  有賣藥郎走在最前面,怎麼也不至於出現走錯路的情況,所以,她說這句話,也只是為了緩和氣氛而隨口一提。

  但沒想到,她話音剛落, 前方某道始終默默前行著的冰藍色身影, 卻給出了一聲同樣淡定的回答:

  「不是, 錯覺。」

  「……哈?」

  傅小昨看著對方停下腳步, 轉過身來的神情依然沉靜如昔,便也跟著停下了腳,但整個妖對剛才的回答都完全反應無能:「藥郎先生?什麼意思?」

  賣藥郎眸光淡淡地掃過身旁的樹影:「這個地方, 我們已經第三次走過了。」

  ……exm?

  進島的時候經過一次,回來經過第二次,那現在的第三次是指——

  傅小昨頓時有些糾結地想了一會兒,一張小臉上很有些忍耐的神色,最後,她猶豫著、嘗試小心翼翼地、提出猜測:「所以你,你也……不小心迷路了嗎。」

  ——不認路還一個勁地沖在最前面是鬧哪樣啊!?

  眼看那雙細長的眉眼間微微無聲蹙了蹙,其中某種頗熟悉的神色激得傅小昨第一時間清醒過來——不對,賣藥郎應該幹不出這種崩人設的事情……

  「那、我們為什麼要第二次走過這裡啊,難道這片地方有什麼玄機嗎?」她老老實實地提出了另一種可能。

  青年冰涼涼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重新投向兩邊密密麻麻的樹叢,微微搖了搖頭,緩緩沉聲道:「不是這裡有玄機,而是,其他路,都走不了。」

  ——為什麼?

  他們不是都已經取得各自地域的認可了嗎?按理來說,現在只需要沿著來時的原路一一返回就可以了啊?

  傅小昨順著對方目光的方向,也跟著看向身周一片寂靜的樹林,突然沒來由地開始感到心裡發虛。

  身前賣藥郎面上冷靜神色未變,只是將垂在身側的右手稍稍抬高了一些:「有東西,在追我們。」

  在那副蒼白的手掌上,數架白金色的小天平正靜靜無聲地停在那兒,依次傾斜著,各自指向了數個不同的方向。

  這樣說著,他微微頓了一會兒,複又抬眸看向她的身後:「——準確說,是在追他們。」

  傅小昨腦袋空了兩秒鐘,才堪堪反應過來,便刷的轉過身去,瞪向了跟在身後的犬神跟九命貓——

  後面的兩位王子殿下。

  ——

  「兩位殿下,時至如今,你們總該說實話了吧!」傅小昨臉上的神情凝得十分嚴肅,眉頭也皺得死緊:「你們到底有沒有成功獲得兩域的認可啊?」

  光從神情上,兩位王子好像都對賣藥郎的話感到十分驚奇,看起來倒不似作偽。聽了她的質問後,更是雙雙擺出一副受到了莫大侮辱的跳腳模樣。

  「大膽刁妖!竟敢如此質疑本殿的高貴品格!」

  「士可殺不可辱!你這個想法侵犯的不僅僅是本殿的尊嚴,更是我堂堂雲蜀未來一國之君的臉面!」

  「呸!誰給你的膽子自稱雲蜀未來的一國之君?好不要臉!」

  「呵呵,儲君之位非本殿莫屬,就你這菜雞還妄想能當大統不成?」

  「你特麼敢再說一遍!」

  ……

  看著當此眼下還能坦然自若撕逼起來的兩人,傅小昨一邊默默槍斃掉心裡的猜疑,一邊忍不住為自己剛剛為他們倆安「心機boy」人設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這完全就是兩個血統純正的笨蛋嘛……八成是在他們自個兒都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惹下麻煩了吧。

  心累地讓犬神跟九命貓,一妖一邊捂住兩人一發起功來就喋喋不休的嘴,傅小昨艱難嘗試著跟他們繼續交流:

  「兩位元殿下,你們搞清楚情況行不行?剛剛你們也聽藥郎先生講了,有東西在追、殺、你、們。現在不是給你們吵架的時候,等有命逃出島去,隨你們想吵多久就吵多久,行不行?」

  見兩人分別扭扭捏捏地悶悶哼了一聲後被鬆開嘴,她便耐下性子重新問道:「好了,現在具體來說一下吧,之前那兩域,你們到底是怎麼過的?」

  兩張肖似的面孔上,仍殘留著幾分如出一轍的不悅:「……具體情況,的確就是如本殿先前所言,我二人並不曾有半點欺騙抑或隱瞞!」

  「第一個地域裡是一片楓葉林,裡面有位姑娘,見了我二人,其餘什麼話也沒有說,只要求我陪她跳一支舞。跳完那支舞後,她便告訴我們可以離開了。」

  「第二個地域是一座普通小鎮。我二人還未走進,就被另一位姑娘攔在路口。她說她的玩偶壞了,請求我們幫她修補。本殿在宮中曾修習工藝機械課程兩年有餘,自認小有所成,便花了點時間替她修好了。其後,她便同先前那位姑娘一樣,告知我們就此離去。」

  「我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但很奇怪的是,身周記憶的地形標記好像發生了改變,我二人一不留神之下,摔落掉下一座滑坡,更是就此徹底迷失了方向……再不久後,便碰上了你們幾位。」

  以上這一大通話裡,只聽到一半,傅小昨就隱隱產生了些怪異的感覺。

  ——楓葉?

  ——玩偶?

  再聯想到自己碰上的骨女,她更是無端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即視感,整個妖久久默然不語。

  直到身邊犬神帶著擔憂的聲音,將她從沉思中喚醒,她才重新擺上一副凝重嚴肅的神情:「你們說的那第二位姑娘,她讓你們修的玩偶,是什麼樣子的?」

  「……就是用來演木偶戲的那種提線人偶,只不過個頭比較大,差不多有成年男子的體型——本殿幫她修補的時候,也曾感到奇怪,那姑娘身材嬌小,怎麼使得動如此高大的人偶?」

  不確定是雅一還是佑二王子回憶了幾秒,又補充道:「受到損害的地方,就是手肘部的提線裝置,被線給糾纏住了,修補起來並不困難。其餘便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了。」

  ——在楓葉林裡跳舞的姑娘。

  ——跟成年男子一樣高大的提線人偶。

  傅小昨嘴角微微抽搐:「我記得你們之前,好像有說過,這兩位姑娘都長得非常好看,是不是?」

  「不錯。」

  「……」

  「主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身邊的犬神放不下心,蹲下身來擔憂地望著她。

  傅小昨與他默默對視一會兒,撐著他的手臂,把眼下這陣腿腳發軟的感覺緩過去,然後頗感無力地搖了搖頭:「……沒有。」

  的確沒有什麼不對勁,她只是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被繞暈了,當下忍不住放棄思考,默默轉回頭去,看向了賣藥郎:「藥郎先生……你有聽出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幾乎可以確定下來,那兩域中的物怪分別是鬼女紅葉和傀儡師以後,受到衝擊的傅小昨就已經沒有多餘的腦細胞去思考,雅一與佑二這兩位王子,到底是如何落入現在被追殺而猶不自知的境地了。

  看著那雙冰冰涼涼的眼眸,發昏發脹的腦袋裡才隱隱清爽了些,然後,她便聽見那道同樣冷冷淡淡的音色,不緊不慢地說道:「按照常理,我們幾個在獲得百香子的認可後,應當也要受到那座石獅的追殺。」

  他只簡單說了一點,傅小昨還是很快聽懂了:「啊……也就是說,他們倆的確獲得了物怪的認可,但追殺他們的,其實是跟那座石獅一樣——守護著那兩塊地域的其他物怪?」

  說著她突然想到什麼,神情裡浮起一絲緊張:「他們兩個現在跟我們呆在一起,追殺他們的物怪,會不會連我們也一起定為追殺的目標啊?」

  「暫時,不會。」賣藥郎手指微抬,隔空往兩位王子的方向點了點,「他們兩個被追,是由於受到了,印記。」

  ——印記?

  傅小昨連忙跟著看過去,便見隨著他的動作,兩位王子的肩膀處,分別現出了兩張頗眼熟的符紙形貌——也不知道賣藥郎是什麼時候貼上去的。

  隨著兩張符咒現形,兩位王子的身上,也同時顯現出了更多先前不為人察的異常——

  在兩人的腰間以上,竟各自憑空飛舞著一圈紅彤彤的小紙人,仔細看來,那分明是一張張人形的紅楓葉;而在兩人的四肢關節處,則無端漂浮著數條長長的半透明光線,各自在空中糾結冗雜成一團。

  兩位王子一看到彼此身上的狀貌,面上雙雙悚然一驚,第一時間便伸手去,想把那些線條和紅葉從對方身上扯開,卻也很快發現,那根本不是自己所能身觸的實物。

  「——外來者擅入妖怪的領地,即會受到該地域的印記,是無法靠自行消除的。只需出了薔薇島,這些東西自然就會消失不見。」賣藥郎淡聲道。

  見兩位王子聞言停下徒勞的嘗試,傅小昨隨即想到了什麼,有些猶豫地問他:「那,我們之前……有什麼印記呢?」

  賣藥郎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秀麗眉眼間,神色沉涼如水:「你想看嗎。」

  「……」

  傅小昨腦中頓時浮現出一片滿眼灰白色的景象,識趣地迅速搖了搖頭。

  是圍著腰間飛舞的一圈小骷髏頭呢?還是沾在衣服上走一路掉一路的骨灰粉呢?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她都不想看。

  ——

  氣氛沉悶了一會兒,邊上性子急躁的九命貓小姐便頓時有些不適應地,口中輕聲嘖了嘖:「既然有東西在追殺他們兩個,我們愣在這裡有什麼用?接下來要做什麼啊喵!」

  傅小昨朝她眨巴幾下眼睛,輕輕拉住她的衣袖晃了晃,見她彆彆扭扭地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再說話,才自己重新面向賣藥郎:

  「小九說得也對哦,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呢?藥郎先生。」

  沒有等他回答,她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那麼聰明,肯定又是早就發現不對勁了。現在才決定把情況告訴我們,應該是已經想好接下來的計畫了,對不對?」

  對方依舊沒答話,傅小昨便逕自繼續道:「嗯……那我來猜一猜好了——」

  「你知道那些物怪追殺的是他們兩個,之前卻沒有反對我們帶上他們,說明你想救他們倆;一直一句話也不說地走在最前面,是想要找到能夠帶我們一起出去的路;發現帶上他們兩個以後,能夠走的路越來越少,就決定把情況告訴我們,是想讓我們三個先逃出島,你自己留下來對付那些物怪……我猜得對不對?」

  見他依舊靜靜看著自己不說話,傅小昨忍不住長長歎了一聲氣,努力憋著心裡一拱一拱的火氣,憋了半晌也沒能憋下去,最後只好恨其不爭地瞪住他——

  「藥郎先生,我發現我錯了,你知道嗎?我要收回剛才誇你聰明的那句話,你簡直跟那兩個王子一樣,都是笨蛋!」

  「你到現在還沒想通嗎,以前你用不了退魔劍,不是因為這個世上沒有形真理,不是因為退魔劍出了問題,更不是因為你找不對形真理……只是因為你身邊沒有我!你需要待在我身邊!你才能用退魔劍!你這個笨蛋!」

  「我特麼為你丟了一半的血!就是為了讓你現在替這兩個笨蛋去送死嗎!?你這個笨蛋!」


第40章 第40隻妖•坦言

  傅小昨覺得自己肯定是頭腦發熱了。

  明明她剛開口的時候, 並沒有覺得多麼生氣的,後來也不知怎麼,看著面前賣藥郎那副雷打不動的神情, 莫名其妙整個妖就越說越氣憤了……

  於是, 等到真正冷靜回過神來的時候,她便突然意識到, 自己好像已經罵了他很多句「笨蛋」了。

  更奇怪的是, 她花了一秒鐘時間自我反省了下, 竟然發現自己完全沒有任何類似「後悔」的情緒——難不成她潛意識裡一直都偷偷地想要罵他嗎?

  emmmm……

  後悔是不可能後悔的, 這輩子都不可能後悔的, 要說心虛倒是有那麼一點兒——

  傅小昨梗著脖子,微微側開目光,不去正眼瞧向眼前的賣藥郎,也不去看身後莫名陷入一片安靜的兩人兩妖,努力沉住氣凝住表情,一臉嚴肅地下結論道:

  「之前我說過的吧?你想自己一個人上薔薇島,那算是你第一次犯傻,所以我們沒跟你計較;現在這是第二次, 我再忍你一回;俗話說, 事不過三, 以後你要是第三次還來玩這一套, 我就、我就——」

  就突然詞窮。

  她能怎麼威脅他呢——就再也不管你了?就管你去死?

  賣藥郎始終靜靜看著她。之前連續聽了幾聲笨蛋,他似乎也沒有怎麼為之發怒的意思,眼下甚至還淡定出口, 接了一聲:「你就。」

  無端又從這簡單兩個字裡受了番刺激,傅小昨突然再次有了勇氣,目露凶光地狠狠瞪向他:「我就、我就生氣!」

  賣藥郎眸光冷淡,神色未變:「哦。你現在,難道,沒有在,生氣嗎。」

  ……說的也是啊。

  傅小昨剛剛愣了愣,就聽對方繼續道:「還是說,這麼快就,已經,解氣了。」

  「當然沒有!」

  脫口而出地否定了對方的話,傅小昨看著那雙沉靜無波的眼眸,就這麼陷入了某種微妙的尷尬境地。

  ——無論如何,才罵了幾句笨蛋就解氣的話,總歸顯得她太沒出息了些吧?

  ——可是,就算沒解氣的話,她又還能怎麼樣呢?繼續罵他嗎?

  ——那麼問題來了,在沒有熱血上頭buff的加持下,她該怎麼冷靜地辱駡賣藥郎呢?線上等,急!

  那廂賣藥郎不再接話了,繼續默默垂眸看著她,冷淡面容上絲毫看不出情緒。傅小昨跟他對視了兩秒鐘,居然莫名產生了一種對方會不會果真在等著挨駡的奇怪感覺。

  她一邊絞盡腦汁,一邊臉頰漲得通紅:

  「……你、你算哪塊小餅乾?」

  「……」

  「你這過期的小餅乾!」

  「……」

  看著對方那副恨不得鑽到地下去的樣子,賣藥郎又等了一會兒,沒有再等來第三句關於小餅乾的造句,於是便趕在對方把她自己罵哭之前,轉眸看了看四周:「該走了。」

  「……」

  傅小昨整個妖頓時晃了晃身子。突然松了一口氣之下,她差點沒腿軟地撲通一聲跪下去。

  實在想不出該怎麼罵賣藥郎,她剛剛都已經忍不住在心裡偷偷罵那群物怪了——說好要追殺兩位王子呢?他們都在這裡停留這麼久了,為什麼還沒有追上來!?一個個都幹什麼吃的啊!?

  她稍微挪了挪步子,之前走得過久而酸軟的雙腿,現在又僵立半天,已經徹底麻了。

  想到什麼,她便趁著「餘怒未消」,偷偷後退了一步,摸索著去扯身後犬神少年的袖子,面上繼續義正言辭地盯住賣藥郎:「我反正是已經走不動了......你這次絕對不可以再嘲諷我了。」

  這樣說著,她看見面前的賣藥郎似乎在沉思些什麼,接著便上前一步,然後面無表情地、朝自己傾俯下身來——

  「咦咦咦——!?」

  還沒來得及意識過來這種情景的熟悉感,傅小昨就已看著眼前對方肩膀處的冰藍底色的布料,滿臉呆滯。

  直到隨著賣藥郎穩穩邁出的步伐,越過他的肩膀,看見身後幾位臉上相似的驚異神情,她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這似曾相識的狀況。

  ——這……這是被她罵得心虛了嗎?

  ——原來,賣藥郎也會心虛啊……

  心裡浮現了這兩個想法,傅小昨就此不由地開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話說……她剛才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啊?罵了那麼多句笨蛋就算了,還說什麼過期的小餅乾之類的話……真要說起來,好像他也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啊。

  就連他想要使用退魔劍就需要耗費鬼火這件事——傅小昨為了避免讓他產生負擔感,之前也都一直沒有告訴過他。

  這種反三觀的設定,正常人哪裡想得到呢?他想讓他們三個先出島,歸根到底也是出於好意不是嘛。

  ——越反省越覺得忐忑,沒一會兒後,傅小昨就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認了慫:

  「那什麼……藥郎先生,我、我好像已經不生氣了。」

  話音剛落,就收到來自跟在身後的九命貓小姐、兩道鄙夷滿滿的犀利目光,傅小昨連忙埋下臉,擋住這陣精神攻擊。

  「是嗎。」

  ——光從這種毫無起伏的語氣上,還是聽不出跟平常有什麼區別嘛。

  覺得自己先前似乎的確有些無理取鬧,傅小昨都不太敢抬起頭去,探究對方的面部表情神色細節了,只好就著當前的姿勢,繼續埋臉在他肩上,強行裝了一波死。

  由於看不見路,她也就壓根不知道他們現在是要往哪裡走。

  只是,這麼前行了一陣子後,自打聽說有物怪在追殺自己,雙雙安分了許多的兩位王子,終於忍不住再次發聲打破了安靜。

  從音色上,也依然分辨不出是雅一還是佑二王子在說話,只能聽出其間滿滿不加掩飾的好奇感——

  「話說,你們妖怪都是這麼吵架的嗎?」

  「……」

  並沒有人給出回答。

  傅小昨偷偷把臉藏得更嚴實一些,只露出一雙通紅的耳朵在外面。

  ——就你特麼話多!

  如此又安靜了一陣子,這回是犬神少年忍不住也開了口,話音裡是同樣滿滿不加掩飾的在意感——

  「主人,你是想吃小餅乾了嗎?」

  努力再三之後發現藏無可藏,傅小昨耳朵紅得就差沒滴出血來,聲音一字一頓悶悶地傳出去:

  「……沒!有!」

  ——

  賣藥郎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覺到,手中纖小的身軀,僵硬得像是一整塊雕塑。直到身後良久不再有聲音響起,那種不自然的僵硬感才慢慢緩和下去。

  原本死死埋在一邊肩上的腦袋微微動了動,他垂下眸去無聲地掃了一眼,觸及那張側臉上蔫蔫的、有氣無力的神色,他便複又重新看向眼前的道路,口中淡聲地道:

  「丟了,一半的,血。」

  突然又聽到有人出聲,傅小昨幾乎條件反射般地顫了一下,直到意識到這道聲音是來自近在咫尺的身邊,她才微微放下心,抬起頭詢問地看過去:「——嗯?」

  對方腳下未停,目不斜視:「什麼,意思。」

  「啊,」回憶起他剛剛說的內容,傅小昨也想起了自己先前氣急之下脫口而出的話語,面上不由浮起些許赧意:「你說這個啊……」

  現在還繼續瞞著他,似乎也不太好。傅小昨想了想,便儘量用著對方能理解的方式解釋了下。

  「用退魔劍斬除物怪,需要耗費你的血作為媒介。」賣藥郎輕聲重複了一句,再問:「是任何妖怪的血都可以,還是只能用你的。」

  傅小昨聞言頓時有些糾結:「呃,當然不是所有妖怪都行了,但也不好說只能是我吧……」

  畢竟在遊戲中,擔當打火機定位的也並不只有座敷童子一個。只不過其他幾個,傅小昨至今還沒有碰上過。

  「……兩次,一半。」

  賣藥郎神色冷靜無波,微微點了點頭:「言則我用一次退魔劍,需要耗費你四分之一的血。」

  「唉?」傅小昨愣了下,連忙擺擺手:「不是的。你拔一次退魔劍,扣掉的是我當前殘餘血量的五分之一,不過之前為了救百香子也扣了一次,所以算下來差不多還剩一半多點兒。」

  賣藥郎沒有再說話,逕自神色沉靜地看著眼前的道路,不急不緩地繼續走著。

  ——如果她是人類,丟了一半的血,眼下還活得了嗎?

  ——上次抱她的時候,好像也是這麼輕。難道妖怪的血不會在身體裡占重量嗎?

  見他不說話了,傅小昨便默默觀察了他半晌,而後不得不承認,從這樣一張臉上,自己壓根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思索了會兒,她便繼續道:「雖然不確定,但可能妖怪不太容易會像人類那樣純粹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吧?之前有一次掉到只剩將近七分之一,後來我也就暈了幾天,還是慢慢恢復過來了。」

  「我們現在只需要從這座島上出去,到了外面,就不用擔心老是碰上物怪了……藥郎先生,你隔幾天拔一次退魔劍的話,根本不會對我產生負擔的……所以呀,你想要守護形真理,那就繼續去守護就可以了,完全不用擔心。」

  她先前之所以猶豫著,沒有告訴過賣藥郎這件事,也正是抱著這種顧慮——賣藥郎的情況,跟犬神和九命貓他們是不一樣的。

  一般的妖怪,就算不耗費鬼火,也有辦法保護自己、好好活下去,可賣藥郎卻是把自己生活在世上的全部意義,都一併押在了他手上的那柄退魔之劍上。

  也正因此,跟面對百香子那種去留隨意的心態不同,對於賣藥郎,自打重逢以來,傅小昨便一直都是盡己所能地,想要把他留在自己身邊——或者讓自己跟在他身邊。

  至於現在,把一切說開以後,她只能想辦法儘量把氛圍弄得不要太尷尬而已。

  就認識以後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傅小昨便越來越覺得,賣藥郎真的是一個非常容易鑽牛角尖的人——

  認准形真理的時候,他就讓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毫無保留地圍著它轉;否定形真理的時候,他就把連同自己在內的一切也一併否定掉。

  不要說是人類、妖怪,哪怕是由執怨生成的物怪,恐怕都鮮有如此純粹專一的執著心吧?

  傅小昨看著眼下他這副默不作聲不動聲色的樣子——現在,這個傢伙會不會又偷偷鑽進什麼不為人知的牛角尖裡去了?

  想了想,她忍不住默默歎了聲氣,隨後微微揚起語調:「藥郎先生,之前我問過你,你沒有回答我——那只石獅是你斬除掉的第一隻物怪吧,當時感覺怎麼樣啊,好不好玩,開不開心?」

  「嗯?」見他依然不答聲,傅小昨就有些無辜地瞪大了眼睛:「喂,好歹耗掉我五分之一的血呢,連向我回饋你的體驗感都不願意嗎?」

  賣藥郎終於默默側下眼珠,眉間輕蹙地看了她一眼,眸光淡冷如碎雪。

  傅小昨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憋住嘴角的笑,維持住一本正經的表情:「你該不會是覺得不好意思吧?」

  沒有等他回答,她又顧自無辜地道:「哎呀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老老實實回答很好玩、很開心,不就得了嘛。」

  「其實不只是你開心,你家小天平也肯定很開心呢。對了,它們之前來跟我告狀,你把以前那些符紙都扔掉了,害它們傷心死了……那你是什麼時候自己一個人偷偷摸摸躲起來,又畫了兩張啊?」

  「不過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把以前的符紙都扔掉呢?難道真的是都過期了嗎?」

  「話說,只畫兩張怎麼也不夠用吧,我們要不要停下來先畫一些啊?不到必要的時候,還是不要用退魔劍比較好,你說對不對?畢竟你用一次退魔劍,可是要耗掉我五分之一的血——五分之一哦!五分之一呀!」

  「聒,噪。」

  總算把人逼出了聲,傅小昨終於一下沒忍住,整個妖渾身發顫地笑倒在他肩上:

  「原來你真的是在不好意思啊!我都說了呀!你只要別那麼頻繁地用退魔劍,對我是不會有什麼影響的啦!你這個笨蛋!」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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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隻妖•壞蛋

  傅小昨好不容易停住了笑, 又花了好一段時間緩過氣,這才終於抬起眼,一副就當無事發生過的樣子, 重新一本正經地看住了賣藥郎:

  「好了, 藥郎先生,我們不要鬧彆扭了——現在的情況, 還是先從這座島上逃出去要緊, 不是嗎?」

  賣藥郎從先前開始, 就一臉冷漠等她笑完, 此時聞言, 暗紫色的唇角隱約有幾分嘲諷意味的弧度:「是。」

  「……」

  傅小昨頓時微微咬住了下唇,原本看著他的雙眸迅速垂下,整個妖僵滯安靜了幾秒鐘,隨即深吸一口氣,一扭身子重新趴回到他的肩上。

  ——為什麼聽他說了一個字,她特麼又想笑了!?

  ——原來看賣藥郎吃癟是這麼痛快的一件事情啊!

  ——忍住。忍住。再笑就有點過分了啊!

  賣藥郎微微轉動眼珠,掃了眼自己肩上那顆無聲發著顫的腦袋,腳下步伐未亂, 只有冷澈昳麗的眉眼間, 再次不著痕跡地、輕輕蹙了起來。

  走在身後的犬神看見她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 偏偏死忍著不想要笑出聲, 一張小臉憋得通紅,這樣看著看著,他莫名便覺得心裡輕飄飄的、又甜又軟, 於是突然就想起了什麼——

  他從自己懷裡摸出個東西,追上一步朝她遞過去:「主人。」

  傅小昨看清他手上拿著的東西,忍不住有些吃驚,憋笑的間隙裡就不禁小小「嗯?」了一聲。

  那居然是一顆糖果。若是她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佑二王子船上提供的眾多零嘴之一。

  既是王室配備的零食,自然每一樣都堪稱精品,只不過,傅小昨自己口味嗜甜,所以當時在船上的時候,對這種糖果格外情有獨鍾一些。

  ——你什麼時候居然偷偷藏了一顆?

  傅小昨努力用眼神表達自己的疑問。

  犬神一邊跟著走,一邊剝開外層的糖紙,看著她乖乖張嘴咬過去,才目光亮閃閃地回答她:「這顆是主人之前不小心掉了,我撿起來的。」

  ——那就自己吃掉啊,留著做什麼?

  傅小昨本來是想這樣問的。但是隨著嘴裡的甜意迅速漫開,再觸及那兩道驕傲滿滿的目光,她又下意識地停了口,改由笑眯眯地誇他:「好厲害呀!」

  一邊的九命貓原本就臉色發臭,看到這裡,更是忍不住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氣鼓鼓地轉過頭去。

  ——

  嘴裡含了顆糖以後,傅小昨好歹是把先前那陣艱難的憋笑勁兒,給堪堪止住了。

  她把嘴裡的糖含到一邊,一側的臉頰隨之顯得鼓鼓的,隨後又清了清嗓子,重新抬起臉來:「藥郎先生,嗯……既然暫時找不到逃出去的路,又不方便直接去正面斬殺那些物怪,那現在,我們是要往哪裡跑啊?」

  賣藥郎這一回連看都不看她了,面無表情地直視著前方,嘴角微啟,正要回答——

  「等一下!」傅小昨突然出口止住了他。

  她說著抬起手,捂了捂自己先前因為憋笑憋得太辛苦,溫度都還沒有消下去的臉,不由覺得有些不放心,於是小心翼翼地建議道:

  「要不……你還是先別說話了吧,大致給我指個方向就行……」

  她現在還吃著糖呢,要是突然笑起來,一不小心嗆到了的話,那可不是自找罪受嗎?

  賣藥郎冰涼涼的目光轉到她身上,無聲停留了幾秒鐘。等到重新看向前方以後,他便改由一手抱著她,另一手往眼前抬起。

  ——哇啊,居然真的配合給指嗎?

  ——難道賣藥郎欠了人情以後,居然可以變得這麼好商量?

  傅小昨驚異地瞪大了眼睛,幾乎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要知道,她先前也就是隨口那麼一說而已,出口第一時間就已經做好會被懟回來的心理準備了。

  然而,隨著那廂賣藥郎抬手的動作,他卻並沒有指向某個確定的方向,反倒是一連串金光閃閃的小天平,跟著於她眼前飄了起來。

  傅小昨看著它們依次在自己的肩膀到手指尖停落下來,再看看已恢復狀若無事的樣子、冷靜從容繼續前行的賣藥郎,滿眼迷茫。

  ……什麼意思啊?說好的老司機幫忙指一波路呢?抬手裝了個逼就當無事發生過是鬧哪樣?

  這麼迷茫了一會兒,她才突然想到什麼,低眸看去,果然發現自己手臂上一溜的小天平,各自傾斜著,指向了數個不同的方向。

  ——天平可以指明妖怪的方位,也可以用於測量與妖怪間的距離。

  傅小昨回憶起了這些小傢伙們除了賣萌以外的實際用途。

  就比如距離她最近的那一架,此時便正俏皮地把一邊身子端端側向著自己。而排除掉這一架搗亂的,其餘幾架裡,則是分別指著四面八方、各個方向都有。

  ——就沒見過有這麼指路的。

  ——這根本不是她認識的那種老司機!

  傅小昨有些頭疼,把嘴裡的糖果含到另一邊,然後伸出另一隻手,在它們上頭虛虛畫了一圈:「你們的意思是,這些方向都有妖怪——或者物怪,對嗎?」

  ——點「頭」。

  她抬頭看看他們目前所前行著的道路,再往手臂上一對照,發現恰好符合其中一架天平所指向的方向。

  思索了一會兒,她便伸出指頭,輕輕點了點那架天平,猜測道:「相比起其他的方向,你指的這邊妖怪最少,對嗎?」

  ——搖「頭」。

  不對?

  傅小昨不禁皺起眉頭,下意識地反問道:「那是哪邊妖怪最少啊?」

  全體天平在她手臂上緩緩轉動起來,沒一會兒後,便朝著同一個方向、準確無誤地傾斜下去,整齊劃一地發出了清清脆脆——「鈴」的一聲。

  傅小昨眼也不眨地看著它們動作,腦袋裡空白了好幾秒鐘,回過神來以後,便刷地轉回頭去,然後就此對上了身後犬神跟九命貓那還沒搞清楚狀況、滿是茫然的目光。

  ——什麼鬼?居然是剛剛他們走過來的方向!?

  傅小昨心裡突然莫名浮上了幾絲不祥的預感,轉回頭看著它們:「……哪邊妖怪最多呢?」

  ——「鈴」。

  這回更加乾脆,一眾小天平們連位置都沒有改動,就著當前的姿勢,朝與先前相反的方向,毫不猶豫地齊齊傾斜過去。

  「……」

  傅小昨木著臉,沿它們所指的方向,看向了整個隊伍正在行進道路的正前方。

  良久,她默默咬碎了嘴裡的糖果吞下,然後一臉誠懇地,看向了眼前許久未曾作聲的賣藥郎:「藥郎先生……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再也不皮了。」

  她表示自己誠心悔過,願意痛改前非:「我實在想不出來了,你還是跟我好好說話吧,我保證不會笑你了。」

  賣藥郎目不斜視,言聲冷冷淡淡:「笨,蛋。」

  傅小昨聞言頓時有些糾結,糾結了一秒鐘,她就有氣無力地耷拉下肩膀:「好吧……我再也不說你是笨蛋了……我是笨蛋行了嗎。」

  對於「誰是笨蛋」這個話題不再予以置評,他重新抬了抬手,停在她手臂上的一眾天平便被收了起來,繼而才緩聲道:「天平只能測量妖怪的方向和距離,並不能夠測量妖怪的數量。」

  「……唉?」傅小昨不由一愣:「那它們剛剛——」

  「它們的意思是,在所能測量到的距離之內,這個方向的妖力最為強大。並不等於這邊妖怪的數量最多。」

  「哦……」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很快又覺得不對勁:「可我還是不懂啊……既然這邊的妖氣最重,為什麼還要往這邊走呢?」

  賣藥郎微微搖了搖頭,卻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倒轉而說起了另一點:「你之前說,這個島上的七片地域,在空間上相互連通。」

  傅小昨回想起來,之前碰到兩位王子以後,她的確是提出過這個猜測:「難道不是嗎?」

  「是,也不是。」

  他腳下繼續走著,口中冷靜地道:「海坊主有一點說對了,整個薔薇島是陰陽師設立下的結界。最初這裡只囚禁有一隻妖怪,後來逐漸增加到七隻,由此,島上便被重新分出七個小的結界。七個結界之間分隔獨立,除此以外,島上的其他空間則相互連通。」

  傅小昨聽得生出幾分怪異感:「囚禁……可是,之前百香子不是說,她是受到陰陽師幫忙,才進入到薔薇島的嗎?怎麼是囚禁呢?」

  見他沒有回答,她只好自己努力冥思苦想:「按你這個說法,如果百香子所身處的地域,也是一方小結界的話……那她進薔薇島以後,表面上看,她是被加賀一郎的執怨糾纏才自困幻境,實際上她就算想出幻境也出不了?」

  這樣想著,她又很快自我否定了這一猜測:「可那個幻境不是她自己造的嗎?不想進去的話,她只要別造不就行了?」

  「她只是,以為,是她造的。」

  ……什麼?

  突然意識到什麼,她倏地瞪大了眼睛,便聽對方繼續神色無波地說道:「自我意識受到加賀一郎的執怨侵擾,兼之先前可能還受到過陰陽師的暗示,使她以為,那個幻境,是她自己為加賀一郎營造的。」

  傅小昨偷偷咽了口口水,出聲都有些恍恍惚惚的:「那、不是她還能是誰,總不能是加賀一郎自己吧……」

  「是陰陽師。」賣藥郎始終冷靜如初:「那個幻境,就是囚禁著她的結界。」

  「……」

  傅小昨整個妖混沌地呆了好幾秒,腦中斷斷續續地閃過先前的畫面碎片。

  「所以,我們第一次出幻境,難道是把她從結界中救出來了?」她已經開始覺得額角隱隱發脹了:「……而第二次,她又剛好沒有跟著我們進去......」

  賣藥郎神色淡淡地點了點頭:「整個薔薇島,自從在內部劃分出七個小結界之後,原先最週邊的結界就已形同虛設,又經過多年弱化,如今幾乎已不存在禁錮之力。在七個小結界被破之後,整座薔薇島即可徹底奔潰。」

  傅小昨默默哀歎一聲,徹底放棄思考:「那現在我們為什麼出不去啊?」

  「因為,有人在我們之前出去了。察覺到有人逃出後,雖然失去了本質的禁錮之力,結界內仍會自行變換島上結構,阻止其餘人繼續逃出。」

  ——看來百香子果然已經逃出島了。

  也就是說,原先能夠出島的路現在已經走不通,他們需要另覓出路。可眼下的問題是,他們正被物怪追殺著,真正能夠出島的路,可能還被物怪擋住了……

  傅小昨想起了先前走來的方向,那是原本囚禁著百香子的結界的方向——那片白骨京都中,百香子走了,石獅死了,加賀一郎的亡魂也被帶了出去——所以那個方向的妖力才會變成最弱吧。

  那……他們現在所走向的附近妖力最強的方向,又是通往什麼地方啊!?

  她腦中剛剛炸了這麼一句,賣藥郎便突然停下了腳步。

  傅小昨看著他淡定如昔的神情,莫名開始覺得心裡越來越虛:「藥、藥郎先生……所以,我們到底是要去哪裡啊?」

  至此,那副冰涼的目光終於重新看向了她。

  「我之前告訴你們,不是想讓你們先逃出島——整個薔薇島的空間結構已經發生改變,單憑你們三個,就算途中不遇到物怪,想要找到出去的路,也沒有那麼容易。」

  「……」

  總覺得這話聽起來頗具嘲諷力,傅小昨一時間都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就聽他繼續淡聲道:

  「之前停留的位置,也就是我們第三次經過的地方,是原本囚禁著百香子的結界所在。我回到那裡的本意,是想建議你們五個躲進那個幻境裡。」

  「……」

  短時間內接收到了一大堆奇怪的資訊,傅小昨有些反應無能,傻呆呆地看著他。

  「那些物怪,都是跟著他們兩個人身上的印記,追隨出原先的結界。但為免再次受困,它們不會追進其他的結界內。」賣藥郎抬眼看向前方,沉聲道:「既然我原先的計畫不可行,那麼,現在只好換一種。」

  ——換一種。

  ——這個島上,什麼地方能比現在被物怪縈繞著的四周妖力更強呢。

  「……」

  花了好久好久,傅小昨終於把他說了這一大通信息量消化完,然後反應慢好幾十拍地,也跟著看向了前方——這片看起來跟剛剛經過的樹叢沒什麼區別的地方。

  她嘗試了好幾次,才重新發出聲來:「你、你不會是想……」

  ——他不會是想進另外的結界吧。

  ——他不會是想著把七個結界都打通……這樣整個薔薇島最外層的結界都會崩潰……然後不用找路就能出去了……吧。

  眼看他靜靜看著前方不答話,傅小昨忍不住哭喪著臉,小心翼翼地伸手揪住他的衣襟:「……你不要衝動啊!我、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她後悔了!

  ——她想往回走!

  ——她要躲到幻境裡去!

  身後也跟著停下腳步的犬神,此時似乎察覺到她情緒上的不對勁,便也上前來一些,有些擔憂地喚她:「主人?」

  聽到這一聲,傅小昨突然意識到自己身後還有同伴跟著,差點沒當場哭出來,連忙扭轉過身子,淚汪汪地朝身後伸出手:「犬神——」

  犬神少年面上有些驚愕,但也反射性地跟著伸出手就要來接她。

  然而,下一秒,賣藥郎微涼的手指便輕輕按在她後腦的發間,幾乎有些溫情的錯覺——要不是她清楚聽到了耳邊那道常年聽不出情緒起伏的聲音:

  「我不是,給過你機會了嗎。」

  說著,他便抬腳往前走去。

  「賣藥郎、賣藥郎——」

  傅小昨連聲叫了幾聲,整個妖都要被他氣哭:「嗚……你這個壞蛋!」

  「——哦?」賣藥郎的腳步微微頓了一瞬,繼續往前走:「果然,不說,笨蛋了,呢。」


第42章 第42隻妖•吵架

  察覺到身邊的光線驟然轉暗, 原本寂靜的背景中,也陡然出現了一些淅淅瀝瀝的細小聲音——意識到自己再一次進入了某種奇奇怪怪的地方,傅小昨整個妖就不再無望地掙扎了, 一臉心如死灰地趴在那兒。

  身後的同伴們, 也在身周環境倏然發生轉變後,迅速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九命貓第一時間伸爪, 按住了賣藥郎的肩膀, 阻止他再往前走, 一雙明亮的貓眼就此頗懷敵意地盯住了他。另一邊的犬神則走上前一些, 再次試圖把傅小昨從對方懷中接過手來。

  賣藥郎倒是的確停下了腳步, 但卻沒有鬆手讓出懷中抱著的身軀,反而就地俯下身,將她放落在了地上。

  這廂傅小昨雙腳剛觸及地面,便看也不去看他,揪著犬神的衣擺,迅速躲到他身後去了。

  賣藥郎繼續蹲在原地,慢條斯理地解下了身上背著的藥箱:「你又,生氣了?」

  傅小昨聽得默默皺起眉頭——什麼叫「又」生氣了?說得好像她很無理取鬧一樣?從頭到尾把別人耍得團團轉的是誰呀?她難道沒有生氣的資格嗎?

  見她沒有應聲, 賣藥郎又淡聲說了一句:「不是說, 事不過三, 嗎。」

  ……事不過三。

  她之前的確是說過, 第一次、第二次,她都忍了,第三次他再作死, 她才會真正生他的氣——

  ……三你個頭啊!

  不提這個還好,一想起這茬,傅小昨更加一肚子的火。

  她默默組織了一會兒措辭,然後從犬神身後走上前去,努力將臉上的神情凝得跟對方一樣冷漠:

  「之前幾次,都算是我自以為是。我看你根本用不著我幫忙,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我反正怎麼都是白忙活,到頭來可能還要把自己的命都搭上……」

  說著說著,她就忍不住開始覺得有點委屈,原本強硬的話音也有些弱化,連忙停下來,偷偷吸了吸鼻子,才又接著說:「要是這次能活著出島,我們就立馬分道揚鑣好了。」

  賣藥郎聞言微微思索了會兒,而後冷靜地下結論道:「你不管我了。」

  「……」

  傅小昨一邊維持著神色不變,一邊心裡默默一驚:她好像沒有說過管不管他之類的話吧?他怎麼知道她以前是怎麼想的?

  ——不過這麼說也沒毛病就是了。

  「對,我不會再管你了。以後你想去什麼地方就自己去吧。」她想了想,又加了句狠話以表決心:「再管你……再管你我就是豬。」

  賣藥郎冷澈的眸光淡淡看著她,好心提醒道:「你是妖怪——變成豬並不是什麼難事。」

  「……」

  傅小昨整個妖張口結舌,臉上很快漲得通紅:「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幾乎有些氣急敗壞,說話尾音處都透出了點兒哭腔,先前一直忍著的那陣子淚意,也突然沒來由地一股腦湧上了眼眶。

  顧慮著什麼,她微微轉了轉身子,垂下眼睛低下頭,避開身後犬神和九命貓的視線範圍。

  傅小昨其實也清楚,這只是自欺欺人。過不了幾秒鐘,他們倆就會意識到不對,只用上前一步,就會發現她又在沒用地掉眼淚。

  然而,鼻間湧上的酸脹感,令她根本阻止不了眼淚從眼眶中掉出來。她只能悶悶地低著頭,眼睜睜看著那第一滴淚水往地面上落下去——

  然而,在看見那滴水珠接觸到地面之前,她的視野便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微涼的觸感輕輕蓋在眼瞼上,讓她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賣藥郎的手指。眼睫處眨落下的潮濕的水意,也跟著一滴不落地,全都落進了那冰涼的指間。

  腦子裡還沒轉過彎,緊接著,那道熟悉的淡冷音色,便在她身前的位置再次響了起來:

  「如果,你是因為我的行為,在感到難過,那麼,對不起。以及,你已經幫到過我了,謝謝。」

  「……」

  傅小昨整個妖都驚得僵住了。

  她眼睛被捂著,也還是忍不住連連眨了好幾下,才勉強生出幾分頗顯虛無的真實感。

  ——天啦嚕。

  ——她剛剛聽到了什麼?她該不會是產生幻覺了吧?

  她這麼眨啊眨的,很快把眼睫處殘留的淚珠都眨沒了,也沒等到對方繼續發聲,反倒是蓋在眼前的觸感一松——賣藥郎就要把手收回去了。

  傅小昨下意識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袖,兩眼放空地看著他,幾乎有些恍惚:

  「……沒聽夠……繼續說。」

  賣藥郎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什麼。」

  「道、道歉……」

  傅小昨的目光躲閃了下,繼而振振有詞道:「我還在生氣!」

  「還在生氣。」他微微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那你怎麼不罵我。」

  「……」

  傅小昨一噎,很快回憶起不久以前某次糟糕的罵人體驗,不由有些沒底:「……我不想罵你,我就想聽你道歉。」

  「好,吧。」

  默默豎起耳朵,恨不得手上變個答錄機出來,傅小昨又想到什麼,立馬在他開口前強調補充道:「除了對不起以外的,你要認真反省你自己!」

  在她blingbling的目光下,賣藥郎配合地點點頭,冷靜地開始反省自己: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再也,不皮,了。」

  「……」

  似曾相識的內容,被以毫無起伏的語調說出來,傅小昨呆了好幾秒,才回想起這種熟悉感的由來,然後手一抖就鬆開了他的衣袖:「混蛋!……我絕對不會這麼輕易原諒你的!」

  衣袖被松了開,賣藥郎便轉過身去,往放在一旁的藥箱中擺弄著什麼,只有聲音淡淡地傳過來:「不是說,不想罵我嗎。」

  「……」

  再次被堵得噎住,傅小昨掙扎了一會兒,最後終於決定破罐破摔:

  「——我改主意了!我要罵死你!你這個又蠢又壞的過期小餅乾!」

  ……

  意思意思罵了一陣子,傅小昨就不得勁地悻悻轉回身去了。

  九命貓小姐抱著手臂杵在那兒,眸光往她身上快速掃了幾眼,臉上浮起幾絲不加掩飾的鄙夷:

  「笨蛋傅小昨,你又不生氣了?」

  傅小昨:「……」

  ——什麼叫「又」不生氣了?為什麼這些傢伙總是可以把「又」字用得這麼氣人啊!?

  色厲內荏地狠狠回瞪她一眼,傅小昨彆扭地再把脖子轉了個角度,不去看她,並對上了站在最後面的兩位王子殿下、默默圍觀完全程後、滿臉複雜的表情。

  「看來你們妖怪的確喜歡這麼吵架啊。」

  「容本殿提醒一句——眼下實在不是讓諸位吵架的時候,等出了島,隨你們想吵多久就吵多久,行不行?」

  傅小昨:「……」

  ——什麼時候連你們也有資格說這種話了!?

  ——

  收到了來自完全出乎意料的人的嘲諷,惱羞成怒的傅小昨一埋頭就要往前沖,但她剛邁出一步,就被九命貓給拉住了。

  「等等。」

  抬眼看去,便見她緩緩巡視著周圍,眸光裡帶著些許凶厲的意味:「這裡好像……不太對勁喵。」

  傅小昨連忙也跟著看了一圈。剛剛她在跟賣藥郎生氣的時候,也順便觀察過四周的情況,但也跟現在一樣,什麼都沒看到。

  什麼都沒看到的具體意思是——這個結界中的環境是昏暗的陰天,頭頂是沉沉密佈的烏雲,四周則是被一圈濃霧厚厚縈著的空曠平地,可見度不超過十米。從稍遠些的地方,似乎有淅瀝的雨聲隱隱傳過來,此外,再無其他活物存在的跡象。

  「你有發現什麼嗎?」

  九命貓皺著眉搖頭:「沒有喵。只是,從剛剛開始,本喵就有一種——」考慮了會兒該怎麼形容,她快速微微眯了眯眼睛,「——好像,被什麼東西盯住一樣的感覺喵。」

  傅小昨雖然聽得心下一凜,但還是以茫然的感覺為主。被什麼盯住了?物怪嗎?可他們已經進來這麼久了,為什麼不上前來攻擊呢?

  犬神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後邊那兩位王子就更不用說了——最後似乎還是只能寄希望于賣藥郎......

  她有些猶豫地轉身瞄過去,便見他已經將藥箱重新背上,手裡多出根細細長長的東西,乍一看花花綠綠,色彩鮮豔得很。

  賣藥郎拿著那個東西,繼續蹲在那兒,也朝她這邊看了過來,眸光清淺沉涼:「現在,解氣了,沒有。」

  ——啊?

  傅小昨愣了下,才意會過來他在說什麼,下意識地嘴硬回道:「沒有!」

  他就點了點頭:「那就,過來吧。」

  她瞅瞅他手上的不明物體,莫名覺得有些心裡發虛。

  ——他不會是想打她吧?

  ——不對。賣藥郎應該還不至於會做出這麼沒品的事......

  她就這麼一邊糾結著,一邊小步蹭到了他跟前,然後看著他把手上的東西舉起來——打開。

  打開?

  一團繚亂的彩色在眼前徐徐展開來。

  原來那居然是一把竹紙傘!

  賣藥郎一手撐著傘,另一手重新將她抱起來,而後站起身子,稍稍偏了偏頭:「走吧。」

  最後這句話應該是對身後的幾位說的。不過,他說完也沒去看他們會不會跟上,就逕自朝前邁出了步子。

  傅小昨看著頭頂花花綠綠的傘面,悄悄咽了口口水,又儘量不著痕跡地、偷瞄了幾眼正面不改色、目不斜視、往前走著的賣藥郎,終於忍不住小聲開了口:「那什麼、好吧,我其實......已經沒有那麼生氣了。」

  「是嗎。」

  傅小昨一直憋著的一口氣突然一舒,整個妖都有些棄療般的有氣無力:「所以,我們現在要去做什麼......找這裡的物怪打架嗎?」

  賣藥郎卻緩緩搖了搖頭,低沉音色裡,居然透著幾分鮮有的閒適意味:「散步。」

  「……」

  昏沉的天色下,五彩斑斕的紙傘面投下了幾分隱隱的光暈,微微映在青年那玉白秀麗的面容上,隨著步伐行動,光華流轉間,美麗不可方物,仿若集造化所鐘,幾可即時入畫。

  可惜,此時此刻的傅小昨一時間並欣賞不了這種美麗。事實上,眼下看著這副十足賞心悅目的側顏,她心裡產生的想法是:

  ——他怕不是石樂志。


第43章 第43隻妖•毒雨

  沒一會兒, 他們就走進了一片綿細的雨幕裡。雨水落在傘面上,不像灑落的水滴,而像是絲絮, 悠悠軟軟地飄蕩下來。四周都是氤氳的霧氣。

  賣藥郎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 也不說他到底是要走到哪裡去。

  其他幾個人在進島前,跟海坊主詢問了大致需要花費的時間, 各自包裹裡都只帶了用以裹腹的乾糧飲水, 完全沒有考慮過要帶雨傘之類的用具。

  犬神跟九命貓各自都有妖氣護體, 一般的風雨雷電, 並近不了他們的身。但兩位王子殿下就難免倒楣要遭一番罪。不過, 他們二人雙雙性子要強,好面子得很,面對這綿絲般細小的毛毛雨,也壓根不將其放在眼裡就是了。

  傅小昨往身後望了幾眼,見整個隊伍的情況沒有什麼異常,稍稍放下心來。

  只是,就在她以為,因為身邊某位先生那份突如其來、不合時宜的閒情逸致, 他們要一直這麼默不作聲陪走下去的時候, 對方自己卻突然出了聲。

  「……什麼?」傅小昨微微遊了會兒神, 沒有聽清他的話。

  賣藥郎那副向來冰冷的眉眼間, 由於頭頂傘面映下的一縷昏黃光暈,竟錯覺地、顯出了幾分柔和感來。他重新問了一次:「為什麼,生氣。」

  傅小昨這回聽清了, 但又有些驚疑,下意識地給出了與先前同樣的回答:「什麼……?」

  賣藥郎微微側眸看了她一眼,再問:「為什麼哭。」

  「……」

  傅小昨頓時有些糾結,琢磨了會兒他的神情後,終於還是放棄,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轉而反問道:「你又為什麼要問呢?」

  「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

  傅小昨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應該是——不知道她為什麼生氣、為什麼哭,所以才問。

  「真的假的,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啊……」她忍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內心微微有些掙扎,艱難地憋話道:「怎麼說呢……我自己願意為你掉一半血是一回事,你要讓我把剩下的一半血也耗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她說著又開始覺得難過,話音都有點兒發顫,就停了一下,垂下眼不再看他,才低低地悶聲繼續說:「我生氣,是因為你根本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就做了這樣的決定。」

  賣藥郎聞言沉默了好一陣子沒有說話,腳下繼續往前走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良久才又出口問了另外一句:「那又是,為什麼,不生氣了。」

  傅小昨輕輕舒了口氣:「……因為我太沒用了。」

  沒有等對方對於這個回答予以置評,她就顧自繼續說了下去:「我自己做了錯誤的決定,把犬神跟九命貓也牽扯進來,但又根本沒有能力把他們安全帶出去,還是得求你幫忙……可是,如果我一邊生你的氣,一邊還要逼自己求你,那不是顯得我更沒用了嗎?所以乾脆不要生氣好了……」

  說完她安靜了一會兒,神情中是顯而易見的沮喪:「居然有這樣自欺欺人的想法,看來我是真的很沒用了吧……」

  眼看她好端端回答著,莫名其妙進入了自我檢討的模式,賣藥郎淡淡回了一聲:「不是。」

  「……什麼?」傅小昨有些反應無能地愣愣應了。

  「總體看來,除了腦子笨了一點,其他大部分方面,」他一派冷靜地給出了評價:「都做得很好。」

  ——真的假的!?

  傅小昨自動忽視了第一句內容,幾乎有些受寵若驚的心情。

  賣藥郎微微點了點頭,補充道:「至少比後面那四個有用多了。」

  「……」

  她頓時有點不放心地抬頭瞅了瞅——這傘的隔音效果靠不靠譜啊?

  她當然還不至於耿直到掀開傘,去問後面幾位元有沒有聽到剛才的對話,而是突然想到什麼,有些不服氣地瞪住了他:「……那你還要拉我去送死?」

  勾勒有緋紅妝線的眼角,淡淡掃了抹涼涼的餘光過來:「我,沒,有。」

  「你沒有?你居然還敢說你沒有!?你明明都——」傅小昨義憤填膺到一半,突然猛地止住話音。

  她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之前關於他是不是要連闖七域這個問題的結論,貌似只是出於自己的猜測,還沒來得及跟他考證確實過……總不會到頭來,她只是白白氣了自己一波吧?其實賣藥郎是另有打算?

  「你、你難道……原來你不是想把剩下幾個結界,也都打通嗎?」她說話間忍不住有點不好意思。

  「我的確是想要這麼做,沒有錯。」

  已經默默做好要道歉的心理準備,突然意識到他剛剛回答了什麼,傅小昨頭腦裡再次空白了幾秒:「……你特麼又耍我!你這個——」

  罵到一半,她再次猛地止住話音。

  她又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如果只想取得結界中物怪的認可,而不是以斬殺物怪為目的,貌似也不太會用得上退魔劍……那這樣看來,賣藥郎願意帶那兩個王子一起上路,會不會不是為了救他們,而是看在他們兩個已經闖過兩域的份上,跟他們結夥可以少闖兩關?

  意識到自己先前的思路,有可能一直走岔了方向,傅小昨再一次開始感到心虛:「那、你進入現在這個結界,只是想要獲得物怪的認可吧?」

  「不是。」

  「……」

  嘴邊打到一半的道歉草稿,再次被攪得煙消雲散。傅小昨一忍再忍,幾乎要忍不住撲上去咬他了。

  賣藥郎對耳邊咬牙切齒的咯咯聲置若罔聞,話音裡還是一貫的冷淡無波:「這個結界裡,沒有,物怪。」

  呵,再信你才有鬼。

  「……什麼!?」傅小昨嘴角邊的冷笑弧度一僵,慢半拍地總算意會過來他說的話。

  ——

  沒有物怪。

  傅小昨把這幾個字來來回回琢磨了好多遍,心裡浮現出來的問題不是——說好的七個地域、七種物怪,為什麼這個結界裡面會沒有?而是——她之前的擔驚受怕,到底算什麼呢?

  等到終於從那種微妙的落差感裡回過神來,另一種空前強烈的羞恥感,便飛快襲遍了傅小昨的頭腦——她臉上再一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漲得通紅,愣愣張著嘴巴,整個妖徹底僵滯地看著眼前的賣藥郎。

  ——他絕對是故意的。

  ——她之前真情實感地難過了那麼久,老老實實把自己的心路歷程剖析了個徹底,他就只是默默聽著,然後什麼也不告訴她。

  被盯了許久,賣藥郎似乎才終於察覺到什麼,轉眸看了她一眼:「——怎麼好像又生氣了。」

  「……」

  好像想到什麼,他微微點了點頭:「笨蛋。壞蛋。混蛋。這次又要罵什麼。」

  「……」

  傅小昨被氣得小小喘了一聲,結果因為憋氣太久,發出了類似於哽咽抽泣的音效。

  「又要哭了。這次又是為什麼。」賣藥郎面色沉靜如初,淡淡地看著眼前的雨幕:「如果還是因為我,我可以再道一次歉。」

  「……」

  被懟得沒完沒了之下,傅小昨終於忍無可忍,撲上去一口咬在他執著傘的那只手的腕上。

  ——

  看著那截秀白腕間的兩排鮮明牙印,傅小昨欣慰地點點頭,總算覺得心裡的火氣疏解了不少。

  她決定跳過先前的話題,努力挽尊一波:「那什麼,之前九命貓說,好像有東西在盯著我們……」

  賣藥郎一邊打量著自己手腕間那排尚且沾有口水痕跡的牙印,一邊淡聲回道:「就算有,也不是物怪,只是弱小的普通妖怪而已。」

  「那好歹也是妖怪,能弱到哪裡去?」

  「只比你,稍微,強一點。」冰涼涼的目光從那排牙印上移開,轉而帶著點探究意味地,看向她的嘴唇部位,「應該不至於,會用這麼原始的方式,來攻擊人。」

  傅小昨被看得心裡發虛,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直到對方將目光重新轉回前方,她才再次做出嘗試,妄想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可是你自己之前也說過,這個方向的妖氣是最強的……如果真是弱小的妖怪,怎麼會產生這麼強的妖氣呢?」

  賣藥郎輕輕搖了搖頭:「這個結界中的妖氣,不是來自於妖怪本身,而是來自於,這裡的雨。」

  「……雨?」

  傅小昨聞言愣了一下,連忙抬眼看向面前那些綿綿的雨絲,耳中聽他繼續道:

  「這雨中含有妖力,會吸收淋到雨的人的精力。」

  居然是這樣……幸好他帶了傘。

  這麼一想,傅小昨突然隱隱意識到某種不對,下意識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等一下!」

  賣藥郎配合地停下了腳步,目光清淺地看向她。

  傅小昨卻沒有看他。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脖子好像有些發僵,此時便遲疑地、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轉回頭去——越過身上發間一片乾爽的犬神和九命貓,直直對上了落在最後面、通身已都被雨淋得濕透、雙雙臉色一派難看發青的——兩位王子殿下。

  整個隊伍就此停了下來。

  看著兩位王子殿下明顯強撐做勁地呼呼喘著粗氣,沒過多久,幾乎已經有了些站立不穩的趨勢——傅小昨神情糾結地重新看向賣藥郎,壓低聲音做賊心虛似的問他:「……你怎麼不早說呀?」

  賣藥郎順著她之前看的方向,冷澈眸光從傘下靜靜望過去,神態自若依舊:「他們現在,不也,知道了,嗎。」

  「……」

  ——他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看著那廂兩位王子面色發白地跪倒在了地上,傅小昨心裡的想法不是擔憂他們的情況,而是——

  ——她不是一個人(妖)在被欺負。

  ——這世界至少還沒有想像中那麼冷酷無情。


第44章 第44隻妖•賭徒

  傅小昨偷偷伸手把犬神跟九命貓往自己身邊拉過來一些。依她看來, 他們倆應該早就發現身後的情況不對勁了,奈何一致採取了任其自生自滅的態度。

  而兩位王子本人,更是一如既往的作死小能手, 路都已經走不穩了, 還從始至終強撐著不開口,也是沒誰了……

  她小聲地問賣藥郎:「話說, 被吸收了精力, 然後會怎麼樣啊?」

  始作俑者倒是完全沒有心虛理虧的樣子, 言聲依舊冷靜從容:「精力耗竭, 自然難逃衰弱至死。」

  ——死!?

  他這句話是以正常音量說的, 那廂坐倒在地上滿身狼狽的兩位王子殿下,也聽得清清楚楚。

  兩人雙雙僵滯呆愣了數秒鐘,似乎對這個訊息,一時間俱是接受無能。

  半晌,二人之一倏地將渾身氣勢一松,始終驕然挺拔的背脊也頹然無力下去。他垂下頭默然許久,才微微帶些嘲諷地低聲開口:「笨蛋佑二……想不到我們兩個,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 還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當真是可笑。」

  另一人聞言也不答聲, 整個身子乾脆往後一仰, 沉默地躺倒在地面上。

  隨著力氣從身體四肢的每一個角落中緩緩流逝,兩張年輕肖似的面孔,雙雙在冰涼的雨幕下緩緩闔上了雙眼, 等待死亡來臨之際,滿臉盡是無言的悲涼。

  看著他二人這個樣子,傅小昨也覺得有些不好受。沒想到直至他們臨死之前,她才得以重新分清這對同胞兄弟誰是誰。而且真要說起來,如果一開始他們就沒碰上自己這一隊,運氣好一些的話,也許還可以多活一陣子的……

  整一方空氣都仿佛陷入了凝滯沉悶之中。

  就在這時,賣藥郎先生毫無預兆地、在近百個大喘氣的時間間隔之後、突然再次開口,不緊不慢地承接了一句上文:

  「——不過,像兩位元殿下的情況,只是在雨中行了一小會兒,應該並無甚大礙,休息一陣子即可恢復了。」

  「……」

  正默默感歎著世事多變、人生無常的傅小昨,滿心滿眼的悲涼慨歎之氣,突然被滿滿塞塞地堵在了胸腔。

  等回過神來,本著一種莫名同病相憐的心情,她沒有忍心往地上的兩人身上看。

  只這麼短短幾個回合過後,她已經要對自己所身處的這個懷抱,生出心理陰影了。

  抱著敬而遠之的決心,傅小昨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開口道:「既然如此,這把傘就讓藥郎先生和兩位殿下你們三個人共用吧,我是妖怪,應當也是不用懼怕這雨的。」

  賣藥郎聞言卻微微搖了搖頭:「不必。用妖氣為他們建一道屏障,阻隔開雨水就行了。」

  ……什麼?

  在傅小昨驚疑詫異的目光中,身旁的九命貓小姐有些不情不願地上前一步,看著兩位王子那青白面色也掩不住的滿滿羞憤神情,一雙驕傲明亮的貓眼中,盡是一派鄙夷。

  「哼,真是嬌氣!」她嘟囔了一聲,說著就在兩人頭頂刷刷揮了兩下爪子。

  隨著她的動作,兩位王子殿下的頭頂上空,便各自多出一道半透明的弧形氣障,仿佛普通的傘面一樣,將落下的雨水盡數隔空彈開。

  ——原來還有這種操作!

  大開眼界的傅小昨,腦子裡下一秒鐘浮現起的想法就是——

  既然早就知道可以這樣,為什麼他們一個個的,不是藏著掖著,就是提前抬個手都不樂意呢!?都特麼有毒啊!

  ——

  糾結著要不要糾正一下自家同伴岌岌可危的三觀,傅小昨瞄到身旁三張面孔上,那如出一轍的「沒毛病啊」意味的神情,最終還是放棄了無望的嘗試。

  她有些有氣無力地建議道:「那我們停一會兒再走吧。」

  犬神少年聞言唰地豎起耳朵,炯炯有神地盯過來:「主人?累了嗎?還是餓了?想吃什麼?」他說著去解背著的包裹,面上是十足的困擾,「不過主人,船上那種糖已經吃完了……而且我居然根本沒有想過要帶小餅乾,真是失策啊!」

  「……」傅小昨頓時無語凝噎。

  進這個結界以後,她就沒動過幾步腳,她累個屁呀?眼下的重點難道不是地上那兩個大活人,一副就剩半口氣的樣子嗎?他怎麼就能理解到那麼岔的方向去呢?

  ——這閱讀理解水準只能給零分了!

  忍著隱隱抽搐的嘴角,傅小昨搖了搖頭:「我不餓……」想不出其他靠譜的理由,她木著臉看向前方陰陰沉沉的雨霧,乾脆隨口胡謅,「我是想說,我們停在這裡看會兒風景吧。」

  眼看犬神跟九命貓兩隻,分別頂著副認真與嫌棄的表情,乖乖看起了身周虛無的「風景」,傅小昨忍不住心累地默默歎了聲氣。

  然後,轉眼對上了賣藥郎那冰冰涼涼看不出情緒的目光。

  ——這位大佬就沒有那麼好應付了。

  正努力思索著,要怎麼才能打斷他想繼續散步的閒情逸致,傅小昨反倒先聽他開了口:「不想,散步,了?」

  等到理解過來這句問話的意思,她幾乎要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如果——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散步什麼的——

  從頭到尾,好像都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想吧!?

  確定自己的記憶並沒有出差錯,傅小昨誠實地搖頭回答:「不想。」

  「是嗎。」

  賣藥郎淡淡應了一聲,隨即將手中執著的竹傘柄微微往後傾斜幾分,眸光從傘下,靜靜投向了眼前氤氳的雨霧中:

  「——那麼,出來吧。」

  ——

  之前九命貓提起,似乎有東西在周圍盯著他們,但聽賣藥郎說那只是弱小的普通妖怪以後,傅小昨已經慢慢放鬆了警惕。

  不過,這時聽了他沒來由的這麼一句話,她心裡仍是微微一凜,連忙集中精神,也跟著看向前方。

  但她沒想到的是,在賣藥郎那句話音落盡後,從雨霧中跳出的那只「普通的弱小妖怪」——一待看清它的真實面貌,她便頓時陷入了一種「emmm」的即視感。

  那是只坐在一方瓷制不明容器上的青蛙,正一蹦一跳地呱呱叫著。

  ——可以吸收人的精力、含有妖力的雨……

  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了先前得知的一些資訊,傅小昨忍不住默默捂了捂自己的額頭。

  ——簡直太亂來了!

  身後的兩位王子殿下還坐在地上,身體狀態仍沒有緩和過來,犬神和九命貓則第一時間脫離了看風景狀態,警戒地靠上前。

  看著眼前應召現身的妖怪,賣藥郎面容上並無吃驚的神色,冷靜地沉聲道:「閣下一路隨行,意欲為何,請道來吧。」

  那只青蛙逕自蹦躂了一會兒,一雙往外凸出的眼睛,依次從他們幾人身上轉過,帶著幾分鮮明的審慎防備。

  「呱,」又叫了一下,它終於發出了人聲:「老朽是守護這片地域的妖怪呱,諸位擅自闖入這裡,需得獲得老朽的認可——老朽想要,跟各位打一個賭,呱。」

  他自稱老朽,聲音也是又沉又低,相比起這蹦蹦跳跳一刻也停不下來的外形,倒是顯得沉穩許多。

  傅小昨整個妖都還沒有從震驚中徹底回過神,聽了這番頗具個人特色的發言,一時只能幹瞪著眼睛,無言以對。

  賣藥郎對番話語卻是不置可否,只淡淡看著它:「為何。」

  「老朽是賭徒,喜歡通過賭,來贏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呱。」對方兩隻前爪一揚,不知從哪摸出兩顆骰子,一左一右輪次拋著。

  一旁的九命貓見它這副神神秘秘的派頭,十分看不過眼地嘖了一聲,有些不耐地出聲道:「我們跟你打賭贏了,你才會讓路對吧喵?可是以前進到這裡的人,都沒能夠出去,那你不是次次都贏了?本喵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出千作弊啊喵?」

  聽他們倆一口一個呱,一口一個喵,傅小昨只覺得腦袋更暈了,而後便見那青蛙妖怪,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這世上,從來沒有百分百勝率的賭局呱,老朽也從不奢望不勞而獲——每一場賭局,老朽都會投下足夠分量的賭注呱。至於要不要跟老朽賭,這是諸位的自由呱。」

  這樣說著,它的眼睛往上轉了轉,接著道:「只是,你們越往前走,這雨中的妖力就會越重呱。現在諸位雖有妖氣護體,然而,總會有撐不下去的時候呱。」

  九命貓頓時翻了個白眼:「什麼自由不自由的,說得倒是好聽喵,到頭來還不是必須跟你賭的意思喵!」

  ——而且,他們隊伍裡,還有兩個需要不斷被補給妖氣屏障的普通人類,一味往前走的確不是明智之舉。

  傅小昨意識到這一點,也跟著抬頭看了看眼前連綿無際的雨幕,不由有些茫然。這片地域裡雖然沒有物怪的存在,可想要輕易出去,似乎也並沒有那麼容易。

  「藥郎先生……」她下意識地握緊手指,揪住掌下微涼觸感的衣襟,求助地喚了一聲,目光神情中是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依賴感。

  賣藥郎微微側眸,沉涼的目光靜靜看了她一會兒,隨即重新轉向面前,緩聲道:「不妨一試。說出閣下的賭注吧。」

  「——老朽的賭注是,老朽的命,呱。」

  青蛙妖怪一蹦一跳地回答道。


第45章 第45隻妖•僵局

  傅小昨聽得眉頭直皺:「你的賭注是你的命, 那我們跟你賭,難道也要押上我們全體的命不成?這不太公平吧?」

  「呱,老朽要你們的命拿來有什麼用?」青蛙妖怪搖頭晃腦地道:「老朽只不過不喜歡小的賭局, 既然要賭, 就有陪上老朽自己的生命跟靈魂為代價的覺悟呱——至於你們,要是輸給了老朽, 只用乖乖當老朽的僕人, 替老朽辦事就行了呱。」

  九命貓聽得瞬間炸了毛, 一躍上前:「真是大言不慚!區區一隻蛤.蟆, 也敢妄想讓本喵當你的僕人喵!本瞄一爪子就把你捏扁了喵——」

  傅小昨一臉黑線, 默默伸手把她扯回來一些。

  賣藥郎對眼前的混亂似乎視若無睹,淡聲道:「閣下要怎麼賭。」

  「很簡單。老朽說過,老朽的賭注是自己的命。你們只要有本事把這份賭注奪走——就算你們贏了。」

  ……什麼?

  ——它說的賭命居然是這個意思……只要殺了它,就算他們贏?

  規則聽起來的確是不複雜,然而,傅小昨看著那在瓷器上一蹦一跳的身影,卻總覺得這方賭局裡,透出一些說不出的怪異感。

  完全不給自己留退路, 贏則生、敗則死, 這算什麼?將「賭」視為生存意義的青蛙瓷器所特有的瘋狂嗎?還是說, 它就這麼自信——他們絕對殺不了它?

  一旁的犬神聞言, 已第一時間解下腰間的佩劍,以一種請命意味的眼神,巴巴地望著她。

  「等一下。」傅小昨連忙把他跟九命貓都一塊兒拉住, 省得他們倆一時間熱血上頭,就沖上去了。

  ——青蛙瓷器……

  她皺著眉頭,努力思索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趴在賣藥郎耳邊,嘰嘰咕咕小聲說了一陣。

  賣藥郎聽清這番耳語,卻不表態,只是淡淡看著她。

  在這麼一副不動聲色的目光下,傅小昨也有些不確定的猶疑,但她終究還是點點頭:「……應該是這樣的,」說著,她看了看他執著傘的另一隻手,小聲建議,「要不、你先放我下去吧?」

  賣藥郎沒有言聲,只是將執著傘的那只手,往她眼前無聲側了側。

  傅小昨沒有等來自己雙腳落地,不由有些懵逼地看著湊到眼前的傘柄,愣了兩三秒鐘,才猶豫著伸手去接過來。

  對方配合地松了手。

  「……」

  有些反應無能地用兩隻手舉著傘,直到犬神拿著劍又喚了她一聲,她才堪堪回過神。

  看看一派無事發生過一般的賣藥郎,再看看目光希冀躍躍欲試的犬神,傅小昨微微糾結了一下,回應道:「……小心一點啊。」

  「是!」

  少年本就blingbling的目光仿佛隨之背負上了一層榮耀的期許,瞬間更加明亮了幾分。

  響亮應完一聲之後,俊秀挺拔的少年身姿,便從綿綿雨幕中颯然掠向前去,一手執劍的劍尖直指不遠處外、始終從容等待著他們商榷結果的青蛙妖怪。

  九命貓由於行動落後一步,只好不服氣地停在原地,口中哼哼喵喵地看著前方。

  傅小昨卻顧不上安撫她,一瞬不瞬地牢牢盯著那邊犬神的情況——隨著指向自己的劍尖飛速靠近,瓷器上的青蛙妖怪卻怪異地始終不閃不避,讓她總有點不放心的彆扭感。

  轉瞬間,犬神的身影已逼壓至瓷器近前,他手腕一翻,冷銳劍刃就要往其上坐著的妖怪身上,快准狠地劈落下去!

  陰綿雨幕中,冷光剛剛一閃,傅小昨便下意識地緊緊屏住了呼吸——然而,她屏息還沒超過兩秒鐘,那邊一觸即發的戰局卻似乎已經分出了勝負。

  在劍光落下的一瞬間,整個瓷器便隨之徹底碎裂開來,坐在上面的青蛙妖怪更是毫無抵抗之力地慘叫著摔倒在地,整一派奄奄一息。

  「……」

  回想起賣藥郎的那句「弱小的普通妖怪」,她還是被這毫無懸念的碾壓式結局,震驚到幾乎有點囧的程度。

  一旁的九命貓也覺得荒謬地呿了一聲:「什麼玩意兒啊——?」她正想繼續吐槽,但卻被傅小昨攔了住。

  眼看那邊瀕死的青蛙妖怪將手中骰子一拋,傅小昨心下一緊,急聲喝道:「當心!藥郎先生——」

  她話音未落,便聽那只青蛙妖怪倏地呱了一聲,原先背在身後的那塊麻將牌毫無預兆分成五道殘影,朝他們的方向飛襲而來。

  面對這番驚變,賣藥郎卻沒有絲毫驚慌,只揚起先前空閒出來的那只手輕輕一揮,五張符紙迅速飛射而出,不偏不倚地貼附在五道殘影上,穩穩承接下了每一道凜冽的攻勢。

  幾下連續密集的破空擊打聲響起,五道麻將牌的殘影隨之紛紛消散。那廂於死前反擊過後,青蛙妖怪的身影也同碎裂散落的瓷器碎片一起,快速隕滅成了煙霧。

  五張符紙飄揚著落在地面上,轉瞬間被雨水浸得透濕,除了淅瀝的雨聲,周圍重新歸複一片安靜。

  九命貓眉眼間鄙夷的神情因剛才的變故滯了滯,此時便猶疑著四下打量周圍:「......完了?」

  傅小昨皺著眉頭看向地上的五張符紙,搖了搖頭:「不知道......」

  剛剛她雖然全神貫注地盯著,但奈何那幾道殘影的速度又急又快,她壓根沒能數清楚它們分別在五張符咒上擊打了幾次。

  她只好轉向賣藥郎求助:「藥郎先生,你有沒有——」

  還沒問完,傅小昨便自行止住了話音。因為就在下一秒,從眼前連綿的雨幕後,突然躍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青蛙妖怪以與先前如出一轍的姿勢,蹲坐在那個完好無損的瓷器上,一蹦一跳地朝他們叫著:

  「呱。」

  ——

  「怎麼又是你這蛤.蟆!你不是被砍死了嗎喵!?」九命貓一看到那只蹦噠個不停的身影就煩躁,跳腳炸毛道。

  青蛙妖怪一邊蹦噠,一邊老神在在地回答:「也許是命運在眷顧老朽吧,呱。」

  犬神此時仍然站在離它身前不遠的距離。他眼見一分鐘前才死於劍下的敵人,重新又出現在眼前,雖然同樣有些疑惑,但還是第一時間神情一凜,提劍上前便準備予以第二次斬擊——

  「等一下!」

  傅小昨連忙叫住他,見他乖乖停下動作,才轉而向那只青蛙妖怪詢問道:「我們已經贏了吧?」

  青蛙妖怪歪了歪腦袋:「剛才是第一局,就算你們贏了吧,現在開始第二局呱。」

  聽聞此言,滿場氣氛頓時為之一滯。

  九命貓立馬跳起來大罵:「卑鄙醜陋的臭蛤.蟆!你果然作弊喵!」

  然而,傅小昨自己相比起被戲耍的憤怒,更多的卻是驚愕。她看著對方的身影,幾乎有些張口結舌:「你......你是說,你還想要我們殺你?」

  ——實在由不得她不驚訝。

  先前聽了它的對賭要求,她便想起了遊戲中青蛙瓷器這個式神的技能設定——陣亡時可自動反擊,根據拋出骰子的點數,向敵方目標砸麻將牌,投點中有重複點數時可復活。

  所以,先前在同意犬神上前跟它對打時,她先拜託賣藥郎防備了這一手反擊。而從對方成功復活的情景看來,剛才那五道殘影的擊打次數裡,至少有著兩個重複的數字。

  但問題是,青蛙瓷器的這個技能設定,是有著相應冷卻cd的。言則,這一次,它要是再被殺死的話,不但沒有了反擊能力,更不可能再復活——

  從它先前所表現出的戰力考慮,這一行為根本與自殺求死無異。

  「最終勝負未定,賭局當然要繼續。」青蛙妖怪卻是對他們憤怒與驚疑一併視若無睹,一派理所當然。

  傅小昨完全無法理解它如此坦然自若的態度,整個思緒都陷入了混亂。而就在她呆愣著的時候,那廂犬神已經重新提劍,再度朝著青蛙妖怪的頭頂斬去——

  這回她沒來得及出口,青蛙妖怪與身下的瓷器便已迅速重蹈了覆轍。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眼睜睜看著五道似曾相識的麻將牌殘影,攜著厲厲風聲,再一次向他們砸襲而來,並且再一次被五張符咒攔截在半空。

  「......」

  四周已經重新歸於安靜,傅小昨卻忍不住朝著地上多出的五張嶄新符紙,默默驚悚地瞪大了眼睛。

  ——什麼鬼?

  ——為什麼又反擊了!?

  ——難道她記錯了?

  幾秒鐘後,青蛙妖怪的身影呱呱叫著,第三次跳出在眾人面前。

  傅小昨......傅小昨默默懷疑人生中。

  過度震驚之下,她握著傘柄的手指都有些脫力,差點把傘給摔下去,幸好被賣藥郎及時伸手過來扶穩了。

  緊隨其後——

  恍若複刻的第三局。

  如出一轍的第四局。

  堪比倒放的第五局。

  疑似重播的第六局。

  ......

  在差不多斬殺了對方近十次以後,地上符紙都已經散落了一片。

  終於,在那道熟悉的身影再一次蹦噠著出現以後,九命貓小姐忍無可忍,整個貓徹底炸了:「有完沒完啊喵!?你到底想幹什麼啊喵!?你是不是有病啊喵!?」

  傅小昨也已經快要崩潰了——為什麼它可以無限復活啊!?這已經完全不符合青蛙瓷器的技能設定了吧啊喂!

  她已經不由開始擔心一個問題:賣藥郎的符紙還夠不夠用啊?

  這樣下去......他們會不會全體被這麼只出bug的R卡一點點磨到死?

  簡直是要身敗名裂的節奏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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