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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網王)極晝》作者:Toru【完結】短篇。

《(網王)極晝》作者:Toru【完結】短篇。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6038個瀏覽者
文案:

「喂……」她狡猾地一笑。

你呀,不想知道我的死因嗎?

如果,我說是【他】殺了我呢……?

一陣陰冷的寒意遍佈全身,我的汗毛豎了起來。

我很清楚,【他】指的就是手塚國光。

食用注意:
1.看似純愛實則是恐怖小說
2.第一人稱+第三人稱
3.對死亡捏他及病態心理不適者請點×
4.故事內容純屬虛構,請勿模仿
5.只是短篇

內容標籤:網王 恐怖 懸疑推理 靈異神怪
搜索關鍵字:主角:有夜,手塚國光 ┃ 配角:小咲 ┃ 其它:網王,同人,恐怖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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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當老師第一次在黑板上寫下極晝這兩個字時,我就知道那是屬於我的詞彙。

  我生活在一個不會發生極晝現象的地方,這個城市黑白分明,人們的作息如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那樣早起晚歸。

  極晝只會發生在南極和北極,那是我一輩子都不可能企及的遙遠地球彼端。所以我沒有見過真正的極晝,不知道24小時都是白天的光景,只是全憑想像。

  有時,我希望「她」也是我憑空想像出來的。

  每個人都會做夢,而夢之所以是夢,正是因為它並不真實。從夢裡醒來時的一瞬間你會覺得很累,那是因為你還沒能及時分辨得清夢的真假。一旦你意識到你只是做了個夢而已,你的思維就會立刻清晰起來,因為不是真實的,所以不用記住也沒有為之擔憂的必要,只要伸個懶腰忘掉它就好了。

  但如果有一天你再也無法分辨夢境和現實的真假了呢?

  ……那就會變得和我一樣。

  早上起床,晚上睡覺,我和所有普通人一樣具備這樣的生理機制。人們做夢,我也會做夢,人們醒來,我也會醒來,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夢不會因醒來而中斷,它會持續下去,一直一直持續下去。

  如果夢境來到了現實,你還會相信你是在做夢嗎?夢理應出沒於寂靜的黑夜中,悄聲無息,不留蹤跡,唯獨只在你熟睡的時候鑽進你的被窩,附上你的床頭,在你伸手不見五指的床底下遊走。

  而我的夢則出沒於光天化日之下。在你習以為常,隨處可見的地方,在你自以為真實、確實存在的地方,在你信仰、可靠的地方。

  不記得是從幾歲開始,總會有不同的人出現在夢裡對我說話。

  這些我從沒見過的不認識的人,總是絮絮叨叨地說著關於自己的事情,好像他們是真實存活著的一樣,他們會聊起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事業,自己的愛好甚至是隱私。

  他們好像希望我能為他們做點什麼,或者想從我這裡得到一些安慰,可當我試圖回應的時候,我發現他們根本聽不到我的聲音,他們只是一個勁地說啊說,沒完沒了。

  剛上小學的時候,家附近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失蹤了。電視新聞上放出了那個男孩的照片,當天晚上他就出現在了我的夢裡。

  火車,火車,轟隆隆,轟隆隆。

  他在夢裡不斷重複著這句話。

  大約幾天後,員警在學校附近的鐵軌那裡找到了男孩的屍體。新聞畫面裡播放了員警們抬走男孩屍體的畫面,男孩的屍體被火車碾壓得四分五裂,因為他的個子太小了,火車上甚至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發生了事故。

  我當然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那個夢,我想那應該只是湊巧而已。然而同樣的事在那之後開始接二連三的發生。

  我開始在報紙或是電視上見到那些我夢裡見過的人,他們大多數不是因為事故就是因為犯罪而去世了。

  他們在夢裡所說的情況往往和新聞裡報導的情況一模一樣,有幾個孩子,住在什麼地方,被搶劫還是被車撞。他們並不以死後可怕的樣子出現,而是以新聞裡放出的那種生前照片一樣的形象出現,這大概是沒把我嚇得精神失常的最大原因。

  他們在出現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會自己消失,但偶爾也有固執不肯走的。有一位元大叔無論如何都說要打一個電話給他的妻子,告訴他的妻子自己不能回去吃晚飯了。他在夢裡清晰地報著自己家裡的電話號碼,幾乎每個晚上都要念好幾遍,念到我不得不記住了那個號碼。

  雖然自己也覺得好笑,但我還是趁爸媽不在家的時候試著撥通了那個大叔念的號碼。

  如果當時電話那頭傳來「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之類的話,也許我就可以放下電話出門玩耍,從此開開心心地當一個普通小孩了。然而電話那頭傳來的卻是幾聲「嘟……嘟……嘟……」直到一個女人真的接起了那通電話。

  我把大叔想要告訴他妻子的話轉述了一遍,隨後換來的是一陣沉默,緊接著是一頓歇斯底里的臭駡。

  後來的事情變得有點一發不可收拾,因為我被那個大叔的妻子罵哭了,剛好被回到家的爸媽給看見。他們拿過電話詢問發生了什麼,大叔的妻子說我竟然拿去世丈夫的死開玩笑,還找到電話打到他們家裡惡作劇,說我簡直是個十惡不赦的混帳小鬼。

  就這樣,掛掉電話的爸媽又把我痛駡了一頓,那天我一直哭到深夜,哭到沒力氣了才縮在角落裡睡著。

  「對不起呀,太對不起了,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那晚的夢裡,大叔跑來跟我道歉。他一邊說對不起,一邊說自己再也不會出現了。之後他就真的再也沒出現過。

  媽媽在第二天早上又來找我仔細詢問了事由,她問我到底是不是存心惡作劇。我思考了一下該怎麼回答才好,如果我告訴媽媽大叔其實昨晚來夢裡來跟我道歉了的話,她肯定會被嚇暈吧。

  於是,我決定還是什麼都不說的好。

  沒錯,那就是個惡作劇而已。

  這樣撒謊的話,就沒有任何人會來罵我,討厭我,或者覺得我奇怪了吧。

  沒錯,要裝作和所有人一樣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你需要裝作自己的是清醒的,裝作從一個美夢中醒來,裝作伸個懶腰準備開始全新的一天。

  我懷疑過自己是不是被什麼古怪的東西附身了,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女巫或是通靈師的血統,可我周圍的所有人都一如往常,我的父母也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上班族而已,所以無論怎麼看,我都不像是那些聽起來很厲害的人物。

  和那些神秘詭異的事都無關。對,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普通的有點倒楣的人而已。

  事實是,只有當自己也被自己騙倒的時候,你才能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

  我開始學會無視夢裡出現的那些人,我不看新聞也不看報紙,以免那些人再跑到我的夢裡來。

  不管他們說什麼,做什麼,我都權當沒有發生,沒有看見。

  我封閉了自己,保護自己,就這樣安全地渡過小學時代。

  然而升上中學後,我的夢仍然在繼續。我時常盯著歷史教科書上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發呆,我時常抬頭看看在黑板上刷刷寫字的老師,又低頭看看教科書上那些昨晚還出現在夢中的面孔。

  我就是極晝。我的世界不分黑白,哪邊是現實?哪邊是夢境?我永遠不會分辨清楚。

  也許我在做一個長久的夢,也許我從來沒有從那個夢裡醒來過,所以我沒有清醒的時候,也沒有睡著的時候,我沒有白天,沒有黑夜,24小時對我來說從來沒有任何的不同。

  我生活在從未見過的極晝之中。

  或者,這是只有我和「她」才能見到的極晝。

  作者有話要說:

  注:【極晝】又稱永晝或午夜太陽,是在地球的兩極地區,一日之內,太陽都在地平線以上的現象,即全天24小時都是白天。


第二章

  「哎,有夜……我有一個很喜歡的人呐。」

  「她」的名字叫小咲,是在我國中畢業後進入高中的第一天出現的人物。

  「湊巧,你應該也知道那個人吧……他就在你隔壁的班級,名字叫做手塚國光哦。」

  我和小咲是「朋友」,或者可以說她是我絕無僅有的唯一一個朋友。而我們之所以能成為朋友,就是因為小咲和其他人的不同之處在於,她像是一個真正的少女,真正和我同齡的,活生生的會傾訴戀愛煩惱的少女。

  「我有一個請求,拜託你一定要答應我!我,還沒來得及向手塚君表白呢……」

  從來沒有哪個人在我的夢裡臉紅過,也從來沒有哪個人像小咲這樣能聽到我的回應,跟我像普通人一樣進行對話。

  「可以嗎?真的嗎?太好了……!我沒有什麼過分的要求啦,只要能知道手塚君在做些什麼事,知道他的近況就好了……如果有夜能和他成為朋友,我就能瞭解更多關於手塚君的事了呢!」

  生活在極晝中的我,無法溶於普通人之中,因此我並沒有朋友。

  小咲的出現讓我封閉的世界有了新的轉機,出現在我夢裡的人從來都只會自顧自地說話,而聽不見我的回答,但小咲卻可以。她能聽見我說話,也能回答我的話,相同的年齡讓我們幾乎沒有間隙,她是一個普通的女高中生,不,應該說要比現下的普通女高中生更可愛一些,也更聰明一些。總之,她是非常健談的物件,也絲毫沒有讓我感到擔心的背景。

  「我和手塚君是國中三年的同學,我一直都很喜歡他……他在國中時是網球部的部長,那時的他超級帥而且超級強哦!不知道現在他還有沒有打網球呢……」

  小咲對手塚國光的記憶只到國中為止,因為在那之後她就失蹤了。我問過她是不是已經死了,她說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是活著吧?也許是死了。我也不清楚呢!但還能像現在這樣跟有夜說話,真是太好了——小咲開朗地笑著。

  和小咲說話沒有負擔,是因為她並不像其他人那樣強求我去做些什麼,她好像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也不打算讓我找出她的屍體或是聯繫她的家人。她唯一的心願就是放不下手塚君,她希望我可以多告訴她一些有關手塚的事。

  說來也是巧合,我和她喜歡的手塚國光正好在同一所高中念書。去高中報導的第一天,我和手塚國光在走廊上擦肩而過,我不小心蹭到他的手臂,手塚國光拿著的新生報到手冊掉在了地上。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沒關係。」

  撿起地上的手冊後,手塚國光向我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開。他看起來是一個穩重有禮貌的人。

  在他掉落的那本新生報導手冊上,有一頁寫著「畢業于青春學園中等部」。那應該也是小咲本來要畢業的學校。

  「所以,你到底是怎麼失蹤的呢?」

  我對小咲失蹤的情況很好奇,因為我沒看到過有關青春學園女生失蹤的報導,當然也沒聽說最近有任何中學女生被害的傳聞。

  「我嗎?……我嘛,睡著了呀。所以什麼都不知道。」

  睡著了所以什麼都不知道,恐怕是被人下了藥或是砸暈之類的吧,我想小咲應該是被綁架或是誘拐了。

  「我,不管是死了也好,活著也好……只要能再見到手塚君,就已經很滿足了。能幫我完成心願的人,只有有夜你了!」

  誠懇拜託我的小咲,眼中滿是希望的光芒,一點都不像那些因為死亡而眼神黯淡無光的人。

  小咲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孩,看到她的臉你絕不會聯想到死亡,也不會認為自己是在做夢。我們愉快地聊著普通女孩熱衷的話題,仿佛我已經從夢裡回到了現實,而小咲也從來都是一個存在于現實中的好朋友。

  小咲和我很像。比任何人都更真實的她,卻是一個住在夢裡的人。而從來都只在做夢的我,卻是一個真正生活在這裡的人。

  孤獨而相似的兩人在永無黑夜的極晝中找到了交匯點,這就是我決定幫小咲達成心願的理由。


第三章

  手塚國光,戴著眼鏡,很少主動說話的人。

  根據小咲的說法,他在國中三年裡一直都打網球,果不其然到了高中以後他也參加了網球部。

  但與小咲所說不同的是,我見到的手塚國光似乎並不是那麼強的人,他在高中網球部裡只是替補選手,從來沒有當過正選,也沒有踏上過賽場。

  不知是什麼原因,手塚國光似乎不太擅長交際,他幾乎不和網球部的其他人交流,總是自己一個人在旁邊默默地練習跑圈。他花在網球部的時間並不多,可能是因為沒有比賽,手塚總是做完基礎訓練就自己先離開了。

  比起去網球場,他去得更頻繁的地方反而是學校的圖書館。

  手塚的成績很好,我猜測他就是那種會花一下午時間泡在圖書館裡的人。他的樣子也給我一種很願意讀書的感覺,他總是很安靜,安靜得讓人懷疑他那股與年齡不符的氣質。

  我沒有朋友,所以沒有更多的管道去打聽有關手塚的事。我只能靠自己的眼睛去觀察這個人,儘管顯得有點可疑,甚至有點像跟蹤狂,但為了小咲,我還是願意在不被察覺的地方注視著手塚國光的一舉一動。

  小咲知道不少有關手塚的事,比如他喜歡爬山,喜歡釣魚,喜歡古典樂之類的,聽起來全部都是老人家的愛好。

  「所以他才那麼穩重呀,這是躁動的青少年身上最難能可貴的特質了。」小咲說。

  因為喜歡手塚,所以從小咲嘴裡說出來的有關手塚的話,當然全部都是讚美之詞。但當小咲不斷地告訴我手塚曾經有多麼強大,多麼威嚴的時候,我卻絲毫無法在他的身上看出那種追逐勝利,稱霸全國的雄心壯志。

  他太||安靜了,只是很安靜。安靜到不時讓人以為他可能有脆弱的一面。

  為什麼曾經強大的手塚在高中裡只是當一個區區的替補?得知其中的原因,是我在無意間聽到網球部部員的對話之後。

  那個手塚……以前是青學的部長來著……還拿過全國優勝呢……可是後來手臂舊傷發作……怎麼治都治不好……看來已經沒戲了吧……

  原來如此。

  原來是因為有傷,才沒法正常地打網球。我忽然理解了手塚總是一個人呆著的原因。

  我就讀的學校並不是什麼網球名門,如果是在運動方面有特長天賦的人,應該去更好更有名的學校才對。手塚獨自來到這裡念書,並被埋沒在默默無聞的網球部裡,或許是因為他一早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在職業道路上發展下去了吧。

  參加這裡的網球部,也僅僅是一種對網球無法捨棄的懷念。

  我把這些告訴小咲之後,小咲惆悵地對我說,正是這種時候才需要有人在手塚的身邊支持他,否則他就太可憐了。

  「可惜,我不能自己去找他,親口對他說加油……」

  看著小咲失落的模樣,我覺得自己應該幫她做些什麼。但是我又能做什麼呢?手塚並不認識我,我也不可能對他說,有一個叫小咲的女孩很喜歡你,但她也許已經死了,所以我來替她告訴你這些。聽到這種話的手塚可能會當場暈過去吧。

  我注意到,手塚在學校裡並不是那種容易被人遺忘的角色。因為他出色的成績和清秀的長相,班裡其實有不少女孩都對他頗有好感。

  但手塚太冷淡了,他總是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外界的訊息充耳不聞。久而久之,即使是對他有意思的女生,也被他那種如同冰山冷石般頑固的態度打倒了,識趣地放棄了這一目標。

  手塚的處境,似乎也和我的處境有些像。

  比他幸運的是,我遇到了小咲,我至少還有一個可以訴說煩惱的朋友,但手塚的身邊卻沒有那樣的人。

  我到底能為手塚和小咲做些什麼呢?我一直在反復思考這個問題。


第四章

  「傍晚的時候,我在圖書館裡遇到了手塚……本來不想被發現的,但是……」

  在我給小咲敘述白天遇到手塚的情形的時候,小咲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像葡萄那樣圓。

  「什麼?你跟他說話了?對上眼神了?真的嗎……!都說了些什麼……!?」

  小咲的樣子看起來就像那種迫不及待想看偶像劇情節的少女。

  「說是說了,但是也沒什麼……」

  為了告訴小咲更多關於手塚的情報,我漸漸養成了和手塚一樣出入圖書館的習慣。

  我會隨便拿一本很大的書遮住自己的臉,然後坐在那裡假裝看書,實際上是在觀察手塚站在哪個書架邊,在找哪幾本書看。

  手塚經常在圖書館裡呆很久,為了能把他看過的書借回去,我通常都要等手塚走了以後才能回家。

  這天的手塚比往常呆的時間更久,幾乎到天黑了都還沒有離開。我在桌子旁昏昏欲睡,剛要打瞌睡的時候,小咲的聲音就在耳朵旁猛地響起:喂!快醒醒!

  於是我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四處尋找手塚的身影,確認他是否已經離開了圖書館。我記得手塚之前站在深處的一排書架邊,但因為被其他書架擋住了視線,此時我看不到手塚是不是還在那裡。

  「所以,你就過去找了?」

  「是的。我過去了。」

  天快要黑了,我幾乎可以確定手塚已經離開了,因為他一向都在這個時候回家。但以防萬一,我還是悄悄地走到深處的書架,小心翼翼地尋找著手塚。

  手塚沒有離開,他依然還在那裡。一看到手塚,我嚇了一跳,趕緊躲到他前面一排的書架後頭。

  手塚正在專心致志地看著一本書,他低著頭並沒有發現我。我努力壓抑自己的氣息,不想讓他發現我的存在。

  一排書架不過只是幾十釐米的距離,就在這個距離之間,我和手塚站在了一起。

  那是令人緊張的時刻,因為我不想被發現,不想被當成跟蹤狂或是什麼可疑的人。我只希望手塚能趕快離開,然後我好越過這道書架,把手塚看過的書帶回去給小咲看。

  但手塚久久不曾離去。他放下手中的那本書,又開始在書架上尋找其他的書。書架上開始出現一些零星的間隙,那是被手塚取下書後的空格。間隙慢慢往我所在的地方移動,我開始擔心我很快就會被發現,一旦手塚取下我面前的書,我就暴露無遺了。

  於是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拿住了擋在我面前的一本書,然而與此同時,對面也正好有一股力道在拉扯這本書。

  完了,我心想,這下完了。

  果不其然,我一鬆開手,那本書就被對面的人取了下來。隨後出現在我眼前的便是手塚驚訝的臉,而我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是什麼表情了。

  「我不知道有人在這裡。」雖然驚訝,但手塚的語調仍然保持冷靜,「你也要找這本畫冊?」

  我僵硬地點點頭,除此以外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透過書架,手塚把那本畫冊從對面遞了過來。我連忙接住,直到接住之後才發現,這根本不是一本普通的書,而是一本很重的畫冊,有關山的畫冊。

  「謝謝……」我只能假裝翻開那本畫冊看了看。

  「很少見到對這個感興趣的人。」手塚好像盯了我一會兒,「你喜歡山?」

  「是、是啊……」不然我還能說什麼呢,拿了這本畫冊總得有個理由。

  「布羅肯山。」手塚忽然說道。

  就在我一時茫然想問「你說什麼」的時候,手塚又接著說了下去。

  「這是布羅肯山的畫冊……它位於德國中部,是哈爾茨山脈的最高峰。布羅肯的幽靈,就是因為它而得名。」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好。老實說,我真的對山一無所知。

  「那座山終年環繞著大霧,遠遠看去就像被光環籠罩著,顯得非常神秘,所以被稱為布羅肯幽靈,也叫做布羅肯現象……你應該知道吧。」

  也許是我呆若木雞的表情提醒了手塚,他立刻道歉說:「啊,抱歉,光在說無聊的事了,你沒有興趣聽這些吧……不過那本畫冊很美,你可以瞭解一下,不會有損失的。」

  我覺得有點奇怪,有點意外,但又有種說不上來的安心感。

  原來,手塚是會說話的。而且他在說起自己喜歡的東西時,表情也可以像普通人那樣平和,並不冷漠。

  「我喜歡山。」我對手塚說。像是撒謊,但又不完全是撒謊。

  「是嗎。」他輕輕點了下頭,「那樣的美景,確實很吸引人……如果有機會,真想去那裡登山,親眼看一看布羅肯的幽靈。」

  在他金屬框架的眼鏡後面,我看到一張不同於以往的臉。就像我突然有衝動要翻一翻那本畫冊,看一看布羅肯幽靈到底是什麼一樣,手塚或許也沒想到站在這個書架後面的我,是懷揣著怎樣的目的和心情,在和他對話。

  後來,手塚離開了,我也把那本畫冊抱回了家。

  我對小咲說我決定不再跟蹤手塚了,我會正大光明地和他說話,和他說山或是其他什麼的,這樣一來也許他就會知道,在這所學校裡至少還有一個人是能和他說話的。

  「如果手塚能得到一些支援的話,說不定也可以打起精神來……小咲,我這樣做,你會覺得開心嗎?」

  小咲心滿意足地笑著,「嗯嗯」地點著頭。

  作者有話要說:

  注:【布羅肯幽靈】布羅肯山,在德國韋爾尼格羅德西南13公里處。海拔1,142公尺。山體為一巨大花崗岩圓丘。布羅肯幽靈是這座神秘山峰的常見現象,是由於登山者的陰影投射在霧上而營造出的怪誕光學效果。


第五章

  我和小咲的話題,每一天都離不開手塚。

  小咲不斷地講著國中時代有關手塚的回憶,她告訴我曾經的手塚的是什麼樣,我則告訴她現在的手塚是什麼樣。

  生活在極晝中的我們好像漸漸有了一些屬於夜晚的悄悄話,就像女孩子們會關起房門鑽進被窩裡小聲湊在耳邊邊笑邊說的那種。

  「我真的好喜歡手塚君啊……」

  話題的最後,小咲都會像這樣感歎一句。

  我想,小咲的眼光是沒錯的,而我應該也在做著正確的事情。

  總有一天,當我和手塚成為朋友的時候,當他信任我,絕不懷疑我的時候,或許我就可以告訴他小咲的存在了。

  我從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再一次成為夢境與現實的媒介,而且是以這種我認為可以讓他人獲得幸福的方式。那個令我苦惱,令我不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的詛咒,在小咲和手塚出現之後,就變得不再可怕了。

  我常常去手塚練習的球場邊看他跑步。雖然不出場比賽,但手塚仍然一絲不苟地保持著基礎訓練量,沒有一天鬆懈怠慢。他偶爾會穿網球部的運動衫,偶爾也會穿以前國中時代的運動衫。

  看到那件青白相間的運動衫在他身上隨奔跑姿勢而擺動的時候,我總有種以前似乎也看到過這一幕的錯覺。

  「手塚君他啊,是最適合那套運動衫的人了……」

  小咲不斷向我灌輸的有關手塚的一切,好像都深深印刻在了我的腦海裡。她眼中所見到的手塚,仿佛就像我也曾經見到過一樣,把過去和現在的記憶都融合到了一起。

  我並不會主動去找手塚說些什麼,只是遠遠看著他也是一種很棒的感覺。我相信手塚知道我在旁邊看著他,但他也不會過來說些什麼。我們彼此保持著這種不近不遠的距離,這大概是最恰當,最自在的距離了。

  我認識手塚沒有多久,但因為小咲存在,我好像已經認識了他很久一樣。和那些誤以為手塚冷漠的人不同,我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了他的疏離感。手塚大概只是想要自己一個人努力,自己一個人堅持,他不想放棄網球,但也不想給別人拖後腿,所以他乾脆地選擇了離開名校,來到不會為別人造成麻煩的默默無聞的學校,繼續堅持他心愛的網球。

  他是不善於表達,但非常有擔當,也很善良的一個人。我對小咲這麼說的時候,小咲表示完全同意。

  繞著球場跑完幾圈後,手塚一邊喘氣一邊躺在了地上。他的脖子上掛了一塊毛巾,大量的出汗讓他的鏡片都蒙上了一層霧。也許是比平時跑得快了些的緣故,手塚看上去有點累,躺在地上遲遲沒有爬起來。

  我坐在不遠處看著他上下起伏的胸膛,直到他的氣息平靜下來,太陽漸漸下山,其他的運動社團都打道回府了之後,手塚還是躺在那裡不動。

  我開始有點擔心他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於是我起身向那裡走去,手上拿了一瓶礦泉水。

  我走到手塚身邊,看到他雙眼閉著,呼吸平和,臉上帶著一種完全放鬆的表情。原來他是睡著了。

  我輕輕地蹲下來,把礦泉水放在他的身旁。然後我留意到他還戴著眼鏡,竟然就這麼戴著眼鏡在地上睡著,看來手塚是累壞了。我想了想,慢慢地伸手摘掉他臉上的眼鏡。我以為我的動作已經足夠小心了,但這個動作還是吵醒了手塚。

  「什麼……是你啊。」

  醒來的他用有些朦朧的眼睛望著我。

  「抱歉,我想你戴著眼鏡睡覺會不會不舒服……吵醒你了,對不起。」

  手塚坐起身來,像是要清醒過來似的用雙手錘了錘自己的頭。

  「跟你無關,是我自己太鬆懈大意了,竟然在這種地方睡著。」

  手塚抬起頭來歎了口氣,沒戴眼鏡的他看起來比平時更像一個斯文的少年。

  「你說個數字吧。」

  「哎?什麼數字?」

  不知道為什麼,手塚突然要我說個數字。

  「喜歡的數位,隨便什麼都可以……為了懲罰自己的大意,我就照你說的數字去跑圈。

  我愣了愣,然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好奇怪。」我實在忍不住笑,「哪有人會因為打了一下瞌睡就懲罰自己的。」

  「……以前是不會發生這種事的。」

  手塚的側臉蒙上一層淡淡的影子。我知道,國中時代的他,沒有舊傷復發的他,曾經有過非常輝煌的經歷。處於巔峰時的他,應該不會預想到自己會有在球場上睡著的一天吧。

  「我沒有喜歡的數字。不過既然要跑,那就陪你跑一圈吧,剛好我坐了太久,需要活動一下身體。」

  說著,我站起來,同時也向坐在地上的手塚伸出一隻手。

  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看到手塚的表情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柔和了。或許是因為太陽已經下山,周圍越來越暗的關係吧,我以為那是錯覺。

  但手塚確實拉住了我的手,他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運動衫,然後對我說:

  「謝謝。」


第六章

  小咲對我的態度有所變化,大概是在我和手塚一起去釣過魚之後。

  手塚經常去釣魚的地方很偏僻,我跟著他跋山涉水好不容易才到目的地,累得氣喘吁吁的我很快就被周遭安靜的環境影響,坐在池塘邊打起了瞌睡。

  「有夜!快給我起來!」

  才剛睡著沒多久,小咲刺耳的聲音就在耳旁炸開了。我猛地睜開眼睛,手塚的背影浮現在眼前,他穿著登山靴,戴著鴨舌帽,正在專心致志的釣魚,對這裡的動靜毫無察覺。

  「你總是這麼掉以輕心!不認真對待我的囑咐!好不容易進展到現在,你怎麼可以……」

  奇怪的是,明明已經睜開眼睛了,小咲的聲音好像還在耳朵邊迴響。我晃了晃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小咲的聲音隨後消失了。

  拎著一桶魚回到家以後,小咲展開了對我冷嘲熱諷的模式。

  「哎呀,人魚公主回來了……滿身的魚腥臭呢,不過你應該很滿足吧?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睡著,有夜也真是……剛嘗到點甜頭就這麼自以為是,你對自己太有信心了吧。」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因為那個地方很遠,我走了很多路,太累所以才想休息一下。而且既然是釣魚,我也不能做什麼,只能在旁邊看著,時間長了真的會犯困……」

  道過歉之後我才發現,小咲可能是吃醋了,所以才這麼生氣。於是我問她:「你是吃醋了嗎?」

  「吃醋?別開玩笑了……我為什麼要吃醋?有夜和手塚君關係變好,我很開心呀。」小咲的表情有些變幻莫測,「我希望你們能變得更要好,比現在要好得多……那樣我才會更高興呢。」

  「我和手塚什麼都沒做,只是去釣魚……而且我不會釣魚,所以只能在旁邊看,以後我會小心的,不會在他面前打瞌睡了……」

  小咲發出一串很長的笑聲。

  「有夜就是這點可愛。你和他什麼都沒做……我反而比較傷心哦?看得出手塚君挺中意你的,既然如此有夜就更要努力才行呀,我可是需要你幫我達成心願呢。」

  「小咲的心願,具體到底是什麼呢?」我把疑問拋了出來,「只要我和手塚成為朋友,讓他相信我,讓他知道有小咲這樣一個人存在就可以了嗎?」

  「更多。」

  「更多?」

  「我要和手塚君成為戀人,讓他只屬於我一個人。」小咲的笑容既甜蜜又恐怖,「什麼呀——開玩笑的!」

  她忽然轉換了語氣。

  「我呢,只要看到有夜和手塚君好好的就行了。就算有夜喜歡上手塚君也沒關係……就算你們變成戀人也沒關係。」

  我,喜歡上手塚?

  我和手塚,變成戀人?

  小咲的話讓我非常疑惑。

  「小咲……你還活著嗎?或許,我們應該去讓員警找找你在哪裡……」

  一直以來連自己的死活都弄不清楚的小咲,讓我很是擔心。

  「噓——」

  小咲示意我噤聲。

  「我死了。」她說,「但我又活著,就活在這裡——」

  她的一根手指,筆直地指向我的腦袋。


第七章

  在我夢裡出現的那些人,並不是我能夠選擇想見誰或是不想見誰的。

  通靈師之所以可以成為一種職業,是因為他們身負可以想見誰就見誰的本領,而我沒有那種本領,所以我不能夠依靠做夢來賺錢。

  自從小咲出現之後,我的夢裡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其他人。小咲是至今為止出現時間最長的一個人,也許是因為我還沒幫她達成心願,也許是因為我把她當作朋友,小咲每晚的出現已經變成生活必然的一部分。

  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夢境,而是真正影響著現實的人。

  自從我和手塚成為朋友後,小咲就開始變得喜怒無常。她總是很矛盾,既希望我和手塚要好,又希望手塚討厭我。她老擔心我在手塚面前表現得不夠好,可一旦我和手塚走得近了,她又會非常生氣。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麼做?每當我問這句話時,小咲都會換以沉默,或是開始安慰我,讓我不要想太多。

  小咲真的很奇怪。

  我以為小咲是因為喜歡手塚,而自己又不能跑到現實裡來跟他在一起,所以才會嫉妒能夠跟手塚說話的我。既然小咲那麼喜歡手塚,我也就不方便再多跟她說有關手塚的事了,免得她又為此不開心。我開始尋找其他能和小咲聊天的內容,小咲似乎對我家裡的事情很感興趣,經常問我有關爸媽親戚的事。

  如果能把話題從手塚身上轉移開也好,至少聊到我的家人時小咲不會生氣,所以我們開始更多地聊關於我自己的事。

  小咲對我的情況了若指掌,但卻從不提起有關她自己的身世。除了知道小咲曾經是青學的學生以外,我對她的身份一無所知。也許是小咲不願意提及吧,懂得看眼色的我自然也不會去多加追問。

  某個雙休日,手塚提出他要回青春學園看望以前的教練,並詢問我是否要一起去。

  本來是和我完全無關的事,因為我並不認識手塚以前的教練和隊友。但一想到小咲曾經在那裡念過書,我便有些好奇了起來。雖然不能直接和手塚提起小咲這個人,但問一下手塚身邊不知情的人應該沒關係吧。

  於是我和手塚一起前往青春學園。

  手塚的前任教練是一位爽朗的婆婆,一看到我就立刻問手塚是不是帶了女友過來,讓手塚尷尬了很久。

  那位婆婆說自己的孫女和我差不多大,所以和我很是投緣,沒一會兒就聊了起來。趁手塚不在的時候,我有意把話題轉開,詢問婆婆是否知道這裡有一個叫小咲的女孩。

  「小咲?印象裡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女孩啊……」

  「那麼,最近青學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情呢?比如……不太好的事情……」

  「啊,這麼說來,好像手塚那一屆裡有個女孩自殺了……」

  我的心跳頓時慢了一拍。

  「自殺的女孩?那女孩死了嗎?……她叫什麼名字?」

  「死了喲,年紀輕輕的就想不開,吞安眠藥自殺了……真是可憐啊,她的名字很特別來著,我記得是姓黃泉樹……叫黃泉樹……呃……」

  婆婆支支吾吾地回想著後面的名字。

  「叫黃泉樹……什麼來著……對了!叫堇,黃泉樹堇,是很少見的名字吧?」

  很特別的名字,但並不是小咲的名字。我的喉嚨口好像被什麼奇怪的東西塞住了,很難再開口說些什麼。

  和手塚一起回家的途中,我抱著滿腹的疑惑和不安,始終沒法忘記婆婆說過的話。

  「手塚……我有個問題想問你。」終於,我忍不住向他開口道,「你認識一個叫黃泉樹堇的女孩嗎?……我剛在網球部聽婆婆說,她自殺身亡了。」

  「認識。」手塚並無遲疑,乾脆地回答道,「她以前是女子網球部的部長。」

  「那……你和她很熟嗎?知道她為什麼會那樣做嗎?」

  「不熟,只知道有這個人。她去世的消息是以前的隊友告訴我的,據說警方在調查原因,但目前還沒有結果,我當然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那樣做。」

  太奇怪了,實在太奇怪了。我對這個女孩的死在意得不行。

  「手塚……」我發覺自己的聲音有點顫抖,「還有一個問題……在你那一屆的同學裡,有個叫做……小咲的女孩嗎?」

  手塚的頭就如同我預料的那樣輕輕搖晃了一下。

  「沒有。」


第八章

  【我嗎?……我嘛,睡著了呀。所以什麼都不知道。】

  黃泉樹堇就是小咲,從青春學園回來之後,我就打定主意這麼認為。

  之所以沒有在任何報導中看見有關少女被害或是失蹤的消息,是因為小咲根本沒有失蹤,也沒有被害,她是自殺而死的。

  那麼,小咲為什麼要自殺,又為什麼要向我隱瞞她真實的姓名和身份呢?

  吞下無數安眠藥後陷入永遠沉眠的小咲,那麼喜歡手塚的小咲,一心希望我幫她達成心願的小咲,喜歡聊天的開朗的小咲……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我並不認識的小咲存在。

  那一晚我難以入眠,只要想到睡著以後小咲會出現,就覺得莫名焦躁。

  小咲是不允許我向手塚提起她的,至少在現階段還沒到能提起的時候。如果被她知道我詢問了手塚這件事,小咲大概又會發脾氣吧。

  但是,小咲既然不是真名,那麼即使我和手塚提起,手塚也不會知道小咲是誰,既然如此小咲又在擔心些什麼呢?

  在思考了一堆想破腦袋也想不通的問題以後,我終於沉入了睡眠。

  「有夜,我和你可是一樣的啊……」

  小咲漂浮在半空中,用從上往下的姿態俯視著我。

  「你活在極晝,我也活在極晝,我們都是生活在夢境中的人,不是嗎?別人無法理解的,只有我們能心意相通,只有我們懂得彼此,分享彼此的秘密……呐,有夜,我們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兩個人啊。」

  「對不起……」我無力地看著她。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嗎?有夜……你在懷疑我嗎?真是讓我傷心啊,我是那麼的信賴你,你卻背著我和別人分享秘密……」

  「我沒有和別人分享秘密……我什麼都沒說……」

  「對,什麼都不能說,因為你知道說出秘密的下場是什麼。你忘記小時候的事了嗎?你忘記最愛你的爸爸媽媽是如何斥責你了嗎?……沒有人會相信你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們只會認為你是怪物,你只能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你的秘密……只能告訴我一個人……」

  小咲的身體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狀態。從來都是如此真實的夢境,在這一刻卻變得虛無縹緲起來。

  「小咲……你到底是誰……?你是黃泉樹嗎……?」

  小咲用詭異的姿態注視著我。

  「我可以是任何人。忘了嗎?我和你是一樣的……我們都活在夢境裡,在這裡我們可以主宰一切。」

  「我聽不懂……」

  「你不需要懂。來吧,合上眼……美美地睡一覺……到了明天,你就不會記得這麼多了……」

  我的眼皮很重很重。

  小咲的面孔模糊起來,周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我伸手想要抓住什麼,但就連動一下身體的力氣都沒有。

  我的夢並不是由我在主宰。

  我的夢……

  是由小咲在主宰。


第九章

  「昨天,你為什麼要問我關於黃泉樹的事?」

  圖書館裡,手塚正坐在我的對面看書。我的面前也放著一本書,但我根本沒在看它,我昏昏沉沉的,感覺書上的字都在眼前漂浮著。

  「什麼……?」我沒法集中注意力,「你說什麼?」

  手塚的目光從書上移開,看著我。

  「你沒睡好嗎?」

  「可能是吧……感覺很累……好像做了個很長的夢。」我摁了摁太陽穴,「你剛才問我什麼來著?」

  「昨天你問了我關於黃泉樹的事。」手塚把書合上,一本正經地說,「你怎麼會知道這個人,你認識她嗎。」

  「黃泉樹……?」

  我在一片混沌的腦海中搜索著關於這個名字的記憶。

  「我好像不記得……有跟你提起過這個名字……」

  感覺有點怪怪的。

  「不記得?」手塚皺了一下眉頭,「就在從青學回來的路上,你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叫黃泉樹堇的女孩,我說她以前是女子網球部的部長。」

  「哦……嗯……」我用力想了想,「啊!對,好像是有這麼回事來著。」

  奇怪,我竟然一時間記不起昨天發生過什麼了。

  「看來你確實沒睡好。」手塚說,「睡眠對身體健康很重要,你要好好休息才行。」

  「嗯,我會的……」

  不知道為什麼,當手塚提及睡眠兩字時,我的背後莫名升起一股涼颼颼的感覺。

  「昨天,我夢到了黃泉樹。」

  手塚的話剛說完,周圍的空氣就凝固了。我瞪大眼睛看著他,腦子裡好像有什麼聲音在嗡嗡亂叫。

  是小咲的聲音。

  來吧,合上眼……

  美美地睡一覺……

  到了明天,你就不會記得這麼多了……

  「你說……你夢到了黃泉樹……?」我不禁打著寒顫問。

  「我想可能是因為你提到了她的緣故。」手塚沉思著說,「可能是因為你提到她,我才會做那個夢吧。我和黃泉樹不熟,本來沒有理由會夢見她。」

  我注意到手塚面前放著的那本書,書名叫《夢的解析》。

  「我不相信神靈鬼怪。」手塚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我也不認為做夢能具有什麼事實上的含義。但是……」

  他把另一隻手輕輕放在書上。

  「黃泉樹在夢裡說了很多奇怪的話,我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夢,即使醒來後也記得一清二楚。她不止一次地說,她的時間不多了……她很害怕。」

  我倒吸一口冷氣。

  「她還沒死,是嗎?……她告訴你她還沒死?她希望你去救她?」

  「那不可能。員警搜查過她家,當然也檢查了她的遺體,確認她是吞服安眠藥過多致死的。現在她的遺體恐怕已經安葬了。」

  「那她為什麼要那麼說?」

  手塚苦笑了一下。

  「這是夢,夢沒有條理性。她在被什麼人追趕,我只能推測是那樣的。她對我說不要睡覺,不要睡覺,一旦睡覺就會有恐怖的事發生……然後她提到了一個名字。」

  「……什麼名字?」

  「你在那天也提到過的,小咲。」

  「……!!」

  我慌忙用手捂住嘴巴,以防止差一點發出的驚叫。

  「你不用這麼吃驚……因為這畢竟是個夢。」手塚搖搖頭,「在這裡一本正經地和你講我夢見的事,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可笑。」

  「這不可笑。這一點都不可笑……她還對你說了什麼?她說小咲怎麼了?」

  黃泉樹堇就是小咲。小咲就是黃泉樹堇。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直到手塚說出下一句話。

  「小咲就要來了……她是這麼說的。」

  不要睡覺,不要睡覺,小咲就要來了,小咲就要來了。手塚說,黃泉樹在夢中反復地說著這樣的話。

  「不僅你需要休息,我想我也需要休息。」手塚歎了口氣,「如果用理性的態度分析這個夢出現的原因,只能是因為你給了我提醒和暗示,我才會夢見這樣奇怪的內容。」

  「我……沒有給過你提醒和暗示……」

  那或許,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夢。

  「有夜。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手塚直視我的雙眼,「為什麼你會知道黃泉樹?還有,小咲到底是什麼人。」

  我的秘密。

  我一直以來保守的秘密。

  我只是個普通人,我必須一直這樣告誡自己,才不會在極晝中迷失方向。

  「如果……」

  我的手慢慢伸向手塚面前的那本書,然後將它移動到自己的面前。

  「如果夢不能以理性和科學的角度分析……如果這本書中關於夢的內容全部都是謊言……你會怎麼做?」

  手塚的神情沒有絲毫動搖。

  「我會相信真相。」

  是的。

  只有真相能解開一切秘密。

  作者有話要說:

  注:《夢的解析》,又譯做《釋夢》,經典心理學書籍,是西格蒙德·佛洛德的一本著作,第一版出版於1899年11月。


第十章

  當我和手塚第二次來到青學的時候,前幾天遇到的教練婆婆迎面走過來,說你們怎麼又來了。

  我一時間沒記起她是誰,結果只好愣在那裡。

  「哎呀,現在的年輕人可真是薄情!才見過面就忘了!」

  婆婆似乎很不高興,我只得推說自己記性差,就這樣蒙混過關。

  我和手塚提出想要看一看他那一屆的學生畢業名簿,因為手塚曾經是這裡的學生,婆婆沒有多問原因就帶我們去了。

  「手塚以前可是青學的支柱啊,網球部裡沒人不服他,那些來報名的一年級新生都是打從心底崇拜著他……」

  婆婆一路都在跟我誇獎手塚曾經的光輝事蹟,但我卻覺得頭腦隱隱作痛。

  「你沒事吧。」手塚問我。

  「還好。」我回答。

  沒睡好……這似乎已經不拿來作為記憶模糊的理由。小咲連續幾天沒有出現在夢中,按理說我應該能睡得更踏實些,然而事實卻正相反。

  婆婆把存放好的畢業生名簿拿給我們之後就站在一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和手塚只能當著她的面翻開那本名簿。

  沒翻幾頁我就看到了手塚的照片,婆婆順勢又湊過來誇了他一通。她大概以為我只是想看看以前的手塚長什麼樣,但我的目的並不在此。

  我又向後翻了好幾頁,手塚和我都知道,我們要尋找的其實是那個叫黃泉樹堇的女孩。

  我知道小咲的長相,所以只要一對比她和黃泉樹的照片,就能知道她們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而要瞭解黃泉樹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女孩,沒有比來這裡更好的方法。

  「找到了……」

  我小聲咕噥道。在名簿的最後一頁,印有一張黑髮女孩的照片,照片下方正寫著她的名字:黃泉樹堇。

  手塚走近了一些,在鏡片下微微眯起眼睛。

  「是她沒錯。」他說。

  毫無疑問,這個人不是小咲。照片裡的女孩看起來很文靜,和活潑愛鬧的小咲完全不是一個樣子。

  「這孩子……真是可惜了啊。」

  一旁傳來了婆婆的歎息聲。

  「是個難得肯吃苦的好孩子,老實又勤奮,雖然沒有特別過人的天賦,但靠著自己的努力當上部長……手塚,你不覺得她挺像以前的大石嗎?」

  「……也許有點。」

  「我在女子網球部兼任過一段時間的教練。」婆婆回憶著說,「這孩子給我的印象是很怕生,容易害羞,和不認識的人說話會緊張……」

  我沉默著。我知道小咲絕對不會是這樣的性格。

  「但是,誰也不會想到她居然做出那樣的事。」婆婆又開始歎氣,「那麼刻苦用功,好不容易當上部長了,怎麼會想到去自殺呢?」

  「聽說,員警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我說,「或許她遇到了什麼非常不好的事……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

  婆婆摸著自己的下巴,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也覺得奇怪啊,明明和平時沒什麼不同……要說壓力可能是有那麼一點吧,因為她們在預選賽時的成績不是很理想……那段時間黃泉樹好像失眠過。」

  「失眠……?」

  「啊,就是看她偶爾會走神,想打瞌睡的樣子。」婆婆說,「不過後來我就不兼任女子網球部的教練了,所以到底是什麼情況,我也不那麼清楚。」

  我合上畢業生名簿,吞了一口口水,感覺五臟六腑都在往下沉。

  我看了一眼手塚,發現他也在以相同的眼光看我。「已經可以了吧」他傳遞著這樣的資訊。

  離開學校時,婆婆把我們送到校門口,說完再見正準備轉身走時,婆婆卻猶豫了一下,然後叫住了我們。

  「那孩子人都不在了,現在說這話可能是不大好……」婆婆望著手塚,「不過那會兒我覺得她可能是喜歡你吧,你比賽的時候,她總是躲在旁邊偷看來著。」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手塚臉上流露出吃驚的神情。婆婆最後的話不僅讓他吃驚,也讓我的疑慮再度加重。

  回家的途中,我和手塚都一言不發。沉重的感覺揮之不去,我無法很好地歸納在青學所聽到的那些事,我被一種仿佛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包圍著,我感到疑惑,也感到迷茫,更多的則是深深的不安。

  「我需要做夢。」走到車站前時,我停下腳步說,「如果不見到小咲,不向她證實這件事,我就沒法知道答案。」

  手塚沒有說話。他望著不遠處正在緩緩駛來的電車。

  「或許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或許你也不相信你教練說的話。」我把視線投向和他相同的方向,「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我相信我的直覺……如果不解開這個謎,會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

  「或許她不會再出現了。」手塚這才開口道,「因為你已經有幾天沒夢到她了,不是嗎。」

  「可是我能感覺到。我能感覺到我在受到一些不好的影響……我的記憶很混亂,以前是不會這樣的……她希望我不要追查她的身份,她在試圖阻止什麼。你也聽到教練的那些話了,對嗎?黃泉樹和我有相似的症狀……」

  電車到站,不遠處傳來廣播通知的聲音。然而我和手塚還是站在那裡沒動。

  「或者,這就是一個夢。」手塚冷冷地說,「這個夢因為湊巧,因為我們不斷給它增加的暗示,才顯得詭異起來。但說到底……夢就是夢而已。」

  「是的,一場漫長的白日夢……」我聽到電車門打開,幾秒後又啪一下合上的聲音,「我從小到大都在做這場夢,我以為這是我不能主宰和控制的夢……我已經做了太久的夢,這場夢於我而言就是我的真實……為什麼我不能在真實的世界裡掌控自己的意識和行動?」

  那些擅自出現在我夢中的人,那些擅自離開我夢中的人。

  因為沒有嘗試過,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麼。我不能拒絕他們的出現,但若是我希望他們出現呢?

  「那些巫師可以靠和死人說話賺錢。我不是巫師,不是神通靈者,所以我不認為自己具有那樣的能力。我只是一個活在夢裡的人,我是一個普通人……我只能在夢中見到那些死去的人。」

  電車開走了,月臺上刮過一陣風。

  「我不害怕那些人,不是因為我知道那是夢,而是因為他們都是真實的。他們活在我的真實中,死亡就是真實。死亡就是……我們要相信的那個真相。」

  我面對手塚,抬頭望著他。

  「小咲說她喜歡你,我相信那是真的。你是非常優秀的人,即使黃泉樹曾經喜歡你,我也不覺得奇怪。可如果這兩個人都喜歡你,而她們又剛好都出現在當下,那我相信她們之間必然有什麼聯繫……我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麼,黃泉樹的死因,還有小咲出現在我夢裡的真正理由。」

  也許,能給我答案的並不只有小咲。

  「如果黃泉樹能夠出現在你的夢裡……那麼說不定她也……」

  「有夜。」手塚打斷了我。

  他的一隻手重重地放在我肩膀上。一股安心的力量透過那只手臂傳來。

  「你總是在說那些人,總是在說她們,你想過自己的處境嗎?……在我的記憶裡,黃泉樹確實和你有相似的地方。不,不只是相似……你們……」

  他少見的遲疑了。仿佛是要下定決心說出什麼重要的話來,手塚思量許久後才再度開口。

  「如果黃泉樹和那個小咲都喜歡我,有夜你又是怎麼想的?」

  啊……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我向手塚為難地歪了歪頭,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知道手塚,認識手塚,和手塚成為朋友,所有的一切都是從幫助小咲開始的。

  如果沒有小咲的出現,我可能根本不知道學校裡還有手塚這號人,我可能不會想要去認識他,也不會想到要瞭解他,和他成為朋友。

  如果沒有小咲,手塚對我而言可能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毫無交集的人。

  我曾經很感謝小咲,也許到目前為止我仍對小咲存有感激之心。因為在我徘徊于永遠沒有出口的極晝時,是她來到我的身邊,成為我的朋友,和我聊天談心,和我互訴煩惱。

  是因為小咲的存在,我才能夠每天聽到關於手塚的事。喜歡網球的手塚,喜歡讀書的手塚,總是一絲不苟的手塚,對自己要求苛刻的手塚……有關手塚的點點滴滴,都像是童話故事裡某個美好的畫面那樣,存在於我的憧憬之中。

  我和小咲分享著所有關於手塚的事,那些我不知道的關於手塚的曾經,一旦從小咲的嘴裡說出來,我就仿佛又多增添了一份理解和嚮往。而當我形容著小咲所不知道的如今的手塚時,從小咲眼神裡流露出來的那種羡慕,又會讓我感到小小的自豪和欣喜。

  能認識手塚真是太好了。那不僅僅是滿足小咲的心願,而是發自內心的感謝。

  那兩個喜歡過手塚的女孩,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或許也是凶多吉少。我最終會落得和她們一樣的下場嗎?

  我和她們的相似之處……到底是什麼呢。

  結果,我還是沒能回答手塚的問題。在下一班電車進站之前,我們總算挪動了腳步。

  「在你找出真相前,我會盡所能地保護你。」

  臨別之際,手塚對我說。

  「記住,我不相信夢……但我相信真相。」


第十一章

  夢。

  夢到底是什麼?

  小學五年級時祖父去世,我嘗試著想要夢見他,告訴他我和祖母都很想念他,但我失敗了。

  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起,我的夢裡只會出現已經不存在的人。我習慣了見到這些人,甚至不會去想夢不到那些真實存在的人是一件多麼不正常的事。

  對,我似乎只能夢見死亡。

  不論那些人出現在我夢裡時是否已經死去,結局必定都是一樣的,他們終將會成為不存在的人。

  那麼,小咲也已經死了嗎?

  已經死去的人從來都不會主動提起關於自己的死亡。不知道,不清楚,不記得,他們好像處在一種混沌之中,只有潛意識在驅使他們前來尋找我。

  那麼,當我想要尋找他們時,我又該怎麼做呢。

  手塚和我來到了安葬黃泉樹堇的地方。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夜晚的墓地滲透著一種刺骨的寒意,無論是被風吹動的樹枝,還是腳踩在草地上的聲音,都像是幽靈發出的虛無縹緲的沉吟。

  「只能這麼做了。」

  我來到黃泉樹的墓碑前,蹲下身子用手觸碰了一下地面。

  「白天要是被誰看見我在這裡睡覺的話,絕對會引起麻煩的……只有趁現在沒人的時候。」

  「就算現在沒有人,你也是在做一件古怪之極的事情。」

  我知道。誰會沒事跑到墓地來睡覺呢?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不懂得什麼召喚亡靈的巫術,我唯一能見到逝者的方法只有睡覺。我想要見黃泉樹,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才能見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離她近一些。

  「如果能順利夢到她就好了。」

  我已經坐在了地上,地面傳來堅硬冰冷的觸感。附近的草叢和樹在沙沙作響,我望著黃泉樹的墓碑,深吸了一口氣。

  「請來我的夢裡吧……如果你能聽到的話。我需要你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接著,我伸手摸了一下那座石碑。只有冰涼的感覺,除此以外別無其他。

  手塚拿著我事先準備好的安眠藥和礦泉水,那是因為我不可能很快地在這種不該睡覺的地方睡著,所以我必須借助藥物的力量幫我儘快睡著。

  我從手塚那裡接過礦泉水瓶和安眠藥,迅速地服下了兩顆。服完藥之後,我慢慢地躺了下去,就躺在黃泉樹墓碑的一側。

  手塚來到我的身旁,蹲了下來。

  「我就在這裡陪你。」他說,「在你沒辦法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會把你叫醒的。」

  手塚的表情一如往常的刻板,但他的話語中卻流露出一絲擔憂。

  「不會有事的。」我對他說,「別擔心。」

  手塚是主動提出要陪我來這裡的。當我說出這個荒誕又可怕的主意時,手塚竟然沒有質疑和反對。

  我很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是難以被理解的,甚至被當成是瘋子神經病也不奇怪。可手塚卻從來沒有這樣看待過我。這一點就連我的親生父母恐怕都很難做到。

  在我向手塚坦白關於我秘密的那一天,手塚的表情顯得比平時更凝重。他是一個理性且嚴肅的人,在那之後他又翻閱了許多關於夢境的書籍資料,但他還是沒能找到任何可以合理解釋我這種現象的資訊。

  儘管如此,手塚也沒有果斷地宣告他相信我,或是他不相信我。他從來不說多餘的話,只是在用自己的行動表明態度。

  他相信真相。他希望看到的是事實。

  我將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繼而又深呼吸了一次。就在我準備閉眼的時候,手塚卻挪動了一下身體,在我的旁邊躺了下來。

  「咦……你怎麼?」

  我轉過頭去,手塚就躺在我的身旁,和我使用一樣的姿勢,平靜地閉著雙眼。

  他總是忘記在躺下的時候摘掉眼鏡,就算現在也是。

  「晚安。」手塚的聲音在極近的耳畔傳來,「做個好夢。」

  他就在這裡。躺在我的身旁。沒有更多的語言可以形容這種安心感了,我和手塚就躺在這片墓地之中,躺在漆黑的夜空之下,等待著死亡,或是真相的來臨。

  沙沙,沙沙,沙沙。

  一開始,只有風的聲音。

  漸漸的,沒有了風的聲音,連自己的呼吸聲也無法聽到了。

  我想要確認手塚是否還醒著,於是輕輕地撇過頭去看他的臉。

  但是,躺在我身旁的,映入我眼簾的,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卻並不是手塚的臉。

  就像被一層霧籠罩著,黑髮少女的面容在夜晚若隱若現。我不自覺地張口想說些什麼,但就在此時,我發現自己沒法說話,沒法發出任何聲音。

  「我知道你在找我。」

  躺在我身旁的黑髮少女,將一種靈透的聲音傳入我耳中。

  她的雙瞳就如同她的黑髮一樣,是一種像墨一樣濃郁到化不開的顏色。少女直勾勾地注視著我,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自己仿佛正在被她吞沒。

  「我們的時間有限,到處都是危險……我很快就會消失,在那之前,我必須要告訴你關於小咲的事。」

  當然,還有我的死因,她補充道。

  我預感到眼前的這個少女就是黃泉樹堇,我也預感到她即將說出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甚至預感到她所說的無處不在的危險。但詭異的是,當她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我們卻像是躺在一起聊天談心的朋友那般,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的違和。

  「小咲出現在我當上網球部部長之後,就像你目前所經歷的那樣,她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出現,她會和你聊天,和你談心,博取你的好感,讓你放鬆戒備。她是以什麼藉口開始變得和你親密無間的?沒錯,就是她喜歡的那個人,手塚國光。」

  如果眼前在和我說話的人是黃泉樹堇,那麼剛才躺在我身邊的手塚又去了哪裡呢。對了,這是夢,因為是夢,所以手塚才不會出現在這裡吧。

  手塚大概也不會聽到黃泉樹所說的這些話。

  「我並不喜歡手塚,一切只是因為小咲的關係,我才不得不留意他。小咲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當然不是友情,目的從一開始就很明顯——她喜歡手塚。我是女子網球部的部長,手塚是男子網球部的部長,我們又是同學,沒有比這更容易接近他的機會了,所以小咲才會找上我。」

  「那麼,小咲真的會因為我每天向她報告手塚的動態就感到滿足嗎?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我和手塚變成戀人,那也只是我而已,跟小咲毫無關係。即使手塚知道了小咲又怎麼樣?小咲是不存在的,她永遠不可能像我們一樣走到手塚的身邊,去觸碰他。」

  「小咲想要控制我,她想要我和她一樣喜歡上手塚。可惜我做不到,我沒法強迫自己喜歡上他,即使小咲給我灌輸再多有關他的事情也沒用。於是,小咲變得非常生氣,我開始不斷地做噩夢,從噩夢中一次又一次的驚醒。我的頭很痛,白天上課也無法集中精神,身體每況愈下,到後來甚至有喪失記憶的現象。」

  在黃泉樹那雙濃郁稠密的黑色瞳孔中,泛起了一絲痛苦的漣漪。

  「小咲到底是什麼人,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夢裡,為什麼有能力使我喪失記憶,影響我的現實生活?老實說,我並沒有完全信任過她,我查找過許多關於巫術和民間傳說的書籍……然後,我找到了這樣的內容。」

  「夢魔,那是出現於希臘神話中的一種妖魔,傳說夢魔既有男性又有女性,他們會在你熟睡時出現,他們操控夢境,引誘並欺騙你,以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對夢魔來說,做夢的人和他們的夢境,都是夢魔最需要的食物。」

  「小咲看上去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中學而已,對於自己的身份和動機,她也盡可能地向『無辜被害還未完成心願的可憐女孩的幽靈』靠近,但事實果真如此嗎?我相信她絕非那麼簡單……然而就在我想要進一步查證關於她真實身份的時候,我卻死了。」

  黃泉樹的眼睛又恢復到宛如漩渦的,空洞而無神的狀態。

  「是小咲殺了我。因為愈演愈烈的失眠,我只能採取服用安眠藥的方式來讓自己睡覺。但安眠藥並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只能通過不斷地加量來說服自己一定可以睡著……結果在某一天的藥量失控後,我就再也沒醒過來。」

  「我死了嗎?好像是死了,好像又沒死,畢竟我現在正在告訴你一切。我很肯定是小咲影響了我的判斷,她在試圖改造我,她希望能完全控制我……我沒能隨她的心願,她就利用噩夢和失眠來讓我崩潰,把我從這個世界上抹除。」

  「於是,我消失了,接著小咲又找到了你。用不太恰當的比喻來說,小咲就像是寄生蟲一樣,到處尋找她的宿主。不,比起寄生蟲來,小咲應該還要可怕得多,因為寄生蟲頂多也就是吸幹營養讓你死掉而已,可小咲卻想要取代你我,成為你我。」

  取代你我,成為你我。

  「沒錯……這才是小咲的真面目。小咲是不存在的,根本就沒有小咲這樣一個人,根本無從談論她的身份或是她的死亡,因為她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正因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小咲才只能以那種方式出現在你我的夢中,我們是真實存活著的人,我們有跳動的心臟和流淌著血液的肉體,而小咲想要的就是這個……一具活著的身體。」

  「如何才能得到我們的身體?我們有自己的意識,我們由自己的意識掌控著自己的行動,而取代我們的辦法自然就是取代我們的意識。我之所以會反抗小咲,是因為我並不喜歡手塚,我的意識和小咲的意識是相違背的,但如果我喜歡上了手塚呢?如果我和小咲的意識達成一致,夢境中的我和現實中的我就融合為了一體,我的行動會按照我的意識來走,我的身體聽從了我的意識,也就是小咲的意識……從那時開始,就是小咲取代我們接管這具身體的時候了吧。」

  毛骨悚然。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感覺手腳冰涼,無法動彈。

  黃泉樹堇……被小咲殺害了的女孩。因為反抗小咲的意識而被殺死,因為沒有喜歡上手塚而被殺死。黃泉樹的下場不正是我早晚要迎來的結局嗎?反抗會被殺死,服從則會被奪走身體,難道我真的別無選擇?

  我就是下一個黃泉樹堇嗎……或者說,黃泉樹堇就是曾經的另一個我。

  「小咲尋找的目標,是和自己相似,她認為能夠和自己達成一致意識的人。但她錯了,我並不是她理想的目標……比起我來,你才是更符合條件的人。」

  我和黃泉樹堇是相同的嗎。

  我們是同一類人嗎。

  能夠看見小咲的我們,難道不都是極晝的住民嗎?

  「我是失敗品,你則是具備了最大成功可能性的軀體。因為……只有你和小咲,才是完全相同的。」

  四周的霧氣開始變得愈發濃郁。霧氣中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黑色,黃泉樹的形象漸漸有些模糊起來。

  「就像我說過的……時間不多,我馬上就會消失。我不能幫到你和手塚什麼,我只能給你們告誡……不要睡著,只有醒著的時候才不會被她控制,一定要醒著……一定不要睡著……不要讓她有機會鑽到你們的夢裡去……」

  黃泉樹的身體越來越透明,越來越模糊,直到接近完全融入那股黑霧之中。

  我想要大叫她的名字,想要大叫等一等,但聲音無論如何都傳不出去。最後留在我視線中的,僅僅只剩黃泉樹那雙像濃墨一樣烏黑的瞳孔,深得見不到底。

  黃泉樹不見了,她被霧所吞沒。我就像被綁在堅硬的石膏板上,想要掙扎卻使不上力氣,想要尖叫卻化為烏有。黑霧正在向我逼近,它以無限擴張的方式吞沒著四周的一切,我預感到它即將孕育出什麼恐怖的東西,我感到害怕,於是緊緊地閉上眼睛。

  我祈禱著。

  請讓我醒來……

  請讓我醒來吧……

  我不斷、不斷地祈禱著。

  ——「有夜?」

  耳畔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回到這裡來——有夜!」

  刹那間,黑霧消散,刺眼的光亮衝破一切。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仍然躺在靜謐的夜空之下,衣服被汗水浸濕,雙手又冰又麻。

  「醒醒,有夜。快起來,有夜。」

  一直呼喚著我名字的人是手塚。就像他保證過的那樣,他沒有從我身旁離開過一步,從頭到尾都守候在這裡。

  我忽然有種前所未有的虛脫感,這種感覺並不是由於真相所帶來的恐懼所造成的,而是黃泉樹被黑霧吞沒那一瞬間所傳達過來的絕望與無奈,讓我難以釋懷。

  我從地上坐了起來,第一件事不是放聲尖叫或撒腿逃跑,而是一轉身撲進了手塚的懷裡。

  我抱住他顫抖了很久,我似乎逐漸開始明白黃泉樹的心情。黃泉樹說她對手塚沒有戀愛之情,但她明白手塚是無辜的,她在最後消失前還拼了命跑到手塚的夢裡去警告他,這說明她很清楚手塚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不能替黃泉樹做些什麼,但我知道她必定是一個善惡分明的人。善良的黃泉樹和善良的手塚,為什麼原本單純美好的心情,僅僅是喜歡一個人這樣純粹而珍貴的心情,卻變成了小咲用來傷害他人的武器呢?

  而我,我對於手塚的心情到底又是怎麼樣的?我已經知道了小咲的目的,為什麼我不能成全她,讓她用我的身體成為手塚的戀人?這樣一來小咲就沒有必要再去加害其他人了,她會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完成她一直以來的心願。

  我並不害怕死亡,因為我從小就習慣了見到死亡。如果說像黃泉樹那樣被吞入黑暗中,或許我就可以有一次從未有過的安心睡眠,就像所有的普通人那樣,夢到我喜歡的人,夢到我喜歡的事,做一場童話般的美夢。

  我憧憬著那樣一場永久而沉穩的睡眠。但是,最終我還是做不到。

  我……做不到。

  「小咲她……也許真的很喜歡手塚你……」

  手塚一言不發地任由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袖。

  「但是,我不想輸給小咲……我想跟手塚一起去圖書館看書,想在球場邊看你跑步,想要看你變成正選,重新踏上賽場的那一天……如果小咲替代我做了所有的這一切,我一定會很寂寞吧……一定會很不甘心……一定會孤獨得想哭……」

  從來沒有害怕過做夢的我,直到這一刻才有了無比恐懼的心情。

  「你知道極晝是什麼樣子嗎……?就是那種明明生活在一個四處有建築物的城市裡,周圍卻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點活著的氣息,光天化日之下走在空空蕩蕩的街道上,那種沒有任何人能聽見你,沒有任何人能看見你,沒有任何人能擁抱你的孤獨……」

  所以,我才會把小咲當作是唯一的朋友。

  因為可以聽見我,可以看見我,可以不讓我孤單一人的,只有小咲而已。

  「但是,自從認識手塚之後,狀況就改變了……我經常偷偷地想,也許我真的可以和手塚成為朋友,也許手塚可以理解我奇怪的地方……也許,手塚不會把我當成怪物看……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比手塚先死了,我也可以像那些出現在我夢裡的人一樣,出現在手塚的夢裡……這樣,我就還可以見到手塚,而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我的額頭上傳來硬硬的,涼涼的觸感。那好像是手塚的眼鏡。

  「你不會像黃泉樹一樣的。」他穩重的聲線裡帶著令我幾乎想哭的溫暖,「我決不允許那樣的事發生第二次。」

  風吹動樹枝時沙沙作響的聲音又回到了耳邊,天空中的烏雲緩緩散去,露出一道又細又彎的月亮。

  在淡淡的月光下,我和手塚相互扶持著彼此,感受著久未有過的,真正存活於此的生命的溫暖。


第十二章

  外面正在下著大雨。

  聽說下雨聲往往會讓人更有倦意,所以不知不覺被雨聲侵襲意識的我和手塚,正處在隨時會陷入危險的境地。

  我和手塚依偎在一起,蜷縮於教室黑板旁的角落裡。

  我們已經堅持了很久不睡覺,想要努力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照常上課,但不知堅持了多久後,睡意還是把我們一點點吞噬了。

  很困,很困。我疲憊地靠在手塚的肩膀上,只剩下最後一點睜開眼睛的力氣。

  教室裡一片漆黑,雨水拍打著玻璃窗,周遭正在為我們營造一個易於安眠的環境。為了與這個環境和倦意抵抗,我和手塚輪流說著些什麼。

  手塚在給我講他小時候的故事,那是連小咲也不清楚的事。他說起了自己以前的隊友,說起自己的肩膀是如何受傷,還提到了關於未來的計畫。

  「也許去國外能接受到更好的治療吧……這個肩膀……」

  平時很少說話的手塚,好像已經把他所有能說的話都說盡了。

  輪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很難發出有力的聲音。我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媽媽哄我睡覺時唱的安眠曲,好像沒有什麼具體的歌詞,我就隨意哼了起來。

  「在這種時候唱安眠曲的話,等於是自己把自己推進夢裡去。」

  手塚說完,我笑了一聲,然後繼續哼著那首歌。

  不僅是身體上的疲憊,頭腦和意識也已經接近極限。我很難再清晰地思考什麼,唯一在腦海裡盤旋的只有一個想法。

  那就是好想睡,好想睡。

  小咲應該正在夢裡等著我,等著對我的質問,等著對我的審判。但我就連害怕的感覺都無從談起,因為實在是太困了,我的意識已經麻痹了大半。

  我斷斷續續地哼著歌,手塚開始變得沉默。我以為手塚比我先睡著了,於是用盡最後一點理性喊道:「手塚?」

  「……嗯。」他低聲回答。

  太好了,他還沒有睡著。

  其實,即使手塚睡著,我想小咲也不會試圖去謀殺他。因為小咲喜歡手塚,如果真的殺了手塚,她最後會落得一場空。何況她也沒有理由非要殺手塚不可。

  小咲的目標是我,所以不能睡覺的人是我。但手塚始終陪在我的身旁,因為他說他不能讓我睡著,如果我一旦睡著了,他一定要肩負起叫醒我的責任。

  「你很困嗎……?」手塚問道。

  我無法回答,我已經失去了說話的力氣。眼皮越來越重,視線也越來越狹窄。

  「不用怕。就算你睡著了,我也一定會叫醒你的。」

  手塚恐怕也明白大限將至。他用堅強的意志支撐著自己,並在最後時刻鼓勵著我。

  「有夜,你一定要回來。你要回到我身邊來……就這麼說好了。」

  他的手指輕輕勾起我的手指。

  「……現在,你可以睡了。」

  手塚的話讓我從痛苦中釋放出來。我合上了眼,聆聽著或許是最後一次手塚的心跳聲。

  「我……」

  我還有沒來得及對手塚說的話。很多我想做還未做的事,想要學著釣魚,學著爬山,想要跟手塚一起去看布羅肯的幽靈……還有我尚未傳達的心意。

  我喜歡上了手塚。

  就算這只是小咲給予我的一場白日夢,也是我一輩子中最棒的一場夢。

  手塚……

  所有事物都在遠去。而進入到夢中只是一瞬間的事。

  ——「好久不見了呢,有夜。」

  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小咲正在夢中隨時恭候著我。見到我,她的樣子看起來毫無異常,就像平時一樣嬉皮笑臉地打起了招呼。

  「真是辛苦啊,為了逃避我,你竟然忍住不睡覺……可惜,人類就是人類,怎麼可能有不需要睡覺的人類呢,不睡覺的話,可是會死掉的喲。」

  小咲滿臉笑容,然而在那笑容背後卻藏著某種恐怖的東西。

  「你呀,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和手塚君相處得很好呢……已經不僅僅是朋友了吧?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這些事,黃泉樹可是無論如何都辦不到呢。那個無能的傢伙……真是比有夜你差遠了,所以她只有去死的份。」

  我呆呆地瞪著若無其事說出這些話來的小咲。

  「不用那麼驚訝吧!」小咲好笑地看著我,「這些事你不都已經知道了嗎?黃泉樹那個女人把什麼都告訴你了……這實在是我的失策,沒想到只是在她那裡停留了一點時間,就被這個女人吸走了我一部分的能力。讓她可以去手塚,又去你那裡通風報信。」

  「吸走……你的能力……?」我委實不能理解小咲所說的話。

  「哦,你終於開口了,我還以為有夜不想理睬我了呢。」小咲玩味似的用手指卷起自己的頭髮,「黃泉樹跟我們可不一樣,那傢伙只是個普通人而已……不,應該說她只是個區區的人類劣質品而已。擁有這種偉大能力的,當然自始至終只有我和有夜你呀。」

  「我也是個普通人。」我搖頭道,「我和黃泉樹一樣,只是個普通人。」

  「你才不是呢!你怎麼可能和她一樣?那個女人只不過是在我停留的時候不小心拿走了一點我的能力……就那麼一點點而已,所以當她用完我的能力之後必然還是死路一條。你還不明白嗎有夜?你不能和黃泉樹對話,她聽不到你說話,因為她和以前那些出現在你夢裡的死人是一樣的,她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她只是失敗的試驗品。」

  我厭惡小咲說到黃泉樹時那種輕蔑鄙夷的語氣。但是如果按照小咲的說法,那麼黃泉樹並不是生活在極晝裡的人,她闖入我和手塚的夢境只是一個意外,那其實仍然是屬於小咲的能力。

  「所以……黃泉樹才消失了……」

  回想起黃泉樹被黑霧吞沒的畫面,我不禁開始隱隱打顫。那就是死亡最終的畫面嗎?

  「有夜,你什麼都不用怕。你我和那些人是不同的……我們生活在極晝中,永遠也看不到黑暗。」

  「我不懂……」

  小咲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真是的,有夜平時連故事書都不看嗎?就算是大人騙小孩的那套你也應該聽說過吧!關於我們的歷史……」

  「我們的……歷史……?」我感到困惑重重,「你到底在說什麼……?我們,指的到底是什麼……?」

  「笨蛋……」小咲無所謂地聳聳肩,「我可沒有那種興趣在這裡教你學歷史,不知道就算了。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你就可以繼續當個傻瓜了。」

  她不打算再繼續解釋下去。

  「話說回來,你的名字還真是好笑,有夜……給你取這種名字的爸媽到底在想什麼啊。」

  小咲,我曾經的「朋友」,忽然晃著腿又像往常聊天時那樣取笑我了。

  「沒准,就是為了諷刺我和你這樣的人吧。」

  「哈哈哈哈……說的沒錯,諷刺得好!像我和你這樣的人,用這種可笑的名字簡直再適合不過了。」

  「我和你……我們確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我想,我們並不是完全一樣的。」

  我夢中的「朋友」小咲,在露出一瞬間的驚訝後,又立刻換上了不同的表情。

  「喂……」她狡猾地一笑。

  「你呀,不想知道我的死因嗎?……如果,我說是他殺了我呢……?」

  一陣陰冷的寒意遍佈全身,我的汗毛豎了起來。

  我很清楚,他指的就是手塚國光。

  對啊,黃泉樹已經死了。許許多多的人都死了。只有死人才會出現我的夢裡,所以小咲也已經死了。

  那麼,小咲到底是怎麼死的?何時死的?為什麼而死?這些她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

  「不,不會的……他不會那麼做的。」

  我知道手塚是什麼樣的人,我搖頭道。小咲一定是在欺騙我。

  「有夜,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只是自以為知道。你連自己到底是什麼都不明白……這樣的你,真是太可憐了。」小咲假裝歎著氣,「我不僅只被手塚殺過一次,我是被他殺過了無數次。」

  我感到無法呼吸。小咲在用開玩笑般的口氣,說著一件讓人難以置信,可怕至極的事。

  「為了能和手塚相遇,我死了無數遍。我一直找一直找……只是想找到一具適合的軀體罷了,卻總是那麼困難。」小咲臉上的表情漸漸冷卻下來,「每一個人都令人討厭,沒有哪一個肯乖乖聽我的話……只好殺死一個再重找一個,殺死一個再重找一個,如此反復著……如果總是向手塚身邊的女孩下手勢必會引起懷疑,我只好去找那些不會太引起注意但又有機會接近他的人……但是她們都和黃泉樹一個樣,失敗,失敗,失敗……沒有哪一個人像我一樣打從心底喜歡手塚,那些可惡的失敗品……只有被處理掉的下場。」

  說到這裡,她忽然抬頭看向我。

  「只有你,有夜,你是獨一無二的。在開學第一天遇到你時我就知道……我有希望了,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會成功,因為你是如此特別,如此的……像我。」

  「開學……第一天……?」我用發抖的聲音問,「可我並沒有在那天……遇到什麼……」

  「哈哈,所以我才說你是笨蛋!」小咲叫道,「你不是在走廊上撞到了手塚嗎?我就在那裡啊!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們撞到……手塚的新生報到手冊掉在了地上,你就在那時看到了他的名字對吧?你不知道的是,在他撿起手冊你們各自轉身離開後,手塚卻又回頭看了眼你的背影……那時我就知道了,我知道……這一次我一定會成功的。」

  「不會的……不會的……」我使勁搖頭,「你怎麼會在那裡?……我明明什麼人也沒看

  到……」

  「你當然看不到我,因為我沒有像你們一樣的身體。黃泉樹死後我就沒有去找新的女孩了,我直接……去了手塚那裡。」

  一種嘔吐感莫名竄了上來。我努力壓抑著自己的顫抖。

  「我說過,我可以是任何人。你以為我只能去女孩那裡嗎?我當然也可以去男孩那裡,我可以去任何人的夢境裡……只是,手塚和其他人不同,他太不一樣了。他不相信我的存在……他認為我只是純粹的夢,所以我怎麼也無法留在他的記憶裡,我不能通過夢境直接影響他的想法,讓他記住我,認同我……那也是一次失敗的嘗試。」

  「你……你不能……」我再也無法抑制嘔吐感,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你是個怪物……你是可怕的……」

  小咲在我的周圍飄來飄去。

  「但是,我遇見了有夜你。一個和我完全一樣的你……這真是神明的恩賜,不是嗎?我簡直太高興了,你和那些糟糕的女孩不同,你不僅能聽見我說話,還能和我對話,你信任我,喜歡我……最最重要的是,你喜歡上了手塚,而手塚他也……」

  話說到這裡,小咲停止了移動。

  「手塚他也……喜歡著你。」

  話音剛落,小咲突然爆發了一陣癲狂的大笑。我從未見過這樣失控的小咲,深深的恐懼正在爬上我的心頭。

  「這太完美了!你是我遇見過的最完美的孩子……我幾乎都不用下什麼功夫就讓你們兩情相悅了,這樣一來等我取代你的時候,手塚也會直接把我當成是你……他會像喜歡你一樣喜歡我,他永遠不會知道你的身體裡其實住著我,因為我知道關於有夜的一切……我知道有夜喜歡什麼,知道有夜討厭什麼,知道有夜的所有事情和她家人的秘密,因為有夜把我當成是好朋友,她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我就是你呀,有夜,我們是一模一樣的!」

  「不要——!」我尖叫道,「不要再說了——!不是那樣的!」

  「你害怕了嗎?你後悔了嗎?後悔把我當作自己唯一的朋友……有夜,我真的很喜歡你,因為你和我太像了……但我也恨你,因為你讓手塚喜歡上了你……讓從來不知道我存在的手塚喜歡上了你,從此眼裡只有你。」

  小咲的臉和身體都開始扭曲變形,夢境變得搖搖欲墜,我能聽到什麼東西正在碎裂。

  「但那沒有關係……反正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麼過來的……現在,因為你,我的心願終於可以實現了……我感謝你,有夜,我真的很感謝你……你喜歡手塚的心情就和我一樣……我馬上就可以取代你,去手塚的身邊了……」

  四周冒出了和黃泉樹消失時一樣的黑霧,小咲正操控著那團黑霧向我襲來。

  我要死了嗎?我真的就要死在夢中了嗎?

  手塚……手塚……我還有許多沒告訴手塚的話……

  「手塚……」我強忍著恐懼說道,「我喜歡你……手塚……不論在哪裡……我都……」

  有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的身體開始像小咲一樣漂浮於空中,眼前不再有光亮,耳畔也再難聽到聲音。

  「真可惜……」化成煙霧般的小咲在我身旁低吟著,「這個原本強大的孩子……卻不知道利用自己真正的能力……太可惜了……我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我的世界徹底變成一片寂靜為止。

  這一次,再也沒有人能喚醒我。


第十三章

  「請問您需要什麼樣的工具?」

  在一家工具店內,一位店員好心地走到手塚身旁,詢問他需要些什麼。

  站在貨櫃前的手塚似乎正在挑選東西,看到店員走過來,他松了口氣。

  「錘子,工業用剪刀,繩索,鐵鍬,大號塑膠袋。」他對店員說道,「對了……這裡有雨衣賣嗎?」

  接著,他還頗有禮貌地加了一句,麻煩您了。

  店員很快為他找全了想要的東西,手塚認真地在收銀台前核對起每件工具,直到確認所有工具都完美無缺,他才掏出錢包說:「可以了。」

  付完款後,提著一堆沉重工具的手塚離開了那家店。

  *

  明天就是手塚的女友,有夜的生日了。

  手塚沒有為女友特意準備什麼禮物,因為有夜好像對自己的生日並不怎麼在意。她只是喜歡粘著手塚,不論手塚走到哪都喜歡纏在身邊。

  有夜喜歡撒嬌,喜歡鬧小脾氣,經常吃其他女孩的醋,這和高中時候的她不太一樣。

  但不管怎樣手塚還是非常寵愛她,手塚提議說,在她生日的那天要帶她去一個自己最喜歡的地方,只有他們倆的地方。

  手塚最喜歡的地方,那自然只有山了。

  日本的山很難見到像布羅肯幽靈那樣奇幻的現象,只有在晚上前往時才能感覺到霧氣深重,手塚一直很嚮往體驗那種被霧環繞的感覺。於是,他帶著有夜在晚上前往自己最喜歡的山,在那裡除了他們不會有別人,他們可以安靜地享受被濃霧繚繞的浪漫氣氛。

  手塚平時不是那種擅長製造浪漫的男人,他做事總是一板一眼,有夜常常抱怨他太嚴肅了,所以手塚難得提出這種看起來像是精心準備過的提議,讓有夜很是感動,一口就答應了。

  「就是明天了。」

  半夜躺在床上的時候,手塚這樣說道。

  他閉上眼睛,很快進入夢鄉。

  ——「就是明天……了呢……」

  在他熟睡之際,一個熟悉的聲音恍惚響起。

  手塚的嘴角漸漸露出無意識的微笑。

  *

  第二天,手塚如約帶著有夜去了山上。

  為了能找到霧氣最濃的地方,手塚帶有夜走了很久的路,兩人一直走到幾乎再也找不到回頭路的深山老林裡,手塚這才停下腳步。

  有夜累得氣喘吁吁,一邊用手帕擦著汗一邊抱怨手塚為什麼要走這麼遠的路。

  手塚走過去擁抱了她一下,並對她說對不起,有夜很快就停止抱怨了。

  「真拿你沒辦法……既然是國光喜歡的地方,我就勉為其難了吧!」

  說完,有夜走到一旁休息。她脫下外套,繼續用手帕擦脖子上的汗。

  手塚走到一棵樹旁,那裡放著他早已準備好的工具。工具被裝在塑膠袋裡,塑膠袋旁邊還有一個已經挖好的深坑,等一會兒,不管是這個塑膠袋還是這個大坑,都會派上很大的用處。

  手塚穿好雨衣,拿著錘子走到有夜站著的地方,她正背對著他。

  錘子在黑夜下泛著一種冷冽的光澤,手塚將錘子舉過頭頂,對準一無所知的有夜的腦袋用力砸了下去。

  嘭。有夜的腦袋炸開了。看上去就像是夏天在沙灘上玩打西瓜的遊戲那樣,碎得四分五裂,還流了一地的西瓜汁。

  手塚沒有多猶豫,他迅速地拿來塑膠袋,把有夜裝了進去。有夜被一路拖到已經挖好的深坑那裡,手塚沒費什麼勁就把她推下去了。

  脫下雨衣,丟掉錘子,拿起鐵鍬,手塚像事先計畫的一樣把坑填好,一陣忙活後,他才感覺到有些出汗。

  可能是因為出汗的關係,手塚的眼鏡上蒙了一層霧。他不得不摘下眼鏡,對準鏡片吹了口氣,這時他才發現,鏡片上好像被濺到了一滴血。

  他甩了甩眼鏡,那滴血仍然留在上面,好像已經凝固了。因為在不明顯的地方,手塚打算先置之不理,他就這麼把眼鏡戴了回去。

  完成一切該做的事情後,手塚一身輕鬆的下山了。不管是有夜也好還是那些工具,他都留在了山上。想必要發現那些東西至少也得等個十年八年之後吧,因為這座山是還未開發過的野山,裡面沒有任何指示標誌,尤其它還容易起霧,很多人曾經在這裡迷路之後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不過對手塚來說,要在這裡認路是輕而易舉的,畢竟這是他最喜歡的山。

  現在的有夜,應該會和那座山裡迷路的亡靈們一起愉快地相處吧。

  *

  「各位旅客請注意,前往德國慕尼克的航班已經開始登機,請還未登機的旅客儘快前往登機口登機……各位旅客請注意,前往德國慕尼克的航班……」

  在人來人往的候機大廳中,手塚國光正雙目緊閉,他從不離身的眼鏡被放在一旁的行李箱上,上面仍有一處不那麼起眼的猩紅斑點。

  手塚在休息,經過一番體力勞動後,他急需休息。

  他似乎很久沒有這麼沉沉地睡過了,就像放下了所有的心事,從枯燥的生活中徹底解脫了一樣,即使是坐在嘈雜的大廳裡,也沒有任何人能打擾到他的美夢。

  「有夜……」

  從他薄薄的唇邊不時滲出一兩句模糊的夢囈,聽起來像是某個人的名字。

  手塚的女友已經死了,她被埋在那座煙霧繚繞的深山中,永遠也不會醒來。但有夜仍然活著,就在此時此刻,有夜正在手塚的夢中同他說著些什麼。

  「手塚,你該上飛機嘍……」

  手塚皺皺眉頭,不怎麼情願地從夢中醒來。

  登機口排起了長隊,地勤人員正舉著登機指示牌到處提醒大家過去登機。

  手塚歎了口氣,用手捏捏自己的眉心。隨後他起身準備登機,就在他拉起拉杆的時候,放在行李箱上的眼鏡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手塚停了一下,隨後俯身撿起他的眼鏡。

  那個不起眼的小斑點忽而讓他想起了此刻正沉眠于深山中的那個人。不管怎麼說,手塚還是應該感謝她,正是因為那個人曾經試圖停留在手塚的夢中,手塚才意外得到了她遺留下來的那點能力。

  所以,現在的他已經可以與心愛的人相伴於極晝中了。

  「等到了德國之後,再摘掉它好好做場夢吧……」

  說完,手塚戴上眼鏡,走向了登機口。

  (∼FIN∼)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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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塚?殺人?(黑人問號
真的是恐怖小說呢⋯⋯看完真的有種發寒既感覺...叫我以後點面對手塚呀
而且我搞不清楚的是最終他是同有夜還是小咲一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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