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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小說] 《神秘房客》作者:[英]瑪麗·貝洛克·朗蒂絲/譯者:陳秋美 【全書完】

第17章

  接下來的這個晚上,班丁太太睡得很好,由於非常疲憊,她幾乎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或許因為這樣,第二天她起得很早,還沒喝完班丁準備的茶,就起身穿好衣服。她突然覺得大廳和樓梯需要好好整理一番。等不及吃早餐,她就動手忙了起來。這令班丁覺得很不舒服,他正坐在客廳火爐旁讀著早報——這是他最感興趣的精神食糧。
  「愛倫,不用這麼急嘛!黛絲今天就會回來,為什麼不等她回來幫你呢?」
  她一直忙著吸塵、打掃、擦地,她回答他:
  「年輕女孩不會做這些事。不用替我擔心,我今天想多做一點,我不希望有人來,看到我的家裡很髒。」
  「這倒不用擔心。」班丁突然想到什麼:「你不怕吵醒房客嗎?」
  「史勞斯先生昨天睡了很多,也睡夠了。」她很快地回答。「我已經很久沒有清理樓梯了。」
  當她專心地清理大廳時,一直讓起居室的門敞開著。
  她出現這種舉動倒是挺奇怪的,但班丁也沒有將門關上,就任由她開著;但是外面的噪音使他無法專心閱讀,他從不曉得愛倫能製造這樣大的噪音,有一兩次他抬頭皺了皺眉頭。
  突然四周安靜了下來。他抬頭看見愛倫站在門口看著他,什麼事也不做,心中猛然一驚。
  「進來吧,還沒做完嗎?」
  「我只是休息一會兒。」她說:「我想知道報上有什麼新聞。」
  她的聲音悶悶的,好像對自己一反平常的好奇心有點不好意思。她看起來有點累,臉色略顯蒼白,讓班丁感到不安。
  「進來吧!」他重複說:「你已經做得夠多了,還沒吃早餐呢,進來把門關上。」
  他語帶威勢,班丁太太想了一下,聽了他的話。走進來後,她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她帶進掃把,把它靠在角落的牆上;然後,她坐了下來。
  「我想就在這兒弄早餐吧!」她說:「我覺得好冷啊!班丁。」
  她丈夫吃驚地看著她,因為她的前額冒出幾滴汗。他站起來說:
  「好的,我會下去帶幾顆蛋上來,不要擔心。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在下面把蛋煮好。」
  「不,」她堅持著,「我寧可親自動手,你只要帶這些東西上來就行了,明天,我們會有黛絲幫忙。」
  「過來坐在我這張椅子比較舒服。」他貼心地建議。「愛倫,你都沒有好好休息,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
  她又順從了他的建議,起身慢慢地走到房間另一端。
  他看著妻子,有些兒擔心。她拿起剛才班丁放下的報紙,班丁走向前兩步。
  「我告訴你最有趣的部分,」他熱心地說。「就是標題寫著:『我們的特務調查專家』這篇。你看,報社自己請了一位專家調查此案,還說他掌握了警方忽略的線索。執筆撰文的人,也就是這位特務調查專家,曾風光一時,本來已經退休了,為了這件案子特地重回江湖。你看看他說的話。如果他得到這筆獎金,我也不會大驚訝,看得出來他多熱愛這份偵探的工作。」
  「熱愛這種工作沒什麼值得炫耀的。」她懶洋洋地說。
  「如果他能抓到復仇者,那就有驕傲的本錢!」班丁說,對於妻子不以為然的論調相當反感。「注意看他提及橡膠底的鞋子的事,誰會想到這些呢?我要告訴千德勒,他好像不是很清楚。」
  「他非常清楚,用不著你通風報信——班丁,蛋呢?還不快去拿蛋,我想弄早餐了。」
  班丁太太這時的口氣正如丈夫所形容的——「河東獅吼」,他趕快轉身離開。他不是很介意妻子刻薄的口氣,大概早就習以為常了;但最近她的情緒常常起伏不定,讓一個男人不知道如何與她應對,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
  他走下樓梯,心中不安地想著近日來妻子的轉變。
  就拿他那張椅子來說吧!這雖是件小事,但是他也沒料到愛倫真會坐到這椅子上。自從她買這張椅子送他以來,從沒見她坐上去過,一分鐘也不曾。
  史勞斯先生來到這裡以後的第一周,他們是那麼地快樂,可能是突然從焦慮中轉危為安,這種戲劇性的轉變令她承受不起;接下來,又是一連串的復仇者事件,不但震驚了整個倫敦市,也令愛倫驚慌失措。即便像班丁這種觀察力不算敏銳的人,都注意到愛倫對這些可怕的事件懷有病態的好奇心。一開始她還拒絕討論這話題,而且公然表示對這類謀殺案毫無興趣。
  班丁一向對這方面的事很有興趣,尤其愛看偵探小說,他似乎找不出比這更感興趣的讀物了。這也是他與喬·千德勒能夠一見如故的原因之一,喬初到倫敦時,彼此的感情就靠這方面的興趣維繫著。愛倫能夠忍受,卻從不鼓勵這種話題,她不只一次對他們說:「聽你們兩人的談話,人家可能以為世上沒有好人了。」
  但是現在卻改變了,她對於復仇者謀殺案的細節和別人一樣敏感。她對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她是個獨立思考的聰明女人,不同於一般庸俗的婦女。
  這些念頭一直在他腦海打轉。班丁打了四個蛋到盆子裡,他想給愛倫一個驚喜——為她烹飪蛋卷,這是多年前一個法國廚師教他的手藝。
  上樓之後,看見妻子坐在那兒看報紙,根本沒留意到他在樓下待了多久,這令他鬆了口氣。她正專注地在看這家報紙為這名噪一時的偵探所開闢的專欄。
  根據那位調查專家的說法,警方和警探漏掉了許多細節,卻被他發現了。例如,他承認自己很幸運,在雙殺案案發三十分鐘內抵達現場,在潮濕的地面上發現了兇嫌的右腳印。
  報上也印出了那半舊橡膠鞋的鞋印,而調查專家也很誠實地說,在倫敦市就有數以千計的人穿這種橡膠鞋。
  班丁太太看到這裡,薄薄緊閉的嘴唇流露著微笑。這倒是真的,穿這種橡膠鞋的人真是數以千計,她很感謝這位專家陳述事實非常地清晰。
  文章的結尾寫著:
  今天警方將對十天前發生的雙殺案死者進行驗屍。我認為,當一件新謀殺案發生時,應立刻舉行一個初步的公開調查,惟有如此,才能對大眾所提供的證據做審查與過濾。雖然警方已在案發過一周,甚至更久的時間後,對目擊者一再進行詢問,但由於時間拖大久仍造成他們記憶模糊。上回案發時,確實曾有一些人——至少有兩女一男目睹兇嫌匆忙離開案發現場。今天正是調查此案的最佳時機。明天我希望針對今天的驗屍結果及當中的任何陳述提出我的看法。
  班丁太太聚精會神地讀報,知道丈夫端著盤子上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直到班丁語氣堅決地說:
  「把報紙放下來,愛倫!我幫你做了蛋卷,再不吃就老了。」
  班丁太太很快就吃完了早餐,然後再拿起報紙看著,讓班丁很懊喪的是,這麼美味的蛋卷她竟然吃不到一半。她翻著報紙,終於在其中一張的下角找到了她要的資訊,她鬆口氣。
  班丁太太找的是偵訊的時間和地點。時間很奇怪,定在下午兩點鐘,不過,對她而言,這可是最方便的時間。兩點以前,大約一點半吧,房客會用完他的午餐,她和班丁可以快點吃完午飯,而黛絲會到下午茶的時間才回來。
  她從丈夫的椅子上站起來:
  「我想你說得對,」她以嘶啞的聲音快速地說:「班丁,我想今天下午我該去看醫生。」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不要!你要是跟著,我就不去了。」
  「好吧!」班丁無奈地說:「只要你高興就好,親愛的。」
  「我想,自己最瞭解自己的健康狀況。」
  班丁對妻子的不領情感到不悅。
  「我早就說過你應該去看醫生了,是你自己說不去的。」他不高興地說。
  「我從沒說過你不對呀!反正,我下午就要去了。」
  「你有沒有感到哪裡疼痛?」
  他看著妻子,圓胖的臉上流露出關切的眼神。
  愛倫站在班丁對面,她的臉色不太好,雙肩似乎變窄了,面頰稍稍陷下去,即便是在挨餓、擔心的那段苦日子裡,她看起來也沒這麼糟過。
  「有,」她簡短地說,「我覺得頭痛,在頸背後上方。最近常犯,尤其是受到刺激時,像昨天被千德勒嚇到的時候就是。」
  「他昨天的舉動像個傻孩子。」班丁不以為然地說:「我應該好心提醒他。」
  「那時你根本沒機會。」她慢慢地說。
  班丁沉默了一會兒,她說的沒錯,班丁走出大廳時,千德勒已經唱作俱佳地演出完畢了。
  「那些黑鬍子和假髮真是荒唐!」
  「不認識他的人就不會這麼想。」她語氣尖銳。
  「我總覺得他看起來不像個成年男人,如果他夠聰明的話,就不要讓黛絲看到他這種樣子。」
  說著,班丁笑了,笑得很開心。
  這兩天,他常常想到黛絲和千德勒,心裡替他們感到高興。不管怎樣,一個年輕女孩整天和老姨婆住在一起,實在是太沉悶、太違反自然了。而喬的收入很不錯,這對年輕人應該不會蹉跎太久的,不像班丁和黛絲的媽媽,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才結婚。既然兩情相悅,為什麼要等那麼久呢?
  但是黛絲要再過兩周才滿十八歲,最好等到她二十歲再打算。那時候老姨婆可能過世了,黛絲可能會繼承一筆錢。
  「你在笑什麼?」妻子的口氣不太好。
  「我在笑嗎?我一點也不知道。」他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說:「愛倫,不瞞你說,我想到黛絲和千德勒,他好像頗為她神魂顛倒,不是嗎?」
  「神魂顛倒?」班丁太太也笑了,但笑得有點奇怪,似乎不太友善。「神魂顛倒?」她重複著,「可是他現在卻不見人影——完全不見人影!」
  猶豫了一會,她一面扭著黑圍裙,一面說:
  「我以為他下午會去接黛絲?或者——或者,你想他會不會到驗屍現場?」
  「啊?驗什麼屍?」班丁一臉迷惑。
  「就是那具國王角發現的屍體啊!」
  「哦,他並沒有被叫去,我知道,因為他要去接黛絲。昨晚他說過了,就在你上樓和房客說話時。」
  「那就好。」班丁太太相當滿意地說。「否則你就得去接她。我不希望家裡沒人,要是史勞斯先生搖鈴沒人回應,一定會很生氣。」
  「不用擔心,愛倫,我不會在你不在家的時候出門的。」
  「即使我出去很久,你也不能出門,班丁。」
  「不用擔心,如果你要到依苓區看醫生的話,會需要較久的時間吧?」
  他以詢問的眼光看著妻子,班丁太太點點頭。感覺上,點頭總不像說謊那麼罪惡。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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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任何第一次的考驗都需要極大的勇氣,一旦有了經驗,再可怕的事也容易多了。
  班丁太太在多年前曾以證人的身份參與一次驗屍,這是在她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少數幾件曾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之一。
  愛倫·格林曾與她的女主人到一幢鄉間別墅住了兩個禮拜,在這段期間,發生了一段令人同情的悲劇,使得原本平靜的假期,平添了一陣風浪,擾亂了一個原本寧靜和諧的家族。
  這別墅裡有位年輕貌美的女僕,愛上了另一位男僕,後來因故吃醋而怒火中燒,竟然投湖自盡。這女孩並未把心事告訴她的同僚,反而告訴了陪同主人前來度假的愛倫,在這兩個女人的談話之中,這女孩曾說出要結束自己生命的話。
  班丁太太一面穿上衣服準備出門,腦子裡一面回憶著這段過往,其中有些部分,她是被迫參與的。
  當時是在一間鄉下小旅館為那可憐的小生命執行驗屍偵訊,還有一位僕役長陪著她去,他也是位人證。當他們穿過中庭的時候,一大群男男女女聚在那裡,大家都好奇地想知道這女孩為何自殺,在純樸的鄉村,這可是一樁人們樂於談論的大新聞呢!
  那兒的每個人都對愛倫很有禮貌,態度也很和氣,她坐在舊旅館的樓上等著,這裡不但備有椅子,還有糕點和酒招待證人。
  她還記得被傳去作證時心中多麼地驚慌,她寧可離開這個舒適的地方,也不願站起來陳述這些傷心的事。
  但事情並不如她想像中可怕。驗屍官說話的態度非常溫和,還稱讚她能確實無誤地把那女孩告訴她的話重述一次。
  愛倫還回答了一個驗屍陪審員提出的問題,當時還引起群眾一陣笑聲。他問道:「愛倫·格林小姐,你不覺得應該轉告別人這女孩說的話嗎?如果告訴了別人,或許會有人會及時出面阻止這女孩投湖,不是嗎?」愛倫卻毫不留情地回答,她並不認為這女孩說出要自殺的話有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她從不相信有年輕女孩會傻到為愛情自殺。
  班丁太太猜想她要出席的驗屍偵訊,可能也與當年的情形大同小異。
  她還記得除了驗屍報告之外,談吐溫和的驗屍官如何一點一滴逐漸引出整個事件經過——那位她第一眼看到就感到厭惡的男主角如何搭上另一個女人。他們念出死者親筆留下的信件,內容充滿了由於愛人移情別戀所心生的愛恨情緒,令聽者不禁心生同情。陪審團十分嚴厲地責備這名男子,她還記得男主角離開現場時,兩旁人群讓出通道目送他離去時,他那副無地自容的神情。
  浮現這畫面的同時,她自己也納悶著她竟然不曾向班丁提及這件往事。這是在他們結識之前發生的事,沒什麼相關的事會令她想到它。
  她不知道班丁有沒有參加過這種驗屍偵訊,真想開口問他。但是如果現在發問,班丁必然對她的行跡起疑。
  她在臥室走來走去,一面搖頭,不!不會的,班丁不會猜到這件事,他從來不會懷疑她撒謊。如果時間許可,慢著,她剛才撒了謊嗎?她真的準備在驗屍偵訊結束後去看醫生啊!她又不安地盤算著究竟要花多久時間。由於沒有什麼新發現,驗屍偵訊應該是很正式而簡短吧?
  她此行有個明確的目標,就是聽聽目擊證人的敘述。曾經有幾位目擊者看見案發不久被害人還流著鮮血時,謀殺犯倉皇逃離的形影。她充滿了好奇心,強烈地想知道這些證人對復仇者長相的敘述。畢竟,他已在幾個人面前露過臉,正如班丁前兩天對千德勒講的,復仇者又不是鬼,他一定有個住處,在那裡有人認識他,在那裡,他消磨了犯罪以外的時光。
  她走到了起居室,臉色蒼白得令丈夫心驚。
  「愛倫,你實在該去看醫生了,你看起來好像要去參加葬禮。我會陪你走到車站,你是不是要搭火車?不要搭公車去,到依警區的公車路途十分遙遠。」
  「你又來了,剛才才答應我的事想食言了?」
  她的口氣不是很凶,但顯然有點難過和煩躁。
  「我沒有忘記房客!可是你一個人可以嗎?愛倫,為什麼不等明天,讓黛絲陪你去呢?」班丁說。
  「我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處理自己的事,不喜歡用別人的方式!」她說,口氣比剛才溫和,因為班丁看起來真的很關心她,而且她的確身體欠安,「老頭兒,我不會有事的。不要擔心。」
  她在長外套上罩了一件黑色的披屑,轉身走出大門。
  丈夫對她這樣好,使她對欺瞞丈夫的事深感慚愧。但是又能怎麼樣呢?難道要班丁一起承受她心頭的重擔嗎?雖然有時候她快受不了了,很想一吐為快,把她藏在心中的疑點說出來,但她還是沒有這樣做。
  她不曉得外面的空氣這樣新鮮,令她覺得舒服多了。過去幾天來,她一直足不出戶,深怕家裡沒人保護,另一方面也不願讓班丁直接和房客接觸。
  走到地下鐵車站,她稍停了一下。前往聖潘卡拉有兩種方法,搭公車或坐地鐵,她選擇了後者。走到地鐵站之前,她的目光被地攤報紙上的幾個大字吸引住:
  復仇者
  她把黑色的披肩拉得更緊了,四周有許多人過去買報紙,但她並不想買。由於平日很少讀報,今天看了班丁帶回的報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到現在眼睛還在痛。
  最後,她慢慢地轉身,走進了地鐵車站。
  班丁太太的運氣很好,她坐的第三節車廂,除了另外還坐了一位巡官之外,整個車廂是空的。車子離站後,她鼓起勇氣問了他一個問題——一個她知道必須在幾分鐘內向人請教的問題。
  「您能不能告訴我,」她壓低了聲音,「驗屍偵訊在什麼地方進行?」她潤了潤雙唇停了一會,「在國王角附近嗎?」
  這人轉頭仔細看著她。她實在不像那種為了好玩而參加驗屍偵訊的倫敦人。這位喪偶的巡官特別注意到她整潔的黑色衣裙和帽子下那張蒼白素淨的面孔。
  他好意地說:
  「我正好要去參加陪審團,你可以與我一道去。今天復仇者案的驗屍偵訊也在那兒進行,所以我想他們對一般的案件另有安排吧!」他又接著說:「前往參加復仇者驗屍偵訊的人多得不得了,已經有許多憑票入場的人得安置,更不要說一般大眾了。」
  「我就是要去那裡。」
  這句話好不容易從她口裡擠出來。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像她這樣看來端莊的婦人竟然要去看驗屍偵訊。
  經過了這幾天來的擔心和恐懼,她變得更敏銳了,從眼前這位陌生朋友漠然的臉部表情中,她瞭解在他眼中,她就像是個好奇心強、愛湊熱鬧的那種婦人。然而,這的確是她要做的事啊!
  「我是為著某個原因去的。」
  她喃喃地說,即使是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這樣說也令她心中的負擔減輕了一些。
  他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猜,是被害人丈夫的親屬吧?」
  班丁太太低著頭。
  「是去作證嗎?」
  他隨口問著,轉頭看著班丁太太,似乎比剛才更專注地看著她。
  「噢!不!」
  她的聲音帶著恐懼。這位巡官覺得很抱歉,表現出同情之意:
  「我想,你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從沒見過她,我是從鄉下來的。」班丁太太突然靈機一動脫口而出,但又匆忙地更正,「至少,以前是。」
  「他會來嗎?」
  她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對方指的是誰。
  「我是說她丈夫。」巡官補充著。「我為她的丈夫感到遺憾,尤其是第二個被害人,她丈夫幾乎要崩潰了,在她嗜酒之前,她一直是個賢妻良母。」
  班丁太太歎息道:
  「是啊!」
  過了一會,他又問:
  「你認識法庭上其他的人嗎?」
  她搖搖頭。
  「不要擔心,我會帶著你,你一個人進不去的。」他說。
  他們走出車廂。讓一個身著制服的人照顧,感覺真好!整個經過對班丁太太而言好像做夢一樣!
  「如果他曉得我所知道的事,不知道會怎樣?」她跟著這位高大魁梧的巡官向前走,一面在心裡問自己。
  「不會太遠,大約三分鐘吧!」他突然問:「我走路會不會太快?」
  「噢,不,一點也不會。我自己走路也很快。」
  他們走到了轉角,只見到一大群男男女女擠得水洩不通,所有的人目光落在一座高牆中的小門上,看樣子真是門禁森嚴!
  「你最好挽著我的手臂,」巡官建議。「請讓路!讓路!」他帶著權威喊著,並領她走過人牆,人們見到著制服的巡官,讓開了一小條通道。他微笑著說:「你很幸運能遇見我,否則恐怕就不得其門而入叼喔!」
  小門開了點縫,他們沿著一條砌著石頭的小路走進方形的庭院,有幾個人在那裡抽煙。走進庭院盡頭的建築物之前,班丁太太的新朋友看看表,說:
  「還有二十分鐘才開始。」他用大拇指指著法庭右邊一間矮房子,低聲問道:「那裡是太平間,要不要進去看看?」
  「噢,不!」她極害怕地回答。
  他同情地看著眼前這位婦人,對她更加尊重。她既善良又可敬,不像其他人,是由於病態的好奇心才來到這裡;她是出於責任心的驅使。他認定了這位婦人就是被害人丈夫的姐妹。
  他們來到房間大廳的時候,許多人都在高聲談話。
  「我想你最好坐這兒,」他好意地說,並領她走向白牆邊的長椅,「除非你想和證人坐一起。」
  「不!」她趕忙回答,然後吃力地問道:「我是不是現在就得進去?否則待會兒就坐滿了。」
  「不用擔心,」他和善地說,「我會幫你找個好位子,現在我得離開一分鐘,待會兒會回來招呼你。」
  她將剛才穿過人群時拉下的面紗掀起,看了看周圍。
  許多衣冠楚楚、戴著高帽子的男士站在周圍,大部分看起來都眼熟。她立刻認出其中一位,是個記者,由於他睿智、充滿生氣的臉經常出現在一種發劑的廣告裡,所以令她印象深刻。這位紳士是人群談話的中心,許多人正和他講話,他一開口,大家都恭順地聽著。班丁太太曉得今天在場的各個人都是大有來頭的人物。
  多麼不可思議啊!一位看不見的神秘人物竟能把倫敦各地的重要人物聚集一堂,在這種大冷天裡撇開他們的重要工作,老遠地跑來這裡。他們的思想、言論就繞著這名自稱為復仇者的可怕人物。而就在不遠的某個地方,這復仇者仍繼續進行著犯罪的勾當,讓這些聰明、機智、訓練有素的頭腦及身體陷於疲於奔命的窘境。
  班丁太太坐在那裡,無人特別注意到她。她心想,自己出現在這些人中間,真是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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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雖然班丁太太感覺坐了很久,其實也不過才十五分鐘,她的朋友終於回來了。
  「趕快進去吧!就要開始了。」他低聲說。
  她跟著他走過一條通道,上了陡峭的石階,進入法庭。
  這法庭是個寬敞、光線充足的房間,有點兒像禮拜堂,尤其是周圍的弧狀通廊;它今天特別開放給一般大眾,已達到它的最大容量。
  班丁太太怯生生地看著一排排擁擠在一起的面孔,很慶幸自己遇見這位巡官,否則她就是想盡辦法也進不來。這些人在門一開的時候就又推、又擠、拼了命地擁進來,她是不可能這樣做的。
  人群中只有少數幾位女性,她們都來自不同階層,但對聳人聽聞事件的喜愛及向目的地勇往直前的衝勁卻是一樣的。男性居大多數,他們也是倫敦各階層的代表。
  法庭的中央像是個舞台,比四周低幾個台階,除了陪審團的席位外,相較之下顯得小少而冷清。距陪審團不遠,有三女四男七個人,被集中在一個類似大包廂的位置。
  「你看見證人了嗎?」
  巡官輕聲說著,並指給她看。他想她應該認識其中一個,而且還相當熟悉,可是,她沒有任何表示。
  在窗戶中間,面向房間的部位有個小高台,上面擺著一張桌子和有扶手的椅子。班丁太太立刻猜到那是法醫坐的位子。左邊還有個給證人站上去的高台,比陪審團的位子高出許多。
  整個場面看來嚴肅而令人生畏,與她多年前參加的驗屍偵訊非常不同。那是在一間鄉下旅館,一個晴朗的四月天,驗屍官和陪審團坐在相同的高度,證人說話時只需依序向前站出來。
  她害怕地環顧四周,要她站上像證人席那般高的高台說話,準會把她給嚇死,她心生同情地看著坐在長椅上的七名證人。
  但是很快地她就發現剛才的同情是多餘的。其實每位女證人都一副迫不及待、興致勃勃欲一吐為快的樣子,她們很高興能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有如一出驚險戲劇,每個人都樂於扮演自己雖然低微卻也重要的角色,而這齣戲正吸引全倫敦,甚至全世界的注意。
  看著這幾個女人,班丁太太分不清她們的角色。是那個看來邋遢的年輕女人說她在案發十秒內看見復仇者的嗎?是這女人聽見被害人的叫聲後,衝到窗戶,因而看到大霧中迅速跑開的人影嗎?
  還有另一個女人詳盡地描述了復仇者的長相,他在離開的時候曾經與她擦肩而過。
  這兩位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仔細詢問著,不只是警方,還有倫敦報界的代表。然而,她們兩人的說詞有相當大的差異。官方根據她們描述相同的部分,概括整理出復仇者的長相——一名外表好看,年約二十八歲的男子,手上還拿著報紙包著的包裹。
  第三位女子是死者的舊識,也是她的好友。
  班丁太太的目光離開證人,落在另一個令她感到陌生的景象上:有一張濺滿墨水的桌子從驗屍官所坐的高台旁一直延伸到木製欄杆的出入口,貫穿了整個中央區域,顯得相當突出。剛才她坐下來時,只有三個人坐在那張桌子邊畫素描,現在每張椅子上都坐著疲憊、但看起來很聰明的人,手上拿著筆記本或幾張紙忙著振筆疾書。
  「這些人是記者,」她的朋友說,「他們要到最後才會離席,所以不到最後一分鐘不進場。一般的驗屍偵訊只有兩三名記者出席,但是現在全英國的每家報社都申請記者證來這裡搶新聞。」他看著法庭中間的地方,又若有所思地說:「讓我看看能不能幫你——」說著,他和驗屍官的書記打了聲招呼:「你能不能讓這位女士坐在這邊的一角,她是被害人的親戚……」
  他低聲說了兩句話,對方同情地點點頭,還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就讓她坐這裡,今天只有七名證人,這裡不會有人坐,有時候證人還更多呢!」
  他好心地讓她坐在證人對面的空椅子上,這七人或站或坐,一副有備而來,隨時準備上台的樣子。
  有好一會兒,眾人的目光都落在班丁太太身上,但是很快地,他們就瞭解到她與此案無關,顯然也只是個觀眾,只不過她比別人幸運,有個「在法庭的朋友」,因此可以舒服地坐在位子上,不必與群眾擠著站在一邊。
  然而,她一個人獨坐的時間並沒有維持多久,很快地,有幾個看起來很重要的人坐到她旁邊的椅子上。這些人就是剛才她在樓下見過的那些紳士,其中有兩三人,包括一位看起來很面熟的作家,被安排至記者席。
  「驗屍官就位!」
  程序開始了。陪審團全體站了起來,接著又坐下,全體一片肅靜。
  緊接著發生的事情,令班丁太太彷彿又回到多年前在那家鄉村小旅館中舉行的非正式驗屍偵訊。
  首先,一個年老的諾耳曼法國人大聲提醒大家肅靜。
  十四位陪審團員再度起立,舉手宣誓,莊嚴肅穆地念著誓詞。
  接著,驗屍官和書記官很快地交換了文件。
  一切就緒了。陪審團此時已看過屍體,偵訊即將開始。
  全場肅靜無聲,驗屍官開口說話了,他是位看起來很聰明的紳士,年紀比班丁太太想像的要年輕,他先對這神秘駭人的復仇者案件做個簡短的背景說明。
  驗屍官言詞清晰,表現出對工作的敬業與熱誠。他說自己曾經出席上一件復仇者謀殺的驗屍偵訊,當時是出於職業上的好奇心,「沒想到也有這麼一天,這些不幸者的驗屍偵訊會在我的法庭舉行。」他繼續說著,儘管事實上他並沒有太多事情好說。而就所說的這麼一點內容也是大家本來就知道的。班丁太太聽見坐在身旁一位稍老的男士對著另一人說:
  「他這人很愛扯,顯然時間太多了。」
  而另一人也低聲回話,因為聲音太小了,她幾乎只聽見他說:
  「……是啊!是啊!不過他人不錯。我認識他父親,我們以前曾經同校。他工作很認真,不管怎麼說,今天他表現得很賣力。」
  她用心聽著,期望能聽到任何能消除她內心恐懼,或者證實她的憂慮的一個字或一句話。但是她想要聽的始終沒人說出來。
  在冗長的陳述之後,驗屍官說了一段話,聽起來似乎有無限的含意,又似乎毫無意義。
  「我們希望今天能夠獲得有力證據,使警方能早日逮住這已經犯下恐怖罪行,而且還在繼續作案的歹徒。」
  班丁太太不安地看著驗屍官堅毅果斷的面孔,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有什麼新證據被忽視了?她正在想這個問題時,心中突然跳了一下,因為這時有位高大的男子站上證人席。他是位警察,剛才並未與其他證人坐在一起。
  她很快地平息了不安的情緒。這位證人只不過是那個第一位發現屍體的警察。他把十天前在那個寒冷、多霧的早晨所看見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報告一遍,語氣相當迅速而職業性。現場為他準備了一張圖表,他邊解說邊用他肥胖的指頭點出案發地點。就是這個地方——不,他弄錯了,這是另一具屍體發現的地點,他趕緊致歉,並表示他弄混了約漢娜·可貝和蘇菲·賀多的遺體。
  驗屍官用他權威的口氣插了一句:
  「為達到這次驗屍偵訊的目的,我們必須暫且將兩件謀殺案並在一起來想。」
  聽了這句話,這位證人變得自在多了,繼續以快速而單調的語調說下去。班丁太太突然感受到復仇者為社會所帶來的極度震撼和不安。
  在這之前,她很少想到受害人,佔滿她思維的是復仇者以及那些要追蹤他的人。而現在呢,她很難過自己來了這裡。她懷疑自己能否將警察所講的話忘掉,從記憶中擦去這一幕。
  法庭又是一陣小小的騷動,這位警察踏下台階,一位女證人接著上了台。
  班丁太太同情地望著她。她當年就像眼前的這位女人一樣緊張地發抖。幾分鐘前,她還一副很興奮的樣子,現在卻臉色發白,簡直就像被活捉的小動物,驚慌地看著四周。
  幸好驗屍官的態度很仁慈溫和,與她上次遇見的那位驗屍官一樣。
  證人念了誓詞後,就開始一句句地陳述她的報告。這個女人說她是由臥室的窗戶看見復仇者的。說著說著,她的自信心增強了,她說,她是在睡夢中被一聲長長的尖叫吵醒,本能地立刻跳下床跑到窗邊。
  驗屍官低頭看了看他桌上的東西:
  「讓我看看這張圖。你所租的房子正好面對發生雙殺案的巷子。」
  現場一陣討論聲,這房子並非面對著巷子,而是證人的臥室窗口朝著巷子。
  「這點出人無關緊要,」驗屍宮接著說,「現在你盡量清楚地告訴我們當時所見的情形。」
  眾人頓時鴉雀無聲。這女人打破沉寂,比剛才更堅定篤信地說:
  「我看到他了,這輩子永遠不會忘記他的樣子。」她以防衛性的態度環顧四周。
  班丁太太突然想起報上寫過一位住在她樓下鄰居的談話。這人不友善地表示,她認為麗茲·可兒那晚根本沒起床,這故事是捏造的。說話的人表示她那晚在照顧生病的小孩,因此一直沒有真正人睡,如果真有麗茲·可兒描述的尖叫聲,她應該會聽見,也會聽到她跳下床的聲音。
  「我們已充分瞭解,你認為自己見到了剛作完案的兇嫌,」驗屍官稍微猶豫了一下,「但我們希望你能更清楚地描述他的樣子。雖然當時霧很濃,但你說你很清楚地看到他在你的窗下走了幾碼遠。現在請你告訴我們他長得什麼樣子。」
  這女人開始扭轉著手裡的花色手帕。
  「慢慢地從頭說起吧!」驗屍官極有耐心地說,「你看見他慌忙走掉時,頭上戴著什麼樣的帽子?」
  「只是頂黑色的帽子,」證人以不安的語氣說。
  「只是一頂黑帽子。那麼外套呢?你有沒有看到他穿哪一種外套呢?」
  「他沒穿外套。」她堅定地說:「我記得很清楚,他根本沒穿外套!這點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當時我覺得很奇怪,外面那麼冷,這種天氣下,每個人都會穿件外套的。」
  一位剛才在看報紙的陪審團員,顯然沒有完全聽進她講的話,突然舉手站了起來。
  「有問題嗎?」驗屍官轉向這名陪審員。
  「我想說明一點。這位證人,如果她就是麗茲·可兒的話,那麼案發初期她曾說過,復仇者穿著外套,一件大的厚外套。我是從報紙看到的。」
  「我從沒說過這話!」這女子激動地說:「是一位《太陽晚報》的人要我這樣說,以便他登在報上,這根本不是我自己的話。」
  這些話引來了一陣哄堂大笑。
  驗屍官嚴肅地對這位已經坐下來的陪審員說:
  「以後你要問問題的話,必須先透過陪審團主席,而且請等我詢問證人告一段落之後才發問。」
  剛才的這段插話——這項控告,顯然讓證人感到很不安。她開始自相矛盾起來:她看見匆忙離去的這位男子身材蠻高的——不,他很矮,很瘦——不,挺粗壯的,至於他手中有沒有拿東西,又引起現場一番爭論。
  證人肯定地說她看見這人腋下夾著報紙。包裝著的東西,從背後看來鼓鼓的。但事實證明她曾告訴第一位為她做筆錄的警察,這人手中並沒有攜帶任何東西,而且他還見到他的手臂上下擺動著。
  麗茲·可兒突然又說,當他從窗下走過時還抬頭看到了她——這倒是個新說詞。
  「他抬頭看到你了?」驗屍官重複道,「你在問話中並未提及。」
  「因為我那時嚇得半死,所以沒說。」
  「我們都曉得當時很暗,霧又大,如果你真的看到他的臉,請告訴我他的長相。」
  驗屍官隨口說著,手也隨意地擺在桌上。現在,在場沒有一個人相信她說的話了。
  「很黑,」她戲劇性地回答,「他的皮膚很黑,有點像黑人的膚色。」
  又是一陣笑聲,連陪審員也笑了。驗屍官要麗茲·可兒坐下來。
  現在輪到下一位證人說話了,大家將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
  這位婦人年紀較大,看來很嫻靜,身著黑色衣裙,相當得體。她的丈夫在距離這巷子約一百碼的大倉庫做夜間守衛,通常在凌晨一點鐘左右,她會給丈夫送些食物過去。這人經過她身旁時喘著氣而且腳步很快,因為她很少在這時間碰到人,而且這人的神情、態度很不尋常,所以她特別注意到。
  班丁太太聚精會神地聽著,瞭解到官方公佈的兇手外形大都是根據這位證人所言而來,而這些描述令愛倫覺得比較舒服些。
  她說話時很平靜而且帶著自信,並提到他還攜帶著報紙包裹的東西。
  「包裹很整齊,而且以細繩綁著。」
  她心裡想,像這樣穿著體面的年輕人卻帶著這樣的包裹很奇怪,所以她注意到這點,但是她也表示,雖然這已經是一條很熟的路了,但是當夜霧很濃,她自己也深怕迷路。
  第三位婦人一上台就歎氣連連,眼淚不斷,顯然與死者相識,台下紛紛投以同情的目光,但是她所說的話對調查毫無幫助。她說這位朋友約漢娜·可貝,如果不喝酒,是位善良而且端莊的人。
  驗屍官對她以及下一位證人,也就是約漢娜·可貝的丈夫的問話都盡量簡短。約漢娜的丈夫是個體面好看的男人,在克若登的一家公司當主管,由於工作繁忙,他有兩年沒見到妻子,半年沒聽到她的消息了。在她開始酗酒前,她一直是位好妻子、好母親。
  當被害人的父親站上證人席,全場又經歷了幾分鐘的傷心時刻;任何一個有血有淚的性情中人,聽見被害人父親說的話,都會為之黯然神傷。比起女婿,這位父親顯然知道女兒較多、較新的個人隱私,但同樣的,完全無助於謀殺案的調查。
  下一個證人是那晚為兩位女士提供飲酒服務的酒保,他活潑自信地快步就位,但庭上卻令這段發言草草了結,證人下台時表情沮喪而不自在。
  接著發生了一件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之外、非常戲劇化的事情,各家晚報都大肆報導,但驗屍官和陪審團卻不怎麼重視。
  當七位證人都說完,整個程序暫告一段落時,一位坐在班丁太太旁邊的男子低聲說:
  「他們現在要傳甘特醫生上來,過去三十年來,他一向參與重大謀殺案的調查工作,他會有些特別的事可說,我就是為了聽他講話才來的。」
  在甘特醫生剛要從驗屍官旁邊的座位站起來之時,群眾起了一陣騷動,尤其是靠著矮木門站立的群眾。這低矮木門是用來隔離法庭和通道的。
  驗屍官的書記官走向他,遞上了一個信封。現場頓時一片沉默。驗屍官困惑地打開信封看了看裡面的便條紙,然後抬起頭:
  「布能先生,這位是布能先生嗎?」他不太自信地再低頭看了看紙條。「請上前來。」
  觀眾之間一陣竊笑,驗屍官皺了皺眉頭。
  一位穿著毛裡外套、面色紅潤、蓄著白髭胡的老先生從群眾中起立,走上證人台來。他衣著乾淨整齊,而且看來充滿了自信。
  「次序有些顛倒了。布能先生,你應該在程序進行之前將這張紙條傳給我。」驗屍宮接著對陪審員說:「這位先生告訴我,他有一些關係本案的重大消息要透露。」
  「我一直保持沉默,把所知道的事情鎖在心底。」布能先生以顫抖的聲音做開場白,「因為我很怕媒體,我知道一旦我說了什麼,即便是向警方說,結果可能是房屋被大群記者包圍。我太太不能受任何驚嚇,我擔心這些事會把她給嚇壞,所以不希望她讀到這些報導。幸好,她有位訓練有素的護士——」
  驗屍官尖刻地說:
  「現在請你宣誓。」
  他已經開始後悔讓這荒謬的人上台說話。
  布能先生莊嚴而有禮貌的宣誓著,這倒是前幾個人所缺乏的態度。
  「我要對陪審團說話。」
  「你不可以做這種事,」驗屍官打斷他,「現在,請對著我說話,你在信中提到你知道誰是這樁——」
  「復仇者。」布能先生立刻接道。
  「——罪案的主謀。你還提到在他犯案的當晚,你遇見了他?」
  「是的,」布能先生胸有成竹地說,「雖然我自己身體很好,」他環顧四周興味盎然、全神貫注的法庭大眾,「但我命中注定要和生病的人牽扯不清,我就只有生病的朋友。抱歉,得先把這些私事說明一下,才能解釋為什麼我半夜一點鐘還要出門。」
  又是一陣竊笑聲,連陪審團都忍不住咧嘴笑了。證人繼續嚴肅地說:
  「我有個生病的朋友,應該說是在垂死邊緣的朋友,現在他已經過世了。先生,在便條紙上寫有我的住址,但現在我不要講出來。你知道,當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經過麗池公園的一段時——確切說來,大約在泰倫王子區的中間——一個長相蠻奇特的人停下來向我搭訕。」
  班丁太太兩手交叉於胸前,一股致命的悚懼感襲來。她自言自語地說:「千萬別昏倒,千萬別昏倒,這事與我有何相干?」她拿出嗅鹽,深深吸了一下。
  「這個陌生人表情冷酷而憔悴,長相頗奇怪。他看起來受過相當的教育,像是個紳士。我會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大聲地自言自語著,事實上,他好像在念詩。我當時根本沒有聯想到復仇者,以為眼前這人是個脫逃的瘋子。麗池公園,不用我說,是鄰近最安靜的地方。」
  群眾當中有個人突然大笑一聲。
  「先生,我請求你,」這位老紳士突然大聲地說,「請你不要讓別人也對我做出這種輕浮的舉動。如果不是想到身為公民當盡的義務,我也不會到這裡來。」
  「我必須要求你不要偏離主題,」驗屍官冷淡地說,「時間過得很快,我還得傳喚另一位重要的證人。請你長話短說,為什麼會認為這位陌生人是——」自從程序進行到現在,他第一次吃力地念出這名宇:「復仇者?」
  布能先生忙說:
  「我正要說呢!請再忍耐一下。那晚霧很濃,但還沒有稍晚那麼濃。我和那人正好擦身而過,他本來正大聲地自言自語,此時突然轉身向著我,這令我感到很奇怪而且不舒服,尤其他臉上的表情很狂亂。我盡可能和顏悅色地對他說:『今晚霧很濃,先生。』他回答:『是呀!是的。今晚霧很濃,很適合從事黑暗而有益的行動。』這個句子非常奇怪——『黑暗而有益的行動。』」他期待地看著驗屍官。
  「哦,布能先生,這就是你要說的?你有沒有看見他走向哪個方向,譬如說國三角的方向?」
  「沒有。」布能先生搖著頭。「我得誠實地說並沒有看見。他和我並列走了一段路後,過了馬路就消失在霧中。」
  「可以了。」驗屍官和善地說:「謝謝你來此告訴我們你認為這麼重要的消息。」
  布能先生行了一個有趣而老式的鞠躬,下面的人又是一陣竊笑。
  在他走下台的時候,還看了驗屍官一眼,張開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其他人則竊竊私語著,但是班丁太太清楚地聽見他說:
  「先生!我忘了說一件事,這點很重要。那人左手提了個袋子,是一個淺色的皮袋,大約這麼大,裡面可能藏著一把長柄刀。」
  班丁太太看了看記者席,她突然想起,她曾告訴班丁關於史勞斯先生的皮袋不見的事。幸虧沒有記者寫下布能先生這最後一句話,他們都沒聽見,這倒令她鬆了一口氣。
  此時,最後這位證人又舉手要求發言,大家又沉默了一會。
  「還有一句話,」他顫抖著說:「可不可以給我一個位子坐,我看證人席上還有空位。」
  未等許可,他已經走過去,一屁股坐了下來。
  班丁太太抬頭吃驚地看著他。她的巡官朋友彎腰對她說:
  「或許你該走了,我想你還是不要聽醫生作證,聽了會讓人很難過。而且驗屍報告一結束會很擁擠,現在我可以送你悄悄離開。」
  她起身,放下帽邊的薄紗,遮住她蒼白的臉,順從地隨他走出去。
  走下石階,她來到了寬敞的樓下,這裡現在空無一人。
  「你可以走後門,我想你累了,回家喝杯茶吧!」
  「不知道要怎麼謝你!」她的眼眶含著淚水,真是百感交集,「你真是太好了!」
  「這不算什麼,」他難為情地說,「我想你經歷了一段相當痛苦的時間。」
  「他們會再找那位老先生談話嗎?」她低聲問,以期盼的眼神看著他。
  「天啊!不會了!這人簡直瘋了。我們對這種人感到不勝其煩,而且他們通常都有個滑稽的名字。他們一生忙著工作,到了六十歲便退休,整天閒著沒事做。這樣的人在倫敦可找到上百個,晚上走出去隨便都會撞到一些。」
  「那麼你不認為他說的話有任何價值了?」她問。
  「剛剛那個老先生?天啊!當然不認為。」他好意地笑了。「若不是時間不吻合,我倒認為第二個證人真見到了兇嫌。但是,甘特醫生肯定被害人被發現時已經死亡數小時了,另兩位醫生也持相同的看法。他們必須這樣說,否則誰相信他們?如果時間許可,我會再告訴你一個因甘特醫生的誤判而使嫌犯脫逃的案例。那事我們都知道是誰幹的,但是根據甘特醫生研判的時間,這傢伙卻能提出不在場證明!」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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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由於驗屍偵訊準時開始,班丁太太出來時,時間還不算太晚,但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前往依苓區了,她覺得筋疲力竭,腦中一片空白。
  她慢慢踱步走著,彷彿自己已是個很老的老女人,正無精打采地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她覺得呼吸新鮮空氣比坐火車好多了,雖然這會延遲回家的時間。現在,她有點害怕回家,因為一回到家,她得編一套合理的情節以符合看醫生的過程,還有醫生對她說的話。
  和許多其他同階層的人一樣,班丁很關心別人的病況,尤其他自己是那麼的健康。如果愛倫役告訴他醫生所說的每句話,班丁會覺得受到傷害。
  她沿路走著,似乎每個轉角處都有人在販賣下午的報紙給欲一睹為快的讀者。
  「復仇者驗屍偵訊!」他們叫賣著。「最新的證據!」
  人行道上鋪了一排報紙,她停下腳步看了看。「揭開驗屍偵訊,什麼是復仇者的廬山真面目?」還有其他一些諷刺性的標題:「復仇者驗屍偵訊,你認識他嗎?」
  這些斗大的字和標題令班丁太太極為不悅,這輩子從沒這麼不舒服過,她轉身走進一家酒館,花了兩便士買了杯冷水喝。
  走在亮著街燈的路上,她心思所繫,並不是剛才的驗屍偵訊,也不是復仇者,而是那些被害人。
  她彷彿看見兩具冰冷的屍體躺在太平間,似乎也看見了第三具,雖然它仍是冰冷僵硬,但總比前兩具稍微溫暖些,因為昨天這個時候,那個被害人還好端端地活著,就像報載她友人所說的,她還顯得特別地高興開朗呢!
  在這之前,班丁太太的腦中從來不曾有受害者的影像,如今,這些人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她不知道這鮮活的恐怖感,是否會加深那原本已日夜盤據她心靈的恐懼。
  快到家了,遠遠看見這房子,她的精神突然輕鬆了起來,這土褐色、窄小的房子被其他類似的房子所保護,似乎能夠深深隱藏住所有的秘密。
  有好一會兒,復仇者的被害人從她腦海中消失。她不再想這事,只惦記著班丁和史勞斯先生,不知道她外出時發生了什麼事?房客有沒有搖鈴,如果有,班丁是如何應付他的?當他見到班丁時又有什麼反應?
  她慢慢地踱步走著,內心洶湧著回家的喜悅。她猜班丁可能已從窗簾後看到了她,因為在她敲門之前,班丁已將大門打開。
  「我很替你擔心,」他說:「愛倫,快進來,你一定累了一天了,你很少出門的,你看過醫生了嗎?他怎麼說呢?」他關心而焦急地問。
  班丁太太腦中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她不疾不徐地說:
  「沒看到醫生,依文大夫正巧不在,我等了又等,他一直沒有回來。這是我自己不對。」她很快地補充著。她心裡告訴自己,雖然自己有權對丈夫撒謊,但並無權去低毀這位數年來一直很友善的大夫。「我應該在昨天送張卡片給他,不應該這樣貿然前去,以為醫生一直都會在那兒看病。他們有時候也會出診呀!」
  「希望他們招待你喝了茶。」他說。
  她又猶豫了,自忖如果這醫生有位稱職的僕人,一定會招待她喝杯茶,尤其在她表明與醫生是舊識之後。
  「是啊!他們給了茶。」她的聲音微弱而疲倦。「但是,班丁,我當時並不想喝。現在倒想喝,你能否為我準備一杯熱茶?」
  「當然沒問題。」他忙說。「你進來坐下休息,親愛的,先別急著放東西,喝了茶再說。」
  她聽了他的話。
  「黛絲呢?」她突然問:「我以為這女孩會在我回到家之前回來。」
  「她今天不會回來。」
  班丁臉上帶著奇怪又神秘的微笑。
  「她有沒有拍電報回來?」她問。
  「沒有。是千德勒剛剛到這裡告訴我的。他去了那裡,你相信嗎?他竟和瑪格麗特成了朋友。愛情的力量真偉大,不是嗎?他到那裡準備幫黛絲提行李,瑪格麗特卻告訴他,主人給了錢讓她看戲劇,問喬晚上要不要一塊兒去。結果他們一道去看了啞劇,你聽過這種事嗎?」
  「真好。」班丁太太心不在焉地說,但她心裡很高興。「那麼,她什麼時候回來?」她耐心地問。
  「千德勒明天早上好像也放假,今晚得通宵工作。他明天一早會帶黛絲回來吃早餐,你覺得怎麼樣,愛倫?」
  「好的,沒有問題,」她說,「我不會剝奪她那少許的歡樂,畢竟年輕只有一次。對了,我不在時,房客有沒有搖鈴?」
  班丁本來在燒開水,轉身回答:
  「沒有。說來真有意思,愛倫,我根本沒想到史勞斯先生,千德勒回來告訴我關於瑪格麗特的事,我們又說又笑,談得很高興。你不在的時候,還發生了些事。」
  「還發生了些事?」她吃驚地問,同時站起來走向丈夫,「發生了什麼事?有誰來過嗎?」
  「介紹所的人來了消息,問我今晚能不能在一位年輕女孩的生日宴會中服務,他們一位瑞士籍的侍者突然離職,要我去取代他的工作。」
  他憨厚的臉上帶著勝利的微笑。接掌了班丁朋友在貝克街生意的那個人,對班丁極不友善,雖然班丁登記工作有好一段時間了,而且過去頗得好評,但是這人從來不給他工作,連一次機會都不給。
  「希望你索價沒有太低。」他妻子嫉妒地說。
  「不,不會,剛開始我要求較高,這傢伙面有難色,最後,他答應給我十二便士再多一些,我很滿意。」
  這對夫婦開心地笑了,他們有許久不曾如此開心了。
  「你不介意一個人在家?我不信賴房客,他不太好——」
  班丁擔心地看著她,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也是因為愛倫最近很怪,不太像她自己,否則他不會擔心她一個人在家。過去班丁工作忙的時候,她也是一個人在家。
  她懷疑地看著他:
  「你認為我會害怕?當然不會!有什麼好怕的呢?我向來都不怕,你問這問題到底是什麼意思,班丁?」
  「哦,沒什麼,我只是以為你會覺得一個人待在樓下很奇怪。昨天千德勒打扮成那個樣子前來敲門時,不就把你嚇得半死?」
  「如果他只是一般的陌生人,我也不會嚇成那樣,是他說了一些話才把我給嚇到的。現在,我已經好多了。」
  她喝了口茶。外面聽起來很吵,傳來報童的叫賣聲。
  「我現在就出去,」班丁抱歉地說,「去看看今天驗屍偵訊發生了什麼事。還有,他們或許對昨晚發生的恐怖案件掌握了一些線索。千德勒除了談到黛絲和瑪格麗特以外,還和我談到這些。他今晚要到十二點鐘才上班,看完戲後還有充裕的時間護送她們兩人回去,如果時間太晚,他也會送她們坐上計程車,並為她們付好車資。」
  「他今晚要上班?為什麼?」班丁太太問。
  「你看,復仇者習慣接二連三地作案,他們認為他今晚會再度動手。反正喬只是值十二點到五點的班,他還是會把黛絲接回來的。年輕真好,不是嗎?愛倫。」
  「真不敢相信他會在這樣的夜晚外出!」
  「什麼意思?」
  班丁問,眼睛瞪著她,愛倫說話很奇怪,好像是說給自己聽,語調又那麼激動。
  「什麼意思……」
  她重複著班丁的話,心裡感到非常驚恐。剛剛她說了什麼話?
  「為什麼奇怪他要出去?當然,他得出門。他還要去看戲呢,如果警察因為天冷就不出勤,那還真是笑話一則呢!」
  「我……我是想到了復仇者。」班丁太太說。
  她看著丈夫,有點忍不住想吐出心中的話。
  「他才不在乎什麼天氣,他只是一心想要復仇。」
  「這就是你對他的看法嗎?」她看著丈夫。這兩人之間危險的對話相當吸引她,讓她很想繼續下去。「你認為他就是那個女人看見的那位?就是帶著報紙包裹經過她身旁的年輕人?」
  「讓我想想!」他慢條斯理地說,「你說的是那個從房間窗口看到他的女人?」
  「不,不。我是說另一個為丈夫送早餐到倉庫的女人,她是兩人當中比較端莊的那一個。」班丁太太不耐煩地說。
  她看見丈夫驚訝無言的表情,內心有一股莫名的慌亂,她一定是一時昏頭才說溜了嘴。她趕忙從椅子上站起來。
  「得去準備房客的晚餐了,竟然還在這裡閒扯瞎聊。今天在火車上,有人和我談起看到復仇者的那些目擊者。」
  沒等班丁開口說話,她很快一個人跑回房間,開了燈,關上房門。過了一會兒,她聽見班丁出門買報紙,剛才危險的對話讓兩人一時都忘了要買報紙。
  她慢慢地脫下輕暖的外套及披肩,不禁打起哆嗦,這種時候還這麼冷,真是反常。
  她的目光落在壁爐上,它現在被洗手台的架子堵住了,若是移走這架子,升起爐火會多麼舒服啊!尤其是今晚班丁要外出。他這會兒得換衣服了,班丁太太不喜歡他在起居室裡換衣服。等會兒班丁出門後,她打算升起爐火,讓自己心情好些。
  班丁太太曉得今晚自己不會足眠。她看著那張舒適柔軟的床,待會她就會躺在這兒豎起耳朵傾聽……
  她走到廚房,史勞斯先生的晚餐差不多就給了,那是在她出門前就先做準備的,免得回來後太匆忙而措手不及。
  她將餐盤斜靠在樓梯欄干的頂端一會兒,耳朵聆聽著,儘管有溫暖舒適的客廳及火爐,但當房客坐在桌前閱讀時,一定感到非常寒冷吧?然而,不尋常的聲響自門後傳出,史勞斯先生不像往常坐在桌子旁看書,而是不安地在房裡走動著。
  她敲門,等了一會兒。傳來一個「喀啦」的聲音,是鑰匙在咖啡櫥裡轉動。停頓了一下,她又敲了門。
  「進來!」史勞斯先生大聲說,她開了門,將餐盤帶進來。「班丁太太,你比平常早了點,是不是?」史勞斯先生聲音中似乎有些不悅。
  「我倒不覺得,但是剛剛我才從外面回來,或許忘了計算時間,我想你會想早點用早餐?」
  「早餐?你是說早餐嗎?班丁太太。」
  「對不起,先生,我是說晚餐。」
  他盯著她看,在他深送的眼中,彷彿有種質問的可怕目光。
  「你不舒服嗎?」他慢慢地問,「你看起來不太好,班丁太太。」
  「是的,先生,我不太舒服。下午才去依苓區看了大夫。」
  「班丁太太,希望大夫能對你有所幫助。」房客的聲音轉為和善,語氣也柔和多了。
  班丁太太逃避似地說:
  「每次看完醫生,我都會感覺好一些。」
  史勞斯先生的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笑容:
  「醫生是披了狼皮的羊,」他說,「很高興你為他們說了好話。他們已盡了力,班丁太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相信他們已盡了全力。」
  「這點我確信,先生。」她真誠地說。
  醫生們對她一向十分友善,甚至是慷慨大方呢!
  接著,她鋪了桌巾,將剛才端來熱騰騰的食物放在上面,然後走向門口。
  「這裡愈來愈冷,要不要我給你多帶點煤炭上來?這樣的夜晚還要出去真是可怕——」她不以為然地看著他。
  這時候,史勞斯先生做了一件令她震驚的事,他把椅子往後一推,跳了起來,在她面前站得又直又高。
  「這是什麼意思?」他結結巴巴地說:「班丁太太,你為什麼這樣說?」
  她瞪著史勞斯先生,嚇得愣在那裡。他的臉上仍是一副質詢的表情。
  「我是想到班丁,他今晚有份工作,要在一個女孩的生日宴會上服務,他不得不外出,衣服又那麼單薄,真是可憐。」她反應敏捷地說出這番話。
  史勞斯先生似乎得到了撫慰,又坐了下來,他說:
  「唉,真是遺憾!希望你丈夫不要感冒才好,班丁太太。」
  她關了門,走下樓去。
  沒有告訴班丁,她自己就將沉重的洗手台移到一邊,點燃了爐火。
  然後,她得意洋洋地喚班丁進來。
  「該換衣服了。」她高興地說:「我幫你起了火,這樣就不冷了。」
  他直嚷著妻子不必如此奢侈。
  「我自己也覺得很舒服,而且在你外出時我會感覺有人陪伴;當你回來,房間也是舒適溫暖的。這種天氣只需走一小段路就讓人承受不住。」
  在丈夫換衣服的時候,班丁太太就上樓收拾史勞斯先生的晚餐。
  房客一語不發地讓她收拾著。
  他與平常大不相同,一個人遠遠坐著,兩手放在膝上,眼睛看著燃燒的爐火。他看起來非常、非常的落寞,不知怎地,一股悲憐夾雜著憂懼,襲上班丁太太的心頭。他是這麼,這麼地……她遍索枯腸,也只能找到「溫文儒雅」一詞來形容;他是一個如此善良、高雅的紳士。最近他身上的錢愈來愈少了,簡單算一下,她心裡也明白這些錢是由她經手而逐漸遞減的,但是史勞斯先生從來不吝惜食物上的花費,對於房東夫婦,該付的錢他也從不少給。
  班丁太太心裡有些難過,因為房客很少用到樓上的房間,但他卻很慷慨地多付了房租,要是貝克街那討厭的傢伙能多給班丁一份工作——一這種可能性很大,因為那人與班丁的嫌隙已經化解,而班丁又是一個訓練有素、經驗豐富的侍者——果真能如此,班丁太太打算降低史勞斯先生的房租。
  她對於史勞斯先生佝僂的背感到憂心。
  「晚安,先生。」她終於說。史勞斯先生轉過身,臉色看來很沉鬱。「希望你睡得好。」
  「會的,不過我或許會先散個步,這是我的習慣,班丁太太,看了一整天的書,我需要做點運動。」
  「我今晚可不會出去,這樣的冷天不適合外出。」她不以為然地說。
  「不過——不過——」他注視著她,「今晚街上可能會有很多人。」
  「恐怕比往常多呢!」
  「真的?」史勞斯先生很快地接口道,「班丁太太,這不是很奇怪嗎?人們花一整天的時間娛樂自己還不夠,晚上還要出來狂歡。」
  「哦!我指的不是出來狂歡的人,先生,我指的是……」
  她猶豫了半晌,好不容易說出了「警察」二字。
  「警察?」他舉著右手托腮兩三次,一副很緊張的樣子。「只是,人又算什麼?比起上帝,人的力量簡直微不足道。」
  史勞斯先生看著房東太太,臉上似乎露出得意的笑容。班丁太太覺得鬆了口氣,看來,她沒有冒犯到房客,她暗示性的談話並沒惹他生氣。
  「您說的一點兒都沒錯,先生。」她恭敬地說,「但是上帝也要我們自己保護自己。」
  說完她帶上房門,走下樓去。她並沒有直接走到廚房,卻來到起居室,將餐盤中剩下的食物放在桌子上,不在乎明天班丁回來會怎麼想。忙完了這些,她關掉走道和起居室的燈,走回臥室,關上門。
  壁爐裡的火把屋子照得通亮,她告訴自己不必再點燈了。
  但一上床,她又覺得心神不寧,翻來覆去,很不安適。可能是火光在牆上飛舞著,讓他覺得四周都是影子而難以入睡。
  她躺在床上,豎起耳朵,邊聽邊想。突然,她靈機一動,拿了一本書來看。她從班丁放在隔壁房間的偵探小說中挑了一本,坐了起來,挑燈夜讀。
  人們總是警告她,坐在床上讀書是不對的,但她現在一點都不想遵從別人的諄諄教誨……
  火焰為什麼那麼詭異地上上下下跳動呢?看了一會兒,她終於打起瞌睡來了。
  突然,她從睡夢中驚醒,發現火焰快燒盡了,這時耳邊響起十一時四十五分的鐘鳴,她也聽見了睡前一直在傾聽的聲音——史勞斯先生的聲音。他穿著橡膠鞋輕手輕腳地走下了樓梯,沿著通道出去,悄悄地關上前門。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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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這是個寒冷的夜晚,外面風很大,還下著雪,是人們寧可待在家裡窩著的寒夜。
  班丁高高興興地做完工作,踏上歸途。今晚真是好運,一切都出乎他意料之外,這位年輕的女子這天繼承了一筆財富,因此慷慨地給了每位侍者一塊金幣。
  接到禮物的同時,他還聽到幾句窩心的話,班丁心頭暖洋洋地,更加肯定了他守舊派的原則——持守自己安靜、保守和自律的行為。這些是急進分子不懂,也不會在乎的。
  然而,班丁無法真正地快樂起來,踏上回家的路,他心裡對妻子近日來的改變困惑不已。愛倫變得很容易緊張,常常讓他不知所措,她的脾氣向來不好,但也不曾像現在這個樣子。更糟的是,她非但未見好轉,反而每況愈下,常莫名其妙地歇斯底里。就拿喬開玩笑的事來說吧,愛倫很清楚喬經常必須做點偽裝,但她的反應卻像個十足的傻瓜,一點也不像大家認識的愛倫。
  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更讓班丁感到困擾。過去三周以來,愛倫經常說夢話,她總是大聲叫著:「不!不!這不是真的,這只是個謊言。」在微弱的聲音中還帶著恐懼。
  這麼冷的天氣他居然還忘了戴手套,真是粗心大意!
  他把手插在口袋裡保暖,同時加快了腳步。
  他穩健地踏步前進,遠遠瞥見史勞斯先生高瘦的身影出現在對面的街道上。這條街道是圍繞麗池公園主要幹道的一個分支。
  這個時候還出來散步,真是奇怪!
  從對面望去,班丁注意到史勞斯先生高大瘦削的身影,他有些駝背,低頭朝向地面。他左手藏在長長的大斗篷裡,另一邊微微鼓起,看起來像是攜帶了一個包裹之類的東西。
  史勞斯先生走得很快,而且還一邊大聲說話。一個獨居的紳士有這種舉動,班丁倒不覺得奇怪。史勞斯先生顯然並沒有看見房東先生。
  班丁心想,愛倫說的沒錯,這位房客真是個怪人,但是這人卻改變了他們夫婦的生活,帶給他們經濟上的穩定和舒適的生活。
  他又看了對街的史勞斯先生一眼,再次告訴自己,這位理想的房客有個毛病,就是非常討厭肉食;但是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有些素食主義者連蛋和乳酪都不吃,他還算合乎常理呢!
  其實,班丁對於這房客的接觸還不及他的妻子,自從史勞斯先生搬來此地後,他只上去過三四次,而且每次班丁親自送餐時,房客都沒有說什麼話,這位房客明顯表示不喜歡他們未經同意就進他的房間。
  現在倒是與他略做交談的大好機會,在這裡看見房客,班丁心裡很高興,有種滿足感。
  他穿過馬路,快步向前,想要趕上史勞斯先生,但是他越加快腳步,對方似乎走得更快,絲毫沒有回過頭來看看後面是誰跟來了。
  後來班丁想到,為什麼他一直沒聽見史勞斯先生的腳步聲?真是奇怪,莫非他穿了橡膠底的鞋子?但是他從來沒有幫他擦過橡膠底的鞋子,他還以為房客只有一雙外出的靴子呢!
  這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最後轉進了梅裡本街道,現在離家只有幾百碼,班丁鼓起勇氣叫他,回聲在凝結的空氣中迴盪。
  「史勞斯先生!史勞斯先生!」
  房客停下腳步回頭一看。他剛才走得很快,而且身體狀況欠佳,因此臉上汗如雨下。
  「啊!班丁先生,原來是你,我聽見後面有腳步聲緊跟著我,所以加快步伐,沒有想到居然是你。晚上的倫敦街道上,常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
  「今晚還好,只有必須外出辦事的老實人才會在今晚出門。今天冷得很呢,先生。」
  說著,班丁突然有個疑問——史勞斯先生在天候這麼惡劣的夜晚出門,到底為了什麼?
  「冷嗎?」房客重複著,他有點喘,薄薄的嘴唇很快地說著:「我不覺得冷,班丁先生,下雪的時候,空氣總是比較溫和。」
  「是啊!先生。但是今晚還刮著東風,真是冷得刺骨,還好加快腳步後比較溫暖一些。」
  班丁注意到史勞斯先生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相當奇怪,他幾乎要走到人行道邊緣了,像是把靠牆的路面空間全讓給了房東。他突然說:
  「我迷了路。剛剛穿過普林洛斯山坡去看一位朋友,這人是我少年時代的同學,在回來時迷了路。」
  現在他們走到前院的小門了,這道門從未上鎖。
  史勞斯先生突然快步向前推開門,沿著院中小徑走進去,班丁趕忙從旁搶到他前面,為他開了大門。
  他走過史勞斯身邊時,班丁的左手臂輕輕擦到房客的大斗篷,令他大吃一驚,因為他碰到的部分不僅是濕的,還黏答答的。
  班丁將左手伸入口袋,掏出鑰匙開門。
  兩人一起進入大廳。
  比起亮著燈的外面,這屋子似乎漆黑一片,班丁走在前面,後面跟著史勞斯先生,他突然感到一股死亡的恐懼,直覺地感應到一種恐怖而迫在眉睫的危險。
  前妻空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保重啊!」但她已經過世很久,班丁很少想到她。
  房客開口說話了,聲音雖然不大,聽來卻相當刺耳。
  「班丁先生,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外套上有什麼髒東西?說來話長,剛才我擦到動物的死屍,這動物就被放在普林洛斯山坡的一條長椅子上。」
  「沒有,先生,我沒有注意到什麼,也沒有碰到你。」似乎有股外來的力量要他撤個小謊:「先生,現在我得向您道晚安了。」
  他退了一步,緊緊地靠牆而立,讓對方從旁邊走過。
  過了一會兒,他才聽到史勞斯先生空洞的聲音回答:
  「晚安!」
  等到房客上樓後,班丁開燈坐在大廳裡,心裡覺得很怪異,很不舒服。
  一直到史勞斯先生關上房門,他才從口袋裡伸出左手,很好奇地看了看,沒想到竟沾了紅色的血跡。
  脫下靴子,他緩緩進入房間,妻子已經熟睡了。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洗手台旁,輕輕將手放進水罐裡。
  「你在幹什麼?到底在搞什麼?」
  床上傳來一陣聲音,班丁有點罪惡感。
  「我只是在洗手。」
  「洗手?沒聽過人家這樣洗手的,把手放在我明天洗臉要用的清水裡。」
  「對不起,愛倫,我會把水倒掉,不用擔心你會洗到髒水。」
  她沒再搭腔,班丁開始卸下衣服。班丁太太躺在床上瞪著他看,令他覺得更加彆扭。
  他上了床,為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打算告訴妻子年輕女孩給了他金幣的事,但此刻,這金幣已彷彿是在路邊撿到的四分之一便士一般,無多大價值了。還沒待他開口,她先說話了:
  「我想你忘了大廳的燈還開著,真是浪費錢!」
  她還真是觀察人微呢!
  他痛苦地起身開門走過通廊。真如妻子所說,燈還亮著,真是浪費錢!浪費史勞斯先生的錢。
  班丁關了燈,摸黑回房,爬上床。兩人沒再說話,睜眼直到破曉才入睡。
  翌日早晨,班丁陡然驚醒,覺得四肢出奇的沉重,眼皮睜不開來。
  他拉出枕頭下的手錶一看,七點了。在沒有吵醒妻子的情況下,他起身將窗簾拉到一側,外頭正下著大雪。這樣的大雪天,連倫敦市都顯得出奇的安靜。
  穿好衣服走出房間,報紙正如他預期地丟在門墊上,也許是報紙塞入信箱後再掉落地面的聲音把他從睡夢中吵醒的吧!
  拾起報紙,進入起居室,他小心翼翼地關了門,將報紙攤在桌上閱讀。
  他抬頭坐直了身子,鬆了一口氣,他以為會出現在報上的新聞幸好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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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班丁的心情整個輕鬆了起來,他愉快地開了爐火,為妻子準備早茶。
  這時,他突然聽見妻子的叫聲:
  「班丁!班丁!」她聲音有氣無力的。
  他急忙回到臥室:
  「什麼事,親愛的?茶馬上就好了。」
  他咧嘴笑著,看起來有點傻。她坐直了身子,看著丈夫,一臉惶惶然。
  「你在笑什麼?」她不解地問。
  「我交了好運,」他解釋道,「但昨晚你在發脾氣,所以沒敢告訴你。」
  「哦,現在告訴我吧!」她低聲說。
  「昨天的那個年輕女孩給了我一枚金幣,她獲得一筆遺產,因此送給每位侍者一枚金幣。」
  班丁太太什麼都沒說,反而向後一躺,閉上了眼睛。
  「黛絲什麼時候回來?」她懶懶地問著。「昨天你沒告訴我,喬什麼時候要去接她。」
  「沒有嗎?我想他們會回來用餐。」
  「我在想,不知老姨婆希望我們留她多久?」班丁太太若有所思地說。
  班丁臉上的喜悅一下子全消失了,他變得陰沉而憤怒。難道他不能讓自己的女兒留在身邊久一點嗎?他們現在經濟好轉了啊!
  「黛絲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他簡短地說。「愛倫,沒想到你竟然說出這種話,她在這裡極盡所能地幫忙你,也給我們增添了不少生活樂趣;而且,她和千德勒正在交往中,你這樣說實在太無情了。」
  班丁太太沒有做聲。
  班丁起身走回起居室。水已經燒開了,他泡了茶。當他端著盤子走進臥室時,心腸便軟了。愛倫看來病得很重,班丁猜想她可能有什麼不願說出來的病痛,她向來不會訴苦、發牢騷。
  「昨晚房客和我一道兒回來的。他真是個有意思的人,怎麼會在我們都不想出門的夜晚外出?如果真如他所講的,那他一定在外頭待了蠻久的。」
  「像史勞斯先生這樣愛好安靜的人當然會討厭白天擁擠的街道。我得起床了。」她慢條斯理地說。
  班丁回到起居室,在爐火上點了火柴,舒適地坐下來看報紙。
  班丁回想起昨晚的事,心裡感到羞愧而自責。為什麼他腦子裡突然有這樣可怕的想法和猜忌呢?只不過是沾上血這樣小兒科的事?可能是史勞斯先生流了鼻血;再說,史勞斯先生也提到曾擦到動物的死屍。
  或許愛倫說得對,不要老是想著可怕的東西,像是謀殺之類的事,這會令人發瘋呢!
  正當他心裡這樣自忖時,外頭傳來敲門聲,是送電報的人獨特的訊號。他還沒來得及穿越客廳走到大門,愛倫已經跑出房間,穿了小外套和披肩。
  「我去,班丁,我去就好。」她的聲音急促。
  他驚訝地看著妻子,尾隨她至大廳。
  她站在門後,只伸出一隻手取了電報,根本沒看送電報的人一眼,她說:
  「你不用等了,如果需要回話,我們會自己發電報。」接著,她將電報拆開,「哦!」她鬆了口氣,「是喬·千德勒發的,通知我們今早無法去接黛絲回來,那麼你就得去了。」
  她一面走回起居室一面說:
  「哪,班丁,你自己讀吧!」
  「『今天上午有任務在身,不克依約前往迎接黛絲——千德勒』。」
  「他怎麼又有任務了?」班丁不悅地說,「我以為他已經排好班了,不會有什麼改變。既然這樣,我看我十一點出發好了,到時候可能雪也停了。現在我還不想出門,今天早上覺得很累。」
  「你十二點出發就行了,時間還很充裕呢!」他的妻子忙說。
  整個上午平靜地過去了。班丁還收到一封老姨婆寫的信,說黛絲必須在下星期一回去。那大約還有一周吧!史勞斯先生似乎睡得很熟,至少沒有起床的動靜,雖然班丁太太在整理房間時常常停下來聽一聽,樓上卻是什麼聲音都沒有。
  班丁太太進廚房為史勞斯先生做早餐前,坐了一會兒,班丁和妻子很久沒有這樣坐著閒聊了,兩人都很高興。
  「黛絲見到你一定很驚訝——總不會是失望吧!」她小心翼翼地說,還忍不住笑了出來。
  十一點一到,班丁起身要出門,妻子卻要他稍待一會兒。
  「不需要這樣趕,」她溫和地說,「只要在十二點半之前到那兒就行了。我會自己做晚餐,不用黛絲幫忙,我猜瑪格麗特一定派她做了不少事。」
  最後,終於到了班丁該出門的時刻,妻子送他到大門口。
  外面還在下雪,雖然沒有剛才那麼大。路上往來的人很少,只有一些車子小心翼翼地涉雪而行。
  班丁太太還在廚房忙著,這時候傳來敲門聲,這聲音相當熟悉。喬認為黛絲已經回來了!她心裡想著,不自覺地笑了。
  門還沒打開,就聽見千德勒的聲音:
  「班丁太太,這回不要被嚇到!」
  雖說沒被嚇到,她還是吃了一驚,因為眼前的千德勒,打扮得像個游手好閒的人,頭髮垂在前額,穿著邋遢的衣服,頭上還戴了頂墨綠色的帽子。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時間很趕,只是想過來看看黛絲是否平安回到家。你收到電報了嗎?我只能用這方法通知你們。」
  「黛絲還沒回來,她父親才剛剛出門去接她。」喬的眼神令她心頭一震,「喬,怎麼回事?」
  她語氣中帶著深深的疑慮,臉色顯得很蒼白。
  「班丁太太,我不該談論這件事的,但是我還是告訴你吧。」
  他走入起居室,小心翼翼地關上門,低聲說:
  「又發生了一件。現在還沒有人知道,警方認為我們掌握了線索,而且是很正確的線索。」
  「在什麼地方,是怎麼回事?」班丁太太顫抖著聲音問。
  「目前能夠封鎖住消息還真是走運。」他的聲音依然嘶啞低沉。
  「屍體是在普林洛斯山坡上的一條長椅上發現的,而且正巧是我們一位同事看到的。他正好路過回家,一發現立刻叫救護車,他處理得相當漂亮而隱秘,我猜他可能因此獲得陞遷。」
  「那線索呢?」班丁太太的嘴唇乾澀,「你剛才說有個線索?」
  「我自己還不是十分瞭解,據我所知是和酒吧有關。距此不遠處有個『漢姆和唐氏』酒店,警方確信,當這酒店打烊的時候,兇手正從裡面——復仇者正在酒吧裡。」
  這時,班丁太太坐了下來,覺得好多了。警方懷疑兇手是在酒吧裡閒蕩的人是很自然的。
  「所以你才不能親自去接黛絲?」
  他點點頭:
  「班丁太太,讓你先保密,晚報上會刊登這件消息,事情遲早會傳開的。」
  她問:
  「你現在就是要到酒館去?」
  「是的,我有個艱苦的任務,要從酒館服務生那兒套消息。」
  「從酒館服務生那兒套消息?」班丁太太緊張地重複著。「套什麼消息?」
  他稍稍靠近了班丁太太,低聲說:
  「他們認為這人是個紳士。」
  「紳士?」
  班丁太太一臉驚嚇,盯著千德勒。
  「怎麼會有這麼傻的想法?」
  「他們快要打烊的時候,有位看來體面的紳士,手提著皮袋進來買杯牛奶。你猜他怎麼樣?他付了一鎊金幣,而且還不必找錢,剩餘的就送給這服務生。所以她不願說出他的樣子。她並不曉得這人正被通緝中,而且我們也還不想讓她知道,這也是我們不願公開此事的原因。對了!我真的該走了,今天得工作到三點鐘,回來時會順道來這裡喝杯茶,班丁太太。」
  「沒問題,」她說:「喬,歡迎你來。」
  但是從她疲憊的聲音裡卻聽不出歡迎之意。
  她讓喬自己走出大門,接著走入廚房,為房客準備早餐。
  房客很快就會搖鈴,然後班丁和黛絲就會回到家,他們也要吃點東西。通常瑪格麗特很早就吃早餐,即便那一家人外出度假,她也行之如儀。
  班丁太太盡量讓自己什麼都不想,但這實在有點困難,尤其在此懸疑不決的時刻。她不敢問千德勒進酒館的那個人長得什麼樣子——幸好房客和這年輕小伙子未曾打過照面。
  史勞斯先生的鈴終於響了,但是她端上早餐時,房客並不在起居室裡。
  班丁太太認為房客還待在臥室,於是著手鋪上桌巾;接著她聽到他走下樓梯的腳步聲,敏銳的耳朵還聽見瓦斯爐燃燒著的聲音。史勞斯先生已點燃了爐火,這表示他今天下午又要進行什麼精密的實驗了。
  「還在下雪嗎?」他懷疑地問。「班丁太太,倫敦一下雪就非常安靜,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寧靜過,裡裡外外都鴉雀無聲。如果梅裡本街道能總是如此該有多好。」
  「是啊!」她淡淡地回答,「今天真是異乎尋常的安靜;對我而言,太安靜了些。」
  外頭大門發出轉動的聲音,打破了這沉默的氣氛。
  「有人進來嗎?」史勞斯先生問,「班丁太太,可不可以幫我到窗邊看看是誰?」
  房東太太順從了他。
  「先生,是班丁和他的女兒。」
  「哦,只是他們嗎?」
  史勞斯急忙跑到窗前,她向後退了一步,從來沒和房客靠得這樣近,除了帶他看房間那天以外。
  兩人並肩站著,望著窗外。大概是意識到有人站在那兒,黛絲抬頭看了窗戶,對著繼母笑笑,又看了看房客,由於光線較暗,她看得不是很清楚。
  史勞斯先生略有所思地說:
  「這女孩長得真甜。」
  接著他引用了一小段詩,班丁太大驚訝得倒退了好幾步。
  「華茲華斯,」他夢囈似地說:「班丁太太,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讀他的詩了,但他是一個對自然、年輕和天真有著纖細感受的人。」
  「是嗎?」班丁太太又稍稍後退了一步,「如果你不用早餐,馬上就涼了。」
  他走到餐桌旁,乖乖地坐下來吃飯,好像是被斥責的小孩一樣。
  房東太太離開了他的房間。
  到了樓下,班丁喜孜孜地對她說:
  「一切都很好,黛絲真是個幸運兒,瑪格麗特姨媽給了她五先令。」
  但是黛絲並不如父親想像中那麼高興。
  「希望千德勒一切都好,」她有點哀傷地說,「昨晚他說十點鐘左右會到,但到現在他還沒來,真讓我擔心。」
  「他已經來過了。」班丁太太說。
  「來過這裡?」他的丈夫大聲問,「既然有時間來這裡,為什麼不去接黛絲呢?」
  「他是在上班途中順道過來的,」妻子回答,「孩子,你到樓下去幫我做點事吧!」
  黛絲不太甘願地順從了,心想,有什麼事繼母不願讓她聽見呢?
  「班丁,我有事告訴你。」
  「什麼事?愛倫。」他不安地看著她。
  「又發生了一件謀殺案,但警方還不願讓這事情公開,所以喬不能親自去接黛絲,他有任務在身。」
  班丁將手放在壁爐台上,握緊邊緣,他臉色轉為通紅,但是他妻子大專注自己的話題和感覺,以致沒注意到他。
  兩人沉默了許久,班丁先開口說話,他極力表現一副不太在乎的樣子。
  「在什麼地方發生的?」他問。
  她猶豫了半晌,說:
  「我不清楚,他沒說。小聲點!」她很快又附上一句:「黛絲來了,不要在她面前談論這種恐怖的事;另外,我答應千德勒不說出去。」
  班丁沒有做聲。
  「孩子,待會兒我上樓去收拾房客餐點時,你可以鋪鋪桌巾。」
  沒待回答,她就逕自上樓去了。
  史勞斯先生留下了大部分的檸檬魚片。
  「我今天不舒服!」他煩躁地說,「班丁太太,能不能將你丈夫手上的報紙借給我看,我很少關心這些事,但是現在想要看看。」
  她飛奔下樓,喘著氣對丈夫說:
  「房客想向你借閱《太陽報》。」
  班丁遞了報紙給她:
  「我已經看過了,可以告訴他看完不用歸還。」
  上樓時她瞄了一眼手中的報紙,上面畫了個大腳印,圖說則以相當大的字體寫著:「很慶幸能呈現給讀者這個橡膠鞋印的翻照,現在已幾乎可以肯定,這是復仇者在十天前犯下兩件謀殺案時留下的鞋印。」
  她走入起居室,裡面空無一人。
  「請把報紙放在桌上。」史勞斯先生從樓上傳出聲音。她照著做了。
  「是的,先生,班丁說他已經看完,報紙不用歸還了。」說完,她急忙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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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整個下午都在下雪,班丁一家三口坐在客廳聽著,等著。班丁和妻子不太清楚自己在等什麼;黛絲則是在等喬·千德勒敲門。
  約莫四點鐘左右,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班丁太太匆忙走向通道,一打開大門,她低聲說:
  「我們什麼都沒告訴黛絲,年輕女孩守不住秘密的。」
  千德勒理解地點點頭,他看起來筋疲力竭,臉色因為寒冷而發青。
  黛絲看見他打扮成這副德性,覺得很好笑,發出一陣驚呼,面露歡迎之色。
  「千德勒先生,從沒見過你打扮成這樣子,看起來真可怕呀!」
  父親也被她的話逗笑了,之前整個下午,班丁都很沉默。
  「不消十分鐘,我就可以回復原來的樣子。」年輕人苦笑著說。
  男主人和女主人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兩人可以預測出一個結論:千德勒沒有達成任務,沒有獲取任何有用的線索。他們雖然愉快地喝著茶,但是這個小小的聚會中蘊藏著緊張、不安的氣氛。
  班丁的嘴唇微微動著,要他不開口問問題真是困難,向來喬都會主動告訴他許多內情,現在卻讓他懸著一顆心,真令人無法忍受。好不容易機會來了,正好千德勒起身要離開,班丁跟著他走入大廳。他低聲問道:
  「喬,到底在哪裡發生的?」
  「普林洛斯山坡。」對方簡短地回答。「再過幾分鐘你就會知道,今天的晚報會登這個消息。」
  「我猜還沒逮到人。」
  千德勒搖搖頭說:
  「沒有,我想警方的方向又弄錯了,現在也只能盡力而為了。不曉得班丁太太有沒有告訴你,我向一個酒吧服務生打聽一個人,這人在快打烊時正在店裡。從她的敘述中,這個怪異的紳士只是個不會傷人的瘋子,他給了她一塊金幣,就因為她是個不飲酒的人。」他說完苦笑著。
  班丁覺得有趣。
  「在酒吧做事卻滴酒不沾,真是奇怪!」他說。
  「她是酒館老闆的外甥女。」
  千德勒談著走到門口,說了聲「再見」。
  班丁回到起居室時黛絲不見了,她已拿了餐盤下樓去。
  「她人呢?」班丁緊張地問。
  「剛剛拿餐盤到樓下去了。」
  他走到廚房樓梯口,大叫:
  「黛絲、黛絲,你在下面嗎?」
  「是的,爸爸!」下面傳來她高興的聲音。
  「趕快離開冷冰冰的廚房吧!」他轉身回到妻子身旁,「愛倫,房客在嗎?都沒有聽見他的動靜。現在請仔細聽我說,我不希望黛絲和房客處在一起。」
  「史勞斯先生今天似乎不太舒服,」班丁太太平靜地說,「這時候我不會讓她接觸房客,她甚至沒見過他呢!我不可能在此時讓她服侍房客的。」
  儘管剛才班丁說話的口氣讓她驚訝與生氣,但她已經習慣一個人承擔這可怕的秘密,並不會因為班丁幾句刺耳的話,或是因為班丁看起來不太舒服,就懷疑丈夫也察覺了這件事。一次又一次地,每當她想及警察進入屋子搜查的情景,就會發抖,她總認為警方有超常的偵探能力,到時自然會知道她隱藏內心的秘密。
  班丁坐下望著火爐發呆,一語不發。黛絲察覺了父親的變化。
  「爸爸,怎麼了,你不舒服嗎?」這女孩不只一次地問。
  而他總是抬頭回答:
  「女兒,我很好,只是覺得很冷,從來不覺得像現在這麼冷。」
  八點鐘左右,外面傳來熟悉的叫賣聲。
  「復仇者又來了!」
  「又一件命案!新聞快報!」
  高亢的叫聲穿透冰冷純淨的空氣,像炸彈般落在這平靜的屋子裡。
  班丁和妻子依然沉默,黛絲卻因興奮而雙頰泛紅,眼睛發亮。
  「爸!愛倫!聽見了沒有?」她孩子氣地說,還拍起手來。「要是千德勒在就好了,他一定會很震驚。」
  「黛絲,不要這樣!」班丁皺著眉頭,站起身,舒展筋骨。「這些事接二連三地發生,實在教人膽戰心驚,真希望能立刻離開倫敦,離得愈遠愈好。」
  「跑到最北端嗎?」黛絲笑著問,「爸!為什麼不去買份報紙來看呢?」
  「要啊!我是要去。」
  他慢慢走出房間,在大廳逗留一會兒,然後戴上帽子,穿了外套,打開大門,沿著小道走出庭院,踏上人行道後過街到報童所站的地點。
  最靠近這邊的報童只有《太陽報》,晚版的大部分內容在早版已刊登過,儘管有點不捨,他還是付了一便士買了一份內容大致已看過的報紙,反正,現在也無事可做。
  他站在路燈下翻閱報紙。可能是天氣寒冷吧,當他低頭看標題時,感覺自己在發抖。這是班丁最愛讀的晚報,他發現其中刊登了許多與復仇者相關的新消息。
  首先是一個跨頁的大標題,簡單描述復仇者犯下了第九件謀殺案,此外還提到他選擇了一個新地點,也就是倫敦市民所熟知的一座孤聳高地——普林洛斯山坡。班丁讀著:
  第九名被害人的屍體是如何被發現的,警方有相當的保留,但我們相信警方已掌握一些重要的線索,其中之一就是本報在今早搶先刊登披露的。(見下頁)
  班丁翻閱下頁,看到了復仇者鞋印的複製繪圖,他在早報中已經看過了。
  看到這頁,他心裡陡然一驚。這個鞋印佔據了不少版面,嫌犯在現場留下的痕跡,已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追索出來。
  實際上,現在班丁每天在屋子裡所做的勞務,就只有清潔靴子、鞋子。今天稍早,他已看過排列在那兒的鞋子——首先是妻子堅固的工作靴,接著是他自己經過多次修補的兩雙鞋,然後是史勞斯先生堅固而昂貴的鈕扣靴,稍晚又增加了一雙可愛的高跟鞋,這是黛絲為了倫敦之旅而買的。這女孩不聽愛倫的話,老是穿著這雙細跟的鞋子。另一雙較不時髦的鞋子她只穿過一次,那也是因為細跟鞋在她和千德勒去警察局參觀那天弄濕了。
  他慢慢穿越馬路回家。想到妻子少不了的諷刺和黛絲迫不及待的探問,一時之間竟令他感到無法忍受。所以他放慢了腳步,想將那難過的時刻延後。
  剛才所站的街燈並不是在他家正對面,而是在偏右的地方,所以過了馬路,他沿著人行道走到家門口,這裡有道隔離人行道和小庭院的矮牆,他聽到矮牆另一邊傳來奇怪的腳步聲。
  若是平常,班丁必然衝向前去把裡面的人趕出來。在天氣尚未轉寒時,他們夫婦倆常有些小麻煩,就是有些流浪漢會前來尋找棲身之處。但是今天他只是站在外面,側耳傾聽,心中充滿了疑慮與憂懼。
  難道這地方已被人注意了?他認為這極有可能。班丁和妻子一樣,總認為警方有超自然的能力,尤其是自從他拜訪過警察局之後。
  令班丁詫異的是,那突然出現在昏暗燈光下的竟是他的房客。他鬆了一口氣。
  房客必定是彎著身子走出來的,因為他高大的身軀始終被隱藏得好好的,直到他走出矮牆的屏障,踏上通往前門的小徑。他手提著棕色的紙包裡,新靴子吱吱作響,硬底的鞋子走在石砌小道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還站在門外的班丁立刻明白了剛才房客在矮牆的另一邊做什麼。史勞斯先生顯然外出買了雙新靴子回來,並在進入庭院之後換上新鞋,而報紙裡包的正是那雙換下的舊靴子。
  他等著,等著,直到確定史勞斯先生走回屋裡,並上樓回了房間。這時,他走上石砌小道,用鑰匙開了門,在大廳慢吞吞地掛外套和帽子,直到聽見了妻子叫他的聲音。他走進起居室,將報紙丟在桌上,悶悶不樂地說:
  「報紙來了!你自己看,沒有太多可看的。」
  說完,他摸索著走到爐火邊。愛倫看著他嚇了一大跳:
  「怎麼回事?你生病了!昨晚著涼了!」
  「告訴過你我著涼了,」他喃喃地說,「昨晚還好好的,早上搭巴士去瑪格麗特家,可能屋子很暖,一出門吹了寒風立刻著涼。這種天氣真是可怕,真懷疑千德勒怎麼能忍受那種在任何天氣中都得出門的生活。」
  班丁隨意說著,一心只想擺脫報上所刊載的一切一切,而報紙此刻正無人理會地躺在桌上。
  「常在外面跑的人就不會覺得冷了。」妻子半試探地說:「班丁,你要是不舒服,為什麼還在外頭待這麼久?我還以為你跑哪兒去了呢!你真的只是在買報紙?」
  「我在路燈下看了一會兒報紙。」他帶著抱歉的口氣說。
  「真傻!」
  「大概吧!」他溫和地承認。
  黛絲拿了報紙看,說:
  「上面描述得不多。」她口氣頗為失望,「幾乎沒寫什麼。不過,待會兒千德勒就要來了,他可以告訴我們多一些消息。」
  「年輕女孩不要知道那麼多謀殺案的事。」繼母嚴厲地說。「喬不會喜歡你對這種事問東問西的。黛絲,如果我是你,就什麼都不說;而且,我希望他今天不會來,今天我已經看他看夠了。」
  「他今天不會來太久的。」黛絲抖著唇說。
  「親愛的,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令你震驚的事——」班丁太太深深地看著她。
  「是嗎?」黛絲不服地問:「是什麼事情,愛倫?」
  「喬今天已經來過了,他早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但是他特別要求別讓你知道。」
  「不!」黛絲屈辱地大叫。
  「沒騙你!」繼母無情地說:「你可以問問你父親這是不是真的。」
  「不要談太多這方面的事。」班丁口氣沉重。
  「換成我是喬,」班丁太太繼續乘勢追擊,「我和朋友閒聊的時候才不提這種可怕的事。但每次他來的時候,你父親老是問他這些事,」她嚴肅地看著丈夫,「黛絲,你也是一樣問東問西,問這問那的,有時他都快煩死了,好奇心不要這麼強,知道嗎?」
  可能是因為班丁太太的訓誡,千德勒晚上來時,他們很少提及復仇者的話題。
  班丁連提都沒提,黛絲只說了一個字,就只一個字。喬·千德勒認為那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夜晚,因為整晚只有他與黛絲在談話,其他兩人則扮演沉默者的角色。
  黛絲談到與瑪格麗特姨媽相處的事,她描述了那段沉悶無聊的時光,以及姨媽要她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工作——在襯著法蘭絨的大盆子裡清洗客廳裡所有的瓷器;還有她是多麼小心翼翼地生怕在器皿中碰出個擦痕;接著又提到瑪格麗特姨媽告訴她這個僱主家的趣聞。
  有一則故事千德勒覺得相當有趣,那是瑪格麗特姨媽受騙上當的一次事件。那天她一下車,這人就靠過來,假裝在門階上突然發病,好心的姨媽堅持請他進到大廳裡來,還招待他吃喝一頓補充體力,但等這人走後,她才發現主人最好的手杖被偷走了,上面還鑲著細緻的玳瑁貝殼。瑪格麗特姨媽把這人行騙的事告訴女主人,女主人氣得七竅生煙,差點發病。
  「這種人多得是,」千德勒笑著說,「尤其是一些惡徒和流浪漢!」
  接著他也說了一則親身經歷的故事,這故事中的騙子特別聰明,但終究被他逮捕歸案,他很以自己這次的表現為榮,這案件在他的偵探生涯中留下一個重要的紀錄,連班丁太太也聽得津津有味。
  正當千勒還坐在那兒說話時,史勞斯先生的鈴聲響了,有好一會兒,大家都沒反應,班丁以詢問的眼光看著妻子:
  「你聽見了嗎?」他說:「愛倫,我想是房客的鈴響了。」
  她起身上樓去,並不是很樂意的樣子。
  「我搖了鈴,」史勞斯先生軟弱無力地說,「想告訴你不用準備晚餐了。班丁太太,我只要一杯牛奶,加一塊糖就夠了,其他什麼都不要。我覺得非常、非常地不舒服。」他臉上的表情很難看。「班丁太太,我想你丈夫要拿回報紙吧!」
  班丁太太定定地看著他,絲毫沒察覺到自己正凝視著這人,回答:
  「不用了,先生,班丁不需要這份報紙,他已經看完了。」突然她又冷冷地加了一句:「先生,他現在又有另一份報紙了,你大概聽見外面傳來了叫賣聲,要不要我再帶份報紙上來?」
  史勞斯先生搖搖頭。
  「不用了。」他抱怨著,「我很後悔要了這份報紙,內容空洞,沒有閱讀價值,早在幾年前我就放棄了閱讀報紙,真後悔今天自己打破了這個原則。」
  這似乎暗示著他不想再談話了,然後房客在這位房東太太面前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他走到火爐邊,刻意轉身背對著她。
  她依照要求下樓帶了牛奶和糖上來。此刻他和往常一樣坐在桌子旁看書。
  班丁太太回到客廳,他們正高興地交談著,但她似乎沒注意到,這歡樂的交談僅限於兩個年輕人之間。黛絲突然問:
  「愛倫,房客還好嗎?」
  「當然,他當然很好。」她生硬地說。
  「他整天一個人坐在樓上一定很悶。」女孩說。
  繼母仍然沉默不語。
  「他整天都在幹些什麼?」黛絲繼續再問。
  「剛才在看《聖經》。」班丁太太簡短地回答。
  「噢,我從來不看那個東西。紳士會看《聖經》,這倒是挺有趣的。」
  喬聽著笑了出來,其他兩人卻繃著臉。
  「沒什麼好笑的!」班丁太太尖刻地說,「拿《聖經》開玩笑,真是丟臉!」
  可憐的喬突然覺得氣氛很嚴肅,這是頭一回班丁太太這麼生氣地對他說話。於是他謙和地說:
  「對不起,我知道我不應該笑,但你聽黛絲說話的口氣多有趣,而且從你們的談話判斷,你的房客必定是個怪人。」
  「他不會比我見過的其他人古怪多少。」
  她很快地回答,然後就離開房間,弄得大家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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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此後幾天,班丁覺得時時刻刻充滿了疑懼和憂慮。
  抑鬱寡歡的他內心不斷地交戰著該採取何種行動。依著不同時刻的心情變化,他的行動也隨之有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自己,讓他覺得最可怕的事是,他不確定這件事,如果他能夠確定的話,或許可以決定該怎麼做。
  但其實他是在欺騙自己,這件事他已可以模糊地掌握大概。依照班丁的觀點,任何方法都比直接去報警好,而報警似乎是多數一家之主惟一能做的事。然而,像班丁這種階級的倫敦人,多半對法律有恐懼感,如果他和愛倫捲入這事而且被公諸於世的話,兩人也就毀了。沒有人會為他們的未來著想,他們也不可能再回去過原先的好日子。想到這些,班丁內心深處不停地在煎熬、掙扎。
  不!一定要找出報警以外的方法!班丁絞盡了腦汁。
  最糟糕的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看法變得愈來愈悲觀,情勢也更複雜,班丁在良知上的壓力也愈來愈沉重。
  要是他能真的知道真相,確定一切事情,那事情就好辦了!現在他所掌握的相當有限,只能讓這個秘密懸在那裡,心裡七上八下的。
  班丁從各種角度思考解決之道,竟然萌生這樣的念頭——他內心深處希望房客某個夜晚能再次外出作案,然後當場被逮到。
  但是偏偏事與願違,此段時間房客非但足不出戶,還留在房裡,而且常常躺在床上。他讓班丁太太相信,他身體還是很差。他在遇見班丁的那晚著了涼,到現在尚未痊癒。
  喬·千德勒也成為黛絲父親心中的矛盾,只要他不當班,就幾乎把時間耗在他們家,一向喜歡他的班丁,開始對他心生畏懼。
  這年輕人很少提到復仇者以外的事,有天晚上,他花很長的時間描述了這位送給酒吧服務生一塊金幣的怪客,他描述得如此精確,聽得班丁和妻子儘管不露聲色,卻都心情低落到極點。然而,千德勒對房客卻始終不曾表示過半點興趣。
  終於有個早晨,班丁和千德勒談到了復仇者,對話很是奇怪。這年輕小伙子比平常早到,剛好班丁太太和黛絲正準備上街購物。這女孩停下了腳步,但是繼母不允地看了她一眼,要她繼續走,黛絲漂亮的面頰因生氣而漲紅了。
  千德勒走過客廳時,班丁突然覺得這年輕小伙子和平常不太一樣,千德勒的態度帶著威脅。
  「班丁先生,我有話和你說。」他唐突而支吾地說,「趁著班丁太太和黛絲外出的時候。」
  班丁心理做了準備,這一定是個可怕的消息,要控訴他私藏謀殺犯,全世界在尋找的壞人就躲在他們家屋簷下!沒錯,他的的確確犯了罪!
  「喬,什麼事?」他坐在椅子上,不安地再問了一次,「什麼事?」
  喬走近桌子,目不轉睛地看著班丁,令班丁備感威脅。
  「喬!快說吧!不要吊我胃口。」
  年輕人臉上浮現一絲微笑:
  「我不認為我要講的話會讓你感到意外。」
  班丁搖著頭,這可能意味著「是」,也可能表示「不是」。
  兩人相視了一段時間,班丁覺得時間特別的漫長,好不容易千德勒開口了:
  「我想,你知道我想說什麼,班丁太太最近對我的態度有點奇怪——是因為你女兒黛絲的關係。」
  班丁發出似哭似笑的聲音:
  「我女兒?」他叫道,「天啊!難道就是你想說的?真是把我給嚇了一跳。」
  他真的大大鬆了口氣,看著眼前這位女兒的情人,對班丁而言,他還代表著可怕的法律象徵呢!班丁對這位訪客傻笑著,千德勒突然感到一陣煩躁與不耐,黛絲的父親真是個老驢子!
  之後,班丁變得嚴肅起來,他說話時尊嚴十足:
  「就我的立場,我祝福你,你是很好的年輕人,而且我也很敬重你的父親。」
  「謝謝!你真好,班丁先生,但是,她,她本人呢?」
  班丁注視著他,想到黛絲尚未如愛倫所暗示的已將自己交給了他,心中十分高興。
  「我無法替黛絲回答,你必須自己問她,這事別人無法為你代勞的。」
  「我一直沒有——我從來沒有機會和她獨處。」千德勒有點激動。「班丁先生,你不瞭解,我從來沒有和她單獨相處過。除了有一次和她一起走路。我聽說她星期一就要離開了。班丁太太管她管得很嚴,有時可以說是吹毛求疵……」
  「那是善意的苛求,畢竟黛絲是個年輕女孩。」班丁若有所思地說。
  千德勒點點頭。他同意,與其他女孩比較起來,班丁太太也不算太嚴格。
  「黛絲已被教養成一位淑女,老姨婆很少讓她離開視線。」班丁語帶驕傲。
  「我想去見老姨婆。」千德勒說。「班丁太太好像認為你女兒將來要和這老姨婆過一輩子。所以我才要問你,班丁先生,真是這樣嗎?」
  「我會和愛倫說的,不要害怕。」班丁心不在焉地說。
  他的心思從黛絲和這年輕人身上轉回他原先的掛慮。他說:
  「你明天來,我會讓你和黛絲一起去散散步,讓你們在沒有長輩陪侍的情況下彼此瞭解,否則黛絲如何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你?事實上,喬,你並不瞭解她。」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位年輕人。千德勒不耐煩地搖著頭:
  「我瞭解她。自從第一眼看到她時,我就做了決定。」
  「真的?」班丁說,「我對她的母親也是一樣,多年後,對愛倫也是如此。但是,千德勒,希望你不會有第二個。」
  「但願不會!」年輕人低聲說道,接著又渴望地問:「班丁先生,你想她們會出去很久嗎?」
  班丁突然想到他疏忽了待客之道。
  「坐下,坐下。」他說,「我看她們不會出去太久,她只是要買一些東西。」接著,他的語氣轉為緊張。「喬,你的工作呢?沒什麼新鮮事吧!我猜你們在等待下次的任務。」
  千德勒的語氣也變了,聲音轉為陰沉:
  「我們已經厭倦不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你自己有沒有想過這畜牲會是什麼樣子?」
  班丁問道,他覺得自己必須問這個問題。
  「有!」喬慢條斯理地說,「我想這人一定有一副野蠻、兇猛的長相。目前公佈的歹徒外形讓我們走錯了方向。我不相信是他們描述的那個人在濃霧中攻擊女性。不過我也不太確定,有時候我猜他是個水手,如另外一些人所說是個外國人,經常一次就出去個十天、八天,到荷蘭或法國那些地方。有時我又想這個人可能是中央市場的屠夫。不管是誰,這人一定已習於屠殺。我真的這麼想。」
  班丁起身走到窗邊。
  「聽起來你似乎不認同報上的說法,報上說這人是個——」他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出,「是個紳士。」
  千德勒很驚訝地看著他。
  「不,我認為那是錯誤的判斷。我知道有些同事認為給那女孩金幣的人,就是我們要找的對象,但是,班丁先生,你想,如果真是這樣,這人倒像是個脫逃的精神病患;果真如此,一定有人看管他,會在身後喊叫、追趕著他,不是嗎?」
  班丁壓低了聲音:
  「你不認為他可能只是在某處租房子住嗎?」
  「班丁先生,你是說復仇者可能住在西區的某家旅館中?嗯,聽起來頗有意思。」
  他微笑著,彷彿覺得這種想法很滑稽。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班丁小聲地說。
  「班丁先生,如果你的想法是正確的——」
  「我從沒說過這是我的想法。」班丁急忙說道。
  「好吧,如果這想法是對的,那麼我們的工作將會更加困難,這就如同在海底撈針,班丁先生,我不認為事情會是這樣。」他猶豫了一下。「我們有些人——」他壓低了聲音,「希望他自己會逃走,我是說,逃到另一個大都市,像曼徹斯特或愛丁堡,在那裡他會有更多活可干。」說完,他自己還因這笑話咯咯地笑了起來。
  然後,他們聽見了班丁太太插鑰匙入孔的聲音,兩個男人私底下都鬆了一口氣,因為此時此刻,班丁很怕再談論復仇者和他的罪行。
  黛絲看見千德勒還在這裡,雙頰因喜悅而泛紅。她一直很擔心回到家時千德勒已經走了,尤其是愛倫好像故意在買每樣小東西時都把時間拖得很長。
  「喬剛才問我可不可以帶黛絲出去走走。」班丁衝口而出。
  「我的母親邀請你到舍下喝茶,黛絲小姐,我是來問問你能不能赴約?」千德勒笨拙地說。
  黛絲以懇求的眼光看著繼母。
  「你是說現在?」班丁太太尖聲問道。
  「不,當然不是。」班丁急忙插嘴。
  「你母親說哪天方便?」班丁太太問,面露譏諷地看著這年輕人。
  千德勒猶豫了一下。他母親沒提哪一天,事實上,她也沒有想見黛絲的意思,但是他現在得應付一下。
  「星期六怎麼樣?剛好是黛絲的生日,她星期一得回到老姨婆那裡去。」班丁建議。
  「星期六不行,我得上班。」千德勒悲傷地說。
  「那就星期天好了。」
  班丁口氣堅決,妻子訝異地看著他,他很少在她面前表現得如此果斷。
  「黛絲小姐,你覺得怎樣?」千德勒問。
  「星期天可以。」黛絲文靜地說。
  這時候,千德勒拿起帽子準備離去,因為繼母未曾阻止,黛絲鼓起勇氣陪他走向大廳。
  千德勒關上門的時候,還隱約聽見班丁太太在說:
  「我像他們這樣年輕的時候,星期天才不會出去閒逛呢!交往中的男女,星期天都相約上教堂,這樣比較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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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黛絲的十八歲生日終於到了。她父親信守承諾,送她一隻手錶做為生日禮物。這是只漂亮小巧的銀製手錶,是班丁在日子過得還不錯的時候買的二手貨。那似乎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班丁太太視此表為奢侈品,但是這時候她自己太苦惱了,因此沒有心思去管這檔事,而且她也明白不該去干涉丈夫和他女兒之間的事。
  這天早上,班丁外出為自己買了一些香煙。除了在離職後頭一個禮拜曾猛吞雲吐霧一陣外,班丁已經很久不曾像過去四天那樣抽得這麼凶了。吸吸煙管對他而言真是快活似神仙,好像嘗禁果一樣樂趣無窮。
  抽煙已經成為他惟一的鬆弛之道,和鴉片一樣令他遍體舒暢,不僅緩和其內心的恐懼,並且有助於思考。但是他吸過頭了,使他變得很神經質,外頭一有什麼風吹草動,或妻子突然開口跟他說話,都會嚇他一跳。
  剛才愛倫和黛絲在下面的廚房裡,所以史勞斯先生和他之間只有一道樓梯之隔,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於是悄悄地走出去而沒有告訴妻子。
  過去四天以來,班丁避免到平常走動的地方,甚至避免和鄰居或舊識打招呼,他非常害怕這些人會提及這個復仇者的話題,惟恐自己洩露了這佔滿他內心的疑慮。
  但是今天可憐的班丁先生很渴望有個同伴,而且,是除了妻子和女兒以外的人。
  這種念頭終於驅使他走入狹小擁擠的愛德華街。今天的人潮比往常多,附近的家庭主婦都利用週六購買週日所需的物品。這位卸任的僕役長走進一家小型的老式商店,他通常都在這裡買煙。
  班丁和店員東拉西扯地閒聊著,竟然都沒扯到左鄰右舍仍在談論的熱門話題,班丁感到意外,卻也鬆了口氣。
  他站在櫃台前準備付帳,手裡還拿著一包香煙,突然一眼瞥見他的妻子愛倫,正站在對面的雜貨店門口。
  他道了聲抱歉,匆忙衝出店門跑到對街。
  「愛倫!」他聲音嘶啞地叫,「愛倫,你不應該跑出來,留我女兒和房客單獨在家!」
  班丁太太的臉色因驚嚇而發白:
  「我以為你在家,你不是在家嗎?」她叫道:「你為什麼沒確定我在家,就自己跑出來?」
  班丁無言以對,兩人痛苦地沉默相視,終於瞭解對方已經知道了。
  他們轉身衝出了這擁擠的街道。
  「不要跑,只要走快點就行了;愛倫,別人在看你,不要跑。」
  班丁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倒不是因為走路太快的關係,而是因為害怕和激動。
  終於走到了家門口,班丁一個箭步搶在妻子前面,推門而入。
  畢竟黛絲是他的孩子,愛倫無法體會他的感覺。他三步並作兩步,用鑰匙開了門。門一打開,他便四處找尋黛絲的蹤跡。
  「黛絲!」他用哭泣的聲音大喊,「親愛的,你在哪裡?」
  「爸爸,我在這裡,什麼事?」
  「她沒事——」班丁一臉灰白地轉向愛倫,「愛倫,她沒事!」他停了一會,身子靠在通道的牆壁上,「讓我緩和一下,」他說,然後警告愛倫,「不要嚇著了孩子。」
  黛絲站在起居室的火爐旁,對著鏡子欣賞自己。
  「爸爸!」她頭也不回地說:「我見到房客了,他是個很溫和的紳士。剛才他搖了鈴,但是我沒上樓去,所以他下樓找愛倫要東西。我們談了一會兒,我告訴他,今天是我的生日,他邀請我和愛倫下午到杜莎德夫人蠟像館去。」她笑了,有點不自然,「當然,我可以看出他挺怪的,剛開始說話時很滑稽。他問我:『你是誰?』口氣帶著威脅。我告訴他:『先生,我是班丁先生的女兒。』他說:『你很幸運有愛倫這樣一位繼母,難怪看起來這麼天真無邪!』接著他又引用了一些《聖經》的話,還說:『保持你的純真。』說時還搖頭晃腦的。天啊!這讓我感覺好像又和姨婆在一起了。」
  「我不會讓你和房客出去,我是說真的!」
  班丁的語氣頗為嚴峻,一手擦著額角,另一手不自覺緊握手中那一小包香煙,這才想起,剛剛還沒付錢呢!
  黛絲嘟嘴不高興地說:
  「噢!爸爸,我還以為看在我生日的分上,你會給我一個寵遇呢!我告訴他週末這個時間不太合適去參觀,他說可以早點去,趁大家還在吃飯的時候。」她轉向愛倫,高興地咯咯笑:「他還特別邀請你呢!愛倫,房客很喜歡你叫喔!如果我是爸爸,一定會吃醋呢!」
  她最後一句話被敲門聲打斷。
  班丁和妻子憂心地互望了一眼,會不會是剛才急急忙忙忘了關上前門,讓哪位無情的警察悄悄地尾隨而入?
  當他們發現原來是史勞斯先生時,竟感覺一股奇特的滿足感。他身著盛裝準備外出;手上還拿著一頂高帽子,是他初次來這裡時戴的那頂,而身上則穿著外套而非大斗篷。
  「我聽見你們回來的聲音,」他以高亢而猶豫的聲音說,「所以下來問你們和黛絲小姐要不要去杜莎德夫人蠟像館,我從來沒參觀過這些著名的蠟像作品,只不過是久聞其名。」
  班丁勉強自己盯著房客,心中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同時卻突然產生一股疑慮。
  眼前這位舉止溫文的紳士,在過去四天竟被自己認定是那位殘酷的殺手,真是不可思議啊!他答道:
  「先生,您真好!」
  他尋找妻子的目光,但是班丁太太卻看向別處,眼神空洞。她身上還穿著斗篷,頭戴小圓軟帽,這是剛才外出購物時的衣著,而黛絲已開始戴帽、穿大衣。
  「怎麼樣?」史勞斯說。
  班丁太太轉了身,覺得史勞斯先生好像在威脅她。
  「怎麼樣?」他又問。
  「好的,先生,我們待會兒就出發。」班丁太太木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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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在杜莎德夫人蠟像館,班丁太太有許多愉快的回憶。過去她和班丁在交往時,常利用下午的時間來這裡。
  班丁有位名喚霍普金的朋友在這裡做事,有時候會給他們入場券。但是自從班丁太太搬到附近以後,這還是她首次光臨。
  他們靜靜地走到熟悉的入口處,爬上樓梯,進入第一間參觀室,史勞斯先生突然停下腳步,這些靜止的蠟像呈現生命中死亡的面目,似乎令他感到恐怖、驚愕。
  黛絲趁著房客驚慌不安而停下腳步時說:
  「愛倫,我們進『恐怖屋』去吧!我以前從沒去過。姨婆要爸爸答應不帶我進去,但我已經年滿十八歲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姨婆也不會知道。」
  史勞斯先生看了看她,枯瘦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容。
  「好啊!」他說:「我們進去恐怖屋吧!這個主意不錯,班丁太太,我一直很想去看看呢!」
  他們轉入一個保存有拿破侖時代文物的大房間,裡面有地窖式的囚房,死刑犯的蠟像成群地站在木閘板上。
  班丁太太立刻感到一陣心慌,因此當她看到丈夫昔日的朋友霍普金先生時,彷彿看到了救兵。霍普金現在負責看管恐怖屋的入口。
  「真是稀客喔!」這人表現得很慇勤,「自從你結婚之後,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來這裡呢!」
  「是啊!霍普金先生,這位是我丈夫的女兒——黛絲,我想你聽說過她,另一位是……」她猶豫了一下,「是我們的房客,史勞斯先生。」
  但是史勞斯先生皺著眉頭走開了,黛絲也離開繼母跟在他後面。
  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兩人可以為伴,三人就不容易了。
  班丁太太投錢正要進去。
  「請等一下,」霍普金先生,「你還不能進去,大概要等四五分鐘。班丁太太,你看這邊,我們老闆正在裡面,領著一群人參觀。」他壓低聲音:「他就是約翰·鮑尼爵士,我想你知道他是誰吧?」
  「我不知道,」她興趣缺缺,「也沒聽過這個人。」
  她對黛絲離去感到有點不安,喔,只是一點點不安。她希望看得見、聽得到她,但是史勞斯先生卻將她帶到房間另一端。
  「希望你永遠不會因為私人因素而認識他。」霍普金咯咯地笑著說。
  「班丁太太,約翰·鮑尼爵士是警察局長,他才剛上任;另一位是巴黎的警察首長,這法國人還攜帶女兒同行,還有其他幾位女士。女人總是喜歡恐怖的東西,這是我們的經驗之談。她們一進入這棟建築就會說:『我去恐怖屋!』」
  班丁太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霍普金覺得她蒼白而疲倦。過去還在工作、還沒和班丁結婚時,她看起來比現在好多了。
  「是呀!剛才我那女孩才說:『帶我去看恐怖屋』,我們一上樓她就這麼說了。」她說。
  有一群人在裡面談笑著,逐漸走向出口。
  班丁太太緊張地看著他們,心裡在想,誰是霍普金先生所提那個希望她永遠不要有私人接觸的人?她認為自己可以從眾人中分辨出他來。他是個高大、英俊而帶著威嚴的紳士。
  現在他正對著一位年輕女子微笑。他高聲而愉快地說:
  「巴比盧先生說得對,我們英國的法律對待罪犯太仁慈了,尤其是謀殺犯,如果以法國的方式審判,剛才我們走出來的地方將更是人滿為患,現在被宣判無罪的比被判有罪的多,社會大眾都恥笑我們犯了『另一個未被發現的罪行』。」
  「約翰先生,你是說有些謀殺犯還逍遙法外嗎?以上個月那個可惡的兇手來說,我相信他一旦被抓到,就會被處以絞刑。」
  這人的聲音很尖銳,班丁太太字字聽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人都圍靠過來,專注地聽著。他說:
  「噢!不!我懷疑那個謀殺犯會不會被處絞刑——」
  剛才那女孩以她那清亮的聲音說:
  「你是說你們永遠逮不著他?」
  「我想他遲早會落網的,因為——」他停了一下,接著低聲說:「蘿絲小組,不要走漏風聲給新聞界——因為我認為現在我們已經知道誰是殺手——」
  四周站著的人都聽得目瞪口呆。
  「那麼為什麼不逮捕他?」這女孩憤慨地說。
  「我沒說我們知道他在哪裡,只是知道他是誰。這樣說吧!我已經強烈地懷疑到他的身份。」
  約翰爵士的那位法國客人很快地說:
  「萊比錫和利物浦案的那個人?」
  對方點點頭:
  「是的,我想你已經發現了真相。」接著他很快說下去,好像急欲宣洩心底的話,「八年前在萊比錫和利物浦分別有兩件謀殺案發生,有一些特點證實這是出自一人之手。幸好兇手在殺害了最後一個人要離開現場時,當場被逮捕,利物浦的謀殺案是在屋子裡發生的。我親眼看見了這人,這人很不快樂,無疑地是精神不正常——」他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說,「他得的是一種宗教狂熱症。現在談到真正的重點,大約在一個月前,我得到通知,說這個瘋子罪犯逃脫了,他以高度的智慧安排逃亡計劃,要不是他在離開時還盜取了一大筆錢,我們可能早就逮到他了,這些錢是監護所要發給員工的薪水……正因為這樣,他逃脫的消息才被掩蓋了起來。」
  他突然停了下來,好像對自己的多言感到抱歉,這會兒一群人已成一縱隊走出了門口,約翰·鮑尼爵士在前面帶著隊。
  班丁太太直視前方,她覺得——就如同她後來告訴丈夫的一般——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
  她想通知房客他的處境很危險,但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因為黛絲和他正朝警察局長走去。
  再過一會兒,史勞斯先生就會和約翰·鮑尼爵士撞個正著。
  史勞斯先生把臉偏向一側,瘦削、蒼白的面孔出現可怕的轉變,充滿了慌亂、憤怒和恐懼。
  然而,班丁太太終於鬆了一口氣——是的,那種感覺真的是無法形容——因為約翰·鮑尼爵士和朋友們走得很快,經過史勞斯和黛絲身旁時並沒有察覺到他們。
  「班丁太太,快點!」管理員說,「現在這裡都是你和你朋友的了。」他卸下管理員的架子,換成一個普通男子,對著漂亮的黛絲打趣說:「真奇怪,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孩竟然喜歡看這種恐怖的東西。」
  「班丁太太,麻煩你過來一下。」
  史勞斯先生咻咻地迸出這些話,一反常人說話的方式,房東太太踏著懷疑的腳步走向他。
  「這是我給你最後的警告,」房客的面孔因為驚懼和激動,扭曲得很難看。「別以為你可以躲避幡然變節的下場。班丁太太,我信任你,你卻背叛了我。但是我有更大的力量保護我,因為我還有許多任務要完成。」而後,他又壓低聲音,嘶嘶地吐出:「你的結局會像苦艾一般苦澀,像利箭一樣刺痛,你會走向死亡,大步踏入地獄。」
  即使嘴裡不斷地在說這些奇怪的話,史勞斯先生的眼睛仍四處搜索,尋找逃生之路。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簾子上的一個小牌子上,上面寫著:「緊急出口」。班丁太太以為他會從這裡逃出去,沒想到他的作法出乎她意料。他將班丁太太留在一旁,走到出口附近,手伸進口袋一會兒,之後拉住管理員的臂膀說:
  「我病了,覺得非常地不舒服,是裡面氣氛的關係,希望你以最快的方式讓我離開,如果昏倒在裡面,尤其倒在這些女土面前,會很難堪的。」他說得很快,左手飛快地伸出,在那人手掌上放了東西:「我看見那邊有個緊急出口,能不能讓我從那裡出去?」
  「是的,先生,我想沒問題。」
  這人猶豫了一下,微微感到不安。他看了看黛絲,黛絲紅著臉微笑,一副快樂而事不關己的樣子;他再看了看班丁太太,班丁太太則是臉色蒼白,當然,剛才房客突發的狀況是會讓她憂心忡忡——霍普金手上的金幣很令他興奮,巴黎的警方官員也不過給了他六便士,這些外國人真是小氣!
  「是的,先生,我可以讓你從那邊出去,」他終於說了,「或許你可以到外頭站一會兒,在外面的陽台上,你會覺得舒服些。如果你要再進門就走前門,因為這門只能出,不能進。」
  「好的,好的。」史勞斯先生趕緊說:「我明白,如果我舒服了些,會從前門進來,再付一次入場費,這很合理。」
  「不需要這樣,只要向他們解釋就行了。」
  這人將簾子拉到一邊,用肩膀抵住門,門突然開了,外面的光線讓史勞斯先生一時看不清楚。
  他用手遮住眼睛,喃喃地說了聲:
  「謝謝,我得立刻離開這裡。」
  沿著陽台的鐵梯可以通到一個小院子,門一打開就是街道。
  史勞斯先生看了看四周,覺得渾身不適而且暈眩,如果從這陽台跳過去就可以得到永久的解脫了。
  但是不行,他立即摒除了這個念頭,這是來自心底的誘惑。他的臉上再度呈現憤怒的表情,他想起了房東太太,他如此善待這女人,沒想到她竟將他出賣給他的頭號敵人——多年前將他監禁在瘋人院的警官,而他——史勞斯先生,可是一個頭腦絕對清楚的人,在這世上有個偉大的復仇工作要執行。
  他踏出屋外,簾子遠遠地被拋在後面,屋內的幾個人眼睜睜地看著這個高瘦的身影消失了。
  連黛絲都開始害怕了。
  「他看起來很不舒服,是不是?」她轉身問霍普金先生。
  「是啊,真是可憐,這是你的房客吧?」他同情地看著班丁太太。
  她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喃喃地說:
  「是的,是我的房客。」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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