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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罪與罰》作者:[俄] 費奧多爾.杜斯妥也夫斯基/譯者:非琴【全書完】

《罪與罰》作者:[俄] 費奧多爾.杜斯妥也夫斯基/譯者:非琴【全書完】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悠叻 您是第147個瀏覽者
作者在這部長篇小說里以同情的筆觸塑造了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俄國社會下層被傷害與被侮辱的人們的形象,並以彼得堡壘貧民區為背景,描繪了他們暗無天日的苦難生活的悲慘命運,反映了俄國社會的階級關系和尖銳的社會矛盾,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的黑暗與罪惡。

《罪與罰》系19世紀俄國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台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代表作之一。小說描寫一心想成為拿破侖式的人物、認定自己是個超人的窮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受無政府主義思想毒害,為生活所迫,殺死放高利貸的房東老太婆和她的無辜的妹妹,制造了一起震驚全俄的凶殺案。經歷了一場內心痛苦的懺悔後,他最終在基督教徒索尼雅姑娘的規勸下,投案自首,被判流放西伯利亞。作品著重表現主人公行凶後良心受到譴責,內心深感孤獨、恐懼的精神狀態,刻畫他犯罪前後的心理變化。小說一方面描繪了俄國下層人民的悲慘生活,揭露貴族社會的罪惡;一方面也宣揚逆來順受,從宗教中求解脫的思想。

[ 本帖最後由 悠悠叻 於 2023-11-26 16:37 編輯 ]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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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序

  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CDEFGHIJKLMFNIOPFQRFSNQTIL,一八二一——一八八一)的名字對我國讀者絕不是陌生的。他的主要作品《窮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死屋手記》、《白癡》、《少年》、《卡拉馬卓夫兄弟》等早已譯成漢語。他的代表作《罪與罰》更為廣大讀者所熟知。

  高爾基曾經說過,就藝術描寫力來說,只有莎士比亞能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媲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那些震撼人心的悲慘畫面,他以非凡的藝術力量塑造的那些莊嚴的、悲劇性的痛苦形象,都深深印在所有讀過他的作品的人的心中。“如果說時間能熄滅愛情的火焰和人類的所有其他感情……那麼對于真正的文學作品,時間卻會創造不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正是世界文學中這種不朽的作品之一。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與文學道路是一種最深刻的悲劇,其實質是:敵視天才、自由和藝術之美的現實,壓制和摧毀人的靈魂。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在莫斯科一個貧民醫院醫生的家庭里。一八四三年畢業于彼得堡軍事工程學校。畢業後不久就專門從事文學創作活動。一八四六年發表的《窮人》為他帶來了極高的聲譽,在文學界引起了注意。《窮人》顯然受果戈理《外套》的影響;在思想上他也接近當時平民知識分子的先進代表人物。他曾參加空想社會主義者彼特拉舍夫斯基(一八二一——一八六六)的小組,為此被捕,並被判處死刑,後被赦免,改判流放,在鄂木斯克監獄服四年苦役(一八五○——一八五四)。後來他根據獄中的經曆寫成了《死屋手記》。

  四年流放使他思想上發生了很大的轉變,認為在當時的社會上,反抗毫無意義;他只看到壓迫、道德基礎的崩潰、資產者的勝利、貧窮、賣淫、饑餓……而看不到出路何在。他認為,在這樣的社會上只有兩種可能:壓迫和被壓迫;只有兩種人:壓迫者和被壓迫者;沒有,也不可能有第三種可能和第三種力量。他的筆記中有這樣一句話:“不做奴隸,就做統治者”。這句話也許可以作為他創作的題辭。這句話表現出他主要作品中主人公們的苦悶,反映出他們心目中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法則:不做奴隸主,就做奴隸,不壓迫別人,別人就壓迫你。“主子的道德”是與人性相抵觸的。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選擇了後者:甯做犧牲者,不做劊子手,甯被踐踏,也決不踐踏別人。此外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道有任何別的可能。

  《罪與罰》最早發表在一八六六年的《俄羅斯通報》上。

  一八六一年廢除了農奴制。這曾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充滿希望。他覺得,對于俄羅斯來說,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但無情的現實粉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天真的幻想,同樣也使一部分正在尋找改革道路的青年感到失望,使他們又落進了懷疑的深淵。正是這種失望情緒往往促使某些知識青年進行個人主義的、毫無結果的反抗。《罪與罰》的主題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產生。

  但最初作者構思這部小說時,主人公卻是馬爾梅拉多夫,主要談酗酒問題,書名也不叫《罪與罰》。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故事是後來才產生的,這時馬爾梅拉多夫已經退居到次要地位。

  作者設想,《罪與罰》的主題是:

  一、人生來不是為了享福的。只有通過受苦,才能獲得幸福(做犧牲者,甯願被壓迫,被踐踏)。



  二、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思想:攫取統治這個社會的權力——不擇手段。“在小說里,通過他的形象,表現過分的驕傲、狂妄和對這個社會的蔑視。”“支配這個社會。”他想“趕快抓住權力,發財致富。殺人的思想是作為現成的東西來到他頭腦里的。”他幻想為人類造福,但是他選擇的“斗爭”

  道路卻是首先保證個人的“自由”。

  他力求站在社會之上,對這個社會的“反抗”是個人主義的。這樣的“反抗”失敗了。

  但是在寫作時,作為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他的現實主義思想卻占了上風。《罪與罰》成了揭露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俄羅斯社會凶殘不仁的最強有力的文學作品之一。它以驚人的藝術力量顯示出:如果停留在這個社會基礎上,停留在它的現實和意識的界限之內,就絕不可能找到任何出路。整部小說中響徹了被這個社會碾碎的人們怎麼也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呼喊:不能、不可能這樣活下去。無路可走成了小說的主旋律。

  法律系的大學生拉斯科利尼科夫被貧窮壓得喘不過氣來,因為無法維持最起碼的生活,他被迫輟學,躲進那間與其說像房屋,不如說更像大櫥或棺材的斗室,房東已經不再供給他飲食,還威脅要把他趕出去……

  于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產生了要殺人的“思想”,——因為“統治者們”、“拿破侖們”都是不擇手段的。然而這還僅僅是一種“思想”。從“思想”到“行動”,必須經過另一次“飛躍”。他第一次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那里抵押東西以後,在一家小飯館里聽到了一個大學生的議論。那個大學生也有類似的想法,然而他並不想真的把自己的想法付諸實踐。

  現實卻迫使拉斯科利尼科夫不能僅僅停留在“思想”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認識馬爾梅拉多夫的場面決定了整部小說的基調,立刻把小說的主題提高到了對人類命運進行淒惻深思的高度,使讀者立刻感覺到自己置身于千百萬人受苦受難的悲愴氣氛之中。讓父親講給人們聽,他的女兒怎樣和為什麼不得不淪為妓女。世界文學中很少有人能對人生的哀痛、苦難、羞辱與悲慘作如此深刻的暴露。只有深深同情顛沛無告的下層民眾的悲哀的藝術家,才能夠創造這樣震撼人心的形象和畫面。後來,拉斯科利尼科夫對索尼婭說:“投水自盡,一下子結束這一切,倒更正確些,正確一千倍,也明智一千倍!”索尼婭對他的話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而只是問了一聲:“那他們(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和三個孤兒)呢?”對于窮人來說,就連自殺也是不可多得的奢侈。也許,索尼婭也能投河自盡,可是即使她投河,還是無法把三十個盧布放在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面前的桌子上。生活里的確有這樣一些情況,能使一個公正無私的觀察者相信,自殺是生活獲得保障的人才能得到的權利,才能享受的奢侈。而像索尼婭這樣的人卻連自殺都不可能。她們的處境誠所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擺在她們面前的現實是:破壞道德,是犯罪;不破壞道德——在對待親人的關系上也是犯罪。索尼婭不出賣自己的肉體,孩子們就會餓死。馬爾梅拉多夫說:“得讓每個人至少有個可以去的地方”。可是馬爾梅拉多夫、索尼婭、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都無處可去。“上帝啊!難道就沒有公道了嗎!不來保護我們這些無依無靠的人,你去保護誰呢?……世界上還有法律和正義,肯定有,我一定會找到!”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絕望地說。然而無情的現實卻是:“上帝”並不來“保護”他們;她至死也沒能找到她心目中的“公道”和“正義”。可見在她所生活的那個社會里並沒有什麼“正義”,“上帝”也裝聾作啞,對窮人的悲慘命運視而不見,眼睜睜看著“這樣的事”(索尼婭的話)在他面前發生……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這個藝術形象是十分感人的。讀者仿佛看到了這個跌落到社會底層、被生活折磨“瘋”了的高傲的女人,仿佛看到了她臉上的紅暈,看到了她咯到手絹兒上的鮮血,聽到了她一陣陣的咳嗽聲,聽到了她那絕望的呼喊。“什麼?請神甫?……用不著……我沒有罪!……不用懺悔,上帝也會寬恕我……他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即使他不寬恕我,那也就算了!……”臨終前她這樣說。當然,她始終念念不忘自己“高貴”的出身,那張能證明她的身份和幸福過去的“獎狀”,始終伴隨著她,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然而這些並不讓人感到有損于這個悲劇性人物的形象,恰恰相反,倒使這個人物顯得更加飽滿,更加真實可信。

  “人這種卑鄙的東西,什麼都會習慣的!”聽了馬爾梅拉多夫講的故事,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可是“如果我想得不對呢?如果,總的來說,整個人種,也就是說,全人類,當真不是卑鄙的東西,那麼就意味著,其他一切全都是偏見,只不過是心造的恐懼,任何障礙都不存在。”對一切都會習慣,對什麼全都順從,是卑鄙的;能夠進行反抗、能夠“跨越”過去的人,就不是卑鄙的了。從“思想”到行動,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跨出了第一步。

  然而單是馬爾梅拉多夫一家的悲慘遭遇,還不足以使主人公邁出決定性的一步。于是,就在第二天早上,立刻又接到了母親的信。

  用他母親的話來說:他是她們(母親和妹妹)的“一切”,她們的“全部希望”和“全部指望”。為了他,母親甘願“犧牲”女兒,讓她嫁給一個談不上有什麼愛情的律師——盧任。等待著他妹妹杜尼婭的唯一現實道路,照他看,和索尼婭的命運毫無區別,只不過多了一件“合法婚姻”的外衣,實質上仍然是為了親人而不得不出賣自己。後來,斯維德里蓋洛夫用他自己的方式也說出了同樣的意思:嫁給盧任,還不是和接受他的“求婚”一樣,只不過拿的是另一個人的錢而已。杜涅奇卡、索涅奇卡,她們都是這個社會的犧牲品,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命運。“只要世界還存在,索涅奇卡就永遠不會消失!”

  就在他這樣折磨著自己的時候,他又看到了一個被侮辱的少女。“噯!是您呀,斯維德里蓋洛夫!您在這兒干嗎?”他攥緊拳頭,撲向那個糾纏她的肥胖的花花公子。在他看來,這個坐在路邊長椅子上的少女,還有那個街頭賣唱的歌女,坐在酒店和娛樂場所門口的那些婦女,那個投河自盡的女人——這都是杜涅奇卡,都是他的妹妹,各式各樣的斯維德里蓋洛夫和盧任們在肆意欺凌她們,——到處都是他的“妹妹”,他親愛的人……那些所謂的學者們用“科學”理論證明:“應該如此”,“每年應該有這麼百分之幾去……去什麼地方……去見鬼……”只不過是“百分之幾”而已,人們盡管放心好了!對于那些壓迫者、統治者來說,他們當然用不著擔心會落入這個“百分之幾”,他們自然是放心的。可是對于像馬爾梅拉多夫、拉斯科利尼科夫這樣的窮人,對于杜涅奇卡和索涅奇卡來說,“百分之幾”這個數字卻絕對無法讓他們放心。索涅奇卡已經落入了這“百分之幾”,杜涅奇卡也難免落到這“百分之幾”里去……于是,杜涅奇卡的命運和索涅奇卡的命運,以及一切“妹妹”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同時浮現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眼前。

  于是他作了一個可怕的夢。夢中那匹被殘酷打死的駑馬,就是一切被壓迫、被踐踏的人的象征,在那匹可憐的馬身上,仿佛集中了所有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們的苦難。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臨終時絕望地呼喊:“駑馬已經給趕得精疲力盡!……再也沒有力氣了!”這幾句含著血和淚的話與拉斯科利尼科夫夢中那匹馬的形象遙相呼應。對于窮人來說,他們的一生就是這樣的一場噩夢。

  那麼,怎麼辦?出路在哪里?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意識的限度之內,對這個問題是無法回答的。然而現實卻要求他必須作出明確的回答:“一定得采取某種行動,立刻行動起來,越快越好。無論如何得作出決定,隨便什麼決定都行,或者……要不,就完全放棄生活!”

  小說發表以後不久,評論家皮沙烈夫ヾ在一篇題為《為生活斗爭》的評論中就已經指出: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病”根“不是在頭腦里,而是在口袋里”。他頭腦里所以會產生那個奇怪的“理論”,是因為他的處境的痛苦程度遠遠超過了“他的力量和勇氣所能承受的限度”。“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一理論看作他犯罪的原因,正像不能把病人的幻覺看作病因一樣。”他的“理論”只不過是他被迫與之進行斗爭的那個環境的產物,“真正的唯一原因還是令人痛苦不堪的環境”。因此,不管小說的作者主觀上有什麼意圖,小說還是以驚人的力量反映了那個強權社會中非人生活的真實,真實到了令人感到窒息的程度——

  ヾ皮沙烈夫(一八四○——一八六八),俄羅斯著名評論家,哲學家,革命民主主義者。

  拉斯科利尼科夫殺了人,然而他並沒有“跨越”過去,而是仍然留在了這一邊。事實證明,他不是“拿破侖”,他不屬于那些壓迫者和統治者,他不是“超人”。他殺死的不是那個老太婆,而是他自己。他感到可怕的孤獨,感到自己已經完全脫離了這個社會,不僅不能再對自己的親人說出心里的話,而且永遠再也不能對任何人說什麼了。“他好像是用剪刀把他與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剪斷了。”然而他無法完全脫離人群。

  “啊,如果我孑然一身,誰也不愛我,我永遠也不愛任何人,那該多好!那麼就不會有這一切了!”(也就是說,那樣的話,他就會“跨越”過去了!)然而有人愛他,他也愛別人。完全脫離人群,離開愛他的人,放棄愛的權利,這是他無法忍受的,所以他也無法“跨越”過去。人是不可征服的。拉斯科利尼科夫需要回到人們中間來,所以他不可能完全喪失人性。


  然而斯維德里蓋洛夫和盧任都“跨越”過去了。當然,他們都沒有拿著斧頭去殺人,沒有觸犯那個社會的刑律。但是依仗自己的財勢,他們的確都在“為所欲為”。斯維德里蓋洛夫對一切都毫不在乎,他唯一感興趣的就是滿足自己的淫欲。他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我明白,您心里在考慮什麼問題:道德問題,是嗎?……您把這些都丟到一邊去;現在還考慮這些干什麼?嘿!嘿!因為您畢竟還是一個公民和人嗎?既然如此,那就不該亂闖;別去干不該由您來干的事。”斯維德里蓋洛夫自己早“把這些都丟到一邊去”了,所以他能夠干他所干的那些壞事。這樣的人比火災、瘟疫、饑饉還可怕。盧任公開宣揚“首先要愛自己”的“科學”理論,因為據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以個人利益為基礎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一針見血地指出:“把您剛才鼓吹的那一套引伸開去,結論就是:殺人是可以的……”盧任當然對此提出強烈的抗議,因為他完全用不著拿著斧頭去殺人,完全用不著讓血汙染他潔白的手,然而他可以用金錢來買一個美貌的妻子,可以不受懲罰地誣陷索尼婭,漠然地“跨越”過道德的法律,人性的法律,心安理得地經受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無法忍受的一切,一句話,他可以,而且有權合法地殺人。

  對小說該怎樣結束,陀思妥耶夫斯基很久拿不定主意。從他的筆記中可以看出,他曾設想幾種不同的結局:讓拉斯科利尼科夫逃跑,經過芬蘭,到美國去;自殺;悔過。但悔過是與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性格、與這一藝術形象的邏輯發展相矛盾的。最後,拉斯科利尼科夫去自首了,可是並不認為自己有罪;他認為,他的罪只在于沒能堅持住,沒能“跨越”過去。

  對于拉斯科利尼科夫,索尼婭是絕望的黑暗中的一線光明。拉斯科利尼科夫和索尼婭這兩個形象是理性與心靈、理智與感情的對照。索尼婭心里充滿了對人的愛。她是人類苦難的象征,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苦難和愛是合二為一的。人類的理性微弱而不可靠,而人類的苦難卻無邊無際;整個生活安排得如此不合理,如此駭人聽聞,如此殘酷,因此理性不可能完全理解它的不合理。剩下的就只有大家都感覺到的苦難的愛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問索尼婭:“如果突然這一切現在都讓您來決定:……是讓盧任活著干壞事呢,還是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去死?那麼您會怎樣決定呢?”索尼婭回答:“這怎麼會由我來決定呢?”不,索尼婭無論如何也不能作出這樣的決定: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跨越過另一個人的尸體。她所能決定的只有一點:讓別人從自己身上跨越過去,把自己獻給別人。而為別人獻身,在當時的世界上,其實只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理想。在小說中,索尼婭這個形象當然是理想化了,然而也是蒼白的。

  于是作者又寫了《白癡》,希望用梅什金公爵這一藝術形象來進一步宣揚自己的這一理想。

  最後,想稍稍談一談拉祖米欣。按照作者的意思,拉祖米欣應該是書中的正面人物,本來應該在小說中占據更重要的位置。他具有鄉土主義的觀點,反對西方革命思想的影響,認為社會主義是西方的玩意兒,與俄羅斯格格不入。他反對“環境決定論”,反對傅立葉的空想社會主義和唯物主義者的觀點。在一系列問題上,他可以說是作者的代言人。作者對他特別珍愛,然而就我們在小說中看到的這個人物而言,卻很難說他已經成功地完成了作者本想賦予他的使命。

  本書根據蘇聯國家文藝書籍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十卷集)第五卷譯出,並參照《俄語》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出版的《罪與罰》。對此書的時代背景以及書中一些難以理解的地方,作了必要的注釋。

  非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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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天氣特別熱的時候ヾ,傍晚時分,有個年輕人走出他在C胡同向二房東租來的那間斗室,來到街上,然後慢騰騰地,仿佛猶豫不決地往K橋那邊走去。

  他順利地避開了在樓梯上與自己的女房東相遇。他那間斗室是一幢高高的五層樓房ゝ的頂間,就在房頂底下,與其說像間住房,倒不如說更像個大櫥。他向女房東租了這間供給伙食、而且有女仆侍候的斗室,女房東就住在他樓下一套單獨的住房里,他每次外出,都一定得打女房東的廚房門前經過,而廚房門幾乎總是沖著樓梯大敞著。每次這個年輕人從一旁走過的時候,都有一種病態的膽怯的感覺,他為此感到羞愧,于是皺起眉頭。他欠了女房東一身債,怕和她見面——

  ヾ據作者說,小說中的故事發生在一八六五年,小說中沒有明確說明年份,但有些地方曾有所暗示,這句話就是其中之一——一八六五年夏天天氣特別熱。

  ゝ一八六六年作者寫這部小說的時候,自己就住在小市民街、木匠胡同一幢類似的房子里。

  倒不是說他是那麼膽小和怯懦,甚至完全相反;但從某個時期以來,他一直處于一種很容易激動和緊張的狀態。患了多疑症。他是那樣經常陷入沉思,離群索居,甚至害怕見到任何人,而不單單是怕與女房東見面。他讓貧窮給壓垮了;但最近一個時期就連窘迫的處境也已不再使他感到苦惱。絕對必須的事情他已經不再去做,也不想做。其實,什麼女房東他都不怕,不管她打算怎樣跟他過不去。然而站在樓梯上,聽這些與他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中雞毛蒜皮之類瑣事的種種廢話,聽所有這些糾纏不休的討債,威脅,抱怨,自己卻要盡力設法擺脫,道歉,撒謊,——不,最好還是想個辦法像貓兒樣從樓梯上悄悄地過去,偷偷溜掉,讓誰也別看見他。

  可是這一次,到了街上以後,那種怕遇到女債主的恐懼心理,就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

  “我正要下決心做一件什麼樣的事情啊,但卻害怕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他想,臉上露出奇怪的微笑。“嗯……是的……事在人為嘛,他卻僅僅由于膽怯而錯過一切……這可是明顯的道理……真有意思,人們最害怕什麼呢?他們最害怕邁出新的一步,最害怕自己的新想法……不過,我說空話說得太多了。因為我盡說空話,所以什麼也不做。不過,大概也可能是這樣:由于我什麼也不做,所以才盡說空話。我是在最近一個月里學會說空話的,整天躺在一個角落里,想啊……想入非非。嗯,現在我去干什麼?難道我能去干這個嗎?難道這是當真?絕對不是當真的。就是這樣,為了夢想,自己在哄自己;兒戲!對了,大概是兒戲!”

  街上熱得可怕,而且氣悶,擁擠不堪,到處都是石灰漿、腳手架、磚頭,灰塵,還有那種夏天的特殊臭氣。每個無法租一座別墅的彼得堡人都那麼熟悉的那種臭氣,——所有這一切一下子就令人不快地震撼了這個青年人本已很不正常的神經。在城市的這一部分,小酒館特別多,從這些小酒館里冒出的臭氣,還有那些盡管是在工作時間,卻不斷碰到的醉鬼,給這幅街景添上了最後一筆令人厭惡的憂郁色彩。有一瞬間,極端厭惡的神情在這個青年人清秀的面龐上忽然一閃。順便說一聲,他生得很美,有一雙漂亮的黑眼睛,一頭褐色的頭發,比中等身材還高一些,消瘦而身材勻稱。但不久他就仿佛陷入沉思,甚至,說得更確切些,似乎是想出了神,他往前走去,已經不注意周圍的一切,而且也不想注意。他只是偶爾喃喃自語,這是由于他有自言自語的習慣,對這一習慣,現在他已經暗自承認了。這時他自己也意識到,他的思想有時是混亂的,而且他十分虛弱:已經有一天多他幾乎什麼也沒吃了。

  他穿得那麼差,如果換一個人,即使是對此已經習以為常的人,衣衫如此襤褸,白天上街也會感到不好意思。不過這街區就是這樣的,在這兒衣著很難讓人感到驚訝。這兒靠近干草廣場ヾ,妓院比比皆是,而且麇集在彼得堡市中心這些大街小巷里的居民,主要是那些在車間干活的工人和手工業工匠,因此有時在這兒就是會遇到這樣一些人,使這兒的街景顯得更加豐富多采,如果碰到一個這樣的人就感到驚訝,那倒反而是怪事了。這個年輕人心里已經積聚了那麼多憤懣不平的怒火,他蔑視一切,所以盡管他有青年人特有的愛面子心理,有時非常注意細節,可是穿著這身破爛兒外出,卻絲毫也不覺得不好意思。要是遇見他根本就不願碰到的某些熟人和以前的同學,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然而有個喝得醉醺醺的人,不知為什麼在這時候坐在一輛大車上打街上經過,車上套著一匹拉車的高頭大馬,也不知是要把他送往哪里去,這醉鬼從一旁駛過的時候,突然對著他大喊一聲:“噯,你呀,德國做帽子的工人!”那人用手指著他,扯著嗓子大喊,年輕人突然站住,急忙抓住了自己的帽子。這頂高筒圓帽是從齊梅爾曼ゝ帽店里買的,不過已經戴得十分破舊,顏色都褪盡了,到處都是破洞和汙跡,沒有寬帽簷,帽筒歪到了一邊,上面折出一個怪難看的角來。但不是羞愧,而完全是另一種,甚至是一種類似恐懼的感覺突然向他襲來——

  ヾ彼得堡最大的市場就在干草廣場上。

  ゝ齊梅爾曼是當時彼得堡一家制帽工廠和涅瓦大街上一家帽店的老板。

  “我就知道!”他驚恐不安地喃喃說,“我就這麼考慮過!這可是最糟糕的了!真的,不管什麼樣的蠢事,不管什麼不起眼的細節,都會破壞整個計劃!是啊,帽子太容易讓人記住了……可笑,因此就容易讓人記住……我這身破爛兒一定得配一頂制帽,哪怕是一頂煎餅式的舊帽子也行,可不能戴這個難看的怪玩意兒。誰也不戴這樣的帽子,一俄里ヾ以外就會讓人注意到,就會記住的……主要的是,以後會想起來,瞧,這就是罪證。這兒需要盡可能不惹人注意……細節,主要是細節!……就是這些細節,總是會出問題,毀掉一切……”——

  ヾ一俄里等于一-○六公里。

  他用不著走多遠;他甚至知道,從他那幢房子的大門出來要走多少步:整整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幻想得完全出了神的時候,曾經數過。那時他還不相信自己的這些幻想,他所幻想的這些雖說是沒有道理,然而卻是十分誘人的大膽計劃,只是會惹他生氣。現在,過了一個月以後,他已經開始以另一種眼光來看待這一切了,盡管他總是自言自語,嘲笑自己無能和優柔寡斷,卻不知怎麼甚至不由自主地已經習慣于把這“沒有道理”的幻想看作一項事業了,雖說他仍然不相信自己。現在他甚至要去為完成自己的這一事業進行試探,每走一步,他的激動不安也越來越強烈了。

  他心情緊張,神經顫栗,走到一幢很大的大房子前,房子的一堵牆對著運河,另一面牆沖著-街。這幢大房子分作一套套不大的住宅,里面住滿了各行各業的手藝人——裁縫、小爐匠、廚娘,形形色色的德國人,妓女,小官吏,以及其他行業的人。進進出出的人就這樣在房子的兩道大門和兩個院子里匆匆走過。這兒有三個、要麼是四個管院子的。那個年輕人沒碰到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立刻無人察覺地溜進大門,往右一拐,溜上了樓梯,因此他感到非常滿意。樓梯又暗,又窄,是“後樓梯”,但是他對這一切都已經了解,而且察看過了,對這整個環境他都十分喜歡:在這樣的黑暗中,就連好奇的目光也並不危險。“要是這時候我就這麼害怕,說不定什麼時候,如果真的要去干那件事的話,又會怎樣呢?……”上四樓的時候,他不由得想。幾個當搬運工的退伍士兵在這里擋住了他的路,他們正從一套住宅里往外搬家具。以前他已經知道,這套住宅里住著一個帶家眷的德國人,是個官吏:“這麼說,這個德國人現在搬走了,因而四層樓上,這道樓梯和這個樓梯平台上,在一段時間里就只剩下老太婆的住宅里還住著人。這好極了……以防萬一……”他又想,並且拉了拉老太婆住房的門鈴。門鈴響聲很輕,好像鈴不是銅的,而是用白鐵做的。這樣的樓房中一套套這種不大的住宅里,幾乎都是裝著這樣的門鈴。他已經忘記了這小鈴鐺的響聲,現在這很特別的響聲突然讓他想起了什麼,並清清楚楚地想象……他猛地顫栗了一下,這一次神經真是太脆弱了。稍過了一會兒,房門開了很小一道縫:住在里面的那個女人帶著明顯不信任的神情從門縫里細細打量來人,只能看到她那雙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的小眼睛。但是看到樓梯平台上有不少人,她膽壯起來,于是把房門完全打開了。年輕人跨過門坎,走進用隔板隔開的前室,隔板後面是一間很小的廚房。老太婆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疑問地注視著他。這是一個干癟的小老太婆,六十來歲,有一雙目光銳利、神情凶惡的小眼睛,尖尖的小鼻子,光著頭,沒包頭巾。她那像雞腿樣細長的脖子上纏著一塊法蘭絨破圍巾,別看天熱,肩上還披著一件穿得十分破舊、已經發黃的毛皮女短上衣。老太婆一刻不停地咳嗽,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想必是年輕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因而先前那種不信任的神情突然又在她眼睛里忽地一閃。


  “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學生,一個月以前來過您這兒,”年輕人急忙含含糊糊地說,並且微微鞠躬行禮,因為他想起,應該客氣一些。

  “我記得,先生,記得很清楚,您來過,”老太婆清清楚楚地說,仍然沒把自己疑問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那麼……又是為這事來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接著說,稍有點兒窘,並且為老太婆的不信任感到詫異。

  “不過,也許她一向都是這樣,我那一次卻沒有注意,”他懷著不愉快的心情想。

  老太婆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考慮,隨後退到一邊,指指房間的門,讓客人到前面去,並且說:

  “請進,先生。”

  年輕人進去的那間房間並不大,牆上糊著黃色的牆紙,屋里擺著天竺葵,窗上掛著細紗窗簾,這時落日的余暉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這麼說,那時候,太陽也會像這樣照著!……”這想法仿佛無意中掠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腦海,于是他用目光匆匆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一切,想盡可能了解並記住屋里的布局。不過屋里並沒有任何特殊的東西。家具都很舊了,都是黃木做的:一張有老大的彎木靠背的沙發,沙發前擺一張橢圓形的圓桌,窗和門之間的牆上有個帶鏡子的梳妝台,沿牆放著幾把椅子,還有兩三幅毫無價值的圖畫,都裝在黃色的畫框里,上面畫著幾個手里拿著小鳥的德國小姐,——這就是全部家具。牆角落里,不大的神像前點著神燈。一切都很乾淨:家具和地板都擦得發亮;一切都閃閃發光。“莉紮薇塔做的,”年輕人想。整套住宅里纖塵不染。“凶惡的老寡婦家里才會這麼乾淨,”拉斯科利尼科夫繼續暗自思忖,並且好奇地斜著眼睛瞟了瞟第二間小房間門前的印花布門簾,那間屋里擺著老太婆的床和一個抽屜櫃,他還一次也沒朝那屋里看過。整套住宅就只有這兩間房間。

  “有什麼事啊?”老太婆走進屋來,嚴厲地說,仍然正對著他站著,這樣可以直瞅著他的臉。

  “我拿了一件抵押品來,您瞧,這就是!”說著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塊扁平的舊銀表。表的背面刻著一個地球儀。表鏈是鋼的。

  “要知道,上次抵押的東西已經到期了。還在前天就超過一個月了。”

  “我再給您一個月的利息;請您寬限一下。”

  “先生,寬限幾天,還是這會兒就把您的東西賣掉,這都得由我決定。”

  “表可以當多少錢,阿廖娜-伊萬諾芙娜?”

  “先生,你盡拿些不值錢的東西來,差不多一文不值。上次那個戒指給了您兩個盧布,可在首飾商那兒,花一個半盧布就能買個新的。”

  “請給我四個盧布吧,我一定來贖,是我父親的。我很快就會得到錢了。”

  “一個半盧布,利息先付,要是您願意的話。”

  “一個半盧布!”年輕人叫了起來。

  “隨您便。”說著老太婆把表遞還給他。年輕人接過表來,感到那樣氣憤,已經想要走了;但立刻又改了主意,因為他想起,再也無處可去,而且他來這兒還有旁的目的。

  “拿來吧!”他粗暴地說。

  老太婆伸手到衣袋里去掏鑰匙,然後走進門簾後面另一間屋里。只剩下年輕人獨自一人站在房屋中間,好奇地側耳諦聽,暗自猜測。可以聽到她打開了抽屜櫃。“大概是上面的抽屜,”他猜測。“這麼說,她是把鑰匙裝在右邊口袋里……全都串成一串,串在一個鋼圈兒上……那兒有一把最大的鑰匙,有旁的三倍大,帶鋸齒,當然不是開抽屜櫃的……可見還有一個小匣子,要麼是個小箱子……瞧,這真有意思。小箱子都是用這樣的鑰匙……不過,這一切多麼卑鄙……”

  老太婆回來了。

  “您瞧,先生:既然一個盧布一個月的利息是十個戈比,那麼一個半盧布該收您十五個戈比,先付一個月的利息。上次那兩個盧布也照這樣計算,該先收您二十戈比。這麼說,總共是三十五戈比。現在您這塊表,總共還該給您一盧布十五戈比。這不是,請收下吧。”

  “怎麼!現在就只有一盧布十五戈比了!”

  “正是這樣。”

  年輕人沒有爭論,接過了錢。他瞅著老太婆,並不急于出去,似乎他還想說點兒什麼,要麼是做點兒什麼,但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干什麼……

  “阿廖娜-伊萬諾芙娜,也許,就在這幾天里,我還要給您拿一樣東西來……銀的……很精致的……煙盒……只等我從朋友那里取回來……”他發窘了,于是住了聲。

  “好,到那時再說吧,先生。”

  “再見……您總是一個人在家?妹妹不在嗎?”他到前室去的時候,盡可能隨隨便便地問。

  “先生,您問她干什麼?”


  “啊,沒什麼。我不過這麼問問。您現在真是……阿廖娜-伊萬諾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從屋里出來時已經十分心慌意亂。這不安的心情越來越強烈了。下樓時他甚至有好幾次停了下來,仿佛有什麼事情使他突然吃了一驚。最後,已經到了街上的時候,他激動地說:

  “噢,天哪!這一切多麼令人厭惡!難道,難道我……不!這是無稽之談,這是荒謬絕倫!”他毅然決然地加上幾句。

  “難道我的頭腦里會出現這樣可怕的想法?我的良心竟能允許干這種肮髒的事情!主要的是:肮髒,卑汙,惡劣,惡劣!……

  而我,整整一個月……”

  但是他既不能用言詞、也不能用感歎來表達自己的激動與不安。還在他剛剛去老太婆那兒的時候就開始使他感到壓抑和不安的極端厭惡的心情,現在已經達到這種程度,而且變得十分明顯,以致他不知該躲到哪里去,才能逃避自己的憂愁。他像喝醉了似地在人行道上走著,看不見路上的行人,老是會撞到他們,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另一條街上。他環顧四周,發覺自己站在一家小酒館旁,要進酒館,得從人行道順著樓梯往下,到地下室去。就在這時,恰好從門里走出兩個醉醺醺的人來,他們互相攙扶著,嘴里不干不淨地罵著,順著樓梯爬到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想多久,立刻就下去了。在此以前他從未進過酒館,但是現在他感到頭昏,加以火燒火燎的干渴正在折磨著他。他想喝點兒冰冷的啤酒,而且他把自己突然感到的虛弱歸咎于饑餓。他坐到又暗又髒的角落里一張發黏的小桌旁邊,要了啤酒,貪婪地喝干了第一杯。立刻一切都消失了,他的思想也清晰了。“這一切都是胡說八道,”他滿懷希望地說,“這兒沒有什麼可以感到不安的!只不過是身體不舒服,是一種病態!只要一杯啤酒,一小塊干面包,——瞧,轉瞬間就變得堅強起來,思想清楚了,意向也堅定了!呸!這一切是多麼微不足道!……”但盡管他輕蔑地啐了一口唾沫,他卻已經高興起來,仿佛突然擺脫了某種可怕的沉重負擔,並且目光友好地掃視了一下在座的人。不過就是在這時候,他也隱隱約約預感到,這種一切都往好處想的樂觀態度也是一種病態。

  這時小酒館里剩下的人已經不多了。除了在樓梯上碰到過的那兩個醉鬼,又有吵吵嚷嚷的一群人跟著他們走了出去,他們這一伙約摸有五、六個人,其中有一個姑娘,還帶著一架手風琴。他們走了以後,變得靜悄悄、空蕩蕩的。剩下的人中有一個已經醉了,不過醉得並不厲害,坐在擺著啤酒的桌邊,看樣子是個小市民;他的同伴是個胖子,身材魁梧,穿一件豎領打褶的細腰短呢上衣,蓄一部花白的大胡子,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正坐在長凳上打瞌睡,有時突然似乎半睡半醒,伸開雙手,開始用手指打榧子,他並沒有從長凳上站起來,上身卻不時往上動一動,而且在胡亂哼著一首什麼歌曲,竭力想記起歌詞,好像是:

  整整一年我和妻子親親熱熱,

  整——整一年我和妻——子親親——熱熱……

  要麼是突然醒來,又唱道:

  我去波季亞契大街閑逛,

  找到了自己從前的婆娘……

  但誰也不分享他的幸福;他那個沉默寡言的伙伴對這些感情爆發甚至抱有敵意,而且持懷疑態度。那兒還有一個人,看樣子好像是個退職的官吏。他面對自己的酒杯,單獨坐在一張桌子旁邊,有時喝一口酒,並向四周看看。他似乎也有點兒激動不安。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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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慣于與人來往,而且正像已經說過的,他總是逃避一切交際應酬,特別是最近一個時期。但現在不知是什麼突然使他想跟人接觸了。他心里似乎產生了某種新想法,同時感到渴望與人交往。整整一個月獨自忍受強烈的憂愁,經受心情憂郁緊張的折磨,他已經感到如此疲倦,因此希望,哪怕只是一分鍾也好,能在另一個世界里喘一口氣,隨便在什麼樣的環境里都可以,因此盡管這里肮髒不堪,現在他還是很高興待在小酒館里。

  酒館的老板待在另一間屋里,不過常從那兒走下幾級台階,進入這間主要的店堂,而且首先讓人看到的總是他那雙有紅色大翻口、搽了一層油的時髦靴子。他穿一件腰部打褶的長外衣和一件油跡斑駁的黑緞子坎肩,沒打領帶,滿臉上似乎都搽了油,就像給鐵鎖上油一樣。櫃台後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還有個年紀更小的男孩子,有人要酒時,他就給送去。擺著切碎的黃瓜,黑面包干,切成一塊塊的魚;這一切都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又悶又熱,坐在這里簡直讓人受不了,而且一切都滲透了酒味,似乎單聞聞這兒的空氣,不消五分鍾就會給熏得醺醺大醉。

  有時會碰到這樣一些人,我們和他們甚至素不相識,但不知怎的,連一句話都還沒說,卻突然一下子,剛一見面就引起我們的興趣。那個坐得稍遠、好像退職官吏的客人,就正是讓拉斯科利尼科夫產生了這樣的印象。以後這年輕人不止一次回想起這第一次印象,甚至認為這是由預感造成的。他不斷地打量那個官吏,當然,這也是因為那人也在一個勁兒地瞅著他,而且看得出來,那人很想開口跟他說話。對酒館里其余的人,包括老板在內,那官吏卻不知怎地似乎早已經看慣了,甚至感到無聊,而且帶有某種傲慢的藐視意味,就像對待社會地位和文化程度都很低的人們那樣,覺得跟他們根本無話可談。這是一個已經年過半百的人,中等身材,體格健壯,鬢有白發,頭頂上禿了老大一塊,由于經常酗酒,浮腫的黃臉甚至有點兒發綠,稍微腫脹的眼皮底下,一雙細得像兩條細縫、然而很有精神、微微發紅的小眼睛炯炯發光。但他身上有某種很奇怪的現象;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甚至仿佛是興高采烈的神情,——看來,既有理性,又有智慧,——但同時又隱約顯示出瘋狂的跡象。他穿一件已經完全破破爛爛的黑色舊燕尾服,鈕扣幾乎都掉光了。只有一顆還勉強連在上面,他就是用這顆鈕扣把衣服扣上,看來是希望保持體面。黃土布坎肩下露出皺得不像樣子、汙跡斑斑的髒胸衣。和所有官員一樣,他沒留胡子,不過臉已經刮過很久了,所以已經開始長出了濃密的、灰藍色的胡子茬。而且他的行為舉止當真都有一種官員們所特有的莊重風度。但是他顯得煩躁不安,把頭發弄得亂蓬蓬的,有時神情憂郁,把袖子已經磨破的胳膊肘撐在很髒而且黏搭搭的桌子上,用雙手托著腦袋。最後,他直對著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一眼,高聲而堅決地說:

  “我的先生,恕我冒昧,不知能否與您攀談幾句?因為雖然您衣著並不考究,但憑我的經驗卻能看出,您是一位受過教育的人示事物相似性或共同性的概念。主要代表是阿拉伯爾。參見,也不常喝酒。我一向尊重受過教育而且真心誠意的人,除此而外,我還是個九等文官ヾ呢。馬爾梅拉多夫——這是我的姓;九等文官。恕我冒昧,請問您在工作嗎?”——

  ヾ一七二二年彼得大帝制訂“等級表”,所有文武官員分為十四等,一等最高,十四等最低。九等文官相當于大尉。

  “不,我在求學……”青年人回答。他感到驚訝,這有一部分是由于對方說話的語氣特別矯揉造作,也由于他竟是那麼直截了當地和他說話。盡管不久前有那麼短暫的瞬間他想與人交往,不管是什麼樣的交往都好而卒。後經宗羲玄孫稚圭及其子平黼與王梓材先後校訂,方,但當真有人和他說話時,才聽到第一句話,他就又突然感到厭惡和惱怒了,——對所有與他接觸、或想要和他接觸的人,通常他都會產生這種厭惡和惱怒的心情。

  “那麼說,是大學生了,或者以前是大學生!”官吏高聲說,“我就是這樣想的!經驗嘛,先生,屢試不爽的經驗了!”並且自我吹噓地把一根手指按在前額上。“以前是大學生,或者搞過學術研究!對不起……”他欠起身來,搖晃了一下,拿起自己的酒壺和酒杯,坐到青年人旁邊,稍有點兒斜對著他。他喝醉了,不過仍然健談,說話也很流利,只是偶爾有的地方前言不搭後語,而且羅里羅唆。他甚至那樣急切地渴望與拉斯科利尼科夫交談,好像有整整一個月沒跟人說過話似的。

  “先生,”他幾乎是鄭重其事地開始說,“貧窮不是罪惡,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這更是真理。可是赤貧,先生,赤貧卻是罪惡。貧窮的時候,您還能保持自己天生感情的高尚氣度,在赤貧的情況下,卻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人都做不到。為了赤貧,甚至不是把人用棍子趕走,而是拿掃帚把他從人類社會里清掃出去,讓他受更大的凌辱;而且這是公正的,因為在赤貧的情況下,我自己首先就准備凌辱自己。于是就找到了酒!先生,一個月以前,我太太讓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痛打了一頓,不過我太太可不是我這種人!您明白嗎?對不起,我還要問您一聲,即使只是出于一般的好奇心:您在涅瓦河上的干草船ヾ里過過夜嗎?”——

  ヾ十九世紀六十年代,那里是彼得堡無家可歸者過夜的地方。

  “沒有,沒有過過夜,”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這是什麼意思?”

  “唉,我就是從那兒來的,已經是第五夜了……”

  他斟了一杯酒,喝干了,于是陷入沉思。真的,他的衣服上,甚至連他的頭發里,有些地方還可以看到粘在上面的一根根干草。很有可能,他已經五天沒脫衣服,也沒洗臉了。尤其是一雙手髒得要命,滿手油垢,發紅,指甲里嵌滿黑色的汙泥。

  他的話好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雖說這注意也是無精打采的。櫃台後面的兩個男孩子吃吃地笑起來。老板好像故意從上面的房間里下來,好來聽聽這個“逗樂的家伙”在說什麼。他坐到稍遠一點兒的地方,懶洋洋地、但神氣十足地打著呵欠。顯然,馬爾梅拉多夫早已是這兒大家都熟悉的人了。而且他愛用矯揉造作的語氣說話,大概是由于他習慣經常和酒館里形形色色素不相識的人談話。這種習慣對有些酒鬼已經變成了一種需要,主要是他們當中那些在家里嚴受管束、經常受到壓制的人。因此他們在同樣嗜酒如命的這伙人中間,才總是力圖為自己表白,仿佛是設法給自己辯解,如果可能的話,甚至試圖博得別人的尊敬。

  “逗樂的家伙!”老板高聲說。“可你干嗎不去工作,干嗎不去辦公,既然你是個官員?”

  “我為什麼不去辦公嗎,先生,”馬爾梅拉多夫接住話茬說,這話是單對著拉斯科利尼科夫說的,仿佛這是他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為什麼不去辦公嗎?難道我自輕自賤、徒然降低自己的身份,自己不覺得心痛嗎?一個月以前,當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動手打我妻子的時候,我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難道我不感到痛苦嗎?對不起,年輕人,您是不是有過……嗯哼……雖然明知毫無希望,可還是不得不開口向人借錢?”

  “有過……毫無希望是什麼意思?”

  “就是完全沒有希望,事先就知道這絕不會有什麼結果。喏,譬如說吧,您早就知道,而且有充分根據,知道這個人,這個心地最善良、對社會最有益的公民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錢借給您。因為,請問,他為什麼要給呢?不是嗎,他明明知道,這不會還給他。出于同情心嗎?可是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這個經常留心各種新思想的人,不久前解釋說,在我們這個時代,就連科學也不允許有同情心,在有了政治經濟學的英國就是這樣ヾ請問,他為什麼要給錢呢?瞧,您事先就知道,他絕不會借給您,可您還是去了……”

  “為什麼要去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追問一句。

  “如果沒有別人可找,如果再也無處可去呢!不是嗎,得讓每個人至少有個什麼可以去的地方啊。因為常常有這樣的時候,一定得至少有個可以去的地方!我的獨生女兒頭一次去拉生意的時候,我也去了……(因為我女兒靠黃色執照ゝ生活……)”他附帶加上了一句,同時有點兒神色不安地看了看青年人。“沒什麼,先生,沒什麼!”櫃台後面的兩個男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老板也微微一笑,這時他立刻匆匆忙忙地說,看來神情是安詳的。“沒什麼!這些人搖頭我不會感到不好意思,因為這一切大家都已經知道了,一切秘密都公開了;而且我不是以蔑視的態度,而是懷著恭順的心情來對待這一切的。由它去吧!讓他們笑吧!‘你們看這個人!’ゞ對不起,年輕人:您能不能……可是,不,用一種更加有力、更富有表現力的方式,說得更清楚些:您能不能,您敢不敢現在看著我肯定地說,“我不是豬玀?”——



  ヾ指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約-斯-米利(一八○六——一八七三)的《政治經濟學原理),該書的俄譯本是一八六五年出版的。米利認為,人的行為、願望乃至苦難都是由他們的經濟地位事先決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意這種觀點。

  ゝ指作妓女。帝俄時,妓女要在警察局領黃色執照。

  ゞ引自《新約全書-約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五節:“耶穌出來,戴著荊棘冠冕,穿著紫袍,彼拉多對他們說,你們看這個人。”

  年輕人什麼也沒有回答。

  “嗯,”等到屋里隨之而來的吃吃的笑聲停下來以後,這位演說家又莊重地,這一回甚至是更加尊嚴地接著說:“嗯,就算我是豬玀吧,可她是一位太太!我的形象像畜生,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我的妻子,是個受過教育的人,是位校級軍官的女兒。就算,就算我是個下流坯吧,她卻有一顆高尚的心,受過教育,滿懷崇高的感情。然而,……噢,如果她憐憫我的話!先生,先生,要知道,得讓每個人至少有個能憐憫他的地方啊!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雖然是一位寬洪大量的太太,可是她不公正……雖然我自己也知道,她揪我頭發的時候,只不過是出于她的憐憫心,因為,我反複說,她揪我的頭發,我並不感到難為情,年輕人,”他又聽見一陣吃吃的笑聲,懷著加倍的自尊承認道,“不過,天哪,如果她哪怕是僅僅有一次……可是,不!不!這一切都是徒然的,沒什麼好說的!沒什麼好說的了!……因為我所希望的已經不止一次成為現實,已經不止一次憐憫過我了,可是……

  我就是這麼個德性,我是個天生的畜生!”

  “可不是!”老板打著呵欠說。

  馬爾梅拉多夫堅決地用拳頭捶了捶桌子。

  “我就是這麼個德性!您知道嗎,先生,我連她的長襪都拿去賣掉,喝光了?不是鞋子,因為這至少還多少合乎情理。可是長襪,把她的長襪賣掉,喝光了!她的一條山羊毛頭巾也讓我賣掉,喝光了,是人家從前送給她的,是她自己的,而不是我的;可我們住在半間寒冷的房屋里,這個冬天她著了涼,咳嗽起來,已經吐血了。我們有三個小孩子,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從早到晚忙個不停,擦啊,洗啊,給孩子們洗澡,因為她從小就愛乾淨,可她的胸部不健康,很可能害了癆病,這我也感覺到了。難道我感覺不到嗎?酒喝得越多,越感覺得出來。就是為此我才喝酒的,想在酒中尋找同情和愛情……我喝酒,是因為我想得到加倍的痛苦!”說著,他仿佛絕望地朝桌子垂下了頭。

  “年輕人,”他又挺直了腰,接著說,“我從您臉上看出,您好像有什麼不幸的事情。您一進來,我就看出來了,所以立刻就跟您交談起來。因為,我把自己的生活故事告訴您,並不是想在這些游手好閑的家伙面前作踐自己,這一切,我不說他們也都知道,我說這些,是為了尋找一個富有同情心和受過教育的人。您聽我說,我的妻子在省里一所貴族高等女子學校里受過教育,畢業的時候,省長和其他社會名流都在座,她跳了披巾舞ヾ,為此得了一枚金質獎章和一張獎狀。獎章嘛……獎章讓我賣掉換酒喝光了……已經很久了……嗯,……獎狀到現在還放在她的箱子里,不久前她還拿給女房東看過。雖然她跟房東經常不斷地爭吵,不過還是想在人前誇耀一番,把過去的幸福日子告訴人家,不管他是什麼人都行。我並不指責她,我並不責備她,因為這是她記憶里剩下的最後一點安慰,其余的全都煙消云散了。是啊,是啊;是一位性情急躁,高傲而又倔強的太太。自己擦洗地板,啃黑面包,可是絕不讓人不尊重自己。正是因此她不肯原諒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的無禮行為,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為這打了她以後,她躺倒在床上,這與其說是因為挨了打,倒不如說是因為傷了她的心。我娶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個寡婦,帶著三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她嫁的第一個丈夫是個步兵軍官,她愛他,跟他離家私奔了。她別提多愛自己的丈夫了,可是他玩上了牌,落得出庭受審,就這麼死了。最後他還打她,雖然她不原諒他,這我確實知道,而且有可靠的證據,但是直到現在她還經常眼淚汪汪地想起他來,用他來教訓我,而我卻感到高興,我所以高興,是因為,至少在她想象中,她認為自己有一個時期是幸福的……他死了以後,她和三個年齡很小的孩子留在一個極其偏遠的縣城里,當時我正好也在那兒,她生活極端貧困,幾乎陷于絕境,雖說我見過許許多多各式各樣不同尋常的事情,可就連我也無法描繪她的處境。親戚都不認她了。而且她高傲得很,高傲得太過分了……而那時候,先生,那時候我也成了鰥夫,有個前妻留下的十四歲的女兒,于是我向她求婚了,因為我不忍心看到她受這樣的苦。一個受過教育、又有教養、出身名門的女人,竟同意下嫁給我,單憑這點您就可以想見,她的苦難已經達到了什麼地步!可是她嫁給了我!她痛哭流涕,悲痛欲絕,——可是嫁給了我!因為走投無路啊。您可明白,您可明白,先生,當一個人已經走投無路的時候意味著什麼嗎?不!這一點您還不明白……整整一年,我虔誠、嚴格地履行自己的義務,從未碰過這玩意兒(他伸出一只手指碰了碰那個能裝半什托夫ゝ的酒壺),因為我有感情。不過就是這樣,我也沒能贏得她的歡心;而這時候我失業了,也不是因為我有什麼過錯,而是因為人事變動,于是我喝起酒來!……一年半以前,經過長途跋涉和數不盡的災難之後,我們終于來到了這宏偉壯麗、用無數紀念碑裝飾起來的首都。在這兒我又找到了工作……找到了,又丟掉了。您明白嗎?這次可是由于我自己的過錯,丟掉了差事,因為我的劣根性暴露了……目前我們住在半間房屋里,住在女房東阿瑪莉婭-費多羅芙娜-利佩韋赫澤爾那兒,我們靠什麼過活,拿什麼付房租,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兒住著很多人,除了我們……簡直是所多瑪ゞ,混亂極了……嗯……是的……就在這時候,我前妻生的女兒長大了,她,我女兒,在那長大成人的這段時間里受過繼母多少虐待,這我就不說了。因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雖然寬洪大量,卻是一位性情急躁、很容易生氣的太太,而且不讓別人說話……是啊!唉,這些都沒什麼好回憶的!索尼婭沒受過教育,這您可以想象得出來。四年前我曾嘗試教她地理和世界通史;不過我自己懂得的也不多,而且沒有適當的教科書,因為僅有的一些書籍……嗯!……唉,這些書現在已經沒有了,所以全部教育就這樣結束了。我們只讀到了波斯的居魯士大帝々。後來,她已經成年以後,看過幾本愛情小說,不久以前,通過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還看過一本劉易士的《生理學》ぁ,——您知道這本書嗎?——她懷著很大的興趣看完了,甚至還給我們念過其中的幾個片斷:這就是她所受的全部教育。現在我問您,我的先生,我以我自己的名義向您提出一個非正式的問題:照您看,一個貧窮、然而清白無瑕的姑娘,靠自己誠實的勞動能掙到很多錢嗎?……先生,如果她清清白白,又沒有特殊才能,即使雙手一刻不停地干活,一天也掙不到十五個戈比!而且五等文官克洛普什托克,伊萬-伊萬諾維奇,——這個人您聽說過嗎?——借口她做的襯衣領子尺寸不對,而且縫歪了,不僅那半打荷蘭襯衣的工錢到現在還沒給,甚至仗勢欺人,跺跺腳,用很難聽的話破口大罵,把她趕了出來。可是這時候幾個孩子都在挨餓……這時候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痛苦地搓著手,在屋里走來走去,臉上泛出紅暈,——害這種病的人總是這樣:‘你,這個好吃懶做的家伙,’她說,‘住在我們這兒,又吃,又喝,還要取暖,’可這兒有什麼好喝、好吃的呢,既然孩子們已經三天沒見到面包皮了!當時我正躺著……唉,有什麼好說的呢?我醉醺醺地躺著,聽到我的索尼婭說(她性情溫和,說話的聲音也是那麼柔和……一頭淡黃色的頭發,小臉蛋兒蒼白,消瘦),她說,‘怎麼,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難道我非得去干這種事情嗎?’而達里婭-弗蘭佐芙娜,這個居心不良的女人,警察局里對她也熟悉得很,她已經通過女房東來過三次了。‘有什麼呢?’。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嘲笑地回答,‘愛護貞節干什麼?嘿,這可真是個寶貝啊!’不過請別責備她,請別責備她,先生,請別責備她!她說這話是在失去理性的時候,精神已經不正常了,是在感情激動而且有病的情況下,是在聽到挨餓的孩子哭聲的時候,而且她說這話與其說是真有這個意思,不如說是為了侮辱她……因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就是這樣的性格,只要孩子們一哭,哪怕是因為餓得慌,她也立刻動手去打他們。我看到,大約五點多鍾的時候,索涅奇卡起來,包上頭巾,披上斗篷,從屋里走了出去,到八點多鍾回來了。她一回來,徑直走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跟前,一聲不響地把三十個盧布擺到她面前的桌子上。這麼做的時候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哪怕看她一眼也好,可連看都沒看,只是拿了我們那塊綠色德拉德達姆呢的大頭巾(我們有這麼一塊公用的頭巾,是德拉德達姆呢的),用它把頭和臉全都蒙起來,躺到床上,臉沖著牆,只看見瘦小的肩膀和全身一個勁兒地抖個不停……而我,還是像不久以前那樣躺著……當時我看到,年輕人,我看見,在這以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也是那樣一言不發,走到索涅奇卡床前,在她腳邊跪了整整一夜,吻她的腳,不想起來,後來,她倆抱在一起,就這樣睡著了……

  兩人一道……兩人一道……而我……卻醉醺醺地躺著。”——

  ヾ在畢業晚會上跳披巾舞是成績優異的畢業生的特權。

  ゝ容量單位,一什托夫約等于一-二公升。

  ゞ見《舊約-創世紀》十九章二十四節:所多瑪和蛾摩拉兩城因罪孽深重被耶和華用硫磺和火燒毀。

  々居魯士,紀元前五五八——紀元前五二九年的波斯國王。

  ぁ指英國實證主義哲學家和生理學家喬治-劉易士(一八一七——一八七八)的《日常生活的生理學》,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在俄國具有唯物主義觀點的青年人中,這本書很受歡迎。

  馬爾梅拉多夫沉默了,仿佛他的聲音突然斷了。隨後,他忽然匆匆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干,清了清嗓子。

  “從那時候起,我的先生,”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他接著說,“由于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也由于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告發,——特別是達里婭-弗蘭佐芙娜起了一定作用,仿佛是為了沒對她表示應有的尊敬,——從那時候起,我的女兒,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就被迫領了黃色執照,因此不能和我們住在一起了。因為我們的女房東阿瑪莉婭-費多羅芙娜不願意讓她住在這里(可是以前她倒幫過達里婭-弗蘭佐芙娜的忙),再說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嗯……正是為了索尼婭,他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之間才發生了那件不愉快的事。起初是他自己要跟索尼婭來往,這時卻突然變得高傲自大了:‘怎麼,’他說,‘我,一個這麼有文化的人,竟要跟這樣一個女人住在一幢房子里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不服氣,為她辯解……于是就吵了起來……現在索涅奇卡多半是在黃昏來我們這里,給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幫幫忙,力所能及地給送點兒錢來……她住在裁縫卡佩爾納烏莫夫的房子里,向他們租了一間住房,卡佩爾納烏莫夫是個跛子,說話發音不清楚,他那一大家子人個個說話也都口齒不清。連他老婆說話發音也不清楚……他們都住在一間屋里,我的索尼婭另有一間屋子,是用隔板隔開的……嗯,是啊……是些最窮苦的窮人,話都說不清楚……是啊……不過那一天清早我起來了,穿上我的破衣爛衫,舉起雙手向上天祈禱,然後去見伊萬-阿凡納西耶維奇大人。請問您認識伊萬-阿凡納西耶維奇大人嗎?……不認識?這樣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您竟會不認識!心腸像蠟一樣軟……上帝面前的蠟;會像蠟一樣融化!……聽完我的話,他甚至掉下淚來。‘唉,’他說,‘馬爾梅拉多夫,有一次你已經辜負了我的期望……我就再任用你一次吧,這完全由我個人負責,’他這麼說,‘你可要記住,’他說,‘回去吧!’我吻了吻他腳上的灰塵,不過是在想象之中,因為他身為顯貴,有治國的新思想、新文化,是不允許當真這麼做的;我回到家里,剛一說出,我又被錄用,又會領到薪俸了,天哪,那時候大家那個高興勁兒啊……”

  馬爾梅拉多夫激動得很厲害,又住了聲。這時從外面進來一群本來已經喝醉的醉漢,門口響起了一架租來的手搖風琴的聲音和一個七歲孩子唱《小小農莊》ヾ的顫抖的歌聲。熱鬧起來了。老板和伙計都忙著招待進來的客人。馬爾梅拉多夫卻不理會那些進來的人,開始接著講他的故事。看樣子他虛弱得很,然而越是醉得厲害,就越愛說話。回憶起不久前順利獲得差事的情況,仿佛使他興奮起來,連他臉上都發出了光彩。拉斯科利尼科夫注意聽著——

  ヾ根據俄羅斯詩人阿-費-科利佐夫(一八○九——一八四二)的詩譜寫的一首流行歌曲。

  “我的先生,這是五個星期以前的事。不錯……她們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和索涅奇卡剛一得知這一消息,天哪,簡直就像進了天堂似的。從前我只有挨罵的份兒:像畜生一樣躺著吧!現在呢:她們踮著腳尖走路,讓孩子們安靜下來:‘謝苗-紮哈雷奇辦公累了,他在休息呢,噓!’上班之前,讓我喝咖啡,給我煮凝乳!弄來了真正的乳脂,您聽到了嗎!我真不明白,她們怎麼能積攢下十一個盧布五十戈比,給我置備了一套挺不錯的制服?一雙靴子,細棉布的胸衣——都是最考究的,還有一套文官制服,所有這一切都是花十一個盧布五十戈比買來的,而且式樣都好極了。第一天早上我下班回來,一看: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做了兩道菜,湯和用洋姜作配料的醃牛肉,這樣的菜,在這以前連想都沒想過。她什麼衣服都沒有……也就是沒有什麼像樣的衣服,這時卻穿戴得他要去作客一樣,而且這不是說她穿上了什麼新衣服,而是沒有衣服她也能打扮:她梳了頭,衣領換了個乾淨的,戴上了一副袖套,瞧,簡直像換了一個人,顯得既年輕又漂亮。索涅奇卡,我親愛的,只是拿錢接濟我們,她說,如今我暫時不便經常來你們這兒了,除非是在黃昏時分,免得讓人看見。您聽到了嗎,聽到了嗎?午飯後我回來睡午覺,您猜怎麼著,瞧,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耐不住了:一星期前剛跟女房東阿瑪莉婭-費多羅芙娜大吵了一場,這時卻請她來喝咖啡了。她們在一起坐了兩個鍾頭,一直在低聲說話兒,她說:‘謝苗-紮哈雷奇這會兒又有了差事,能領到薪俸了,他去見過大人,大人親自出來接見,叫所有人都等著,卻拉著謝苗-紮哈雷奇的手打他們面前經過,把他領進辦公室去。’您聽見了嗎,聽見了嗎?‘我,當然啦,’他說,‘謝苗-紮哈雷奇,記得您的功勞,雖然您有這個輕率的弱點,不過既然您已經答應,而且您不在這兒,我的工作也不順利,(您聽到了,聽到了!)那麼,我希望,’他說,‘現在能夠相信您的諾言。’也就是說,所有這些話,我要告訴您,都是她信口編造出來的,這倒不是由于輕率,自吹自擂!不,這一切她自己全部相信,她用自己的想象安慰自己,真的!我並不責備她;這件事我並不責備她!……六天以前,當我把第一次領到的薪水——二十三盧布四十戈比——全部拿回去的時候,她管我叫小寶貝兒。她說:‘你真是個小寶貝兒!’而且是只有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您明白嗎?唉,我哪里是個值得贊美的人,又算個什麼樣的丈夫啊?不,她擰了擰我的面頰。‘你真是個小寶貝兒!’她說。”

  馬爾梅拉多夫住了聲,想要笑一笑,可是他的下巴突然抖動起來。不過他忍住了。這個小酒館,他那副窮愁潦倒的樣子,在干草船上度過的五夜,還有這一什托夫酒,再加上對妻子和家庭的這種病態的愛,這一切使得聽他說話的人感到困惑不解。拉斯科利尼科夫全神貫注地聽著,但是感到很痛苦。他為到這里來覺得後悔了。

  “先生,先生!”馬爾梅拉多夫控制住自己,又提高聲音說,“我的先生,也許您和別人一樣,也認為這一切都很好笑吧,我只不過拿我家庭生活里這些微不足道的瑣事來打攪您,可對我來說,這並不好笑!因為這一切我都能感覺得到……我一生中像在天堂里那樣幸福的那一整天,還有那天整整一個晚上,我是在心馳神往的幻想中度過的:就是說,我幻想著怎樣安排好這一切:給孩子們穿上新衣服,讓她不再操心,讓我的獨生女兒從不幸的火坑回到家庭環境里來……還有很多,很多……這是可以的吧,先生。唉,我的先生(馬爾梅拉多夫突然好像打了個哆嗦,抬起頭來,直盯著聽他說話的這個人),唉,可就在第二天,就在我幻想了這些事情以後(也就是說,是在整整五天五夜以前),傍晚,我就用巧妙的欺騙手段,像在夜里偷東西的小偷那樣,偷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箱子上的鑰匙,把帶回家來的薪水中還剩下的那些錢都拿走了,到底是多少,已經記不得了,就是這樣,請您看看我吧,全拿走了!從家里出來已經第五天了,而那里在找我,差事也砸了,文官制服放在埃及橋旁的一家小酒館里,用它換了這身衣服……什麼都完了!”

  馬爾梅拉多夫拿拳頭捶了捶自己的前額,咬緊了牙,一只胳膊肘使勁撐在桌子上,閉上了眼。可是過了一會兒,他的臉突然又變了樣,用故意裝出來的狡猾和厚顏無恥的神情朝拉斯科利尼科夫瞅了一眼,笑了起來,並且說:

  “今天我去過索尼婭那兒,跟她要錢買酒,解解宿醉!嘿,嘿,嘿!”

  “難道說她給了嗎?”剛進來的人們那邊有人喊了一聲,喊過以後,放聲哈哈大笑。

  “這不是,這半什托夫酒就是用她的錢買的,”馬爾梅拉多夫只對著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她親手拿出三十個戈比來,這是她僅有的最後一點兒錢,我親眼看見的……她什麼也沒說,只默默地看了看我……塵世上沒有這樣的事,而是在那邊……他們為人發愁,為人痛哭,可是不責備他們!不責備,可更讓人難過,更讓人痛心!……三十個戈比,對了。要知道,這會兒她自己也需要這些錢,不是嗎?您認為呢?我親愛的先生,不是嗎?現在她需要保持整潔。要保持這種整潔,這種特殊的整潔,就要花錢,您明白嗎?您明白嗎?啊,她也得買化妝用的香膏啦什麼的,不買不行啊;還要買上漿的裙子,那種時髦漂亮的皮鞋,這樣在不得不過水窪的時候,才能把自己的小腳邁出去。這種整潔意味著什麼,您明白嗎,先生,您明白嗎?唉,可我,她的親爹,卻把這三十戈比拿去買酒喝了!我正在喝呢!已經喝光了!……嗯,誰會憐憫我這樣的人?什麼?現在您可憐我嗎,先生,還是不可憐呢?你說呀,先生,可憐還是不可憐?嘿,嘿,嘿,嘿!”

  他本想斟酒,可是酒已經沒了。裝半什托夫的酒壺已經空了。

  “干嗎要可憐你呀?”又來到他們身邊的老板喊了一聲。

  一陣哄堂大笑,甚至還聽到有罵人的聲音。正在聽的和並沒聽的人都在哄笑,叫罵,就這樣,大家都只瞅著退職的官吏一個人。

  “可憐!干嗎要可憐我呀!”馬爾梅拉多夫突然大喊一聲,情緒十分激昂,朝前伸著一只手站了起來,仿佛他就只等著這些話似的。“干嗎要可憐呢,你說?是的!我沒什麼好可憐的!該把我釘到十字架上,釘到十字架上,而不是憐憫!可是,釘死我吧,法官,釘死我吧,釘死以後,再可憐吧!到那時我會自己走到你跟前去,去受死刑,因為我不是渴望快樂,而是渴望悲痛和眼淚!……賣酒的,你是不是認為,你這半什托夫酒我喝著是甜的?悲痛,我在酒壺底尋找的是悲痛,悲痛和眼淚,我嘗到了,也找到了;而憐憫我們的,是那個憐憫所有的人、了解一切人、而且了解一切的人,他是唯一的,他也是法官。在那一天,他會走來,問:‘那個女兒在那里呢,為了凶惡和害肺病的後母,為了別人年幼的孩子,她出賣了自己,那個女兒在哪里呢?塵世上她的父親是個很不體面的酒鬼,她不僅不畏懼他的獸行,反而對他表示憐憫?’並且說:‘你來!我已經赦免過你一次了……赦免過你一次了……現在你的許多罪都赦免了,因為你的愛多……’ヾ他一定會赦免我的索尼婭,一定會赦免她,我就知道,一定會赦免的……不久前我在她那兒的時候,這一點我心里就感覺到了!……所有的人他都要審判,並赦免他們,不論是心地善良的,還是凶惡的,聰明的,還是溫順的……等到審判完他們,他就會對我們說:‘你們,’他會說,‘你們也來吧!喝酒的來吧,懦弱的來吧,無恥的來吧!’于是我們大家都毫不羞愧地走出來。站在那里。于是他就說:‘你們都是豬玀!作獸相,受獸的印記ゝ;但你們也來吧!’聰明智慧的和有理智的人都會說:‘上帝啊!你為什麼接受這些人?’他會說:‘聰明智慧的人們,我所以接受他們,有理智的人們,我所以接受他們,是因為這些人中沒有一個認為自己配得上受這樣的對待……’于是他把自己的手伸給我們,我們都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一切我們都會明白的!到那時候我們就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人都會明白……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連她也會明白的……上帝啊,願你的天國降臨!”——

  ヾ見《新約全書-路加福音》第八章四十七節。原文是:“所以我告訴你,他許多的罪都赦免了,因為他的愛多……”作者引用時,稍作了一些改動。

  ゝ見《新約全書-啟示錄》第十三章十四、十六節。

  他又坐到長凳上,看上去疲憊不堪,極端虛弱,他誰也不看,仿佛忘記了周圍的人,深深地陷入沉思。他的話使人產生了某種印象;有一會兒鴉雀無聲,但不久又聽到了和先前一樣的笑聲和辱罵聲:

  “他在大發議論呢!”

  “他胡說八道!”

  “小官僚!”


  以及許多諸如此類的話。

  “咱們走吧,先生,”馬爾梅拉多夫突然抬起頭來,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請您送我回去……科澤爾的房子,在院子里。該……去見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早就想走了;他自己就打算送他回去。馬爾梅拉多夫的兩條腿與他說話的那股勁頭比起來要虛弱得多,他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到年輕人身上。只需走兩三百步。離家越近,這個酒鬼越感到驚慌和恐懼。

  “我現在怕的不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他忐忑不安、含含糊糊地說,“也不是怕她揪頭發。頭發算得了什麼!……頭發不值一提!這是我說的!要是揪頭發,那甚至倒好過些,我怕的不是那個……我……怕的是她的眼睛……不錯……是眼睛……她臉上的紅暈我也怕……還有——我還怕她的呼吸……你看到過得這種病的人是怎麼呼吸的嗎……在感情激動的時候?孩子們的哭聲我也害怕……因為,要是索尼婭不養活他們……那我真不知道會怎樣!真不知道!可挨打我倒不怕……你要知道,先生,這樣的毆打不僅不會讓我感到痛苦,反倒會讓我覺得快活……因為不這麼著,我自己就受不了。打倒好些。讓她打吧,讓她出口氣吧……這樣倒好些……瞧,就是這幢房子。科澤爾的房子。他是個鉗工,德國人,挺有錢……請領我進去!”

  他們從院子里進去,上了四樓。越上去樓梯越暗。已經差不多十一點了,雖說在這個季節彼得堡沒有真正的黑夜ヾ,可是樓梯上邊還是很暗——

  ヾ夏天彼得堡是“白夜”季節。

  最上面一道樓梯盡頭,一扇熏黑了的小門敞著。一個蠟燭頭照亮了十來步長的一間極其簡陋的小屋;從樓梯平台上就能看到整個屋里的情況。東西丟得到處都是,亂糟糟的,孩子們穿的各種破衣服更是如此。後半間房子前掛著一條破床單。大概床就擺在床單後面。屋里只有兩把椅子和一張破爛不堪的漆布面的沙發,沙發前擺著一張廚房里用的舊松木桌子,沒上過漆,上面也沒鋪任何東西。桌邊一個鐵燭台上點著一段快要燃盡的脂油蠟燭頭。看來馬爾梅拉多夫是住在一間單獨的房間里,而不是住在半間屋里,不過他這間房間是條通道。通往里面幾間像籠子般的小房間的門半開著,那些小房間是由阿瑪莉婭-利佩韋赫澤爾的一套住房分隔成的。那里人聲嘈雜,喊聲尖銳刺耳。人們在哈哈大笑。大概正在打牌和喝茶。有時會從里面飛出幾句不堪入耳的話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就認出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這是一個瘦得可怕的女人,相當高,身材苗條勻稱,還有一頭美麗的深褐色頭發,面頰當真紅豔豔的。她雙手緊按著胸口,嘴唇干裂,呼吸時快時慢,若斷若續,正在自己那間不大的屋子里踱來踱去。她兩眼閃閃發光,好像寒熱發作,但目光銳利而又呆板,將要燃盡的蠟燭頭最後的微光在她臉上輕輕抖動著,燭光中這張神情激動不安、害肺病的臉,使人產生一種痛苦的印象。拉斯科利尼科夫覺得,她好像只有三十來歲,當真與馬爾梅拉多夫並不相配……她既沒聽到、也沒發覺進來的人;大概她正想得出神,所以既聽不到,也看不見。屋里又悶又熱,可是她沒有開窗;從樓梯上飄進一股臭氣,但通樓梯的門卻沒關上;一陣陣抽香煙的煙,猶如波浪一般,穿過沒關好的房門,從里面屋里沖了進來,她在咳嗽,可是沒有把房門掩上。只有五、六歲的、最小的女兒蜷縮著身子,頭埋在沙發上,半躺半坐地睡在地板上。一個比她大一歲的小男孩,渾身發抖,正在牆角落里哭泣。大概他剛挨過打。八、九歲的大女兒個子挺高,瘦骨嶙嶙,穿一件千瘡百孔的破襯衣,裸露的雙肩上披著一件德拉德達姆呢的舊斗篷,大概這件斗篷是兩年前給她縫的,因為現在已經達不到她的膝蓋了;她正站在牆角落里小弟弟的身邊,用自己干瘦得像火柴棒樣細長的手臂摟著他的脖子。她大概是在哄他,正對著他悄悄地說著什麼,千方百計讓他別再哭起來,同時用自己那雙老大老大的黑眼睛恐懼地注視著母親,在她那瘦削、驚恐的小臉上,那雙眼睛好像顯得更大了。馬爾梅拉多夫沒有進屋,就在房門口跪下來,卻把拉斯科利尼科夫推到了前面。那女人看到一個陌生人,刹時間清醒過來,心不在焉地站在他的面前,仿佛在猜測:他進來干什麼?但她大概立刻就想到,他是要到另外那些房間里去,因為他們的這一間是個通道。想到這一點,她已經不再注意他,于是走到通往樓梯平台的門前,想要把門關上,這時看到了跪在門坎上的丈夫,突然大喊一聲:

  “啊!”她氣得發狂,大聲叫嚷,“回來了!囚犯!惡棍!……錢呢?你口袋里有什麼,讓我看看!衣服也不是原來那一身了!你的衣服呢?錢呢?說啊!……”

  說著,她沖上來搜他身上。馬爾梅拉多夫立刻聽話而順從地張開雙臂,讓她搜他的口袋時更方便些。錢連一戈比也沒有。

  “錢呢?”她大聲嚷嚷。“噢,天哪,莫非他都喝光了嗎!箱子里還有整整十二個盧布呢!……”突然她發瘋似地揪住他的頭發,把他拖進屋里。馬爾梅拉多夫順從地跟在後面跪著往里爬,好讓她拖起來省點兒力氣。

  “這也讓我覺得快樂!我並不感到這是痛苦,而是享—樂,先—生,”他大聲叫喊,因為給揪著頭發,他全身搖搖晃晃,甚至額頭在地板上碰了一下。在地板上睡覺的孩子醒了,大哭起來。牆角落里的小男孩忍不住渾身發抖,嚇得要命,幾乎是歇斯底里地高聲叫喊,撲到姐姐懷里。大女兒仿佛從噩夢中驚醒,全身簌簌發抖,好似一片樹葉。

  “全喝光了!全都買酒喝了,都喝光了!”可憐的女人絕望地叫喊,“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他們都在挨餓,都在挨餓呀!(她搓著雙手,指指孩子們)。噢,該死的生活!可你們,你們不害臊嗎,”她突然罵拉斯科利尼科夫,“從酒館里來的!

  你跟他一道喝酒了?你也跟他一道喝過!滾!”

  年輕人一言不發,急忙走了出去。這時通里間的房門突然大敞四開,有幾個好奇的人從門里往外張望。伸出一些戴小圓便帽的腦袋,一個個厚顏無恥,嘻皮笑臉,有的嘴里叼著香煙,有的含著煙斗。可以看到有些人身穿睡衣,敞著懷,有人穿著夏天穿的內衣,很不成體統,有人手里還拿著牌。給揪著頭發的馬爾梅拉多夫大聲叫喊,說他覺得這是享樂的時候,他們笑得特別開心。他們甚至走進屋來;最後聽到一聲嚇人的尖叫:這是阿瑪莉婭-利佩韋赫澤爾擠到了前面,想按照她自己的意志來整頓秩序,嚇唬這個可憐的女人,以帶侮辱性的命令口吻叫她明天就搬走,而這樣威脅她已經是第一百次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臨走時伸手到衣袋里,隨手抓出一把銅幣,——這是他在小酒店里換開一個盧布找回的零錢——悄悄地放到了窗口。後來,已經到了樓梯上,他又改了主意,想要回轉去。

  “唉,我這是干了件多傻的蠢事,”他想,“他們這里有索尼婭呢,而我自己卻需要錢。”但是考慮到把錢拿回來已經不可能了,而且即使能拿回來,他反正也不會去拿,于是揮了揮手,回自己的住所去了。“索尼婭也要買化妝用的香膏,不是嗎,”在街上走著的時候,他繼續想,並且挖苦地冷笑了一聲,“要保持這種整潔就得花錢……嗯哼!看來索尼婭今天也未必會弄到錢,不是嗎,因為獵珍貴的野獸……開采金礦……同樣都擔風險……所以,如果沒有我這些錢,他們明天就得喝西北風了……唉,可憐的索尼婭!然而他們竟能挖出一口多好的礦井!而且在開采!不是嗎,是在開采嘛!而且也習慣了。哭過一陣子,也就習慣了。人——這種卑鄙的東西,什麼都會習慣的!”

  他陷入沉思。

  “唉,如果我想得不對呢,”他突然不由自主地提高聲音說,“如果,總的來說,整個人種,全人類,當真不是卑鄙的東西,那麼就意味著,其他一切全都是偏見,只不過是心造的恐懼,任何障礙都不存在,而那也就理應如此了!……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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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已經很遲了,他才醒來,夜里睡得很不安甯,睡眠並沒能使他恢複精神。他醒來時火氣很大,很容易激動,惡狠狠的,而且憎恨地看了看自己那間小屋。這是一間很小而且十分簡陋的陋室,只有六步長,牆紙已經發黃,落滿了灰塵,而且都快從牆上掉下來了,小屋那麼矮,個子稍高一點兒的人在屋里會感到提心吊膽,老是覺得,似乎頭就要撞到天花板上。家具配這小屋倒是挺合適的:三把遠非完好無損的舊椅子,一張上過漆的桌子擺在牆角落里,桌上放著幾本練習本和幾本書;練習本和書上落滿灰塵,單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已經很久沒有人碰過它們了;最後,還有一張笨重的大沙發,幾乎占據了一面牆壁和半間屋子,沙發上曾經蒙著印花布面,可是現在面子已經破爛不堪,這張沙發也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床鋪。他經常和衣睡在沙發上,沒有床單,把自己上大學時穿的那件已經破舊的大衣蓋在身上,床頭放了個小枕頭,他把所有的內衣,不管是乾淨的,還是穿髒了的,統統都墊在枕頭底下,好讓枕頭顯得高一些。沙發前擺著一張小桌。

  不修邊幅,邋里邋遢,已經到了極點;但是在目前的精神狀態下,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覺得,這樣倒挺愜意。他毅然決然地離群索居,就像烏龜縮進了龜甲,就連有責任服侍她的女仆有時朝他屋里看上一眼,一見到她的臉,也會惹得他大動肝火,使他痙攣。有一些過分專心致志思考什麼問題的偏執狂往往就是這樣的。他的女房東已經有兩個星期不再給他送飯來了。盡管他沒有飯吃,可直到現在他還沒想過要去和她交涉一下。女房東的女廚子和唯一的女仆娜斯塔西婭倒有點兒喜歡房客的這種心情,于是索性不再來收拾、打掃他的房間了,只是一星期里有時偶爾有一次拿起掃帚來打掃一下。現在就是她叫醒了他。

  “起來吧,還睡什麼!”她站在他床前大聲喊,“八點多了。

  我給你送茶來了;要喝茶嗎?大概餓瘦了吧?”

  房客睜開眼,顫抖了一下,他認出了娜斯塔西婭。

  “茶是房東叫你送來的嗎?”他滿臉病容,慢慢從沙發上欠起身來。

  “哪會是房東啊!”

  她們自己那把有裂紋的茶壺放到他面前,壺里是已經喝過又兌了水的茶,還放了兩小塊發黃的砂糖。

  “給,娜斯塔西婭,請你拿著,”他在衣袋里摸了摸(他就這樣和衣睡了一夜),掏出一小把銅幣,“去給我買個小圓面包。再到灌腸店里多少買點兒灌腸,要便宜點兒的。”

  “小圓面包我這就給你拿來,你要不要喝點兒菜湯,灌腸就別買了?挺好吃的菜湯,昨兒個的。還在昨天我就給你留下了,可你回來得遲。挺好吃的菜湯。”

  菜湯拿來以後,他吃了起來,娜斯塔西婭在沙發上他的身邊坐下,閑聊開了。她是個鄉下來的女人,而且是個多嘴多舌的女人。

  “普拉斯科韋婭-帕夫洛芙娜要到警察局告你去,”她說。

  他使勁皺起眉頭。



  “去警察局?她要干什麼?”

  “你不給房錢,也不搬走。她要干什麼,這還不清楚嗎?”

  “哼,見鬼,竟還有這麼糟糕的事,”他把牙咬得喀喀地響,嘟嘟囔囔地說,“不,這對我來說,現在……可不是時候……她是個傻瓜,”他高聲補上一句。“我今天就去找她,跟她談談。”

  “傻嘛,她倒是傻,跟我一樣,可你呢,你這個聰明人,像條口袋樣整天躺著,有什麼用處?你說,從前教孩子們念書,可現在為什麼啥事也不干?”

  “我在做……”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樂意而且嚴肅地說。

  “做什麼?”

  “工作……”

  “什麼工作?”

  “我在想,”他沉默了一會兒,嚴肅地回答。

  娜斯塔西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她是個愛笑的人,每當有什麼事情逗她笑的時候,她就不出聲地笑個不停,笑得前仰後合,渾身發抖,一直笑到感到惡心,方才罷休。

  “是不是想出很多錢來了?”她終于能說出話來了。

  “沒有靴子,不能去教孩子們念書。再說,教書,我才瞧不起呢。”

  “你別往井里吐口水啊

  ヾ這是句語意雙關的俏皮話。“教書,我才瞧不起呢”,逐字直譯應該是:“呸,教書,我要啐它一口。”俄羅斯有句諺語:“別往井里吐痰,以後你也許會喝井里的水呢。”所以娜斯塔西婭叫他“別往井里吐痰”。

  “教小孩子,給的錢很少。幾個戈比能派什麼用處?”他不樂意地繼續說,仿佛是在回答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

  “你想一下子就發大財嗎?”

  他奇怪地瞅了她一眼。

  “不錯,是想發大財,”他沉默了一會兒,堅決地回答。

  “哎喲,你可要慢慢來呀,要不,會嚇壞人的;這真太可怕了。小圓面包要去買嗎,還是不要了?”

  “隨便你。”

  “啊,我忘了!昨兒個你不在的時候,來了一封給你的信。”

  “信!給我的!誰來的?”

  “誰來的,我可不知道。給了郵差三個戈比,錢是我自己的,你還給我嗎?”

  “那麼拿來,看在上帝份上,拿來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焦急地大聲說,“天哪!”

  不一會兒,信拿來了。果然不錯:是母親從P省寄來的。他接信的時候,連臉都發白了。他已經很久沒接到過信了;但現在還有點兒什麼別的心事揪緊了他的心。


  “娜斯塔西婭,你出去吧,看在上帝份上;喏,這是你的三個戈比,只不過看在上帝份上,你快點兒出去吧!”

  信在他手里抖動著;他不想當著她的面拆開來:他想獨自一人看這封信。娜斯塔西婭出去以後,他很快地把信拿到唇邊吻了一吻;然後又久久地細細端詳信封上地址的筆跡,端詳曾經教他讀書、寫字的母親那熟悉而又可愛的、細小的斜體字。他不忙著拆信;他甚至好像害怕什麼似的。最後他拆開了:信很長,很厚,有兩洛特ヾ重,很小很小的小字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兩大張信紙——

  ヾ俄羅斯重量單位,一洛特等于十二-八克。

  “我親愛的羅佳,”母親寫道,“已經有兩個多月我沒在信上和你談心了,因此我很難過,有時夜里想啊,想啊,睡都睡不著。不過你大概不會為我這迫不得已的沉默責怪我。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你是我們的,是我和杜尼婭唯一的親人,你是我們的一切,是我們的全部希望,我們的一切期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當我得知,你由于無以為生,已經輟學數月,而且教書和其他收入來源都已斷絕時,我是多麼難過!靠一年一百二十盧布養老金,我能拿什麼幫助你呢?你自己也知道,四個月前寄給你的十五盧布是我以這筆養老金作抵押,向我們這兒的商人阿凡納西-伊萬諾維奇-瓦赫魯申借來的。他是個好心人,還是你父親的朋友呢。但是把領養老金的權利讓給他以後,我必須等待著還清這筆債務,而直到現在債才還清,因此在這段時間里,我就什麼也不能寄給你了。可是現在,謝天謝地,看來我又能再給你寄點兒錢去了,而且一般說來,我們現在甚至可以誇口說交了好運,而我正急于把這件事告訴你。第一,你是否能料到,親愛的羅佳,你妹妹和我住在一起已經有一個半月了,而且今後我們將不再分離。感謝上帝,她所受的折磨已經結束了,不過我要按照順序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好讓你知道事情的前後經過,讓你知道迄今我們一直瞞著你的這件事。兩個月前你寫信給我,說聽別人說,似乎杜尼婭在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家受到許多粗暴無禮的對待,要我把真實情況告訴你,——當時我能怎樣給你回信呢?如果把實情全都寫信告訴你,你大概會丟下一切,哪怕步行,也要回到我們這里來,因為你的性格,你的感情,我都十分了解,你是決不會讓自己的妹妹受人欺侮的。我自己已陷入悲觀絕望的境地,可是我能做什麼呢?當時連我也不了解全部真相。主要的難處在于,杜涅奇卡去年到他家去作家庭教師的時候,曾預支過一百盧布,條件是每月從她的薪水里扣還,因此在還清借款之前,不能離職。而她借這筆錢(現在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你了,親愛的羅佳)主要是為了寄給你六十盧布,當時你是那麼迫切地需要這些錢,而去年你已經從我們這兒收到這筆錢了。當時我們欺騙了你,寫信說,這是從杜涅奇卡以前的積蓄中拿出來的,但事實並非如此;現在我把全部實情都告訴你,因為現在一切都突然好轉了,而這是按照上帝的意志,我所以要告訴你全部實情,也是為了讓你知道,杜尼婭是多麼愛你,她有一顆多麼善良的心。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起初對她的確十分粗暴無禮,同桌用餐時言行常常失禮,還嘲笑她……不過當這一切現在都已結束時,我不想詳談這些令人苦惱的往事,以免徒然讓你為此感到激動。我說簡單些吧,盡管斯維德里蓋洛夫夫人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和家里所有其他人待她很好,光明正大,可杜涅奇卡還是十分痛苦,尤其是當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由于在軍隊里養成的老習慣,處于巴克斯ヾ影響之下的時候。但後來怎樣了呢?你要知道,這個任性胡來的家伙早就對杜尼婭產生了強烈的激情,懷有非分的想法,卻用粗暴無禮和蔑視她來掩蓋這一切。可能他想到自己已經上了年紀,又是一家之主,作了父親,還會產生這種輕佻的念頭,連自己也感到羞愧,而且害怕了,因此才不由自主地把脾氣發到杜尼婭頭上來吧。可也許他是想用自己的粗暴無禮和嘲笑來掩人耳目,隱瞞真相。但是他終于忍不住了,竟敢卑鄙無恥地公然向杜尼婭求婚,答應送給她很多東西,除此而外,還要拋棄一切,和她一同去另一個村莊,或者還要到國外去。你可以想象得出她的心里多麼痛苦!不能立即辭職,不僅是因為借了債,而且是因為可憐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她可能突然產生懷疑,從而引起一場家庭糾紛。而且對杜涅奇卡來說,這也是很丟臉的事;這種事不會不被宣揚出去。這兒還有許許多多各對各樣的原因,因此,六個星期以前,杜尼婭無論如何也不能下決心離開這家可怕的人家。當然,你了解杜尼婭,你知道她是多麼聰明,而且性格多麼堅強。杜涅奇卡能忍辱負重,即使在極端窘困的情況下,她也如此寬洪大量,保持堅強的意志。她甚至沒有寫信把這些事告訴我,以免讓我難過,可我們是經常通信的。結局來得很突然,出乎意料。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無意中偷聽到她丈夫在花園里懇求杜尼婭,曲解了他的話,把一切都歸咎于杜尼婭,認為她是這一切的根源。于是花園里立刻爆發了一場可怕的爭吵: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甚至打了杜尼婭,什麼話也不想聽,大吵大鬧,整整叫嚷了一個鍾頭,最後吩咐立刻用一輛普通的農民大車把杜尼婭送回城里,送到我這里來,把她的所有東西,內衣,衣服,統統都丟到車上,既沒收拾,也沒包紮。這時又下起了傾盆大雨。杜尼婭滿腹委屈,受盡羞辱,還要和一個莊稼漢一起坐在一輛無篷大車上,整整走十七俄里路。現在你想想看,接到你兩個月前給我的信,我怎麼給你寫回信,能給你寫什麼呢?我自己正處于悲觀絕望的境地;我不敢把實情告訴你,因為你會感到非常痛苦,傷心和憤慨,再說你能做什麼呢?大概你會毀了自己,而且杜涅奇卡也不讓我告訴你;可是在我心里這麼難過的時候,我也不能在信里盡寫些不相干的瑣事。整整一個月我們這兒鬧得滿城風雨,謠言不脛而走,紛紛議論這件事情,甚至弄到了這種地步,我和杜尼婭都不能到教堂去了,因為人們都向我們投來蔑視的目光,嘁嘁喳喳,風言風語,有人甚至當著我們的面高聲議論。所有熟人都躲著我們,甚至不再向我們點頭問好,我還確切得知,商店里的一些伙計和某些小公務員想以卑鄙的手段侮辱我們,拿柏油抹在我們的大門上ゝ,鬧得房東也開始要我們搬家了。這一切都是因為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挨家挨戶散布謠言,責備杜尼婭,敗壞她的名譽。我們這兒的人,她個個都認識,這個月里她經常進城,因為她有點兒多嘴多舌,心里藏不住一點兒秘密,喜歡談論自己家里的事,尤其喜歡向每個人抱怨自己的丈夫,這可是個很壞的脾氣,所以短短幾天里,她就不但把事情鬧得傳遍全城,而且傳遍了全縣。我病倒了,杜涅奇卡卻比我堅強,可惜你沒看到,她是怎樣忍受著這一切,還要安慰我,鼓勵我!她是個天使!但上帝是仁慈的,由于他的善心,我們的苦難到了盡頭: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良心發現,懊悔了,大概是可憐杜尼婭了吧,他向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提出了足以證明杜涅奇卡無辜的、充分和無可爭議的證據,這是一封信,這信是在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在花園里碰到他們以前,杜尼婭迫不得已寫給他的,而且已經交給了他,寫信的目的,是拒絕他所堅持的當面解釋和秘密約會,而在杜涅奇卡走後,這封信還留在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手里。在這封信里,她滿腔憤怒、極其激烈地斥責他,而且恰恰是責備他對待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的所作所為卑鄙可恥,提醒他,他是父親,是個有家室的人,最後還譴責他說,折磨一個本來已經不幸和無力自衛的少女,要使她更加痛苦、不幸,在他來說,這是多麼丑惡、卑鄙。總之,親愛的羅佳,這封信寫得如此光明正大,如此感人,以致我看這封信的時候泣不成聲,而且至今我看這信的時候還不能不流眼淚。除此而外,仆人們也終于出來作證,為杜尼婭剖白,他們看到的和所了解的,遠比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所認為的要多得多,一般說,這種事情總是如此。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大為震驚,而且正如她向我們所承認的,她‘又一次感到痛不欲生’,然而她已經完全相信杜尼婭是清白的了,第二天,星期天,她坐車直接到大教堂去,滿眼含淚跪在聖母像前,祈求聖母給她力量經受這一新的考驗,讓她能克盡自己的責任。隨後,沒去任何人那里,就從教堂一直來到我們家里,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們,痛哭流涕,悔恨不已,抱住杜尼婭,請求寬恕她。就在那天早晨,她又毫不遲延,徑直從我們家出去,遍訪城里每家每戶,流著眼淚,對杜涅奇卡贊不絕口,用最美的言詞為杜涅奇卡恢複名譽。說她清白無辜,她的感情和行為都是高尚的。不僅如此,她還把杜涅奇卡給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的親筆信拿給所有人看,念給他們聽,甚至讓人抄錄下來(照我看,這已經不必要了)。就這樣,她一連幾天走遍了全城所有人家;因為有些人為了別人有幸先接待她而表示不滿,于是排定了次序,這樣一來,每家都已經早就有人等待著她,而且人人都知道,哪一天瑪爾法-彼特羅芙娜要在哪里念這封信,每次念信時,就連那些按順序已經在自己家里和其他熟人家里聽過好幾次的人,又都跑了來再聽一遍。我的意見是,這樣做是多余的,完全是多余的;但是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就是這樣的性格。至少她已完全恢複了杜涅奇卡的名譽,這件事情全部卑鄙可恥的責任都落到了她丈夫、這個罪魁禍首的身上,使他蒙受了洗刷不掉的恥辱,因此我甚至可憐起他來;對這個狂妄乖戾的人的懲罰已經太嚴厲了。立刻有好幾家人家請杜尼婭去教課,可是她都謝絕了。總之,大家都忽然對她特別尊敬。主要的是,所有這一切促成了一個意外的機遇,可以說,由于這一機遇,我們的全部命運現在正在發生變化。你要知道,親愛的羅佳,有個未婚的男子向杜尼婭求婚,她已經表示同意,這正是我要趕快告訴你的。盡管沒跟你商量,這件事就已經決定了,不過你大概既不會對我,也不會對妹妹有什麼意見,因為你自己也可以看出,我們不可能等待,拖延到得到你的回信後再作決定。再說你不在這里,也不可能准確地作全面的考慮。事情是這樣的。他,彼得-彼特羅維奇-盧任,已經是個七等文官,而且是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的遠親,正是她大力促成了這門婚事。他先是通過她表示有意和我們認識,受到我們殷勤接待,喝了咖啡,第二天他卻送來了一封信,信中十分有禮貌地提出求婚,並要求迅速給予最後的回答。他是個能干的人,而且是個忙人,現在他正急于到彼得堡去,所以珍惜每一分鍾時間。當然,起初我們都十分驚訝,因為這一切都太快,而且太出乎意外了。那天我們在一起考慮了整整一天,猶豫不決。他是個殷實可靠、生活富裕的人,同時在兩處供職,而且已經擁有一筆數目可觀的財產。誠然,他已經四十五歲了,但他的外貌使人產生好感,還能討女人喜歡,而且總的來說,他是個十分莊重和體面的人,只不過稍有點兒陰郁,還好像有些高傲自大。但也許只是第一眼看上去如此。對了,我要預先告訴你,親愛的羅佳,你們不久將在彼得堡見面了,你見到他,如果第一眼看上去,覺得他有什麼地方不討你喜歡,可不要感情用事,過于匆忙地作出判斷,而你是有這個脾氣的。我說這話是以防萬一,盡管我深信,他一定會讓你產生良好的印象。再說,除此而外,要了解一個人,需要逐步逐步、小心謹慎地細心觀察,才不致犯錯誤和抱有成見,而以後要改正錯誤和消除成見卻是十分困難的。而彼得-彼特羅維奇,至少根據許多跡象來看,是一位十分可敬的人。第一次登門造訪時他就對我們說,他是個正派人,不過在很多方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贊同‘我們最新一代人的信念’,而且是一切偏見的敵人。他還說了許多許多,因為他似乎有點兒愛虛榮,而且很喜歡人家聽他說話,不過這幾乎算不得什麼缺點。我當然聽不大懂,不過杜尼婭對我解釋說,他這個人雖然沒受過多少教育,可人是聰明的,而且看來心地善良。羅佳,你是了解你妹妹的性格的。這個姑娘性格堅強,深明事理,很有耐心,豁達大度,但她也有一顆熱情的心,這我是十分了解的。當然,無論就她這方面,還是就他那方面來說,還談不上有什麼特別的愛情,但杜尼婭不但是個聰明姑娘,同時也是一個像天使樣高尚的人,她把使丈夫獲得幸福看作自己的責任,而他也會關心她的幸福,對于後面這一點,我們暫時沒有充分的理由表示懷疑,雖然說實在的,事情是辦得稍稍匆忙了些。況且他是個很會權衡得失的人,當然,他自己也會明白,杜涅奇卡與他結婚後生活越是幸福,他自己的幸福也就越加可靠。至于性格上的某些差異,某些昔日養成的習慣,甚至思想上的某些分歧(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這也是在所難免的),對于這一切,杜涅奇卡自己對我說,她認為自己完全可以處理得好,用不著擔心,許多事情她都可以忍讓,條件是,如果今後他們之間的關系是真誠的,互敬互愛的。譬如說吧,起初我覺得他好像態度生硬;不過要知道,這也可能正是因為他性情直爽的緣故,一定是這樣的。再譬如說,在他求婚已獲同意,他第二次來我們家的時候,在談話中他說,認識杜尼婭之前,他就已決定娶一個清白無瑕、然而沒有陪嫁的姑娘,而且一定要是一個已經經受過苦難的姑娘;因為,他解釋說,丈夫不應接受妻子的任何恩賜。如果妻子認為丈夫是自己的恩人,那將會好得多。我得補充一句,他說這話措詞比我寫的要委婉和溫和些,因為我忘記了他的原話,只記得大意,此外,他說這話絕對不是故意的,而顯然是談得起勁的時候脫口而出,因此以後甚至力圖改正自己的話,把話說得委婉一些;不過我還是覺得這話似乎有點兒不客氣,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杜尼婭。可是杜尼婭甚至不愉快地回答我說,‘言詞還不是行動’,這當然是正確的。杜涅奇卡在作出決定以前,一夜沒睡,她以為我已經睡著了,于是從床上起來,整整一夜在屋里踱來踱去,最後跪在聖像前,熱情地祈禱了好久,第二天一清早就對我說,她決定了——

  ヾ巴克斯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

  ゝ俄羅斯風俗:在大門上抹柏油是對未出嫁的姑娘莫大的侮辱,表示她已失去貞操,遭受這樣的侮辱之後,就嫁不出去了。

  “我已經提到,彼得-彼特羅維奇現在已動身去彼得堡。在那里他有許多重要的大事,他想在彼得堡開辦一個律師事務所。他早已在經辦各種訴訟案件,前幾天剛剛打贏了一場重要的民事訴訟的官司。他必須到彼得堡去,是因為要在那兒參政院里辦一件重要案子。所以,親愛的羅佳,他對你可能很有益處,甚至在各方面都能給予你幫助,我和杜尼婭已經認為,你甚至從今天起就可以明確地為自己的未來事業采取某些步驟,並認為自己的命運無疑已經完全確定了。噢,如果這能成為現實,那該多好!這是一件多麼有益的事情,應當把這看作上帝直接賜予我們的恩惠。杜尼婭一心夢想著這件事。我們已經就此大膽向彼得-彼特羅維奇透露了幾句。他話說得很謹慎,說是,當然啦,他沒有秘書是不行的,與其把薪水給予外人,自然不如付給自己的親戚,只要這位親戚有能力擔任這個職務(你還會沒有能力嗎!),不過又立刻表示懷疑,因為你在大學里上課,這就不會剩下多少時間在他的事務所里辦公了。這一次話就說到這里為止,可是除此而外,現在杜尼婭別的什麼都不想。現在她已經有好幾天簡直處于某種狂熱狀態,已經擬訂了一個完整的計劃,讓你以後能成為彼得-彼特羅維奇法律事務方面的助手,甚至能成為他的合伙人,尤其是因為你本來就在法律系讀書。羅佳,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見,贊同她的一切計劃,分享她的所有希望,認為它們都是完全可以實現的;而且盡管彼得-彼特羅維奇目前閃爍其詞,——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杜尼婭卻堅信,憑她對自己未來的丈夫施加的良好影響,一定能達到目的,對這一點她深信不疑。當然啦,我們都留神不要說漏了嘴,以免向彼得-彼特羅維奇透露我們今後幻想中的任何一點內容,主要是不要提到你將成為他的合伙人。他是個正派人,大概會對此十分冷淡,因為在他看來,這只不過是些空想。同樣,無論是我,或是杜尼婭,都還沒有向他透露過半個字,談到我們強烈的希望:資助你讀完大學;我們所以不說,是因為,第一,以後這將會是自然而然的,大概用不著別人多說,他自己就會提出來幫助你(這件事情,他還會拒絕杜涅奇卡嗎),更加可能的是,你自己可以成為他事務所里的得力助手,不是以接受恩賜的方式,而是以領取應得的報酬的方式得到這種幫助。杜涅奇卡希望能作出這樣的安排,我完全同意她的想法。第二,我們所以不說,是因為你們不久即將見面,我特別希望,在見面的時候能讓你和他處于完全平等的地位。當杜尼婭興高采烈地跟他談起你的時候,他回答說,無論對什麼人,都需要先親自進行觀察,與他接近,才能作出判斷,還說,等他和你認識的時候,讓他自己形成對你的意見吧。你聽我說,親愛的羅佳,我覺得,出于某些考慮(不過絕對不是考慮到彼得-彼特羅維奇的態度,而是出于我個人的某些考慮,甚至可以說,是出于老太婆的、女人的任性想法),——我覺得,也許在他們結婚以後,我最好還是像現在這樣生活,而不要和他們住在一起。我完全相信,他是那樣胸懷寬廣,待人溫和,一定會自己邀請我,主動提出,叫我不要與女兒分離,如果說迄今他還沒有說起過,那自然是因為,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我將拒絕他的邀請。我這一生中不止一次注意到,丈母娘往往不太討女婿歡喜,而我不僅不想成為任何人哪怕是極小的累贅,而且自己也想享有充分的自由,暫時我至少還有口飯吃,而且有像你和杜涅奇卡這樣的兩個孩子。如果可能,我要住到靠近你們兩個人的地方,羅佳,我把最讓人高興的消息留到了信的末尾,因為,你要知道,我親愛的朋友,在將近三年的離別以後,也許不久我們又將聚會在一起,三個人又將擁抱在一起了!我和杜尼婭去彼得堡,這已經肯定了,到底什麼時候走,我不知道,但無論如何,這將很快,很快,甚至可能在一星期以後。一切都取決于彼得-彼特羅維奇所作的安排,他先在彼得堡熟悉一下環境,立刻就會通知我們。出于某些考慮,他希望盡可能早日舉行婚禮,如果可能,甚至就在目前這個開齋期ヾ結婚,如果由于時間短促,來不及的話,那麼一過了聖母升天節齋期ゝ,立刻就舉行婚禮。噢,我將多麼幸福地把你緊緊摟在胸前,讓你緊貼著我的心啊!杜尼婭想到和你見面時的快樂,心情激動,不能自己,有一次開玩笑說,就是單為了這一點,她也會嫁給彼得-彼特羅維奇。她真是個天使!現在她不附筆給你寫什麼了,只叫我附帶寫上兩句,就說,她有那麼多、那麼多話要對你說,現在卻無法執筆,因為書不盡意,幾行字只能使她感到心煩意亂,怎能說盡心中的千言萬語;她叫我代她緊緊擁抱你,無數次吻你。不過盡管說不定我們不久即將見面,我還是要在近幾天內盡可能多給你寄些錢去。現在因為大家得知杜涅奇卡要嫁給彼得-彼特羅維奇,所以我的信用也突然提高了,我肯定知道,阿凡納西-伊萬諾維奇現在會信任我,以養老金作抵押,甚至肯借給我七十五盧布,那麼我就也許能給你寄去二十五或者甚至三十盧布了。本想再多寄些,但我為我們旅途的開支擔心;盡管彼得-彼特羅維奇心地那麼好,分擔了我們一部分赴京的費用,主動提出,我們托運行李和一只大箱子的費用由他負擔(設法托那兒的熟人辦理),可我們還是得考慮到達彼得堡以後的開銷,到了那里,不能身無分文,至少頭幾天得有錢用。不過我和杜尼婭已經把一切都精確計算過了,原來路費花不了多少。從我們這兒到火車站總共只有九十俄里,為防萬一,我們已經和我們認識的一個趕車的莊稼人講好了;在車站,我和杜涅奇卡可以坐三等車走,這樣也就十分滿意了。所以,也許我寄給你的不止二十五盧布,而八成能設法寄去三十盧布。不過,夠了;兩張信紙全寫滿了,再也沒剩下地方了;我們的事情真是整整一篇故事;是呀,多少事情全都湊到一塊兒了!而現在,我親愛的羅佳,擁抱你,直到不久我們見面的時候,媽媽為你祝福,願上帝保佑你。你要愛杜尼婭,你的妹妹,羅佳;要像她愛你那樣愛她,你要知道,她對你的愛是無限的,勝過愛她自己。她是天使,而你,羅佳,你是我們的一切——我們的全部希望,全部指望。只要你幸福,我們就也會幸福。你向上帝祈禱,羅佳,你是不是仍然相信創世主和我們救世主的仁慈?我心里真感到害怕,最近時髦的不信教的思想是不是會降臨到你的頭上?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要為你祈禱。你要記住,親愛的,還在你的童年,你父親在世的時候,你常坐在我膝上含糊不清地念禱詞,那時候我們大家多麼幸福啊!別了,或者最好說,再見!緊緊擁抱你,無數次地吻你。

  終生愛你的

  普莉赫里婭-拉斯科利尼科娃。”——

  ヾ東正教規定,只能有開齋期舉行婚禮,齋期內不得舉行婚禮。

  ゝ聖母升天節在俄曆八月十五日,節前有兩個星期齋期,從舊曆八月一日至十五日(新曆八月十三日至二十八日)。

  從拉斯科利尼科夫一開始看信起,幾乎在看信的全部時間里,他的臉上一直掛滿淚珠;但是當他看完以後,臉色卻變得慘白,由于抽搐,臉都扭歪了,一絲痛苦、懊惱和惡狠狠的微笑掠過他的嘴唇。他把頭倒在很薄的破枕頭上,思索起來,想了很久。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動,思想也如波濤一般激烈地翻騰。最後,他感到在這像大櫥或箱子、牆紙已經發黃的小屋里又悶又熱,憋得透不過氣來。思想和視線都要求廣闊的空間。他一把抓起帽子,走了出去,這一次已經不擔心會在樓梯上遇到人;他已經把這回事忘記了。他穿過B大街,往瓦西利耶夫斯基島那個方向走去,仿佛急于去那里辦什麼事,但是走路時習慣地不看道路,而是喃喃地自言自語著,甚至說出聲來,這使過往的行人覺得十分奇怪。有許多人把他當成醉漢。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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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的信讓他痛苦到了極點。但是關于信中最主要、最基本的一點,就是他還在看信的時候,也連一分鍾都沒懷疑過。最主要的實質性意見已經在他頭腦里形成,而且完全決定了:“只要我活著,這門親事就不會實現,讓盧任先生見鬼去吧!”

  “因為這事是顯而易見的,”他自言自語,嘟嘟囔囔地說,同時得意地微笑著,滿懷憤恨地預祝自己的決定必定成功。

  “不,媽媽,不,杜尼婭,你們騙不了我!……她們還要為沒征求我的意見,沒得到我的同意就作了決定向我道歉呢!可不是嗎!她們以為,現在已經不能破壞這門婚事了,可是咱們倒要瞧瞧,——能,還是不能!借口是多麼冠冕堂皇:‘彼得-彼特羅維奇是這麼一位大忙人,所以得趕快舉行婚禮,越快越好’。不,杜涅奇卡,我什麼都看得出來,也知道你打算跟我講的那許多話是什麼內容;也知道你整夜在屋里踱來踱去想些什麼,還知道你跪在媽媽臥室里那個喀山聖母像ヾ前祈禱什麼。去各各地ゝ是痛苦的。嗯……這麼說,已經最終決定了: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請你嫁給一個精明能干、深明事理的人吧,他擁有一大筆資產(已經擁有一筆資產,這更可靠,更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同時在兩處供職,而且贊同我們最新一代人的信念(媽媽在信上是這麼說的),而且‘看來心地善良’,杜涅奇卡自己就是這麼說的。看來這一點最重要了!于是這位杜涅奇卡就要嫁給這個看來了!……真妙極了!真妙極了!……——

  ヾ喀山聖母像是孤兒和窮人的保護者,在俄羅斯民間特別受人尊敬。

  ゝ各各地是耶路撒冷近郊的一個小丘,傳說耶穌在這里給釘到了十字架上。現在“各各地”已成為苦難的同義詞。

  “……不過,真有意思,媽媽在信上為什麼跟我提到‘最新一代’呢?只不過為了描述一個人的性格特征,還是有更深刻的用意:想要迎合我,讓我對盧任先生產生好感?噢,她們真不簡單!我懷著很大興趣想要弄清的還有一個情況:在那一天和那天夜里,以及以後所有這些日子里,她們兩人彼此開誠布公、毫不隱瞞究竟達到了什麼程度?她們之間是不是把所有的話都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了,還是兩人都明白,彼此心里想的完全一致,所以用不著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也毫無必要說出來。大概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的;從信上就可以看出:媽媽覺得他說話不客氣,只是有點兒,可是天真的媽媽竟把自己的意見告訴了杜尼婭。杜尼婭自然生氣了,所以‘不愉快地回答’。可不是嗎!如果用不著提出天真的問題,事情就已經明明白白,如果已經決定,再也沒有什麼好講的了,那也就不會讓任何人生氣了。而且她為什麼要在信上給我寫這樣的話:‘你要愛杜尼婭,羅佳,而她愛你勝過愛她自己’;為了兒子,她同意犧牲女兒,她是否因此暗暗受到良心譴責呢。‘你是我們的指望,你是我們的一切!’噢,媽媽!……”他滿腔憤怒,越來越恨,如果現在他碰到盧任先生,看來他准會把他殺了。

  “嗯,這倒是真的,”他隨著像旋風樣在他腦子里飛速旋轉的思緒繼續想,“這倒是真的,‘要想了解一個人,得逐步和細心地進行觀察’;不過盧任先生的為人卻顯而易見。主要的是,‘是個能干的人,而且看來心地善良’:他給托運行李,大箱子的運費由他負擔,這可真是非同小可的事!瞧,他怎麼會不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呢?而她們兩個,未婚妻和母親,卻雇一個莊稼漢,坐一輛席篷大車上路(不是嗎,我就坐過這樣的大車)!沒關系!因為只有九十俄里,‘在車站,我們坐三等車走也就十分滿意了’,就這樣再走一千俄里。這很有道理:要量力而行嘛;而您呢,盧任先生,您干什麼呢?要知道,這是您的未婚妻呀……而且您不可能不知道,母親是用自己的養老金作抵押預先借來路費,不是嗎?當然啦,你們這是合伙做一筆生意,生意對雙方有利,股金相等,可見開支也得對半分攤,面包和鹽合在一起,煙葉卻要各抽各的,諺語就是這麼說的。不過精明能干的人在這件事上稍有點兒欺騙了她們:托運行李的費用比她們的路費便宜,說不定根本不要花錢。她們怎麼竟看不出這一點來,還是故意不理會呢?因為她們已經感到滿意,心滿意足了!也該多少想一想,這還只不過是開了個頭,更厲害的還在後頭呢!要知道,這兒重要的是什麼:不是小氣,不是極端吝嗇,而是他的作風。要知道,這也是將來他婚後的作風,是預兆……然而媽媽干嗎要花掉最後一點點錢呢?她帶多少錢到彼得堡來?只帶三個盧布,或者只帶兩張‘一盧布的票子’,就像那個……老太婆所說的……哼!以後她指望靠什麼在彼得堡生活?由于某些原因,她不是已經猜到,他們結婚以後她不能與杜尼婭住在一起,就連最初一段時間也不可能嗎?那個可愛的人大概說漏了嘴,讓人看出了他的性格,盡管媽媽揮著雙手否認這一點,說是:‘我自己拒絕接受’。那麼她把希望寄托在誰的身上呢:指靠那一百二十盧布養老金,其中還要扣除向阿凡納西-伊萬諾維奇借的那筆債嗎?她可以編織冬天用的三角頭巾,還可以縫袖套,可是這會弄壞自己的老眼。再說,編織頭巾,一年總共只能在那一百二十盧布之外增加二十個盧布,這我是知道的。這麼說,還是得指望盧任先生情感高尚,慷慨大度,說是:‘他自己會提出邀請,竭力勸我去住的’。別妄想了!席勒ヾ筆下那些好心人總是這樣:直到最後一刻,他們總是用孔雀羽毛把人打扮得十分漂亮,直到最後一刻,他們總是只往好的方面、而不往壞的方面去想;雖然他們也預感到壞的一面,但是無論如何事先對自己不說真話;單單是這麼想一想,就使他們感到厭惡;他們揮著雙手逃避真理,直到最後一刻,直到那個給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親自欺騙了他們。真想知道,盧任先生有沒有勳章:我敢打賭,他的鈕扣眼里有一枚安娜勳章ゝ,跟包工頭和商人們一道吃飯的時候,他都戴著它,大概在他舉行婚禮的時候也會戴上的!不過,叫他見鬼去吧!……——

  ヾ德國詩人和劇作家席勒(一七五九——一八○五)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有很大影響。

  ゝ聖安娜勳章共有四級,這里是指四級安娜勳章——一種無足輕重的勳章。

  “……唉,媽媽,就不去說她了,上帝保佑她,她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不過杜尼婭是怎麼回事?杜涅奇卡,親愛的,要知道,我是了解您的!不是嗎,我們最近一次見面的時候,您已經過了十九歲了:我已經了解您的性格。您瞧,媽媽在信上寫道:‘杜涅奇卡能夠忍辱負重’。這一點我是知道的。這一點,兩年半以前我就知道了,而且從那以後,兩年半時間里我一直在想著這一點,正是想著這一點:‘杜涅奇卡能夠忍辱負重’。既然她能忍受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以及由此而產生的一切後果,可見她當真能夠忍辱負重。而現在她和媽媽都認為,盧任先生也是可以忍受的;這個人提出一套理論,說是從窮人家娶受了丈夫恩惠的妻子大有好處,而且幾乎是初次會面的時候就說這樣的話,她們竟認為,這樣的人也是可以忍受的。嗯,就假定說,他是‘說漏了嘴’吧,盡管他是一個深明事理的人(可也許他根本不是說漏了嘴,而恰恰是想要盡快說明自己的看法),可是杜尼婭,杜尼婭呢?不是嗎,對這個人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可是要跟這個人在一起生活的啊。要知道,她甯願只吃黑面包和喝白開水,忍饑挨餓,也決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決不會貪圖舒適的生活而出賣精神上的自由;即使是為了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ヾ,她也決不會出賣自己,更不用說為了盧任先生了。不,據我所知,杜尼婭不是這樣一個人……而且,當然啦,現在她也沒變!……還用說嗎!斯維德里蓋洛夫一家是讓人難以忍受的!為了兩百盧布,一輩子在外省各地作家庭教師,東奔西走,也是痛苦的,不過我還是知道,我妹妹甯願像黑人那樣到種植場去作奴隸,或者像拉脫維亞人那樣到波羅的海東部沿岸的德國人那里去做苦工ゝ,也決不會有辱自己的尊嚴,踐踏自己的感情,和一個她既不尊重也毫無共同語言的人結合在一起,——僅僅為了個人的利益而和他結為終身伴侶!即使盧任先生是用純金鑄就,或是用整塊鑽石雕成的,她也決不會同意作盧任先生合法的姘婦!現在她為什麼同意了呢?這是怎麼回事?謎底在哪里呢?事情是明擺著的:為了自己,為了自己過舒適的生活,甚至為了救自己的性命,她絕不會出賣自己,而為了別人,她卻出賣了自己!為了一個親愛的人,為了一個她熱愛的人,她是肯出賣的!這就是事情的實質:為了哥哥,為了母親,她會出賣自己!什麼都肯出賣!噢,在這種情況下,只要一有必要,我們就會壓制我們的道德感;我們就會把自由、安甯、甚至良心,把一切、一切都拿到舊貨市場上去拍賣。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只要我們熱愛的這些人能夠幸福。不僅如此,我們還編造出一套強詞奪理的理由,向耶穌會會員學習ゞ,大概這樣可以暫時安慰自己,讓自己相信,應該如此,為了良好的目的,當真應該這樣行事。我們就是這樣的人,一切都如同白晝一般清楚。顯而易見,這兒處于最重要位置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哼,那還用說嗎,可以幫助他獲得幸福,供他上大學,讓他成為事務所的合伙人,可以使他的一生得到保障;大概以後他會成為富翁,成為一個體面的、受人尊敬的人,說不定甚至會作為一個享有榮譽的人而終其一生!可是母親呢?不是嗎,這兒所談的是羅佳,她親愛的羅佳,她的第一個孩子!為了這樣的頭生子,怎麼能不犧牲女兒呢,哪怕是這麼好的一個女兒!噢,親愛的、不公正的心哪!而且,當然啦:在這種情況下,就連索涅奇卡那樣的命運,我們大概也不會不肯接受吧!索涅奇卡,索涅奇卡-馬爾梅拉多娃,只要世界還存在,索涅奇卡就永遠不會消失!這犧牲,對這樣的犧牲,你們倆充分估量過嗎?估量過嗎?能做得到嗎?有沒有好處?合乎情理嗎?杜涅奇卡,您是不是明白,索涅奇卡的命運絲毫也不比與盧任先生在一起生活更加可憎可惡?‘這談不上有什麼愛情’,媽媽在信上這樣說。如果除了沒有愛情,連尊敬也不可能有,那會怎樣呢,如果恰恰相反,已經有的反倒是厭惡、鄙視和極端的反感,那又會怎樣呢?那麼,可見結果又將是不得不‘保持整潔’了。是不是這樣呢?您明白嗎,您明白嗎,您是否明白,這整潔意味著什麼?你是不是明白,盧任的整潔與索涅奇卡的整潔是完全一樣的,說不定更壞,更丑惡,更卑鄙,因為您,杜涅奇卡,到底是貪圖並非必需的舒適生活,而她那里要考慮的恰恰是餓死的問題!‘杜涅奇卡,這整潔的代價是昂貴的,太昂貴了!’嗯,如果以後感到力不勝任,您會後悔嗎?會有多少悲痛,多少憂愁,多少詛咒,瞞著大家,背著人們要流多少眼淚,因為您可不是瑪爾法-彼特羅芙娜,不是嗎?到那時母親會怎樣呢?要知道,現在她已經感到不安,感到痛苦了;到那時,當她把一切都看清了的時候,又會怎樣呢?而我又會怎樣呢?……關于我,您到底是怎麼想的?我不要您的犧牲,杜涅奇卡,我不要,媽媽!只要我活著,就決不會有這樣的事,決不會有,決不會有!我不接受!”

  他突然清醒過來,站住了——

  ヾ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是日德蘭半島南部的一塊土地。一八六四年,為爭奪石勒蘇益格和荷爾斯泰因公國,普魯士與丹麥之間爆發了一場戰爭。一八六六年普魯士和奧地利之間又為此發生戰爭。一八六七年這塊地方成了普魯士的兩個省。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俄羅斯的報刊上報道了這一系列事件。

  ゝ美國黑人的痛苦處境以及拉脫維亞農民不堪忍受地主的剝削和壓迫而逃亡的情況,都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俄羅斯報紙上經常報道和評論的事情。

  ゞ指天主教耶穌會提出的口號:“目的可以證明手段是合法的”,“為了良好的目的,一切手段都是好的”(包括一切陰謀詭計、暗殺、收買等卑鄙的手段)。

  “決不會有!為了讓這樣的事不至發生,你要做什麼呢?制止嗎?可你有什麼權利?為了獲得這樣的權利,從你這方面來說,你能向她們作出什麼允諾呢?等你大學畢業,有了工作,把自己的整個命運和前途都獻給她們嗎?我們聽到過這一類的話,可這還是個未知數,而現在怎麼辦呢?要知道,得現在立刻就做點兒什麼,這一點你明白嗎?可現在你在做什麼呢?你在奪走她們的最後一點點錢。要知道,她們的錢是以一百盧布養老金,以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家的薪水作抵押借來的!你,這個未來的百萬富智,主宰她們命運的宙斯ヾ,你有什麼辦法保護她們,使她們不受斯維德里蓋洛夫一家和阿凡納西-伊萬諾維奇-瓦赫魯申的剝削呢?十年以後嗎?可是在這十年里,母親會因為編織三角頭巾熬瞎雙眼,大概,光是哭也會把眼哭瞎的;由于省吃儉用,她會日漸憔悴,而妹妹呢?唉,你想想看吧,十年以後,或者在這十年里,妹妹會怎樣呢?你猜到了嗎?”——

  ヾ宙斯是希臘神話中最高的天神,諸神之王。

  他就這樣用這些問題折磨自己,嘲笑自己,甚至是懷著一種強烈的愉快心情這麼做。其實,所有這些問題都不是新提出來的,不是突然產生的,而是早已使他感到痛苦的老問題,很久以前的老問題了。這些問題早就在折磨他的心靈,使他痛苦到了極點。所有現在的這些煩惱早已在他心靈里產生了,後來逐漸增強,日積月累,最近更發展成熟,形成一個可怕、古怪、不切實際的問題,以這個問題的形式凝聚集中了起來,這個問題開始折磨他的心靈和頭腦,不可抗拒地要求得到解決。現在母親的信好似一聲霹靂,突然擊中了他。顯然,現在應該做的不是消極地發愁,難過,僅限于談論問題無法解決,而一定得采取某種行動,立刻行動起來,越快越好,無論如何得作出決定,隨便什麼決定都行,或者……



  “要不,就完全放棄生活!”他突然發狂似地大聲叫喊,“順從地聽天由命,一勞永逸,放棄行動、生活和愛的一切權利,扼殺自己心中的一切!”

  “您明白嗎?您是不是明白,先生,已經無處可去意味著什麼?”他突然想起馬爾梅拉多夫昨天提出的問題,“因為得讓每個人至少能有個可以去的地方……”

  他突然打了個哆嗦:有一個念頭,這念頭也是昨天的,又掠過他的腦海。但是他顫栗並不是因為這個念頭在腦海中掠過。因為他知道,他預感到它必然會“掠過”,而且已經在等著它了;這個念頭也完全不是昨天才有的。但區別在于,一個月前,甚至昨天,它還僅僅是個幻想,而現在……現在它突然已經不是以幻想的形式,而是以一種可怕的,他完全陌生的新形式出現了,他自己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知什麼東西在他頭上猛撞了一下,他兩眼一陣發黑。

  他急忙向四周看了看,在尋找什麼東西。他想要坐下,在尋找長椅子;當時他正在K林蔭道上行走。可以看到前面有一條長椅,離他大約有一百來步遠。他盡可能走得快一些;但是路上遇到一樁意外的事,有幾分鍾,這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找到長椅的時候,發覺他前面二十來步遠的地方,有一個女人在路上走,但起初他並沒注意她,就像在此以前他從未注意在他面前一閃而過的一切東西一樣。譬如說,這樣的情況已經有好多次了:他回家去的時候,根本不記得走過的路,他已經習慣像這樣走路了。但這個行路的女人身上不知有什麼讓人覺得奇怪,而且第一眼就惹人注目,因此他的注意力漸漸給吸引到她的身上,——起初是無意識地,甚至好像有點兒遺憾似的,後來卻越來越強烈地引起他的注意。他突然想要弄清,這個女人身上到底是什麼讓人覺得奇怪。第一,她大概是個很年輕的姑娘,天這麼熱,她出來卻既不戴帽子,也不打傘,也沒戴手套,而且有點兒好笑地揮舞著雙手。她穿一件用一種輕柔的絲織品衣料(“綢子”)做的連衫裙,可是不知為什麼穿得也很奇怪,扣子都沒好好扣上,後面腰部底下,就在裙子的最上端,撕開一條裂口;有一大塊耷拉下來,晃來晃去。一塊很小的三角頭巾搭在她裸露的脖子上,但不知怎的歪到了一邊。除此而外,那姑娘走路腳步不穩,踉踉蹌蹌,甚至搖搖晃晃。這終于吸引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就在長椅旁邊,他和這姑娘遇到了一起,但是一走到長椅前,她突然一下子倒到長椅的一頭,把頭一仰,靠到椅背上,閉上了眼,看樣子是由于極端疲倦的緣故。他仔細看了看她,立刻猜到,她已經完全喝醉了。這景象讓人看了覺得奇怪,而且不合情理。他甚至想,是不是他弄錯了。他面前是一張非常年輕的小臉,約摸十六歲,甚至也許只有十五歲,——一張小小的臉,相當漂亮,淡黃色的頭發,但是滿臉通紅,而且好像有點兒浮腫。看來這姑娘神智已經不大清楚;她把一條腿搭到另一條腿上,而且裸露得太多了,根據一切跡象來看,她幾乎沒意識到自己是在街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有坐下,又不想走開,而是猶豫不決地站在她的面前。這條林蔭道上總是闃無一人,現在,下午一點多鍾,天又那麼熱,幾乎不見一個人影。然而有一位先生就在旁邊十四、五步遠的地方,在林蔭道邊上站住了,從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正懷著某種目的,很想也到這個姑娘跟前來。大概他也是從老遠就看到她,跟蹤而來,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妨礙了他。他不時向拉斯科利尼科夫投來凶惡的目光,不過又竭力不想讓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並且急不可耐地等著這個讓他討厭的、衣衫襤褸的家伙走開,自己好走近前去。事情是很清楚的。這位先生三十來歲,身體健壯,肥胖,臉色紅潤,粉紅色的嘴唇,留著兩撇小胡子,衣著考究入時。拉斯科利尼科夫勃然大怒;他突然想要設法侮辱一下這個肥胖的花花公子。他暫時丟下這個姑娘,走到那位先生跟前。

  “噯,是您呀,斯維德里蓋洛夫!您在這兒干嗎?”他高聲喊,同時攥緊拳頭,獰笑著,由于憤怒,弄得嘴唇上沾滿了唾沫。

  “這是怎麼回事?”那位先生皺起眉頭,露出傲慢而驚詫的神情,嚴厲地問。

  “您給我滾開,就是這麼回事!”

  “你怎麼敢,騙子!……”

  他揮了揮皮鞭。拉斯科利尼科夫攥著拳頭朝他撲了過去,甚至沒考慮到,這個身體健壯的先生能對付兩個像他這樣的人。但就在這時有人從後面牢牢抓住了他,一個警察站到了他們兩人中間。

  “夠了,先生們,公共場所不准斗毆。你們要干什麼?您是什麼人?”他看清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嚴厲地問。

  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細瞅了瞅他。這是一張看上去威武雄壯的、士兵的臉,留著兩撇灰白色的小胡子,一臉絡腮胡須,眼神好像很精明的樣子。

  “我正要找您,”他一把抓住警察的手,高聲說。“我以前是大學生,拉斯科利尼科夫……這一點您也可以看得出來,”

  他對那個先生說,“請您過來,我要讓您看看……”

  說著,他抓住警察的手,把他拉到長椅跟前。


  “喏,請看,她已經完全喝醉了,剛才在林蔭道上走:誰知道她是什麼人,不過不像是干這一行的。最有可能是在什麼地方讓人灌醉了,誘騙了她……是頭一次……您懂嗎?而且就這樣把她攆到街上來了。請看,她的連衫裙給撕成了什麼樣子,請看,衣服是怎麼穿著的:是別人給她穿上的,而不是她自己,而且給她穿衣服的是不會給人穿衣服的手,是男人的手。這顯而易見。啊,現在請您再往這邊看看:剛剛我想跟他打架的這個花花公子,我並不認識,我是頭一次看到他;但是他也是剛剛在路上看見她的,她喝醉了,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現在他很想到她跟前來,把她弄到手,——因為她正處于這種狀態,——帶到什麼地方去……大概就是這樣;請您相信,我的判斷准沒有錯。我親眼看到,他在注意觀察她,跟蹤她,只不過我礙他的事,現在他正等著我走開。瞧,現在他稍走開了一些,站在那兒,好像是在卷煙卷兒……我們怎樣才能制止他,不讓他的陰謀得逞?我們怎樣才能設法送她回家,——請您想想辦法吧!”

  警察立刻明白了,並且思索起來。那個胖先生的意圖當然不難了解,只剩下這個小姑娘讓人弄不清是怎麼回事。警察彎下腰,湊得更近一些,仔細看看她,他的臉上露出真心實意憐憫她的神情。

  “唉,多可憐哪!”他搖搖頭,說,“還完全像個孩子。讓人騙了,准是這樣。喂,小姐,”他開始呼喚她,“請問您住在哪里?”姑娘睜開疲倦而無精打采的眼睛,毫無表情地看了看問她的人,揮了揮手。

  “喂,”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喏(他在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二十個戈比;袋里還有錢),給,請您叫輛馬車,吩咐車夫照地址送她回去。不過我們還得問問她的地址!”

  “小姐,小姐?”警察收下錢,又開始叫她,“我這就給您叫一輛馬車,親自送您回去。請告訴我,送您去哪兒呀?啊?

  請問您家住在哪里?”

  “走開!……纏得人煩死了!”小姑娘含糊不清地說,又揮了揮手。

  “哎喲,哎喲,這多不好;唉,多丟人哪,小姐,多丟人哪!”他又搖搖頭,有點兒奚落,又有點兒惋惜和氣憤。“這可真是件難分的事!”他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說著又從頭到腳把他匆匆打量了一遍。大概他覺得這個人很奇怪:穿著這麼破爛的衣服,卻要給人錢!

  “您看到她,離這兒遠嗎?”警察問他。

  “我告訴您:她在我前面走,搖搖晃晃地,就在這兒林蔭道上。一走到長椅這兒,立刻就倒到椅子上了。”

  “唉,上帝呀,如今世上發生了多麼可恥的事啊!這麼年輕,可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讓人騙了,就是這麼回事!瞧,她的連衫裙也給撕破了……唉,如今怎麼盡出些道德敗壞的事!……好像還是名門出身呢,不過也許是窮人家的……如今這樣的事多著呢。看樣子嬌滴滴的,像是個小姐,”他又彎下腰去看她。

  也許他也有這樣的女兒——“像個小姐,而且嬌滴滴的”,行為舉止彬彬有禮,追逐時髦,衣著入時……“主要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關心地說,“可別讓她落到這個壞蛋手里!還不知他會怎樣糟塌她呢!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想要干什麼;瞧這個壞蛋,他還不走開!”

  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說,還伸出手來直指著他。那人聽到了,又要發怒,可是改了主意,只用蔑視的目光瞅了他一眼。隨後那人慢慢地再走開十來步,又站住了。

  “不讓她落到他手里,這倒辦得到,”警察若有所思地回答。“只要她說出,送她到哪里去,不然……小姐,小姐!”他又彎下了腰。

  她突然完全睜開眼,仔細看了看,仿佛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于是從長椅子上站起來,往她來的那個方向走回去。

  “呸,這些不要臉的家伙,糾纏不休!”她又揮揮手,說。她走得很快,但仍然搖晃得很厲害。花花公子也跟著她走了。不過是在另一條林蔭道上,一邊走,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請別擔心,我不會讓她落到他手里的,”留小胡子的警察堅決地說,于是跟在他們後面走了。

  “唉,如今怎麼盡出些道德敗壞的事!”他高聲歎息著重複說。

  這時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讓什麼給整了一下似的;刹時間感到心里十分難過。

  “喂,請聽我說!”他追著小胡子大聲喊。

  小胡子回過頭來。

  “您別管了!關您什麼事?您別管了!讓他去關心她吧(他指指那個花花公子)。關您什麼事?”

  警察不懂他的意思,睜大了眼睛望著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嘿!”警察揮揮手說,于是跟在花花公子和那個小姑娘後面走了,大概他要麼是把拉斯科利尼科夫當成了瘋子,要麼是把他看作比瘋子更糟的人。

  “把我的二十戈比帶走了,”只剩下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個人,這時他氣憤地說。“哼,讓他也去跟那個人要幾個錢,允許那人把姑娘帶走,事情就這麼完了,算了……我干嗎要卷進來,幫什麼忙呢!用得著我來幫忙嗎?我有沒有幫忙的權利?讓他們互相把對方活活吃掉好了,——與我什麼相干?我哪有權利把這二十戈比送給別人。難道這錢是我的嗎?”


  他雖然說了這些奇怪的話,卻感到心情十分沉重。他坐到空下來的長椅子上。他的思緒紛亂,心不在焉……這時他根本什麼也不能思考了。他倒希望完全失去知覺,忘記一切,然後一覺醒來,一切重新開始……

  “可憐的小姑娘!”他看看已經沒有人坐著的長椅子的一端,說。“她會清醒過來,痛哭一場,以後母親會知道……先把她打一頓,後來又拿鞭子抽她,痛苦,羞辱,說不定會把她趕出去……即使不把她趕出去,那些達里婭-弗蘭佐芙娜之類的人也會有所風聞,于是我們這個小姑娘就要東奔西走……以後不久就會進醫院(那些住在十分清白的母親家里,瞞著她們背地里悄悄干不正當勾當的姑娘總是這樣),那麼以後呢……以後又進醫院……喝酒……小酒館……又是醫院……兩三年後就成了殘廢,從出生以來,她總共只活了十九年,或者十七年……難道我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姑娘嗎?她們是怎麼淪落到了這步田地的?可是,瞧,她們都淪落到了這步田地……呸!管她們呢!據說,就應該如此。據說,每年都應該有這麼百分之幾ヾ去……去某個地方……去見鬼,想必是為了讓其余的人保持純潔,不受妨害。百分之幾!真的,他們的這些話怪好聽的:這些話那麼令人欣慰,合乎科學。說是只有百分之幾,因此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如果用另一個詞兒,那麼……也許會更讓人感到不安……萬一杜涅奇卡也落到這個百分之幾里呢!……不是落入這個百分之幾,就是落入那個百分之幾呢?……”——

  ヾ指比利時數學家、經濟學家、統計學家A-凱特列的理論。他的著作譯成俄文後,一八六五——一八六六年俄羅斯報刊上也常討論這個問題。

  “不過我這是往哪兒去呀?”他突然想。“奇怪。我出來是有個什麼目的的,不是嗎。一看完信,我就出來了……我是去瓦西利耶夫斯基島,去找拉祖米欣,我要去哪兒,現在……想起來了。不過,去干什麼呢?去找拉祖米欣的想法為什麼恰恰是現在忽然闖進了我的腦子?這真奇怪。”

  他對自己的行動感到詫異。拉祖米欣是他以前大學里的同學。奇怪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大學里的時候幾乎沒有朋友,不與大家來往,不去找任何人,也不高興別人來找他。不過不久大家也就不理睬他了。他既不參加同學們的聚會,也不參加別人的議論,也不參加娛樂活動,什麼也不參加。他只是用功讀書,不知愛惜自己的身體,大家都為此尊敬他,但是誰也不喜歡他。他很窮,有點兒目空一切,高傲自大,不愛交際;仿佛心里隱藏著什麼秘密似的。他的有些同學覺得,他傲慢地把他們、把他們大家好像都看作小孩子,仿佛無論就文化程度、學識和信念來說,他都勝過他們大家,他認為,他們的信念和興趣都是低級的。

  不知為什麼,他和拉祖米欣倒是情投意合,其實倒也說不上情投意合,而是和拉祖米欣比較接近,也較為坦率。不過,和拉祖米欣的關系也不可能不是如此。這是一個異常快活和善于交際的小伙子,善良到了憨厚的程度。不過在這憨厚的外表下卻暗藏著思想的深刻和自尊。他最要好的同學都知道這一點,大家都喜歡他。他很聰明,雖說有時當真有點兒單純而輕信。他的外貌很富有表情——身材高大,瘦瘦的,臉總是刮得不大乾淨,一頭黑發。有時他也胡鬧,是個出名的大力士。有一天夜里,和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他一拳頭打倒了一個兩俄尺十二俄寸ヾ高的警察。他酒量很大,可以喝個沒完,可是也能滴酒不沾;有時他調皮起來甚至會達到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但也能一本正經,毫不調皮。拉祖米欣還有一個引人注意的特點,任何失敗永遠也不會使他感到不安,任何惡劣的處境似乎也不能使他感到氣餒。他可以哪怕是住在房頂上,能忍受別人無法忍受的饑寒。他很窮,而且完全是靠自己維持自己的生活,有什麼工作就做什麼工作,這樣來掙點兒錢。他有數不盡的財源,當然是靠工作掙錢。有一年,整整一冬他屋里根本沒生爐子,並且斷言,這樣甚至更為愉快,因為屋里冷,睡得就更香甜。目前他也不得不暫時中斷學業,離開大學,但輟學不會太久,他正竭盡全力設法改善經濟狀況,好繼續求學。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有將近四個月沒去他那兒了,拉祖米欣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有一次,大約兩個月以前,他們曾在街上不期而遇,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理睬他,甚至走到馬路對面去,以免讓他看見。拉祖米欣雖然看到了他,可是從一旁走了過去,不願意打攪朋友——

  ヾ一俄尺等于七一厘米,一俄寸等于四-四四厘米。兩俄尺十二俄寸等于一米九七。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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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不久前我還曾想請拉祖米欣給我找點兒活干,請他或者讓我去教書,或者隨便給我找個什麼別的工作……”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起來了,“不過現在他能用什麼辦法幫助我呢?即使他給我找到教書的工作,即使他連自己最後的幾個戈比也分給我一些,如果他手頭有錢的話,那麼我甚至可以買雙靴子,把衣服弄得像樣一些,好去教課……嗯……哼,可是以後呢?幾個戈比,我能派什麼用處?難道現在我只是需要弄幾個錢來用嗎?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這真好笑……”

  他為什麼要去找拉祖米欣,現在這個問題攪得他心神不甯,甚至比他原來所想象的還要讓他心煩意亂;他焦急地在這一似乎最平常的行動中尋找某種預兆不祥的含意。

  “怎麼,莫非我想僅僅靠拉祖米欣來解決所有問題,在拉祖米欣這兒為一切困難找到出路嗎?”他驚訝地問自己。

  他苦苦思索,還揉揉自己的前額,真是怪事,經過很長時間深思熟慮之後,不知怎的篇是摘錄外,大部分是全文。每卷卷末附有注釋和人名索引。,仿佛無意之中,幾乎是自然而然地,他的腦子里突然出現了一個很怪的想法。

  “嗯……去找拉祖米欣,”他突然完全平靜地說,仿佛已經作出最後決定,“我要去找拉祖米欣,這當然……不過——不是現在……我要去找他……要在那件事以後第二天再去,在那件事已經辦完,一切都走上新軌道的時候再去……”

  他突然頭腦清醒過來。

  “在那件事以後,”他霍地從長椅子上站起來,大聲說,“可難道那件事會發生嗎?莫非真的會發生嗎?”

  他離開長椅子走了,幾乎是跑著離開的;他想回轉去,回家去,但他突然又對回家去感到十分厭惡:這一切正是在那里,在那半間小屋里,在這個可怕的大櫥里醞釀成熟的,醞釀成熟已經有一個多月了,于是他信步朝前走去。

  他那神經質的顫栗變成了熱病發作的戰栗;他甚至覺得一陣陣發冷;天這麼熱,他卻覺得冷。由于內心的某種需要,他幾乎無意識地、仿佛想努力注視迎面遇到的一切,似乎是竭力尋找什麼能分散注意力的東西,但是這一點他幾乎做不到,卻不斷陷入沉思。每當他渾身顫栗著,又抬起頭來,環顧四周的時候,立刻就忘記了剛剛在想什麼,甚至忘記了他剛剛走過的路。就這樣,他走遍了瓦西利耶夫斯基島,來到了小涅瓦河邊,過了橋,轉彎往群島ヾ走去。起初,綠蔭和涼爽的空氣使他疲倦的雙眼,那雙看慣城市里的灰塵、石灰、相互擠壓的高大房屋的眼睛,倦意頓失,感到十分舒適。這兒既沒有悶熱的感覺,也沒有刺鼻的惡臭,也沒有小酒館。但不久這些新鮮、愉快的感覺又變成了痛苦和惹人發怒的感覺。有時他在掩映在綠蔭叢中的別墅前站住,往籬笆里面張望,遠遠看到,陽台和露台上有幾個盛裝的婦女,花園里有幾個正在奔跑的孩子。特別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些鮮花;他看花總是看得最久。他也遇到過一些四輪馬車,男女騎手;他用好奇的目光目送著他們,在他們從視野中消失之前,就又忘記了他們。有一次他站下來,數了數自己的錢;發現大約還有三十個戈比。“二十戈比給了警察,三戈比還給了娜斯塔西婭,那是她為那封信代付的錢……——這麼說,昨天給了馬爾梅拉多夫一家四十七戈比,要麼是五十戈比,”他想,不知為什麼這樣計算著,但是不一會兒,甚至又忘了,他把錢從口袋里掏出來是為了什麼。路過一家像是小飯館的飲食店時,他想起了錢,同時感覺到他想吃點兒東西。他走進小飯館,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個不知是什麼餡的餡餅。又到了路上,他才把餡餅吃完。他很久沒喝伏特加了,雖然現在他只喝了一杯,但酒勁立刻就沖上來了。他的腿突然沉重起來,他強烈地感到想要睡覺。他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但是已經走到了彼特羅夫斯基島,他卻感到疲憊不堪,于是站住了,離開道路,走進灌木叢,倒到草地上,立刻進入夢鄉——

  ヾ指涅瓦河中的群島。夏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歡在群島上散步。

  一個處于病態中的人作夢,夢境往往異常清晰、鮮明,而且與現實極其相象。有時會出現一些非常可怕的情景,但同時夢境和夢的全過程卻是那麼真實可信,而且有一些那樣巧妙、出人意料、然而與整個夢境又極其藝術地協調一致的細節,就連作夢者本人醒著的時候也想不出這樣的情節,哪怕他是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樣的藝術家。這樣的夢,這種病態的夢,總是讓人好長時間不能忘卻,並對那個病態的、已經十分緊張興奮的人體產生強烈的印象。

  拉斯科利尼科夫作了個可怕的夢。他夢見了自己的童年,還是在他們那個小城里。他只有六、七歲,在一個節日的傍晚,他和自己的父親一起在城外散步。天陰沉沉的,是悶熱的一天,那地方和他記憶里保存的印象一模一樣:他記憶中的印象甚至比現在他在夢中看到的景象模糊得多。小城宛如置于掌中,四周十分空曠,連一棵柳樹都沒有;遙遠的遠方,天邊黑壓壓的,有一片小樹林。離城邊最後一片菜園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家酒館,這是家大酒館,每當他和父親出城散步,路過這家酒館的時候,它總是會使他產生極不愉快的印象,甚至讓他感到害怕。那里總是有那麼一大群人,狂呼亂叫,哈哈大笑,高聲謾罵,聲音嘶啞地唱歌,根本唱不成調,還經常打架;常常有一些醉鬼和面貌很可怕的人在酒館周圍閑逛……一碰到他們,他就緊緊偎依在父親身上,渾身發抖。酒館旁有一條道路,一條鄉村土路,總是塵土飛揚,而且路上的塵土總是那麼黑。土路曲折蜿蜒,在三百步開外的地方,打右邊繞過城市的墓地。墓地中間有一座綠色圓頂的石頭教堂,每年有一兩次,他要跟父母一起去教堂作彌撒,追薦已經去世很久、他從未見過的祖母。去作彌撒的時候,他們總是帶著一盤蜜飯,飯用一個白盤子盛著,再包上餐巾,蜜飯像糖一樣甜,是用大米做的,還拿葡萄干嵌在飯上,做成個十字架的形狀。他喜歡這座教堂和教堂里那些古老的聖像,聖像大部分都沒有金屬衣飾,他也喜歡那個腦袋顫顫巍巍的老神甫。祖母的墳上蓋著石板,祖母墳旁還有座小墳,那是他小弟弟的墳墓,小弟弟生下來六個月就死了,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記不得了:可是大家都對他說,他有個小弟弟,每次他來墓地,都要按照宗教儀式,恭恭敬敬地對著那座小墳畫十字,向它鞠躬行禮,還要吻吻它。他夢見:他和父親順著那條路去墓地,打從那家酒館旁邊經過;他拉著父親的手,恐懼地回頭望望酒館。一個特殊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一次這兒好像是在舉辦游園會,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城市婦女,鄉下女人,她們的丈夫,還有形形色色偶然聚集在這里的人。大家都喝醉了,大家都在唱歌,酒館的台階旁停著一輛大車,不過是一輛奇怪的大車。這是一輛通常套著拉車的高頭大馬的大車,這種大車通常是用來運送貨物和酒桶的。他總是喜歡看這些拉車的高頭大馬,它們的鬃毛很長,腿很粗,邁著勻稱的步子,走起來不慌不忙,拉著的貨物堆積如山,它們卻一點兒也不吃力,似乎拉著車反倒比不拉車還輕松。可現在,真是怪事,這麼大的一輛大車上套著的卻是一匹莊稼人養的、又瘦又小、黃毛黑鬃的駑馬,他常常看到,像這樣的馬有時拚命用力拉著滿載木柴或干草的高大的大車,尤其是當大車陷進泥濘或車轍里的時候,莊稼人總是用鞭子狠狠地抽它,打得那麼痛,有時鞭子劈頭蓋臉地打下來,甚至打到它的眼睛上,他那麼同情、那麼憐憫地看著這可怕的景象,幾乎要哭出來,這時媽媽總是拉著他離開小窗子。但是突然人聲嘈雜,吵吵嚷嚷:從酒館里出來一些喝得酩酊大醉、身材高大的莊稼漢,他們穿著紅色和藍色的襯衫,披著厚呢上衣,高聲叫嚷著,唱著歌,還彈著三弦琴。“坐上去,大家都坐上去!”有一個叫喊著,他還年輕,脖子那麼粗,一張紅通通的胖臉,紅得像胡蘿蔔,“我送大家回去,上車吧!”

  但是立刻爆發了一陣哄笑和驚叫聲:

  “這樣一匹不中用的馬會拉得動!”

  “米科爾卡,你瘋了:把這麼小一匹小母馬套到這麼大一輛大車上!”

  “這匹黃毛黑鬃馬准能活二十年,弟兄們!”

  “坐上來吧,我送大家回家!”米科爾卡又高聲叫嚷,說著頭一個跳上大車,拉起缰繩,站在大車的前部。“那匹棗紅馬不久前讓馬特維牽走了,”他在車上叫喊,“可這匹母馬,弟兄們,只是讓我傷心:真想打死它,白吃糧食。我說,坐上來吧!我要讓它快跑!它會跑得像飛一樣!”說著他拿起鞭子,滿心歡喜地准備鞭打那匹黃毛黑鬃馬。

  “嘿,上車吧,干嗎不上啊!”人群中有人在哈哈大笑。

  “聽到了嗎,它會飛跑呢!”

  “它大概有十年沒跑了吧。”

  “它跳起來了!”



  “別可憐它,弟兄們,每人拿根鞭子,准備好!”

  “對呀!抽它!”

  大家哈哈大笑著,說著俏皮話,全都爬上米科爾卡的大車。上去了五、六個人,還可以再坐幾個。把一個面色紅潤的胖女人也拖到了車上。她穿一身紅布衣裳,戴一頂飾有小玻璃珠的雙角帽子,腳上穿一雙厚靴子,嘴里嗑著核桃,不時嘻嘻地笑著。四周人群也在嘻笑,而且說實在的,怎麼能不笑呢:這麼瘦弱的一匹母馬,拉著這麼重的一輛大車,還要飛跑!車上有兩個小伙子立刻一人拿了一條鞭子,好幫著米科爾卡趕車。只聽一聲喊:“駕!”小母馬拼命用力拉動了大車,可是不僅不能飛跑,就連邁步都幾乎邁不開,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被雨點般落到它身上的三條鞭子抽得四條腿直打彎。大車上和人群中的笑聲更響了,可是米科爾卡發起火來,怒氣沖沖地鞭打母馬,鞭子不停地落下去,越來越快,好像他當真認為,這匹馬准會飛也似地奔跑。

  “讓我也上去,弟兄們!”人群中有個也想上去尋開心的小伙子大聲喊。

  “上來吧!大家都坐上來!”米科爾卡高聲叫嚷,“大家都上來,它也拉得動。我打死它!”他一鞭又一鞭,起勁地抽打著,氣得發狂,都不知要拿什麼打它才覺得解氣了。

  “爸爸,爸爸,”拉斯科利尼科夫對父親叫喊,“爸爸,他們干什麼呀!爸爸,他們在打可憐的馬!”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說,“是些醉鬼,在胡鬧,他們都是傻瓜。咱們走,別看了!”說著想要領他走開,可是他掙脫了父親的手,無法控制自己,向那匹馬跑去。但是可憐的馬已經快不行了。它氣喘籲籲,站住,又猛一拉,幾乎跌倒在地下。

  “往死里打!”米科爾卡叫嚷,“非打不可。我打死它!”

  “難道你喪盡天良了嗎,惡魔!”人群中有個老頭兒大聲喊。

  “哪兒見過這樣的事,讓這麼瘦的小馬拉這麼重的車,”另一個補上一句。

  “會把它累死的!”第三個高聲叫嚷。

  “別多管閑事!馬是我的!我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再上來幾個!大家都上車!我一定要叫它飛跑!……”

  突然爆發了一陣連續不斷的笑聲,壓倒了一切:小母馬受不了越抽越快的鞭打,無能為力地尥起蹶子來了。就連那個老頭兒也忍不住笑了。真的:這麼一匹瘦弱的母馬還會尥蹶子!

  人群中的兩個小伙子又一人拿了一根鞭子,跑到那馬跟前,從兩邊抽它。他們各人從自己那一邊跑過去。

  “抽它的臉,抽它的眼,照准眼睛抽!”米科爾卡叫喊。

  “唱起來吧,弟兄們!”有人從大車上喊,車上的人全都隨聲附和。唱起一首豪放歡快的歌,鈴鼓叮叮噹噹地響,唱疊句的時候,有人在吹口哨,那個女人嗑著核桃,在嘿嘿地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匹馬旁邊奔跑,他跑到前面去,看到人們怎樣抽打它的眼睛,照准它的眼睛猛抽!他哭了。他的心劇烈地跳動,淚如泉湧。打馬的人中有一個用鞭子碰到了他的臉,他一點兒也感覺不到,他難過極了,大聲叫喊著,向那個搖著頭譴責這一切的、須發蒼白的老頭兒跑去。一個女人拉住他的手,想要領他走開,但是他掙脫出來,又跑到馬跟前去。那馬已經作了最後的努力,不過又尥起蹶子來了。

  “見它媽的鬼去吧!”米科爾卡狂怒地叫喊。他丟掉鞭子,彎下腰,從大車底部拖出一根又長又粗的轅木,用兩只手抓住它的一頭,用力在那匹黃毛黑鬃馬的頭上揮舞著。

  “會把它打死的!”周圍的人大聲喊。

  “會打死的!”

  “是我的馬!”米科爾卡叫喊,說著掄起轅木打了下去。聽到沉重的一擊聲。

  “揍它,揍它!干嗎不打了!”人群中許多聲音在喊。

  米科爾卡又掄起轅木,又是沉重的一擊,打到那匹倒楣的駑馬的背上。馬的屁股坐下去了,但是它又跳起來,猛一拉,用盡最後一點兒力氣,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拼命想拉動大車;但四面八方六條鞭子一齊向它打來,那根轅木又高高舉起,第三次落到它的身上,然後是第四次,有節奏地用力猛打下來,因為不能一下就把它打死,米科爾卡氣得發狂。

  “還不容易死呢!”周圍一片叫喊聲。

  “這就要倒下去了,准沒錯兒,弟兄們,它這就要完蛋了!”

  人群中一個愛看熱鬧的高聲說。

  “干嗎不給它一斧子!一斧子就能結果它的性命,”第三個大聲喊。

  “哼,別指手畫腳了!閃開!”米科爾卡發瘋似地大喊一聲,丟掉轅木,又朝大車彎下腰去,推出一根鐵棒來。“當心!”他大喊一聲,使出全身力氣,掄起鐵棒,朝那匹可憐的馬猛打過去。一棒打下去,只聽到喀嚓一聲響;母馬搖搖晃晃,倒下去了。本來它還想再用力拉車,但鐵棒又猛打到它的背上,于是它倒到地上,仿佛一下子把它的四條腿全砍斷了。

  “打死它!”米科爾卡大聲喊,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從大車上跳了下來。幾個也是滿臉通紅、喝得醉醺醺的小伙子隨手抓起鞭子、棍棒、轅木,朝那匹奄奄一息的母馬跑去。米科爾卡站到一邊,掄起鐵棒狠狠地打它的背脊。馬伸著腦袋,痛苦地長長籲了一口氣,慢慢斷了氣。

  “打死了!”人群中許多人喊。

  “誰叫它不跑呢!”

  “是我的馬!”米科爾卡手持鐵棒,兩眼充血,高聲大喊。他站在那兒,仿佛因為已經再也沒有什麼可打而感到遺憾。

  “唉,這麼說,你當真是喪盡天良了!”人群中已經有許多聲音在大聲叫喊。

  但可憐的孩子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他高聲叫喊著,從人叢中擠進去,沖到那匹黃毛黑鬃馬前,抱住鮮血淋漓、已經死了的馬臉,吻它,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唇……隨後他突然跳起來,發瘋似地攥著兩只小拳頭朝米科爾卡撲了過去。就在這一瞬間,已經追了他好久的父親一把抓住他,終于把他拉出了人群。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對他說,“咱們回家吧!”

  “爸爸!他們為什麼……把可憐的馬……打死了!”他抽抽搭搭地說,但是他喘不過氣來,他的話變成了叫喊,從他憋得難受的胸膛里沖了出來。

  “是些醉鬼,他們在胡鬧,不關我們的事,咱們走吧!”父親說。他雙手抱住父親,但是他的胸部感到氣悶,憋得難受。

  他想喘一口氣,大喊一聲,于是醒了。

  他醒來時渾身是汗,頭發也給汗水浸得濕淋淋的,他氣喘籲籲,恐懼地欠起身來。

  “謝天謝地,這只不過是一個夢,”他說,說著坐到樹下,深深地喘了口氣。“不過這是怎麼回事?我是不是發燒了:作了一個這麼豈有此理的夢!”

  他全身仿佛散了架;心煩意亂,郁郁不樂。他把胳膊肘放到膝蓋上,用雙手托住自己的頭。


  “天哪!”他突然大喊一聲,“難道,難道我真的會拿起斧頭,照准腦袋砍下去,砍碎她的頭蓋骨……會在一攤黏搭搭、熱呼呼的鮮血上滑得站不住腳,會去撬鎖,偷竊,嚇得發抖嗎;難道我會渾身濺滿鮮血,去躲藏起來……還拿著斧頭……上帝啊,難道真會這樣嗎?”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抖得像一片樹葉。

  “我這是怎麼了!”他繼續想,更往下低下頭,仿佛十分驚訝,“因為我知道,這我可受不了,那麼為什麼直到現在我一直在折磨自己呢?要知道,還在昨天,昨天,當我去進行這次……試探的時候,要知道,昨天我就完全明白了,我受不了……那我為什麼現在還要想它呢?為什麼直到現在我還猶豫不決呢?不是嗎,還在昨天,下樓梯的時候,我就說過,這是肮髒的,卑汙的,惡劣的,惡劣的……要知道,清醒的時候,單是這麼想一想,我就感到惡心,感到恐懼……”

  “不,我決受不了,決受不了!即使,即使所有這些計算都毫無疑問,即使這個月以來所決定的一切都像白晝一般清楚,像算術一樣准確。上帝啊!要知道,反正我還是下不了決心!要知道,我准受不了,准受不了!……為什麼,為什麼直到現在……”

  他站起來,驚異地環顧四周,仿佛連他來到這里也讓他感到驚訝,于是他走上了T橋。他面色蒼白,兩眼發光,四肢疲憊無力,可是他突然感到呼吸好像輕松了些。他覺得已經丟掉了壓在他身上這麼久的可怕的重擔,他心里突然感到輕松、甯靜。“上帝啊!”他禱告說,“請把我的路指給我吧,我要放棄這該死的……我的夢想!”

  過橋時他心情平靜、悠然自得地望著涅瓦河,望著鮮紅的落日撒在空中的鮮紅的晚霞。別看他很虛弱,但他甚至沒感到疲倦。仿佛一個月來一直在他心里化膿的那個膿瘡突然破了。自由!自由!現在他擺脫了這些妖術,魔法,誘惑和魔力,現在他自由了!

  後來,每當他想起這時的情況,每當他一分鍾一分鍾、一點一點地回憶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一切的時候,有一個情況總是讓他感到吃驚,甚至驚訝到了迷信的程度,雖然實際上這情況並不十分特殊,但後來他卻老是覺得,好像這是他命中注定的。這就是:他怎麼也弄不懂,而且無法解釋,他已經很累了,疲憊不堪,對他來說,最好是走一條最近的直路回家,可是為什麼他卻要穿過干草廣場回去,而去干草廣場完全是多余的。繞的彎不算大,但顯然完全沒有必要。當然啦,他回家時記不得自己所走的路,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幾十次了。但是,為什麼呢?他常常問,那次在干草廣場上(他甚至用不著經過那里)的相遇,那次對他如此重要、如此具有決定意義、同時又是那樣純屬偶然的相遇,為什麼不早不遲,恰恰是現在,在他一生中的那個時刻、那一分鍾發生?而且恰恰是在他正處于那種心情、那種情況之下的時候?而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它,那次相遇才會對他一生的命運產生最具有決定意義、舉足輕重的影響。仿佛那次相遇是故意在那兒等著他似的!

  他經過干草廣場的時候,大約是九點鍾左右。所有擺攤的、頂著托盤的小販,還有在大小鋪子里做生意的商販,全都關上店門,或者收拾起自己的貨物,像他們的顧客一樣,各自回家了。開設在底層的那些飯館附近,還有干草廣場上一幢幢房子的那些又髒又臭的院子里,特別是那些小酒館旁邊,聚集著許多形形色色、各行各業的手藝人和衣衫襤褸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毫無目的出來閑逛的時候,多半喜歡來這些地方,也喜歡到附近幾條胡同里去。在這些地方,他的破衣服不會招來任何人高傲蔑視的目光,可以愛穿什麼就穿什麼,而不會惹惱別人。在K胡同口一個角落里,一個小市民和一個女人,他的妻子,擺著兩張桌子在做生意,賣的是線、帶子、印花布頭巾,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他們也打算回家了,可是因為和一個走過來的熟人閑聊,所以就耽擱了一會兒。這熟人是莉紮薇塔-伊萬諾芙娜,或者跟大家一樣,就叫她莉紮薇塔,就是那個十四等文官的太太、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阿廖娜-伊萬諾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科利尼科夫才去過老太婆那兒,用一塊表作抵押跟她借錢……而且是去進行試探……他早已了解這個莉紮薇塔的一切情況;就連她,也有點兒認識他。這是個高個子、遲鈍、膽小、性情溫和的老姑娘,差不多是個白癡,三十五歲,完全是她姐姐的奴隸,整天整夜給姐姐干活,在姐姐面前會嚇得渾身發抖,甚至常挨姐姐的打。她拿著個包袱,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個小市民和他老婆跟前,留心聽他們說話。那兩個正特別熱心地向她解釋什麼。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看到她的時候,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是十分驚訝的感覺,一下子支配了他,雖說遇到她並沒有任何可以驚訝的地方。

  “莉紮薇塔-伊萬諾芙娜,您可以自己作主嘛,”小市民高聲說。“您明兒個來,六點多鍾。他們也會來的。”

  “明兒個?”莉紮薇塔拖長聲音、若有所思地說,好像拿不定主意。

  “唉,准是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嚇唬您了!”商販的妻子,一個機智果斷的女人,像爆豆似不停地說。“我看您完全像個小孩子。她又不是您親姐姐,跟您不是一個媽,可樣樣都讓您聽她的。”

  “是嘛,這一次您跟阿廖娜-伊萬諾芙娜什麼也別說,”丈夫打斷了她的話,“我給您出個主意,不用她同意,您就來我們這兒。這是件有好處的事兒。以後您姐姐也會明白的。”

  “那您來嗎?”

  “六點多鍾,明天;他們也會來的;您自己決定好了。”

  “我們還要生上茶炊,請你們喝茶呢,”妻子補上一句。

  “好吧,我來,”莉紮薇塔說,可一直還在猶豫不決,說罷慢慢地走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這時已經走過去了,再也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他輕輕地、悄悄地走了過去,竭力不聽漏他們的每一句話。他最初感到的驚訝漸漸變成了恐懼,仿佛有一股冷氣掠過他的背脊。他得知,突然意想不到地,完全出乎意外地得知,明天,晚上七點整,莉紮薇塔,老太婆的妹妹,也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唯一的一個人,不在家,可見晚上七點整只有老太婆獨自一人待在家里。

  離他的住所只剩幾步路了。他像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走進自己屋里。他什麼也沒思考,而且也完全喪失了思考力;但是他突然以全身心感覺到,他再也沒有思考的自由,再也沒有意志,一切突然都最後決定了。

  當然啦,他心中有個計劃,即使他曾整年整年等待一個適當的時機,也不可能期望會有比目前突然出現的機會更好,能更順利地實現這一計劃的時機了。無論如何,很難在頭天晚上確切得知,而且盡可能了解得准確無誤,盡可能少冒險,不必一再冒險去打聽和調查,就能確知,明天,某時某刻,打算去謀害的那個老太婆只有獨自一人在家。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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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拉斯科利尼科夫有機會得知,那個小市民和他老婆究竟是為什麼叫莉紮薇塔上他們那兒去。事情很平常,並沒有任何特殊情況。有一家外地來的人家,家境敗落,要賣掉舊東西、衣服等等,全都是女人用的。因為在市場上賣不合算,所以要找個代賣東西的女小販,而莉紮薇塔正是干這一行的:她給人代賣東西,拿點兒傭金,走東家串西家地跑生意,而且經驗豐富,因為她為人誠實,不討價還價:她說個什麼價,就照這個價錢成交。一般說,她話不多,而且就像已經說過的,她又挺和氣,膽子也小……

  可是最近一段時間,拉斯科利尼科夫變得迷信起來。過了很久以後,他身上還留有迷信的痕跡,幾乎是不可磨滅了。後來他總是傾向于認為,在整個這件事情上,似乎有某種奇怪和神秘的東西,仿佛有某些特殊的影響和巧合。還在去年冬天,他認識的一個大學生波科列夫要去哈爾科夫的時候,有一次在談話中把老太婆阿廖娜-伊萬諾芙娜的地址告訴了他,以備他如有急需,要去抵押什麼東西。很久他都沒去找她,因為他在教課,生活還勉強能夠過得去。一個半月以前他想起了這個地址;他有兩樣可以拿去抵押的東西:父親的一塊舊銀表和一枚鑲著三顆紅寶石的小金戒指,這是妹妹在臨別時送給他作紀念的。他決定拿戒指去;找到老太婆以後,雖然還不了解她為人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但第一眼看上去,就對她有一種無法克服的厭惡情緒,從她那里拿了兩張“一盧布的票子”,順路去一家很蹩腳的小飯館吃東西。他要了一杯茶,坐下來,陷入沉思。就像小雞要破殼而出那樣,他的腦子里忽然出現一個奇怪的想法,這想法使他非常、非常感興趣。

  幾乎緊挨著他,另一張小桌旁坐著一個大學生和一個年輕軍官,他根本不認識這個大學生,也不記得以前見過他。大學生和軍官打了一盤台球,然後坐下來喝茶。突然他聽到大學生對軍官談起那個放高利貸的阿廖娜-伊萬諾芙娜,說她是十四等文官的太太,還把她的地址告訴了他。單單是這一點就讓拉斯科利尼科夫覺得有點兒奇怪了:他剛剛從她那兒來,恰好這里就在談論她。當然,這是巧合,然而這時他正無法擺脫一個極不尋常的印象,而這里恰好有人仿佛是在討好他:那個大學生突然把這個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各方面的詳細情況都講給他的朋友聽。

  “她這個人挺有用,”他說,“總是能從她那兒弄到錢。她很有錢,就跟猶太人一樣,可以一下子借出去五千盧布亞里斯提卜(Aristippos,約前435—約前360)古希臘哲,不過,就是只值一盧布的抵押品,她也不嫌棄。我們有很多人去過她那兒。不過她是個壞透了的缺德鬼……”

  于是他開始敘述,她是多麼狠心,反複無常,只要抵押品過期一天,這件東西就算完了。她借給的錢只有抵押品價值的四分之一,卻要收取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七的月息,等等。大學生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還告訴那個軍官,除此而外,老太婆有個妹妹,叫莉紮薇塔,這個矮小可惡的老太婆經常打她,完全拿她當奴隸使喚,當她是個小孩子,可是莉紮薇塔至少有兩俄尺八俄寸高……

  “不是嗎,這也是十分罕見的現象啊!”大學生提高聲調說,並且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又談起莉紮薇塔來了。談論她的時候,大學生特別高興,而且一直在笑,那軍官很感興趣地聽著,還請大學生讓這個莉紮薇塔到他那里去道亦不變。”人的認識只在于與天意相符合,唯聖人方能洞見,給他補內衣。拉斯科利尼科夫連一句話也沒聽漏,一下子就了解到了一切:莉紮薇塔是妹妹,是老太婆的異母妹妹,她已經三十五歲了。她白天夜里都給姐姐干活,在家里既是廚娘,又是洗衣婦,除此而外,還做針錢活兒拿出去賣,甚至去給人家擦地板,掙來的錢全都交給姐姐。不經老太婆允許,她不敢自作主張接受任何訂做的東西或替人家干活。老太婆已經立下遺囑,莉紮薇塔自己也知道,根據遺囑,除了一些動產、椅子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她連一個錢也得不到;所有的錢都指定捐獻給H省的一座修道院,作為永久追薦她亡魂的經費。莉紮薇塔是個普通市民,而不是官太太,她沒出嫁,長得不好看,身體的各部分極不相稱,個子高得出奇,一雙很長的外八字腳,總是穿一雙破羊皮鞋,可是挺愛乾淨。使大學生感到驚奇和好笑的,主要是莉紮薇塔經常懷孕……

  “你不是說她是個丑八怪嗎?”軍官說。

  “不錯,她皮膚那麼黑,真像是個男扮女裝的士兵,不過,你要知道,她可根本不是丑八怪。她的臉和眼睛那麼善良。甚至是非常善良。證據就是——許多人都喜歡她。她那麼安詳,溫順,唯命是從,很隨和,什麼她都同意。她笑起來甚至還挺好看呢。”

  “這麼說你也喜歡她了,不是嗎?”軍官笑了起來。

  “由于她怪。不,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真想殺了這個該死的老太婆,搶走她的錢,請你相信,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良心的譴責”,大學生激動地又加上了一句。

  軍官又哈哈大笑起來。拉斯科利尼科夫卻不由得顫栗了一下。這多麼奇怪!

  “對不起,我要向你提一個嚴肅的問題,”大學生激動起來。“當然,剛才我是開玩笑,不過你看:一方面是個毫無用處、毫無價值、愚蠢凶惡而且有病的老太婆,誰也不需要她,恰恰相反,她對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活著,而且要不了多久,老太婆自己就會死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明白嗎?”

  “嗯,我明白,”軍官凝神注視著情緒激動的大學生,回答說。

  “你聽我說下去。另一方面,一些年輕的新生力量,由于得不到幫助,以致陷入絕境,這樣的人成千上萬,到處都是!千百件好事和創舉,可以用注定要讓修道院白白拿去的、老太婆的那些錢來興辦,並使之得到改善!成千上萬的人也許能走上正路;幾十個家庭也許會免于貧困、離散、死亡、墮落,不至給送進性病醫院,——而這一切都可以用她的錢來辦。殺死她,拿走她的錢,為的是日後用這些錢獻身于為全人類服務、為大眾謀福利的事業:做千萬件好事,能不能贖一樁微不足道的小罪,使罪行得到赦免,你認為呢?犧牲一個人的性命,成千上萬人就可以得救,不至受苦受難,不至妻離子散。一個人的死換來百人的生——這不就是數學嗎!再說,以公共利益來衡量,這個害肺病的、愚蠢凶惡的老太婆的生命又有什麼意義呢?不過像只虱子,或者蟑螂罷了,而且還不如它們呢,因為老太婆活著是有害的。她吸別人的血,她吃人:前兩天她還滿懷仇恨地咬了莉紮薇塔的手指頭:差點兒給咬斷了!”

  “當然啦,她不配活著,”軍官說,“不過,要知道,這是天意。”

  “唉,老兄,要知道,天意也可以改正,可以引導,不然就會陷入偏見。不然的話,那就連一個偉人也不會有了。大家都說:‘責任,良心’,我絕不反對責任和良心,不過,我們是怎樣理解責任和良心呢?別忙,我再向你提一個問題。你聽著!”



  “不,你先別忙;我向你提個問題。你聽著!”

  “好,提吧!”

  “嗯,現在你大發議論,誇誇其談,可是請你告訴我:你會親自去殺死這個老太婆嗎,還是不會呢?”

  “當然不會!我是為了正義……但這不是我的事……”

  “可照我看,既然你自己下不了決心,那麼這就談不上什麼正義!走,咱們再去打盤台球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情異常激動。當然,這些話全都是最普通和最常聽到的,他已經聽到過不止一次了,只不過是用另外的形式表達出來,談的也是另外一些話題,都是青年的議論和想法。但為什麼恰恰是現在,他自己頭腦里剛剛產生了……完全一模一樣的想法,他就恰好聽到了這樣的談話和這樣的想法?而且為什麼恰巧是在這個時候,他從老太婆那兒出來,剛剛產生了這個想法,恰好就聽到了關于這個老太婆的談話?……他總覺得,這種巧合是很奇怪的。在事情的繼續發展中,小飯館里這場毫無意義的談話竟對他產生了極不尋常的影響:仿佛這兒真的有什麼定數和上天的指示似的……

  從干草廣場回來以後,他急忙坐到沙發上,一動不動地坐了整整一個小時。這時天已經黑了;他沒有蠟燭,而且根本就沒產生點蠟燭的想法。他始終想不起來:那時候他是不是想過什麼?最後,他感覺到不久前發作過的熱病又發作了,在打冷戰,于是懷著喜悅的心情想,可以在沙發上躺下了。不久強烈的睡意襲來,像鉛一般沉重,壓到了他的身上。

  他睡的時間異常久,而且沒有作夢。第二天早晨十點鍾走進屋里來的娜斯塔西婭好不容易才叫醒了他。她給他送來了茶和面包。茶又是喝過後兌了水,沖淡了的,而且又是盛在她自己的茶壺里。

  “瞧你睡得這麼熟!”她氣呼呼地叫嚷,“他老是睡!”

  他努力欠起身來。他頭痛;他本來已經站起來了,在他這間小屋里轉了個身,又一頭倒到沙發上。

  “又睡!”娜斯塔西婭大聲喊,“你病了,還是怎麼的?”

  他什麼也沒回答。

  “要喝茶嗎?”

  “以後再喝,”他又合上眼,翻身對著牆壁,努力說了這麼一句。娜斯塔西婭在他旁邊站了一會兒。

  “也許真的病了,”她說,于是轉身走了。

  下午兩點她又進來了,端來了湯。他還像不久前那樣躺著。茶放在那兒,沒有動過。娜斯塔西婭甚至見怪了,惱怒地推他。

  “干嗎老是睡!”她厭惡地瞅著他,高聲叫喊。他欠起身,坐起來,可是什麼也沒對她說,眼睛看著地下。

  “是不是病了?”娜斯塔西婭問,又沒得到回答。

  “你哪怕出去走走也好哇,”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哪怕去吹吹風也好。要吃點兒東西嗎?”

  “以後再吃,”他有氣無力地說,“你走吧!”說著揮了揮手。

  她又站了一會兒,同情地瞅了瞅他,就出去了。

  過了幾分鍾,他抬起眼來,好長時間看著茶和湯。然後拿起面包,拿起湯匙,開始喝湯。

  他吃了不多一點兒,沒有胃口,只吃了三、四湯匙,仿佛是不知不覺吃進去的。頭痛稍減輕了些。吃過午飯,他又伸直身子躺到沙發上,可是已經睡不著了,而是臉朝下埋在枕頭里,一動不動地趴在沙發上。各種各樣的幻想,出現在他的頭腦里,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他最經常夢想的是,他在非洲的某個地方,在埃及,在一片綠洲上。商隊在休息,駱駝都安安靜靜地躺著;四周棕櫚環繞;大家正在用餐。他卻一直在喝水,徑直從小溪里舀水喝,小溪就在身旁潺潺地流著。那麼涼爽,不可思議、奇妙無比、清涼的淡藍色溪水流過五彩斑斕的石頭,流過那麼乾淨、金光閃閃的細沙……突然他清清楚楚聽到了噹噹的鍾聲。他顫栗了一下,清醒過來,微微抬起頭朝窗子望了望,揣測現在是什麼時候,突然他完全清醒了,一下子跳起來,就像是有人把他從沙發上揪了下來。他踮著腳尖走到門前,輕輕地把門打開一條縫,側耳傾聽樓下的動靜。他的心在狂跳,跳得可怕。但樓梯上靜悄悄的,好像大家都已經睡了……他覺得奇怪和不可思議:他竟能從昨天起就這麼迷迷糊糊一直睡到現在,還什麼都沒做,什麼也沒准備好……而這時候大概已經打過六點了……睡意和昏昏沉沉的感覺已經消失,代替它們突然控制了他的,是一陣異常狂熱、又有些驚慌失措的忙亂。不過要准備的事情並不多。他集中注意力,盡量把一切都考慮到,什麼也不要忘記;而心一直在狂跳,跳得這麼厲害,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了。第一,得做個環扣,把它縫到大衣上,——這只要一分鍾就夠了。他伸手到枕頭底下摸了摸,從胡亂塞在枕頭下的幾件內衣中摸到一件已經破舊不堪、沒洗過的襯衫。他從這件破襯衫上撕下一條一俄寸寬、八俄寸長的破布,再把這條破布對折起來,從身上脫下那件寬大、結實、用一種厚布做成的夏季大衣(他的唯一一件外衣),動手把布條的兩端縫在大衣里子的左腋下面。縫的時候,他兩手發抖,但是盡力克制住,縫上以後,他又把大衣穿上,從外面什麼也看不出來。針和線他早就准備好了,用紙包著,放在小桌子上。至于那個環扣,這是他自己很巧妙的發明:環扣是用來掛斧頭的。拿著斧頭在街上走當然不行。如果把斧頭藏在大衣底下,還是得用手扶著它,那就會讓人看出來。現在有了環扣,只要把斧頭掛進環扣里,斧頭就會一路上穩穩地掛在里面,掛在腋下。把一只手伸進大衣側面的衣袋里,就能扶著斧柄,以免它晃來晃去;因為大衣很寬大,真像條口袋,所以從外面看不出他隔著衣袋用手扶著什麼東西。這個環扣也是他在兩星期前就想好了的。

  縫好了環扣,他把幾只手指伸進他的“土耳其式”沙發與地板之間的窄縫里,在靠左邊的角落上摸索了一陣,掏出早已准備好、藏在那里的那件抵押品。不過這根本不是什麼抵押品,只不過是一塊刨光的小木板,大小和厚薄很像個銀煙盒。這塊小木板是他一次出去散步時,在一個院子里偶然拾到的,那院子的廂房里不知有個什麼作坊。後來他又給這塊小木板加上了一片光滑的薄鐵片,——大概是從什麼東西上拆下來的破鐵片,——也是那時候從街上拾來的。他把小木板和鐵片疊放在一起,鐵片比木板小些,他用線十字交叉把它們牢牢捆在一起;然後用一張乾淨的白紙把它們整整齊齊、十分考究地包上,再紮起來,紮得很不容易解開。這是為了在老太婆解結的時候分散她的注意力,這樣就可以利用這一短暫的時間了。加上鐵片,是為了增加重量,讓老太婆至少在頭一分鍾不至猜到,這“玩意兒”是木頭的。這一切都暫時藏在他的沙發底下。他剛把抵押品拿出來,突然院子里什麼地方有人大聲喊:

  “早就過六點了!”

  “早就過了!我的天哪!”

  他沖到門口,側耳諦聽,一把抓起帽子,像只貓一樣,小心翼翼,悄無聲息地走下一共有十三級的樓梯。現在他必須去做的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從廚房里偷一把斧頭。干這件事得用斧頭,這是他早已決定了的。他還有一把花園里修枝用的折刀;但是他不能指望用折刀去干這件事,尤其不能指望自己會有那麼大的力氣,因此最後決定要用斧頭。順便指出,在這件事情上,他已經作出的一切最終決定都有一個特點。這些決定都有這麼一個特性:決定越是已經最終確定下來,在他看來就越覺得它們荒謬,不合理。盡管他一直在進行痛苦的內心斗爭,但是在這段時間里,他卻始終不能確信自己的計劃是可以實現的。

  即使他的確已經把一切,直到最後一個細節,都詳細研究過,而且作出了最後決定,再也沒有任何懷疑了,——可現在似乎他還是會像放棄一件荒謬、駭人聽聞、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一樣,放棄這一計劃。而實際上尚未解決的難題和疑問還多得不計其數。至于上哪兒去弄斧頭,這件不足道的小事卻絲毫也不讓他擔心,因為這再容易不過了。是這麼回事:娜斯塔西婭經常不在家,特別是晚上,她要麼去鄰居家串門,要麼上小鋪里去買東西,廚房門卻總是敞著。就是為此,女房東常跟她吵架。那麼到時候只要悄悄溜進廚房,拿了斧頭,然後,過了一個鍾頭(等一切都已經辦完以後),再溜進去,放還原處就行了。不過還是有些疑問:就假定說,過一個鍾頭他就回來,把斧頭放回去吧,可是萬一娜斯塔西婭突然回來了呢。當然啦,得從門旁走過去,等她再出去。可是萬一這時候她發現斧頭不見了,動手尋找,大聲嚷嚷起來呢,——

  那可就要引起懷疑,或者至少也是件會引起猜疑的事。

  不過這還都是些他沒開始考慮、也沒時間考慮的小事。他考慮的是主要問題,至于那些小事,留待以後,等他自己對一切都已深信不疑的時候再說。但要對一切深信不疑,這似乎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至少他自己覺得是這樣。例如,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設想,有朝一日他會結束考慮,站起來,真的上那里去……就連不久前他作的那次試探(也就是為了最後察看那個地方而作的訪問),他也只不過是去試探一下而已,而遠不是當真的,而是這樣:“讓我”,他這樣對自己說,“讓我去試試看吧,干嗎只是幻想呢!”——可是他立刻感到受不了了,十分痛恨自己,唾棄這一切,並逃之夭夭。然而,以道德觀點來看,是否允許做這樣的事,就這方面的問題所作的一切分析卻已經結束了:詭辯猶如剃刀一般鋒利,論據絲毫不容反駁,他自己已經沒有有意識的反對意見了。但是盡管如此,他還是簡直不相信自己,並執拗地、盲目地試探著從各方面尋找反駁的理由,仿佛有人強迫他、誘使他去這麼做。最後一天來得這麼突然,一切好像一下子都決定了,這一天幾乎完全是在機械地影響他:仿佛有人拉住他的手,無法抗拒地、盲目地、以一種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對地拉著他跟隨著自己。就好像他衣服的一角讓車輪軋住,連他也給拖到火車底下去了。

  最初,——不過,已經是很久以前了,——有一個問題使他很感興趣:為什麼幾乎一切罪行都這麼容易被發覺和敗露,而且幾乎所有罪犯都會留下如此明顯的痕跡?他逐漸得出各種各樣很有意思的結論,照他看,最主要的原因與其說在于掩蓋罪行,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不如說在于犯罪者本人;罪犯本人,而且幾乎是每一個罪犯,在犯罪的那一瞬間都會意志衰退,喪失理智,恰恰相反,正是在最需要理智和謹慎的那一瞬間,幼稚和罕見的輕率卻偏偏取代了意志和理智。根據他的這一信念,可以得出結論:這種一時糊塗和意志衰退猶如疾病一般控制著人,漸漸發展,到犯罪的不久前達到頂點;在犯罪的那一瞬間以及此後若干時間內,仍然保持這種狀態不變,至于這會持續多久,就要看各人的情況了;以後也會像各種疾病一樣消失。問題是:是疾病產生犯罪呢,還是犯罪本身,由于它的特殊性質,總是伴隨著某種類似疾病的現象?他尚未感覺到自己能解決這個問題。

  得出這樣的結論以後,他斷定,他本人,在他這件事情上,不可能發生這一類病態心理變化,在實行這一經過深思熟慮的計劃時,他絕不會失去理智和意志,而這僅僅是因為,他所籌劃的——“不是犯罪”……使他得以作出最終決定的整個過程,我們就略而不談了吧;就是不談這些,我們也已經扯得太遠了……我們只補充一點,這件事情中那些實際的、純粹技術性的困難,在他的頭腦里只起最次要的作用。“只要對這些困難保持清醒的頭腦和意志,到時候,到必須了解一切細節,了解事情的一切微妙之處的時候,一切困難都會克服的……”但事情並未開始。他一直完全不相信自己的最後決定,而當時候到了,卻一切都不是那麼一回事,不知怎的似乎那麼突然,甚至幾乎是出乎意料。


  他還沒下完樓梯,一個最微不足道的意外情況就使他束手無策,不知所措了。他走到和往常一樣總是敞著的、女房東的廚房門前,小心翼翼地往廚房里瞟了一眼,想事先看清:娜斯塔西婭不在的時候,女房東本人是不是在那兒?如果她不在廚房里,那麼她的房門是不是關好了?以免他進去拿斧頭的時候,她從自己屋里朝外張望,恰好看見。但是當他突然看到,這一次娜斯塔西婭不但在家,在廚房里,而且還在干活,正從籃子里拿出幾件內衣,分別晾到繩子上去,這時他感到多麼驚訝!她一看到他,立刻停住不晾衣服了,回過頭來望著他,一直到他走了過去。他轉眼望著別處,走了過去,裝作什麼也沒看見。但事情已經完了,因為沒有斧子!他受到了一次可怕的打擊。

  “我憑什麼,”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他想,“我憑什麼斷定這個時候她一定不在家?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想當然作出這樣的判斷?”他仿佛吃了一次敗仗,甚至感到自尊心受了傷害。由于憤怒,他想嘲笑自己……他心中隱隱升起一股獸性的怒火。

  在大門口他猶豫不決地站住了。他不願為了作作樣子,就這樣到街上去散步;回家去吧——他就更不願意了。“而且失去了一個多好的機會啊!”他含糊不清地說,無目的地站在大門口,正對著管院子的人那間陰暗的小屋,小屋的門也在敞著。突然他顫栗了一下。離他兩步遠的管院子的人的小屋里,一條長凳底下,靠右邊有個什麼東西亮閃閃的,闖入他的眼簾……他向四面張望了一下,一個人也沒有。他踮著腳尖走到管院子的人住房門前,下了兩級台階,用微弱的聲音喊了一聲管院子的。“果然,不在家!不過,就在附近什麼地方,就在院子里,因為房門大敞著。”他飛速奔向斧頭(這是一把斧頭),從長凳子底下把放在兩塊劈柴之間的斧頭拖了出來;他沒出屋,就在那兒把斧頭掛到環扣上,雙手插進衣袋,然後走出管院子的人的小屋;誰也沒有發覺!“理智不管用,魔鬼來幫忙!”他古怪地冷笑著想。這一機會使他受到極大的鼓舞。

  他在路上慢慢地走著,神情莊重,不慌不忙,以免引起懷疑。他很少看過路的行人,甚至竭力完全不看他們的臉,盡可能不惹人注意。這時他想起了他那頂帽子。“我的天哪!前天我就有錢了,可是沒能換一頂制帽!”他從心里咒罵自己。

  他偶然往一家小鋪里望了一眼,看到壁上的掛鍾已經七點過十分了。得趕快走,可同時又得繞個彎兒:從另一邊繞到那幢房子那兒去……

  從前他偶然想象這一切的時候,有時他想,他會很害怕。但現在他並不十分害怕,甚至完全不覺得害怕。此時此刻,他感興趣的甚至是一些不相干的想法,不過感興趣的時間都不久。路過尤蘇波夫花園ヾ的時候,他想起建造高大噴泉的計劃,甚至對此很感興趣,他還想到,這些噴泉會使所有廣場上的空氣都變得十分清新。漸漸地他產生了這樣的信念:如果把夏季花園ゝ擴大到馬爾索廣場,甚至和米哈依洛夫宮周圍的花園連成一片,那麼對于城市將是一件十分美好、極其有益的好事。這時他突然對這樣一種現象發生了興趣:為什麼恰恰是在所有大城市里,人們並不是由于需要,但不知為什麼卻特別喜歡住在城市里那些既無花園,又無噴泉,又髒又臭,堆滿各種垃圾的地區?這時他想起自己在干草廣場上散步的情況,刹時間清醒起來。“胡思亂想,”他想,“不,最好什麼也別想!”——

  ヾ尤蘇波夫花園是尤蘇波夫公爵的私人花園,在葉卡捷林戈夫斯基大街(現在的李姆斯基—科薩科夫大街)對面的花園街上,現在是兒童公園。

  ゝ最有名的古老花園之一。

  “大概那些給押赴刑場的人就是像這樣戀戀不舍地想著路上碰到的一切東西吧,”這個想法在他腦子里忽然一閃,不過僅僅是一閃而過,就像閃電一樣;他自己趕快熄滅了這個想法的火花……不過,已經不遠了,瞧,就是這幢房子,就是這道大門。不知什麼地方鍾噹地一聲響。“怎麼,莫非已經七點半了嗎?不可能,大概這鍾快了!

  他運氣不錯,進大門又很順利。不僅如此,甚至好像老天幫忙似的,就在這一瞬間,剛剛有一輛裝干草的大車在他前面駛進了大門,他從門口進去的這段時間,大車完全遮住了他,大車剛從大門駛進院子,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從右邊溜了進去。可以聽到,大車的另一邊有好幾個人的聲音在叫喊、爭吵,可是誰也沒有發覺他,迎面也沒遇到任何人。沖著這個正方形大院子的許多窗戶這時候全都敞著,不過他沒抬頭——沒有力氣抬頭。去老太婆那兒的樓梯離得不遠,一進大門往右拐就是。他已經到了樓梯上……

  他松了口氣,用一只手按住怦怦狂跳不已的心,馬上摸了摸那把斧頭,又一次把它扶正,然後小心翼翼、悄悄地上樓,不時側耳傾聽。不過那時候樓梯上也闃無一人;所有房門都關著;沒遇到任何人。不錯,二樓一套空房子的房門大敞著,有幾個油漆工在里面干活,不過他們也沒看他。他站了一會兒,想了想,然後繼續往上走。“當然啦,最好這兒根本沒有這些人,不過……上面還有兩層樓呢。”

  啊,這就是四樓了,這就是房門,這就是對面那套房子;那套房子是空著的。三樓上,老太婆住房底下的那套房子,根據一切跡象來看,也是空著的:用小釘釘在門上的名片取下來了——搬走了!……他感到呼吸困難。有一瞬間一個想法在他腦子里一閃而過:“是不是回去呢?”可是他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卻側耳傾聽老太婆住房里的動靜:死一般的寂靜。隨後他又仔細聽聽樓梯底下有沒有動靜,很用心地聽了很久……然後,最後一次朝四下里望了望,悄悄走到門前,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再一次摸摸掛在環扣上的斧頭。“我臉色是不是發白……白得很厲害嗎?”他不由得想,“我是不是顯得特別激動不安?她很多疑……是不是再等一等……等心不跳了?……”

  但心跳沒有停止。恰恰相反,好像故意為難似的,跳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厲害……他忍不住了,慢慢把手伸向門鈴,拉了拉鈴。過了半分鍾,又拉了拉門鈴,拉得更響一些。

  沒有反應。可別胡亂拉鈴,而且他這樣做也不合適。老太婆當然在家,不過她疑心重重,而且就只有她獨自一個人。他多少有點兒了解她的習慣……于是又一次把耳朵緊貼在門上。是他的聽覺如此敏銳呢(一般說這是難以設想的),還是當真可以聽清里面的聲音,不過他突然聽到了仿佛是手摸到門鎖把手上的小心翼翼的輕微響聲,還聽到了仿佛是衣服碰到門上的窸窸窣窣的響聲。有人不動聲色地站在門鎖前,也像他在外面這樣,躲在里面側耳諦聽,而且好像也把耳朵貼到了門上……

  他故意稍動了動,稍微提高聲音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麼,以免讓人看出他在躲躲藏藏;然後又第三次拉了拉門鈴,不過拉得很輕,大模大樣地,讓人聽不出有任何急不可耐的情緒。後來回想起這一切,清晰地、鮮明地回憶起這一切時,這一分鍾已永遠銘刻在他的心中;他不能理解,他打哪兒來的這麼多花招,何況他的頭腦這時已失去思考能力,連自己的身軀他也幾乎感覺不到了……稍過了一會兒,聽到了開門鉤的響聲。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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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那次一樣,房門開了很窄的一條縫,又是兩道銳利和不信任的目光從黑暗中注視著他。這時拉斯科利尼科夫發慌了,犯了一個嚴重錯誤。

  他擔心,因為只有他們兩個人,老太婆會覺得害怕,而且也不指望他的這副樣子能消除她的疑心,于是他一把抓住房門,朝自己這邊猛一拉,以免老太婆忽然又想把門關上。看到這一情況,她沒有把門拉回去,可是也沒放開門鎖上的把手,這樣一來,他差點兒沒有把她連門一道拉到樓梯上來。看到她攔在門口。不放他進去,他一直朝她走了過去,她驚恐地往旁邊一閃,想要說什麼,可是又好像說不出來,于是瞪大了雙眼直瞅著他。

  “您好,阿廖娜-伊萬諾芙娜,”他盡可能隨隨便便地說,可是他的聲音不聽話,猝然中斷了,而且顫抖起來,“我給您……拿來一樣東西……嗯,最好咱們還是到這兒來……到亮處來……”說著,他丟下她,不待邀請,徑直走進屋里。老太婆跟在他後面跑進來;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了。

  “上帝啊!您要干什麼?……您是什麼人?您有什麼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萬諾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瞧,拿來了抵押品,前兩天說過要拿來的……”說著,他把抵押品遞給她。

  老太婆瞅了瞅那件抵押品,但立刻又用雙眼盯著這個不速之客的眼睛。她十分留心、惡狠狠地、懷疑地瞅著他。約摸過了一分鍾光景;他甚至好像覺得,她眼里有類似嘲笑的神情,似乎她已經什麼都猜到了。他感到驚慌失措,幾乎感到可怕,可怕到了這種程度,似乎她再這樣一言不發地瞅著他,再瞅上半分鍾,他就會從這兒逃跑了。

  “唉,您干嗎這樣看著我,就像不認識似的?”他突然惡狠狠地說。“想要,就拿去,不想要,我就去找別人,我沒空。”

  他本不想說這些話,可是這些話卻突然脫口而出。

  老太婆鎮靜下來了,看來,客人的堅決語調使她受到了鼓舞。

  “你這是怎麼回事,我的爺,這麼突然……這是什麼啊?”

  她瞅著那件抵押品,問。

  “銀煙盒:上次我不是說過了嗎。”

  她伸出手來。

  “可您臉色怎麼這麼白?手也在發抖!嚇了一跳,是嗎,先生?”

  “寒熱病發作了,”他斷斷續續地回答。“不由自主地臉色發白……既然沒有吃的,”他補上一句,勉強才把這句話說了出來。他又沒有力氣了。但是這回答似乎合情合理;老太婆把抵押品接了過去。

  “這是什麼啊?”她問,手里掂量著那件抵押品,又一次盯著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細看了看。

  “這東西……煙盒……是銀子的……您看看吧。”

  “可怎麼,好像不是銀的……咦,捆起來了。”

  她竭力想解開捆在上面的細繩,轉身面對窗戶,沖著亮光(別看天氣悶熱,她的窗子全都關著),有幾秒鍾背對他站著,完全不管他了。他解開大衣,從環扣上取下斧頭,不過還沒有完全拿出來,而只是用右手在衣服里面輕輕握著它。他的手非常虛弱;他自己感覺到,每一瞬間手都越來越麻木,越來越僵硬了。他擔心會放開手,把斧頭掉下去……突然他好像頭暈起來。

  “哼,他這是捆了件什麼東西啊!”老太婆惱怒地喊了一聲,朝他這邊動了動。

  再不能錯過這一刹那的時間了。他把斧頭完全拿了出來,雙手掄起斧頭,幾乎不知不覺,幾乎毫不費力,幾乎不由自主地用斧背打到她的頭上。這時他似乎根本沒有力氣。但是他剛一把斧頭打下去,身上立刻有了力氣。

  和往常一樣,老太婆頭上沒包頭巾。她那稀疏、斑白、和往常一樣厚厚搽了一層油的淺色頭發,編成一條老鼠尾巴似的細辮子,盤在頭上,後腦勺上翹著一把角質的破梳子。一斧下去,正打在她的頭頂上,這也是因為她個子矮小,才使他正好擊中了頭頂。她叫喊了一聲,但聲音十分微弱,于是突然全身縮下去坐到了地板上,不過還是舉起雙手想保護自己的腦袋。她一只手里還在拿著那件“抵押品”。這時他使出渾身的力氣又打了一下,兩下,一直是用斧背,而且都打在頭頂上。血恰似從翻倒的杯子里迸湧出來,身子仰面倒了下去。他往後退去,讓她完全倒下,並立刻俯下身子,看看她的臉;她已經死了。她兩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珠仿佛想從眼眶里跳出來,由于抽搐,前額和臉都皺起來了,變得很難看。

  他把斧頭放到地板上、死者的旁邊,立刻伸手去摸她的衣袋,竭力不讓還在流淌的血沾到手上,——他摸的就是上次她從里面掏出鑰匙來的右邊的口袋。他頭腦完全清醒,神智不清和頭暈已經消失,不過手一直還在發抖。他後來回想起當時的情況,那時他甚至非常細心,十分謹慎,一直竭力不讓身上沾上血跡……他立刻掏出鑰匙;所有鑰匙都像上次一樣串作一串,串在一個小鋼圈兒上。他立刻拿著鑰匙跑進臥室。這是一間很小的房間,屋里有個供著聖像的、老大的神龕。另一邊靠牆擺著一張大床,很乾淨,上面有一床棉被,被面是用零碎綢緞拼接起來的。第三面牆邊放著一個抽屜櫃。怪事:他剛把鑰匙插到抽屜櫃的鎖孔上,剛剛聽到鑰匙的響聲,突然感到全身一陣痙攣。他突然又想丟下一切,離開這里。但這僅僅是一瞬間的事;要走已經遲了。他甚至嘲笑自己了,突然又一個讓人驚慌不安的想法使他吃了一驚。他突然好像覺得,老太婆大概還活著,還可能蘇醒過來。他丟下鑰匙和抽屜櫃,跑回尸體那里,拿起斧頭,又一次對准老太婆掄起斧子,但是沒有打下去。毫無疑問,她已經死了。他彎下腰,又在近處仔細看了看她,他清清楚楚看到,顱骨給打碎了,甚至稍稍歪到了一邊。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立刻把手縮了回來;就是不摸也看得出來。這時血已經流了一大攤。突然他發現,她脖子上有一根細線帶,他拉了拉它,但線帶很結實,拉不斷,而且讓血給弄濕了。他試著從她懷里把它拉出來,但不知有什麼東西礙事,給擋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又掄起斧頭,本想從上邊,就在這兒,在尸體上砍斷那根細帶,可是沒敢這麼做;他忙亂了兩分鍾光景,兩手和斧頭都沾上了鮮血,好不容易割斷那根細帶,沒讓斧頭碰到尸體,把線帶拉了出來;他沒弄錯——這是錢袋。線帶上掛著兩個十字架,一個是柏木做的,一個是銅的,除了十字架,還有一個小琺琅聖像;和這些東西一起,還掛著一個油漬斑斑、不大的麂皮錢袋,錢袋上還有個小鋼圈兒和小圓環。錢袋裝得滿滿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有細看,就把它塞進了衣袋,兩個十字架卻丟到了老太婆的胸膛上,這一次還拿了斧頭,然後跑回臥室。

  他很著急,抓起那些鑰匙,又忙亂起來。但是不知怎的總是不順利:鑰匙都插不進鎖孔。倒不是因為他的手抖得那麼厲害,但他總是弄錯:例如,他明明看出,不是這把鑰匙,插不進去,可還是往里插。他突然想起,也猜出,這把和其他幾把小鑰匙掛在一起的、帶鋸齒的大鑰匙肯定不是開抽屜櫃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開一個什麼小箱子的,或許所有財物都藏在這個小箱子里。他丟開抽屜櫃,立刻爬到床底下,因為他知道,老太婆們通常都是把小箱子放在床底下的。果然不錯:那里有個相當大的箱子,一俄尺多長,箱蓋是拱形的,蒙著紅色的精制山羊皮,上面還釘著些小鋼釘。那把帶鋸齒的鑰匙剛好合適,把箱子開開了。最上面是一條白被單,被單底下是一件兔皮小襖,上面蒙著紅色的法國圖爾綢;皮襖下面是一件綢連衫裙,再下面是一條披巾,再往底下好像都是些破破爛爛的舊衣服。他首先在那塊紅色法國圖爾綢上擦淨自己那雙沾滿血汙的手。“這是紅的,在紅色的東西上,血看不大出來”,他這樣考慮,可是突然醒悟過來:“上帝啊!



  我瘋了嗎?”他驚恐地想。

  但是他剛翻了翻這堆破舊衣服,突然從皮襖底下滑出一塊金表來。他趕緊把這堆東西全都翻了一遍。真的,在那些破舊衣服里混雜著一些金首飾,——大概都是些抵押品,有會來贖回的,也有不會來贖的,——鐲子,表鏈,耳環,佩針,還有些別的東西。有的裝在小盒子里,另一些只不過用報紙包著,不過包得整整齊齊,看來十分珍惜,而且包了兩層紙,還用帶子捆著。他毫不遲延,立刻把這些東西塞滿褲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選,也沒把那些小包和小盒子打開看看;東西這麼多,他沒來得及拿……

  突然好像聽到老太婆所在的那間屋里有人走動的聲音。他住了手,像死人樣一動不動。但是毫無動靜,這麼說,是他的幻覺。突然清清楚楚傳來一聲輕微的叫喊,或者似乎是有人輕輕地、斷斷續續地呻吟,隨即又住了聲。後來又是死一般的寂靜,約摸有一兩分鍾寂靜無聲。他蹲在箱子旁邊,等待著,大氣也不敢出,但是突然跳起來,拿了斧頭,跑出了臥室。

  莉紮薇塔站在房屋中間,雙手抱著個大包袱,呆呆地望著被人殺害的姐姐,臉色白得跟麻布一般,似乎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了。看到他跑出來,她像片樹葉樣渾身打戰,輕輕顫抖,臉上一陣痙攣;她微微抬起一只手,張開了嘴,但還是沒有叫喊,于是慢慢地後退著躲開他,退到牆角落里,兩眼直愣愣地盯著他,可是一直沒有叫喊,仿佛由于氣不足,喊不出來。他拿著斧頭向她撲了過去:她的嘴唇抽搐,扭歪了,樣子那麼悲哀,就像很小的小孩子叫什麼給嚇著了,直盯著讓他們感到害怕的那個東西,想大聲叫喊時一樣。這個可憐的莉紮薇塔老實到了這種程度,甚至沒有抬起手來護著自己的臉,雖說在這時候,這是最必須、也是最自然的動作,因為斧頭正對准她的臉高高舉了起來。她只是稍稍抬起空著的左手,不過離臉還很遠,慢慢地向他伸過去,仿佛是要推開他。斧刃正劈到她的顱骨上,立刻把前額的上半部,幾乎到頭頂,都劈作兩半。她一下子倒了下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驚慌失措了,拿起她的包袱,又把它扔掉,往前室跑去。

  他越來越害怕了,尤其是在完全出乎意外地第二次殺人以後。他想快點兒逃離這兒。如果那時候他能較為正確地想象和思考;如果他哪怕還能考慮到自己處境的困難,考慮到他已毫無出路,考慮到他是多麼不像話,多麼荒唐,同時能夠理解,要想從這兒逃走,逃回家去,他還得克服多少困難,甚至還得再干多少罪惡勾當,那麼很有可能,他會扔掉一切,立刻前去自首,這甚至不是由于為自己感到害怕,而僅僅是由于對他所干的事感到恐怖和厭惡。他心中的厭惡情緒特別強烈,而且時刻都在增長。現在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到那個箱子跟前去,甚至再也不會進那兩間房間了。

  但是漸漸地他有點兒心不在焉了,甚至仿佛陷入沉思:有時他似乎忘卻了一切,或者不如說,忘記了主要的事情,卻牢牢記住了一些不足道的小事。不過他朝廚房里望了望,看到長凳子上放著個水桶,桶里有半桶水,于是想到,該洗淨自己的手和斧子。他的雙手都沾滿了血,黏糊糊的。他把斧刃放進水里,拿起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塊肥皂,就在桶里洗起手來。洗淨了手,他把斧頭也拿出來,洗淨沾在鐵上的血,然後花了好長時間,大約有三分鍾的樣子,洗淨木頭上沾上了血的地方,甚至試著用肥皂來洗掉上面的血跡。然後,就在那兒,拿晾在廚房里繩上的一件內衣把一切全都擦干,隨後又在窗前把斧頭細心地檢查了一遍,檢查了很久。沒有留下痕跡,只不過斧柄還是潮的。他細心地把斧頭套在大衣里面的環扣里。然後,在廚房里暗淡的光線下盡可能仔細檢查了一下大衣、長褲和靴子。從外表看,第一眼看上去似乎什麼也沒有;只不過靴子上有幾點汙跡。他把一塊抹布浸濕,擦淨了靴子。不過他知道,他檢查得不夠仔細,說不定還有什麼他沒發現的、很顯眼的痕跡。他站在房屋當中陷入沉思。他心中產生了一個痛苦的、模模糊糊的想法,——這想法就是:他瘋了,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既不能思考,也無力保護自己,而且也許根本就不應該做他現在所做的這一切……“我的天哪!應該逃跑,逃跑!”他喃喃地說,于是往前室跑去。但這兒卻有一樁驚恐的事等待著他,這樣驚恐的事,當然啦,他還從未經受過。

  他站在那兒,看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外面的門,從前室通往樓梯的門,外面的房門,就是不久前他拉門鈴、從那里進來的那道房門開著,甚至開了有整整一個手掌那麼寬的一道縫:在整個這段時間里既沒鎖上,也沒扣上門鉤!老太婆在他進去以後沒有把門鎖上,可能是由于謹慎。可是天哪!後來他不是看到莉紮薇塔了嗎!他怎麼能,怎麼能沒想到,她總得從什麼地方進來!總不會是穿牆進來的吧。

  他沖到門前,把門扣上了。

  “不過不對,又做錯了!該走了,該走了……”

  他開開門鉤,打開房門,聽聽樓梯上有沒有動靜。

  他留神聽了好久。下邊不知哪里,大概是大門口,有兩個人的聲音在高聲刺耳地叫喊,爭吵,對罵。“他們在干什麼?……”他耐心等著。終于一下子靜了下來,叫喊聲突然停了;人也散了。他已經想要出去了,但是突然下面一層樓上,通樓梯的房門砰地一聲開開了,有人哼著不知是什麼曲調,往樓下走去。“他們干嗎老是這麼吵鬧!”這想法在他頭腦里忽然一閃。他又掩上房門,等著。終于一切都靜下來,一個人也沒有了。他已經往樓梯上邁了一步,突然又傳來不知是什麼人的、新出現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剛剛上樓,但是他記得清清楚楚,剛一聽到響聲,不知為什麼他就懷疑,這一定是來這兒,到四樓來找老太婆的。為什麼呢?是不是腳步聲那麼特別,那麼值得注意呢?腳步聲沉重,均勻,從容不迫。聽,他已經走完第一層的樓梯,又在往上走;聽得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清楚了!可以聽到上來的那個人很吃力的喘息聲。聽,已經上第三層了……往這兒來了!他突然覺得,他好像全身都僵硬了,這就跟在夢中一樣,夢見有人追他,已經離得很近了,想要殺死他,可他仿佛在原地紮了根,連手都不能動彈了。

  最後,當這個客人已經開始上四樓的時候,他這才突然打了個哆嗦,還是及時迅速、機警地從穿堂溜進屋里,隨手關上了房門。然後抓起門鉤,輕輕地、悄無聲息地把它扣進鐵環。本能幫助了他。扣上門以後,他立刻屏住呼吸,就躲在了房門後面。那個不速之客已經來到門前。現在他們兩個是面對面站著,就像不久前他和老太婆隔著房門面對面站著一樣,他在側耳傾聽。

  客人很吃力地喘了好幾口氣。“這個人大概是個大胖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手里緊握著斧頭。真的,好像這一切都是在作夢。客人拉住門鈴,用力拉了拉。

  白鐵門鈴剛一響,他突然好像覺得,房間里有人在動。有幾秒鍾他甚至認直仔細聽了聽。陌生人又拉了一次門鈴,又等了等,突然急不可耐地使出全身的力氣猛拉房門上的把手。拉斯科利尼科夫驚恐地瞅著在鐵環里跳動的門鉤,隱隱懷著恐懼心情等待著,眼看門鉤就要跳出來了。真的,這似乎是可能的:拉得那麼猛。他本想用手按住門鉤,可是那個人會猜到的。他的頭好像又眩暈起來。“我這就要昏倒了!”這個想法在他腦子里突然一閃,可是陽生人說話了,于是他立刻驚醒過來。

  “她們在里面干什麼,是睡大覺呢,還是有人把她們掐死了!該死的!”他好像從大桶里吼叫。“噯,阿廖娜-伊萬諾芙娜,老巫婆!莉紮薇塔-伊萬諾芙娜,沒法兒形容的美人兒!請開門!嘿,該死的,她們在睡覺,還是怎麼的?”

  他暴跳如雷,又使出最大的力氣一連拉了十次門鈴。不用說這是個對這家人頗有權勢、跟她們關系親密的人。

  就在這時候,突然從樓梯上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匆匆忙忙、然而是小步行走的腳步聲。又有人走過來了。一開頭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有聽清。

  “莫非一個人也不在家?”那個走過來的人聲音響亮而愉快地對第一個來訪者喊道,後者一直還在拉鈴。“您好哇,科赫!”

  “聽聲音,大概是個很年輕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

  “鬼知道她們,門上的鎖差點兒沒弄斷了,”科赫回答。

  “可請問您是怎麼認得我的?”

  “啊,是這麼回事!前天,在‘加姆布里烏斯’ヾ我一連贏了您三盤台球。”——

  ヾ“加姆布里烏斯”——“加姆布里烏斯”啤酒公司在瓦西利耶夫斯基島上開的啤酒館。加姆布里烏斯是傳說中佛來米的國王,據說啤酒是他發明的。

  “啊——啊——啊……”

  “這麼說她們不在家嗎?奇怪。不過,胡鬧,真糟糕。老太婆能上哪兒去呢?我有事。”

  “我也有事呀,老兄!”

  “唉,怎麼辦呢?看來,只好回去了。唉——!我本想弄點兒錢呢,”年輕人大聲嚷。

  “當然只好回去,可是為什麼約我來呢?老巫婆自己約我這個時候來的。要知道,我是繞了個彎兒特意趕來的。可是見鬼,我真不明白,她上哪兒閑逛去了?老巫婆一年到頭坐在家里,有病,腿痛,可是這會兒卻突然散步去了!”

  “不去問問管院子的嗎?”

  “問什麼?”

  “她上哪兒去了,什麼時候回來?”

  “嗯哼……見鬼……問……可要知道,她哪兒也不去……”他又拉了拉門鎖上的把手。“見鬼,毫無辦法,走吧!”

  “等等!”年輕人突然叫喊起來,“您瞧:看到了嗎,拉門的時候,門動了動?”

  “那又怎麼呢?”

  “那又怎麼呢?”

  “可見門沒上鎖,而是銷著,也就是用門鉤扣著的!聽到門鉤響了嗎?”

  “那又怎麼呢?”

  “唉,您怎麼還不明白?這就是說,她們兩人當中總有人在家。要是她們都出去了,就會用鑰匙從外面把門鎖上,而不會從里面把門扣上。可現在,——您聽到了,門鉤在嗒嗒地響?要從里面把門扣上,得有人在家才行,明白了嗎?可見她們在家,可就是不開門!”

  “哦!真的!”感到驚訝的科赫高聲叫嚷起來。“那麼她們在里面干什麼?”于是他又發瘋似地拉起門來。

  “等等!”那個年輕人又叫喊起來,“您別拉了!這有點兒不對頭……您不是已經拉過鈴,拉過門了嗎——可她們就是不開;這麼說,要麼是她們倆都昏迷不醒,要麼就是……”

  “什麼?”

  “這麼著吧:咱們去叫管院子的;讓他來叫醒她們。”

  “是個辦法!”兩人一起往樓下走去。

  “等等!請您留在這兒,我跑下去叫管院子的。”

  “干嗎留下?”

  “這有什麼關系呢?……”


  “好吧……”

  “要知道,我打算當法院偵查員!顯然,顯—而—易—見,這有點兒不對頭!”年輕人著急地叫嚷著,跑下去了。

  科赫留了下來,又輕輕拉了拉門鈴,鈴噹地響了一聲;隨後他仿佛在反複思考,細心察看,輕輕轉動門把手,往外一拉,然後放開,想再一次證實,門只是用門鉤扣著。然後氣喘籲籲地彎下腰,往鎖孔里張望;可是鑰匙從里面插在鎖孔里,所以什麼也看不見。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門邊,緊緊攥著斧頭。他仿佛在發高燒。他甚至作好了准備,等他們一進來,就和他們搏斗。當他們敲門和商議的時候,有好幾次他突然起了這樣的念頭:從門後對他們大聲叫喊,一下子把一切全都結束。有時他想和他們對罵,戲弄他們,直到把門打開。“但願快一點兒!”這個想法在他腦子里一閃而過。

  “可是他,見鬼……”

  時間在流逝,一分鍾,又一分鍾——一個人也沒來。科赫動了動。

  “可是見鬼!……”他突然喊了一聲,不耐煩地離開了自己的崗位,也匆匆下樓去了,只聽見靴子在樓梯上橐橐地響。

  腳步聲沉寂了。

  “上帝啊,怎麼辦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取下門鉤,把門打開一條縫,什麼聲音也聽不到,突然,他一點也不猶豫,走了出來,隨手掩上房門,盡可能把它關緊一些,然後下樓去了。

  他已經下了三道樓梯,下面突然傳來一陣很厲害的喧鬧聲,——躲到哪兒去呢!無處可以藏身。他本已往回跑,想要回到房間里去。

  “哎,妖怪,魔鬼!抓住他!”

  有人高聲叫嚷著,不知從哪套房子里沖出來,不是跑下去,而像是從樓梯上跌了下去,同時還扯著嗓子大喊: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叫鬼把你抓——了——去!”

  喊聲結束時變成了尖叫;最後的尾音已經是從院子里傳來的了;一切複歸于寂靜。但就在這一瞬間,有好幾個人急速地高聲說著話,鬧嚷嚷地上樓來了。一共有三、四個人。他聽出了那個年輕人的聲音。“是他們!”

  他完全絕望了,一直迎著他們走去:豁出去了!他們攔住他,那就全完了;讓他走,也完了:他們准會記住他。他們已經快要碰到一起了;在他們之間總共只剩了一道樓梯,——可是突然出現了救星!離他只有幾級樓梯,右邊有一套空房子,房門大敞四開,就是二樓上有一些工人在里面油漆房間的那套房子,可這會兒,就像老天幫忙似的,工人都出去了。大概剛才正是他們那樣高聲叫喊著跑了出去。地板剛剛漆過,房屋中間放著一個小桶和一個小罐,里面盛著油漆和一把刷子。轉瞬間他就溜進敞著的門內,躲在牆後邊,而且躲得正是時候:他們已經站在樓梯平台上了。接著他們拐彎往上走去,高聲談論著,從門前經過,上四樓去了。他等了一下,踮著腳尖走出房門,跑下樓去。

  樓梯上一個人也沒有!大門口也沒有人。他急忙穿過門洞,往左一拐,來到了街上。

  他十分清楚,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時他們已經在那套房子里了,看到房門沒扣,他們感到十分驚訝,可房門剛剛還是扣著的,他們已經在看尸體了,而且不消多久就會猜到,而且完全明白,剛剛凶手就在這兒,他不知躲到哪里,從他們身邊溜走,逃跑了;大概他們還會猜到,他們上樓的時候,他是躲在那套空房子里。然而無論如何他也不敢加快腳步,走得太快,盡管到第一個拐彎處已經只剩下百來步遠了。“要不要溜進哪個門洞里,在那兒不熟悉的樓梯上等一會兒?不,真要命!是不是把斧頭扔掉呢?要不要叫輛馬車!糟糕,真糟糕!”

  終于看到一條胡同;他半死不活地轉彎進了胡同;這時他已經有一半得救了,他明白這一點:在這兒嫌疑會小一些,何況這里來來往往的人多得很,他會像一粒沙一樣消失在人群之中。但是所有這些折磨已經使他疲憊不堪,他只是勉強還在行走。他汗如雨下;脖于全都濕了。“瞧,他喝醉了!”當他走到運河邊的時候,有人沖著他喊了一聲。

  他現在有點兒精神恍惚,越往前走,越發控制不住自己。可是他記得,當他走到運河邊的時候,突然吃了一驚,因為這兒人少,更容易惹人注意,于是想轉回小胡同去。盡管他幾乎要跌倒了,可還是繞了個彎,從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方向走回家去。

  他進自己住房的大門時,神智不十分清醒;至少到已經上了樓梯,這才想起那把斧頭來。可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務必須完成:把斧子放回去,而且要盡可能不被發覺。當然,他已經失去思考的能力了,也許他根本不把斧頭放回原處,而是把它扔到別人家的院子里,哪怕是以後去這麼做,也要比現在放回去好得多。

  但一切都很順利。管院子的人住的小屋門掩著,不過沒有鎖上,可見管院子的人大半在家,可是他已經失去思考的能力,所以連想也沒想,就徑直走近管院子的人的住房,推開了門。如果管院子的人問他:“有什麼事?”說不定他會把斧子直接交給他。可是管院子的人又沒在家,他立刻把斧子放回長凳底下原來的地方;甚至仍然用劈柴把它遮住。以後,直到他回到自己屋里,連一個人,連一個人影也沒碰到;女房東的門關著。走進自己屋里,他立刻和衣倒到長沙發上,他沒睡,但是處于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如果當時有人走進他屋里未,他准會立刻跳起來,大聲叫喊。一些雜亂無章的思想片斷飛也似掠過他的腦海;但是他一點兒也弄不懂自己在想什麼,甚至盡管想努力集中思想,卻怎麼也不能讓思想停留在某一點上……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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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進索尼婭的住處的時候,已經是暮色蒼茫,天快黑了。整整一天,索尼婭一直在異常焦急不安地等著他。她和杜尼婭一起在等著他。杜尼婭想起斯維德里蓋洛夫昨天說的話:索尼婭“知道這件事”,從一清早就到她這兒來了。兩個女人談了些什麼,以及她們怎樣流淚,怎樣成了朋友,我們就不詳談了。杜尼婭從這次會晤中至少得到了一點兒安慰:哥哥不會是孤單單的獨自一人,因為他來找過她,找過索尼婭,首先向她坦白了自己的事情;當他需要有一個人支持他的時候,他找到了她;不管命運讓他去哪里,她都一定會跟著他。杜尼婭並沒問過,不過知道,一定會是這樣。她甚至懷著尊敬的心情看著索尼婭,起初,杜尼婭對她的這種尊敬心情幾乎使索尼婭發窘了。索尼婭甚至差點兒沒哭出來:恰恰相反,她認為自己連對杜尼婭看一眼都不配。自從她和杜尼婭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里第一次見面,杜尼婭那樣懇切和尊敬地對她行禮,杜尼婭優美的形象就作為她一生中所見到的最完美和不可企及的幻影,永遠深深留在了她的心中。

  杜涅奇卡終于等得失去耐心,于是離開索尼婭,到她哥哥的住處去等他了,她總覺得,他會先回住處去。只剩下索尼婭獨自一人之後,一想到他也許當真會自殺,她立刻感到害怕了,為此心里痛苦不堪。杜尼婭擔心的也是這一點。但是一天來她們倆總是爭先恐後地舉出種種理由互相說服對方,讓對方相信,這決不可能,而且當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兩人都覺得比較放心些。現在,兩人剛一分手,無論是這一個,還是另一個,心里都只是想著這一點。索尼婭想起,昨天斯維德里蓋洛夫對她說,拉斯科利尼科夫有兩條路——弗拉基米爾,或者是……何況她知道,他虛榮,傲慢自大,有很強的自尊心,而且不信上帝。“難道僅僅由于怯懦和怕死,就能使他活下去嗎?”最後她絕望地想。這時太陽已經西沉。她愁眉不展地站在窗前,凝望著窗外,但是從這面窗子望出去,只能看到鄰家一堵沒有粉刷過的牆壁。最後,當她完全相信,這個不幸的人准是已經死了的時候,他走進了她的房間。

  一聲驚喜的呼喊從她胸中沖了出來。但是凝神注視了一下他的臉,她突然臉色變得慘白。

  “嗯,是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冷笑著說,“我是來拿你的十字架的,索尼婭。是你讓我到十字路口去;怎麼,等到真的要去了高尚的人。對18世紀啟蒙思想的發展影響極大。主要著作有,現在你卻害怕了嗎?”

  索尼婭驚愕地瞅著他。她覺得這種語氣很怪;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可是稍過了一會兒,她猜到,這種語氣和這些話都是假的。他和她說話的時候,不知為什麼眼睛望著角落里,仿佛避免正視她的臉。

  “你要知道,索尼婭,我考慮過了,大概這樣會好些。這兒有一個情況……唉,說來話長,而且也沒什麼好說的。你知道嗎,是什麼惹得我發火?使我感到惱怒的是,所有這些愚蠢、凶狠的嘴臉立刻就會圍住我,瞪著眼睛直瞅著我,向我提出他們那些愚蠢的問題,對這些問題都得回答,他們還會伸出手指來指著我……呸!你要知道,我不去波爾菲里那里;他讓我厭煩了。我最好還是去找我的朋友火藥桶中尉,讓他大吃一驚,就某一點來說,我也會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應該冷靜一點兒;最近這段時間我肝火太旺了。你相信嗎,剛才我幾乎用拳頭嚇唬我妹妹,就只因為她回過頭來看了我最後一眼。這種行為是可惡的!唉,我變成什麼樣了?好吧,十字架呢?”

  他仿佛惘然若失。他甚至不能在一個地方站上一分鍾,對什麼東西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他思緒紊亂,百感交集,語無倫次;雙手微微發抖。

  索尼婭默默地從抽屜里拿出兩個十字架,一個柏木的和一個銅的,自己畫了個十字,也給他畫了個十字,把那個柏木的十字架給他佩戴在胸前。

  “就是說,這是我背十字架的象征,嘿!嘿!好像到目前為止我受的苦還太少似的!柏木的,也就是普通老百姓的;銅的——這是莉紮薇塔的,你自己佩戴著,——讓我看看好嗎?在那時候……這個十字架戴在她身上嗎?我知道兩個也像這樣的十字架,一個銀的和一個小聖像。那時候我把它們扔到老太婆的胸前了。那兩個十字架現在剛好可以用得上,真的,我該戴那兩個……不過,我一直在胡說八道,把正事都忘了;我有點兒心不在焉!……你要知道,索尼婭,我來,其實是為了預先通知你,讓你知道……好,就是這些……我只不過是為這件事才來的。(嗯哼,不過,我想再多說幾句。)你不是自己希望我去嗎,瞧,現在我就要去坐牢,你的願望就要實現了;你哭什麼呢?你也哭嗎?別哭了,夠了;唉,這一切讓我多麼難過啊!”

  然而,他還是動了感情;看著她,他的心揪緊了。“這一個,這一個為什麼哭呢?”他暗自想,“我是她的什麼人?她為什麼哭,為什麼也像母親或杜尼婭那樣為我准備一切?她將要作我的保姆啊!”

  “你畫個十字,哪怕祈禱一次也好,”索尼婭用發抖的、怯生生的聲音請求他。

  “啊,好吧,你要我畫多少次都行!而且是真心誠意的,索尼婭,真心誠意的……”

  不過他想說的卻是旁的。

  他畫了好幾次十字。索尼婭拿起自己的頭巾,披在頭上。這是一塊德拉德達姆呢的綠色頭巾,大概就是馬爾梅拉多夫當時提起過的那塊“全家公用的”頭巾。這個想法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頭腦里忽然一閃,不過他沒問。真的,他自己已經開始感覺到,他非常心不在焉,不知為什麼毫無道理地心煩意亂。這使他感到害怕。索尼婭想和他一道去,這使他突然吃了一驚。

  “你怎麼了!你去哪里?你留下來,你留下來!我一個人去,”他膽怯而惱怒地喊了一聲,幾乎是氣憤地往門口走去。

  “干嗎要有人跟著!”他臨出去的時候又含糊不清地說。

  索尼婭站在了房屋中間。他甚至沒有和她告別,他已經把她給忘了;他心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起來反抗的、尖刻的疑問。

  “是這樣嗎,這一切真的是這樣嗎?”下樓的時候,他又想,“難道不能再等一等,設法挽救一切……不要去嗎?”

  可他還是去了。他突然完全意識到,用不著再向自己提出問題了。來到街上以後,他想起,沒跟索尼婭告別,她站在房屋中間,披著那塊綠色的頭巾,由于他那一聲叫喊,嚇得她連動都不敢動了,于是他停下來,稍站了一下。可是就在這一瞬間,突然有一個想法使他恍然明白過來,——仿佛這個想法一直在等待時機,要讓他大吃一驚似的。

  “喂,剛才我是為什麼,為了什麼來找她?我對她說:有事;到底有什麼事?根本沒有什麼事!向她宣布,我要去;那又怎樣呢?好重要的事情!我是不是愛她呢?不愛,不是嗎,不愛?剛才我不是像趕走一條狗一樣,把她趕開了嗎。我真的是需要她的十字架嗎?噢,我墮落到了多麼卑鄙的程度!不,我需要的是她的眼淚,我需要看到她那驚恐的神情,需要看看她是多麼傷心,多麼痛苦!需要至少抓住個什麼機會,需要拖延時間,需要看看她!而我竟敢對自己抱著這麼大的希望,對自己存有這麼多幻想,我是個叫化子,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我是個卑鄙的人,卑鄙的人!”

  他順著運河的沿岸街走著,離他要去的地方已經不遠了。但是走到橋邊,他站住了,突然轉彎上了橋,往干草廣場那邊走去。

  他貪婪地向左右觀看,神情緊張地細細端詳每樣東西,可是無論看什麼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一切都從他眼前悄悄地溜走了。“再過一個星期,再過一個月,就要把我關在囚車里,從這座橋上經過,押解到什麼地方去,到那時候我會怎樣看這條運河呢,——要是能記住它就好了?”這個想法在他頭腦里忽然一閃。“瞧這塊招牌,到那時候我會怎樣來看這些字母呢?這上面寫的是‘股份公司’,嗯,我要記住這個a,記住a這個字母,過一個月以後再來看它,看這個a:到那時候我會怎樣來看它呢?到那時候會有什麼感覺,會想什麼呢?……天哪,這一切想必是多麼平凡,現在我……關心的這一切想必是多麼微不足道!當然啦,從某一點來看……這一切想必是很有意思的……(哈——哈——哈!我在想什麼啊!)我變成個小孩子了,我自己在跟自己吹牛;我為什麼要讓自己感到難為情呢?呸,多麼擁擠啊!瞧這個胖子,大概是個德國人,——他推了我一下:哼,他知道,他推的是什麼人嗎?一個抱著小孩的女人在乞討,她以為我比她幸福,這可真有意思。給她幾個錢,解解悶,怎麼樣呢。哈,口袋兒里還有五個戈比,這是哪兒來的?給,給……拿著吧,老大娘!”

  “上帝保佑你!”聽到了那個女乞丐淒慘的聲音。

  他走進干草廣場。他不高興、很不樂意碰到人,可是卻往人更多的地方走去。他情願付出一切代價,只要能讓他只剩下獨自一人;可是他又覺得,連一分鍾也不可能只有他獨自一個人。有個醉鬼在人群中胡鬧:他一直想要跳舞,可總是摔倒。人們圍住了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擠進人群里,對著那個醉鬼看了好幾分鍾,突然短促地、斷斷續續地哈哈大笑起來。稍過了一會兒,他已經把那個醉鬼忘了,甚至看不見他了,盡管還在看著他。他終于走開了,甚至記不得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可是等他走到廣場中心,突然一陣感情沖動,有一種心情一下子控制了他,控制了他的整個身心。



  他突然想起了索尼婭的話:“你去到十字路口,給人們躬身施禮,吻吻大地,因為你對大地也犯了罪,然後對著全世界大聲說:‘我是殺人凶手!’”想起這些話,他不由得渾身發抖了。在這一段時間里,特別是最後幾個鍾頭里,他心中感覺到的那種走投無路的苦惱和擔心已經壓垮了他,使他的精神崩潰了,所以他情不自禁,急欲抓住這個機會,來體驗一下這種純潔、充實、前所未有的感受。這感情突然爆發,湧上他的心頭:心中好似迸發出一顆火星,突然熊熊燃燒起來,燒遍了他的全身。他的心立刻軟了,淚如泉湧。他站在那里,突然伏倒在地上……

  他跪倒在廣場中央,在地上磕頭,懷著喜悅和幸福的心情吻了吻這肮髒的土地。他站起來,又跪下去磕頭。

  “瞧,他喝醉了!”他身旁有個小伙子說。

  突然聽到一陣笑聲。

  “他這是要去耶路撒冷啊,朋友們,在跟孩子們,跟祖國告別,向全世界磕頭,在吻京城聖彼得堡和它的土地呢,”一個喝醉的小市民補充說。

  “小伙子還年輕嘛!”第三個插了一句。

  “還是個高貴的人呢!”有人聲音莊重地說。

  “如今可分不清誰高貴,誰不高貴。”

  所有這些反應和談話制止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本來“我殺了人”這句話也許就要脫口而出了,這時卻突然咽了回去。然而他鎮靜地忍受住了這些叫喊,並沒有左顧右盼,徑直穿過一條胡同,往警察分局那個方向走去。路上好像有個幻影在他眼前忽然一閃,但是他並不覺得驚奇;他已經預感到,必然會是這樣。他在干草廣場上第二次跪下來的時候,扭過頭去往左邊一看,在離他五十步遠的地方看到了索尼婭。她躲在廣場上一座板棚後面,不讓他看見,這麼說,在他踏上這悲痛的行程時,一路上她一直伴隨著他!這時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覺到,而且徹底明白了,不管命運會讓他到什麼地方去,現在索尼婭將永遠跟著他,哪怕去海角天涯。他的心碎了……

  然而他已經來到了決定今後命運的地方……

  他相當勇敢地走進了院子。得到三樓上去。“還得上樓,暫時還有時間,”他想。總之,他覺得,到決定命運的那個時刻還遠著呢,還有很多時間,很多事情還可以重新考慮一下。

  那道螺旋形的樓梯上還是那樣丟滿了垃圾和蛋殼,那些住房的門還是那樣大敞著,又是那些廚房,從廚房里還是那樣冒出一股股油煙和臭氣。從那天以後,拉斯科利尼科夫沒再來過這里。他的腿麻木了,發軟了,可是還在往上走。他站下來,停了一會兒,好歇口氣,整理一下衣服,這樣,進去的時候才會像個人樣兒。“可這是為什麼?為了什麼?”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做什麼以後,突然想。“既然得喝干這杯苦酒,那不反正一樣嗎?越髒越好。”就在這一瞬間,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火藥桶中尉的形象在他的想象中突然一閃。“難道真的要去找他嗎?不能去找別人?不能去找尼科季姆-福米奇嗎?是不是立刻回去,到分局長家里去找他本人呢?至少可以私下里解決……不,不!去找火藥桶,火藥桶!要喝,那就一下子全都喝下去……”

  他渾身發冷,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打開了辦公室的門。這一次辦公室里的人寥寥無幾,里面站著一個管院子的,還有一個平民。警衛都沒從隔板後面往外看一眼。拉斯科利尼科夫走進後面一間屋里去了。“也許還可以不說,”這個想法在他頭腦里閃了一下。這兒有個穿普通常禮服的司書,坐在一張寫字台前,正在抄寫什麼。角落里還坐著一個司書。紮苗托夫不在。尼科季姆-福米奇當然也不在。

  “誰也不在嗎?”拉斯科利尼科夫問那個坐在寫字台前的司書。

  “您找誰?”

  “啊——啊——啊!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可是俄羅斯精神……童話里是怎麼說來的……我忘了!您——好!”突然有個熟悉的聲音喊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打了個哆嗦。站在他面前的是火藥桶中尉;他突然從第三個房間里走了出來。“這真是命運,”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他為什麼在這兒呢?”

  “來找我們的?有什麼事嗎?”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高聲說,(看來他心情好極了,甚至有點兒興奮。)“如果有事,那您來得早了些。我是偶然在這兒的……不過,我能幫忙。我跟您說實在的……您貴姓?貴姓?對不起……”

  “拉斯科利尼科夫。”

  “啊,對:拉斯科利尼科夫!難道您認為我會忘了!請您不要把我看作這樣的人……羅季昂-羅……羅……羅季昂內奇,好像是這樣吧?”

  “羅季昂-羅曼內奇。”

  “對,對——對,羅季昂-羅曼內奇,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正要找您談談呢。我甚至打聽過好多次了。我,跟您說實在的,當時我們那樣對待您,從那以後我真心誠意地感到難過……後來人家告訴我,我才知道,您是位年輕作家,甚至是一位學者……而且,可以這麼說吧,已經邁出了最初幾步……噢,上帝啊!有哪個作家和學者一開始不做出一些異想天開的事情來呢!我和內人——我們倆都尊重文學,內人更是熱愛文學!……熱愛文學和藝術!一個人只要是高尚的,那麼其余的一切都可以靠才能、知識、理智和天才來獲得!帽子——譬如說吧,帽子是什麼呢?帽子就像薄餅,我可以在齊梅爾曼的帽店里買到它;可是帽子底下保藏著的東西和用帽子掩蓋著的東西,我就買不到了!……我,說實在的,甚至想去找您解釋解釋,可是想,您也許……不過,我還沒問:

  您是不是真的有什麼事?據說,您家里的人來了?”

  “是的,母親和妹妹。”

  “我甚至有幸遇到過令妹,是一位很有教養、十分漂亮的姑娘。說實在的,當時我對您過于急躁,我很遺憾。意料不到的事嘛!因為您暈倒了,當時我就用某種眼光來看您,——可是後來這件事徹底弄清楚了!殘暴和盲目的狂熱!您的憤慨,我是理解的。也許,是因為家里人來了,您要搬家?”

  “不,我只不過是……我是順便來問問……我以為,我可以在這兒找到紮苗托夫。”

  “啊,對了!你們成了朋友了;我聽說了。嗯,紮苗托夫不在我們這兒,——您碰不到他了。是啊,亞曆山大-格里戈里耶維奇離開我們這兒了!從昨天起就不在了,調走了……臨調走的時候,甚至跟所有的人都大吵了一場……甚至那麼不懂禮貌……他只不過是個輕浮的小孩子;本來他很有前途;是啊,您瞧,他們,我們這些卓越的青年人可真怪!他想要參加什麼考試,可是只會在我們這兒說空話,吹牛,考試就這麼吹了。這可不像,譬如說吧,您,或者拉祖米欣先生,您的朋友!您是搞學術的,失敗不會使您迷失方向!在您看來,人生所有這些誘人的玩意兒,可以說——nihilestヾ,您是個禁欲主義者,僧侶,隱士!……對您來說,書本,夾在耳朵後邊的筆,學術研究,——這才是您心靈翱翔的地方!我自己也多多少少……請問您看過利文斯通的筆記嗎ゝ?”——

  ヾ拉丁文,意為“什麼也不是,等于零。”

  ゝ大衛-利文斯通(一八一三——一八七三),英國著名旅行家,非洲考察者。這里可能是指他的《贊比西河游記》(一八六五)。

  “沒有。”

  “我看過了。不過現在到處都有很多虛無主義者;嗯,這是可以理解的;這是什麼樣的時代啊,我請問您?不過,我和您……我們,不是嗎,當然,我們可不是虛無主義者!請您坦率地回答,開誠布公地!”

  “不—不是……”

  “不,您聽我說,您跟我可要開誠布公,您別不好意思,就像自己跟自己一樣嘛!公務是一回事,……是另一回事……您以為,我是想說友誼嗎,不,您沒猜對!不是友誼,而是公民和人的感情,人道的感情,對上帝的愛的那種感情。履行公務的時候,我可以是個官方人員,可是我應該永遠感到自己是一個公民,是一個人,而且意識到……您剛剛談到了紮苗托夫。紮苗托夫,他在一家妓院里喝了一杯香檳或者是頓河葡萄酒,于是就照法國人的方式,大鬧了一場,出盡了丑,——瞧,這就是您的紮苗托夫!而我,也許可以說,我極端忠誠,有崇高的感情,此外,我還有地位,我有官銜,擔任一定的職務!我有妻室兒女。我在履行公民和人的義務,可是,請問,他是個什麼人?我是把您看作一位受過教育、品格高尚的人。還有這些接生婆,也到處都是,多得要命ヾ。”

  拉斯科利尼科夫疑問地揚起了眉毛。顯然,伊利亞-彼特羅維奇是剛剛離開桌邊,他的話滔滔不絕,可是空空洞洞,聽起來大半好像是些沒有任何意義的響聲。不過其中有一部分,拉斯科利尼科夫還是勉強聽懂了;他疑問地望著他,不知道這一切會怎樣收場。

  “我說的是這些剪短頭發的少女ゝ,”愛說話的伊利亞-彼特羅維奇接下去說,“我給她們取了個綽號,管她們叫接生婆,而且認為,這個綽號十分貼切。嘿!嘿!她們拼命鑽進醫學院,學習解剖學;嗯,請問,要是我病了,我會去請個少女來治病嗎?嘿!嘿!”——

  “我說的是這些剪短頭發的少女ゝ,”愛說話的伊利亞-彼特羅維奇接下去說,“我給她們取了個綽號,管她們叫接生婆,而且認為,這個綽號十分貼切。嘿!嘿!她們拼命鑽進醫學院,學習解剖學;嗯,請問,要是我病了,我會去請個少女來治病嗎?嘿!嘿!”——

  ヾ火藥桶中尉蔑視地把“助產士”叫作“接生婆”。保守派的報刊通常都這樣攻擊女權運動者。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俄國婦女只能從事兩種職業:助產士和教師。

  ゝ指醫學院的女學生,她們都剪短發。這些女學生畢業後都只能作助產士。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哈哈大笑,對自己這些俏皮話感到非常滿意。

  “就算這是對于受教育的過分的渴望吧;可是受了教育,也就夠了。為什麼要濫用呢?為什麼要像那個壞蛋紮苗托夫那樣,侮辱高貴的人們呢?請問,他為什麼要侮辱我?還有這些自殺,出了多少起這樣的事啊,——您簡直無法想象。都是這樣,花完了最後一點兒錢,于是就自殺了。小姑娘,男孩子,老年人……這不是,今天早晨就接到報告,有一位不久前才來到這兒的先生自殺了。尼爾-帕夫雷奇,尼爾-帕夫雷奇!剛才報告的那位紳士,在彼得堡區開槍自殺的那位紳士,他叫什麼?”

  “斯維德里蓋洛夫,”另一間屋里有人聲音嘶啞、語氣冷淡地回答。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由得顫栗了一下。

  “斯維德里蓋洛夫!斯維德里蓋洛夫開槍自殺了!”他高聲驚呼。

  “怎麼!您認識斯維德里蓋洛夫?”

  “是的……我認識……他是不久前才來的……”

  “是啊,是不久前來的,妻子死了,是個放蕩不羈的人,突然開槍自殺了,而且那麼丟臉,簡直無法想象……在他自己的筆記本里留下了幾句話,說他是在神智清醒的情況下自殺的,請不要把他的死歸罪于任何人。據說,這個人有錢。請問您是怎麼認識他的?”

  “我……認識他……舍妹在他家里作過家庭教師……”

  “噢,噢,噢……這麼說,您可以跟我們談談他的情況了。


  您怕也沒料到吧?”

  “我昨天見過他……他……喝了酒……我什麼也不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覺得,好像有個什麼東西落到了他的身上,壓住了他。

  “您臉色好像又發白了。我們這兒空氣汙濁……”

  “是的,我該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說,“請原諒,我打攪了……”

  “噢,您說哪里話,請常來!非常歡迎您來,我很高興這樣說……”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甚至伸過手來。

  “我只不過想……我要去找紮苗托夫……”

  “我明白,我明白,您讓我非常高興。”

  “我……很高興……再見……”拉斯科利尼科夫微笑著說。

  他出去了,他搖搖晃晃。他頭暈。他感覺不出,自己是不是還在站著。他用右手扶著牆,開始下樓。他好像覺得,迎面來了個管院子的人,手里拿著戶口簿,撞了他一下,上樓往辦公室去了;還好像覺得,下面一層樓上有條小狗在狂吠,有個女人把一根擀面杖朝它扔了過去,而且高聲驚叫起來。他下了樓,來到了院子里。索尼婭就站在院子里離門口不遠的地方,面無人色,臉色白得可怕,神情古怪地,非常古怪地看了看他。他在她面前站住了。她臉上露出某種痛苦的、極為悲痛和絕望的神情。她雙手一拍。他的嘴角上勉強露出很難看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微笑。他站了一會兒,冷笑一聲,轉身上樓,又走進了辦公室。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已經坐下來,不知在一堆公文里翻尋著什麼。剛才上樓來撞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下的那個管院子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啊——啊——啊?您又來了!忘了什麼東西嗎?……不過您怎麼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嘴唇發白,目光呆滯,輕輕地向他走去,走到桌前,用一只手撐在桌子上,想要說什麼,可是說不出來;只能聽到一些毫不連貫的聲音。

  “您不舒服,拿椅子來!這里,請坐到椅子上,請坐!拿水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到了椅子上,但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露出非常不愉快的驚訝神情的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的臉。他們兩人互相對看了約摸一分鍾光景,兩人都在等著。水端來了。

  “這是我……”拉斯科利尼科夫開始說。

  “您喝水。”

  拉斯科利尼科夫用一只手把水推開,輕輕地,一字一頓,然而清清楚楚地說:

  “這是我在那時候用斧頭殺了那個老太婆——那個官太太,還殺了她的妹妹莉紮薇塔,搶了東西。”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驚訝得張大了嘴。人們從四面八方跑了過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口供又說了一遍……

  ……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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