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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雪狼》作者:[英]格林.梅德/譯者:唐明生 【全書完】

第四十章



波羅的海國道,


列甯格勒





當他們在波羅的海主干國道上轉過一個彎道後,史朗斯基看見前方一連串排著隊的紅色車尾燈。他急忙減速,將摩托停靠在路邊並迅即熄掉前燈。


安娜又緊張起來,忙問道,“有什麼不對勁嗎?”


“看一下。”


旁邊汽車一輛接一輛呼嘯馳過,安娜透過史朗斯基的肩頭朝前張望著。她看得見一百米以外幾輛軍車和警車堵在國道上,一排串車輛的尾燈在夜色中閃爍著。身穿軍裝和警服的人都在四周轉悠著,檢查著司機的證件並爬進卡車和轎車里搜尋著。對面反方向過來的車輛看來也遇到同樣的嚴查。


史朗斯基說道,“每當我感覺到事情不對勁,我就會頭痛。而現在我都痛得兩眼發黑了。我可以跟你打賭一盧布,他們這是在找我們。”


“我們怎麼辦?”


“朝回幾公里的地方有一條小路。讓我們走那碰碰運氣。”


他一踩油門發動起摩托,打了個回轉。他仍熄著前燈,直到他們開出一百米外才重亮起車燈。他們回到那條在右邊的小路,史朗斯基拐了進去。這條郊外的路都是些爛泥坑夾在中間,安娜必須得緊緊地抱住史朗斯基,寒風一陣陣地吹著,刺刮著他們的臉。


他們又開了五公里的路,史朗斯基拐過一個急彎口,兩人突覺眼前亮起一片明晃晃的燈光。但已經太遲了。


兩輛蓋蓬的吉普車就停在他們的路道上。一名軍人上士挎著支卡拉什尼科夫槍,一個民兵站在一輛吉普車旁正擺弄著一支步槍,另一個年輕的民兵則坐在這輛吉普車里的前座上,他的步槍擱在他的膝蓋上。


而那負責的軍官就站在近旁,正百無聊賴地抽著煙。


史朗斯基感覺到安娜的手臂在他的腰上一緊。那個軍官是個中尉,他舉手示意他們停下來,史朗斯基便慢下車速。


史朗斯基最後將車停下來,但沒有熄火。


那個中尉走過來,大聲喝道,“給我關掉你那討厭的車燈,車子也熄了。”


史朗斯基忙照他的吩咐做了。中尉打開手電筒,朝他們倆人的臉上照著。


“啊,看看我們逮到什麼了?兩個情人在郊外偷偷地野游?”


這人和那個上士都大笑了起來。史朗斯基估摸著眼前的情勢。這四個人中,上士和中尉顯得資格很是老練,但那兩個民兵則幾乎還是娃娃,倆人都緊張地將手指扣在他們步槍的扳眼里。


那軍官將他的煙一扔,懷疑地盯著他們倆。


史朗斯基鎮靜地說道,“怎麼回事,同志?你們可真是把我們嚇了一大跳。我差點就要沖進你們的吉普里面去了。”


中尉看了下摩托車,然後又打量著安娜。


他對史朗斯基說道,“證件,都拿出來。”


史朗斯基將他的證件遞過去,安娜也遞了過去。中尉用手電筒照著證件再照著他們的臉對照著。他沒將證件遞回卻發問道,“你們要去哪里?”


“諾夫格羅德,”史朗斯基回答道。


“這可是跑長路呵,又在這麼冷的夜天里。你們去干什麼?”


史朗斯基朝安娜伸了伸拇指。“我妻子的母親得了重病。他們覺得老人挺不過今天晚上。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中尉。我太太得見上她最後一面,不然就太遲了。”


“你們從哪里來?”


“列甯格勒。今天晚上到底是怎麼回事?在這條路上我們已經是第二次被截下來了。”


中尉變得猶豫了。史朗斯基的牢騷話顯然解除了他的戒心。然後他慢慢遞回證件。“我們在找兩個特務。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他們殺害了一名克格勃軍官。”


史朗斯基吹了記唿哨,恰如其分地現出擔憂的樣子。“那從這里下去一路上應該沒事吧?我的意思是,我希望我們不要碰到什麼危險,同志?我的妻子本來就已經夠難受了。”


那軍官笑了一下。“我想你不會有事的。但要是你看見任何人有可疑的形跡,通知最近的民兵或部隊里的人。你們可以走了。”


“我們會的,同志。”他朝後看了安娜一眼。“來吧,就讓我們照中尉吩咐的做。”


他們移身在寶馬車上坐穩了,但那中尉又輕聲說道,“請等一下。”


他跨近一步,又朝著史朗斯基亮開電筒。然後又照著安娜。燈光朝她臉上晃了一下。


他懷疑地問道,“你和你丈夫剛才被截下來的那個檢查口在哪里?”


這個問題就象晴空霹靂。當安娜在猶豫時,她感覺到史朗斯基的身體在她的臂圍下繃緊了。她注意到那兩個民兵得到了那上士的暗示,手更緊地扣在步槍的扳機上,而後者則已准備好了他的卡拉什尼科夫槍。


那中尉仍舊盯著安娜。“我在問你問題。”


“回去三公里的地方。那里有一輛車和兩個民兵。”
有一輛車和兩個民兵。”


那軍官眉毛一揚。“我們從那里開過來還不到半小時。並沒看到那邊有什麼檢查口。”他一個轉身朝那個在吉普車里管著無線電通話機的年輕民兵叫道,“卡辛斯基,呼叫總台。問問他們是否在那女人說的地方有一個檢查口。”


那民兵提起無線電麥克風開始對話。


史朗斯基對中尉說道,“我說,同志,我的妻子本來就已經夠心焦了……”


“別急,這不會化很長時間。要是這條路前面還有一個檢查口,我們再守在這里就是多余了。”


吉普車里,那民兵不斷地在跟無線電通話,但史朗斯基聽不清在講什麼,只聽到一陣陣靜電聲和隨對方聲音而起的咯咯聲。


最後那民兵端著步槍爬出吉普車,一臉如臨大敵的神色,還沒走到那中尉跟前就大聲嚷嚷起來。


“那女人在說謊!這條路那個地方根本沒有檢查口。”


一切都迅速地發生了。當那軍官准備掏他的手槍而其他人舉起他們的武器時,史朗斯基“啪嗒” 扭開把手上的開關,車前燈在暗色中一下子射出光芒,立時照花了那些人的眼睛。


他從衣服里拔出托卡雷夫,一槍打在那軍官的胸膛上,緊連著又朝那上士開了兩槍,分別打在他的喉嚨和臉上,將他擊倒在地。


他又朝那兩個年輕的民兵快射了兩發,那兩人急躲在吉普車後面以求掩護,然後史朗斯基回頭朝安娜大吼一聲,“抓緊了!”


他一踩起動踏板,寶馬摩托猛一下發動起來,咆哮著朝前猛地一躥,前輪都因這突然的劇沖力翹升起來,然後他就從吉普車旁的夾縫里直穿而過。


路金正坐在工作人員餐廳里的一張桌旁吃著一盤卷心菜加醃牛肉和馬鈴薯,盡管肚子里饑腸轆轆,他卻難以咽下這些食物。周圍零零落落坐著十幾個休息時間的辦公人員以及其他人,有吃東西的有抽煙的。


他還沒吃上幾口晚餐,那個副官就匆匆地推開轉門闖了進來。路金忙放下他的叉,並用餐巾抹了下嘴,那個副官大步走過來,手上拿著份地圖。


“剛剛得到一個新情況。一個機動巡邏隊截停下一對騎寶馬摩托車的男女,跟我們要找的目標很相象。這是在普希金區西面的一條小路上,靠近波羅的海的主干道,大約是在三分鍾以前。當這對男女要被截留時,那個男的掏槍殺死了一名中尉和一名上士。另外兩個民兵急忙向總台報了警。現在他們正開著一輛吉普車在追那兩個敵犯。”


路金忙站起身,一把抓過那地圖攤開在桌上。“指給我看在哪里”


那副官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點。“在這兒。離這大約三十公里路。如果交通順暢,車子開快的話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那了。不過要追一輛摩托車有點困難,而且他們已經領先一大步。我已經將細節告訴了指揮中心並命令那個地區的六支機動隊加強戒備。有些已出動將那個地帶包圍起來。要是我們搶到時機的話,我們就有可能把他們圈起來。讓他們在縮小的圈子里逃竄,直到最後我們把他們象老鼠一樣逼到角落里。”


路金一邊抓起地圖和他的手槍以及槍套,一邊說道,“給我輛車。你准備了兩部單騎摩托車和車手沒有?”


“都准備了,等在車庫里,還有你的司機 ;;;;;;”


路金已經急速地沖到了門口,回頭大聲對那個副官吩咐道。“你在這守著無線電。我要隨時隨刻保持聯系。”


史朗斯基滿頭大汗,安娜緊貼著他的身子,那輛寶馬摩托則咆哮著沿著那黑暗、狹窄的郊區小路急馳。


他此刻開到時速六十公里,在轉彎角也是大膽地快速馳過,每次狂速地過彎時,都是驚險地急減速。


安娜大叫道,“慢一點!你會把我們倆人的命都送掉的!”


“那兩個民兵會用無線電報告情況的,”史朗斯基大吼回應道。“我們得盡快遠離這。”


在下一個彎口,他還是沒聽她的警告,當摩托車在過這個急轉彎時,他感覺到騎下的輪子在開始沿著彎勢朝前飛奔,而突然間摩托車被一個雪堆急絆了一下。只聽得一記尖銳的輪胎摩擦聲,他們橫向飛出公路,沖入一個坑里,,史朗斯基趴在仍在低吼空轉的摩托車上,安娜則飛了出去,跌入一旁低坑里的灌木叢中。


史朗斯基邊咒罵著邊強掙著支起身,引擎仍在轉著。“該死!”他關掉了引擎,忙跑過去幫安娜。


“你沒事吧?”


她抓住他伸出的手,他一把將她拉出低坑。“我 ;;;;;;;我想是吧 ;;;;;;;我不知道。”


寶馬的車前燈仍亮著,史朗斯基看見她的前額有一道深深的口子。她身上的衣服全是雪泥和荊棘,她的雙手也也劃破了好幾處。史朗斯基用她的圍巾擦了擦她的臉,然後將它紮在她流血的前額。


“我恐怕得現在就止住血。”


“摩托車怎麼樣?”


“我看一下。”


他跑過去扶起摩托車,再回頭看了一下,只見他們後面路上一對明亮的車頭燈在飛速地逼近過來。


“那兩個民兵一定在跟著我們或者就是呼叫了其他的巡邏隊。”


他迅速撐好寶馬,並疾快地檢查了遍車子。看起來並沒什麼受到嚴重的損壞,只是前輪被亂草和荊棘給纏繞住了。


他拼命地撥拉出這些東西扔在一邊,然後他騎上摩托,踩著起動踏板。


引擎發出幾下噼啪聲又熄掉了。


“耶穌……!”


“再試試!”


他又試了一下。它還是照樣。


兩個人都回頭張望著。那車燈離得更近了,飛速地移動著。史朗斯基掏出他的手槍交在安娜的手中。

“要是他們離得足夠近了,就想法打掉他們的車燈。”


他又再試著發動寶馬一次,但引擎又熄掉了。


“該死的東西!”


突然安娜手一指大叫起來,“快看!”


史朗斯基看見從路的另一方向有一串車燈,總共或許有三輛車,大約在一公里以外。他急忙轉過身來,臉上汗都急出來了。前方越過公路二十米外的距離有一道門,通向一片被白雪積蓋的野地。這片野地是一個長長的斜下坡沒入黑色之中。


他指著那道門朝安娜大叫道,“打開它!”


“什麼?”


“那門——打開它—— 快!”


安娜奔過公路,想要將門推開。它卻是紋絲不動。她又試了一下。它被緊緊地卡住了。


史朗斯基奔到她這邊,抬腳朝那門踢去,他發瘋似地猛踢著它,直到最後門一下子被踢開。他對她說道,“等在這里!”


他奔回到摩托車邊騎上去,用著他的全身的重量以一股猛力壓踩著起動踏板,那引擎終于爆發出轟鳴聲。


那邊的車隊已經快逼近他們了,但就在此刻,他們又聽到另一方向車子引擎的咆哮聲,一輛蓋蓬的吉普車高速從那個急彎口後面甩尾轉出,又急刹著停下來。


史朗斯基忙駛向門旁的安娜,兩人突然間被罩在吉普車明晃晃的車燈光下。


頓時兩個方向都突然間開起火來,子彈在雪地上濺飛著,路面上霎時釘出一串串子彈印,只聽得傳布命令的吆喝聲和車子的急刹聲,人們紛紛從轎車和卡車里跳出來。


史朗斯基抓住安娜的手臂,將她拎上摩托,再轉著手把加足馬力,他們疾穿過那道門駛入那野地並沖下坡去,身後面是一片密集的步槍和沖鋒槍的開火聲。


路金的心怦怦狂跳著。


車上的警報聲在夜空中尖嘯著,埃姆卡在路上飛奔著,駕駛員費力地握緊方向盤不讓這輛車打滑失控。


他們已經在二十分鍾里駛過三十公里路,兩名頭戴硬盔和風鏡的軍警摩托車手一直駛在前面開道。當他們高速駛過一個鄉村時電台“咯喇”一聲響,路金忙操起麥克風。


“是路金。”


是副官的聲音在回話。“這里是總台,長官。我們又追上了他們。在事發的同一條郊外公路上,離東六十公里。”


“現在情況怎麼樣?”路金急促地問道。


“他們仍騎著摩托。當巡邏隊追上他們時,他們開進一片野地里消失了。”


“別讓他們跑了!”路金對著麥克風連聲吼道。“包抄他們!包抄他們!”


“我們正在這樣做,長官。巡邏隊正步行追在他們後面。根據一個軍警說,這片野地通到一個山谷和一片林子地帶。總共有四條小路進出。我已經叫他們圍截這四條道,我們現在講話時,他們已經在行動了。”


“不管你采取什麼措施,反正別讓他們溜了!我正在路上。”路金放下麥克風對司機說道,“你都聽到了。在同一條路。把你的腳再踩下去一點。我們的時間不多。”


寶馬摩托吼叫著朝下坡沖著,當他們下到坡底時史朗斯基刹住了車子。附近有一條涓細而冰凍住的溪流,其上方就是一片黑壓壓的樹林。


安娜回頭張望著。她看見車燈的燈光和劃閃的手電筒光,許多人影正奔下坡在追著他們,子彈不時地擊在兩邊的的樹上。


史朗斯基回頭大叫道,“盡量抓緊了。下面的路很不平。”


車子一駛過那溪流,車頭燈照到的便是一條穿過林木的崎嶇小道。


輪胎在小道上一會沉陷,一會又顛起,林子里幾乎到處彌漫著一股松木的味道。數分鍾後,他們駛上一條較寬且有著很深溝槽印的小道,很明顯這是伐木機械車輛經常使用的車道。旁邊空地上堆放著新伐倒的樹木,史朗斯基問安娜道,“我們還有沒有人跟在後面?”


“我沒看見任何人。我們離開那野地後就再沒看見人。”


他停下摩托,將風鏡推到額前,他的臉滿是塵土。


“給我地圖。”


安娜從她的罩衫里拿出來,史朗斯基劃燃一根火柴在枝影搖曳的月光下費力地辨認著。


“我們在哪里?”


“一個叫熊谷森林的地方,看起來象是它。但我們怎樣能出去,只有上帝知道。地圖上沒有標明路線。”


史朗斯基轉頭看著她的臉。那張臉蒼白而緊繃著,他能看得出那高度的緊張和驚惶。“安娜,要是我們情況不妙的話,就准備好你的藥丸,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想我們已經是情況不妙了。”


他瘋狂地一笑。“那麼就希望別再更糟吧。來吧,讓我們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條出去的道。”


他轉著手把加大油門,然後右轉駛上林間小路。


路金的車急停下來,他看見前方的車燈和忙碌的人影,六、七輛車子擠在這條不寬的郊外公路上,身穿制服的人在四周轉來轉去。


他鑽出車子,奔到一個看起來象是負責的上尉面前。


他亮出他的證件。“少校路金,莫斯科克格勃的。我負責這次的追捕行動。這里情況怎麼樣?”


上尉忙敬了個禮。“他們脫逃了,長官。這兩個家伙狗急跳牆,開著摩托闖進下面林子里去了。我已經派了一隊人跑下去追他們,但我們沒有合適的交通工具開下去追捕。”


路金注意到通向野地的一道大門張開著,一條車胎印橫切過那潔白的雪野。他看見坡底下幾個拿著手電筒的人影,那電筒光照著樹叢,喧噪的人聲從底下的黑暗傳到他的耳中。


他轉身朝向那個上尉急說道。“打開你的無線電,確保所有從這里通出去的路都被封鎖了。我要全部的人動員起來包圍這些樹林。馬上去做,快!”


“這已經做了,長官……”


“那就再打開無線電,確保一切無誤。有事我就拿你是問。還有通知任何進入這個區域的巡邏隊我現在趕往下面去。”路金掉頭四下尋索著,已經想好了他要做什麼。他看見一個上士拿著支卡拉什尼科夫槍,便對上尉說道,“我要那個人的武器。”


“長官?”


“那支卡拉什尼科夫槍,把它拿過來。”


那上尉急忙走向那上士,路金則奔回到那兩個摩托車手邊,他們兩個已經下車呆在一邊。路金抓住一輛車頭,躍身跨了上去並一腳踩下發動了摩托。


那摩托車的騎手大吃一驚忙上前要阻攔,路金吼喝道,“給我讓開!”


他開到那上尉身邊,從他手里抓過卡拉什尼科夫槍,然後將它掛在頸上。


上尉懷疑地看著路金只憑著一只完好的手坐在摩托上,忙一步跨上站在摩托前。“長官,你還是等在這兒比較好。單身一個人去追那兩個人只能是添亂。再說——”


“再說什麼?我是個殘疾?獨臂的好處,上尉,就在于它集中了兩條手臂的力量。讓開!”


摩托車猛吼起來,上尉急忙跳開,路金駕著座騎從他身旁擦過,摩托車駛離公路,穿過那大門,沖下坡去。


史朗斯基迷路了。


這樹林如同迷宮似的有著眾多條小徑,在黑色中,根本不可能辨清哪一條去向哪。這里沒有指路牌,不止一次他得停下來對照地圖和指南針。


汗水從他臉上滴落下來,每一次他回頭掃一眼安娜,他都看見她眼里一露無遺的懼怕。


忽然路變寬了,一塊木牌豎在前方轉彎處,上寫著“注意—— 到考里姆卡公路的出口。小心前方車輛。”


當他轉過那個彎,他猛踩著刹車,車子跳抖著急刹住。


有六七輛吉普和卡車以及一排士兵和民兵橫攔在路上,他們在黑色中靜候著,手中緊握著武器。


一個聲音大叫道,“停車!下車扔掉你們的武器!”


史朗斯基加轉著引擎速度,拼命地打轉寶馬調頭。


一陣令人心悸的槍火聲連發而起,在林子里爆響著,子彈在空中呼嘯著,在他們四周迸爆著,史朗斯基疾沖進他們出來的小路。


這真是無法做到。


路金必須得靠一只腳來平衡車身,只用一只手來控制這座騎實在是太難了。


他停在高低不平的林間小徑,他的那只完好的手臂因為要用力抓住手把而感到發酸,汗水從每一個毛細孔里滲出。


他跟著小徑上的車胎印鑽到這樹林里,但現在他熄掉了引擎,靜聽細辨著樹林里的異音或發動機的聲音,但他聽到的只是他自己的心髒湧到耳鼓的狂跳聲。


隨後——


一陣雷響般的連發槍聲在附近什麼地方猝然響起,他的心立時狂跳起來。


他又起動了摩托車,朝聲響處駛去。他只開出五十米遠,便躥到一條較寬的小徑上。


他看見一盞車前燈亮閃著穿行在右邊的樹木後面,朝著他這個方向而來,他的心幾乎要停止了跳動。


他退回一點隱在路旁後並打開掛在頸上的卡拉什尼科夫槍保險。


那輛寶馬吼叫著從那小徑疾穿而過,他看見了那一男一女。


他忙換上檔,駕駛著跟在他們後面。


他追到那輛寶馬後面二十米處,那個女人回頭看著。路金看見在他車燈的光線照耀下她的那張臉,她的嘴大張著,一臉恐懼和驚愕的表情。


然後她轉過頭,用拇指戳了戳那男的肩膀,大叫著警告他。


那男的疾速回頭望了一下,他的臉被他的頭盔和風鏡遮沒著。


寶馬摩托猛一下加速了,以非常危險的高速顛行在林間小徑。


路金發覺要控制住這摩托車幾乎不可能,他的腳在掠點著地面以保持平衡。要是他能將卡拉什尼科夫瞄准在他們的後輪胎上開火,他還能有機會讓他們慢下來,但僅憑一只手這是不可能的事,要這樣做,他根本無法保持這樣速度平穩行駛。


當寶馬轉過樹林的一個彎,路金忽然看見一片車燈光,軍用卡車和吉普橫阻在前方一百米遠的路上,這是另一個路障。


寶馬慢下速來,朝右一個急轉以避開路障,吼叫著沖向一個通往樹林子的斜坡。路金意識到史朗斯基想要從林子里辟路繞過這個巡邏隊。


寶馬朝坡上疾躥著,路金緊隨其後。


他只朝上沖了幾米,底下的座騎便吃力地晃擺起來,象蛇一樣扭著頭爬行著,他跳下車,重重地跌在地上。


他看見寶馬又是一記猛力,咆哮著朝上躥著,但就在它快要上到坡頂時,它突然看起來象是失速了,車頭翹起橫里一擺就象一匹馬不願躍過最後一道柵欄似的。


那女人被飛甩了出來,重跌在地上,然後滾了下來。


路金急站起身朝她沖過去。


坡頂上,他看見那駕駛員拼命地控制著那摩托,直到車頭垂了下來並且車胎咬緊在地面上了,然後車子安然停在了頂上。路金看見駕駛員驚恐地朝回望著那女人往下一路翻滾直到磕到坡底地面停下。


一陣令人屏息的停頓,然後是一記絕望淒厲的呼叫。“安娜……!”


路金忙抓起卡拉什尼科夫, 瘋狂地掃射著,連發的彈雨傾瀉在林子里,樹屑四處濺散,但那個男的轉身疾速消失在黑色中。


卡車那邊的士兵們奔了過來,朝林子里開著槍並爬上坡追著那輛寶馬摩托。


路金扔掉卡拉什尼科夫,一記猛躍朝那女人撲去,剛好在她想要把什麼東西塞入她的嘴里的時候。當他重重地壓在她身上時,她因劇痛而張嘴痛叫起來。


他探出手指直摳進她的喉嚨里。

(第六部分完)

[ 本帖最後由 悠悠叻 於 2023-12-8 22:1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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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1953年2月27日 --- 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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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1953年2月27日 --- 3月2日 第四十一章



巴黎


在這同一天晚上將近十點的時候,那輛豪華的黑色雪鐵龍停在蒙特馬特林蔭道上,亨利•; 利貝爾鑽出車外。


街上下著大雨,當他的司機遞給他一把雨傘時,利貝爾說道,“你可以走了,查爾斯。午夜到馬克西姆接我。”


“好的,先生。”


利貝爾站在街上看著雪鐵龍消失在雨幕中,然後他穿過林蔭道,拐入一條小街,最後來到一條陰暗的弄堂。一只野貓從陰影中躥出,再從他身旁一溜而過,當利貝爾進入這條肮髒的弄堂後,他走到右手邊一扇漆成藍色的門前。一塊亮著燈的招牌寫著“馬拉科夫俱樂部。閑人免進。”


利貝爾敲了敲門。一個小格窗打開了,一張滿是胡子茬的臉出現在那小格子里。


“找誰?”


“克里奇先生。約好的。”


隨著一陣門栓響,那人打開了門並朝大雨瓢潑的弄堂張望了一下,然後放他的客人進去。


利貝爾沿著一條轉圈的鐵梯下到一個人滿嘈雜、煙霧騰騰的房間,桌旁坐的全是長相粗悍的干體力活的人,都在喝著啤酒和便宜的葡萄酒。一個套著圍單的、年長一點的人在鍍鋅台面的吧台後擦淨著高腳玻璃杯,他看見利貝爾便微微一笑,然後走上前來說道,“這邊,先生,跟著我。”


利貝爾跟著他穿過吧台後的幾道布簾,踏上一段狹窄的樓梯,來到一扇在一個破敗的廳道底端的門前。


那年長的敲了敲門,只聽得里面一個聲音說道,“要是臉蛋漂亮的,就滾進來吧。”


“是克勞德。你的客人來了,”那人說道,接著便打開門。


利貝爾跨進一間窄小的、滿是煙霧的房間,房間當中央吊垂著一個燈泡,房間里其他部位都隱在陰暗之中,一面老式的劃有刮痕的鏡子覆在一面牆上。一個三十中等模樣的男人坐在屋中央的一張桌上,一瓶酒和兩只酒杯放在他一邊。他身子又矮又瘦,而且是駝背。嘴里的兩個門牙沒有了,身上的那件皺巴巴的衣服沾著掉落下的煙灰。


當他點燃一支高盧牌香煙後,他朝那吧台的人眨了眨眼示意道。“你可以走了,克勞德。”


門關上後,桌上的那人朝跟前的椅子做了個請坐的手勢。“亨利,我的老朋友,總是很高興地看到你呀。”


利貝爾坐在對面,摘掉手上名貴的獸皮手套。“非常不幸,巴斯蒂安,我倒真希望我能說同樣的話。”


“你還是沒變,說話、風度象個外交家呵。坐一會。來一杯怎麼樣?”


“你是知道的我只喝香檳酒,再低檔的只會讓我的胃不舒服。”


巴斯蒂安咧嘴一笑。“要吃苦嘛。我這里有的只是便宜的酒。即使我們黨的主席也享受不起奢侈的生活啊,亨利。”


“那麼我就謝絕。”


巴斯蒂安聳了聳肩,為他自己倒了杯。他打量著利貝爾,只見他身穿名貴的西服,佩戴著絲質領帶,插著鑽石別針,那做工考究的駝毛大衣衣領上精巧地縫綴上黑貂皮。


巴斯蒂安咧開嘴巴笑著,他那缺掉的門牙使他的嘴豁露出一個黑洞。“跟往常一樣,你看上去混得不錯。生意很好吧?”


“我想你叫我到這兒來,不是要討論賺錢這種討厭的話題吧?所以你還是講正題吧。這次是為了什麼?又是要為黨作點貢獻嗎?”


皮耶爾•;巴斯蒂安站起身來,利貝爾一直覺得這個人就象巴黎聖母院鍾樓里蕩秋千的丑怪。這樣講或許有點刻薄損人,但眼前這個人確實是一個典型的兩面三刀的卑鄙人物。


“事實上,只是作一次友好的交談,利貝爾,不要想得這麼庸俗,同志。”


“我可不是你的同志。”


“難道一起肩並肩跟德國人戰斗了兩年什麼也不算了嗎?”


“我們還是先把事情搞清楚吧,到底誰在戰斗。你一直在跟人渲染蓋世太保打掉了你的門牙和打傷了你的背脊,但你我都清楚這是你的前妻干的。她把你推下樓梯是報償你把她和你們的孩子扔給沖到你們家里的蓋世太保。你是個滑頭貨,巴斯蒂安,特別當我們一些人在受苦受難被嚴刑拷打的時候,你卻象蛇一樣從一個地下站溜到另一個地下站保命,從來沒有朝德國人開過一槍,直到盟軍安全地收複了巴黎才裝模作樣地現身。盡管這樣,你還是得到了戴高樂頒發的勳章。時到現在,你的那兩只門牙嘛也該好好補上了。你張著嘴巴里的那個洞當作英雄的標記招搖過市也未免太久了。”


一陣羞惱的表情扭曲了巴斯蒂安的臉。“別這麼中傷我,利貝爾。我跟其他人一樣地在戰斗。而且,我不能被捕也是工作的需要,是為了黨,是為了保存力量繼續斗爭。”


“得了吧。這只是你為自己制造的最好的借口。還是講正題吧。我在馬克西姆還得跟人進晚餐呢。”


“毫無疑問又是美女相陪。”巴斯蒂安故作輕蔑地說道。


利貝爾歎了口氣。“妒忌對你是無濟于事的。你知道,在今天不知明天的死亡集中營里呆過教會了我兩件事。一件是你只能靠你自己,而第二件,就是及時享樂。我每天都在做著這兩件事,而且我自己的私生活也不用你關心。那麼,你到底想要談什麼?”


巴斯蒂安陰險地咧嘴笑著。“一件關系重大的事情。所以我要叫你親自跑來。你來時跟往常一樣留神嗎?”


“當然。看你那副樣子,就知道你要說的不會是什麼好事了?”


巴斯蒂安仰頭喝掉他的酒,隨手將杯子扔在桌上。


“有一個叫杰克•;麥西的人。你認識他嗎?”


這個問題不禁讓利貝爾微微一驚,他頭微揚了點,並盡量不流露出內心的緊張。


“問這個干嗎?”


“我在問一個簡單的問題。你認識他嗎?”

利貝爾歎了口氣,低頭瞧了眼他的手表以掩飾他的不安。“我說,巴斯蒂安,我們能不能快講正題?”


“這就是正題。你認識這個麥西嗎?”


“名字是很熟。他以前是美國OSS的官員,戰爭期間跟抵抗組織一起干過。怎麼了?”


“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他?”


利貝爾看見巴斯蒂安臉上閃過一絲奸笑,這往往是一種危險的跡象。他決定還是照實說。


“事實上,是見過一次。他最近來過巴黎,還到我的套房問聲好。不過問這干嗎?你要審查我的社會關系嗎,巴斯蒂安?”


“那麼說,只是一次朋友拜訪,是不是這樣,亨利?”


“當然。我說,這到底是為了什麼?我都跟你講了,我還有約會。”


“麥西來看你是為了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事。我告訴你了,他來只是問聲好並敘敘舊。我叫他跟我一起吃晚餐,但他說他還有其他事。”


“就這些?”


“就這些。現在,巴斯蒂安,要沒有其他什麼事……;”


當利貝爾想要站起身,巴斯蒂安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坐下。我還沒結束。有一個重要的人物在問有關你的問題。”


“誰?”


“這你就別問了。但因為我們是地下組織的老同志,我叫你到這來是為了給你一個忠告。我最不想看到的事就是你受到傷害。你要出事了我們的組織怎麼辦?你對我們的貢獻一直是非常的慷慨大方,亨利。”


利貝爾聳了聳肩。“我只是盡我的力。不過怎麼會受到傷害?從誰那里?又要忠告什麼?”


“在跟人交往方面謹慎些。而且你也少說漂亮話。你捐獻是因為你必須這樣做,因為這樣可以確保讓莫斯科照顧你和你的生意。”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怎麼會受到傷害?從誰那里?為了什麼緣故?”


“這最好還是別問。不過今後遇事要為自己前途著想。下一次麥西再來跟你聯系,告訴我。他以前是OSS,現在他是CIA,中央情報局的人。你的私生活是用不著我關心,但莫斯科卻會關心。你去跟這樣的人摻和在一起,有人就會對你產生不該有的印象。”


利貝爾假裝吃了一驚。“麥西是中央情報局的?我一點都不知道……”


“那麼現在你知道了?”


利貝爾點了點頭。“要是你是說真的。”


“我是說真的。”


利貝爾問道,“就這些了?”


巴斯蒂安點了點頭。“就這些。只要記住我說過的話。”


當利貝爾剛站起身,巴斯蒂安奸詐地咧嘴一笑,“對了,這里有一個人我想讓你見一見。”他掉頭朝向那鏡子。“你現在可以進來了,上校。”


陰暗中一扇門打開了,出現了一個人。他個子高大,長相粗蠻,臉上滿是痘疱和斑痕,他的左耳朵缺了一塊。巴斯蒂安說道,“上校魯穆爾卡,莫斯科克格勃的,這是亨利•;利貝爾。這里的魯穆爾卡上校告訴我你原先定好了兩天後要去莫斯科。他想要重新安排你的旅程計劃,讓你早點到那兒。”


利貝爾臉色發白,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魯穆爾卡打了下響指,又有兩個人從門後面出現。他們揪住利貝爾並捋起他的一只袖子,魯穆爾卡則走上前來,將一個注射器的針頭戳入他的手臂。


華盛頓


2月27日


晚上八點三十分


雨水打在橢圓形辦公室的落地長窗玻璃上,呈條紋狀地流淌下來,一道明亮的閃電在華盛頓紀念碑後遼闊的黑色夜空中劃過。


艾森豪威爾重重地落坐在他的座椅上並歎了口氣,然後瞧著房間里其他三個人。


“讓我先把事情搞清楚。你們告訴我的是現在不可能制止這件事了?”


艾倫•;杜勒斯,中央情報局的首腦,就坐在總統的旁邊,卡爾•;布蘭尼岡和杰克•;麥西則坐在胡桃木桌前。


總統的眼睛下印著深深的黑圈,那著名的咧嘴笑容現在是無影無蹤了。外面的天氣看起來倒是跟他此刻陰郁的心情很是相符。


布蘭尼岡在他的椅子上朝前欠了下身子。“我恐怕這事看起來很糟糕,總統先生。就象麥西剛才解釋的,我們發指示給在莫斯科的史朗斯基的唯一途徑就是通過利貝爾。但現在利貝爾卻消失了。”


艾森豪威爾面容陰沉地說道,“告訴我這事的經過。”


“猶如您所知,閣下,利貝爾原本計劃好是兩天後飛往莫斯科的。我們讓我們在巴黎的人員想要跟他聯系,但找不到利貝爾。他的私人司機說他要在午夜時分,是指巴黎時間,去馬克西姆俱樂部接他,因為利貝爾在那有一個生意約會。我們的人在俱樂部等他,但利貝爾從沒出現過。但另外出了一件事。”


“什麼?”


“我們的巴黎工作人員注意到蘇聯的一次事先未經安排的外交特使飛行,他們離開勒•;鮑基特機場,飛行目的地是莫斯科,時間是在利貝爾由他私人司機送到蒙特馬特林蔭道下車後不久。林蔭道的附近有一個俱樂部,是馬拉科夫俱樂部,一直由已知的法國共產黨成員使用。我們還通過我們在法國反間諜組織的關系獲知利貝爾被觀察到有時候去光顧這個俱樂部。利貝爾的私人司機說利貝爾在傍晚早些時候接到一個電話,然後便說他有一個私下約會要去一下,但沒說在哪里,他只是要車子送他到蒙特馬特林蔭道。


“但還有一件事更是讓人憂慮,在這前往蘇聯的飛機將要起飛的最後一刻,有幾個乘客急匆匆地搶登上機艙,他們中的一個人是躺在擔架上並由一個醫生陪著。據法國人報告說,蘇聯人聲稱這是他們巴黎大使館的一名成員要被送到莫斯科作緊急治療。可是,在跟檢查蘇聯乘客證件的法國辦事人員交談後,從他們對登上飛機的那些人的相貌描述來看,我們現在懷疑擔架上的那個人就是利貝爾。”


“耶穌。”


“這就使得我們相信莫斯科已經查明了利貝爾跟麥西的聯系,他們想要審訊他。”


艾森豪威爾將一只手放在他臉上,並揉了揉他的雙眼。“這事現在是每一刻變得更加糟糕。”


“總統先生,把利貝爾帶到莫斯科去,那就是表明他還沒跟他們妥協。但是以我的看法,在目前階段不管我們怎麼命令史朗斯基,我確信他是不會理睬我們指示的。”


艾森豪威爾抬頭看著。“哪怕這指示直接來自于我?”


“哪怕這指示直接來自于您,閣下,要是這可能發給他的話。”


艾森豪威爾又歎了口氣,接著在他椅子上微轉了下身子。“麥西先生,你想說點什麼嗎?”


麥西抬起頭來看著。他的雙眼下也是黑黑的眼圈,整張臉看上去是一副失魂落魄相。在過去的四十八小時里他幾乎沒有睡著過,經過從赫爾辛基到華盛頓的長途飛行後,緊跟著又是四個小時的由布蘭尼岡、局長助理和艾倫;;;杜勒斯組成的連續輪番盤問,所有這次行動的細節都被細細地過問了遍。一陣陣的身心絕望感和胃部的翻攪不適一直在折磨著他。而有關利貝爾的消息只是使得這一切變得雪上加霜,這房間里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氛。


他看了看艾森豪威爾,後者正瞪眼看著他。“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總統先生。”


艾森豪威爾的臉現出慍怒的表情。“考慮到你對此應負的一部分責任,我認為你最好還是對這次談話有點貢獻。你悶聲坐在那里整整十分鍾,就象不知怎麼回家一樣。你就沒有什麼可以建議的嗎?”


“如果利貝爾是被劫持並被帶到莫斯科去,那麼我們就沒有辦法阻止史朗斯基了,無法派一個人潛入那里去跟他講清道理。至于利貝爾的被劫持,沒什麼法子可想,除非您考慮把那架他乘的飛機給打下來。”


“這不可能,即使我考慮想這麼做,”艾森豪威爾沒好氣地答道。“現在這時它已經在蘇聯領空內了。至于你的第一個建議,你也聽到布蘭尼岡說了,史朗斯基是永遠不會聽進去的。你對利貝爾怎麼看?你認為他在審訊之下會很容易屈服嗎?”


“利貝爾在被蓋世太保抓起來和拷打後,在集中營里呆過,所以他以前經曆過殘酷的磨難。他可能會拒絕交代並矢口否認他的參與,這要取決于莫斯科向他攤明的證據有多少了。但他們肯定有一些了,而且他們一定急于打開缺口,不然為什麼他們要劫持他呢?特別是再過兩天他就要抵達那里了。要麼就是利貝爾可能已經輕易地屈服了,告訴了莫斯科一切。我無法知道具體到底怎麼樣。”


“但你知道這個人,對嗎?告訴我你的心里話。他會招供嗎?”


麥西思索了一會兒。“我得說利貝爾會堅持一段時間,只要他能熬得住,他會熬下去。他不是傻瓜,一開始他可能會否認一切。但考慮到克格勃登峰造極的拷打藝術,我認為這時間不大會超過兩天,也可能會稍久一點。”


艾倫•;杜勒斯擦著他的眼鏡片,慢慢地抬起頭來。“這倒啟示了我,如果利貝爾能被指望熬一段時間的話,那就給了我們一點時間周旋,或許有一個辦法可以擺脫這困境。”


“什麼辦法?”艾森豪威爾問道。


“我們殺死史朗斯基和克霍列夫。這聽起來有點殘忍無情,但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決辦法。”


房間里頓時一陣沉默。麥西目光直逼杜勒斯,憤慨地說道,“我們現在談的是兩個為了我們大家冒著自己生命危險的人。兩個奮不顧身去實施這項行動的人,而你居然想要殺了他們?”


杜勒斯毫不示弱地迎住麥西瞪視的目光。“這是不大道義,麥西。但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解決辦法,或許這可能是我們僅剩下的一次嘗試了。”他回頭看著艾森豪威爾。“布蘭尼岡和我已經草擬了一個計劃,嘗試著解決這件事。”


他從他身邊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目前我們在莫斯科有四個特工。每一個人我們通常每四個星期給他發一個密碼短訊以保持聯系,讓他們知道我們還沒有把他們忘記。這個訊號是在預定的時間里編在美國之音里的普通無線電節目里發送出去的。對一般的聽眾來說這訊號聽起來沒什麼特別之處,但對我們的特工來說,一旦他們在某段時間對某段訊號進行解譯,就能獲得我們給他們的訊息指示。”


他朝前傾著身子,將文件遞給艾森豪威爾。“這里是兩個我們在莫斯科的特工人員,我們認為可能會有所用處。”


當總統拿起文件時,杜勒斯又續說道,“他們是兩個兵痞。前烏克蘭黨衛軍人。事實上,正是麥西他自己在六個星期前將他們送出空投到烏克蘭的,他們在一個星期後抵達莫斯科。”


艾森豪威爾迅速掃讀了一下文件,然後又將它放回到桌上。


“那麼你准備怎麼辦?”


“按日常計劃我們本來要在明天晚上發一個常規訊號給這兩個人。但這次取而代之的是我們告訴他們有關我們要尋找的那一男一女的情況。這里的麥西已經告訴了我們有關利貝爾的女朋友情況,史朗斯基要在莫斯科跟她會面。這女的有一個別墅,史朗斯基准備用作藏身處。如果我們能夠確證史朗斯基和那個女的會出現在那兒的話,那麼就行了,我想您也能猜到接下來的部分。但是我細想過我們需要一個人親臨莫斯科以確保這計劃得以完成。這不允許有一點失誤。而且這要干得快。就象麥西說的,我們的朋友利貝爾最終還是會開口交代的,而到那時克格勃就會知道那個別墅。”


“那有沒有任何可能莫斯科會破譯你們的無線電訊號?”


杜勒斯搖了搖他的頭。“可能性極小,總統先生。這訊號是用一次性的底本解碼的,不可能被破譯。”


“這里還有一個關鍵之處你沒提,我們又怎麼能讓一個人馬上進到莫斯科?”


杜勒斯說道,“我們正在設法解決此事,總統先生。摩薩德看起來是最理想的渠道了。他們通過他們的猶太同胞在俄國和東歐都有關系,我們知道他們在莫斯科,克格勃和蘇聯軍隊里有相當數量的特工和官位很高的內線。如果您給予我們特權批准,我們就要求摩薩德予以協助,而又不過問我們的原因。我想他們會同意的。猶如您所知,我們跟他們有一個正式的安全事務互助協定。”


“你真的認為這樣能行嗎?”


杜勒斯答道,“這會有一定程度的風險和困難,閣下。這需要極其迅速而又要極其小心地去做。這容不得半點差錯。我本人,我認為這是我們現有的一個成功機會。但我相信麥西是能回答這個問題的權威。他派送了這兩個人進去的。”


所有的臉都轉向了麥西,最後艾森豪威爾說道,“那麼,麥西先生,告訴我這可不可行?它能成功嗎?”


麥西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冷冷地說道,“我不知道。”


艾森豪威爾的臉色因惱火而轉紅了。“給我回答這個問題。”


麥西抬眼看著他,總統聽到他話音里的憤懣。“我,我不想介入這事的任何一部分。”


艾森豪威爾怒道。“我問的問題是它能成功嗎?而且別忘了我們為什麼會在這里,麥西。你對這發生的一切是負有一部分責任的。回答問題。”


麥西怒氣沖沖地想要站起來,艾森豪威爾喝止道,“坐在你的座位上!”


他朝杜勒斯和布蘭尼岡望去。“去外面走走,先生們,讓我們兩人單獨呆一會兒。”


杜勒斯和布蘭尼岡站起身,兩個人離開了橢圓形辦公室。


當麥西靜坐在那里時,艾森豪威爾點燃一支香煙,手氣得仍在發抖。他站起身朝落地長窗踱步走去,然後信手打開窗子,跨步走到外面門廊。外面是一股刺人的寒氣,只聽見庭院里滴滴嗒嗒不斷的落雨聲,艾森豪威爾轉頭說道,“到外面來吧,杰克。”


麥西走出來到庭院邊。門廊外大雨密集得象簾布一樣傾瀉而下,艾森豪威爾盯視著外面雨勢,他問道,“你有家庭嗎?”


“一個兒子。”


“你的太太呢?”


“我們離婚了。”


艾森豪威爾回過頭來望著。“你認為你是個愛國者嗎,杰克?”


“總統先生,我熱愛我的國家。如果不這樣我也就不會干這份工作了。但我不能服從這件事。埃曆克斯•; 史朗斯基是一個勇敢的人,一個敢于做別人不敢做的事的人。至于安娜•; 克霍列夫,她當然只是為了重新得到她的孩子才答應做這件事。但不管怎樣,她仍是個值得欽佩的無畏女性。或許我們是在利用她,但我們不能就這樣殺了她。這樣做是不道義,是不對的。”


艾森豪威爾歎了口氣,他將香煙一扔。“我想告訴你一個我長時間來從沒告訴過任何人的故事。當我還是一名年輕的軍官時,我在巴拿馬服役。當時有一個我在家鄉時就認識的小伙子跟我在一起服役。一個很好的紅頭發小伙子,是那種可以喝酒共歡的知心伙伴,一個很容易跟大家打成一片的好小子。他真心地熱愛他的家鄉和祖國。


“有一個晚上,我們連受命開進森林,里面有一支游擊隊,他們擁有大炮,這會給我們的營地帶來不可想象的打擊。我們的目的就是要打啞這些重武器。在半途中,我們被機槍火力封鎖住,只得躲在黑暗之中。我熟識的那個小伙子沖到前面想要消滅那火力點,但被肚子上中了一槍。他在林子里朝著我們爬回來,腸子也流在外面,他不停地痛苦叫喚著,想要別人救救他。麻煩的是,他這樣在把我們的位置暴露。


“我當時可能是連里最好的射手了。我的指揮官命令我開槍打死那小伙子。但我無法硬下心腸這樣做,所以我只是胡亂開槍。其他的人試了,但沒能成功。五分鍾以後,游擊隊猛攻我們的位置,打死了我們十個人。”


艾森豪威爾的臉上顯出愧責的神情。“要是我當時硬下心來打死那小伙子,或許那些人就不用死了。而更糟的事還在後頭。當我們撤退後,那些大炮連續不斷地轟擊,結果給我們的營造成大規模的傷害。我有負于我的指揮官和戰友,我有負于我的國家。”


他黯然地瞧著那大雨。“這次不只是關系到巴拿馬熱帶森林里的十條性命,或者即使再搭上一個營的傷亡。這次談的是一場戰爭。不是什麼二十條性命或再多點的問題,而是可能兩千萬個人的性命問題。如果說我從那個在熱帶森林里的夜晚學到了什麼的話,那就是一個,當你要割舍你身上的腐肉時你就得忍痛割舍。不錯,這是個無情的決定,但我們談論的是一個無情的事實——兩條性命換上其他成千上萬個人的生命。這可能還包括你的兒子。因為毫無疑問,如果我們無法制止這件事,那就會爆發一場戰爭。如果史朗斯基和那個女的被活捉了,莫斯科就會有足夠的證據和理由發動一場大戰。一場美國無法應付的大戰。一場我們贏不了的戰爭。他們在氫彈方面領先我們六個月,斯大林正心癢癢地要使用它,只等著獲得一個借口。而象這種炸彈的威力,他可以把我們大家全部從地球表面上抹掉。”


麥西側首研究著總統的臉,他的那雙藍色眸子里閃露著堅毅果決的目光,而嘴角邊則浮現著一層冷峻之色,這般冷峻還是麥西以前在任何一張有關他的照片上從未看到過的。


艾森豪威爾的目光又盯回過來。“我剛才問你的問題是杜勒斯建議的計劃行不行得通?我要你回答。”


麥西歎了口氣。“或許行。但這只是一個微乎其微的機會。史朗斯基不是好對付的,他是我們訓練過的最出色的一個人。殺死他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麼即使是只有一絲微弱的希望,我們也要去爭取。現在只有一個人我認為能辨認史朗斯基和那個女人並截住他們。那就是你。我知道你不情願殺死他們,但你我都知道你應該怎麼做。別再犯我多年前犯過的錯誤。別為了保存兩個人的性命而導致可能葬送上百萬個人的生命。”


艾森豪威爾緊盯著麥西的眼睛。“我在請求你,杰克,別在這件事情上辜負你的國家或者我。”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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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捷爾任斯基廣場


莫斯科


一記慘叫聲回蕩在遠處什麼地方,安娜一下子驚醒了過來,她的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了。


一只電燈泡就在她的頂上方明晃晃地照著,刺得她兩眼幾乎發瞎。


她躺在一張硬板床上,是在一個窄小的沒有窗口的小牢里。水從磨亮的花崗岩牆壁縫里汩汩滲出,這個地方散發出陣陣黴潮味和尿臊臭。對面的牆上有一道鐵門,透過鐵門,她能聽到外面傳進來微弱的牢門打開和關上的咣啷聲。


她猜想她是被關在一座監獄里,但她無法知道到底是在哪一座監獄,還有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以及她是怎麼到這的。


能回想起的一刻好象是她被那個克格勃掐住了脖子,而接下來便是在這兒了。但發生在這兩個時刻當中的一切就什麼也不清楚了。史朗斯基在哪里?他死了嗎?還是活著?被關在另一間小牢里?


焦慮籠罩著她的心。她想起來了剛才那記慘叫聲。這是她夢里聽到的還是真的有那記慘叫聲?或許是史朗斯基發出的?她感到十分的迷亂以及絕望,一種可怕的惶恐感使得她的胃部陣陣緊縮,猶如病痛發作似的。


她的左肩感到僵直,嘴里是一片干澀,她的整個身體感到十分虛弱。她側首看著她的肩膀。


一塊敷料敷在那里,那繃帶紮得很緊都已嵌在肉里令她發痛,她想抬動一下她的手臂,只覺得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從她的肩膀直透背脊。


她禁不住痛叫起來。


她猜想她的肩膀脫臼了,當時那個克格勃少校在林子里撲上來重壓在她的身上。她記得當他撲在她身上時一陣劇痛,好象骨頭都被壓斷了似的。然後她注意到手臂上柔嫩的肌膚有一條小小的紅印,這是給她打過針了。他們讓她沉睡安靜了一段時間。


當她費力地將腿移過床邊坐起身時,她又聽到了那慘叫聲,緊跟著是一記被拷打的尖叫聲回蕩在外面的走廊里。


她的身子不由得戰栗起來,那疼痛又鑽進她的身子來。


她在哪里?發生了什麼事?是誰在叫?


她聽到外面響起一陣皮靴腳步聲,接著一把鑰匙插進鎖孔里,然後那鐵門嘎地繞著鉸鏈打開了。


兩個穿著黑色克格勃制服的人站在那里。他們走到床邊,粗暴地揪住她的手臂,猛一下將她拎起身來。


那疼痛如巨浪似的一陣猛過一陣撕裂著她的肩膀。


當他們把她拖出小牢時,她已經痛得昏了過去。


當她睜開眼睛時她正坐在一間房子里的一張椅子上,屋里有一個裝有鐵柵欄的窗戶。


房間里空蕩蕩的看起來是專門作審訊用的,有的只是四周綠色的牆壁和一張木頭桌子再加上兩張面對面的椅子。那張桌子用鐵架固定在地上。遠處盡頭的鐵門有一個小格柵窗和一個小小的窺測洞。


她不由得一陣害怕而感到眩暈,而且她仍感到肩膀上那一陣陣的發痛。


陽光從窗外邊銀瀉般地灑照進來。透過玻璃,她聽到車子引擎的發動聲然後又離去的聲音,而更遠處則是車流交通的嗡嗡聲。


她忍著痛從椅子上支起身子走向窗前。


下面是一個鵝卵石地的大院場。她數了下院場對面的大樓,有七層,並且所有的窗戶都裝有柵欄。有十幾輛卡車和轎車停在院場的一個角落,還有六、七輛摩托車停放在一個瓦楞頂的車棚下。人們都行色匆匆地穿過院場,當中有些人穿著普通平民的衣服並拿著成捆的文件資料,而其他人穿的則是黑色的克格勃制服。


她的心立時一沉。當她從窗前轉過身來時,門突然打開了。


那個克格勃人就站在那里。他穿著他黑色的制服,肩佩著少校的肩章,腋下夾著一個文件夾,但這次他的那只假手卻有點不一樣。原來那里戴著只皮手套,而現在卻是個鐵鉤。他用一把有鏈條聯在褲袋里的鑰匙將門鎖上,然後將文件夾放在桌上。


“你感覺怎麼樣?”


那聲音柔和、關切,她沒有答腔。路金從胸袋里掏出包香煙和一個打火機將它們放在桌上。他將對面的椅子朝後一拉坐了下來。


“請坐。要抽煙嗎?”


安娜還是沒有答腔。路金點燃了一支煙然後朝她肩膀上看了一眼。“看來都是我不好。你的肩膀嚴重脫臼,醫生不得不再把它複位。幸好沒骨折,不過要過好幾天疼痛才會消去。”他苦笑了一下,拍了拍他自己的手臂。“我們都成了一對輕傷員了,是不是,安娜?”


見他閉上眼睛時,她發覺這個人看起來疲倦萬分。眼睛下面有著深凹的黑圈,緊張和疲勞使得他看上去很是蒼老。


“坐吧。”


她面對著他坐了下來。


“盡管我們以前見過面了,或許我還是應該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尤里•;路金少校。我很抱歉讓你受傷了。我原本並不希望這樣的。要我幫你來點什麼東西嗎?茶?咖啡?水?一些食物?”


“我不餓,也不渴。”


“這怎麼可能呢?你已經差不多有十二個小時沒有吃過一點或喝過一點。如果你把接受我提供的方便看作為是一種示弱或妥協,那你就是太傻了,真的。”


當她仍不吱聲時,路金說道:“隨你的便。”


遠處不知什麼地方又傳來一記慘叫聲,那聲音是沉悶地迸發出,好象是什麼人的腦袋被擠壓在牆上。路金的眼睛朝門口處瞟了一眼,臉上閃過一絲厭惡的表情。他歎了口氣並站了起來。“我知道你的感受,安娜。害怕、不安、迷亂。”他掃了一眼她的肩膀,然後目光又回到她的臉上。“肩膀疼痛還只能算是最輕微的身體部位感覺。你知道你現在在哪里嗎?莫斯科,捷爾任斯基廣場。當我硬使你咳出這個時,你昏了過去。”路金從他胸袋里拿出那 氰化物藥丸。“總算及時地沒讓你咬碎它。”


她看了這藥丸一會兒,然後將她的頭別到一邊去。“我在這里多久了?”

“你是昨晚深夜被帶到這里的,特地調用了軍用飛機。我恐怕這里是最不讓人愉快的地方了,名聲很不好聽,而且也確實是名副其實。”他停頓了一下,毫無打趣的意思。“有些人把它比做為十八層地獄的第一層,或許他們是對的。”


他將煙扔在地上並用鞋跟將它踩滅,然後又坐下打開桌上的文件夾翻著里面的紙頁。


“我研究了你的檔案。經曆相當坎坷,安娜•;克霍列夫。有許多的痛苦,許多的悲傷。竟有那麼多的不幸。你父母的死,你丈夫的被抓。”他停頓了一下。“更別提那以後的事了。還有你現在的處境。”


安娜驚異地看著路金,脫口問道:“怎麼……怎麼你知道我是誰?”


“我們早就知道你參加了這次活動。甚至早在你踏回蘇聯國土之前。對你和史朗斯基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安娜開口想說什麼,卻因為震驚一個字也說不出。


路金繼續說道:“安娜,如果你能幫我的忙告訴我所有你知道的事,那麼事情對我們倆人來說都會變得輕松容易些。”


她立即恢複了鎮定,態度堅決地看著他。“我沒有什麼要告訴你的。”


“安娜,這里有人會讓你開口交代的。那些人會很樂意來傷害你,很樂意聽你的慘叫聲;強奸你,拷打你。我不是他們那種人,但我看到過他們這樣做,這絕不好受。要是你不開口跟我談,他們會讓你開口談的,請相信這一點。”


安娜沒有回答。


路金說道:“我知道史朗斯基這次來是要殺斯大林。”


她猛地掀起眼簾看著路金,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路金繼續看著她。“我相信你只不過是被美國人利用來幫助他潛入莫斯科,裝扮成他的妻子,作為掩護而避免使他引起懷疑。但是史朗斯基的任務已經徹底失敗了。昨天晚上他是逃走了。但他是跑不多遠的。我們的那些搜索隊伍現在正追蹤他,可以肯定他們早晚會將他找到抓獲。在這同時,你或許也可以幫助我,告訴我你知道的事情。當你們降落到愛沙尼亞時你們的接應人是誰;誰將是你們在莫斯科或中間路上的聯系接應人。我想知道你是怎麼受訓練的,由誰訓練。所有你能告訴我的跟史朗斯基謀殺斯大林計劃相關的事情。請幫助我回答這些問題,我會盡我的一切努力來回報幫助你。”


很長的時間里,她只是呆呆地盯著路金,他剛才講的話猶如轟雷似地在她雙耳旁久久地回響著。“我知道史朗斯基這次來是要殺斯大林。”


路金說道:“等你的案子結審時,我可以幫你請求從寬處理。”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輕蔑的表情,但她沒有回答。


路金一字一頓地說道:“安娜,你很勇敢,卻也是執迷不悟,不過我還有一樣工作要做。那就是無論死活都要找到史朗斯基並且將所有參加這次行刺任務的人逮捕歸案。”


他拿起文件夾,夾在腋下。“我會再給你點時間好好考慮。為了你好,我希望你能開口跟我講,而不是跟其他那些人。我真的不希望看見你在有過那麼多不幸後再增添任何傷害了。”


他從桌上拿起香煙和打火機。當他站起來時,安娜抬頭望著他。那雙柔和的棕色眸子里似乎給人一種真誠的感覺,他看著她時的那種眼光以及叫喚她簡名的方式,但很快她就把這念頭從腦子里驅走。


路金走過房間並打開門。當他要邁出去時,他又回過頭來看著她。


“我會叫人幫你送點食物和水。我們還有很多要談,你需要保持體力。”他沉吟了一下。“我可以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安娜?”


“什麼?”


“你跟史朗斯基是不是相愛了?”


她沒有回答。


路金注視了她好一會兒,然後門“咣鐺”一聲關上了。


當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從門後逐漸消失了,她才將她的臉埋在她的手里。


桌上有一張字條要求馬上打電話給貝利亞的克里姆林宮辦公室。路金沒有理睬它而將其扔在一邊。


這個早晨他呈交了份報告。毫無疑問貝利亞會有一番尖酸刻薄的話語來責難他怎麼會讓那個狼逃走了,但現在他太疲倦了根本顧不到去擔憂這個了。


他斷肢上的疼痛又來了,一陣一陣的劇痛。他看了下他的手;現在只能用上那個粗制的鐵手了。他拎起了話筒,撥通了專案組房間的電話。是帕沙•;庫昆庫接電話。


“審訊怎麼樣?”這個蒙古人聽起來是疲倦萬分。他整個晚上都在專案組房間里的電話和通訊設備旁忙著。


“不太好。你可以到這里來嗎,帕沙?”


“我這就來。”


路金放下話筒。他揉了揉他的眼睛,頓覺得一陣疲勞湧上來,泛溢到他的全身。那女人在一路來莫斯科的軍用飛機上一直昏睡著,盡管那依留辛飛機在那惡劣、寒冷的氣候下顛簸飛行著,但她因為被注射了鎮靜劑而一直昏睡沒醒過來。但他自己這三天來卻總共睡了還不到十個小時。他只覺得精疲力盡,現在文件上的字都變得模糊了。桌上有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他拿起來喝了一口並咽了下去。


那女人的落網也算是個小小的勝利,但從整個事情來看卻是個失敗。那狼逃走了。而且路金很不舒服當他審問那女人時她臉上的那副表情。他那豐富的經驗使得他很熟悉那些在審訊中被審人答話的樣子,但她卻不屬于他們那種。她的臉上是一種萬念俱灰的表情,近乎是只求一死的那種。


當然,她是害怕,但任何一個被投進盧比揚卡的人都會害怕。他能感覺到要是他想通過威逼的辦法來讓她開口是不會有效果的。他認定要接近象她這樣的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以誠相見。還有另一個辦法可能會讓她開口,而他一想到此計便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但他必須得找到那狼。


他在哪里?當然是藏身在某個地方。但是什麼地方呢?一道命令已經發布到那森林周圍方圓二百公里的軍隊、民兵,還有各地區的克格勃負責人,以加緊巡邏搜索、以及關卡檢查,以防他逃脫羅網。但是到目前為止什麼動靜也沒有,盡管搜索持續了整個晚上。要是那狼逃脫了並奔向莫斯科而來,那麼這就使得路金的工作更加困難了。在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里可以讓一個人藏身的地方太多了。


當他坐在那里時,他又在思索著那狼檔案里那兩張缺少的紙頁。為什麼貝利亞不讓他看那兩頁?里面會有什麼東西要這樣保密?一件事浮現在他腦海里。在捷爾任斯基廣場許多人都知道貝利亞私底下瞧不起斯大林,並極想繼承他的位置。要是那狼的目的成功了的話,這或許是正好遂了貝利亞的心願。或許他真的是想阻撓路金的進展?要是那不見的兩頁紙里面真的有可以幫助路金的線索,那麼他就是被卷入了一個極其危險的游戲當中去了。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問貝利亞有關那兩頁紙看看會怎麼樣,但是即便只是這樣問一下都有可能招致麻煩。


門打開了,帕沙走了進來。他的制服皺巴巴的,兩眼通紅。


路金說道,“你看上去就象在一條臭水溝里睡了一覺一樣。”

帕沙揉了揉他的脖子歪咧著嘴。“沒有啦,是那些部隊倉庫里拿出來的床鋪把我們擠成這樣的—— 一條臭水溝或許還比這舒服些呢。”


“巡邏隊和檢查站有什麼新情況嗎?”


“他們還沒找到他。但不久會有情況出現的——他總不能從地球上消失了。那麼那女人還沒招供?”


“還沒有。我要你幫我去安排一件事。”他在一張紙條上寫了一個電話號碼,然後遞了過去,並跟帕沙解釋了他想要他做的事。


帕沙顯得很不樂意。“你肯定要這樣做嗎,尤里?”


“我恐怕得這樣。貝利亞要見我,他希望早見分曉。”


帕沙聳了聳肩便離開了。電話鈴響了,路金拎起話筒。


“是路金。”


“尤里?”娜蒂亞的聲音。“一切都好嗎?”


到了此刻,路金才感覺到他真的很想能躺在他妻子的臂彎里好好地閉眼睡一覺,把一切疲勞從他身上趕走。他已經離開三天了。三天的時間對他來說就象是過了幾個小時一樣,但對娜蒂亞來說一定是象過了幾個星期,因為他一直沒跟她聯系。


“是的,一切都很好,親愛的。”


“我昨天打了電話。他們什麼都不肯告訴我。不肯說你到哪里去以及你什麼時候回家。”


“我接手的那樁案子,時間拖得要比我想象中的來得長。你怎麼樣?”


“想你。今晚回家來吃飯。我知道你現在需要解脫一下。你忙得太厲害了。真的,尤里。這樣會幫你輕松一下的。”


“我不能說定,娜蒂亞。你最好別等我。”


線路里沉默了好久。“我愛你,尤里。”


“我也愛你。”


然後線路“咯嗒”一聲掛斷了。


當路金駕車通過克里姆林宮的大門並停在軍械庫的院場時,已經差不多是正午了。


五分鍾以後他由一個警衛上尉引進在四樓的貝利亞豪華的辦公室。牆上掛著絲繡織錦,地上鋪著布哈拉小方毯,家具都是昂貴的芬蘭櫟木制成。貝利亞正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面看著幾張文件,當路金走進去時,他抬起頭來。


“少校,坐下吧。”


路金將一張椅子朝後一移。


貝利亞的眼光投過來。“我相信應該要祝賀你呵。”


“謝謝,貝利亞同志。”


貝利亞探手到桌上的一個雪茄盒里,挑了一根雪茄。他皺著眉頭。“但你卻讓那個男的從你的手指縫里溜走了。這可非常不好啊。你很讓我失望啊,路金。那女人招供了沒有?”


“還沒有,貝利亞同志。”


貝利亞的眉毛一聳,他點燃起雪茄。“但你審訊過她了?”


“是今天早晨。”


“想到這件事的嚴重性,我還以為到現在多少會有點進展。在過去的那些日子里,我們只需化幾個小時就能把女人制服。她們對拷打要更加怕,尤其是遇到要被強奸的威脅。”


路金強抑住厭惡表情的流露。“這需要化點時間。她受了傷,就象我的報告里解釋的……;”


“我讀了報告,”貝利亞語氣生硬地打斷道。“你抓那個美國人失敗了不是一次,也不是兩次,而是三次。我還得等你失敗幾次呢?”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找到他,貝利亞同志。”


“你這麼講一定是有了他在哪里的概念。是不是?”


路金猶豫了一下。“我相信他仍在森林地區,藏了起來。象這種天氣和地形他不可能跑很遠。我們在這里談話的同時正有一千個人在搜索這個地區。我還緊急通知了地區的克格勃負責人要求在這個地區的所有大路、小路上設立關卡。所有公共和私人交通都會被檢查。那狼被找到只是個時間問題,要麼是死的,要麼是活的。”


“我希望如此,路金。這也是為你著想。”貝利亞撚起他桌上的一支筆,那細細的手指撥弄著那筆片刻,然後他說道,“但目前你其實並沒有充分的信心。或許應該由我自己來審訊這個女人?我想是我親自出馬的時候了,你認為呢?一點小小的武力會讓她屈服的。我知道你相信用蜂蜜要比用酸醋更能逮住蒼蠅,但你也知道,我們這些老家伙在這類事情上還是有一套辦法的。”


路金看著他。他能看見當貝利亞的臉上浮出獰笑時他的眼睛里閃爍著躍躍欲試的邪光。路金在銀幕上看到過的那些鏡頭又在他的腦海里閃現,他不由得一陣惡心。


“恕我直言,我不相信簡單的拷問在她的案子里會起作用。我不相信她會被此屈服。我只需要一點時間來獲得她的信任和信念。要做到這一點的最好辦法就是單獨跟她交談。就我和她。”


“那麼到時她會開口嗎?”


“我相信會的。”


貝利亞撥玩著他的筆,好象是在費思作著決定。最後他歎了口氣。“好吧。現在我們就照你的辦法干吧。我給你四十八小時時間。四十八小時讓她開口並找到那個男的。這之後,要是你還沒成功的話,你就把她交給我,魯穆爾卡會處理她的並接手這樁案子。你可以走了。就這樣吧。”


路金猶豫著沒動身子,貝利亞瞪著他。“怎麼啦,路金?你的腦子里是不是還在想什麼事?”


“我有一個要求想提出來。”


“那麼是什麼要求?”


“我不得不注意到那狼的檔案里缺少了兩頁。我肯定貝利亞同志有很好的原因不把這兩頁包括在給我的複制件里。可是,我一直在想有關那個狼的所有情況應該都提供給我。這樣或許能幫助我更好地摸清他。”


貝利亞半露出笑容。“你講得沒錯,是還有兩頁,路金。但你已經得到了機會能抓住那狼卻又失敗了,是三次,在沒有得到你所謂的那兩頁文件的好處情況下。不過相信我,你已經得到了所有有關你的任務的資料。你的要求不批准。你可以離開了。”


路金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路金……;”


他轉過身來。那雙烏黑邪惡的眼睛盯著他。


“我相信你跟魯穆爾卡昨天有一點小小的摩擦。盡量記住,你們是在一起工作的,不要搞成對立。小心別再讓這種事發生。另外一件事你也應該知道。魯穆爾卡正帶著那個法國人,利貝爾,到莫斯科來,今天下午會到達。我想這最好讓魯穆爾卡單獨來處理他。他在這方面的事更加有經驗。”他停頓了一下,“叭嗒”抽了口雪茄。“四十八小時。一秒鍾也不多。別給我失敗,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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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莫斯科。


2月28日。


早晨8點30分


地鐵轟鳴著駛入基輔車站,就象千百把錘子“咣咣”地敲打著,然後是一記尖銳的刹車聲。當車門滑動打開後,史朗斯基跨出車子來到站台。


象許多莫斯科的地鐵站一樣,基輔車站是座裝飾華麗的建築;是一座上懸著晶瑩剔透的枝形大吊燈、四旁大理石牆壁再飾以青銅浮雕的地下宮殿,一面面巨幅的紅旗垂掛在天花頂上。


這個車站擠滿了早晨的搭客,空氣里彌漫著餿氣的食物味和煙草味還有人體散發出的汗臭味。當史朗斯基站在那里想要辨清方向時,他感到肩膀被拍了一下忙霍地轉過身來。


一個年輕的靼韃人身著一件藍色的民兵大衣,里面是制服。他的手中夾著根香煙,那雙斜視的眼盯著史朗斯基。


“有火嗎,同志?”


史朗斯基猶豫了一下,然後搖了搖他的頭。“涅特。”


那靼韃人嘀咕了一聲,然後轉身擠入人群里。


這個民兵讓他虛驚了一場。他站在原地好一會兒,冷汗也冒出來了,人群在旁邊不住地穿梭著,他極力使自己恢複鎮定。他是在一塊陌生的地方,那喧吵聲和那擁擠的人群使他感到緊張不安、極不適應。他看見站台兩頭都有陡直的電動扶梯便過去跨上一架乘到上面。


當他來到地面層,那里的人還是一樣的多。門前大廳只見人頭簇擁。他看見人群里有好幾個身穿軍服的人,大都是手提著公文箱的軍官,他們匆匆地走過,但都沒注意他。


穿過大廳有一個公共廁所,他便走了進去。里面是肮髒、惡臭到極點,但牆上卻有一個水斗和一塊裂開的鏡子。他看了看自己的臉。


真是一副可怕的落魄潦倒相。


他的眼睛因為缺少睡眠而通紅並且浮腫。頭發散亂,臉沒有刮洗過,滿是塵垢,他還穿著那件弗拉基米爾給他的外衣。但那輛摩托車他給扔在塔塔洛夫郊外一座偏僻的林子里,又在隔了很遠的距離外埋藏了安娜和他的衣箱以及頭盔和護目鏡,他是赤手在硬實的雪地上挖了個洞。之前他穿了很多的衣服為了騎摩托車時驅寒,而現在這些衣服因為汗水都黏在他的身上。他徒步走了一公里路到最近的塔塔洛夫火車站,然後又換乘地鐵。他極想能睡一覺。他在林子里和小路上駕著摩托足足有十五小時,光在頭兩個小時就得要避開至少六七個檢查關卡。


當他洗著他的臉時,他心想:我這樣子真可怕。


害怕地想到安娜會有什麼樣的遭遇便不禁讓他百般憂感,他拼命想驅散那籠罩著他的低落的情緒。但是這種情緒卻頑固地不散。她還活著嗎?路金活捉她了嗎?為她著想他希望她咬碎了那藥片,盡管這種想法令他更加痛苦,但他記得在最後的一刻他回過頭看了一下,他認出了路金,並看見他撲向安娜。看來這個少校在那直升飛機撞落下後又幸存下來了。怎麼幸存下來,這無關緊要。至關重要的是這個人還活著,並且勢不罷休地要追捕他們。


要是安娜還活著,他苦惱地猜思著路金會怎麼樣對她,而突然間,一股強烈的仇恨充滿著他的全身。他恨不得殺了少校路金。殺了他以泄心頭之恨。


廁所的門被打開,一個身著軍隊制服的中士走了進來並開始用廁小便。過了一會兒,他隨意地朝旁掃了一眼。


史朗斯基洗完他的臉並走出去又來到車站大廳。他回頭瞄了一眼,那個中士沒有跟著他。他注意到有幾個民兵和軍人在人群里移身著,但他們沒有一個人看起來有絲毫的興趣注意他。


他迅速離開車站,走過兩個街區來到庫圖佐夫斯基大街,在早晨高峰時期,行色匆匆的人們和繁忙的交通車輛幾乎塞滿各個地方。


他化了幾乎有十分鍾的時間才找到這大街上他要尋找的汽車站。在他上車前他朝後看了一下,沒看見有人注意他或跟上來。


那鏤花鍛鐵大門上方的招牌上寫著“沙布洛夫區第57國家孤兒院”


路金朝那門房的看管員出示了他的證件,然後將車開進大門。車里帕沙坐在他的旁邊。他看上去渾身不自在。


“你不介意一個人進去吧,尤里?這種地方叫我直起雞皮疙瘩。”


“我也一樣。但隨你便吧。”


路金將車停在這座陰沉沉的四層樓紅磚房的外面,當他鑽出車外時,他看見那兩扇前大門打開了。一個中等年紀、穿著白大褂的女人慢慢地走下階梯。她的臉是那種裝腔作勢的一本正經,那冷峻的眼睛打量了路金一會兒,然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


“我想是路金少校吧?我是孤兒院的負責人。”


路金佯作不見那女人伸出的手而向她亮出他的證件。她狠狠的目光表明牢記著這一侮辱,她仔仔細細地驗看了一番他的身份證件,然後她又看著他。


“我得說你的那位中尉同志提出的要求很不尋常。毫無疑問你是帶來了我要的有關部門的證明信?”


“我想這應該包括一切了吧。”


路金遞給她貝利亞簽字的那封信。那女人的腔調立即大變。


“啊……當然,少校同志。”


“我的時間非常有限。那孩子呢?”


“跟我來。”


那負責人回身走上階梯打開一扇大門並跨了進去。一股酸性肥皂和餿黴食物的味道頓時飄出這座房子。


當路金准備跟著那負責人走上階梯時,一種直覺不由得讓他抬起頭來。


在三樓的一個窗戶,兩個長著黃瘦臉的小男孩正張大眼睛盯著那綠色的寶馬車看,車子里面帕沙坐著。他們的臉是那種困在籠子里、易受驚的動物的表情。當他們看到路金在注意著他們時,兩人便一下子就從窗戶消失了。


路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然後他跟著那負責人走了進去。


那座別墅在離莫斯科八公里遠的拉蒙基區。

史朗斯基提前兩站下了公共汽車,沿著那條僻靜的、兩旁種著白樺樹的路走了五分鍾,最後他找到了那個地址。


那座木結構的房子很寬大,兩層樓,漆成綠色。這房子是建在它自己那一大塊地皮中間,四周圍繞著高高的白樺樹。附近還有另幾幢別墅,分列在路兩旁,但從那緊閉著的百頁窗格來看那些屋子里面是沒有人在。


一條狹窄小徑通向那個別墅,背後還有一間寬大的堆木間。他觀察了這塊地方有五分鍾,在這條空蕩蕩的街上來回走著。由于發生的這一切,他來早了兩天,他在思忖著那女人在不在家。那百頁窗格倒是開著,但他卻沒見窗簾後有一絲動靜。他決定冒險去敲敲前門。


他踏步走上那小徑,用力敲著門。過了一會工夫,門開了,一個女人出現了。他認出了她就是麥西描述的那個人樣子。


她謹慎地看著他。“什麼事?”


“德佐夫女士?”


“是的。”


“我是亨利的一個朋友。是你在等的人。”


那女人的臉一下子轉白。她打量了史朗斯基好一會兒,然後又緊張地張望了下街道。


“進來吧。”


她把他帶進後面寬敞的廚房間。角落里點著一個爐子,透過廚房窗子,史朗斯基看見一個非常寬大的花園,間雜著光禿禿的水果樹和蔬菜地。


那女人緊張地問道,“你來早了兩天。而且說好了你們是兩個人?我是要等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


史朗斯基看了她一眼。她長得確實漂亮,身材豐腴,有著渾圓的臀部和乳房,指尖上塗著指甲油,長長的指甲修剪得漂亮完美,她的眉毛精心修理過並著染得更加深濃。他注意到她沒戴結婚戒指。


“我恐怕出了點問題。我的朋友不能來了。”


那女人猶疑著問道,“出了什麼事?”


史朗斯基跟她講述了一番,但沒講得很細,也沒提起路金。他看見那女人臉上害怕的神色便說道,“不用擔心,她一點也不知道你。”


“你肯定嗎?”


“你就相信我的話,你是安全的。”


他驚魂未消地看著這個女人。他意識到他要比他想象中來得更緊張,而且也令他開始變得更加多疑。他留意到她手腕上用藍墨水刺印著的集中營號碼,然後他看見牆上一個照相框。里面是一個穿著上校制服的男人。一張臉長得又凶又丑,看上去就象被槍托砸歪了似的。


“那是誰?”


“我的丈夫,維克多。戰爭期間他被殺死了。”


“我很遺憾。”


那女人大笑起來,然後輕蔑地看著那張照片。


“根本不必。這人是頭豬。他要是上吊我都不會幫他割繩子。我從他那里得到的好處就是他死後給了我一份軍烈屬撫恤金和這個地方。我把他照片留在牆上就是為了提醒我他不在我是多麼的幸運。每當周年我就喝個大醉並朝它吐口水。你餓了吧?”


“餓壞了。”


“坐下。我給你弄點吃的。”


那女人忙著切下幾片厚厚的面包和羊臊氣的奶酪。當史朗斯基狼吞虎咽地吃著時,她在爐子上熱著一罐湯,然後幫他們每人倒了杯伏特加,走過來跟他一起坐在桌邊。


“你看上去就象剛到地獄里跑了一趟回來。”


“我想是離得夠近了。”


“再多吃點多喝點。然後我燒點水讓你洗個澡、刮個臉。”那女人皺了皺鼻子。“你比牲口棚車還要來得難聞。先把你的茄克和襯衫給我。我這里還有些維克多舊的衣服你穿了應該是合身的。”


“要是克格勃把我的朋友帶到莫斯科,他們會把她帶到哪里?”


那女人對這問題聳聳肩。“盧比揚卡監獄。或者來福托福。但十有八九是盧比揚卡,因為它在克格勃總部里面。干什麼?”


史朗斯基沒有回答,他脫掉他的茄克和襯衫,光著上身站在那里,他將衣物遞了過去。


“你肯定我在這里安全嗎?那些鄰居會怎麼樣?”


“完全安全。這里周圍許多別墅在冬天是從來不用的。它們都是屬于軍隊高官和黨內的高層干部。”那女人微笑著。“要是有人問起來,你就是我的表弟來看我。他們相信不相信也無所謂,但他們是不會來管我們的。”


“我需要交通工具。”


那女人走到爐子邊,舀了厚厚的莎哩楊卡湯在一個碗里並將它放在史朗斯基跟前,又割了些面包並給他倒了另一杯伏特加 。


“在柴木棚里有一輛舊的斯戈達用油布罩著。維克多在41年從波蘭帶回來的,還一起帶了個情婦和一身的梅毒。那汽車性能仍然很好,油箱也是滿的。”


“你會駕駛嗎?”


那女人點了點頭。“戰爭期間我在軍隊里是個駕駛員。有時候我也開著這斯戈達到市區里去。”

“你可以帶我逛一下莫斯科四處看看嗎?”


“會有危險嗎?”


“我想不會。只是悠閑地兜一下,讓我熟悉熟悉。你有市區地圖嗎?”


“一張舊的,還是戰爭以前的。”


“那也可以了。”


那女人站了起來。“我去拿地圖。喝掉你的湯,別等它冷了。”


“還有一件事。”


那女人看著他的臉,史朗斯基問道,“我該怎麼稱呼你?德佐夫女士?”


她的眼睛瞅著他光裸的胸膛並咯咯笑了起來。


“你?你要怎麼叫都可以。不過現在還是叫依麗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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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莫斯科。


2月28日,


下午2點。


這個下午,馬克思大街旁的那個小公園冷清清的。


這個公園曾是沙皇尼古拉斯喜歡逗留的一個地方,有著池塘和如畫的園林,還有結構玲瓏的木亭,直到後來克格勃決定要將它作為他們私下用地。那高高的白樺樹可以遮住過路人好奇窺探的眼睛,而那鍛鐵大門口一直有一個持槍的民兵把守著。


路金坐在停在外面的寶馬車里,他看見那輛埃姆卡刹停在大門口。兩個一色衣服的克格勃從後坐鑽出來。安娜•;克霍列夫跟他們中的一個銬在一起。有人給了她件男式大衣,大衣松垮地披在她的肩上。


路金鑽出車外走到那兩個人跟前。“你們可以解開手銬了。就這樣吧,我不再需要你們了。”


手銬被解開,那兩個人走了。


路金看見安娜臉上迷惑的表情。在那肥大的大衣底下,她看上去更加顯得弱小。他朝那民兵點了點頭示意開門,然後又看著她。“來,我們走走。”


銀色的白樺樹齊排分列在那狹窄的小道兩旁,這個地方非常的甯靜,只有遠處交通車輛微弱的嗡嗡聲。當他們漫步到一個池塘邊時,路金指著一張木長椅。


“我們坐一會兒吧,好不好?”


他拂拭去髒雪,當他們坐下來後,他看著她。“你感覺怎麼樣?”


“為什麼把我帶到這里來?”


“安娜,我告訴過你我的工作就是要找到史朗斯基,無論是死的還是活的。我想跟你坦誠相見,並告訴你到現在我們的搜索還沒發現什麼。當然,他有可能是死了,但我相信他還活著。他是個超凡的人物。現在他甚至有可能已經在莫斯科了。你是唯一一個可以幫助我找到他的人。我跟你講過我會給你時間來考慮權衡你的處境。但我必須坦白地告訴你我的上級已經變得不耐煩了。他們要答案而且要快。要是我不能讓你招供,那麼他們會另叫一個自願的人,就是我跟你講過的那種殘忍野蠻的人。”


“你是在浪費時間。我已經告訴你了。我不能幫你什麼。”


“是不能還是不想?你知道那些幫你們一路上到莫斯科的人。你還知道另外一些事或許能幫我找到史朗斯基。”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


“安娜,我請你再好好想一想。即使史朗斯基還活著並在莫斯科,他也是不可能成功的。克里姆林宮和斯大林的別墅是不可能逾越滲入的。不會搞錯的是,遲早史朗斯基會被抓住的。要是你在這當中是一個幫助我的角色這樣就會對你有好處。我知道你是不會輕易在壓力之下屈服的。任何一個人要是有過象你這樣的經曆,神經意志都會象鐵一樣剛強的。但是在盧比揚卡地下監牢里,即使一個剛強的女人最後都會招供的。那些人有藥劑,有刑具。他們有過讓比你還要固執的人招認了他們根本沒有犯過的罪行。”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搖了搖他的頭。“我不想你去遭受這一切。這不值得,安娜。不值得去為了一個早晚要被抓住的人。”


路金那動情真切的語調不禁使得安娜抬頭望著他。在他那柔和的棕色眼睛里閃現著那同樣真切的同情目光。


“你是當真的?你說你不想我被傷害?”


“當然。我不是個畜生,安娜。但如果我不成功的話,你就會被拷打,會受到傷害。遠要比你能想象的來得可怕。”


“那麼要是我要求你殺了我幫我脫離那痛苦,你會這樣做嗎?”


“你知道我不能這樣做。”


“你知道我是怎麼想嗎?我在想你只不過是想要我相信你還有半點人性。用這種方法你認為我就會信任你而會開口。”


路金歎了口氣並站了起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低頭望著她。“我的父親,你知道他是一直怎麼說的嗎?一切從現實出發。他是個原則性極強的人。或許就是因為太強原則性而不被容于這個人生。我現在也盡量從現實出發,盡量告訴你要是你拒絕招供的話會有什麼樣的事發生。你知道你目前的處境是無從選擇的。但如果你幫我,或許還會有一個未來。”


“你知道我是不會得到自由的。”


“這是事實,但任何變通的辦法來代替死都是可取的。”


“什麼變通辦法?”


“如果你幫了我,當你的案子送上法庭時我會要求檢查官考慮用在古拉格勞役監禁來代替死刑判決。”


很長的時間里安娜不作一聲。她轉首望著那些樹和地上的雪,然後她回過頭來看著他。


“你去過古拉格嗎,路金少校?”


“沒有。”


“那麼你是從來沒有看到過那里發生的一切。我想你要是看到過了你就會知道死是一種更好的變通辦法。那里只有殘暴和饑餓和慢性死亡。你的待遇連牲口都不如。我不能告訴你想要知道的東西,因為我確實不知道史朗斯基在哪里,要是他還活著的話。你相信不相信我那是你的事,但這是事實。而且即便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的。你在地牢里的那些朋友他們要做什麼就做好了,但回答還是一樣的。至于那些幫助過我們的人他們對史朗斯基的計劃一無所知。要告訴了你他們的名字並不能幫助你找到史朗斯基,只會暴露他們而讓他們遭受痛苦和死亡。”


“但是你仍然可以透露當你們到莫斯科你們准備做什麼。你仍可以告訴我他們的名字。”


“我能告訴你的就一句。見鬼去吧。”


路金看見她臉上憤慨昂然的表情,她將頭扭到一邊去。


“我很遺憾談話談到這種地步。我承認你很勇敢,但我覺得你也是個愚昧的女人。說你愚昧是因為你的這種勇敢毫無必要,說你愚昧是因為你有其他路可走卻仍不回頭。幫助我,我也會盡力幫你的。這樣或許會面對一個在勞改營的終生監禁,而我也同意這不好過,但這總是個較好的變通辦法。”他停頓了一下。“反正不管你作出什麼樣的決定,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這接下來的時刻。”


她抬頭看著他,皺眉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路金朝那門口的民兵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帕沙出現了。一個小女孩攙著他的手。她長得非常漂亮可愛。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冬裝,戴著一頂絨線帽和一副手套,穿著一雙小小的棕色靴子。她看上去不知所措。


當路金轉過身來時,他看見安娜•;克霍列夫臉上震驚的反應。疑是做夢,亦悲亦喜。她那尖厲的悲呼聲震撼著公園的甯靜。

“莎夏!”


這小女孩被這名字的呼喚聲一怔,她的臉上罩上一層迷茫的神色。她不知所措地盯著她的母親看,然後她的小嘴唇抽動著,最後她開始哭了起來。


帕沙松開了她的手。安娜奔到她女兒跟前一把將她抱起。她狂吻著她幾乎讓她透不過氣來,撫摸著她的臉,猛捋著她的頭發,將那孩子的生疏、迷茫全都拂去了,到最後那小女孩終于不哭了,她的母親緊緊地摟著她。


很長的時間里,路金站在那里看著眼前的這一幕,直到最後他感到再也受不了。


他看著安娜。她潤濕的眼睛也在看著他。


他說道,“你有一個小時的時間。然後我們再接著談。”


史朗斯基打開街道地圖,又朝斯戈達的擋風車屏外張望著,旁邊依麗娜在駕駛著。


那寬闊的林蔭大道堵滿了黃色的有軌電車和蓋著車棚、轟著黑煙團的大卡車。龜小的埃姆卡的士颼颼地穿過,偶爾幾輛烏黑發亮的豪華轎車駛過,蘇維埃的領導干部緊板著臉坐在他們的司機旁。


依麗娜開著小巧的灰色斯戈達迂回穿梭,根本不管結在街道上的凍冰面,她只是在亂哄哄的交通里滑進滑出。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悠閑的游車,但史朗斯基注意到其他許多的車輛也都是一樣的橫沖直撞。


依麗娜解釋這是因為許多小汽車都沒有暖氣,司機都是喝足了伏特加以驅寒。


人行道上擠滿了萬花筒般不一樣的膚色臉:有俄羅斯人和斯拉夫人,黑眼珠的格魯吉亞人和黃皮膚、扁平臉的韃靼人和蒙古人。當他們來到阿貝特,這座城市老的商業中心區,史朗斯基望見遠處克里姆林宮的金色圓頂和那些圓塔。一排排水泥板的工房樓在莫斯科河的兩旁鋪展開來。


他們又兜了這座城市半個小時,史朗斯基對照著街道和地圖,最後依麗娜問道,“現在你要我怎麼樣?”


“開到捷爾任斯基廣場的克格勃總部去,然後放我下來。”


依麗娜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你瘋啦?”


“一個小時以後到布爾曉埃大劇院外面來接我。”


依麗娜嚇得搖著她的頭。“真的,你的腦子有點問題。克格勃人到處找你,你還要我將你留在他們的前門口?”


“這是最後一個地方他們會想到找我。”


一輛汽車猛按著喇叭,因為依麗娜徑直橫搶入它的道。她也回按著喇叭並舉起她的手臂比了個怒氣沖沖的手勢。


“混帳!”


“你在戰爭時是開什麼的,依麗娜?坦克車嗎?”


她瞧了他一眼笑了起來。“是吉斯大卡車。你別笑,我還是個很好的司機呢。我告訴你,這路上,許多瘋子都是喝醉酒了,至少我還是清醒著。”


“戰爭已經過去了,所以松開點油門。我們希望遇到的最後一件事是碰上一個民兵來找我們超速的麻煩。”


“哈!你也會講麻煩!你可是個要呆在捷爾任斯基廣場的人。”


斯戈達突然離開了阿貝特區,然後史朗斯基看見了那些紅牆和克里姆林宮那泥黃色的建築。在一條寬敞的鵝卵石大街前,矗立著聖貝西爾大教堂,它那些五顏六色的塔峰高聳入云空。幾分鍾後,依麗娜拐彎進入靠近布爾曉埃大劇院的鵝卵石小街,跟著轉進一連串小馬路,最後穿出來開到一個寬廣無比的廣場。


一個巨大的金屬噴水池立在當中央,水因為零點以下的溫度而被關掉了,以防凍裂水管和那些金屬,有軌電車和其他車輛喧吵著圍著它匆匆馳過。廣場的正對面是一幢巨大的七層樓的砂岩石大樓。


依麗娜指著它。“捷爾任斯基廣場。克格勃總部。這地方曾經是屬于一家保險公司,後來秘密警察的總頭頭,費曆克斯•;捷爾任斯基把它接管了過去。”


史朗斯基看見兩扇高大的咖啡色櫟木大門豎在前面通道口。探照燈環裝在樓頂上,大樓周圍的人行道上有身穿制服的民兵在巡邏。


依麗娜說道,“盧比揚卡監獄的入口處在背後面。那里有兩扇黑色的鐵大門,警衛十分嚴密—— 沒有人逃出來過,莫斯科的每個人都會告訴你這點的。”她看著史朗斯基的臉,他正研究著這幢大樓。“即使你的朋友關在里面,你要是以為你能救她出來,你也是在浪費你的時間。動這種腦筋你是在找死。”


“就讓我在那里出去。”


他指著廣場左邊、克格勃大樓的正對面一個高寬的鍛鐵架成的拱廊。拱道口的頂上方有一塊招牌寫著“盧比揚斯基拱廊”。拱道口的人行道上擠滿了進進出出的人,再後面史朗斯基看見拱廊兩旁一排串面貌簡陋的商店。


依麗娜開過去並停了下來,但仍開著引擎。“只有克格勃會想得出在一個拷打屋子旁放一個公共商業拱廊。”


史朗斯基打開車門。“一個小時以後,在布爾曉埃。”


依麗娜拉住他的手臂。“小心點。”


他朝她笑了一下,便鑽了出去,然後他“嘭”地關上車門走上那擁擠的人行道。


路金看著安娜•;克霍列夫的臉,他們兩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她看上去痛不欲生,兩眼哭得通紅。公園又變得冷清清了。帕沙帶著那小女孩走了。路金看見當時安娜臉上溢滿著悲傷的神情,她不讓她的女兒被帶走。她緊拉著孩子不放,好象她全部的生命都依系在她身上了。這小女孩被弄得不知出了什麼事並害怕起來,她又開始哭了,在門口的民兵不得不跑過來幫路金把她的媽媽拉開,讓帕沙帶著這孩子上車。


低泣抽動著安娜•;克霍列夫的身子,她眼睜睜地看著汽車開走了。然後她癱倒在長椅上,低垂著頭,一臉的絕望。


路金只感到一陣巨大的內疚。他給她造成了巨大的創傷;她本來已沒看見她的女兒有一年多了。而他去給了她的孩子,然後又將她帶走。他想象著娜蒂亞要是處在這樣的處境,也得承受這同樣的心靈創傷,一想到這,他都快要暈倒了。


他理解她的痛苦,也想要告訴她,但知道她是不會相信他的。這沒用。而且,他現在情緒也受到了感染,這不是件好事。他從口袋里掏出塊手帕揩擦著她的濕臉。


她一把將他推開。


他搭著她的手臂。


“安娜,在我帶你回盧比揚卡之前,我們得好好談談。”


她又將他推開。


“別碰我!”


她的眼淚止住了,但她看上去受了極度的刺激,兩眼大大地圓睜著,他心猜著她的神經是不是已經崩潰了。她的臉部表情看上去很是叫人害怕,他在想他是否應該帶她去看醫生。


“安娜,看著我。”


她說話時沒看著他的臉,眼睛只是望著天空,語氣滿是悲痛。“為什麼你要對我這樣?為什麼你要叫我遭受這樣的痛苦?”


“我想不管怎樣,都應該再讓你看一看莎夏。”


“是因為我就要死了?”


“我告訴過你這可以變通的。而且要是你幫助我,我會盡我的所能來確保你被允許帶著你的女兒在一起。”


她看著他,臉上滿是悲傷。“那又會是什麼樣的生活在等著我的女兒呢?住在那些冰凍的荒地里,住在那萬惡的勞改營里。你認為她那樣會活下來嗎?”


“可至少你們可以在一起了。”


“在孤兒院里她還能活下來。在勞改營里她不出一年就會死的。”


路金歎了口氣,看著她那張哀淒的臉,他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該將事情點破。“安娜,要是你不開口講,那麼並不只是你會死。莎夏也會跟著你一起死。”


他看見她的臉一下子變得灰白,她瞪視著他。“不……你不能這樣做。她是……她只是個孩子……”


路金站起來俯視著她。


“這由不得我做主,安娜。但我了解貝利亞。我也了解魯穆爾卡,那個如果我失敗了的話而接替我審訊你的人。要是他們不能讓你開口的話,他們會這樣做的。我還是跟你講明真相吧。貝利亞給我的時間到明天晚上為止。如果我失敗了,我就得把你交給他。他會逼你就范的,安娜,這是肯定的。而一旦你從我手中脫離,我對這件事就沒發言權了。”


他盯著她潤濕的眼睛。“幫助我,安娜。為莎夏著想,幫助我找到史朗斯基。”


當史朗斯基在擁擠的盧比揚斯基拱廊行走時,不斷有身體擠撞著他,人們亂哄哄地推擁著而過並貼著身子擠入那些拱廊兩旁的窄小、布置簡陋的店堂里。


當他走出拱廊的另一頭,他站立在一條狹窄的鵝卵石小路上。他朝右轉彎,兜到克格勃總部西側進口對面的馬路。他看見象前門那樣的另兩扇櫟木大門,但這里卻沒有守衛。走過那門前二十米,他注意到一條鵝卵石小路在克格勃大樓的背後。那里停滿了軍用卡車和幾輛民用汽車。


他看見有兩扇沉重的、黑漆漆的大門置在石牆中間,猜想這就是盧比揚卡監獄的入口。兩個身著制服的守衛站在崗亭邊,肩背著步槍。大功率的探照燈排列在大樓頂上各個部位,每扇窗都裝上了鐵條。


這地方看起來針也刺不進。


突然間那兩名守衛朝後一站,那大門朝里打開,一輛蓋著車廂的卡車轟鳴著駛出來,轉向左方,沒入街上的車流中。


史朗斯基睹見里面的一個院場,停列著卡車和小汽車,然後那大門又轉回關上了。


當他站在那里時,一個守衛警惕地注意上了他。他轉過身去,沿著廣場走回去。


廣場有一邊似乎全是咖啡店和餐廳,看上去髒兮兮的。當他經過一家咖啡店的玻璃窗時,他看見有幾個穿著深藍色制服的人坐在里面。從他們的樣子和制服標記他猜想他們是監獄里的看守,來此休息。


他走進咖啡店里面,排隊買一杯茶,然後拿著他的小票子到取物台那里,台子後面一個胖墩墩的女人遞給他一杯倒在鐵杯子里的茶。他拿著它走向一張靠近那些監獄看守的桌子。


他默默地記著那些看守的級別和制服的標記。他們是一幫面容凶相的人,在他們自己之間低聲悄談著。他心里在猜想他們中有沒有人就是看守安娜的。要是她還活著的話。


從他身後爆發出一陣全無顧忌的大笑聲。


史朗斯基回頭掃了一眼,他看見一片鮮豔的色彩。有六七個個子矮小精瘦的人正離開他們的桌子走向門邊。他們的烏孜別克臉曬得呈棕色且滿是皺紋,一縷縷胡須從腮邊掛下來,那頭發剃得很短的頭顱都戴著頂五顏六色的小圓帽。有些人穿著色澤鮮豔的絲綢和棉制長袍。他們交談著,講的方言史朗斯基都聽不懂。在這簡陋的店堂里,他們看上去就象是群嘰嘰喳喳興奮的小鳥。


他回頭看著街對面的克格勃大樓。突然間,他聽到一陣興奮的驚歎聲,並看到有兩個烏孜別克人急著往前擁向窗口,盯著外面街上看。一輛奪目的橄欖綠寶馬車正停在咖啡店外紅綠燈前。烏孜別克人興奮地指點著那輛車並在他們自己中間嘰嘰喳喳地贊歎著。史朗斯基看了眼坐在寶馬車里的那一男一女,他的血液立時凝固住了似的。


路金坐在駕駛座上,安娜就在他旁邊。


史朗斯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確確實實是路金。那只假手不會搞錯,但這次它換成了一只鐵鉤。安娜的臉他也能透過車窗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間交通燈換成了綠燈,寶馬車開始移動起來。史朗斯基急忙站起身來,推開那兩個烏孜別克人沖向門口,其中一個人被他推翻在地。


當他箭步沖到外面,寶馬車已開走駛向捷爾任斯基廣場背後盧比揚卡的入口處。


史朗斯基拔腳急奔。他顧不上留意旁邊過路人瞪著他的眼睛;他跟在寶馬車後面拼命追著,想要揪出路金,一槍射了他,再拉上安娜逃離。


此刻在正前方,寶馬車停在了路中央,它的左向燈亮著,它在等著川流不息的交通有個空隙而轉入那條通往盧比揚卡的鵝卵石小路。


史朗斯基仍在人行道上疾奔著,推開著人群,他的眼睛只顧盯著那車。


五十米。


四十。

他看見路金的手指在焦躁地敲擊著方向盤。


敲著。


敲著。


三十米。


二十。


他晃出身來到了馬路上,眼睛繼續盯著路金,看著那手指仍在敲著方向盤,在等那交通能讓他通過。


十米了。


近得足夠開槍射擊了。


他彎臂從里面口袋里拔出托卡雷夫。


從他挨近寶馬車的角度,他只能看見安娜的頭背部,但他看路金的臉卻清清楚楚,仇恨就象烈火在他的胸膛里燃燒著。


五米。


路金仍沒轉頭看他。


史朗斯基扳開保險將托卡雷夫瞄准著。


突然,對面方向過來的一輛卡車尖吠著急刹住。史朗斯基看見那卡車司機難以置信地瞪著他的手槍看。


就在他挨近到寶馬車的這一當口,路金一踩油門,還以為那卡車司機停下來是為他讓路。寶馬車尖吱著聲音起動並加速,一個左轉彎駛向監獄那黑漆漆的大門。


一個守衛敲了敲大門,大門弧轉著打開,那轎車消失在里面。


史朗斯基在那守衛又關上大門的最後一刹那睹見安娜的臉。


他懊惱地咒罵著並迅速收起槍。


太遲了。


那地獄的大門打開而又關上,將她吞沒了。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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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亨利•;利貝爾張開了他的眼睛。


不過這也沒什麼多大的區別,因為四周是一片漆黑。他躺在那里好一會兒,身體僵硬麻木,甚至都感覺不到身子底下硬木床沒有床墊。那針劑里也不知是什麼東西讓他昏睡了這麼久。然後有什麼東西在他腦子里轟然一響,他立時被一種極度的不安感籠罩著。


他顫巍巍地站起來,並小心翼翼地朝前邁了一步,碰撞到一道石牆上。他退回來,轉過身,又走了三步,他的手伸探出去,又碰到另一道牆。他又朝左慢慢走了四步,走到一道鐵門邊。


他在一個地牢里,這毫無疑問。


他摸索著回到他的木床並坐了下來,被一陣可怕的不祥感籠罩著。那種他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里的惶惶不知終日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想起來了在俱樂部發生的事。那個叫魯穆爾卡的上校想干什麼?但利貝爾知道,這種猜測只會令他更增添恐懼。他當初就不應該卷入這事里面。當初就不該。他為他的必死無疑而歎了口氣。或許是比死更糟糕的事——在勞改營里萬般苦難的服刑。


當他的身體因害怕而在打顫時,他突然聽到外面的響聲,是走在水泥地上的“篤、篤”腳步聲,接著頭上方一片光亮刺照進來,使得他一陣目眩,地牢的門被打開了。


他眨著眼,看見魯穆爾卡邁進牢房。


“那麼,我們的睡美人醒了。”


“我這是在哪里?這種無禮的舉動算什麼意思?”利貝爾發問道。


“對你第一個問題回答是,你在盧比揚卡監獄里。”


利貝爾難以置信地瞪著魯穆爾卡。


“至于第二個問題。我想請你到這來的原因應該是很清楚的了。”


利貝爾搖著他的頭。“我……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哼,利貝爾,你是在浪費我的時間。我知道你跟麥西關系的全部。所以還是不要再裝模作樣了,來談談正事,好不好?我的時間是有限的。”他走得更近了,他的左手持著一根馬鞭,他將鞭頭壓在利貝爾的腮下。


“你在莫斯科的意圖是要幫助幾個人。我想要知道是怎麼個幫法,什麼時間和什麼地方你准備跟他們碰頭,還有你的同謀都是些誰。”


“你這是在胡鬧。”


“另外一件我在調查時發現的事也在讓我捉摸著。一個叫布勞恩的人他曾是為我們工作的,而現在不幸死了。你曾向在巴黎的蘇聯大使館的一名工作人員打聽過他,還給了相當多一筆法郎作為報酬。你想否認嗎?”


利貝爾盡管極力克制保持鎮定,他的臉還是明顯轉白。“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是個陰謀——”


那馬鞭朝後一揚,給了利貝爾臉上一記刺痛的狠抽。他痛叫一聲將手捂在他的臉上,感覺到一道裂口,並看見手指上的鮮血。


“你怎麼敢這樣?你沒有權利這樣對待我。我在莫斯科有重要的關系。我要求見法國大使。”


魯穆爾卡用鞭柄戳著他的前胸。“閉嘴,你這肮髒的猶太小矮子,乖乖聽好了。你有什麼要求你就要求好了,但我要這些回答,而且要快。回答了,我就讓你說聲再見乘上回巴黎的飛機。要是頑抗,我就把你壓成碎末。明白了嗎?現在,你想不想回答?”


“我跟你說了……我不知道你在談什麼……你是完完全全搞錯了。”


“很好,那就照你的路數玩吧。”魯穆爾卡轉過身打了記響榧。“這邊。”


兩個面貌凶惡的穿著黑色克格勃制服的人走過門,擠入地牢里。他們每人揪住利貝爾的一只手臂。


魯穆爾卡說道:“把他帶到那些地下室。來一點盧比揚卡式的款待應該會讓他服貼。”


“我告訴你,這是弄錯了。”


當利貝爾還在掙紮叫冤時,魯穆爾卡劈臉就是給他狠狠的一拳,然後那兩個人將他拖出牢房。


路金站在他的公寓窗戶前。


他看見河對面晚間交通的亮點移動著穿過加里甯大橋,車前燈的光線穿透著那降罩在莫斯科的薄薄寒霧。


晚上九點。


他是一個小時以前到家的,實在是需要離開總局解脫一下那回天無力的高壓感,他感到他人都要被壓垮了。


再說他也需要看看娜蒂亞。


她為他們兩人做了晚飯、湯和肉腸,還准備了半立升的格魯吉亞葡萄酒。那葡萄酒讓他振作了點,但現在它的效用消失了,他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更讓事情變得無助的是整頓晚餐他幾乎沒跟娜蒂亞說一句話。


透過窗子的光反射他看見她在清理著桌子。她看著他一會兒,然後走進廚房。當她再出來時,他仍站在窗前。


“尤里。”


他神不守舍地轉過身來望著。她站在那里看著他,身上套了件羊毛衫,她捋了下她臉上的一縷頭發,說道,“你都沒怎麼吃。”


路金勉強地笑了下。“湯很好喝。我只是不餓。對不起,親愛的。”


“來,跟我坐在一起。”

她走過去坐在沙發上。她憂眉緊蹙,嘴角也不安地耷拉著。他實在無法撫慰她。他自己的心情更糟。他只感到一陣絕望,變得六神無主。


安娜•;克霍列夫仍沒招供。現在他毫無辦法來救她。一想到她今後的遭遇他的心情便愈加沉重。


路口檢查站和搜索部隊到現在還沒有發現那狼的消息。要是這個人還活著,路金心里肯定他已在莫斯科了。但是在哪里呢?你又怎麼去兜底查遍一個有五百萬人口的城市?


娜蒂亞的聲音將他拖回到現實。“坐在我旁邊,尤里。”


路金走到沙發那邊坐在她身旁。她將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這是我四天來第一次看到你。但你人在這,心不在這,我說得對嗎,尤里?有什麼事你要說嗎?”


路金拉起她的手並吻著。他從來不跟他妻子談他的工作。這是他跟他自己訂的規矩。但是現在他只感到一陣極大的沖動要把所有一切告訴她,卸去那要壓垮他的重荷。


“對不起,親愛的。我沒什麼可以談的。”


“我明白。但你實在是讓我擔心,尤里。”


“為什麼?”


“因為那些叫你苦惱的事都把你人撕成兩半了。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你看起來變了一個人。”


他沮喪感慨地深歎了口氣,並站了起來。人渾身酸痛。他幾乎是三個晚上沒睡覺了。他低頭看著他的妻子並搖了搖他的頭。


“求你別問了。現在不是時候,娜蒂亞。”


“你什麼時候得走?”


“早晨六點。”


她站了起來。她的手輕輕地按在他臉上,然後放了下來。


“你太累了。你需要睡一覺。我們上床吧。”


路金走進臥室,脫下衣服,躺上床。


娜蒂亞走進來,她脫去身上的衣服躺在他身邊。當她拱了拱身子依挨著他時他感覺到她身上的熱量,她那小而硬實的乳頭挨擦著他光裸的胸膛。


“寶寶在踢腳,你能感覺得到嗎,尤里?”


他將手放在他妻子的肚腹上,感覺著那隆起的部位,然後突然間感到一記明顯的湧動。他情不自禁地將頭埋在娜蒂亞的懷里,失態地狂吻著她那隆起的肚子。


他久久地、默默地躺在那里,娜蒂亞的手輕撫著他的頭發,他想到了這個下午在公園的安娜•;克霍列夫。當他們帶走她女兒時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叫聲。那回憶一遍又一遍地重現在他的腦海里,直到最後幾乎要讓他崩潰了,他只覺得被那一陣接一陣的自責窒息得透不過氣來。


娜蒂亞低聲軟語道:“告訴我,尤里。看在上帝的份上,在你的心碎裂前快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讓你這麼苦惱。”


很長時間里他沒有出聲,然後他說道:“我不能。求求你,別問我了。”


他聽見他自己語氣里的痛苦。接著,娜蒂亞的手臂圍在他頸上,將他摟得更緊。


然後象是什麼東西破裂了,就象一個水壩在他的腦子里爆裂開來。他整個身體在震撼著,肩膀不住地抽動著。


黑色下,他聽到他自己在哭,為安娜•;克霍列夫,為娜蒂亞,為他未出世的孩子,也為了他自己。


史朗斯基坐在別墅後面的廚房里。依麗娜面對著他坐下。幾分鍾前她剛開著斯戈達從莫斯科回來,帶回來一個很大的購物袋,人看上去很累。


史朗斯基說道:“好了,告訴我你都得到了些什麼。”


她翻著她的衣兜,將一張小紙條放在桌上。“先講最重要的事情吧。看看這個。”


他拿起那張紙條,讀著寫在上面的東西,然後微微一笑。“你碰到什麼困難嗎?”


“那在高爾基大街郵局里的市區電話簿上有十幾個尤里•;路金。我打遍了他們電話來確定,但當我打到最後一個,我十二分地肯定我可能找到了我要找的那一個。”


“怎麼?”


“是一個女人接的電話。我說要找尤里•;路金。她說他不在並問是誰打電話找他。我說我是軍人撫恤金辦公室。我們的一些文件搞亂了,我想找一個尤里•;路金少校,戰時在第三騎兵師服役的。她說這不可能是她的丈夫;他是一個少校,但他沒在軍隊里服過役。我抱歉說打錯電話號碼了便掛了電話。在所有我打的電話里只有一個其他的尤里•;路金少校接了電話,但他是屬于莫斯科炮兵營里的。”


“那後來怎麼樣?”


“我去了電話簿上寫的那個地址。這是在庫圖佐夫斯基大街的公寓里。我問了一個鄰居的孩子。這肯定是同一個路金。他開著一輛綠色的寶馬德國車。簡單點講,他結了婚有個妻子,沒有孩子。單元在三樓。”


“太好了。你去見過他妻子嗎?”


“你在開玩笑?我可不想去敲門讓她看見我的臉。這樣冒險冒得太離譜了。”她猶豫了一下。“你是個很勇敢的人,但我覺得你這樣做會讓我們兩人都送命的。”


史朗斯基搖了搖頭。“別怕,依麗娜。你不會有任何危險的。”


“但你想做的事仍然非常瘋狂,你是在玩火。你說你那關在盧比揚卡的朋友什麼都不知道。那你為什麼還想試著救她?”


“因為這計劃很簡單只需一點點小運氣就可以了。還是先打開袋子吧,你買到所有我要的東西了嗎?”


她走過去坐在沙發上。她憂眉緊蹙,嘴角也不安地耷拉著。他實在無法撫慰她。他自己的心情更糟。他只感到一陣絕望,變得六神無主。


安娜•;克霍列夫仍沒招供。現在他毫無辦法來救她。一想到她今後的遭遇他的心情便愈加沉重。


路口檢查站和搜索部隊到現在還沒有發現那狼的消息。要是這個人還活著,路金心里肯定他已在莫斯科了。但是在哪里呢?你又怎麼去兜底查遍一個有五百萬人口的城市?


娜蒂亞的聲音將他拖回到現實。“坐在我旁邊,尤里。”


路金走到沙發那邊坐在她身旁。她將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這是我四天來第一次看到你。但你人在這,心不在這,我說得對嗎,尤里?有什麼事你要說嗎?”


路金拉起她的手並吻著。他從來不跟他妻子談他的工作。這是他跟他自己訂的規矩。但是現在他只感到一陣極大的沖動要把所有一切告訴她,卸去那要壓垮他的重荷。


“對不起,親愛的。我沒什麼可以談的。”


“我明白。但你實在是讓我擔心,尤里。”


“為什麼?”


“因為那些叫你苦惱的事都把你人撕成兩半了。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你看起來變了一個人。”


他沮喪感慨地深歎了口氣,並站了起來。人渾身酸痛。他幾乎是三個晚上沒睡覺了。他低頭看著他的妻子並搖了搖他的頭。


“求你別問了。現在不是時候,娜蒂亞。”


“你什麼時候得走?”


“早晨六點。”


她站了起來。她的手輕輕地按在他臉上,然後放了下來。


“你太累了。你需要睡一覺。我們上床吧。”


路金走進臥室,脫下衣服,躺上床。


娜蒂亞走進來,她脫去身上的衣服躺在他身邊。當她拱了拱身子依挨著他時他感覺到她身上的熱量,她那小而硬實的乳頭挨擦著他光裸的胸膛。


“寶寶在踢腳,你能感覺得到嗎,尤里?”


他將手放在他妻子的肚腹上,感覺著那隆起的部位,然後突然間感到一記明顯的湧動。他情不自禁地將頭埋在娜蒂亞的懷里,失態地狂吻著她那隆起的肚子。


他久久地、默默地躺在那里,娜蒂亞的手輕撫著他的頭發,他想到了這個下午在公園的安娜•;克霍列夫。當他們帶走她女兒時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叫聲。那回憶一遍又一遍地重現在他的腦海里,直到最後幾乎要讓他崩潰了,他只覺得被那一陣接一陣的自責窒息得透不過氣來。


娜蒂亞低聲軟語道:“告訴我,尤里。看在上帝的份上,在你的心碎裂前快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讓你這麼苦惱。”


很長時間里他沒有出聲,然後他說道:“我不能。求求你,別問我了。”


他聽見他自己語氣里的痛苦。接著,娜蒂亞的手臂圍在他頸上,將他摟得更緊。


然後象是什麼東西破裂了,就象一個水壩在他的腦子里爆裂開來。他整個身體在震撼著,肩膀不住地抽動著。


黑色下,他聽到他自己在哭,為安娜•;克霍列夫,為娜蒂亞,為他未出世的孩子,也為了他自己。


史朗斯基坐在別墅後面的廚房里。依麗娜面對著他坐下。幾分鍾前她剛開著斯戈達從莫斯科回來,帶回來一個很大的購物袋,人看上去很累。


史朗斯基說道:“好了,告訴我你都得到了些什麼。”


她翻著她的衣兜,將一張小紙條放在桌上。“先講最重要的事情吧。看看這個。”


他拿起那張紙條,讀著寫在上面的東西,然後微微一笑。“你碰到什麼困難嗎?”


“那在高爾基大街郵局里的市區電話簿上有十幾個尤里•;路金。我打遍了他們電話來確定,但當我打到最後一個,我十二分地肯定我可能找到了我要找的那一個。”


“怎麼?”


“是一個女人接的電話。我說要找尤里•;路金。她說他不在並問是誰打電話找他。我說我是軍人撫恤金辦公室。我們的一些文件搞亂了,我想找一個尤里•;路金少校,戰時在第三騎兵師服役的。她說這不可能是她的丈夫;他是一個少校,但他沒在軍隊里服過役。我抱歉說打錯電話號碼了便掛了電話。在所有我打的電話里只有一個其他的尤里•;路金少校接了電話,但他是屬于莫斯科炮兵營里的。”


“那後來怎麼樣?”


“我去了電話簿上寫的那個地址。這是在庫圖佐夫斯基大街的公寓里。我問了一個鄰居的孩子。這肯定是同一個路金。他開著一輛綠色的寶馬德國車。簡單點講,他結了婚有個妻子,沒有孩子。單元在三樓。”


“太好了。你去見過他妻子嗎?”


“你在開玩笑?我可不想去敲門讓她看見我的臉。這樣冒險冒得太離譜了。”她猶豫了一下。“你是個很勇敢的人,但我覺得你這樣做會讓我們兩人都送命的。”


史朗斯基搖了搖頭。“別怕,依麗娜。你不會有任何危險的。”


“但你想做的事仍然非常瘋狂,你是在玩火。你說你那關在盧比揚卡的朋友什麼都不知道。那你為什麼還想試著救她?”


“因為這計劃很簡單只需一點點小運氣就可以了。還是先打開袋子吧,你買到所有我要的東西了嗎?”


她打開袋子,將東西攤在桌上。“這不大容易。但只要你有錢,去一趟黑市,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讓我來看一下。”


他仔細檢查著每樣東西。一只大號的軍用手電筒並帶了兩節電池,一些細繩子和一把軍用折疊刀。還有一個針筒注射器和兩只小玻璃瓶,一瓶是透明無色,另一瓶是不透光的咖啡色。他拿起那兩瓶。里面都是清澈的藥水。他檢查了它們一番,然後又將它們放下。


“你干得要比我預期的好。買到這些東西沒碰到什麼麻煩吧?”


“那腎上腺素和注射器很容易。”她拿起那盛著藥水的咖啡色瓶子。“但這個就比較費勁了。乙醚可是不大容易得到的。這化了兩百盧布。這點錢夠我過一個月了。”


史朗斯基微笑道。“在我的遺囑里我會記上你一筆的。有沒有人問你為什麼需要這些東西?”


依麗娜大笑起來。“你在開玩笑?莫斯科黑市的那些不法之徒連魔鬼都願意打交道,只要他的錢包里盧布滿滿的。所以他們會緊閉他們的嘴巴。舌頭太長就是意味著去古拉格或是行刑隊報到。”


“那其他東西呢?”


“維克多的制服我改過了,應該是合身的。部隊的番號可能已經過時了,但你必須得用它。要是知道你要做什麼,維克多此刻在墳墓里會睡不安穩的,這王八蛋是活該。”


“這人不配你。謝謝,依麗娜。”


“我竟會去做這些事肯定是瘋了。”


那天下午史朗斯基跟依麗娜解釋了一切經過,因為他需要她幫忙。他失去了救安娜的一個機會,但現在他有了一個計劃。一個簡單易行的計劃。當他告訴了依麗娜,她的臉立即發白。


“什麼?現在我知道你真的是個瘋子。”她堅決地猛搖著頭。“我是不會加入進去的。要是你想要拿你的生命去冒險,你去好了。我,我可是在這事上擔夠了風險。我不想再有更多的麻煩。”


“要是你照我說的做,不會有任何麻煩的。”


當她仍拒絕時,史朗斯基唬她道:“那女人就是你離開這里的護照。你想,要是利貝爾看見你不帶著她在一起他會高興嗎?”


這下子依麗娜有點猶豫了,臉上顯出疑云。史朗斯基又化了將近半個小時說服她並將計劃的細節跟她講了一遍,但盡管如此,她還是不大情願,到最後她勉強同意了。


“一個條件,”她要求道。“要是這次失敗了,你就忘掉她,我一個人離開莫斯科。”


“同意。”


這個計劃是他在走回布爾曉埃時萌生的。那副場面一直留在他的腦海里,那就是路金坐在車子里,用他手指焦躁地敲擊著方向盤。然後史朗斯基記起了那個戒指,在他手上有一個結婚金戒指。少校尤里•;路金結婚了。他有一個薄弱處可以被突破。要是這個計劃成功的話,安娜就可以自由,而路金就是死路一條。


要是它成功的話。


他看了下手表,又看著依麗娜。


“你最好先睡一會兒。明天我們會忙一整天的。”他看見她臉上害怕和緊張的神情。“多謝你幫忙。”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什麼?”


“我想可能你是愛上了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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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莫斯科。


3月1日





第二天早晨的六點,路金來到捷爾任斯基廣場。


他喝著這天早晨第一杯咖啡,攤開莫斯科的地圖,並將幾張紙放在他辦公桌上。他看著地圖。要是這狼如他所懷疑的,已經在莫斯科了,那麼就得有人幫助他。也許魯穆爾卡關于那個法國人利貝爾的猜測是對的。昨天晚上他打過電話給魯穆爾卡,但到目前為止他還一直沒有回電。過後他會再顧著這件事的。現在還有其他途徑要去探索。


他在他面前攤開那幾張紙。他們都是些反動異議分子的名單錄,許多是猶太人,被查是那些逃亡組織的支持者。如果要懷疑任何組織會卷進這件事,這肯定是當中的一個。八頁紙里面包括了三百十二個人名字和地址。要查遍他們全部,搜查他們的住處,把他們帶進來審問,這是個工作量巨大的任務,但這必須得做。名單中的有些人已經在惡劣的勞改營里服刑了。其他一些人還被允許保留自由,但都是被克格勃和治安情報員秘密監視著。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個幫助史朗斯基的人根本沒在這名單里,而想到這,路金不由得歎了口氣。旅店還得被檢查,但他懷疑史朗斯基會這麼笨去呆在一個旅店里。這地方太招搖了,每個住客都得登記。況且,在莫斯科也沒有那麼多的旅店可以藏身。但是這些旅店還是得先被驗證才能排除掉。他在考慮再去一次那女人的地牢,但心里覺得這是沒有用的。在這同時,他還得做一件事。


他需要至少五十個人去檢查那些旅店,並將名單上的人都抓起來。


當他探手去拿電話想打給值勤辦公室時,門打開了,滿臉疲倦的帕沙走進來。他守了通宵為了等列甯格勒方面的任何消息。路金放下話機,帕沙一屁股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腳翹在桌上,將他的帽子朝旁一扔,打了個呵欠。


路金問道:“有什麼消息嗎?”


帕沙搖了搖他的頭,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沒有一點動靜。就象墓地一樣靜。除了魯穆爾卡來過一次,就這些。”


路金忙坐起身子。“他來什麼事?”


“他是昨晚來的。說要告訴你他得到了一個法國人,名字叫利貝爾。這又是個什麼鬼?”


路金講給了他聽,講完後,帕沙說道:“誰搞得清呢?也許魯穆爾卡是對的。他還說他要見那個女人。”


“那怎麼樣?”


“我可沒讓他見。我告訴他得先見了你再說。他威脅說他要去起訴我。但我叫他給我滾遠點。他那副窮凶極惡的樣子一看就知道對那女人沒安好心。讓魯穆爾卡湊到貝利亞跟前去嘀咕壞話吧。他們又能怎麼樣,送我去勞改營?回到那個我來的地方,那里只是冷點罷了,伙食也壞不到哪里去。”


“謝謝,帕沙。”路金猜想魯穆爾卡不回他的電話就是為了帕沙拒絕了他的緣故。“她怎麼樣?”


“我最後一次看她時已經醒了。”


“她看上去好嗎?”


“就象有人關掉了她心靈中的燈。”


“你試過跟她交談沒有?”


帕沙點了點頭。“當然,照你說的做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我帶給她一些食物和咖啡。但她只是坐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瞪著牆壁看。”他歎了口氣。“你真的認為她會說嗎?”


“只有上帝知道,但是看情況我是懷疑。而且留給我的時間也不多了。問題是,她又能真正幫我們什麼忙?我總是有點懷疑。我有種感覺她可能就象她說的那樣,真的不知道史朗斯基在哪。要命的是,這就意味著不久我們得把她交給貝利亞。他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會傷害那孩子來讓她吐口供。我們必須得找到史朗斯基,哪怕只是為了這孩子的緣故。”


帕沙站了起來。“不管怎麼樣,這個女人是死定了。你是知道這點的,尤里。貝利亞是不會送她去勞改營的,他要殺了她。”


路金臉色陰沉地答道:“我知道。”


“那現在要怎麼樣?”帕沙問道。


路金告訴帕沙他的打算。“這或許能搞出點頭緒,但我不怎麼指望它。”


帕沙說道:“我一直在想那狼檔案里缺少的那兩頁。要是我們能看看原件,或許里面有什麼東西可以幫我們。他在莫斯科的親戚,他家里的朋友,那些他走投無路時可能會找上門的人。”


“我已經問過貝利亞了。他說了不行。要是貝利亞不想讓你看文件里的什麼東西,你就別看。”


帕沙咧嘴一笑。“不錯,但還有其他途徑可以來打開一個核桃。”


“怎麼行?檔案辦公室是個禁區,沒有許可不得擅自入內。那里存放的都是重要的文件,絕級機密文件。任何人被抓住了就會掉腦袋。”


“檔案室的頭是個蒙古人。他喝起酒來就象渴了一個月的駱駝一樣。我可以讓他喝一杯,再借他鑰匙用用,去瞄一瞄那原件。”


“別打這個主意,帕沙,這太危險了,而且這看起來也不象那狼在莫斯科會去找這類人。他離開得太久了。”


“那我只是稍稍問一下那頭怎麼樣?”


路金搖了搖他的頭。“我告訴你貝利亞說過了。他的話就是法律。而且里面可能真的沒有什麼跟這案子相關的內容。再說,這也不值得,要是你不經許可就去瞄那檔案而被抓住了。忘了它吧。”


帕沙聳了聳肩。“就聽你的吧。”


就在這天早晨七點還不到的時候,那輛斯戈達駛到庫圖佐夫斯基大街停下。


史朗斯基鑽出車外,身穿著一套少校軍裝。他低頭對依麗娜說道:“你知道該怎麼做。我會盡量快點。”


“祝你順利。”


他看著依麗娜駕著車子離去,然後他沿著馬路往回走。此時幾乎沒什麼交通車輛,只有有軌電車從旁開過,當它們沿著大街行駛而過時,藍色的電火花閃亮在昏暗的晨色中。借著那些舊的公寓大樓門口的燈光,他能看清那些門牌號碼。他邊走著邊一路數著。

27號樓跟它鄰旁的大樓沒什麼兩樣。這是從沙皇時代起就有的老大樓,是四層的花崗岩住宅樓,一看就知道以前是那些有錢人家落居的地方,現在則被改成了工房樓。大樓外的馬路上沒有見到那輛橄欖綠的寶馬車影子。


史朗斯基看見大樓那漆成藍色的入口前門半開著,便踏上樓前院子的小石徑。在門口,他看見嵌入牆里的信箱上一塊塊小白牌寫著住戶的室號和名字。


14室注明了路金的名字。他推開那前門,邁步跨進一個又暗又深的廳道走廊。


門廳里,一道樓梯通向樓上層。廳道走廊里有一股打蠟劑的味道。兩輛自行車靠著一面牆停著,他聽到大樓里回蕩著樓上住戶人家里飄出的空洞而又低弱的人雜聲。


他走上樓梯來到三樓。公共過道燈還開著,樓面一片寂靜。他看見了那扇門,14號字樣刻在那木頭里。沒有名字,只有數字。他檢查了下門鎖。有兩把鎖。上面一把,下面一把。他將耳朵貼在門上,但沒聽到里面有什麼聲音。他猜想路金的妻子可能還在睡覺。


他又走下樓,圍著大樓轉到背面。圍著大樓邊的小徑上的雪都已被掃乾淨了。背後還有一個很大的公用花園,地面都被雪覆蓋著。一盞燈開著,照亮著鋪在地上的石徑。兩張鏤空雕花夏季乘涼用的鐵椅排在光禿禿的櫻桃樹下,在一個被雪半掩著的小玻璃棚下,是一條條長滿著甜瓜的小地塊。


他抬頭看著大樓的背牆。有些窗戶的燈亮著,但窗簾還是拉著。他看見院子的盡頭,在那皸裂開的花崗岩牆上有一扇木門。他猜想它通向後面的一條弄堂。他沿著石徑走過去,看見那門都爛得散架了。他推了推。那門沒什麼動。他得先用腳撥開積在門底下的雪然後那門才有了松動。正如他所預料的,這門打開通向大樓後面的一條弄堂。那弄堂很黑,沒有什麼人,但是弄堂的一個盡頭的左右邊,他看見都有路燈的光線。他猜想那弄堂是通到庫圖佐夫斯基大街旁的小路。


他走回那院子,走到石徑的半當中。


他抬頭望著三層樓,數著窗戶,一直數到中間偏右的那窗戶,他猜想那就是14室。窗簾後面沒有燈光,他又兜轉回到大樓的前面。


當他回轉到樓前的那小石徑正准備出去時,突然間背後響起問話聲,“需要幫忙嗎,同志?”


史朗斯基忙轉過身來,身子頓時定住了。一個老頭就站在那前門里面。他帶著頂油膩發亮的黑色農民帽子,穿著件打著補丁的大衣,腰間束著根繩子,頭頸上圍著條毛線圍巾。他看上去好象沒有睡夠似的,兩眼紅腫著,他拿著一把掃花園的大掃帚,手里還拿著些殘枝落葉。


史朗斯基和氣地一笑。“我在找我的一個老朋友。”


“噢。是誰呢?”


史朗斯基猜想這個人是大樓的管門人。一雙警惕的眼睛在懷疑地盯著他。


“路金少校。我相信他住在這幢樓里的十四室。”


“他是你的戰友,對不對?”那老頭瞅了眼那軍裝上的肩章。


“從戰爭時就開始了,同志。我有好些年沒看見他了。我在莫斯科探假。今天早晨剛乘夜班火車從基輔到這。少校在家嗎?”


“我恐怕他很早就走了。他的車子不在這。你去捷爾任斯基廣場應該能找到他。不過他妻子應該馬上就回來了。星期六早晨她通常是很早去菜場買菜。八點以前她會回來的。”


“對對,尤里的妻子。只是我恐怕我記不起她的名字來了?”


老頭呵呵地笑了起來,他將身子支在他的掃帚柄上。“娜蒂亞。紅頭發。長得可是很漂亮。”


史朗斯基也跟著一起笑。“當然。路金這人做什麼事都是無可挑剔。”他看了下他的手表。“我會過一會再回來。但幫個忙。要是你見到娜蒂亞,別告訴她我來過。我想給她個驚喜。你知道我的意思。”


那老頭湊趣地眨了眨眼,手指觸了下他的帽子學敬禮的樣子。“聽從少校的指示。”


史朗斯基看了下那掃乾淨的小道,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工作做得不錯,同志。繼續保持下去。”


史朗斯基走回到外面,穿過馬路到街對面。一家咖啡館就在五十米遠的地方。店堂的燈開著,他便走了進去。店堂里顯得沒有什麼生氣,但卻坐滿了那些做早班的人。出租司機和電車司機還有睡眼惺忪、住在庫圖佐夫斯基大街附近地帶的早上買菜的姑娘們。空氣中聞到的是一股酸氣不新鮮的食物味道和嗆人的香煙味道。這里的每一個人看上去都是半睡不醒的樣子。


他等了差不多有十分鍾才拿到他要的一杯茶。他拿著茶在窗子邊找了個空座。


他邊坐著,邊抽著煙。路燈還亮著,外面的光線看上去還可以,所以他看對面的那座樓是一清二楚。那個管門老頭還在前院掃著垃圾,但十分鍾以後他消失在大樓里。


碰上那個老頭倒是有一樣好處——現在他有了路金妻子的名字和她的一個大概的描述印象——但這個老頭也會成為一個問題。要是他老是不走開而礙手礙腳的話,史朗斯基就還得同時對付他,而他是希望不要把事情給弄複雜了。


過了十五分鍾,他看見了那女的在穿馬路。一開始他還沒注意到她的紅頭發,因為她帶了頂毛皮帽子,但當她轉身走上橫行道時,他睹見她耳背頸脖處火紅色一閃。她提著個大大的買菜籃子,穿著一件翻毛領大衣和一雙到膝蓋的長筒靴。即便這麼粗略地朝她臉上掃一眼,他都能感覺得到她那出眾的美色。他看著她走進那前門。


他坐在咖啡館里又等了五分鍾,看那老頭是否再出現。但那人沒再現身,史朗斯基撳滅他的香煙站起身來。


他快速穿過大街,當他轉過這座大樓最近的一個街角時,他看見依麗娜坐在停在路邊的斯戈達里邊,一條羊毛圍巾蓋住了她的下半部臉。斯戈達的車牌也被胡亂抹上了泥漿,看不清上面的號碼。


他敲了敲前排乘客位旁的車窗,只見她驀然一驚並慌忙轉頭望著,然後她為他打開車門讓他上車,他側身鑽入車里。


依麗娜看上去緊張萬分。“你是怎麼回事?我都開始在擔心你回不回來呢。”


“路金的妻子出去了。我想她剛剛回來。她現在是一個人,我了解到的就這些了。”


“要是她不是一個人呢?”


“這交給我來對付。我會隨機應變的。繞過下一個街角,有一條弄堂可以通到那工房樓的後門。”


依麗娜點了點頭。“我剛才看見那條弄堂了。”


“一扇門連著那後門花園。差不多就在弄堂的半當中。在那弄堂口等我。”


“要是有人問起我在那干什麼,這可怎麼辦?”


“你就說你的車子拋錨了,你在等你的一個朋友。就這樣一直讓圍巾遮著你的臉。”


他看見她臉上疑慮的表情便微笑道。“相信我。”


“你可真是個瘋狂的人,我也是,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過會兒見。”


他鑽出斯戈達,走回原路,拐了個角走到27號工房樓的前門。


他踏上那小石徑,仍沒看見那管門人的影子。他走上樓梯來到三樓。


他從口袋里掏出那乙醚瓶子並旋開蓋子。他將里面的液體倒在手帕上,將手帕潤濕。這辛辣刺鼻的液體揮發的氣味很強烈並讓人覺得暈眩,他迅速蓋好那瓶子,並將手帕放回他的口袋里。他又檢查了一下他的槍套蓋,蓋扣解開著,槍保險也打開著。他上前敲了敲門。


很快那女人就來開門了。這就是他剛才看見的走進前門的那同一個女人。紅頭發,長得很漂亮。她已經脫掉了大衣,穿了件女式罩衣,里面是件開襟的羊毛衫,還圍著廚房圍裙。當她打開門,看見史朗斯基的那身軍裝時她不禁微微皺了下眉頭,但隨即當史朗斯基朝她微笑時,她也有禮貌地報以回笑,並用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什麼事?”


史朗斯基朝她身後瞟了一眼。她後面那狹窄的過道里看起來空空的。


“路金太太?娜蒂亞•;路金?”


“是的。”


迅即間,史朗斯基猛地將門一撞,撲向那女人。


當她想要叫喊時,他的手立即捂在她的嘴上,並隨即用腳朝後一踢將門關上。


臨近中午時分,路金站立在辦公室的窗前,抽著一根煙,他看見底下院場的大門旋轉打開,兩輛吉斯卡車開進來,然後刹車停在鵝卵石地上。穿著便服的克格勃和穿著制服的民兵們跳下車來,開始將一群平民服飾的犯人從車里趕下來,用槍托捅著他們。


他正站在那里瞧著這一景時,身後響起了敲門聲。


“進來。”


帕沙走了進來。他的兩眼因缺乏睡眠而布滿了血絲。


“我還以為能看到大家從市里的旅館中搞出點名堂呢。”


“有收獲嗎?”


“他們查了清單上的一半,目前為止還沒有。”


路金朝底下的院場點了下頭,卡車還在卸著 “貨”。“那下邊在干什麼?”


帕沙湊到窗前往下看了下。“不用多問,地下室里的那些壯小伙們又有更多的活忙了。他們都是些異議分子名單上的人,被帶進來訊問的。其他的人還正在被抓捕。要是有任何眉目出現的話,審訊組會讓我們知道的。今天晚上我們應該可以把名單上的人全部抓起來。大伙兒都干得趴下了。”


路金歎了口氣並點了點頭。“還不夠快呀。好了,繼續檢查那些旅館。等你們完成了,我要你帶人檢查莫斯科方圓二十公里以內所有的集體經營的招待所。”


“尤里,那可得要幾百個……”


“而我要它們被查過,帕沙。它們全部的。還有另外一件事……”路金朝下面的院場點了點頭。“告訴下面負責的人,對那些犯人客氣點,他們是平民百姓,不是要被送去屠宰的牲口。”


“就聽你的。”帕沙點了點頭,離開了。


路金看了下他的表,還有十二個小時,安娜的時間就到了。要是她不馬上招供的話,他就得把她送到貝利亞那兒去而讓她自己去面對他了。他還得要再設法審訊她。


門未被敲一下就給人徑直撞開了。


魯穆爾卡站在那里,咧嘴笑著。“我猜我就能在這找到你。行了,路金,有任何進展嗎?”


“還沒有。你來干什麼?”


“只是作一次友好的交談。”


“那犯人,利貝爾,他在哪里?”


“巧得很,我來看你就是說這事的。此時此刻,他就在地下室里的一間在被馴服呢。”


“我跟你說了要小心點,魯穆爾卡。那個人有上層關系。我想見見他。”


魯穆爾卡搖了搖頭。“我恐怕不行,路金。那法國人是我的。要是你不服氣想搞個明白的話,貝利亞會告訴你的。”


“作為案子的負責人,我要求這樣。”


魯穆爾卡走近身來,用那根馬鞭敲著他的掌心。“你盡管去要求好了。當然啦,我們隨時可以達成協議的。讓我來審訊那女的,作為回報,你就可以見利貝爾。”


“見鬼去吧。”


魯穆爾卡邪笑著。“真掃興。我會好好地跟她樂一樂的。反正,再過十二小時,她就是我的了。”


“你是條膿蛆,魯穆爾卡。”


“只是個觀念問題,咹?還是想想這個條件吧,路金。而且記住,現在火燒屁股的不是我,而是你。”

隨即他恣情大笑,便走出了門。路金回到窗前,強捺著心中的忿恚。


他又聽到更多的車輛開進院場。另兩輛吉斯卡車停了下來。而這次,幾個民兵拉開車篷布紮住並跳下身來。當他們解下背在肩上的槍時,一組戰戰兢兢的男女犯人開始爬出卡車。其中的一個女的跌在地上,一個民兵用槍托朝她的臉猛擊了一下。


路金煩悶地剛要轉身離開,他看見帕沙穿過院場,跟那個負責的上士說著話。


這麼多的人因為那個狼而受到了不必要的牽累。很多人會被最終投入監獄或者送到古拉格去。有些人甚至送掉性命。


他搖了搖他的頭並揉了揉眼睛。他昨晚沒睡好,四個小時在翻來覆去,他的情緒讓娜蒂亞很是不安。他想忘記自己是這場噩夢里的一分子。但他必須讓那女人開口。


當他剛拿起他的帽子,電話機發出刺耳的鈴聲。他提起了話筒。


一個男的聲音說道,“少校路金?”


“是的,我是路金。”


電話里停頓片刻,然後那聲音說道,“少校,我們需要談談。”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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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在寶馬車的前燈照射下,路金看見諾夫德維奇修道院那白色石灰牆。他將方向盤打了個轉駛到進口處並刹車停下,他的心髒怦怦直跳。


他關掉引擎,熄掉車燈,然後跨出車外。


這座廢棄的修道院的圓穹金頂高高聳入那已呈暮色的空中。修道院後面橫著一條凍結的河,他下坡朝河邊走去。血液如敲錘似地撞擊著他兩邊的太陽穴,他全身冷汗淋漓。


當他來到河邊時,他看見河畔的一頭有一張長凳,便過去坐了下來。在他的後面有一片小小的白樺林,他心焦地扭頭張望著,但什麼動靜也沒有,只有那黑朦朦的樹影和灌木叢。


他的腦子里一片紛亂。


“諾夫德維奇修道院,”那紙條上寫著。“在東牆邊,河邊的第二張長凳,三點鍾。一個人來而且不得帶武器,不然你就再也看不到你活著的妻子了。”


紙條上沒有署名,但他毫不懷疑這是史朗斯基。


現在快要三點了,夜色已經降臨。


那個電話打到他辦公室後兩分鍾,路金象發瘋似地開車趕往他的公寓。


電話里那個男的說道:“我們需要談談。”


“你是誰?”


“你在塔林時的一個熟人,路金少校。我在你的家里給你留了言。”


然後線路斷了。


一開始路金還感到莫名其妙,但然後一陣驚恐如閃電劃過點醒了他的意識,他只感到一陣冰冷的戰栗遍布他的全身——這是史朗斯基,這只能是他了。血液沸騰的他頓時只感到懼怒交加。


不,這不可能!


娜蒂亞。


要是史朗斯基傷害了她……


他昏昏沉沉地沖出辦公室。十分鍾以後他大步跨上通往他公寓單元的樓梯。當他一打開房門,便聞到走廊里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一塊手絹被扔在地板上,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咖啡色瓶子。


他焦切地呼喚著娜蒂亞的名字,當沒有得到回應時,他感到他的心直往下沉。


他拾起那手絹,進到房間里。一個花盆和架子被碰倒了。顯然,這里發生過一場掙斗,路金毫不懷疑這一點。他因憤怒和憂懼而全身顫抖著,思緒陷于為娜蒂亞擔心的憂火之中。


上帝,可千萬別讓她受到傷害。


他將那手絹湊到他鼻前,聞了聞那刺鼻的味道。


乙醚。


他檢查了臥室—— 空無一人—— 然後又轉到廚房。他看見了桌上那張紙條。他讀了紙條,臉色頓時變得更白,身子直打顫。他沖下樓梯尋找那大樓管理員。在鍋爐間他找到了那管理員,老頭正抿著他的伏特加。


是的,一個男的早上很早的時候來過。說他認識你。是戰爭期間的戰友,他這樣說的。當你的妻子不在時,他說想等會再回來,要給她個驚喜。怎麼了?沒出事吧,路金少校?你的臉看上去很白,路金少校。


路金神思恍惚地看著這老頭,隨口敷衍著。“是的……是的,這很好。謝謝你。我猜想他們一起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回到樓上,坐在廚房間的桌子上幾乎有一個小時,苦思著下一步該怎麼做。


什麼也想不出。


在他跟史朗斯基見面以前他什麼也不能做。


他直想要宰了這個人。要是這家伙傷害到娜蒂亞頭上一根頭發,他定要將他撕成兩半。


要是她被傷害了怎麼辦?要是史朗斯基弄傷了她怎麼辦?


上帝……保佑她安全。她可是我的全部。


然後另一個問題又冒出:史朗斯基怎麼知道他住在哪里?他在盯他的梢的嗎?還是他只是從城市的電話簿上找到了他的住址?路金的腦子太亂了,無法好好思考問題。他將這些問題撇在一邊,現在關鍵的是娜蒂亞的安全。


他腦子里湧出的是娜蒂亞被傷害的場面,娜蒂亞病倒了,娜蒂亞驚怕萬分,並被囚關在什麼地方,路金幾乎要被這些憂思弄得發瘋了。


他得停止這樣。他走進浴室,往他臉上潑了些冰冷的水。他的情緒並沒怎麼平複下來。上帝,他真恨不得將史朗斯基碎尸萬段。


為什麼要帶走娜蒂亞?


為什麼?


隨即他便明白了。


史朗斯基想要做交易。娜蒂亞換安娜•;克霍列夫。


這其實很明顯,他剛才是一時急昏了而沒有看清這點。

但這根本是行不通的。


兩個小時後路金離開了公寓。史朗斯基挑了個非常合適的地方。諾夫德維奇女修道院沒有人居住,修女們早就被槍斃或送到勞改營去了。


當路金坐在冰河的岸旁時,他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那狼會親自來還是派另外一個人來?


他聽到身後一陣沙沙響便忙轉過身來。


一個人從暗影下踱步而出。他身穿一件長長的黑色大衣,他的面目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稀可辨。史朗斯基。他的右手握著一支托卡雷夫手槍。


怒火頓時在路金的胸中燃升起來。他真恨不得沖向史朗斯基將他手中的槍奪過來。


“我的妻子在哪里?”


“站在原地。不許動,不許講話。”


史朗斯基小心地移近身,他那空著的手搜索著路金的身體。


路金說道:“我沒帶槍。”


“閉嘴。”


等搜完後,史朗斯基退回身子。路金又問道:“我的妻子,她在哪里?”


“她很安全。這是指到目前為止。但是她的安全完全取決于你。”


“你想要什麼?”


“我要安娜•;克霍列夫。而且我今晚就要她。”


路金感到背脊上滲出冷汗來。他搖了搖他的頭。“這不可能。我不能放了她。我沒有這個權力。你必須清楚這一點。”


“別跟我撒謊了,路金。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你都能做到。”


“不經上面的許可我無法放她。這是不可能的。”


“我不管可能不可能,今晚你把她帶到這里來。八點鍾。就你和她。這一切你不許告訴任何人。我的人會一路監視你。就象昨天下午我們監視你把她帶進盧比揚卡一樣。有一點——你要不照我說的做,或者想動什麼愚蠢的腦筋的話,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的妻子了。明白了嗎?”


路金驚得呆住了身子。史朗斯基在監視他。在莫斯科里,在光天化日下,這個美國人竟然監視他。他的內心被激怒了,直咬緊著他的牙關。


“我有一個條件。”


“沒有條件可談。”


“你今晚把我的妻子帶到這里來。當我交出囚犯時我要得回她。你要不同意我就不帶那姑娘過來。”


“我會考慮的。”


路金緊搖了搖頭。“不,沒什麼考慮的。你要麼同意要麼不同意。我不相信你的含糊。”


“那好吧。但記住了。你要做什麼愚蠢的事,你就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你也明白一件事。等這一切過去後,我一定會找到你並且一定殺了你。”


史朗斯基咧嘴冷笑了一下。“那你要先抓得了我。”他將托卡雷夫對准著路金的臉。“閉上你的眼睛,好好閉上。數到二十。要慢慢地數。”


路金閉上他的眼睛。四周一片寂靜。氣溫低寒。但他卻感覺不到寒氣;他的怒火渾身燃燒著,就象有一個火爐點燃在他的腦子里。一陣寒風刮過,在樹叉上呼呼作響。


他數到了二十。


當他猛睜開眼睛時,那狼已經走了。


列甯山上一片皚皚白雪,路金將寶馬停在一個山崗上,然後鑽出車外。他沿坡狂奔著,直奔到山峰頂上。


山谷底下,是如繁星點點的莫斯科夜景。他爬上頂峰,屈膝跪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氣著。他渾身顫抖著。剛才是那樣靠近史朗斯基。靠得那樣近,他卻無法殺死他。他只覺得他都快要失去理智了,一想到娜蒂亞無辜地被牽連進,憤怒便充斥著他的腦海,讓他思緒一片混亂。


他感到他徹底地失去了方向。


這狼真的是聰明絕頂。非常、非常地聰明。


他狠狠地捶擊著雪地。他想沖天大喊一場,但還是抑制住自己轉而閉上眼睛,再睜開,就這樣睜閉著眼睛好幾回。


這件事不管怎麼看,他都死定了。


放掉安娜•;克霍列夫就意味著他在簽自己的死亡令,或許再加上娜蒂亞的。


他怎麼去跟貝利亞解釋這一切?怎麼解釋?


這人才不會聽呢。

應該有一個對策可以來對付這件事—— 一定有的,只是他還沒有想到罷了。


史朗斯基怎麼會知道他住在哪里?他又怎麼會知道昨天早晨他帶著那女人離開過盧比揚卡?


史朗斯基在莫斯科一定有幫手。這個人遠要比他原先估計的厲害得多。


路金深深地吸了口冷氣,再重重地吐出來。他竭力想要謀劃著對策,但他的頭就象一塊硬實的堅冰一樣。毫無反應。


想想。


好好想想。


他強逼著自己凝神思索著,這種凝神直弄到他的頭頂陣陣發痛。一陣寒風猛烈地刮過山峰。那刺冷的氣流直摳著他的眼窩,但是他的大腦被激活了,一個計劃開始在他的腦中形成。


這樣做是危險的,非常的危險,但這是他唯一的希望。要是這個計劃出了岔子,他和娜蒂亞就死路一條了。反正只要他把那女人放了,他們倆個人本就沒有活路可言。


這個計劃還能給他們幾分機會。他必須去冒這個險。


他看了下他的手表。下午四點。在把安娜•;克霍列夫從盧比揚卡帶到修道院之前,他有足夠的時間做他需要做的事。


他轉回身,開始奔下坡去。


奧地利


這個星期天的下午,維也納林地里格林茲因老酒鎮的那些斜坡街道非常的繁忙熱鬧。那些暖和舒適的小酒館和餐廳擠滿了放假的同盟國占領軍的士兵和一對對的維也納夫婦,都是來享受這今年的第一個春季周末。


格萊切夫從38路電車上下來,穿過街道。地上的積雪層已經變薄了,但空氣仍覺得寒意而干燥。他走了幾分鍾,最後來到靠近這個小鎮邊端的一個小酒館門口。當他確認他沒被跟蹤後,他走了進去。


他一眼便看到了那個漂亮、黑發的女人獨身坐在火車座木欄包廂里。他們上次見面已經有一年光景了,她那苗條而又飽滿的身子初見之下仍會讓他的身心產生沖動。當她一看見他,她便嫣然一笑,但格萊切夫並未以笑臉回應。


他走了過去,將他那粗壯的身子重重地落坐在對面的座位上。他個子矮而壯實,再加上兩道濃濃的粗眉,象許多軍人終生穿慣了軍隊制服一樣,他穿著現在的這身平民服裝感到很不自在。


那女人說道:“見到你真高興,伏沃亞。”


格萊切夫看定著她沒好氣地答了一句。“我希望我也能說同樣的話。”


“要點什麼?伏特加?”


“這些日子來,我更加喜歡美國的威士忌。再來上冰塊和水。”


那女人將侍應生叫過來,點了他們的飲料。當那侍應生走開後,她點燃一支香煙,並給她的同座也遞了一支。


格萊切夫接過香煙。“怎麼會想到挑這個地方?”


那女人笑了笑。“這里所有的人都忙著喝個痛快,顧不上去注意兩個老朋友的談話。況且,你們的人在市里監視得很嚴。”


“這倒是事實。那麼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侍應生端著他們的飲料走了回來,當那女人為她的同座點燃香煙時她打量著他的臉。這是張飽經世故的臉。深深的紋線就象疤痕似地布在他的下巴、前額和眼角上。那雙狹細的斯拉夫人眼睛是眸子烏黑且莫測高深。毫無疑問,這是張典型的俄國人臉。深沉陰鷙,但當感到樂趣時,那人的嘴角邊便會因微笑而浮起數道皺紋線。但是此刻,他的臉上卻毫無笑容。


她問道:“你看到我的留言了。”


“要是我沒看到我還會在這里嗎?”他急不可耐地看了下他的手表。“我想你專程前來不只是為了插科打諢吧,伊娃。我現在是裝作去看午後的交響樂會。它是五點結束,我得六點趕回基地。我得告訴我的司機我要去會一個女相識。這化了我一瓶伏特加來封他的嘴。而這樣還是有泄露的可能。所以快點告訴我為什麼你來這里?”


那女人朝前傾了下身子。“我想請你幫個忙,伏沃亞。”


“我就猜到了八、九分。”這個俄國人幾乎是怒氣沖沖地放下他的威士忌。“你們這些猶太鬼到底什麼時候能讓我安甯啊?”


“摩薩德要求你的只是幫很小一點忙,伏沃亞。但要是你做了這一件事,我們就一筆勾銷,我們再也不來找你了。再也不。”


格萊切夫的眉毛揚了一下。“這話當真?”


“你就相信我好了。”


格萊切夫歎了口氣。“那麼這次一定是至關重要的事。告訴我你想要什麼。你又有朋友要運到維也納?”


那女人掃了一眼房間里四周。酒館里是一片嗡嗡的談話聲還有音樂聲,有三個樂師邊彈奏著樂器邊在桌子間轉來轉去。沒有人對她和她的同座產生絲毫興趣。她掉轉頭來又看著這個俄國人。


“這次不是。我們需要讓一個人秘密地潛入莫斯科,需要的話再回出來。我們要你辦這件事並給他提供必需的出入證明和證件。”


格萊切夫的眼睛大張開來。“莫斯科?這不可能。”


“不會吧。你是蘇聯空軍的一個上校。辦這種事是不會無法可想的。”


“我是一個上校,但你要求的是樁危險不可行的事。那人是誰?”


“是我們的一個人。”


“摩薩德的?”

“是的。而且我們需要今晚就辦這件事。”


俄國人眨了眨眼,然後身子往座背一靠大笑起來。“我親愛的伊娃,你需要冷卻一下你那漂亮的腦袋瓜了。它在中東的太陽底下烤得太久了。”


“我不是說笑,伏沃亞。”


俄國人驚疑緊張地用手指點擊著他的酒杯。“那麼你一定是瘋了。”


那女人停頓了一下。“要是你不肯幫忙,你的資料今晚就會被送交到特拉維夫的蘇聯大使館。”


格萊切夫的臉頓時轉紅,他緊捏著他的杯子,看那股勁,那女人心里覺得杯子都要被捏碎了。


“你這小娼婦!虧我當初還愛上過你呢。”


“鎮靜些,伏沃亞。我只是個遞話的。”


那三個人帶著手風琴和齊拉特琴轉到這張桌子來了,笑容可掬地演奏著。


格萊切夫冷眼怒盯著他們並脫口斥罵道:“為什麼你們不滾遠點吵別人去?”


三張笑容轉而變成面面相覷,樂師們忙嘿然離去。


那女人不禁咯咯地笑了起來。“我看你的脾氣性子和講話風度還是一點沒變。”


格萊切夫沒好氣地哼了聲。“還記得這些混帳東西在前線拉著同樣的曲子嗎?都快讓我發瘋了。”


格萊切夫臉上的怒氣消失了。他的大腦又閃回到了將近十年前的歲月。當時他是個上尉,43年在波蘭南部地區的上空被擊落下來,並被德國人俘虜。有四天四夜他是處在萬分害怕的狀態下,人被單獨囚禁。蓋世太保在當地警察所對他審訊,在這過程中他被打得死去活來。在第五天,一支游擊隊襲擊了這個警察所以營救他們的一個同志。


這當中許多是從華沙起義中逃生出來的猶太人,他們對那些被俘的蓋世太保毫不手軟,當場就槍斃了他們。伊娃•;;勃朗斯基是指揮的頭領。她問格萊切夫是否願意加入他們的行列,而他,正慶幸著能得以劫後逢生,當然是毫不猶豫地說是了。他們一起跟德國人戰斗了有一年多,而他傾倒于她的勇敢和美麗竟深深地愛上了她,好似他從未愛上過其他女人似的,即便是他的妻子。當俄國人最終推進到南部並摧毀了德國人的防線後,她帶著他來到紅軍軍區政委那里並且解釋說他在游擊隊地區的上空被擊落下來。她告訴那個政委格萊切夫幫助領導並組織起這些游擊隊員,她將他描述成了一個英雄,一個她所知道的最為勇敢的男子漢。她只字未提他的被捕以及被蓋世太保審訊過,而這些足以讓他去蹲大牢,奪去他的軍階,甚至他生活的全部。


在這同一天,他們深情地互相道別。到戰爭結束時,他已是一名空軍聯隊指揮官了,由斯大林親自授勳,再過兩年,又躍為一名正級上校。


升職後第一個月,他便被派到在維也納的蘇聯空軍基地。三年後,他坐在一個咖啡屋里正忙著他自己的事,一個女人坐在了他的對面,格萊切夫的臉頓時僵住了。


伊娃說道:“你好,伏沃亞。”


他還沒來得及答候,她已經將一個信封輕推過桌子並要他打開它。當他打開後,他看見的是他被蓋世太保拘留記錄的翻印件,一份他的審訊記錄謄印件,里面他的那些供詞足以讓他身敗名裂。


很簡單,這是一份檢舉資料。那女人救了他但卻是為了利用他。他被要挾著通過蘇聯空軍飛往維也納的飛機幫助偷運猶太人,以踏上以色列的新國土。次數不算很多,但足以讓他晚上睡不著覺了。


現在,坐在這個小酒館里,格萊切夫歎了口氣並站起身來。“跟我走一會。”


“哪里?”


“外面,在街上。”


格萊切夫扔了幾張鈔票在桌上,他們走到外面,然後一起散步到一個可以俯瞰維也納燈景的地方。格萊切夫停下了腳步。


“你說的是真的?可以讓我清靜下來。”


“只要你辦到這件事,沒有問題。”


“不用說,你的人是講俄語的了。”


“是的。”


格萊切夫歎了口氣,沉思了一會兒。“今晚六點有一架軍用運輸機從維也納飛往莫斯科。在梅拉斯吉拉斯有一棟房子。門牌號是四號。我有一個相好在那里。叫你的人五點到那里。別遲到。”


他看著那女人。“那麼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會面了?”


“你放心好了。”


他頗含深意地繼續看著她的臉。他想要去吻她,然後看起來又改變了他的主意,只是用手撫摸著她的臉龐。“沙洛姆,伊娃。有空的時候多想著我點。”


“沙洛姆,伏沃亞。”


他轉過身,朝回走向小鎮,徑往那個電車車站。


過了一會兒,一輛黑色的奧佩爾轎車停在路邊,那女人鑽了進去。坐在駕駛座位旁的那個男人轉過頭來。


布蘭尼岡問道:“好了?事情怎麼樣?”


那女人朝坐在她旁邊的麥西支了下頭。“你的朋友今晚動身。”


布蘭尼岡的臉上顯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他再側頭看著麥西。


“我想你是幸運的,杰克。”


麥西沒有答腔。布蘭尼岡朝司機的肩膀上拍了拍,轎車駛離了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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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莫斯科


看守打開地牢門,路金跨步走了進去。


安娜•;克霍列夫對他的進來幾乎沒什麼反應,她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張木床邊上。當牢門在路金身後“咣當”一聲關上後,他輕喚了聲:“安娜?”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但什麼也沒說。只見她兩眼哭得通紅,臉容悲苦而蒼白。路金覺得她人看起來有點神思恍惚。公園里發生的一切看起來給她的心靈劃下了一道深深的創傷。


他說道:“安娜,我要你聽仔細了我要跟你講的話。我現在就放你出去。”


她仰著頭,臉上微現出迷惑的表情。


他說道:“這不是圈套。出了點事,你需要知道一下。”


他告訴了她關于他妻子發生的事,當他講完後,他看見她臉上震驚的反應,但她沒有作聲。


“我現在帶你去換她的命。這是史朗斯基要求的。如果我不答應,他就會殺了我妻子。”


當她看上去還在猶疑不定時,他說道:“安娜,這不是什麼精心安排的圈套,你必須要相信我。你現在得跟我一起走,時間不多了。求求你。”


“你要帶我去哪?”


“去莫斯科附近的一個地方會面。是諾夫德維奇修道院。現在看守長只知道你是被轉去來福托福監獄。但我需要你的配合。等我們離開了這幢樓,請你千萬別做任何魯莽的事,而且除了我別跟任何人說話。還有等我們見到史朗斯基,我想請你為我做一件事。”


“什麼?”


“說服他不要傷害我的妻子。她懷了孕。史朗斯基要對我怎麼樣隨便他好了,但要是他傷害了我的妻子,我一定殺了他。史朗斯基和我之間再怎麼樣也不應該牽扯到她。你能照我要求的做嗎?”


安娜•;克霍列夫仍是看著他,似乎她一時還難以相信這發生的一切。她看起來在觀察研究著他的臉。


他的聲音聽起來絕望得象要斷氣似的。她一定看見他眼睛下的黑圈和全身的緊張樣,而他自己也意識到事情弄到這地步是多麼的荒唐;他不再是審訊官了,反變成在哀求她了。他不知道此時的她是不是痛恨他,或者還對他的困境感到解恨,但最終她點了點頭。


“好吧。”


“謝謝你。”路金忙移往門口。“我們最好現在就走。”


“那你會怎麼樣?”


“因為這事?知道了又怎麼樣?最終我們幾個人都是注定要死。你和史朗斯基,我懷疑在貝利亞知悉這一切後你們還能不能活著走出莫斯科。而我妻子跟我因為我現在的妥協也肯定是死路一條了。”


“那我的女兒會怎麼樣?”


“安娜……”


“告訴我。”


他看見她眼里滿露著傷痛。她的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但她沒有哭出來。他搖了搖他的頭。“我不能回答這,安娜。我真的不能。”


他看見悲傷頓時滿溢上她的面龐,盡管自己也身處絕望之中,他心下還是很覺不忍。


他輕輕地搭著她的肩膀。“我們最好現在就走。時間不多了。”


安娜坐在乘客前座上,路金駕著車。她兩眼木然地盯著擋風車屏外莫斯科的燈火。


路金松了口氣,將證件交給看守長,然後將手銬銬在她手上。五分鍾後,他們駛出盧比揚卡院場,他將車停靠在路邊,解去了手銬。


這之後他便不發一聲。她也無所謂他講不講話。她所想的只是莎夏。當她又看見女兒時她的心都要碎了。把孩子摟在臂彎里時腦海里又勾回起那一大片回憶,她只感到她痛苦得都快要發瘋了。她就覺得好象有人將一把刀刺入她的心髒。


她的女兒變了很多,但她確實是莎夏。她還記得她的氣息,她的膚香。然後便禁不住悲慨萬分,想到她們沒能在一起的那麼長的時刻。


而然後路金就把她帶走了,她再也看不到她了。


那一刻在公園里,她真想死了算了,因為只有死才可以停止她的痛苦。而臨到現在她又是滿腹憂慮;她的女兒會被怎麼樣?


盡管史朗斯基想了法子救她,但她並不怎麼感到欣喜。她看著路金駕著車。她對他充滿了怨恨。怨恨他的身份,怨恨他對她所做的一切。


她真想殺了他。


看著他的臉,她意識到他人已經近乎到崩潰點了。在地牢里的片刻工夫,她還對他存有點同情,但是現在一想到莎夏,她的怨憤又燃升起來。


終于她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沉默。


“給我一支煙。”


路金看了她一眼。“你不要緊吧?”


“我說了給我一支煙。”


他將車停下,摸索著他的口袋。他給了她香煙和打火機,又將車駛離路邊。安娜點燃香煙,發覺她的手在顫抖著。

“也給我一支好嗎?”


她點燃另一支並遞了過去。路金掃了她一眼。“史朗斯基一定是愛上你了。”


“為什麼?”


“你看他這麼個做法。他這樣不顧一切地冒險,一個原因就是太過勇敢了再就是他愛你愛得太深了。”


“他做這一切不是為了愛。”


“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那是因為他不想看著我被象你這種惡棍傷害或殺死。”


路金盯了她一眼。“安娜,我告訴你一件事。我這有生以來從沒殺死過或傷害過一個女人。再說我也不是自己要求這份追捕史朗斯基的工作的,我是奉命行事。但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要是他傷害了娜蒂亞,我一定殺了他。”


路金關掉了引擎,並熄掉了車燈。當他跨出車子時,他對安娜說道:“求求你在車里等著,千萬別跑開。”


他開始朝荒涼的修道院走去。走到一半他又回頭朝寶馬車望了一眼。安娜•;克霍列夫仍在乘客前座位坐著。他聽到一記貓頭鷹叫聲劃過靜空。


前面有一個拱道通往修道院。當他走到拱彎下時他停下腳步。一扇生鏽了的鐵格大門就在盡頭。他朝那大門走去。門上用一條粗大的鐵鏈繞纏著鎖住。大門後面是一排坍毀了的建築半繞著院子中央的一個小噴水池。


他聽到身後有人發聲。


“慢慢地轉過身來。”


路金轉過身,他的脈搏加速跳起來,史朗斯基從陰影中現出身朝他走過來,一把托卡雷夫在他的手里。


“背靠著牆,兩腿分開。”


路金強捺住怒火照他吩咐的做。當史朗斯基搜完他的身子後,他問道:“安娜在哪里?”


“在車子里。”


“你一個人來?”


“只有那女人在一起。我妻子在哪……”


“等會兒。”


路金被撥轉到右邊,史朗斯基推著他朝前走。“到車子那邊去。”


“我妻子……我們講好的,史朗斯基。”


路金想要回頭,但感覺到那槍管一下子頂在他的頸脖上。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在你們跳傘降落到蘇聯之前我們就知道你和那女人的全部情況。”


“你還知道其他什麼?”


“你來這里要刺殺斯大林。”


身後頓時一陣沉默,然後路金感到那槍狠狠地頂在他的脖子上。“眼睛看著前面走。你要想動什麼歪腦筋我立刻就叫你橫倒在地上。”


“你很勇敢,但也是個十足的傻瓜。今晚過後你不可能有機會接近斯大林的。全部的軍隊都在莫斯科搜查你。聽我一句忠告,忘了你來莫斯科想做的事,你會送掉你的性命的。還有安娜的性命。”


他感覺到他的腦後被狠狠地一擊,立時一陣疼痛使他感到暈眩。


“現在閉上你那該死的嘴巴繼續走路。”


他們走到寶馬車邊,史朗斯基打開電筒照了照安娜的臉。“就你一個人?”


“是的。”


“後面有人跟蹤嗎?”


“我……我沒看見任何人。”


史朗斯基又照了照車里面。“好,慢慢走出來。”


當安娜鑽出車子,史朗斯基說道:“修道院後面在河邊有一條路。你會看見有一輛小汽車停在那邊。有人坐在駕駛座上等著。現在快走,快點。”


突然間史朗斯基一槍打在寶馬車的右前輪上。輪胎“嘶——”地泄了氣。他又這般地打穿了駕駛位邊上的前輪。


他走回來用槍瞄准著路金的頭,然後對安娜喝道:“見鬼,你還在等什麼。快走!”


安娜沒有移動身子,她看著史朗斯基。“那路金的妻子怎麼辦?”

“快走。這事交給我。”


“別殺了他。”


“你就照我說的做。快走。快!”


“不。你要不放他的妻子我就不走,而且答應我你別傷害他們倆。你要不這樣我就不走。”


史朗斯基難以置信地瞪著她。“我的上帝,你到底是在幫誰?!快跑!”


安娜毫不退讓。“我是當真的。我不走,除非看見他妻子安全了並且你不傷害他。”


史朗斯基臉上現出狂怒的表情,有那麼一刻,安娜在想他會把她和路金都給殺了。


“求求你,埃曆克斯。”


他火冒三丈地說道:“去那車子那邊。那女人就在車里。帶她到這邊來。快一點。我可不能整晚在這里。”


“你不會殺了他?”


“不會。現在快去!帶他的妻子過來。”


她轉身朝修道院方向奔去。


史朗斯基用槍指揮著路金。“跪下來。然後趴在地上。”


路金臉色一下子轉白。“你想殺了我?”


“趴下,不然我現在就打掉你的腦袋。”


路金跪下來,然後趴在雪地里。“如果你想殺了我,那麼現在就動手吧。在我妻子來以前就動手。我不想讓她看到這場面。”


史朗斯基將槍管頂在路金的腦後,跟著扳開了保險。


很長的時間里他猶豫著,最後他狠狠地說道:“我很想斃了你,但不是這一次,路金。我想你算是撿回了條性命。我也講不清為什麼會放過你。但我告訴你。今晚過後要再讓我看見你,你就死定了。”


史朗斯基聽到背後有聲響便急轉過身來。安娜從修道院的牆腳陰影下奔出來,並緊緊挽住路金妻子的手臂。


他們跑到一半時,史朗斯基大吼道:“夠了!讓她自己一個人過來。”


安娜松開那女人的手臂。史朗斯基已經開始朝修道院移身了,那托卡雷夫仍對准著路金。他跟路金的妻子錯身而過,然後朝安娜大叫道:“回車里去。”


她遲疑了一秒鍾,好象是要確認路金和他的妻子安全了,然後她轉身就奔。史朗斯基開始跟著她,倒退著身子,那槍仍瞄准著路金,直到最後他一個急轉身,朝修道院的牆那邊小步跑過去。


當史朗斯基在二十米遠的時候,路金霍地從雪地里跳起身子並一把抓住娜蒂亞。


“快進車子!”


他看見他妻子滿臉驚恐的神色,忙將她推進寶馬車里。


“尤里——這——這到底是怎麼回——?”


“發動車子。開到街的盡頭等在那里。開的時候小心,前輪胎被打穿了。但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快點,娜蒂亞,別再問了!”


他關上車門,他的手已探到左前側的翼子板下。


他拼急地摸索著直到他摸到那個打了結的繩子便猛一抽,解開繩子。他感覺到那把托卡雷夫左輪槍隨著繩結的打開而松落了下來。他將武器放在引擎蓋上,然後又在翼子板下摸索著,又抽開第二根繩子,一支大口徑的涅格夫照明彈槍“噗”地掉落在雪地里。


他拼命地快速動作,汗水從他臉上淌下來。他將托卡雷夫夾在胳膊下,並抓起那把照明彈槍。當他回頭朝擋風車屏後望一眼時,只見娜蒂亞因看見那些武器而驚恐地瞪著他。


“快走!娜蒂亞,離開這里!”


有那麼片刻,她看起來還在猶豫著,他便用涅格夫的槍把猛敲著引擎蓋朝她大聲吼道。


“快點呀女人!走!”


寶馬車吼叫著發動了起來。


車子開始動了起來,一開始還是慢慢地動著,直到最後那射扁了的輪胎在雪地上控制住了,然後車子一下子躥了出去。


當寶馬車轟鳴著開走時,路金回頭再朝修道院那邊望去。他仍能看見史朗斯基的身影在牆壁的陰影下朝河那邊移動,有六十米遠。


有那麼一刻只見史朗斯基轉過身來,傾聽著寶馬車吼叫著駛遠。路金將托卡雷夫扔在雪地里,扳開涅格夫照明槍的保險,高舉過他的頭頂,然後狠狠地扣了下扳機。


隨著一記震耳欲聾的爆裂聲,夜空中爆出一團耀眼的橙黃色的光芒,那照明彈將黑夜一洗成了白晝。


在明亮的光芒下路金看見史朗斯基停下了腳步,他的身影被照得通體透亮。他同時已轉過身來,愣怔于這一驟變。


就在這同時,一輛黑色的埃姆卡尖吠著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它的引擎聲就象是一頭受傷的動物在尖鳴著。當車子在路金跟前嘎然急刹住時,帕沙從駕駛座位上急沖出車門,手里握著把小型沖鋒槍。

路金丟下照明彈槍,抓起托卡雷夫。隨後動作一氣呵成地跪下一條腿,肘臂倚在膝蓋上,扳開左輪槍的保險並瞄准著。他現在看史朗斯基是一清二楚,然後就扣動了扳機。


這一槍沒能擊中,打飛起修道院牆壁上的石片。當他再瞄准時,一旁帕沙突地端著沖鋒槍開火了,火舌從槍管里不斷地躥射出去,直奔史朗斯基,飛出的彈片將史朗斯基前面的雪濺飛起來,遮住了路金的瞄准視線,修道院的牆上霎時被打出一圈槍洞。接下來發生的事令路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史朗斯基跟他一樣的動作,鎮定地跪下身子,舉槍瞄准著扳開保險連開了兩槍。


第一槍打飛起雪塊,但第二槍打中了帕沙,帕沙慘叫了一聲,滾倒在地上。


路金還想再瞄准,那橙黃色的光芒卻開始閃爍減弱了,一須須青煙躥落到地上,那光芒開始熄滅了,光線漸漸地消隱在黑暗之中。路金聽到一台汽車引擎在“咯-咯-咯”地發動著。


路金忙站起身來,顧不及倒在雪地里的帕沙,拼命地朝前追,在夜色中朝著史朗斯基的方向盲亂地開著槍。


當他奔到河邊公路時,剛能來得及聽到汽車開走的轟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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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拉蒙基區


莫斯科


斯戈達停在那別墅屋外面,史朗斯基、安娜和依麗娜鑽了出來。


依麗娜將他們帶到里面,她點起烤木的爐子和油燈,然後走進廚房里,走出來時拿著一瓶伏特加和三個玻璃杯。她為他們每人倒了一杯,手在顫抖著,然後一氣喝干她自己的那一杯。


等她抬起頭來瞪著史朗斯基時,臉色因氣急敗壞而都發白了。


“今天晚上那個樣我們都會送命的。我還記得你口口聲聲說不會有任何事的。”


史朗斯基將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鎮靜點,依麗娜。事情都結束了,你也很安全。”


“安全?當我看見天空被照亮並聽到槍聲時,我想我今天是死定了。發生了這一切,沒有半個城市的軍隊出動跟在我們屁股後面追真的是算我們幸運的了。這沒那麼容易結束。你看看我,我到現在還在發抖呢。”


史朗斯基拿起他的杯子。“但你仍還活著,安娜也自由了,也沒有人跟在我們屁股後面。不管怎樣,我得說,今晚的結局還算不壞。”


依麗娜看見史朗斯基臉上那絲怪異的微笑,不禁氣惱而無奈地搖了搖頭。“要是你想開玩笑的話,那麼你是在浪費你的幽默——我的神經已經被刺激得夠厲害了。”


她倒了另一杯伏特加跟著又是一口吞下,然後她對安娜說道:“我不知道我更希望跟誰打交道。是跟你這個瘋狂的朋友呢還是跟克格勃。這個人跟拉斯普丁一樣瘋狂。”她放下她的酒杯,將手搭在安娜的手臂上。“你怎麼樣,還好吧?”


“還好。”


“可你看上去不是這樣。你的臉色就象死人一樣。喝一杯吧,它會平靜一下你的情緒。我是被徹底嚇昏了,我得喝些酒壓壓驚。你需要洗個澡再換換衣服。我在後面的房間里有一些。我這就去拿出來再燒點熱水。”


等依麗娜出去後,史朗斯基對安娜說道:“喝點吧。依麗娜說得不錯,你看上去需要來一點。”


安娜沒有看那伏特加。“我們在哪里?這是什麼地方?”


史朗斯基告訴了她。他剛才已經介紹過依麗娜,但當時在開回別墅的途中氣氛是極其的緊張和不安,好象隨時會有路障或警笛聲出現,大家都顧不上講什麼話。


此刻史朗斯基問道:“有什麼事不對勁嗎?”


“我跟你說了,我還好。”


“那為什麼給我的感覺是你有點不一樣了?我還以為把你從盧比揚卡弄出來會有一場歡天喜地的慶賀呢。可現在,你看上去象是今晚被攪亂了興致似的。”


當她站在那里時,史朗斯基看見她兩眼木然無神,便說道:“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路金告訴我說你來莫斯科是要殺斯大林,這是真的嗎?”


史朗斯基沒有作聲回答。


她站在那兒好一會兒,盯著他看,然後她說道:“要是這是真的,那麼你真的是發瘋了。”


“你說錯對象了。斯大林才是發瘋了。而且你問得沒錯,我來這里就是要殺了他。”


“你根本就做不到。這是不可能的事。你是在白白送掉你自己的性命。”


“這最好還是讓我對此下結論吧。”


安娜還想再說什麼,但又猶豫停住了。史朗斯基問道:“是不是還發生了其他什麼事?路金傷害了你?是不是這樣?”


“他連一個手指頭都沒碰我。”


“你知道你今晚差點要了我們大家的命?你不能相信路金。你怎麼這麼傻?你應該讓我趁這機會一槍把他殺了。”


“他還沒有壞到要被打死的程度。”


他張眼看著她並刺聲笑了一下。“我真不敢相信你竟會這樣說。這個人一心要置我們于死地,而你還在幫他說話。”


“路金帶我去看莎夏了。”


他看見她臉上痛楚的表情,便忙放下他的酒杯。“告訴我怎麼回事。”


她跟他講了他在樹林里失去了她以後發生的一切。


當她講完後,史朗斯基說道:“這就是為什麼你會跟他一起在車子里?聽我說,安娜,路金之所以會開恩讓你去見你的女兒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叫你開口。”


“可我根本無從開口幫他找到你。我想路金從始至終也清楚這一點,即便如此,他還是帶我去會莎夏。他今晚做的一切,任何一個男的處在他那種情況,只要是愛自己妻子的都會這樣做的。路金怕他妻子因為你的下手也跟著受到傷害。他逼不得已而想要阻止你。”


“聽我說,安娜。路金跟克格勃的其他混蛋沒什麼兩樣。他試圖用一個悲慘的故事來打動你而讓你上當而你也真的上了當。你應該讓我利用那機會朝他頭上喂一槍。”他搖了搖他的頭。“他在跟你玩把戲,安娜。玩把戲來讓你相信他。而且就算他說的是當真,要把你從行刑隊手里救出來,那麼你的女兒又會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關在勞改營里?”


他看見她強忍著眼淚。他伸出手撫摸著她的臉。


“安娜,我很抱歉。如果我能有什麼辦法弄回莎夏的話我一定會去做的,但這已經是太遲了,也太危險了,而且即使我知道她在哪里你也清楚今晚過後,路金一定會嚴加看守她。我不能冒這個險去救她,這樣只會危及到我來這里做的事。這實在是太危險了。”


她轉過身去,一陣悲傷溢上她的臉龐。史朗斯基想要再上前慰撫她但她把他推開了,他看見淚水噙在她的眼角。

“我現在不能放棄,安娜,我現在已這麼接近我的複仇目標了。而路金要是以為我完了,那他是大錯特錯了。”


安娜回過頭看著他。“你這是在一意孤行。你知道你想干的事是不可能的。現在停手還不遲。”


他笑了一下,但那笑意卻一點沒延展到他的眼睛里。“這已經太遲了,安娜。依麗娜在天亮以前會開車送你到莫斯科郊外的一個火車站。那里有一列貨運車開往芬蘭邊境,你們倆個人都乘這趟火車。一個叫利貝爾的人會照應你們的。到時候依麗娜會告訴你一切。對莎夏我真的很抱歉。”


他定睛看著她的臉,她知道他的心意已決。他轉身走向廚房門口。“你要去哪里?”


“去吸點新鮮空氣。或許你也需要一個人呆一會。”


當他打開門時,安娜說道:“你知道你要是留在莫斯科你只會死路一條?”


史朗斯基豎起他的衣領。“就象古話說的,自己播的種還得自己來收。或許這就是我的命。只要是我開始做了,我就一定要完成到底。現在沒有一個人能阻止得了我。沒有一個人。尤其是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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