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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局外人》作者:[法]阿爾貝.加繆【全書完】

第三章

我可以說,一個夏天接著一個夏天,其實也快得很.我知道天氣剛剛轉熱,我的事就要有新的動向.我的案子定于重罪法庭最後一次開庭時審理,這次開庭將于六月底結束.辯論的時候,外面太陽火辣辣的.我的律師告訴我辯論不會超過兩天或三天.他還說:"再說,法庭忙著呢,您的案子並不是這次最重要的一件.在您之後,立刻就要辦一件弑父案."

早晨七點半,有人來提我,囚車把我送到法院.兩名法警把我送進一間小里屋里.我們坐在門旁等著,隔著門,聽見一片說話聲,叫人的聲音和挪動椅子的聲音,吵吵嚷嚷地讓我想到那些群眾性的節日,音樂會之後,大家收抬場地准備跳舞.法警告訴我得等一會兒才開庭,其中一個還遞給我一支煙,我拒絕了.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是不是感到害怕",我說不害怕.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說,看一場官司,我覺得有趣,我有生以來還從沒有機會看過呢."的確,"第二個法警說,"不過看多了也累得慌."

不一會兒,房子里一個小電鈴響了.他們給我摘下手銬,打開門,讓我走到被告席上去.大廳里人坐得滿滿的.盡管掛著窗簾,有些地方還是有陽光射進來,空氣已經悶得不行.窗戶都關上了.我坐下,兩名法警一邊一個.這時,我看見我面前有一排面孔,都在望著我,我明白了,這是陪審員.但我說不出來這些面孔彼此間有什麼區別.我只有一個印象,仿佛我在電車上,對面一排座位上的旅客盯著新上來的人,想發現有什麼可笑的地方.我知道這種想法很荒唐,因為這里他們要找的不是可笑之處,而是罪惡.不過,區別並不大,反正我是這樣想的.

還有,門窗緊閉的大廳里這麼多人也使我頭昏腦漲.我又看了看法庭上,還是一張臉也看不清.我認為,首先是我沒料到大家都急著想看看我.平時,誰也不注意我這個人.今天,我得費一番力氣才明白我是這一片騷動的起因.我對法警說:"這麼多人!"他回答我說這是因為報紙,他指給我坐在陪審員座位下面桌子旁邊的一群人,說:"他們在那兒."我問:"誰?"他說:"報館的人呀."他認識其中的一個記者,那人這時也看見了他,並朝我們走過來.這人年紀已經不小了,樣子倒也和善,只是臉長得有點滑稽.他很親熱地握了握法警的手.我這時注意到大家都在握手,打招呼,談話,好像在俱樂部里碰到同一個圈子里的人那樣高興.我明白了為什麼我剛才會有那麼奇怪的感覺,仿佛我是個多余的人,是個擅自闖入的家伙.但是,那個記者微笑著跟我說話了,希望我一切順利.我謝了他,他又說:"您知道,我們有點兒誇大了您的案子.夏天,對報紙來說是個淡季.只有您的事和那宗弑父案還有點兒什麼."他接著指給我看他剛離開的那群人中的一個矮個子,那人像只肥胖的鼬,帶著一副黑邊大眼鏡.他說那是巴黎一家報紙的特派記者:"不過,他不是為您來的.因為他來報道那宗弑父案,人家也就要他同時把您的案子一道發回去."說到這兒,我又差點兒要感謝他.但我想這將是很可笑的.他舉手向我親切地擺了擺,離開了我們.我們又等了幾分鍾.

我的律師到了.他穿著法衣,周圍還有許多同行.他朝記者們走去,跟他們握了握手.他們打趣,大笑,顯得非常自如,直到法庭上鈴響為止.大家各就各位.我的律師朝我走來,跟我握手,囑咐我回答問題要簡短,不要主動說話,剩下的就由他辦了.

左邊,我聽見有挪椅子的聲音,我看見一個身材細高的人,穿著紅色法衣,戴著夾鼻眼鏡,仔細地折起長袍坐下了.這是檢察官.執達吏宣布開庭.同時,兩個大電扇一齊嗡嗡地響起來.三個推事,兩個著黑衣,一個著紅衣,夾著卷宗進來,很快地朝俯視著大廳的高台走去.著紅衣的那個人坐在中間的椅子上,把帽子放在身前,用手帕擦了擦小小的禿頂,宣布審訊開始.


記者們已經拿起了鋼筆.他們都漠不關心,有點傻乎乎的樣子.然而,其中有一個,年紀輕得多,穿一身灰法蘭絨衣服,系著藍色的領帶.他把筆放在前面,望著我.在那張不大勻稱的臉上,我只看見兩只淡淡的眼睛,專心地端詳著我,表情不可捉摸.而我有一種奇怪的印象,好像是我自己看著我自己.也許是因為這一點,當然也因為我不知道這種場合的規矩,我對後來發生的事都沒怎麼搞清楚,例如陪審員抽簽,庭長向律師,向檢察官和向陪審團提問(每一次,所有的陪審員的腦袋都同時轉向法官),很快地念起訴書(我聽出了一些地名和人名),然後再向我的律師提問.

庭長說應該傳訊證人了.執達吏念了一些姓名,引起了我的注意.在這群我剛才沒看清楚的人當中,我看見幾個人一個個站起來,從旁門走出去,他們是養老院的院長和門房,老多瑪-貝萊茲,萊蒙,馬松,薩拉瑪諾,瑪麗.瑪麗還焦慮不安地看了看我.我還在奇怪怎麼沒有早些看見他們,賽萊斯特最後聽到他的名字,站了起來.在他身邊,我認出了在飯館見過的那個小女人,她還穿著那件短外套,一副堅定不移,一絲不苟的神氣.她緊緊地盯著我.但是我沒有時間多考慮,因為庭長講話了.他說真正的辯論就要開始了,他相信無須再要求聽眾保持安靜.據他說,他的職責是不偏不倚地引導有關一宗他要客觀對待的案子的辯論.陪審團提出的判決將根據公正的精神作出,在任何情況下,如有哪怕最微不足道的搗亂的情況,他都要把聽眾逐出法庭.

大廳里越來越熱,我看見推事們都拿報紙扇了起來,立刻響起一陣持續的嘩啦嘩啦的紙聲.庭長示意,執達吏送來三把草蒲扇,三位推事馬上使用起來.

審訊立刻開始.庭長心平氣和地,我覺得甚至是帶著一些親切感地向我發問.不管我多麼厭煩,他還是先讓我自報家門,我想這也的確是相當自然的,萬一把一個人當成另一個人,那可就太嚴重了.然後,庭長又開始敘述我做過的事情,每讀三句話就問我一聲:"是這樣嗎?"每一次,我都根據律師的指示回答道:"是,庭長先生."這持續了很久,因為庭長敘述得很細.這時候,記者們一直在寫.我感到了他們當中最年輕的那個和那個小自動機器的目光.電車板凳上的那一排人都面向著庭長.庭長咳嗽一聲,翻翻材料,一邊扇著扇子,一邊轉向我.

他說他現在要提出幾個與我的案子表面上沒有關系而實際上可能大有關系的問題.我知道他又要談媽媽了,我感到我是多麼厭煩.他問我為什麼把媽媽送進養老院.我回答說我沒有錢請人照看她,給她看病.他問我,就個人而言,這是否使我很難受,我回答說無論是媽媽,還是我,都不需要從對方得到什麼,再說也不需要從任何人那里得到什麼,我們倆都習慣了新的生活.于是,庭長說他並不想強調這一點,他問檢察官是否有別的問題向我提出.


這一位半轉過脊背對著我,並不看我,說如果庭長允許,他想知道我是不是懷著殺死阿拉伯人的意圖獨自回到水泉那里."不是,"我說."那麼,您為什麼帶著武器,又單單回到這個地方去呢?"我說這是偶然的.檢察官以一種陰險的口吻說:"暫時就是這些."接下來的事就有點不清楚了,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但是,經過一番秘密磋商之後,庭長宣布休庭,聽取證詞改在下午進行.

我沒有時間思考.他們把我帶走,裝進囚車,送回監獄吃飯.很快,在我剛感到累時,就有人來提我了.一切又重來一遍,我被送到同一個大廳里,我面前還是那些面孔.只是大廳里更熱了,仿佛奇跡一般,陪審員,檢察官,我的律師和幾個記者,人人手中都拿了一把蒲扇.那個年輕的記者和那個小女人還在那兒.但他們不扇扇子,默默地望著我.

我擦了擦臉上的汗,直到我聽見傳養老院院長,這才略微意識到了我所在的地方和我自己.他們問他媽媽是不是埋怨我,他說是的,不過院里的老人埋怨親人差不多是一種通病.庭長讓他明確媽媽是否怪我把她送進養老院,他又說是的.但這一次,他沒有補充什麼.對另一個問題,他回答說他對我在下葬那天所表現出的冷靜感到驚訝.這時,院長看了看他的鞋尖兒,說我不想看看媽媽,沒哭過一次,下葬後立刻就走,沒有在她墳前默哀.還有一件使他驚訝的事,就是殯儀館的一個人跟他說我不知道媽媽的年齡.大廳里一片寂靜,庭長問他說的是否的確是我.院長沒有聽懂這個問題,說道:"這是法律."然後,庭長問檢察官有沒有問題向證人提出,檢察官大聲說道:"噢!沒有了,已經足夠了."他的聲音這樣響亮,他帶著這樣一種得意洋洋的目光望著我,使我多年來第一次產生了愚蠢的想哭的願望,因為我感到這些人是多麼地憎恨我.

問過陪審團和我的律師有沒有問題之後,庭長聽了門房的證詞.門房和其他人一樣,也重複了同樣的儀式.他走到我跟前看了我一眼,就轉過臉去了.他回答了他們提出的問題.他說我不想看看媽媽,卻抽煙,睡覺,還喝了牛奶咖啡.這時,我感到有什麼東西激怒了整個大廳里的人,我第一次認識到我是有罪的.他們又讓門房把喝牛奶咖啡和抽煙的事情重複一遍.檢察官看了看我,眼睛里閃著一種嘲諷的光亮.這時,我的律師問門房是否和我一道抽煙了.可是檢察官猛地站起來,反對這個問題:"這里究竟誰是罪犯?這種為了減弱證詞的力量而反誣證人的作法究竟是什麼作法?但是,證詞並不因此而減少其不可抵抗的力量!"盡管如此,庭長還是讓門房回答這個問題.老頭子很難為情地說:"我知道我也不對,但是我當時沒敢拒絕先生給我的香煙."最後,他們問我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我說:"沒有,只是證人說得對.我的確給了他一支香煙."這時,門房既有點兒驚奇又懷著某種感激的心情看了看我.他遲疑了一下,說牛奶咖啡是他請我喝的.我的律師得意地叫了起來,說陪審員們一定會重視這一點的.但是檢察官在我們頭上發出雷鳴般的聲音,說道:"對,陪審員先生們會重視的.而他們的結論將是,一個外人可以請喝咖啡,而一個兒子,面對著生了他的那個人的尸體,就應該拒絕."門房回到他的座位上去.

輪到多瑪-貝萊茲了,一個執達吏把他扶到證人席上.貝萊茲說他主要是認識我母親,他只在下葬的那一天見過我一次.他們問他我那天干了些什麼,他回答道:"你們明白,我自己當時太難過了.所以,我什麼也沒看見.痛苦使我什麼也看不見.因為對我來說,這是非常大的痛苦.我甚至都暈倒了.所以,我不能看見先生做了些什麼."檢察官問他,是不是至少看見過我哭.貝萊茲說沒看見.于是,檢察官也說:"陪審員先生們會重視這一點的."但我的律師生氣了.他用一種我覺得過火的口吻問貝萊茲.他是否看見我不哭.貝萊茲說:"沒看見."一陣哄堂大笑.我的律師卷起一只袖子,以一種不容爭辯的口吻說道:"請看,這就是這場官司的形象.一切都是真的,又沒有什麼是真的!"檢察官沉下臉來,居心叵測,用鉛筆在檔案材料的標題上戳著.

在審訊暫停的五分鍾里,我的律師對我說一切都進行得再好不過,然後,他們聽了賽萊斯特的辯護,他是由被告方面傳來的.所謂被告,當然就是我了.賽萊斯特不時地朝我這邊望望,手里擺弄著一頂巴拿馬草帽.他穿著一身新衣服,那是他有幾個星期天跟我一起去看賽馬時穿的.但是我現在認為他那時沒有戴硬領,因為他領口上只扣著一枚銅紐扣.他們問他我是不是他的顧客,他說:"是,但也是一個朋友."問到他對我的看法,他說我是個男子漢.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誰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問他是否注意到我是個緘默孤僻的人,他只承認我不說廢話.檢察官問他我是不是按時付錢,他笑了,說:"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私事."他們又問他對我的罪行有什麼看法.這時,他把手放在欄杆上,看得出來他是有所准備的.他說:"依我看,這是件不幸的事.誰都知道不幸是什麼.這使你沒法抗拒.因此,依我看,這是件不幸的事."他還要繼續說,但庭長說這很好,謝謝他.賽萊斯特有點兒愣了.但是他說他還有話.他們讓他說得簡短些.他又重複了一遍說這是件不幸的事.庭長說:"是啊,這是當然.我們在這兒就是為了判斷這一類的不幸.謝謝您."仿佛他已盡其所能並表現了他的好意,他就朝我轉過身來.我覺得他的眼睛發亮,嘴唇哆嗦著.他好像是問我他還能做些什麼.我呢,我什麼也沒說,我沒有任何表示,但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擁抱一個男人.庭長又一次請他離開辯護席.賽萊斯特這才回到旁聽席上去.在剩下的時間里,他一直待在那里,身子稍稍前傾,兩肘支在膝頭上,手里拿著草帽,聽著大家說話.瑪麗進來了.她帶著帽子,還是那麼美.但是我喜歡她披散著頭發.從我坐的地方,我可以感覺到她輕盈的Rx房,看得出她的下嘴唇總是有點兒發腫.她好像很緊張.一上來,人家就問她從什麼時起和我認識.她說是從她在我們公司做事的時候起.庭長想知道她和我是什麼關系.她說她是我的朋友.在回答另一個問題時,她說她的確要和我結婚.檢察官翻了翻一卷材料,突然問她是什麼時候和我發生關系的.她說了個日子.檢察官以一種漠不關心的神氣指出,那似乎是媽媽死後的第二天.然後,他又頗含譏諷地說他不想強調一種微妙的處境,他很理解瑪麗的顧慮,但是(說到這里,他的口氣強硬了),他的職責使他不能不越過通常的禮儀.因此,他要求瑪麗講一講我碰見她的那一天的情況.瑪麗不願意說,但在檢察官的堅持下,她講了我們游泳,看電影,然後回到我那里去.檢察官說,根據瑪麗在預審中所提供的情況,他查閱了那一天的電影片目.他要瑪麗自己說那一天放的是什麼電影.她的聲音都變了,說那是一部費南代爾的片子.她說完,大廳里鴉雀無聲.這時,檢察官站起來,神情非常莊重,伸出手指著我,用一種我認為的確是很激動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陪審員先生們,這個人在他母親死去的第二天,就去游泳,就開始搞不正當的關系,就去看滑稽影片開懷大笑.至于別的,我就用不著多說了."他坐下了,大廳里還是一片寂靜.忽然,瑪麗大哭起來,說情況不是這樣,還有別的,剛才的話不是她心里想的,是人家逼她說的,她很了解我,我沒做過任何壞事.但是執達吏在庭長的示意下把她拖了出去.審訊繼續.


緊接著是馬松說話,人們都不怎麼聽了,他說我是個正經人,他"甚至還要說,是個老實人".至于薩拉瑪諾,就更沒有人聽了.他說我對他的狗很好.當問到關于我母親和我的時候,他說我跟媽媽無話可說,所以我才把媽媽送進養老院.他說:"應該理解呀,應該理解呀.’可是似乎沒有一個人理解.他被帶了出去.

輪到萊蒙了,他是最後一個證人.萊蒙朝我點點頭,立刻說道我是無罪的.但是,庭長說法庭要的不是判斷而是證據.他要他先等著提問,然後再回答.他們要他明確他和被害人的關系.萊蒙趁此機會說被害人恨的是他,因為他羞辱了他姐姐.但庭長問他被害人是否就沒有理由恨我.萊蒙說我到海灘上去完全是出于偶然.檢察官問他作為悲劇的根源的那封信怎麼會是我寫的.萊蒙說那是出于偶然.檢察官反駁說偶然在這宗案子里對人的良心所產生的壞作用已經不少了.他想知道,當萊蒙羞辱他的情婦時,我沒有干涉,這是不是出于偶然;我到警察局去作證,是不是出于偶然;我在作證時說的話純粹是獻殷勤,是不是也出于偶然.最後,他問萊蒙靠什麼生活,萊蒙說是"倉庫管理員".檢察官朝著陪審員們說道,眾所周知,證人干的是烏龜的行當.我是他的同謀和朋友.這是一個最下流的無恥事件,由于加進了一個道德上的魔鬼而變得更加嚴重.萊蒙要聲辯,我的律師也提出抗議5但是人家要他們讓檢察官說完.他說:"我的話不多了.他是您的朋友嗎?"他問萊蒙.萊蒙說:"是,他是我的朋友."檢察官又向我提出同一個問題,我看了看萊蒙,他也正看著我.我說:"是."檢察官于是轉向陪審團,說道:"還是這個人,他在母親死後的第二天就去干最荒淫無恥的勾當,為了了結一樁卑鄙的桃色事件就去隨隨便便地殺人廣

他坐下了.我的律師已經按捺不住,只見他舉起胳膊,法衣的袖子都落了下來,露出了里面漿得雪白的襯衫,大聲嚷道:"說來說去,他被控埋了母親還是被控殺了人?"聽眾一陣大笑.但檢察官又站了起來,披了披法衣,說道需要有這位可敬的辯護人那樣的聰明才智才能不感到在這兩件事之間有一種深刻的,感人的,本質的關系.他用力地喊道:"是的,我控告這個人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親."這句話似乎在聽眾里產生了很大的效果.我的律師聳了聳肩,擦了擦額上的汗水.但他本人似乎也受到了震動,我明白我的事情不妙了.

審訊結束.走出法院登上車子的時候,一刹那間,我又聞到了夏日傍晚的氣息,看到了夏日傍晚的色彩.在這走動著的,昏暗的囚室里,我仿佛從疲倦的深淵里聽到了這座我所熱愛的城市的,某個我有時感到滿意的時刻種種熟悉的聲音.在已經輕松的空氣中飄散著賣報人的吆喝聲,滯留在街頭公園里的鳥雀的叫聲,賣夾心面包的小販的喊叫聲,電車在城里高處轉彎時的呻吟聲,港口上方黑夜降臨前空中的嘈雜聲,這一切又在我心中畫出了一條我在入獄前非常熟悉的,在城里隨意亂跑時的路線.是的,這是很久以前我感到滿意的那個時刻.那時候,等待我的總是輕松的,連夢也不作的睡眠.然而,有些事情已經起了變化,因為我又回到了牢房,等待著第二天.仿佛畫在夏日天空中的熟悉的道路既能通向牢房,也能通向安靜的睡眠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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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即便是坐在被告席上,聽見大家談論自己也總是很有意思的.在檢察官和我的律師進行辯論的時候,我可以說,大家對我的談論是很多的,也許談我比談我的罪行還要多.不過,這些辯護詞果真有那麼大的區別嗎?律師舉起胳膊,說我有罪,但有可以寬恕的地方.檢察官伸出雙手,宣告我的罪行,沒有可以寬恕的地方.但是,有一件事使我模模糊糊地感到尷尬.盡管我心里不安,但有時我很想參加進去說幾句,但這時我的律師就對我說:"別說話,這對您更有利."可以這麼說,他們好像在處理這宗案子時把我撇在一邊.一切都在沒有我的干預下進行著.我的命運被決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見.我不時地真想打斷他們,對他們說:"可說來說去,究竟誰是被告?被告也是很重要的.我也有話要說呀."但是三思之後,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再說,我應該承認,一個人對別人所感到的興趣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例如,檢察官的控訴很快就使我厭煩了.只有那些和全局無關的片言只語,幾個手勢,或連珠炮般說出來的大段議論,還使我感到驚奇,或引起我的興趣.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他的思想實質是我殺人是有預謀的.至少,他試圖證明這一點.正如他自己所說:"先生們,我將提出證據,我將提出雙重的證據.首先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犯罪事實,然後是這個罪惡靈魂的心理向我提供的晦暗的啟示."他概述了媽媽死後的一系列事實.他提出我的冷漠,不知道媽媽的歲數,第二天跟一個女人去游泳,看電影,還是費南代爾的片子,最後同瑪麗一起回去.那個時候,我是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他的話的,因為他說什麼"他的情婦",而對我來說,情婦原來就是瑪麗.接著,他又談到了萊蒙的事情.我發現他觀察事物的方式倒不乏其清晰正確.他說的話還是可以接受的.我和萊蒙合謀寫信把他的情婦引出來,然後讓這個"道德可疑"的人去羞辱她.我在海灘上向萊蒙的仇人進行挑釁.萊蒙受了傷.我向他要來了手槍.我為了使用武器又一個人回去.我預謀打死阿拉伯人.我又等了一會兒."為了保證事情干得徹底",我又沉著地,穩妥地,在某種程度上是經過深思熟慮地開了四槍.

"事情就是這樣,先生們,"檢察官說,"我把這一系列事情的線索給你們勾畫出來,說明這個人如何在神志完全清醒的情況下殺了人.我強調這一點.因為這不是一宗普通的殺人案,不是一個未經思考的,你們可能認為可以用當時的情況加以減輕的行動.這個人,先生們,這個人是很聰明的.你們都聽過他說話,不是嗎?他知道如何回答問題.他熟悉用詞的分量.人們不能說他行動時不知道自己于的是什麼."


我聽著,我聽見他們認為我聰明.但我不太明白,平常人身上的優點到了罪犯的身上,怎麼就能變成沉重的罪名.至少,這使我感到驚訝,我不再聽檢察官說話了,直到我又聽見他說:"難道他曾表示過悔恨麼?從來沒有,先生們.在整個預審的過程中,這個人從來沒有一次對他這個卑劣的罪行表示過激動."這時,他朝我轉過身來,用指頭指著我,繼續對我橫加責難,但事實上,我並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當然,我也不能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對我的行動我並不怎麼悔恨.但是他這樣激烈卻使我吃驚.我真想親切地,甚至友愛地試著向他解釋清楚,我從來不會對某件事真正感到悔恨.我總是為將要發生的事,為今天或明天操心.但是,當然(口羅),在我目前所處的境況中,我是不能以這種口吻向任何人說話的.我沒有權利對人表示親熱,也沒有權利有善良的願望.我試圖再聽聽,因為檢察官說起我的靈魂來了.

他說,陪審員先生們,他曾仔細探索過我的靈魂,結果一無所獲.他說實際上我根本就沒有靈魂,對于人性,對于人們心中的道德原則,我都是一竅不通.他補充道:"當然,我們也不能責怪他.他不能得到的,我們也不能怪他沒有.但是說到法院,寬容所具有的全然反面的作用應該轉化為正義所具有的作用,這不那麼容易,但是更為高尚,特別是當這個人的心已經空虛到人們所看到的這種程度,正在變成連整個社會也可能陷進去的深淵的時候."這時,他又說到我對待媽媽的態度.他重複了他在辯論中說過的話.但是他的話要比談到我的殺人罪時多得多,多到最後我只感到早晨的炎熱了.最後,他停下了,沉默了一會兒,又用低沉的,堅信不疑的聲音說道:"先生們,這個法庭明天將要審判一宗滔天罪行:殺死親生父親."據他說,這種殘忍的謀殺使人無法想象.他斗膽希望人類的正義要堅決予以懲罰而不能手軟.但是,他敢說,這一罪行在他身上引起的憎惡比起我的冷漠使他感到的憎惡來,幾乎是相形見絀的.他認為,一個在精神上殺死母親的人,和一個殺死父親的人,都是以同樣的罪名自絕于人類社會.在任何一種情況下,前者都是為後者的行動作准備,以某種方式預示了這種行動,並且使之合法化.他提高了聲音說:"先生們,我堅信,如果我說坐在這張凳子上的人也犯了這個法庭明天將要審判的那種謀殺罪,你們不會認為我這個想法過于大膽的.因此,他要受到相應的懲罰."說到這里,檢察官擦了擦因出汗而發亮的臉.最後,他說他的職責是痛苦的,但是他要堅決地完成它.他說我與一個我連最基本的法則都不承認的社會毫無干系,我不能對人類的心有什麼指望,因為我對其基本的反應根本不知道.他說:"我向你們要這個人的腦袋,而在我這樣請求時,我的心情是輕松的.在我這操之已久的生涯中,如果我有時請求處人以極刑的話,我卻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到我這艱巨的職責得到了補償,平衡和啟發,因為我已意識到某種神聖的,不可抗拒的命令,因為我在這張除殘忍之外一無所見的人的臉上感到了憎惡."

檢察官坐下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大廳里一片寂靜.我呢,我已經由于炎熱和驚訝而昏頭昏腦了.庭長咳嗽了幾聲,用很低的聲音問我還有什麼話要說.我站了起來.由于我很想說話,我就有點兒沒頭沒腦地說我沒有打死那個阿拉伯人的意圖.庭長說這是肯定的,到現在為止,他還摸不清我的辯護方式,他說他很高興在我的律師發言之前先讓我說清楚我的行為的動機.我說得很快,有點兒語無倫次,我意識到了我很可笑,我說是因為太陽.大廳里有人笑了起來.我的律師聳了聳肩膀,馬上,他們就讓他發言了.但是他說時間不早了,他需要好幾個鍾頭,他要改在下午.法庭同意了.


下午,巨大的電扇依舊攪動著大廳里沉濁的空氣,陪審員們手里五顏六色的小扇子都朝著一個方向搖動.我覺得我的律師的辯護詞大概說不完了.有一陣,我注意聽了聽,因為他說:"的確,我是殺了人."接著,他繼續使用這種口吻,每次談到我時他也總是以"我"相稱.我很奇怪.我朝一個法警彎下身子,問他這是為什麼.他叫我住嘴,過了一會兒,他跟我說:"所有的律師都是這樣."我呢,我想這還是排斥我,把我化為烏有,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取代了我.不過,我已經和這個法庭距離很遠了.再說,我也覺得我的律師很可笑.他很快以挑釁為理由進行辯護,然後也談起我的靈魂.不過,我覺得他的才華大大不如檢察官的.他說:"我也仔細探索了這個靈魂,但是與檢察院的這位傑出代表相反,我發現了一些東西,而且我還可以說,我看得一目了然."他看到我是個正經人,一個正派的職員,不知疲倦,忠于雇主,受到大家的愛戴,同情他人的痛苦.在他看來,若論兒子,我是典范,我在力之所及范圍內盡力供養母親,最後,為了讓她享受到我力所不及的舒適,這才把老太太送進養老院的.他說:"先生們,我感到奇怪的是,大家對養老院議論紛紛.因為說到底,如果需要證明這些設施的用處和偉大,只須說是國家本身資助的就夠了."只是他沒有提到下葬的問題,我感到這是他的辯護的漏洞.但是,由于這些長句,由于人們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天又一天地沒完沒了地談論我的靈魂,使我產生了一種印象,仿佛一切都變成一片沒有顏色的水,我看得頭暈目眩.

最後,我只記得,正當我的律師繼續發言時,一個賣冰的小販吹響了喇叭,從街上穿過所有的大廳和法庭傳到我的耳畔.對于某種生活的種種回憶突然湧上我的腦海,這種生活雖已不屬于我,但我曾經在那里發現了我最可憐最深刻難忘的快樂:夏天的氣味,我熱愛的街區,某一種夜空,瑪麗的笑容和裙子.在這里我所做的一切都毫無用處的想法湧上了心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只想趕緊讓他們結束,趕緊回到牢房去睡覺.所以,最後我的律師大嚷大叫,我也幾乎沒有聽見.他說陪審員們是不會把一個一時糊塗的正直勞動者打發到死亡那里去的,他要求考慮那些可減罪的情節,因為我已背上了殺人罪的重負,這是永遠的悔恨,最可靠的刑罰.法庭中止辯論,我的律師精疲力竭地坐下了.他的同事們都過來同他握手.我聽見他們說:"棒極了,親愛的."其中一個甚至拉我來作證:"嗯,您說怎麼樣?"他說.我表示同意,但是我的贊揚並不真心真意,因為我太累了.

然而,外面天色已晚,也不那麼熱了.從街上聽到的一些聲音,我可以猜想到傍晚時分的涼爽.我們都在那兒等著.其實,大家一道等著的事只跟我一人有關.我又看了看大廳.一切都和第一天一樣.我碰到了那個穿灰上衣的記者和那個像自動機器一樣的女人的目光.這使我想了起來,在整個審判過程中,我都沒有朝瑪麗那邊看過一眼.我並沒有忘記她,但我的事情太多了.我看見她坐在賽萊斯特和萊蒙之間.她朝我做了個小小的動作,仿佛是說:"總算完了."我看見她那有些焦慮的臉上泛起了微笑.但我覺得我的心已和外界隔絕,我甚至沒有回答她的微笑.


法官們回來了.很快,有人把一連串的問題念給他們聽.我聽見什麼"殺人犯","預謀","可減輕罪行的情節",等等.陪審員們出去了,我被帶進我原來在里面等候的那間小屋子里.我的律師也來了.他口若懸河,話說得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那樣有信心,那樣親切,他認為一切順利,我只須坐幾年監獄或服幾年苦役就完事,我問他如果判決不利,有沒有上訴最高法院的機會.他說沒有.他的策略是不提出當事人的意見,免得引起陪審團的不滿.他對我解釋說,不能無緣無故隨便上訴.我覺得這是明擺著的事,便同意了他的看法.其實,冷靜地看問題,這也是很自然的.否則,要費的公文狀紙就太多了.我的律師說:"無論如何,上訴是可以的.不過,我確信判決會有利的."

我們等了很久,我想約有三刻鍾.鈴聲響了.我的律師向我告別,說道:"庭長要宣讀對質詢的答複了.您要到宣讀判決的時候才能進去."我聽見一陣門響.一些人在樓梯上跑過,聽不出遠近.接著,我聽見大廳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讀著什麼.鈴又響了,門開了,大廳里一片寂靜,靜極了,我注意到那個年輕的記者把眼睛轉到別處,一種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我沒有朝瑪麗那邊看.我沒有時間,因為庭長用一種奇怪的方式對我說要以法蘭西人民的名義在一個廣場上將我斬首示眾.我這時才覺得認清了我在所有這些人臉上所看到的感情.我確信那是尊敬.法警對我也溫和了.律師把手放在我的腕上.我什麼也不想了.庭長問我還有什麼話要說.我說:"沒有."他們這才把我帶走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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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拒絕接待指導神甫,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我跟他沒有什麼可說的,我不想說話,很快我又會見到他.我現在感興趣的,是想逃避不可逆轉的進程,是想知道不可避免的事情能不能有一條出路.我又換了牢房.在這個牢房里,我一躺下,就看得見天空,也只能看見天空.我整天整天地望著它的臉上那把白晝引向黑夜的逐漸減弱的天色.我躺著,把手放在腦後,等待著.我不知道想過多少次,是否曾有判了死刑的人逃過了那無情的,不可逆轉的進程,法警的繩索斷了,臨刑前不翼而飛,于是,我就怪自己從前沒有對描寫死刑的作品給予足夠的注意.對于這些問題,一定要經常關心.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像大家一樣,我讀過報紙上的報道.但是一定有專門著作,我卻從來沒有想到去看看.那里面,也許我會找到有關逃跑的敘述.那我就會知道,至少有那麼一次,絞架的滑輪突然停住了,或是在一種不可遏止的預想中,僅僅有那麼一回,偶然和運氣改變了什麼東西.僅僅一次!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認為這對我也就足夠了,剩下的就由我的良心去管.報紙上常常談論對社會欠下的債.依照他們的意思,欠了債就要還.不過,在想象中這就談不上了.重要的,是逃跑的可能性,是一下子跳出那不可避免的儀式,是發瘋般地跑,跑能夠為希望提供各種機會.自然,所謂希望,就是在馬路的一角,在奔跑中被一顆流彈打死.但是我想來想去,沒有什麼東西允許我有這種享受,一切都禁止我作這種非分之想,那不可逆轉的進程又抓住了我.

盡管我有善良的願望,我也不能接受這種咄咄逼人的確鑿性.因為,說到底,在以這種確鑿性為根據的判決和這一判決自宣布之時起所開始的不可動搖的進程之間,存在著一種可笑的不相稱.判決是在二十點而不是在十七點宣布的,它完全可能是另一種結論,它是由一些換了襯衣的人作出的,它要取得法國人民的信任,而法國人(或德國人,或中國人)卻是一個很不確切的概念,這一切使得這決定很不嚴肅.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從作出這項決定的那一秒鍾起,它的作用就和我的身體靠著的這堵牆的存在同樣確實,同樣可靠.

這時,我想起了媽媽講的關于我父親的一段往事.我沒有見過我的父親.關于這個人,我所知道的全部確切的事,可能就是媽媽告訴我的那些事.有一天,他去看處決一名殺人凶手.他一想到去看殺人,就感到不舒服.但是,他還是去了,回來後嘔吐了一早上.我聽了之後,覺得我的父親有點兒叫我厭惡.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很自然的.我當時居然沒有看出執行死刑是件最最重要的事,總之,是真正使一個人感興趣的唯一的一件事!如果一旦我能從這座監獄里出去,我一定去觀看所有的處決.我想,我錯了,不該想到這種可能性.因為要是,有那麼一天清晨我自由了,站在警察的繩子後面,可以這麼說,站在另一邊,作為看客來看熱鬧,口來後還要嘔吐一番,我一想到這些,就有一陣惡毒的喜悅湧上心頭.然而,這是不理智的.我不該讓自己有這些想法,因為這樣一想,我馬上就感到冷得要命,在被窩里縮成一團,還禁不住把牙咬得格格響.

當然(口羅),誰也不能總是理智的.比方說,有幾次,我就制訂了一些法律草案.我改革了刑罰制度.我注意到最根本的是要給犯人一個機會.只要有千分之一的機會,就足以安排許多事情.這樣,我覺得人可以去發明一種化學藥物,服用之後可以有十分之九的機會殺死受刑者(是的,我想的是受刑者).條件是要讓他事先知道.因為我經過反複的考慮,冷靜的權衡,發現斷頭刀的缺點就是沒給任何機會,絕對地沒有.一勞永逸,一句話,受刑者的死是確定無疑的了.那簡直是一樁已經了結的公案,一種已經確定了的手段,一項已經談妥的協議,再也沒有重新考慮的可能了.如果萬一頭沒有砍下來,那就得重來.因此,令人煩惱的是,受刑的人得希望機器運轉可靠.我說這是它不完善的一面.從某方面說,事情確實如此.但從另一方面說,我也得承認,嚴密組織的全部秘密就在于此.總之,受刑者在精神上得對行刑有所准備,他所關心的就是不發生意外.

我也不能不看到,直至此時為止,我對于這些問題有著一些並非正確的想法.我曾經長時間地以為--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上斷頭台,要一級一級地爬到架子上去.我認為這是由于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的緣故,我的意思是說,關于這些問題人們教給我或讓我看到的就是這樣.但是有一天早晨,我想起了一次引起轟動的處決,報紙上曾經登過一張照片.實際上,殺人機器就放在平地上,再簡單也沒有了.它比我想象的要窄小得多.這一點我早沒有覺察到,是相當奇怪的.照片上的機器看起來精密,完善,閃閃發光,使我大為歎服.一個人對他所不熟悉的東西總是有些誇大失實的想法.我應該看到,實際上一切都很簡單:機器和朝它走過去的人都在平地上,人走到它跟前,就跟碰到另外一個人一樣.這也很討厭.登上斷頭台,仿佛升天一樣,想象力是有了用武之地.而現在呢,不可逆轉的進程壓倒一切:一個人被處死,一點也沒引起人的注意,這有點丟臉,然而卻非常確切.

還有兩件事是我耿耿于懷時常考慮的,那就是黎明和我的上訴.其實,我總給自己講道理,試圖不再去想它.我躺著,望著天空,努力對它發生興趣.天空變成綠色,這是傍晚到了.我再加一把勁兒,轉移轉移思路.我聽著我的心.我不能想象這種跟了我這麼久的聲音有朝一日會消失.我從未有過真正的想象力.但我還是試圖想象出那樣一個短暫的時刻,那時心的跳動不再傳到腦子里了.但是沒有用.黎明和上訴還在那兒.最後我對自己說,最通情達理的作法,是不要勉強自己.

我知道,他們總是黎明時分來的.因此,我夜里全神貫注,等待著黎明.我從來也不喜歡遇事措手不及.要有什麼事發生,我更喜歡有所准備.這就是為什麼我最後只在白天睡一睡,而整整一夜,我耐心地等待著日光把天窗照亮.最難熬的,是那個朦朧晦暗的時辰,我知道他們平常都是在那時候行動的.一過半夜,我就開始等待,開始窺伺.我的耳朵從沒有聽到過那麼多的聲音,分辨出那麼細微的聲響.我可以說,在整個這段時間里,我總還算有運氣,因為我從未聽見過腳步聲.媽媽常說,一個人從來也不會是百分之百的痛苦.當天色發紅,新的一天悄悄進入我的牢房時,我就覺得她說得實在有道理.況且也因為,我本是可以聽到腳步聲的,我的心也本是可以緊張得炸開的.甚至一點點悉索的聲音也使我撲向門口,甚至把耳朵貼在門板上,發狂似地等待著,直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很粗,那麼像狗的喘氣,因而感到驚駭萬狀,但總的說,我的心並沒有炸開,而我又贏得了二十四小時.


白天,我就考慮我的上訴.我認為我已抓住這一念頭里最可貴之處.我估量我能獲得的效果,我從我的思考中獲得最大的收獲.我總是想到最壞的一面,即我的上訴被駁回."那麼,我就去死."不會有別的結果,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是,誰都知道,活著是不值得的.事實上我不是不知道三十歲死或七十歲死關系不大,當然嘍,因為不論是哪種情況,別的男人和女人就這麼活著,而且幾千年都如此.總之,沒有比這更清楚的了,反正總是我去死,現在也好,二十年後也好.此刻在我的推理中使我有些為難的,是我想到我還要活二十年時心中所產生的可怕的飛躍.不過,在設想我二十年後會有什麼想法時(假如果真要到這一步的話),我只把它壓下去就是了.假如要死,怎麼死,什麼時候死,這都無關緊要.所以(困難的是念念不忘這個"所以"所代表的一切推理),所以,我的上訴如被駁回,我也應該接受.

這時,只是這時,我才可以說有了權利,以某種方式允許自己去考慮第二種假設:我獲得特赦.苦惱的是,這需要使我的血液和肉體的沖動不那麼強烈,不因瘋狂的快樂而使我雙眼發花.我得竭力壓制住喊叫,使自己變得理智.在這一假設中我還得表現得較為正常,這樣才能使自己更能接受第一種假設.在我成功的時候,我就贏得一個鍾頭的安甯.這畢竟也是不簡單的啊.

也是在一個這樣的時刻,我又一次拒絕接待神甫.我正躺著,天空里某種金黃的色彩使人想到黃昏臨近了.我剛剛放棄了我的上訴,並感到血液在周身正常地流動.我不需要見神甫.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到了瑪麗.她已經很多天沒給我寫信了.那天晚上,我反複思索,心想她給一名死回當情婦可能已經當頒了.我也想到她也許病了或死了.這也是合乎情理的.既然在我們現已分開的肉體之外已沒有任何東西聯系著我們,已沒有任何東酉使我們彼此想念,我怎麼能夠知道呢?再說,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我對瑪麗的回憶也變得無動于衷了.她死了,我也就不再關心她了.我認為這是正常的,因為我很清楚,我死了,別人也就把我忘了.他們跟我沒有關系了.我甚至不能說這樣想是冷酷無情的.

恰在這時,神甫進來了.我看見他之後,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他看出來了,對我說不要害怕.我對他說,平時他都是在另外一個時候到來.他說這是一次完全友好的拜訪,與我的上訴毫無關系,其實他根本不知道我的上訴是怎麼回事.他坐在我的床上,請我坐在他旁邊.我拒絕了.不過,我覺得他的態度還是很和善的.

他坐了一會,胳膊放在膝頭,低著頭,看著他的手.他的手細長有力,使我想到兩頭靈巧的野獸.他慢慢地搓著手.他就這樣坐著,一直低著頭,時間那麼長,有一個時候我都覺得忘了他在那兒了.

但是,他突然抬起頭來,眼睛盯著我,問道:"您為什麼拒絕接待我?"我回答說我不信上帝.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對此確有把握.我說我用不著考慮,我覺得這個問題並不重要.他于是把身子朝後一仰,靠在牆上,兩手貼在大腿上.他好像不是對著我說,說他注意到有時候一個人自以為確有把握,實際上,他並沒有把握.我不吭聲.他看了看我,問道:"您以為如何?"我回答說那是可能的.無論如何,對于什麼是我真正感興趣的事情,我可能不是確有把握,但對于什麼是我不感興趣的事情,我是確有把握的.而他對我說的事情恰恰是我所不感興趣的.

他不看我了,依舊站在那里,問我這樣說話是不是因為極度的絕望.我對他解釋說我並不絕望.我只是害怕,這是很自然的.他說:"那麼,上帝會幫助您的.我所見過的所有情況和您相同的人最後都歸附了他."我承認那是他們的權利.那也證明他們還有時間.至于我,我不願意人家幫助我,我也恰恰沒有時間去對我不感興趣的事情再發生興趣.


這時,他氣得兩手發抖,但是,他很快挺直了身子,順了順袍子上的褶皺.順完了之後,他稱我為"朋友",對我說,他這樣對我說話,並不是因為我是個被判死刑的人;他認為,我們大家都是被判了死刑的人.但是我打斷了他,對他說這不是一碼事,再說,無論如何,他的話也不能安慰我.他同意我的看法:"當然了.不過,您今天不死,以後也是要死的.那時就會遇到同樣的問題.您將怎樣接受這個考驗呢?"我回答說我接受它和現在接受它一模一樣.

聽到這句話,他站了起來,兩眼直盯著我的眼睛.這套把戲我很熟悉.我常和艾瑪努埃爾和賽萊斯特這樣鬧著玩,一般地說,他們最後都移開了目光.神甫也很熟悉這套把戲,我立刻就明白了,因為他的目光直盯著不動.他的聲音也不發抖,對我說:"您就不懷著希望了嗎?您就這樣一邊活著一邊想著您將整個兒地死去嗎?"我回答道:"是的."

于是,他低下了頭,又坐下了.他說他憐憫我.他認為一個人要真是這樣的話,那是不能忍受的.而我,我只是感到他開始令我生厭了.我轉過身去,走到小窗口底下.我用肩膀靠著牆.他又開始問我了,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他的聲音不安而急迫.我知道他是動了感情了,就聽得認真些了.

他說他確信我的上訴會被接受,但是我背負著一樁我應該擺脫的罪孽.據他說,人類的正義不算什麼,上帝的正義才是一切.我說正是前者判了我死刑.他說它並未因此而洗刷掉我的罪孽.我對他說我不知道什麼是罪孽.人家只告訴我我是個犯人.我是個犯人,我就付出代價,除此之外,不能再對我要求更多的東西了.這時,他又站了起來,我想在這間如此狹窄的囚室里,他要想活動活動,也只能如此,要麼坐下去,要麼站起來,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我的眼睛盯著地.他朝我走了一步,站住,好像不敢再向前一樣."您錯了,我的兒子,"他對我說,"我們可以向您要求更多的東酉.我們將向您提出這樣的要求,也許.""要求什麼?""要求您看.""看什麼?"

教士四下里望了望,我突然發現他的聲音疲憊不堪.他回答我說:"所有這些石頭都顯示出痛苦,這我知道.我沒有一次看見它們而心里不充滿了憂慮.但是,說句心里話,我知道你們當中最悲慘的人就從這些烏黑的石頭中看見過一張神聖的面容浮現出來.我們要求您看的,就是這張面容."


我有些激動了.我說我看著這些石牆已經好幾個月了.對它們,我比世界上任何東西,任何人都更熟悉.也許,很久以前,我曾在那上面尋找過一張面容.但是那張面容有著太陽的色彩和欲望的火焰,那是瑪麗的面容.我白費力氣,沒有找到.現在完了.反正,從這些水淋淋的石頭里,我沒看見有什麼東西浮現出來.

神甫帶著某種悲哀的神情看了看我.我現在全身靠在牆上了,陽光照著我的臉.他說了句什麼,我沒聽見,然後很快地問我是否允許他擁抱我.我說:"不."他轉過身去,朝著牆走去,慢慢地把手放在牆上,輕聲地說:"您就這麼愛這個世界嗎?"我沒有理他.

他就這樣背著我待了很久.他待在這里使我感到壓抑,感到惱火.我正要讓他走,讓他別管我,他卻突然轉身對著我,大聲說道:"不,我不能相信您的話.我確信您曾經盼望過另一種生活."我回答說那是當然,但那並不比盼望成為富人,盼望游泳游得很快,或生一張更好看的嘴來得更為重要.那都是一碼事.但是他攔住了我,他想知道我如何看那另一種生活.于是,我就朝他喊道:"一種我可以回憶現在這種生活的生活!"然後,我跟他說我夠了.他還想跟我談談上帝,但是我朝他走過去,試圖跟他最後再解釋一回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不願意把它浪費在上帝身上.他試圖改變話題,問我為什麼稱他為"先生"而不是"我的父親".這可把我惹火了,我對他說他不是我的父親,讓他當別人的父親去吧.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道:"不,我的兒子,我是您的父親.只是您不能明白,因為您的心是糊塗的.我為您祈禱."

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好像我身上有什麼東西爆裂了似的,我扯著喉嚨大叫,我罵他,我叫他不要為我祈禱.我揪住他的長袍的領子,把我內心深處的話,喜怒交迸的強烈沖動,劈頭蓋臉地朝他發泄出來.他的神氣不是那樣地確信無疑嗎?然而,他的任何確信無疑,都抵不上一根女人的頭發.他甚至連活著不活著都沒有把握,因為他活著就如同死了一樣.而我,我好像是兩手空空.但是我對我自己有把握,對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對我的生命和那即將到來的死亡有把握.是的,我只有這麼一點兒把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這個真理,正如這個真理抓住了我一樣.我從前有理,我現在還有理,我永遠有理.我曾以某種方式生活過,我也可能以另一種方式生活.我做過這件事,沒有做過那件事.我干了某一件事而沒有干另一件事.而以後呢?仿佛我一直等著的就是這一分鍾,就是這個我將被證明無罪的黎明.什麼都不重要,我很知道為什麼.他也知道為什麼.在我所度過的整個這段荒誕的生活里,一種陰暗的氣息穿越尚未到來的歲月,從遙遠的未來向我撲來,這股氣息所過之處,使別人向我建議的一切都變得毫無差別,未來的生活並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實.他人的死,對母親的愛,與我何干?既然只有一種命運選中了我,而成千上萬的幸運的人卻都同他一樣自稱是我的兄弟,那麼,他所說的上帝,他們選擇的生活,他們選中的命運,又都與我何干?他懂,他懂嗎?大家都幸運,世上只有幸運的人.其他人也一樣,有一天也要被判死刑.被控殺人,只因在母親下葬時沒有哭而被處決,這有什麼關系呢?薩拉瑪諾的狗和他的老婆具有同樣的價值.那個自動機器般的小女人,馬松娶的巴黎女人,或者想跟我結婚的瑪麗,也都是有罪的.萊蒙是不是我的朋友,賽萊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又有什麼關系?今天,瑪麗把嘴唇伸向一個新的默而索,又有什麼關系?他懂嗎?這個判了死刑的人,從我的未來的深處……我喊出了這一切,喊得喘不過氣來.但是已經有人把神甫從我的手里搶出去,看守們威脅我.而他卻勸他們不要發火,默默地看了我一陣子.他的眼里充滿了淚水.他轉過身去,走了.

他走了之後,我平靜下來.我累極了,一下子撲到床上.我認為我是睡著了,因為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滿天星斗照在我的臉上.田野上的聲音一直傳到我的耳畔.夜的氣味,土地的氣味,海鹽的氣味,使我的兩鬢感到清涼.這沉睡的夏夜的奇妙安靜,像潮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這時,長夜將盡,汽笛叫了起來.它宣告有些人踏上旅途,要去一個從此和我無關痛癢的世界.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媽媽.我覺得我明白了為什麼她要在晚年又找了個"未婚夫",為什麼她又玩起了"重新再來"的游戲.那邊,那邊也一樣,在一個個生命將盡的養老院周圍,夜晚如同一段令人傷感的時刻.媽媽已經離死亡那麼近了,該是感到了解脫,准備把一切再重新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沒有權利哭她.我也是,我也感到准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好像這巨大的憤怒清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使我失去希望.面對著充滿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這個世界的動人的冷漠敞開了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我覺得我過去曾經是幸福的,我現在仍然是幸福的.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為了使我感到不那麼孤獨,我還希望處決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來觀看,希望他們對我報以仇恨的喊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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