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山雨
「區區一個普通人, 真是敢說啊。」良久,夏油傑很輕地冷笑了一聲。「憑你,就想殺死五條悟麼?」
「憑藉反轉術式不斷刷新的肉*體和大腦, 在五年前和天與束縛持有者一戰後,五條悟近乎擁有不滅的軀體,常規的物理攻擊已經很難殺死他了。」 小室早紀說,「不過,我的目標也並非想要殺死他……不如說, 如果不是現在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 我這樣的凡人哪敢想著對高聳入雲的王座出手?」
小室早紀從隨身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份裝訂成冊的文件, 恭敬地雙手遞給夏油傑。夏油傑翻開文件粗略地掃了一眼,這是一張古畫的影印件,如果有熟悉古畫的人在現場, 就當知道這幅畫的裝飾紋路運用了「卷草」這樣典型的唐代裝飾紋樣,但區別於盛唐時富麗豐滿的筆法, 這幅畫的筆觸更加洗鍊簡樸, 是在唐朝中葉傳入日本後本土化後的繪畫技巧。
但夏油傑對繪畫技巧一無所知, 他只是被這幅畫中的內容震撼。
青面獠牙的女鬼高倨山巔, 頭頂上有巨大的厲鬼在形成。
但她腳下的山峰並非山石和泥土, 而是成百上千具的屍體,那是究極的地獄,最深的夢魘也無法出現的場面。山腳下湧動的是如潮水般的血色,由血漿匯成的河流漂浮起合抱的樹木和無數的屍體, 兀鷲和烏鴉偶然從屍體上掠過,赤色的殘陽染紅了整片天空。
「……這就是青鬼?」
「沒錯, 這是最高清版本的影印件, 請您注意看青鬼的臉。」
在用洋洋灑灑的古體文字寫出的備註中, 青鬼將要化作絕世的美人,但光從這幅畫中實在很難看出這一點。她煞白的臉上面無表情,只是靜默地凝視著遠方,但偏偏是在這麼森嚴冷漠的面容上,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眼淚?夏油傑愣了一下,確認自己沒看錯,那確實是眼淚。
一個磨牙吮血的女鬼,在殺死無數人之後卻流下了眼淚?鱷魚的眼淚也不外如是,五條家的神官為何要在畫中畫出這樣的內容?
「平衡,在咒術界的萬事萬物中,最講究的就是一個平衡。五條悟的出生就改變了咒術界的格局。青鬼持有『情緒』這樣接近咒力本源的能力,等若以一人之力承載成千上萬人的情緒,她將要承受千萬人的痛苦,一旦開始使用,她自己也無法控制這個術式的施放。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最開始也許只是因為一時多餘的好奇心,但最後卻導致了世界的毀滅。」
他的手指在畫中青鬼的臉頰上虛虛一點。
「春日遙也是一樣,她本該朝著傳說中絕世的厲鬼方向一路進化,但她被束縛住了——雖然不知道是怎樣做到的,但當代最強的術士五條悟在用自己的咒力壓制她的進化,同時他還隔絕了她與周邊人和事的接觸,以延緩這個進程。」小室早紀笑笑,「這個,您想必也注意到了吧?」
「但這個壓制是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的,就像是火山的噴發,長久的封閉只會讓爆發來得更加猛烈。對了,離開日本確實也是延緩的方式之一,畢竟咒靈像是天選一樣集中出現在日本列島上,脫離這個環境後她也許還能堅持好幾年的時間……前提是她不再次使用術式的話。但是,」小室早紀說,「您很清楚,如今五條悟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夏油傑沒有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麼。
「你就這麼確信我會願意和你合作麼?」
「不敢蠡測您的心思。」小室早紀說,「不過我想,您和他們兩位雖然有少年時的情誼,但無論是多深厚的情誼,都應該讓步於真正的大義。」
小室早紀朝夏油傑伸出手:
「那麼……您覺得我是否有與您合作的資格?」
他的話沒能說完,咒靈鋒利的爪牙倏然貼近了男人的脖子。
「你撒了謊。你說你是對術式一無所知的普通人,從咒力表現的情況看來也是如此,但你對咒力這件事的了解,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個研究人員的界限。悟親自結下的束縛,即使是一級以上的術士,也不能輕易觀察到。」
小室早紀的額頭上流下一滴冷汗。
「您……」
「不必再找些拙劣的謊話了,我可以和你交易。」夏油傑說,他看向院中在月光下幽幽綻放,又霎時飄零委地的櫻花,目光如海淵般深沉。「為了……真正的大義。」
「這裡是隅田川匯入東京灣的地方。再往上游走走,有多達三百多棵櫻花樹,尤其是從吾妻橋到櫻橋之間,有長達一公里的櫻花隧道,再過兩三天,無論是空中、路面還是隅田川的水面,都會覆蓋著櫻花花瓣……今天在晴空塔附近更是有長達一小時的煙花……可惜,這下子離開東京,這樣的景象就很難看到了。」女孩有些難過地說。
「沒關係,我們去九州也能做出一番事業,那時我們再重新回東京來。」男孩寬慰地握住她的肩頭,「那時我再帶著你重新回到東京,我們想遊覽隅田川就遊覽隅田川,想包下晴空塔就包下晴空塔,你的父母也會願意接受我們的感情。」
「……嗯。」雖然知道只是難以達成的夢想,女孩的臉上還是慢慢地露出了一絲笑容,她把臉靠進男孩的懷中,兩個人互相依偎雙手交握,即使是再寒冷的天氣都會帶來一點沁人的暖意。
春日遙低頭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是東京時間凌晨2:00,離預計發船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名為漁船,實際上帶有顯著的走*私船性質,搭載的乘客大多數都是和那對私奔的小情侶一樣,因為某些原因,不便從四通八達的電車系統中離開。
原本風平浪靜的海面上到了下半夜忽然颳起了大風,乘客們只能紛紛罵罵咧咧地到碼頭邊的小酒吧避寒,喝一點酒暖暖身子。
酒吧由碼頭看守人住下的鐵皮房子改造,原本容納量就相當有限,這下子更如同鹹魚罐頭一樣塞得滿滿當當。服務生索性撤掉了摺疊桌子和座椅,所有人都圍繞著吧檯,小口小口地啜飲著自己中意的酒水,窗外的海風在夜色裡颯沓作響,高熱量的炸雞和薯條剛出爐的香味瀰漫在略帶海腥味的空氣中。
「小春,你要不要喝點什麼?」
說話的是那對情侶中的女孩,她大概出生於相當優渥的家庭,所以對人不大設防,言談舉止間有種明媚的嬌憨。或許因為在等待登船的客人中,像春日遙這種獨身一人的女孩很是少見,她相當熱絡地上來搭了幾句話,春日遙當然不會把自己的真實姓名告訴她,隨口說自己叫春。
「不必了。」春日遙不打算在這個時候吃自己不熟悉的食物。
「可是,你臉色好難看。」女孩有些擔憂地問道,「要不要去一趟醫院啊。」
春日遙捏住自己的手指,搖頭。
「我去趟洗手間。」
春日遙用力地關上小洗手間的門,趴在洗手台的邊沿乾嘔,滿頭滿臉都是冷汗。
她上一次進食還是在大約十二個小時之前,兩塊巧克力和一塊壓縮餅乾,在這會兒已經消化得什麼都不剩了。
但她克制不住的想要嘔吐。
擁抱在一起的男孩和女孩分泌出誘惑的荷爾蒙,腰間鼓鼓囊囊塞著武器的男人陰冷又兇狠地注視著身邊的人,分別的朋友對對方投注這離別的傷感和重逢的期待,帶著孩子的單親媽媽心中滿是忐忑不安卻還要竭力安撫因為嘈雜人群而哭鬧起來孩子的情緒……每個人的情緒像是導播間內實況轉播一樣在顱腦中同時映射,範圍內上百種過載的情緒流強烈地刺激著她的神經,讓她手腳冰涼渾身冷汗視線模糊。
好吵。
好吵。
為什麼……不安靜下來啊。
彷彿銀鈴墜地,珠玉乍碎,一個聲音在她內心深處溫和地說,只要你想,你就可以讓他們安靜下來。
但同時又有另一個聲音焦急地大吼,千萬不能這麼做!要是做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什麼……回不了頭?
春日遙無措地伸出手,想要抓握住點什麼,始終繫在脖頸上的、沉重華貴的項鍊忽然從衣領裡滑脫出來。在洗手間昏暗的燈光中,明亮的主石上似乎縈繞著許多蜘蛛絲般的細線,它們的一端束縛著春日遙的心臟,一端則伸向未知的遠方,泛著天空般蔚藍的、咒力的微光。
這是什麼?
春日遙下意識地觸摸它們,那些細線卻彷彿在空氣中飛舞的肥皂泡那樣,啪的一聲消失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勁來,她打開水龍頭,掬了一捧水,放任自己把臉頰埋在手心中,冷澀的水流順著睫毛和皮膚流過,終於讓神志略微恢復清醒。
沉重的木門在她身後吱呀一聲被推開,春日遙下意識地抬頭,從濕漉漉額發的縫隙裡,春日遙依稀只能看出是個白髮的高挑身影,這輪廓怎麼看還有點眼熟……
「你怎麼在……」春日遙隨口說。
但在看清楚來人的容貌後,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下意識地後退,可冰冷的洗手台擋住了她的腳步。
高大的男人一手推高墨鏡,暴露出那雙彷彿極目遠眺天空盡頭般湛藍的眼瞳,只是這雙藍眼睛中密布著鉛色的雲翳和懾人的怒火。但與此同時他的表情非常平靜,以這個人性格而言,實在是太平靜了……
平靜得就好像山雨欲來。
「遙,你這是……把我和誰弄混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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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莫慌
第97章 壓制
五條悟站在狹小的洗手間門口, 一寸一寸地、審視地打量著春日遙現在的樣子。
她將自己標誌性的緋色長髮剪短又染黑,濕漉漉地緊貼著素白臉頰,飛翹的睫毛上也掛滿了細密的水珠, 如果不是她從前穿慣的襯衫、毛衫和風衣的搭配,幾乎顯得她像是個稚氣未脫的高中生了。
她顯然沒有預料到自己的到來,驚訝之餘,目光下意識地游移向狹小空間的一角——那是一扇小小的排氣扇。
在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想著要從自己身邊逃開——這個認知轟然引爆了五條悟壓抑的怒火。他大踏步地走上前去, 一手將她限制在自己的軀體和洗手台之間, 一手按住她的後頸, 用力地親了上去。
在呆滯了一秒後,春日遙立刻手腳並用地掙扎起來,五條悟則隨意地頂開她併攏的膝蓋, 單手扣住她的雙腕,拉高, 俯身, 把她死死地困在自己的軀體和冰冷的洗手台之間。
真是糟糕的一天。
在接到千葉千夏姐妹電話的那一刻, 五條悟的心中就有個聲音嘲弄地笑了起來:看, 不知道你在掙扎克制些什麼, 這件事難道還需要調查麼?這根本就是一場處心積慮的出逃。
春日遙可是十八歲的時候就能把你和高層一起玩弄在股掌之間的女人啊。昏暗燈光下的擁抱、仰起頭的溫柔笑臉和所有更親密的接觸和暗示,迄今為止的所有示好,都不過是為了讓你放鬆警惕。
只要她想,所有的東西都是壓上賭桌的籌碼。
這件事, 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麼?
也許,你該讓她生個孩子。
五條悟沒有回答。
事實上, 在找到髮型師確認後。作為御三家之首五條家的家主, 即使沒有「六眼」, 他所需要的信息還是源源不斷地向他輸送過來。
很快,有來自奧多摩町的驢友團隊告知說他們在雲取山的盤山公路旁曾經搭載過照片上的女孩,她和一個白色頭髮的少年一起,好像是自駕遊的時候車輛墜入深潭。
驢友團隊中的女性對於他們的調查十分熱情,補充道雖然兩人聲稱關係是姐弟,但那個男孩子看女孩的眼神實在是算不上清白,熱情得都能夠拉絲了。雖說姐姐我如今封心鎖愛積極投身於野外健身運動之中,但年輕的時候也曾和心愛的男孩約定過終身的諾言,那時十幾歲的男孩子看自己心愛的人就是這個眼神……她回憶往昔說個沒完沒了,伊藤陽太只好打斷她,說您還記得那個人長什麼樣麼?
雖然犯罪速寫並不是他擅長的科目,但在這個時候如果能通過目擊者的描述找到和女孩同行的伙伴,無疑將對搜索有很大幫助。
女性驢友思索了一下,說是長得很俊俏的男孩子,十八九歲,白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啊,他不是在那裡麼?
所有人齊齊扭頭,站在那裡的是摘下墨鏡的五條悟,他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一手按住門框,神色也說不清是冷峻還是漠然。
驢友團中的另外一位男性則表示,那個男孩子明顯年紀還要更小一點還有這個要……
更兇一點。
女性驢友接話說是啊比起這位帥哥酷帥的樣子,那個男孩子溫和柔軟得就像是初春的陽光呢,現在小女孩子們不都更鍾意溫柔的暖男麼……
這下沒人敢接話了。千夏千葉姐妹偷偷地用眼神對視一下,隨即眼觀鼻鼻觀心地盯緊了自己的腳尖,伊藤陽太則鼓起勇氣,對猶自喋喋不休的女性驢友鞠躬道感謝您提供的信息,然後把他們送出了門外……全程沒人敢看五條悟的臉色。
即使這個事實已實在讓人感到難以消化:五條悟心愛的姑娘,在沒有人脅迫的情況下,跟和他至少有六七分相似的男孩子一起跑了。別說是這個強度的術士了,就算是普通男人,這也是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吧。
在御三家尤且統治咒術界的年代,這情節炸裂到等同於蘭斯洛特拐走了亞瑟王的老婆桂妮維亞……又或者哈利波特的老娘和他叔叔搞在一起……怎麼聽上去都是滅國級別的慘禍。
春日遙不知道五條悟的暴怒會不會導致日本陸沉級別的慘禍。
她顱腦中一片空白。
比起從前那些和風細雨的唇齒交纏,這次的親吻更像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強烈進犯。春日遙不肯張嘴,他就捏住了她的下頜,逼迫她啟開齒列。春日遙瞪大眼睛,唾液黏連的聲音在鼓膜的震盪中被無限放大。
在強烈的窒息感和求生本能的驅使下,春日遙開始掙扎起來,手腳並用地想要推開五條悟,可這個舉動又不知道哪裡激怒了他,他從喉嚨深處低吼了一聲,輕而易舉地把她壓制在洗手台上。
五條悟一隻手鉗制住她的雙腕,拉高至頭頂,另一隻手則順著脊椎的方向向下游移動,收緊,手心的溫度是灼熱的,但背後冰冷的大理石台同時讓她狠狠打了個寒戰。
「喂,裡面有人嗎?」洗手間的木門忽然被篤篤地敲響了起來,伴隨著男人醉醺醺的聲音。大概是感到不耐煩,他還大力地推搡了幾下,陳舊的連接五金件和老舊的木料吱呀作響,但被五條悟進來時隨手插上的插銷擋住了,鐵鏈子嘩啦地晃動幾下。
「怎麼推不開?」男人嘟囔道。
「做什麼講究起來了?這夜黑風高的,直接去外面撒就好了。」好像是他同伴的聲音,喝的興奮起來的男人嘿嘿笑了起來,語氣裡帶一點猥瑣地猜測道。「指不定裡面有什麼興致起來的野鴛鴦……」
「外面風這麼大,屁股都要凍僵……」雖然這麼說,但是男人的聲音還是逐漸遠去,在走之前他似乎還做了一個行軍禮的動作,皮鞋響亮地在木地板上併攏。「祝殿下武德昌盛!」
雖然男人們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但這樣的話還是讓春日遙感覺到了強烈的羞恥。一個全新的術式被激發出來,無色而溫潤的氣幕從她為中心,朝四面八方推進,氣幕覆蓋範圍內,咒力不斷地分解和生成,底層的規則被改寫。
在術式的作用下,即使是五條悟,壓制她手腳的力度也微微一松。
但春日遙甚至還沒來得及心頭一松,隨即就看到五條悟身上一點明滅的藍光閃過,強大的咒力湧現出來,海潮般一波接一波拍打在新生的術式上。身周的咒力屏障一寸寸回縮、哀鳴,隨即像脆弱的玻璃罩子一樣清脆地破碎。
身邊的水龍頭管道承受不住這樣的力道而斷裂開,失控的水霧朝著四面八方噴灑。
這是自春日遙失憶以來,當代最強的咒術師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他術式的力量。
五條悟抬手,重新把她壓了回去,年輕的術士俯下身,扼住她的咽喉,雙目暗沉,頰邊拉出一絲鋒利又殘酷的弧度,簡直就像是把獵物的要害掌握在利爪之下的猛獸。
「只不過從我身邊逃開半天的時間而已,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和你那個十八歲的小情人去遠走高飛嗎?」他的語氣裡甚至還帶一點輕佻的味道,但那雙美麗而恐怖的藍眼睛卻仔細地在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逡巡,「哦……還有傑的咒力殘穢……是我沒有好好餵你嗎?」他空出一隻手,略微施力按壓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把這裡灌滿,然後給我生個孩子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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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改完之後屬實索然無味了啊啊啊啊發瘋
第98章 謊言
兩個人在蒙蒙的水霧中對視了幾秒鐘, 五條悟清晰地看到,春日遙濕漉漉的眼睛裡驀然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灰敗之色。
五條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控了,但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真奇怪啊, 在聽完女性驢友那一席話後,他不是沒有注意到千葉千夏姐妹和伊藤陽太的詫異與隱約的同情,但聽到春日遙的同伴是個和自己面貌相似少年的那一刻,他心中的酸澀和哀涼居然遠大於憤怒。
或者說,那是種對五條悟而言全然陌生的情緒。
嫉妒。
從沒有那麼痛恨過和「六眼」伴生而來的強大信息流處理能力, 他很快想起了時隔四年, 再一次在春日遙家中重逢的那一晚, 面對意外從包中掉出來的計生用品,春日遙輕描淡寫地說過她有個年下的男朋友,還誇獎了對方對自己的溫柔體貼。
在當時的情景下, 這句話很像是個玩笑,可現在回想起來, 她那時洋溢著對生活憧憬的笑容對現在的五條悟而言簡直像是卡在喉中的骨鯁。
憑什麼啊。
明明和春日遙一起長大、一起經歷過那些年少時歲月的人是五條悟, 明明已經竭力為了當年的忽視、冷漠和傷害做了最大程度的彌補, 明明她已經接受了那個約等於可以重新開始的暗示, 明明已經體貼地約好了在繁忙的工作後一起去隅田川或者晴空塔上看她一直很喜歡的煙花。
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十六歲的春日遙在飄著霧氣的溫泉池中抱住他脖子的樣子, 想起她濕漉漉的長髮,蒼白柔軟的臉頰和嘴唇,充斥著忐忑的、期待的、迷惘的紅色瞳孔,還有眼底將墜未墜、含而不露的隱約淚光。
光是想著或許在某個薄櫻墜落的夜晚, 春日遙踮起腳,以相同的角度親吻過那個和自己面貌相似的少年, 他就生起了一股強烈到想要殺了那個人的暴虐。
五條悟不無惡毒地想, 對於咒術師來說, 這算是某種程度的平衡吧,十六歲的五條悟沒有接受她在最脆弱時候展露出的鮮血淋漓的愛,所以在往後的若干年裡,活該他捧出一顆心來卻只看到她走得越來越遠的背影。
至少。五條悟自嘲道,哪怕失去了關於過往的記憶,至少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這張臉,就算重新競爭上崗,這張臉也不該至於全無優勢。
「當然可以啊,悟。」
春日遙輕聲說,壞掉的水龍頭噴灑出來的水霧幾乎把她浸透了,濕掉的衣服緊貼皮膚,堅硬的大理石像冰塊一樣硌著她的脊背。但她反倒停止了掙扎,垂著眼看向按在自己小腹上的那隻手,十指修長骨節分明,只是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顯示出主人此刻暴怒的心情。
五條悟一愣。
「裙子的拉鏈在右腰腰側。」春日遙說,「如果非要在這裡的話,請小心一點,別把我衣服弄壞了。」
「喀擦——」
藍色的光芒如海潮般乍然湧現出來,春日遙身後的大理石台完全地裂開了,飛濺出來的碎石深深地嵌入了集裝式鐵皮屋的牆壁。
「你怎麼敢說這樣的話——」
今天可真是個特別的日子,每當五條悟以為自己的怒氣已經飆升到極致,馬上又有新的事件讓他的情緒炸裂到更離奇的程度。
春日遙仰躺在那些石頭和金屬的碎片中,倒是沒有受傷,因為身後透明的屏障隔絕了她皮膚和這些尖銳物品之間的接觸。在這樣的怒氣中,五條悟還能留神想起把無下限的術式蔓延到她身後,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已經相當厲害了。
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洗手間裡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外面洶湧的人群都一無所覺。
「『這樣的話』是指什麼?悟,在你看來,那我應該怎樣回答呢?」 春日遙滿面漠然地迎上那雙怒氣勃發的藍色眼睛,「我可以拒絕嗎?我看你剛剛說那句話的時候,可是相當的真心實意啊。怎麼,是我在這裡欲拒還迎地扭動著抗拒一下,你會更興奮嗎?」
「哈?」五條悟問,「在你的心中,我們是這樣的關係嗎?」
「那你覺得,我們是什麼關係,悟?」春日遙嘲弄地笑笑,「你不是已經身體力行地表示了嗎?」
「那麼,」五條悟忽然伸手擦拭掉她額頭上的一點浮灰,他似乎露出了一個短暫的笑意,卻又好像沒笑。「昨天晚上是處心積慮的勾*引嗎?」
「是。」
「都是為了這場漂亮的出逃嗎?」
「是。」
「那麼,『想要一直待在我身邊』的許諾也完全是撒謊嗎?」
雖然是怒氣中燒的逼問,但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奇異的沉鬱,就像是暴風雨的中心或者漩渦的深處,和他平時的語調完全不同。春日遙嘴唇張合,幾那個肯定的音符幾乎要脫口而出。
但最後,她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靠不說話來逃避回答是沒用的。」春日遙轉過頭去,但五條悟捏住她的下顎,強迫她直視著他的眼睛做出回答。「是,還是不是?」
春日遙急促地抽吸一下:
「一直在撒謊的人是你吧?」春日遙幾乎是破罐子破摔地說道。「一開始說是男朋友就是撒謊吧?一邊說希望我快點想起來,一邊把我關在那富麗堂皇的籠子裡,屋子的外層都覆蓋著僅僅針對我的結界吧?我是什麼殺人無數的囚犯嗎?為什麼要遭到這樣的待遇?明明說我從前是擅長用刀劍的人,但是手掌上卻一點繭子都沒有,難道我就不會懷疑嗎?你常常透過我的眼睛去緬懷著一個人,這個人究竟是誰?這些問題,你有想過對我解釋嗎?還有這個——」她一把抓起脖子上華貴的項鍊,「這又算是什麼?用來馴服一條狗的項圈嗎?」
春日遙胸口劇烈起伏,她幾乎是一股腦把這些問題拋了出來,語氣又急又快。
雖然不算脾氣很好的人,但因為從小到大的經歷,春日遙對身邊的人期待值都不高,故而也很少發火,她從沒想到,有朝一日,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詞句語氣竟然如此的憤懣和……怨恨。
這是她從一片空白中醒來時見到的第一個人,他垂下頭看著她,溫暖的陽光落在他銀色的髮絲和睫毛上,素色紗簾在風中翻飛,那一幕優美得就像提香·韋切利奧筆下霧氣般交融的油畫筆觸。可是春日遙自覺在做夢,於是伸手照著他的臉來了一巴掌。
這個男人毫不客氣地闖進她一片寂靜的生活,連童話裡都不敢這麼設定的美好劇情背後是欺騙、隱瞞和囚*禁。
雙目充血發紅,藍班-交感-腎上腺髓質軸興奮,心臟以超過180次的頻率激烈搏動著,頭痛到幾乎要炸裂開,後腦勺那裡似乎也有根大神經在突突地跳動——接下來的幾個字她幾乎是用不假思索的語氣從唇齒間迸發了出來:
「是不是非得像你兩千年來的祖輩一樣,時刻等著把我囚*禁,馴化,然後等著有朝一日殺掉就好了?」
這句話音剛落,空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春日遙自己都怔住了。
這是什麼意思?什麼馴養和滅殺?可是她分明那麼不假思索地就把這話說出來了。
就好像……這句話已經在她腦中排演了千百遍——
「小春!你還在裡面嗎!」洗手間的木門再次被砰砰地敲響了,是那對情侶中的女孩,「剛剛大家都收到了海底地震的通知,船老大說今晚的船很有可能要延期了……不會有海嘯吧?」
春日遙這才回過神來,她咬住下唇,伸手去摸已經破破爛爛的風衣口袋中的手機。她自己原本使用的手機在清空內存後就放到理髮店用以誘捕千葉姐妹。但後來她發現沒有手機太不方便,就去買了個新的。但之前掙扎時她用力過猛,手指顫動,摸索了好幾次都沒能把手機給掏出來。
五條悟比了個手勢,似乎是暫時休戰的信號。
他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是日本氣象廳的緊急地震速報:千葉縣附近海域將發生4.3級地震,請大家做好準備。
作為全世界地殼活動最為劇烈的國家之一,日本發生火山地震幾乎是家常便飯。從2007年開始,日本氣象廳開始在全國範圍內使用「緊急地震速報系統」向基站覆蓋範圍內的民眾發出緊急地震警報,為他們爭取出幾秒到幾十秒不等的脫離時間。此舉在近幾年內拯救了無數普通民眾的生命,因此在境內被全面推廣開來。
海底地震可能會引起海嘯,但即使在東京灣脆弱的海底結構中,也不會因為4.3級的烈度就引發嚴重後果。
但小型漁船因此而取消航行,倒是再正常不過了。
春日遙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啞著嗓子回應洗手間外的女孩:
「謝謝,我知道了。」春日遙說,「震級比較小,應該不至於……」
「是咒靈。」五條悟朝著小窗戶的方向往外面瞥了一眼,簡潔地說。
第99章 人質
五條悟剝下了她濕掉的外套, 又脫下自己的大衣蓋在春日遙身上,把她打橫抱了起來。春日遙是身材相當修長的類型,但被這麼裹成一團落在對方臂彎裡的時候, 竟然莫名的顯得有些小鳥依人。
春日遙猶豫了一下,沒有再掙扎,雖然前一秒她還沉浸在從所未有的怒氣中不能自拔,但在這種能影響地表氣候和房總半島上百萬人口的強力咒靈面前,任何一個還保留理智的人都應該暫時放下內部矛盾一致對外。
五條悟的手指落在沉重華貴的吊墜上摁了一下, 他的指腹略顯粗糙, 但透著一股乾燥的暖意。春日遙垂下眼睛, 她注意到項鍊上縈繞的咒力似乎微微閃了一下,來回應他的觸碰。
「對不起,」五條悟簡潔地說, 「這些事是我沒有對你好好解釋。等解決完那隻大傢伙,我再回答你現在提出的問題, 可以嗎?」
春日遙在他懷裡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算是認可了他的說法。於是五條悟一腳踹開了洗手間搖搖欲墜的木門, 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拜日本人良好的秩序感和地震火山家常便飯的級別所賜, 雖說收到了氣象廳發過來的地震預警, 這群醉醺醺的偷渡客居然沒有一窩蜂地往外湧,而是排著隊有序離場,雖然其中有幾個醉得很厲害的站著站著就開始東倒西歪,全靠同伴攙扶著才沒有在破爛的木地板上打滾。
「小春?」首先注意到她的是那對情侶中的女孩, 她的目光狐疑地在五條悟墨鏡下面無表情的臉和春日遙裹在身上的外套上打了幾個轉,壓低聲音, 「這是……你的前夫嗎?」
之前女孩過來搭訕, 春日遙不欲與她多說, 就隨口編了個離異單身帶兩娃為了孩子不得不外出打工的人設,來堵住女孩看到同齡人眼睛一亮後滔滔不絕的交流欲。果然,聽完她的過往後,女孩眨巴著大眼睛,用一種難過同情的眼神終止了這場談話。
沒想到這事兒還有後續呢。
雖然平時撒起謊來臉色都不帶變的,但現在五條悟就在旁邊,春日遙的發揮多少就要考慮到他的心情 ,春日遙一時沒有吭聲。倒是五條悟不鹹不淡地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是啊,這不等著明天天氣不錯,打算今天去復婚的。」這人的語氣居然是一本正經的,「現在回東京剛好還能趕上區役所開門,小春說她想趕上在日出的時候登記,取一整天的好兆頭。」
「……真的嗎?」估計是五條悟戴著超大圓框墨鏡的樣子有點可疑,女孩還是握住自己男朋友的手,盯著春日遙確認一下,大有幾分萬一這廝是什麼拐賣婦女兒童的人販子就一擁而上再打電話叫警察的警惕架勢。
春日遙就只好情真意切地點頭,略帶嬌羞地說是啊對不起年少時的舊情還是難以忘卻,現在保證人都已經在東京等著我們呢。
女孩一下子鬆懈下來,眼神發亮地說那這樣就恭喜了,等以後我們在九州安頓下來一定要請小春你過來玩。春日遙有些無奈地敷衍著同她道別後,五條悟抱著她越過人群長長的隊伍往前走。
在一旁維持秩序的酒保有些不滿地走過來,黑著臉說小伙子你怎麼回事,你看大家都在好好排隊呢,不能因為你帶著女朋友就例外吧?情侶中的女孩還在後面大聲替他們解釋說對不起這兩個人是準備去結婚的所以心情有些急切!酒保臉色略微緩和,但還是很嚴肅地說即使是結婚也不能隨便插隊啊,就算明天本州就沉沒了,咱們千葉的人也不能沒秩序!
春日遙心說大叔你別烏鴉嘴啊,五條悟不出去拯救世界,本州沒準還真要沉沒了,再搭上旁邊的四國和九州。
五條悟聳肩,沒有與他多解釋的意思,他隨手按下身旁緊閉的小門把手輕描淡寫地推開門。排隊的客人有些不滿地衝着酒保嚷嚷說你剛剛不是說這個門已經鎖死了嗎?怎麼這個人隨便就出去了?
很快他就發現卻發現之前還滿臉凜然的酒保目瞪口呆。這裡曾經確實有扇門,但為了防止有些喝醉的客人不買單就從小門溜走,這扇門不僅被完全鎖死還在背後釘上了幾塊厚厚的鋼板,這配置就算是喪屍入侵都能抵擋個好一陣子,但這年輕人就這麼隨手推門出去了?
他呆愣了幾秒鐘後才衝到門邊,發現加厚的鋼板如同敲開的蛋殼一樣被撕開了一道猙獰的口子,而在微熹晨光和狂烈的海風中,年輕人頎長的背影已經無影無蹤了。
很快春日遙就明白為什麼五條悟要用衣服把自己整個人裹起來了,在基於術式順轉·蒼使空間坍縮而進行的長距離移動下,厚厚的外套才能給她一點安全感。
「從前在高專帶著你這樣移動的時候,其實你總是很害怕,但從來都是強撐著不說。」五條悟說。
春日遙一愣,這是五條悟第一次明確地提起兩個人過往的同窗關係。
但她的注意力又被夾雜在海風中濃腥的臭味所分散了,在夜色中的霧氣散去後,體型寬度在五百米以上的怪物驟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那是隻章魚形態的咒靈,頭部高度超過百米,腕足的數量超過三十條,和一般章魚粗糙的外表皮不同,這隻章魚形咒靈的表面密布著膨大的血管和鋒利的鱗甲,深藍色的血液在三顆心臟的擠壓下泵往每一條腕足。
但最讓春日遙驚訝的還不是它的外形,而是它身下的東西——長度在三百米以上的豪華遊輪。一般章魚確實有藏身在各種器皿之中的愛好。考古學家就曾經在馬賽附近海域的一艘希臘三層沉船中,發現了數千隻章魚,每一隻雙耳瓶和大型水罐中都有它們的蹤跡。
作為一隻咒靈,這隻章魚形咒靈似乎還保留著它擬態體的生理習慣,每一條腕足都緊緊纏繞著身下豪華遊輪的夾板,跟著它在太平洋的海水之中載沉載浮。但一般人是無法看到咒靈的,因此在豪華遊輪燈火通明的船艙之中,春日遙隱約還能看到一群尋歡作樂的身影,全不知滅頂之災將至。
「體型這麼誇張的特級,就算不被發現也很難啊。」五條悟說。
春日遙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咒靈」這種東西對於一般民眾多半介於封建迷信和靈異傳說之間,但日本高層必然是知道它們的存在的。在咒術師觀察到特級咒靈後,自衛隊就借海上地震為由封鎖了這片海域,禁止所有船隻出海。
「實力和體型都很大的咒靈,章魚本身就是恢復能力很強的生物,錯非攻擊性很強的招數恐怕很難傷害到它。但,」春日遙輕聲說,她的目光落到遊輪上,「這艘輪船中恐怕有超過五千人在吧?」
直升機螺旋槳刺耳的聲音刺破夜風,春日遙回過頭,看到刺目的燈光中先是落下一架似乎純粹由機械骨骼組成的飛鳥,然後再是三個男人,男人們跳到了飛鳥的脊背上,向著他們的方向飛過來。
這三個人中,有一個算是春日遙的熟人了,沒什麼精神頭的上班族伊地知潔高。另外一個金髮的上班族雖然也是規整的三件套,但氣度更加精英一點,表情冷淡,似乎對在半夜三更出現在這冷風刺骨的海域略微不滿。還有一個則是黑髮的中年人,戴著墨鏡,留著絡腮鬍。
「早上好啊。」五條悟對他們揮手致意。
「早上好,悟。」中年男人說,聲音略顯耳熟,他旋即皺起眉來,「還有,這是遙麼?」
「春日前輩。」金色頭髮的上班族也對她點頭示意,他似乎對她的狀態微感驚訝,但沒有多說什麼。
……都是熟人吧?
「對了,遙現在還不記得吧?」五條悟把她耳邊一縷散落的頭髮撥到耳邊,「除了你見過的伊地知意外,這是七海海,超反感加班的前金融業打工人,也是我們的學弟哦;還有這位大叔是我們高專時的班主任,以前超兇的。對了,等祓除了這玩意兒後,我們一起去高專轉轉吧,說不定能想起些什麼呢?」
他的語氣很輕鬆,似乎並不以這隻超規格的咒靈為意。
「不過,這次讓夜蛾你都出動了,這船上不會都是高層們的親朋好友吧?」
夜蛾正道嘆了口氣。
「比那還更糟糕一點。伊地知,講講現在的情況吧。」
「鑽石皇后號」,日本最豪華的超級遊輪,滿載時的遊客量超過五千名。屬於超級富豪鈴木家族,就在這兩天,這個家族在豪華遊輪上舉行了一場豪華的宴會,邀請了幾乎半個日本政商兩界的達官顯貴以及達官顯貴的夫人和兒女們在這裡尋歡作樂。
極致的欲望和情緒向來都是咒靈最好的養料,因此在愛知縣的海邊碎裂了兩艘遊艇後,它就轉而潛入太平洋,盤踞在「鑽石皇后」號上茁壯成長。
章魚形咒靈並未切斷豪華遊輪與外界的通訊,因此,在船上的咒術師很快發現並向咒術師協會報備,他們還試圖攻擊或者驅散它,可惜,實力差距過大,他們的攻擊速度都比不上章魚的恢復速度。有一名術士還因此不幸殉職。接到通知的咒術師協會迅速就近派遣術士前來查探,但因為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大部分特級咒靈本來就生出了智慧,何況這傢伙的擬態是海生動物中智力水平相當高的章魚。」夜蛾正道說,「我們或許可以認為,這是一場綁架案,人質是整個『鑽石皇后號』。」
第100章 營救
夜蛾正道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自己暌別四年之久的學生。
和在高專時比, 春日遙的臉幾乎沒什麼變化,把頭髮剪短又染成黑色濕漉漉的貼在臉頰上後,她在清冷之餘又多了些孩子氣的倔強。
似乎正如五條悟所說, 她失去了過去的記憶,所以在剛開始看到他們幾個人時,眼底還有些淡淡的疑惑和警惕。但在聽到他開始說起「鑽石皇后號」的情況時,她的眼神又呈現出他們熟悉的清澈和明亮來。
「哇哦,」而他的另外一個學生則用非常欠扁的語氣感嘆了一聲, 「所以說, 這隻咒靈綁架了一整船的爛橘子卻克制住自己不傷害他們, 是為了向我們示威嗎?還是為了索要贖金?」
咒靈這種東西誕生於人類的負面情緒之中,因此天生就對人類有著異常的敵意,一旦積蓄了足夠的力量就一定會對人展開攻擊, 即使是擁有了智慧的族群也概莫能外。
這隻章魚形咒靈幾乎已經控制了整艘「鑽石皇后號」,它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克制自己, 但如果情報無誤的話, 截至目前, 它也只殺死了試圖攻擊他地咒術師。
這件事實在太古怪了。
「船還在航行麼?」七海建人皺眉問。
按照厚勞省提供的相關資料, 這艘船預定的行程就是三天, 現在已經到了歸航的時候,但它卻停留在深藍色海水中,隨著冰冷的海風載沉載浮,幾乎沒有前行的痕跡。
「在場的咒術師報告說, 章魚的腕足卡進了輪船的渦輪發動機中,因此船在半個小時前就拋錨了。機組人員嘗試著更換了備用泵, 但很快備用的儀器也被破壞了。以術士的角度看去, 藤蔓般的腕足和觸鬚纏繞在船艙內的每一個角落。這個消息暫時還沒有對船上的老爺夫人們公開, 以他們的權勢大概能夠調動東京都附近全部的艦艇、轟炸機和導彈群過來吧,可面對特級咒靈普通人和軍用武器也只能讓現場的情況變得更糟糕而已。」夜蛾正道淡淡地說。
這時所有人的手機此起彼伏地傳來了短信音,春日遙眼疾手快地摸出了……五條悟的手機。夜蛾正道眼角一跳,雖然來到這裡的時候,這兩個人表現得有些說不清的隔閡和冷淡,但她下意識的、熟稔的身體動作是騙不了人的。真不知道該感慨學生中難得乖巧的好白菜終於被豬拱了,還是欣慰於自家的豬終於學會了拱白菜的技巧。
但在看到手機短訊時,他的臉色變了。
再一次的海底地震預警。
與此同時,他們清晰地看到附近海域中產生了大量的氣泡,海水呈現出泥沙被攪動而渾濁不堪的黃綠色。
這是海底火山爆發的徵兆。
全球每年約有將近5000次的火山爆發,絕大多數都集中在海底。和科幻片中明亮的熔岩肆意流動以摧枯拉朽之勢燒毀地表上絕大多數生物存在的痕跡、滾滾火山灰煙衝上數千米高空的末日景象不同,大部分海底火山位於深海,滾燙的岩漿才從裂谷中噴出就被海水急速冷凝成了枕狀熔岩。
但這片海域無疑屬於淺海區域,不足兩百米的海水層根本無力瞬間冷卻爆發的熔岩,滾燙的岩漿會將海水加熱到100攝氏度,蒸汽和火山灰的熱射流引發遠超核彈當量的連環爆炸,繼而導致地震,海嘯,火山灰生態災難……總之,對於日本這種處於俯衝版塊邊界的脆弱島國來說,可能將造成難以預估的恐怖後果。
何況這裡是東京灣,東京大都市圈僅占四島3.5%的土地供養著全國三分之一的人口和GDP。
「氣象廳共享過來的數據!」伊地知潔高擦著冷汗摸出一塊平板來,東京灣附近的海域裡分布著無數密集的小點,這是常年處於氣象廳監控下的火山數據。它們所處的區域被標註為安全的綠色,意味著這是一座人類史上從未爆發過的休眠火山,和非洲的乞力馬扎羅山和亞洲大陸上的長白山類似。但現在,在眾目睽睽之下,它的顏色開始逐漸升溫成鮮艷的黃色和橙色。
「氣象廳說,就是從『鑽石皇后號』來到這片海域開始,這座休眠火山就開始呈現出復甦的跡象。」伊地知語速極快地說。「咒術師協會的分析是,有可能……」
「不必推測了,這傢伙將汲取來的咒力往海底輸出,大概是某種海底生物的探測波讓它檢測到了岩漿的流動軌跡,相當發達的智力又讓它作出了『忍耐一下後可以享受更多殺戮人類的美好成果』的判斷,這才是它想索要的贖金啊。」五條悟掰了下手指,骨頭發出清脆的鳴響,他語氣很冷淡地說,「事到如今,只有一個辦法了吧,用一次虛式,把章魚和船一起炸上天——」
隱約的紅光和藍光分別在他身體兩側一閃而過。
「悟!」夜蛾正道忍不住低喝出聲。
「啊,開玩笑的。」五條悟瞥了自己的老師一眼,「這傢伙用咒力將船上的人類和它完全綁定在一起,要完全無傷地把他們剝離開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會展開領域……0.4,不,0.3秒吧,無量空處的信息流將無差別灌入下方每個活著的東西的腦海之中……章魚也會暫時失去行動能力。」
五條悟的語氣很輕鬆,但夜蛾正道幾乎是面沉如水。
相較於一顆小型核彈爆炸效果的虛式·茈,作為無下限術式的極限,無量空處並不會造成殺傷效果。但在海量的信息灌入頭腦的瞬間,單憑藉人類□□是無法承受的,也就是說這5000人裡面,有一半將陷入好幾天的深度昏迷,另外還有一些身體較為孱弱的,甚至可能一直這麼昏睡下去。
這都是難以預料的事情。
即使以現代醫學的發達程度,也難以對腦部這種精密器官的損傷作出太大的治療和改善。
「夜蛾,」五條悟說,「你不會還覺得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邊有一個在廢棄軌道上玩耍的聽話孩子,另一邊則是在普通軌道上玩耍的5個壞孩子,你是選擇拉下扳手拯救5個壞孩子還是什麼都不做讓乖孩子活下來』這樣的電車悖論吧。一旦放任那隻章魚繼續待下去,火山爆發,整個東京灣甚至本州都得一起玩完兒。而章魚也不會感謝『鑽石皇后號』愛的供養,第一時間就會全滅了那一大船爛橘子。不對,火山爆發會直接把他們燒成灰才對。」
「悟,你……」
在場的人都明白夜蛾正道的顧慮在哪裡。這艘船上集中了東京一半的頂級權貴,他們在各自的領域中都舉足輕重,如果有什麼閃失都會引起上層勢力的大幅動盪。
在得知他們被咒靈圍困的消息後,首相和官房親自調度此事,整片海域的船隻在一個小時內就被清空,國土省、厚勞省的各級官員和頂級科研專家被他們指揮著徹夜未眠。如果有要求,駐紮在橫濱港內的美國艦隊說不定也能殺過來……但和如此傾盡國力的資源調配相應的是,這艘船上的人但凡有一點閃失,內閣都會承擔他們身後的家族和政黨無窮無盡的怒火。
咒術師群體畢竟是人類中的少數。
「沒問題,」五條悟說,「之後出具的報告中我會承認,這是我一人獨自作出的決定。為了避免整個東京都淪陷,我發動了術式,如果有需要,我還可以寫所有人一擁而上全力阻止我什麼的。」
五條悟從口袋中摸出一枚紋章戒指,造型拙樸的黃銅色戒面上刻有五條家的家紋,顯然這東西是一件代代相傳的貴重信物。他隨手將這小東西拋到夜蛾正道的手中。
「以五條家主的名義。」
五條悟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語氣相當平淡,甚至還帶一點上挑的輕佻意味,但只有在他懷中的春日遙從略微加速的心跳和升高的體溫知道他沒有看上去這麼輕鬆。五條悟絕不會畏懼承擔後果,可畢竟一念之間就將可能導致數千人的命運截然不同。
但這似乎又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不,這當然不是唯一的辦法。一個聲音在春日遙的心底很輕地笑了一下,這個答案你不是一開始就清楚嗎?唯一的、所有人都不會受到傷害的辦法。
春日遙忽然打了個寒戰。
她忽然感覺自己像是一支被蜘蛛絲困住的獵物,無論怎麼掙扎,還是免不了被一重一重又一重的白色蛛絲無情地裹住;無論怎麼樣在錯綜複雜的彎路中徘徊,最後還是會走向命中注定的、絕望的、悲劇的最後一條路。
她閉上眼睛,把腦海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胡思亂想驅逐出去。
「是要在不傷害被這東西捆綁住的人類前提下消滅它吧。」春日遙伸手抓住脖子上的項鍊,環顧四周,「我可以做到這件事……只要把這東西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