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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漫)和最強分手之後》作者:一葉煎魚【完結+番外】

第96章 山雨

  「區區一個普通人, 真是敢說啊。」良久,夏油傑很輕地冷笑了一聲。「憑你,就想殺死五條悟麼?」

  「憑藉反轉術式不斷刷新的肉*體和大腦, 在五年前和天與束縛持有者一戰後,五條悟近乎擁有不滅的軀體,常規的物理攻擊已經很難殺死他了。」 小室早紀說,「不過,我的目標也並非想要殺死他……不如說, 如果不是現在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 我這樣的凡人哪敢想著對高聳入雲的王座出手?」

  小室早紀從隨身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份裝訂成冊的文件, 恭敬地雙手遞給夏油傑。夏油傑翻開文件粗略地掃了一眼,這是一張古畫的影印件,如果有熟悉古畫的人在現場, 就當知道這幅畫的裝飾紋路運用了「卷草」這樣典型的唐代裝飾紋樣,但區別於盛唐時富麗豐滿的筆法, 這幅畫的筆觸更加洗鍊簡樸, 是在唐朝中葉傳入日本後本土化後的繪畫技巧。

  但夏油傑對繪畫技巧一無所知, 他只是被這幅畫中的內容震撼。

  青面獠牙的女鬼高倨山巔, 頭頂上有巨大的厲鬼在形成。

  但她腳下的山峰並非山石和泥土, 而是成百上千具的屍體,那是究極的地獄,最深的夢魘也無法出現的場面。山腳下湧動的是如潮水般的血色,由血漿匯成的河流漂浮起合抱的樹木和無數的屍體, 兀鷲和烏鴉偶然從屍體上掠過,赤色的殘陽染紅了整片天空。

  「……這就是青鬼?」

  「沒錯, 這是最高清版本的影印件, 請您注意看青鬼的臉。」

  在用洋洋灑灑的古體文字寫出的備註中, 青鬼將要化作絕世的美人,但光從這幅畫中實在很難看出這一點。她煞白的臉上面無表情,只是靜默地凝視著遠方,但偏偏是在這麼森嚴冷漠的面容上,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眼淚?夏油傑愣了一下,確認自己沒看錯,那確實是眼淚。

  一個磨牙吮血的女鬼,在殺死無數人之後卻流下了眼淚?鱷魚的眼淚也不外如是,五條家的神官為何要在畫中畫出這樣的內容?

  「平衡,在咒術界的萬事萬物中,最講究的就是一個平衡。五條悟的出生就改變了咒術界的格局。青鬼持有『情緒』這樣接近咒力本源的能力,等若以一人之力承載成千上萬人的情緒,她將要承受千萬人的痛苦,一旦開始使用,她自己也無法控制這個術式的施放。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最開始也許只是因為一時多餘的好奇心,但最後卻導致了世界的毀滅。」

  他的手指在畫中青鬼的臉頰上虛虛一點。

  「春日遙也是一樣,她本該朝著傳說中絕世的厲鬼方向一路進化,但她被束縛住了——雖然不知道是怎樣做到的,但當代最強的術士五條悟在用自己的咒力壓制她的進化,同時他還隔絕了她與周邊人和事的接觸,以延緩這個進程。」小室早紀笑笑,「這個,您想必也注意到了吧?」

  「但這個壓制是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的,就像是火山的噴發,長久的封閉只會讓爆發來得更加猛烈。對了,離開日本確實也是延緩的方式之一,畢竟咒靈像是天選一樣集中出現在日本列島上,脫離這個環境後她也許還能堅持好幾年的時間……前提是她不再次使用術式的話。但是,」小室早紀說,「您很清楚,如今五條悟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夏油傑沒有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麼。

  「你就這麼確信我會願意和你合作麼?」

  「不敢蠡測您的心思。」小室早紀說,「不過我想,您和他們兩位雖然有少年時的情誼,但無論是多深厚的情誼,都應該讓步於真正的大義。」

  小室早紀朝夏油傑伸出手:

  「那麼……您覺得我是否有與您合作的資格?」

  他的話沒能說完,咒靈鋒利的爪牙倏然貼近了男人的脖子。

  「你撒了謊。你說你是對術式一無所知的普通人,從咒力表現的情況看來也是如此,但你對咒力這件事的了解,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個研究人員的界限。悟親自結下的束縛,即使是一級以上的術士,也不能輕易觀察到。」

  小室早紀的額頭上流下一滴冷汗。

  「您……」

  「不必再找些拙劣的謊話了,我可以和你交易。」夏油傑說,他看向院中在月光下幽幽綻放,又霎時飄零委地的櫻花,目光如海淵般深沉。「為了……真正的大義。」

  「這裡是隅田川匯入東京灣的地方。再往上游走走,有多達三百多棵櫻花樹,尤其是從吾妻橋到櫻橋之間,有長達一公里的櫻花隧道,再過兩三天,無論是空中、路面還是隅田川的水面,都會覆蓋著櫻花花瓣……今天在晴空塔附近更是有長達一小時的煙花……可惜,這下子離開東京,這樣的景象就很難看到了。」女孩有些難過地說。

  「沒關係,我們去九州也能做出一番事業,那時我們再重新回東京來。」男孩寬慰地握住她的肩頭,「那時我再帶著你重新回到東京,我們想遊覽隅田川就遊覽隅田川,想包下晴空塔就包下晴空塔,你的父母也會願意接受我們的感情。」

  「……嗯。」雖然知道只是難以達成的夢想,女孩的臉上還是慢慢地露出了一絲笑容,她把臉靠進男孩的懷中,兩個人互相依偎雙手交握,即使是再寒冷的天氣都會帶來一點沁人的暖意。

  春日遙低頭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是東京時間凌晨2:00,離預計發船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名為漁船,實際上帶有顯著的走*私船性質,搭載的乘客大多數都是和那對私奔的小情侶一樣,因為某些原因,不便從四通八達的電車系統中離開。

  原本風平浪靜的海面上到了下半夜忽然颳起了大風,乘客們只能紛紛罵罵咧咧地到碼頭邊的小酒吧避寒,喝一點酒暖暖身子。

  酒吧由碼頭看守人住下的鐵皮房子改造,原本容納量就相當有限,這下子更如同鹹魚罐頭一樣塞得滿滿當當。服務生索性撤掉了摺疊桌子和座椅,所有人都圍繞著吧檯,小口小口地啜飲著自己中意的酒水,窗外的海風在夜色裡颯沓作響,高熱量的炸雞和薯條剛出爐的香味瀰漫在略帶海腥味的空氣中。

  「小春,你要不要喝點什麼?」

  說話的是那對情侶中的女孩,她大概出生於相當優渥的家庭,所以對人不大設防,言談舉止間有種明媚的嬌憨。或許因為在等待登船的客人中,像春日遙這種獨身一人的女孩很是少見,她相當熱絡地上來搭了幾句話,春日遙當然不會把自己的真實姓名告訴她,隨口說自己叫春。

  「不必了。」春日遙不打算在這個時候吃自己不熟悉的食物。

  「可是,你臉色好難看。」女孩有些擔憂地問道,「要不要去一趟醫院啊。」

  春日遙捏住自己的手指,搖頭。

  「我去趟洗手間。」

  春日遙用力地關上小洗手間的門,趴在洗手台的邊沿乾嘔,滿頭滿臉都是冷汗。

  她上一次進食還是在大約十二個小時之前,兩塊巧克力和一塊壓縮餅乾,在這會兒已經消化得什麼都不剩了。

  但她克制不住的想要嘔吐。

  擁抱在一起的男孩和女孩分泌出誘惑的荷爾蒙,腰間鼓鼓囊囊塞著武器的男人陰冷又兇狠地注視著身邊的人,分別的朋友對對方投注這離別的傷感和重逢的期待,帶著孩子的單親媽媽心中滿是忐忑不安卻還要竭力安撫因為嘈雜人群而哭鬧起來孩子的情緒……每個人的情緒像是導播間內實況轉播一樣在顱腦中同時映射,範圍內上百種過載的情緒流強烈地刺激著她的神經,讓她手腳冰涼渾身冷汗視線模糊。

  好吵。

  好吵。

  為什麼……不安靜下來啊。

  彷彿銀鈴墜地,珠玉乍碎,一個聲音在她內心深處溫和地說,只要你想,你就可以讓他們安靜下來。

  但同時又有另一個聲音焦急地大吼,千萬不能這麼做!要是做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什麼……回不了頭?

  春日遙無措地伸出手,想要抓握住點什麼,始終繫在脖頸上的、沉重華貴的項鍊忽然從衣領裡滑脫出來。在洗手間昏暗的燈光中,明亮的主石上似乎縈繞著許多蜘蛛絲般的細線,它們的一端束縛著春日遙的心臟,一端則伸向未知的遠方,泛著天空般蔚藍的、咒力的微光。

  這是什麼?

  春日遙下意識地觸摸它們,那些細線卻彷彿在空氣中飛舞的肥皂泡那樣,啪的一聲消失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勁來,她打開水龍頭,掬了一捧水,放任自己把臉頰埋在手心中,冷澀的水流順著睫毛和皮膚流過,終於讓神志略微恢復清醒。

  沉重的木門在她身後吱呀一聲被推開,春日遙下意識地抬頭,從濕漉漉額發的縫隙裡,春日遙依稀只能看出是個白髮的高挑身影,這輪廓怎麼看還有點眼熟……

  「你怎麼在……」春日遙隨口說。

  但在看清楚來人的容貌後,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下意識地後退,可冰冷的洗手台擋住了她的腳步。

  高大的男人一手推高墨鏡,暴露出那雙彷彿極目遠眺天空盡頭般湛藍的眼瞳,只是這雙藍眼睛中密布著鉛色的雲翳和懾人的怒火。但與此同時他的表情非常平靜,以這個人性格而言,實在是太平靜了……

  平靜得就好像山雨欲來。

  「遙,你這是……把我和誰弄混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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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莫慌


第97章 壓制

  五條悟站在狹小的洗手間門口, 一寸一寸地、審視地打量著春日遙現在的樣子。

  她將自己標誌性的緋色長髮剪短又染黑,濕漉漉地緊貼著素白臉頰,飛翹的睫毛上也掛滿了細密的水珠, 如果不是她從前穿慣的襯衫、毛衫和風衣的搭配,幾乎顯得她像是個稚氣未脫的高中生了。

  她顯然沒有預料到自己的到來,驚訝之餘,目光下意識地游移向狹小空間的一角——那是一扇小小的排氣扇。

  在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想著要從自己身邊逃開——這個認知轟然引爆了五條悟壓抑的怒火。他大踏步地走上前去, 一手將她限制在自己的軀體和洗手台之間, 一手按住她的後頸, 用力地親了上去。

  在呆滯了一秒後,春日遙立刻手腳並用地掙扎起來,五條悟則隨意地頂開她併攏的膝蓋, 單手扣住她的雙腕,拉高, 俯身, 把她死死地困在自己的軀體和冰冷的洗手台之間。

  真是糟糕的一天。

  在接到千葉千夏姐妹電話的那一刻, 五條悟的心中就有個聲音嘲弄地笑了起來:看, 不知道你在掙扎克制些什麼, 這件事難道還需要調查麼?這根本就是一場處心積慮的出逃。

  春日遙可是十八歲的時候就能把你和高層一起玩弄在股掌之間的女人啊。昏暗燈光下的擁抱、仰起頭的溫柔笑臉和所有更親密的接觸和暗示,迄今為止的所有示好,都不過是為了讓你放鬆警惕。

  只要她想,所有的東西都是壓上賭桌的籌碼。

  這件事, 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麼?

  也許,你該讓她生個孩子。

  五條悟沒有回答。

  事實上, 在找到髮型師確認後。作為御三家之首五條家的家主, 即使沒有「六眼」, 他所需要的信息還是源源不斷地向他輸送過來。

  很快,有來自奧多摩町的驢友團隊告知說他們在雲取山的盤山公路旁曾經搭載過照片上的女孩,她和一個白色頭髮的少年一起,好像是自駕遊的時候車輛墜入深潭。

  驢友團隊中的女性對於他們的調查十分熱情,補充道雖然兩人聲稱關係是姐弟,但那個男孩子看女孩的眼神實在是算不上清白,熱情得都能夠拉絲了。雖說姐姐我如今封心鎖愛積極投身於野外健身運動之中,但年輕的時候也曾和心愛的男孩約定過終身的諾言,那時十幾歲的男孩子看自己心愛的人就是這個眼神……她回憶往昔說個沒完沒了,伊藤陽太只好打斷她,說您還記得那個人長什麼樣麼?

  雖然犯罪速寫並不是他擅長的科目,但在這個時候如果能通過目擊者的描述找到和女孩同行的伙伴,無疑將對搜索有很大幫助。

  女性驢友思索了一下,說是長得很俊俏的男孩子,十八九歲,白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啊,他不是在那裡麼?

  所有人齊齊扭頭,站在那裡的是摘下墨鏡的五條悟,他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一手按住門框,神色也說不清是冷峻還是漠然。

  驢友團中的另外一位男性則表示,那個男孩子明顯年紀還要更小一點還有這個要……

  更兇一點。

  女性驢友接話說是啊比起這位帥哥酷帥的樣子,那個男孩子溫和柔軟得就像是初春的陽光呢,現在小女孩子們不都更鍾意溫柔的暖男麼……

  這下沒人敢接話了。千夏千葉姐妹偷偷地用眼神對視一下,隨即眼觀鼻鼻觀心地盯緊了自己的腳尖,伊藤陽太則鼓起勇氣,對猶自喋喋不休的女性驢友鞠躬道感謝您提供的信息,然後把他們送出了門外……全程沒人敢看五條悟的臉色。

  即使這個事實已實在讓人感到難以消化:五條悟心愛的姑娘,在沒有人脅迫的情況下,跟和他至少有六七分相似的男孩子一起跑了。別說是這個強度的術士了,就算是普通男人,這也是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吧。

  在御三家尤且統治咒術界的年代,這情節炸裂到等同於蘭斯洛特拐走了亞瑟王的老婆桂妮維亞……又或者哈利波特的老娘和他叔叔搞在一起……怎麼聽上去都是滅國級別的慘禍。

  春日遙不知道五條悟的暴怒會不會導致日本陸沉級別的慘禍。

  她顱腦中一片空白。

  比起從前那些和風細雨的唇齒交纏,這次的親吻更像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強烈進犯。春日遙不肯張嘴,他就捏住了她的下頜,逼迫她啟開齒列。春日遙瞪大眼睛,唾液黏連的聲音在鼓膜的震盪中被無限放大。

  在強烈的窒息感和求生本能的驅使下,春日遙開始掙扎起來,手腳並用地想要推開五條悟,可這個舉動又不知道哪裡激怒了他,他從喉嚨深處低吼了一聲,輕而易舉地把她壓制在洗手台上。

  五條悟一隻手鉗制住她的雙腕,拉高至頭頂,另一隻手則順著脊椎的方向向下游移動,收緊,手心的溫度是灼熱的,但背後冰冷的大理石台同時讓她狠狠打了個寒戰。

  「喂,裡面有人嗎?」洗手間的木門忽然被篤篤地敲響了起來,伴隨著男人醉醺醺的聲音。大概是感到不耐煩,他還大力地推搡了幾下,陳舊的連接五金件和老舊的木料吱呀作響,但被五條悟進來時隨手插上的插銷擋住了,鐵鏈子嘩啦地晃動幾下。

  「怎麼推不開?」男人嘟囔道。

  「做什麼講究起來了?這夜黑風高的,直接去外面撒就好了。」好像是他同伴的聲音,喝的興奮起來的男人嘿嘿笑了起來,語氣裡帶一點猥瑣地猜測道。「指不定裡面有什麼興致起來的野鴛鴦……」

  「外面風這麼大,屁股都要凍僵……」雖然這麼說,但是男人的聲音還是逐漸遠去,在走之前他似乎還做了一個行軍禮的動作,皮鞋響亮地在木地板上併攏。「祝殿下武德昌盛!」

  雖然男人們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但這樣的話還是讓春日遙感覺到了強烈的羞恥。一個全新的術式被激發出來,無色而溫潤的氣幕從她為中心,朝四面八方推進,氣幕覆蓋範圍內,咒力不斷地分解和生成,底層的規則被改寫。

  在術式的作用下,即使是五條悟,壓制她手腳的力度也微微一松。

  但春日遙甚至還沒來得及心頭一松,隨即就看到五條悟身上一點明滅的藍光閃過,強大的咒力湧現出來,海潮般一波接一波拍打在新生的術式上。身周的咒力屏障一寸寸回縮、哀鳴,隨即像脆弱的玻璃罩子一樣清脆地破碎。

  身邊的水龍頭管道承受不住這樣的力道而斷裂開,失控的水霧朝著四面八方噴灑。

  這是自春日遙失憶以來,當代最強的咒術師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他術式的力量。

  五條悟抬手,重新把她壓了回去,年輕的術士俯下身,扼住她的咽喉,雙目暗沉,頰邊拉出一絲鋒利又殘酷的弧度,簡直就像是把獵物的要害掌握在利爪之下的猛獸。

  「只不過從我身邊逃開半天的時間而已,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和你那個十八歲的小情人去遠走高飛嗎?」他的語氣裡甚至還帶一點輕佻的味道,但那雙美麗而恐怖的藍眼睛卻仔細地在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逡巡,「哦……還有傑的咒力殘穢……是我沒有好好餵你嗎?」他空出一隻手,略微施力按壓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把這裡灌滿,然後給我生個孩子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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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改完之後屬實索然無味了啊啊啊啊發瘋


第98章 謊言

  兩個人在蒙蒙的水霧中對視了幾秒鐘, 五條悟清晰地看到,春日遙濕漉漉的眼睛裡驀然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灰敗之色。

  五條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控了,但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真奇怪啊, 在聽完女性驢友那一席話後,他不是沒有注意到千葉千夏姐妹和伊藤陽太的詫異與隱約的同情,但聽到春日遙的同伴是個和自己面貌相似少年的那一刻,他心中的酸澀和哀涼居然遠大於憤怒。

  或者說,那是種對五條悟而言全然陌生的情緒。

  嫉妒。

  從沒有那麼痛恨過和「六眼」伴生而來的強大信息流處理能力, 他很快想起了時隔四年, 再一次在春日遙家中重逢的那一晚, 面對意外從包中掉出來的計生用品,春日遙輕描淡寫地說過她有個年下的男朋友,還誇獎了對方對自己的溫柔體貼。

  在當時的情景下, 這句話很像是個玩笑,可現在回想起來, 她那時洋溢著對生活憧憬的笑容對現在的五條悟而言簡直像是卡在喉中的骨鯁。

  憑什麼啊。

  明明和春日遙一起長大、一起經歷過那些年少時歲月的人是五條悟, 明明已經竭力為了當年的忽視、冷漠和傷害做了最大程度的彌補, 明明她已經接受了那個約等於可以重新開始的暗示, 明明已經體貼地約好了在繁忙的工作後一起去隅田川或者晴空塔上看她一直很喜歡的煙花。

  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十六歲的春日遙在飄著霧氣的溫泉池中抱住他脖子的樣子, 想起她濕漉漉的長髮,蒼白柔軟的臉頰和嘴唇,充斥著忐忑的、期待的、迷惘的紅色瞳孔,還有眼底將墜未墜、含而不露的隱約淚光。

  光是想著或許在某個薄櫻墜落的夜晚, 春日遙踮起腳,以相同的角度親吻過那個和自己面貌相似的少年, 他就生起了一股強烈到想要殺了那個人的暴虐。

  五條悟不無惡毒地想, 對於咒術師來說, 這算是某種程度的平衡吧,十六歲的五條悟沒有接受她在最脆弱時候展露出的鮮血淋漓的愛,所以在往後的若干年裡,活該他捧出一顆心來卻只看到她走得越來越遠的背影。

  至少。五條悟自嘲道,哪怕失去了關於過往的記憶,至少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這張臉,就算重新競爭上崗,這張臉也不該至於全無優勢。

  「當然可以啊,悟。」

  春日遙輕聲說,壞掉的水龍頭噴灑出來的水霧幾乎把她浸透了,濕掉的衣服緊貼皮膚,堅硬的大理石像冰塊一樣硌著她的脊背。但她反倒停止了掙扎,垂著眼看向按在自己小腹上的那隻手,十指修長骨節分明,只是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顯示出主人此刻暴怒的心情。

  五條悟一愣。

  「裙子的拉鏈在右腰腰側。」春日遙說,「如果非要在這裡的話,請小心一點,別把我衣服弄壞了。」

  「喀擦——」

  藍色的光芒如海潮般乍然湧現出來,春日遙身後的大理石台完全地裂開了,飛濺出來的碎石深深地嵌入了集裝式鐵皮屋的牆壁。

  「你怎麼敢說這樣的話——」

  今天可真是個特別的日子,每當五條悟以為自己的怒氣已經飆升到極致,馬上又有新的事件讓他的情緒炸裂到更離奇的程度。

  春日遙仰躺在那些石頭和金屬的碎片中,倒是沒有受傷,因為身後透明的屏障隔絕了她皮膚和這些尖銳物品之間的接觸。在這樣的怒氣中,五條悟還能留神想起把無下限的術式蔓延到她身後,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已經相當厲害了。

  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洗手間裡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外面洶湧的人群都一無所覺。

  「『這樣的話』是指什麼?悟,在你看來,那我應該怎樣回答呢?」 春日遙滿面漠然地迎上那雙怒氣勃發的藍色眼睛,「我可以拒絕嗎?我看你剛剛說那句話的時候,可是相當的真心實意啊。怎麼,是我在這裡欲拒還迎地扭動著抗拒一下,你會更興奮嗎?」

  「哈?」五條悟問,「在你的心中,我們是這樣的關係嗎?」

  「那你覺得,我們是什麼關係,悟?」春日遙嘲弄地笑笑,「你不是已經身體力行地表示了嗎?」

  「那麼,」五條悟忽然伸手擦拭掉她額頭上的一點浮灰,他似乎露出了一個短暫的笑意,卻又好像沒笑。「昨天晚上是處心積慮的勾*引嗎?」

  「是。」

  「都是為了這場漂亮的出逃嗎?」

  「是。」

  「那麼,『想要一直待在我身邊』的許諾也完全是撒謊嗎?」

  雖然是怒氣中燒的逼問,但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奇異的沉鬱,就像是暴風雨的中心或者漩渦的深處,和他平時的語調完全不同。春日遙嘴唇張合,幾那個肯定的音符幾乎要脫口而出。

  但最後,她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靠不說話來逃避回答是沒用的。」春日遙轉過頭去,但五條悟捏住她的下顎,強迫她直視著他的眼睛做出回答。「是,還是不是?」

  春日遙急促地抽吸一下:

  「一直在撒謊的人是你吧?」春日遙幾乎是破罐子破摔地說道。「一開始說是男朋友就是撒謊吧?一邊說希望我快點想起來,一邊把我關在那富麗堂皇的籠子裡,屋子的外層都覆蓋著僅僅針對我的結界吧?我是什麼殺人無數的囚犯嗎?為什麼要遭到這樣的待遇?明明說我從前是擅長用刀劍的人,但是手掌上卻一點繭子都沒有,難道我就不會懷疑嗎?你常常透過我的眼睛去緬懷著一個人,這個人究竟是誰?這些問題,你有想過對我解釋嗎?還有這個——」她一把抓起脖子上華貴的項鍊,「這又算是什麼?用來馴服一條狗的項圈嗎?」

  春日遙胸口劇烈起伏,她幾乎是一股腦把這些問題拋了出來,語氣又急又快。

  雖然不算脾氣很好的人,但因為從小到大的經歷,春日遙對身邊的人期待值都不高,故而也很少發火,她從沒想到,有朝一日,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詞句語氣竟然如此的憤懣和……怨恨。

  這是她從一片空白中醒來時見到的第一個人,他垂下頭看著她,溫暖的陽光落在他銀色的髮絲和睫毛上,素色紗簾在風中翻飛,那一幕優美得就像提香·韋切利奧筆下霧氣般交融的油畫筆觸。可是春日遙自覺在做夢,於是伸手照著他的臉來了一巴掌。

  這個男人毫不客氣地闖進她一片寂靜的生活,連童話裡都不敢這麼設定的美好劇情背後是欺騙、隱瞞和囚*禁。

  雙目充血發紅,藍班-交感-腎上腺髓質軸興奮,心臟以超過180次的頻率激烈搏動著,頭痛到幾乎要炸裂開,後腦勺那裡似乎也有根大神經在突突地跳動——接下來的幾個字她幾乎是用不假思索的語氣從唇齒間迸發了出來:

  「是不是非得像你兩千年來的祖輩一樣,時刻等著把我囚*禁,馴化,然後等著有朝一日殺掉就好了?」

  這句話音剛落,空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春日遙自己都怔住了。

  這是什麼意思?什麼馴養和滅殺?可是她分明那麼不假思索地就把這話說出來了。

  就好像……這句話已經在她腦中排演了千百遍——

  「小春!你還在裡面嗎!」洗手間的木門再次被砰砰地敲響了,是那對情侶中的女孩,「剛剛大家都收到了海底地震的通知,船老大說今晚的船很有可能要延期了……不會有海嘯吧?」

  春日遙這才回過神來,她咬住下唇,伸手去摸已經破破爛爛的風衣口袋中的手機。她自己原本使用的手機在清空內存後就放到理髮店用以誘捕千葉姐妹。但後來她發現沒有手機太不方便,就去買了個新的。但之前掙扎時她用力過猛,手指顫動,摸索了好幾次都沒能把手機給掏出來。

  五條悟比了個手勢,似乎是暫時休戰的信號。

  他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是日本氣象廳的緊急地震速報:千葉縣附近海域將發生4.3級地震,請大家做好準備。

  作為全世界地殼活動最為劇烈的國家之一,日本發生火山地震幾乎是家常便飯。從2007年開始,日本氣象廳開始在全國範圍內使用「緊急地震速報系統」向基站覆蓋範圍內的民眾發出緊急地震警報,為他們爭取出幾秒到幾十秒不等的脫離時間。此舉在近幾年內拯救了無數普通民眾的生命,因此在境內被全面推廣開來。

  海底地震可能會引起海嘯,但即使在東京灣脆弱的海底結構中,也不會因為4.3級的烈度就引發嚴重後果。

  但小型漁船因此而取消航行,倒是再正常不過了。

  春日遙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啞著嗓子回應洗手間外的女孩:

  「謝謝,我知道了。」春日遙說,「震級比較小,應該不至於……」

  「是咒靈。」五條悟朝著小窗戶的方向往外面瞥了一眼,簡潔地說。


第99章 人質

  五條悟剝下了她濕掉的外套, 又脫下自己的大衣蓋在春日遙身上,把她打橫抱了起來。春日遙是身材相當修長的類型,但被這麼裹成一團落在對方臂彎裡的時候, 竟然莫名的顯得有些小鳥依人。

  春日遙猶豫了一下,沒有再掙扎,雖然前一秒她還沉浸在從所未有的怒氣中不能自拔,但在這種能影響地表氣候和房總半島上百萬人口的強力咒靈面前,任何一個還保留理智的人都應該暫時放下內部矛盾一致對外。

  五條悟的手指落在沉重華貴的吊墜上摁了一下, 他的指腹略顯粗糙, 但透著一股乾燥的暖意。春日遙垂下眼睛, 她注意到項鍊上縈繞的咒力似乎微微閃了一下,來回應他的觸碰。

  「對不起,」五條悟簡潔地說, 「這些事是我沒有對你好好解釋。等解決完那隻大傢伙,我再回答你現在提出的問題, 可以嗎?」

  春日遙在他懷裡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算是認可了他的說法。於是五條悟一腳踹開了洗手間搖搖欲墜的木門, 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拜日本人良好的秩序感和地震火山家常便飯的級別所賜, 雖說收到了氣象廳發過來的地震預警, 這群醉醺醺的偷渡客居然沒有一窩蜂地往外湧,而是排著隊有序離場,雖然其中有幾個醉得很厲害的站著站著就開始東倒西歪,全靠同伴攙扶著才沒有在破爛的木地板上打滾。

  「小春?」首先注意到她的是那對情侶中的女孩, 她的目光狐疑地在五條悟墨鏡下面無表情的臉和春日遙裹在身上的外套上打了幾個轉,壓低聲音, 「這是……你的前夫嗎?」

  之前女孩過來搭訕, 春日遙不欲與她多說, 就隨口編了個離異單身帶兩娃為了孩子不得不外出打工的人設,來堵住女孩看到同齡人眼睛一亮後滔滔不絕的交流欲。果然,聽完她的過往後,女孩眨巴著大眼睛,用一種難過同情的眼神終止了這場談話。

  沒想到這事兒還有後續呢。

  雖然平時撒起謊來臉色都不帶變的,但現在五條悟就在旁邊,春日遙的發揮多少就要考慮到他的心情 ,春日遙一時沒有吭聲。倒是五條悟不鹹不淡地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是啊,這不等著明天天氣不錯,打算今天去復婚的。」這人的語氣居然是一本正經的,「現在回東京剛好還能趕上區役所開門,小春說她想趕上在日出的時候登記,取一整天的好兆頭。」

  「……真的嗎?」估計是五條悟戴著超大圓框墨鏡的樣子有點可疑,女孩還是握住自己男朋友的手,盯著春日遙確認一下,大有幾分萬一這廝是什麼拐賣婦女兒童的人販子就一擁而上再打電話叫警察的警惕架勢。

  春日遙就只好情真意切地點頭,略帶嬌羞地說是啊對不起年少時的舊情還是難以忘卻,現在保證人都已經在東京等著我們呢。

  女孩一下子鬆懈下來,眼神發亮地說那這樣就恭喜了,等以後我們在九州安頓下來一定要請小春你過來玩。春日遙有些無奈地敷衍著同她道別後,五條悟抱著她越過人群長長的隊伍往前走。

  在一旁維持秩序的酒保有些不滿地走過來,黑著臉說小伙子你怎麼回事,你看大家都在好好排隊呢,不能因為你帶著女朋友就例外吧?情侶中的女孩還在後面大聲替他們解釋說對不起這兩個人是準備去結婚的所以心情有些急切!酒保臉色略微緩和,但還是很嚴肅地說即使是結婚也不能隨便插隊啊,就算明天本州就沉沒了,咱們千葉的人也不能沒秩序!

  春日遙心說大叔你別烏鴉嘴啊,五條悟不出去拯救世界,本州沒準還真要沉沒了,再搭上旁邊的四國和九州。

  五條悟聳肩,沒有與他多解釋的意思,他隨手按下身旁緊閉的小門把手輕描淡寫地推開門。排隊的客人有些不滿地衝着酒保嚷嚷說你剛剛不是說這個門已經鎖死了嗎?怎麼這個人隨便就出去了?

  很快他就發現卻發現之前還滿臉凜然的酒保目瞪口呆。這裡曾經確實有扇門,但為了防止有些喝醉的客人不買單就從小門溜走,這扇門不僅被完全鎖死還在背後釘上了幾塊厚厚的鋼板,這配置就算是喪屍入侵都能抵擋個好一陣子,但這年輕人就這麼隨手推門出去了?

  他呆愣了幾秒鐘後才衝到門邊,發現加厚的鋼板如同敲開的蛋殼一樣被撕開了一道猙獰的口子,而在微熹晨光和狂烈的海風中,年輕人頎長的背影已經無影無蹤了。

  很快春日遙就明白為什麼五條悟要用衣服把自己整個人裹起來了,在基於術式順轉·蒼使空間坍縮而進行的長距離移動下,厚厚的外套才能給她一點安全感。

  「從前在高專帶著你這樣移動的時候,其實你總是很害怕,但從來都是強撐著不說。」五條悟說。

  春日遙一愣,這是五條悟第一次明確地提起兩個人過往的同窗關係。

  但她的注意力又被夾雜在海風中濃腥的臭味所分散了,在夜色中的霧氣散去後,體型寬度在五百米以上的怪物驟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那是隻章魚形態的咒靈,頭部高度超過百米,腕足的數量超過三十條,和一般章魚粗糙的外表皮不同,這隻章魚形咒靈的表面密布著膨大的血管和鋒利的鱗甲,深藍色的血液在三顆心臟的擠壓下泵往每一條腕足。

  但最讓春日遙驚訝的還不是它的外形,而是它身下的東西——長度在三百米以上的豪華遊輪。一般章魚確實有藏身在各種器皿之中的愛好。考古學家就曾經在馬賽附近海域的一艘希臘三層沉船中,發現了數千隻章魚,每一隻雙耳瓶和大型水罐中都有它們的蹤跡。

  作為一隻咒靈,這隻章魚形咒靈似乎還保留著它擬態體的生理習慣,每一條腕足都緊緊纏繞著身下豪華遊輪的夾板,跟著它在太平洋的海水之中載沉載浮。但一般人是無法看到咒靈的,因此在豪華遊輪燈火通明的船艙之中,春日遙隱約還能看到一群尋歡作樂的身影,全不知滅頂之災將至。

  「體型這麼誇張的特級,就算不被發現也很難啊。」五條悟說。

  春日遙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咒靈」這種東西對於一般民眾多半介於封建迷信和靈異傳說之間,但日本高層必然是知道它們的存在的。在咒術師觀察到特級咒靈後,自衛隊就借海上地震為由封鎖了這片海域,禁止所有船隻出海。

  「實力和體型都很大的咒靈,章魚本身就是恢復能力很強的生物,錯非攻擊性很強的招數恐怕很難傷害到它。但,」春日遙輕聲說,她的目光落到遊輪上,「這艘輪船中恐怕有超過五千人在吧?」

  直升機螺旋槳刺耳的聲音刺破夜風,春日遙回過頭,看到刺目的燈光中先是落下一架似乎純粹由機械骨骼組成的飛鳥,然後再是三個男人,男人們跳到了飛鳥的脊背上,向著他們的方向飛過來。

  這三個人中,有一個算是春日遙的熟人了,沒什麼精神頭的上班族伊地知潔高。另外一個金髮的上班族雖然也是規整的三件套,但氣度更加精英一點,表情冷淡,似乎對在半夜三更出現在這冷風刺骨的海域略微不滿。還有一個則是黑髮的中年人,戴著墨鏡,留著絡腮鬍。

  「早上好啊。」五條悟對他們揮手致意。

  「早上好,悟。」中年男人說,聲音略顯耳熟,他旋即皺起眉來,「還有,這是遙麼?」

  「春日前輩。」金色頭髮的上班族也對她點頭示意,他似乎對她的狀態微感驚訝,但沒有多說什麼。

  ……都是熟人吧?

  「對了,遙現在還不記得吧?」五條悟把她耳邊一縷散落的頭髮撥到耳邊,「除了你見過的伊地知意外,這是七海海,超反感加班的前金融業打工人,也是我們的學弟哦;還有這位大叔是我們高專時的班主任,以前超兇的。對了,等祓除了這玩意兒後,我們一起去高專轉轉吧,說不定能想起些什麼呢?」

  他的語氣很輕鬆,似乎並不以這隻超規格的咒靈為意。

  「不過,這次讓夜蛾你都出動了,這船上不會都是高層們的親朋好友吧?」

  夜蛾正道嘆了口氣。

  「比那還更糟糕一點。伊地知,講講現在的情況吧。」

  「鑽石皇后號」,日本最豪華的超級遊輪,滿載時的遊客量超過五千名。屬於超級富豪鈴木家族,就在這兩天,這個家族在豪華遊輪上舉行了一場豪華的宴會,邀請了幾乎半個日本政商兩界的達官顯貴以及達官顯貴的夫人和兒女們在這裡尋歡作樂。

  極致的欲望和情緒向來都是咒靈最好的養料,因此在愛知縣的海邊碎裂了兩艘遊艇後,它就轉而潛入太平洋,盤踞在「鑽石皇后」號上茁壯成長。

  章魚形咒靈並未切斷豪華遊輪與外界的通訊,因此,在船上的咒術師很快發現並向咒術師協會報備,他們還試圖攻擊或者驅散它,可惜,實力差距過大,他們的攻擊速度都比不上章魚的恢復速度。有一名術士還因此不幸殉職。接到通知的咒術師協會迅速就近派遣術士前來查探,但因為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大部分特級咒靈本來就生出了智慧,何況這傢伙的擬態是海生動物中智力水平相當高的章魚。」夜蛾正道說,「我們或許可以認為,這是一場綁架案,人質是整個『鑽石皇后號』。」


第100章 營救

  夜蛾正道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自己暌別四年之久的學生。

  和在高專時比, 春日遙的臉幾乎沒什麼變化,把頭髮剪短又染成黑色濕漉漉的貼在臉頰上後,她在清冷之餘又多了些孩子氣的倔強。

  似乎正如五條悟所說, 她失去了過去的記憶,所以在剛開始看到他們幾個人時,眼底還有些淡淡的疑惑和警惕。但在聽到他開始說起「鑽石皇后號」的情況時,她的眼神又呈現出他們熟悉的清澈和明亮來。

  「哇哦,」而他的另外一個學生則用非常欠扁的語氣感嘆了一聲, 「所以說, 這隻咒靈綁架了一整船的爛橘子卻克制住自己不傷害他們, 是為了向我們示威嗎?還是為了索要贖金?」

  咒靈這種東西誕生於人類的負面情緒之中,因此天生就對人類有著異常的敵意,一旦積蓄了足夠的力量就一定會對人展開攻擊, 即使是擁有了智慧的族群也概莫能外。

  這隻章魚形咒靈幾乎已經控制了整艘「鑽石皇后號」,它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克制自己, 但如果情報無誤的話, 截至目前, 它也只殺死了試圖攻擊他地咒術師。

  這件事實在太古怪了。

  「船還在航行麼?」七海建人皺眉問。

  按照厚勞省提供的相關資料, 這艘船預定的行程就是三天, 現在已經到了歸航的時候,但它卻停留在深藍色海水中,隨著冰冷的海風載沉載浮,幾乎沒有前行的痕跡。

  「在場的咒術師報告說, 章魚的腕足卡進了輪船的渦輪發動機中,因此船在半個小時前就拋錨了。機組人員嘗試著更換了備用泵, 但很快備用的儀器也被破壞了。以術士的角度看去, 藤蔓般的腕足和觸鬚纏繞在船艙內的每一個角落。這個消息暫時還沒有對船上的老爺夫人們公開, 以他們的權勢大概能夠調動東京都附近全部的艦艇、轟炸機和導彈群過來吧,可面對特級咒靈普通人和軍用武器也只能讓現場的情況變得更糟糕而已。」夜蛾正道淡淡地說。

  這時所有人的手機此起彼伏地傳來了短信音,春日遙眼疾手快地摸出了……五條悟的手機。夜蛾正道眼角一跳,雖然來到這裡的時候,這兩個人表現得有些說不清的隔閡和冷淡,但她下意識的、熟稔的身體動作是騙不了人的。真不知道該感慨學生中難得乖巧的好白菜終於被豬拱了,還是欣慰於自家的豬終於學會了拱白菜的技巧。

  但在看到手機短訊時,他的臉色變了。

  再一次的海底地震預警。

  與此同時,他們清晰地看到附近海域中產生了大量的氣泡,海水呈現出泥沙被攪動而渾濁不堪的黃綠色。

  這是海底火山爆發的徵兆。

  全球每年約有將近5000次的火山爆發,絕大多數都集中在海底。和科幻片中明亮的熔岩肆意流動以摧枯拉朽之勢燒毀地表上絕大多數生物存在的痕跡、滾滾火山灰煙衝上數千米高空的末日景象不同,大部分海底火山位於深海,滾燙的岩漿才從裂谷中噴出就被海水急速冷凝成了枕狀熔岩。

  但這片海域無疑屬於淺海區域,不足兩百米的海水層根本無力瞬間冷卻爆發的熔岩,滾燙的岩漿會將海水加熱到100攝氏度,蒸汽和火山灰的熱射流引發遠超核彈當量的連環爆炸,繼而導致地震,海嘯,火山灰生態災難……總之,對於日本這種處於俯衝版塊邊界的脆弱島國來說,可能將造成難以預估的恐怖後果。

  何況這裡是東京灣,東京大都市圈僅占四島3.5%的土地供養著全國三分之一的人口和GDP。

  「氣象廳共享過來的數據!」伊地知潔高擦著冷汗摸出一塊平板來,東京灣附近的海域裡分布著無數密集的小點,這是常年處於氣象廳監控下的火山數據。它們所處的區域被標註為安全的綠色,意味著這是一座人類史上從未爆發過的休眠火山,和非洲的乞力馬扎羅山和亞洲大陸上的長白山類似。但現在,在眾目睽睽之下,它的顏色開始逐漸升溫成鮮艷的黃色和橙色。

  「氣象廳說,就是從『鑽石皇后號』來到這片海域開始,這座休眠火山就開始呈現出復甦的跡象。」伊地知語速極快地說。「咒術師協會的分析是,有可能……」

  「不必推測了,這傢伙將汲取來的咒力往海底輸出,大概是某種海底生物的探測波讓它檢測到了岩漿的流動軌跡,相當發達的智力又讓它作出了『忍耐一下後可以享受更多殺戮人類的美好成果』的判斷,這才是它想索要的贖金啊。」五條悟掰了下手指,骨頭發出清脆的鳴響,他語氣很冷淡地說,「事到如今,只有一個辦法了吧,用一次虛式,把章魚和船一起炸上天——」

  隱約的紅光和藍光分別在他身體兩側一閃而過。

  「悟!」夜蛾正道忍不住低喝出聲。

  「啊,開玩笑的。」五條悟瞥了自己的老師一眼,「這傢伙用咒力將船上的人類和它完全綁定在一起,要完全無傷地把他們剝離開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會展開領域……0.4,不,0.3秒吧,無量空處的信息流將無差別灌入下方每個活著的東西的腦海之中……章魚也會暫時失去行動能力。」

  五條悟的語氣很輕鬆,但夜蛾正道幾乎是面沉如水。

  相較於一顆小型核彈爆炸效果的虛式·茈,作為無下限術式的極限,無量空處並不會造成殺傷效果。但在海量的信息灌入頭腦的瞬間,單憑藉人類□□是無法承受的,也就是說這5000人裡面,有一半將陷入好幾天的深度昏迷,另外還有一些身體較為孱弱的,甚至可能一直這麼昏睡下去。

  這都是難以預料的事情。

  即使以現代醫學的發達程度,也難以對腦部這種精密器官的損傷作出太大的治療和改善。

  「夜蛾,」五條悟說,「你不會還覺得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邊有一個在廢棄軌道上玩耍的聽話孩子,另一邊則是在普通軌道上玩耍的5個壞孩子,你是選擇拉下扳手拯救5個壞孩子還是什麼都不做讓乖孩子活下來』這樣的電車悖論吧。一旦放任那隻章魚繼續待下去,火山爆發,整個東京灣甚至本州都得一起玩完兒。而章魚也不會感謝『鑽石皇后號』愛的供養,第一時間就會全滅了那一大船爛橘子。不對,火山爆發會直接把他們燒成灰才對。」

  「悟,你……」

  在場的人都明白夜蛾正道的顧慮在哪裡。這艘船上集中了東京一半的頂級權貴,他們在各自的領域中都舉足輕重,如果有什麼閃失都會引起上層勢力的大幅動盪。

  在得知他們被咒靈圍困的消息後,首相和官房親自調度此事,整片海域的船隻在一個小時內就被清空,國土省、厚勞省的各級官員和頂級科研專家被他們指揮著徹夜未眠。如果有要求,駐紮在橫濱港內的美國艦隊說不定也能殺過來……但和如此傾盡國力的資源調配相應的是,這艘船上的人但凡有一點閃失,內閣都會承擔他們身後的家族和政黨無窮無盡的怒火。

  咒術師群體畢竟是人類中的少數。

  「沒問題,」五條悟說,「之後出具的報告中我會承認,這是我一人獨自作出的決定。為了避免整個東京都淪陷,我發動了術式,如果有需要,我還可以寫所有人一擁而上全力阻止我什麼的。」

  五條悟從口袋中摸出一枚紋章戒指,造型拙樸的黃銅色戒面上刻有五條家的家紋,顯然這東西是一件代代相傳的貴重信物。他隨手將這小東西拋到夜蛾正道的手中。

  「以五條家主的名義。」

  五條悟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語氣相當平淡,甚至還帶一點上挑的輕佻意味,但只有在他懷中的春日遙從略微加速的心跳和升高的體溫知道他沒有看上去這麼輕鬆。五條悟絕不會畏懼承擔後果,可畢竟一念之間就將可能導致數千人的命運截然不同。

  但這似乎又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不,這當然不是唯一的辦法。一個聲音在春日遙的心底很輕地笑了一下,這個答案你不是一開始就清楚嗎?唯一的、所有人都不會受到傷害的辦法。

  春日遙忽然打了個寒戰。

  她忽然感覺自己像是一支被蜘蛛絲困住的獵物,無論怎麼掙扎,還是免不了被一重一重又一重的白色蛛絲無情地裹住;無論怎麼樣在錯綜複雜的彎路中徘徊,最後還是會走向命中注定的、絕望的、悲劇的最後一條路。

  她閉上眼睛,把腦海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胡思亂想驅逐出去。

  「是要在不傷害被這東西捆綁住的人類前提下消滅它吧。」春日遙伸手抓住脖子上的項鍊,環顧四周,「我可以做到這件事……只要把這東西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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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陰謀

  「即使作為『最強』而言, 當代的『六眼』也展現出了太強的攻擊性,這是我等咒術師家族以數千年的時間建立而成的體系,僅僅二十多歲的五條家主卻妄圖想要以一人之力摧毀麼?」蒼老的聲音從透光的白紙門中傳來。

  這位老人的腔調中還有著京都貴族推崇的古雅, 但過分急切暴怒的心情顯然對他的健康非常不利。老人因此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形纖細的美婢隨即上前輕撫他的脊背,然後跪立起來捧著痰盂服侍他打掃喉嚨中的痰液。

  「強大與否和年齡沒有關係吧?深田家主的家中如果有這麼出色的後輩,想必已經得意洋洋地做起了在整個咒術界耀武揚威的春秋大夢,哪裡還至於一把年紀了還要千里迢迢來到仙台,又何至於當著大家的面說幾句話就差點把肺都要咳出來了呢。」年輕一些的男人譏諷地揮舞著自己的摺扇說道。

  「你!」深田家主被氣得不輕。

  打圓場的人出來說話:

  「兩位大人何必在此起口舌之爭呢?畢竟我們聚集在這裡也不容易, 有好些家族更是在那位大人的攻勢下近乎苟延殘喘, 大家來到此處, 也是為了商議出一個章程……」

  年輕的男人冷笑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怎麼,在座各位中, 是誰有本事去殺了五條悟麼?就憑你們這些連提及他名字都畏首畏尾的人?難怪開始的時候要成立什麼盟約共同抵抗五條家的攻勢,但真等到五條家的忍者和律師團同時上門時, 卻又做了一團和氣的縮頭烏龜。」

  場面一下沉默了下來, 即使都是被五條悟疾風暴雨般的攻勢大大損害了家族利益的人, 「殺死五條悟」這個話題聽上去也實在太禁忌了一些, 四年之前, 禪院家的「天與束縛」禪院甚爾攜天逆鉾捅穿了五條悟的大腦、脖子又貫穿了胸腹,在這樣的傷勢中五條悟都上演了一波死而復生的戲碼,「反轉術式」對他肉*體的刷新程度已經使這個人近乎不死。

  舉止文雅的男人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侍立在一旁的裡梅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羂索大人, 您為何突然發笑?」

  他並不擔心外面的人聽到他們的談話,這裡的每一個包間都是相對完全獨立的, 整個包間都被波浪棉隔音材料包裹了起來, 看似輕薄透光的紙門內側實際上也是多層隔音玻璃, 確保包間裡的人在交談時外界完全聽不到他們的聲音。而在需要向他人闡述自己的意見時,只需要切入對講機的公共對話頻道就好了。

  「我只是想起來,五條悟大概還在東京港的上空吹著冷風,糾結要不要為了保護這個世界解開他心愛女孩身上的封印,這群同樣號稱世界保衛者的人卻在私底下議論怎麼殺死他,這樣的反差讓我不由自主的就笑了出來。」

  裡梅沉默片刻:

  「強大本身就是令人畏懼的事。」

  「說起來,裡梅你有沒有聽說過關於咒術界關於『平衡』的命題?」

  「略有耳聞,譬如在五條悟出生的時候,前所未有的強大咒靈前赴後繼地湧現出來,像這樣的人咒術師們就會公認他是改變了咒術界的平衡。」

  「很主流的說法。」羂索點點頭,「但實際上,每個新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命都會改變世間的平衡,一花一葉一隻蝴蝶,皆是如此,只是他們本身的分量太輕,引起的改變不足以讓我們察覺到而已。」

  他隨手撥弄著小几上的茶憲,面露微笑:

  「這些人也實在太不敏銳了,就在最近這段時間,強大咒靈的湧現又到了一個新的高峰。說實話,即使是我,也沒有想到春日遙可以成長到現在這個程度……照現在她所引發的劇變來看,她的強度或許會超過千年前春日一族的始祖。」

  羂索低頭思索起來。

  「……諸位,並不是我們無法殺死五條悟,而是『六眼術士』太特殊了,比起強大術式的持有者,他們這些人更像是被天命所眷顧的神子,我等不過凡夫俗子,如何弒神?」在一段漫長的寂靜後,終於又有人發聲了。

  「是啊。」這樣的說法讓顏面無光的家主們都好受了些,紛紛出聲附和。

  「數百年前,就有一位六眼和禪院家的『十種影法術』持有者同歸於盡了,當代可也有一位十影術師。可惜啊,禪院家留不住人,讓這樣可以殺死他的利器落到了五條悟自己的手裡。被他所拋棄的未婚妻還是那孩子的養母吧?」

  「聽說五條悟自己還是那孩子的老師,這樣千絲萬縷的關係,這位十影術式是不可能為我們所用的。」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索性我們就坐在家中等著五條家把我們全都碾死好了。要不然這樣吧,最擅長嚎啕大哭的那幾位,現在去五條家的宅院裡哭泣著求饒,說不定五條悟還能放你們一條生路?」

  「你!」

  「『六眼』響應著命運而生,確實無法殺死,但是五條悟卻未必。」一扇紙門訇然中開,一身書卷氣的男人緩步走了出來。從前術士們各自為政,但又有這樣必須聚在一起交談、達成一些隱秘合作的場合,於是就設置了這樣相互獨立的包間,隱藏在黑暗裡的術士蒙面而行。

  時間到了當代,雖然大家都對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但這樣的會議形式還是被保留了下來,在這裡達成的見不得光的交易不會被捅破到明面上。

  就如同西方的假面舞會,有夫之婦和有婦之夫們帶上面具在舞會上翩翩起舞縱情淫樂,有時候丈夫和妻子在舞會上擦肩而過,卻當做素不相識。

  但這個人卻公然打破了大家默認的規則,把自己的面容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你是什麼人?」

  男人推了下金絲框的眼鏡,笑容和煦:

  「小室早紀,是一名人類基因學家。」他慢慢地說,「這麼介紹大家可能還不知道我是誰,在仙台進行的『定向術式後代培育計劃』,就是我來主導的。」

  「……是小室博士啊。」家主們竊竊私語了起來。對方雖然看起來只是個純粹的人類,但既然主導了讓所有家族趨之若鶩的計劃,也值得讓這些自命不凡的術士們低下高貴的頭顱。

  「那麼,您驟然現身,是要給我們一些有益的見解麼?」年紀最大的深田家主狐疑地問道,「您說六眼不能殺死,而五條悟未必……又是什麼意思?」

  「十八年前,五條家進行了名為『量產六眼』的人體實驗,雖然這個將人類基因和咒靈結合的實驗最後被叫停了,但最後確實獲得了同樣能容納六眼的容器——根據五條家的絕密資料,『六眼』持有者的大腦發育和骨骼和普通人乃至術士都有一定的差異,也只有這樣的身體結構才能容納『六眼』信息流對身體的強大壓力。實驗叫停後,這個容器本該被銷毀,但被鄙人的妻子,當時還叫五條悠的次席科學家帶走養育長大。」

  「也就是說,這個孩子是您的養子是麼?」深田家主將信將疑地說。

  「是。」

  「您要以不具備術式資質的身體來容納六眼來達到欺騙因果的目的?」

  「沒錯。」

  「哈哈,真是個不錯的主意啊。」還是那個跟所有人唱反調的年輕人,他哈哈大笑起來,「只要您提出這樣的要求,五條悟就立刻把自己珍貴的雙眼剜下來雙手奉上,等著您嚴絲合扣地安到您養子的眼眶中去?」

  他語氣中滿是嘲諷,但男人不以為意,他看向說話人的方向,聲音溫和。

  「當然不是了。」名為小室早紀的男人這樣說道,「或許曾經沒有能殺死他的人,但現在有了。」

  會議室的投影被放了下來,大屏幕上身著制服的女孩紅髮紅瞳,笑容溫和。

  「春日遙?」立刻就有人認出了這個女孩的身份。「這不就是那個被五條悟拋棄的……」

  「您的消息太過滯後了,事實上,五條悟之所以在仙台事件後在咒術界掀起這樣的波浪,就是為了這個女孩。她是阿喀琉斯之踵(注1),五條悟的弱點,無下限的術式對她不會設防。」

  「好吧,就算五條悟的術式不對她設防,但人家郎情妾意,小室博士您還能操縱著她對五條悟動手不成?」

  「在仙台事件中,有一件來自埃及的咒具,那東西的效果是讓人看到未來,春日遙在看到自己注定死在五條悟手中的未來啟動了大腦的保護機制,她失去了記憶。但她已經快要醒來了,潮水般的記憶沖刷大腦,痛和恨遠比愛更加深刻,她將重新目睹自己所愛之人殺死自己的畫面,不必懷疑,那時她會動手殺了對她毫不設防的五條悟。」小室早紀說,「這女孩全新的術式將會將反轉術式的效果無限削弱,由她刺出的致命傷就一定是致命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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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原指阿喀琉斯的腳後跟,因是其身體唯一一處沒有浸泡到冥河水的地方,成為他唯一的弱點。阿喀琉斯後來在特洛伊戰爭中被毒箭射中腳踝而喪命。現引申為致命的弱點、要害(引用自百度百科)。


第102章 萬籟俱寂

  「我不同意。」五條悟斬釘截鐵地說, 「這事兒沒法談。」

  夜蛾正道非常驚訝。以春日遙的性格,哪怕喪失了過往的記憶,也絕不可能信口開河。而五條悟的性格雖然惡劣, 但也並非剛愎自用之輩。在自己的同伴明確提出有更優解決方案的前提下斷然回絕,更是從所未有的事情。

  「那麼不妨就在這裡回答我之前提出的疑問,我究竟有什麼問題,值得當代最強小心翼翼地拿我當囚犯那樣捆上鎖鏈又關在隔絕人煙的地方?」春日遙仰起頭問。

  「因為你太弱了。」五條悟幾乎是一板一眼地說,「這麼下去直面這隻特級會死。」

  「就為了這種理由?」春日遙簡直要氣得笑出來, 「那你自己呢?非要一個人把這件事扛下來?『以五條家主的名義獨自承擔為了保護東京而將領域作用於五千人的罪責』?當著你的同伴、師長和……說這樣的話, 你的嘴是刀子做的麼?這是你一定要成為老師然後能示範給自己學生看的東西嗎?」

  兩個人對視了幾秒鐘, 卻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春日遙的瞳孔深處好像結了一層薄冰,而五條悟從來湛藍如晴空的眼底深不見底。

  終於, 五條悟冷冷地扭過頭去,不再看她。

  「五分鐘。」他簡潔地說, 「我只留給你五分鐘的時間, 五分鐘後不管你有沒有解決那傢伙, 我都會發動領域。從現在開始計時。」

  五條悟的手指繞到春日遙脖頸後側, 隨手一抹, 那條春日遙費盡心思也無法取下的項鍊瞬間脫落。他又從伊地知手中接過傘包,彎下腰,給春日遙繫好:

  「你要知道的那些事,等你回來, 我會講給你聽。」

  「少給我立Flag了。」春日遙說,「這麼說吧, 我要是回不來……」

  她捧住五條悟的下頜, 嘴唇碰在他在晨霧中凝結了細小水珠的睫毛上, 短暫又溫柔地親吻過他的額頭和眼睛。隨後,春日遙退後幾步,從機械和術式結合而成的鳥翼邊緣仰面墜入稀薄的霧氣裡,在背後偶爾掃過的射光光線裡,女孩年輕的臉頰兩側有些細細的絨毛,短短的髮絲則在凜冽的海風中飛舞起來。

  「我要是回不來……就允許你改嫁!」

  五條悟鎮定自若地、像喜歡沿著格子線走路的小學生那樣踩著咒骸骨鳥的脊背,慢悠悠地走回自己老師和後輩的身邊。

  「悟,你臉紅了啊。」夜蛾正道說。

  「雖然看著像是玩弄女孩子真心的壞男人,但意外展現出了純情少男的品質。」七海建人以加班社畜的平靜面容一針見血地評價。

  「喂畢竟是被可愛的女朋友親了。」五條悟滿臉理直氣壯。「不過沒有結婚也沒有女朋友的大叔和社畜沒辦法理解也很正常啊。」

  「那當著老師和後輩的面就說自己可愛女朋友弱得會死掉的男人不是糟糕得應該下地獄了麼?」對於五條悟說話方式已經習慣的老師隨口吐槽回去。「還有囚*禁和鎖鏈是怎麼回事?這已經完全涉及違反犯罪了吧?」

  五條悟沒有回答。

  夜蛾正道看向專注地凝視下方動態的學生,下落數秒後,春日遙背後綻開了一朵小小的傘花,為她緩衝下落的加速度。

  章魚形咒靈的敏銳度非常高,任何形式的接近都會被攻擊,所以夜蛾正道的咒骸骨鳥還盤旋在離海面數百米的空中,而這個高度差不多就是跳傘的最低極限安全距離了。

  「遙的新術式是什麼?」夜蛾正道問。對咒術高專的師長同窗而言,春日遙沒有自己的術式這件事算不得什麼秘密。「沒有緣由就拒絕她踏上戰場的選擇可不是你做的事啊。」

  「不知道,」五條悟說,「畢竟……我也只見過一次而已。」

  這句話對於六眼的持有者來說實在是一個太沒有說服力的回答。

  「我在大約一個月前曾見過春日前輩。」七海說,「在東京的街頭,她那時既沒有失去記憶,也沒有新術式。她的狀態算不上很好,但提及關於你的話題時,她對於你的定義仍是『咒術之路的引路人』,不管其中涉及的感情糾葛,我想那也是一個很高的讚譽了。我想,作為引路人,你應該對她的成長表示肯定和讚賞,而不是一味的阻止。」

  「她本來可以不走上這條路的。」五條悟把墨鏡拉起來一點,輕聲說,「她就算不走這條路也能過得很好。在正常情況下變強是很好,但如果因為沒有及時趕到的男朋友陷入絕望困境這件事而覺醒了術式就太糟糕了不是麼……何況……」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眼睛遮蔽在純黑材質的墨鏡下,簡直像是站著睡著了。而他的老師和後輩們也沒有追問的打算。

  即使相隔數百米的空間,他們也察覺到一個從所未見的強大術式爆發開來。

  春日遙在極速的下墜中閉上眼睛,不通過眼睛去看,任由身體感知到的一切直接反饋到顱腦之中,在這樣黑暗的視閾裡,世界反而變得無比清晰。

  她看到了滑翔的海鷗,散開的顆粒狀的霧氣,墜落的水滴,還有……交織的、錯綜的、延綿不斷的咒力。它們由不同的情緒組成,每一縷咒力中都有一個聲音在傾訴著自己的情緒,或是憎惡,或是恐懼,或是狂笑,或是痛哭……

  這就是咒力的本源,人類的情緒。

  億萬的聲音跪伏在泥土的地面,傾訴著它們的願望,而春日遙高倨通天的王座之上,冷漠地俯瞰這一切。

  現實之中,春日遙隨手解開傘包,狂烈的海風一下子帶著傘花飛走了,她本該立刻墜落下去,但溫潤氣幕從她身體的四周不斷向外推出,她卻穩穩地停留在了狂風和晨霧之中。

  章魚狀的咒靈揮舞著數十條可怖的腕足,卻無法做出任何攻擊性的動作,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原本在她牢牢掌控之下的人類。

  包裹在鈣質外殼下的純黑雙眼中閃過恐懼的光,原本平滑的身體上突然生長出無數凸出的芽體,這些芽體迅速地膨脹、發育,顯現出張牙舞爪的幼小胚胎形態來,這是海綿和水螅等海生動物的生殖方式,這東西的智慧讓它意識到自己無法逃脫了,想通過這樣繁衍後代的方式求得一縷生機。

  但很快,它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動彈分毫,構成它身體的每一個元素都在眼前這個柔美纖細女孩的牢牢掌控之下。她的唇邊始終帶著一縷淺淡微笑,但在這隻咒靈的眼中,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死神向它揮舞著巨大的鐮刀。

  「術式名,萬籟俱寂。」

  春日遙的嘴唇嗡動。

  術式的含義一下子先於文字浮現在她的腦海之中,她無師自通地「理解」了自己所掌握的術式。

  在春日遙所掌控的範圍內,億萬種不同咒力所帶的繁雜聲音被同時抹除、消融,在空間內,春日遙的話語就是絕對的神諭,而那些被抹除了自我特徵的力量,都將成為構成她手中所握權杖的一部分。

  春日遙猛地睜開眼睛,章魚形咒靈的皮膚、血肉和骨骼寸寸消解,便如同在墳墓之中停留千年的遺體和曾經華貴絢爛的絲綢,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便化作了逸散的煙灰。

  被咒靈具象化的漆黑咒力霧氣散去,在輪船的上空化作了一場滂沱而短暫的大雨。

  豪華遊輪上,舞池裡絲毫不知自己經歷了何等危機時刻的主人和尊貴的客人就在猶自在交談和起舞,勞累了一天的女僕和廚師在廚房裡小聲地抱怨主人們黑白顛倒的作息,甲板角落裡年輕的大家小姐和她心儀的年輕船長正在偷偷地接吻,船上僅存的幾名咒術師為了這突然解除的危機而暗自慶幸……所有的情緒都盡收眼底,只要她想,這些人隨時也可成為她手中擺弄的、情緒的傀儡的一部分。

  春日遙靜默地懸浮在半空中,新生的、狂暴如大江大河的咒力源源不斷地縈繞在她身體的周圍,高速旋轉著,如千軍萬馬般任她驅策。

  與此同時,顱腦深處彷彿有什麼東西,一下子碎裂開了。

  春日遙瞪大雙眼,潮水般的記憶一下子湧入腦海之中,所有被扭曲、被改變的記憶同時被修正。

  她看到了自己灰暗的童年、無望的少年和甘於平凡的青年,看到了自己的掙扎,自己陰暗的僥倖,看到了歷經的苦痛和快樂,不甘和眼淚,看到了自己失去的刀劍和手臂……人生之中的種種都像是排列有序的默片鏡頭,從她兩側的的視角裡迅速地滑行過去。

  最後,她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身後是飄蕩著霧氣的、黑暗的水域,鼻腔裡是濃重的血腥味,耳畔是疾風吹過的呼嘯,乾枯的草木和人體斷裂的肢體偶爾在術式光芒的閃爍中從她臉頰兩側滑過去。

  她在下墜。

  與此同時,身材頎長的男人從她的正上方向她撲擊,他矯健得就像一隻給獵物垂死一擊的雄鷹,銀色的短髮在絕對的黑暗中仍閃動著月光般皎潔的光芒。春日遙無聲地尖叫——她此刻已經無法發聲了,先男人而至的是他引以為傲的術式,如匹練般的藍光將她的喉管和心臟一併切開,炸裂的血花鑲嵌在她的胸口。

  疼痛,巨大的疼痛讓她幾乎難以呼吸,迅速超過一半的失血量則讓她的意識迅速潰散。

  但她還是努力的睜大眼睛,看清楚這個最後殺死自己的人的樣子。

  在模糊的視線和咳出的鮮血中,她終於看到了他的臉。

  一張俊美的、堅硬的、面無表情的臉。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看到他那雙迢迢如晴空的藍眼睛裡似乎有微光閃動。

  這是她一生之中投注感情最多的人,她對他的愛貫穿了她短暫的一生,無論是童年、少年和青年。

  五條悟。

  「她的術式潰散了。」夜蛾正道皺眉說。

  對剛掌握術式不久的人來說,這算不得稀奇,脫力或者斷胳膊斷腿都是平常事,回去好好修養幾天,或者請反轉術式持有者家入硝子過來治療一番,過幾天又是在高專裡活蹦亂跳的一條好漢——但此刻春日遙還在半空中,雖說在那個高度掉進水裡不會造成致命後果,但要是在虛弱的情況下被湍急的水流沖走,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

  而他身邊的五條悟已經一躍而下,術式順轉·蒼的藍光推出的空間壓縮和瞬移讓他幾乎立刻轉移到了春日遙的身邊。

  五條悟穩穩當當地接住了春日遙,女孩躺在他的臂彎裡,呆呆地、茫然地看著他,彷彿久別重逢,又像是電影裡緩緩打出字幕和鳴謝的Happy Ending,一切都那麼美好和溫馨。

  這一刻,連海風的呼嘯都溫柔了起來。

  本該如此。

  但在場的咒術師們都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整個空間似乎微妙地扭曲了一下……那是空間系術士才能造成的效果。

  機械和咒力結合的骨鳥迅速地降落下去。而在視線降低後,他們終於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一抹濃重的紅色從五條悟的心口流淌下來,沾染在白色的襯衫上,顯得異常驚心動魄。

  而這個造成傷勢的人正是他懷抱著的女孩,她手中握著斷裂的金屬碎片,鋸齒般的斷面割裂了她的手掌心,黏稠的血液順著臂彎流下來,但她卻彷彿無知無覺,紅色的眼睛裡滿是冰冷的怨恨和……絕望。


第103章 挖墳

  「悟!」咒術師們都被這一變故驚呆了, 過了好幾秒鐘才回過神過來查探情況。

  在此之前五條悟已經一掌切在春日遙的頸動脈處把她打暈了過去,然後從口袋中摸出項鍊重新繫在她的脖子上。

  做完這一切後,他才騰出手來觀察自己的傷口。

  「傷口不算太深。」說這句話的時候五條悟的語氣冷漠得就像是旁觀別人的傷口。

  違背了所有的急救常識, 五條悟把隨手拔出來的碎片給他們看,見血的地方不到一寸,雖說刺入的地方是心口,能讓普通人瞬間失去意識,但這對五條悟來說大概率不算什麼。

  他掰開春日遙尤且緊握的拳頭, 皮膚被大面積切開, 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可見她當時握住這東西時用了多大的力氣。

  五條悟看向伊地知潔高:

  「船上有醫生吧?」

  這樣的豪華郵輪,船上配備的醫療設備和隨行醫生基本上可以支撐一場小型手術,處理個外傷自然不在話下。伊地知點點頭:

  「有的, 我現在就去聯繫。」為了平穩地消滅咒靈,伊地知在此之前已經和咒術師們確認過郵輪上的各項相關事宜。

  不過一通電話的事, 伊地知已經聯繫好郵輪上的咒術師, 骨鳥降落在甲板上, 隨即有醫生背著醫療箱趕過來為春日遙處理外傷。

  她的傷口看著嚇人, 但其實說到底也只是皮膚的切割傷而已, 醫生為她沖洗創口清理異物,又做了包紮處理,前前後後也只不過用了十幾分鐘。

  期間五條悟走出醫療室解打了幾個電話,他的老師和後輩們則坐在長椅上隔著布簾看著醫生處理傷口, 神色沉默又複雜。

  「注意傷口不要沾水,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醫生提著醫療箱站起身, 卻在看到五條悟時嚇了一大跳, 「這位先生, 您的傷口不用處理一下嗎?」

  「見鬼……反轉術式沒有生效麼?」夜蛾正道愣住了,站在門口的五條悟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襯衫上的血斑已經由胸口的一小塊浸潤到了整個胸腹,活像剛把受害者開膛破肚的殺人魔……或者剛從兇案現場原地復活的屍體。

  五條悟低下頭,隨手解開扣子,布料已經被部分乾涸的血液黏在皮膚上了,他粗暴地扯開襯衫,胸口分明的肌肉線條間有一道清晰的疤痕,這道新傷恰好是覆蓋在原來已經黯淡的疤痕上。

  而原本以他反轉術式的恢復能力,這麼小個傷口沒準還沒等到出血就自動癒合了。但現在它像所有普通人身上戳出來的窟窿那樣,汩汩地往外淌著鮮血。

  「對。」五條悟點頭,「反轉術式沒有生效,是來源於她那個新術式的效果。」

  明晃晃的無影燈下,手術重開。

  這次醫生比之前給春日遙處理傷口時要慎重得多了,他叫來了好幾位護士,麻醉,給氧,控制外出血,補充血容量全都安排上,在確定沒有積氣和積血後,又立刻進行了清創縫合。和四年前和伏黑甚爾一戰幾乎致命的傷勢相比,這或許不算五條悟生命中最重的傷,但絕對是為此進行過最多醫療措施的。

  咒術師們被請出了醫療室,改蹲在門口面面相覷,這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

  「真是幸運啊。」做完縫合後脫掉防菌服的醫生一邊擦汗一邊感慨著說,「位置太凶險了,離心外膜只有不到兩毫米,離動脈血管也很近,只要刺得再深一點,傷口就不是能在這裡能處理的了,致死的風險相當高……」他有幾分意猶未盡地說,「刺入的角度甚至還刁鑽地避開了肋骨的阻礙,只能說下手的人有一雙比外科醫生都要精準的手啊。」

  「出去不要亂說話。」伊地知板著臉說。雖然日常被五條悟壓榨得形銷骨立,但畢竟是高專的王牌輔助監督,在這樣對外的場合相當鎮得住場子。

  「我明白!」醫生臉一白,他長期為達官貴人服務,自然知道不少見不得光的秘辛和齷齪事,也知道自己剛剛的話可能越界了。

  五條悟已經披著病號服坐了起來,他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初生的陽光落在他臉上,冷硬發白。

  平心而論,雖然這傢伙因為嘴毒而遭到全體咒術師們的討厭,但看到他這麼悽慘的樣子,心裡多少還是會生起一點惻隱之心。

  但三個人大眼瞪小眼,完全想不出安慰的話……雖然在言情劇裡相愛相殺已經是被翻來覆去演繹得快要爛掉的劇情,但在現實生活中被自己喜歡的人當胸一刀可不是這麼回事。總不能說春日遙那一刀雖然確實是衝着你心臟下手,但好歹她最後還是沒真的捅下去麼……

  「以春日前輩對人體結構的熟悉程度,只要她想,絕對沒有失手的可能。」七海建人說。

  不愧是靠譜的成年人七海先生!最後還是說出來了!

  伊地知暗暗地比了個大拇指。

  雖然這話顯得春日遙像個漢尼拔那樣精通人體結構的超級殺手。

  「五條先生,您局部麻醉的效果還沒過,醫生說最好繼續躺著休息幾個小時。」雖然有七海打頭,但伊地知這番話還是說得愁眉苦臉結結巴巴,在外人面前強撐出來的氣勢煙消雲散。

  「不必了。」五條悟說,「我聯繫了直升機過來把遙送去成田機場,那裡有一架龐巴迪商務機在等著她,她必須馬上離開日本。」

  他停頓了一下,露出了一點自嘲的笑容。

  「即使是我也會犯錯啊。因為不能忍受她要離開我,就讓她一直處於這樣危險的環境裡。」

  夜蛾正道一驚。

  「她的術式有失控的風險?」

  「之前就隱約察覺到她的術式不太對勁,但還不確定,所以用附著著我自己咒力的咒具壓制她。」五條悟用力地按壓了一下自己的眉心。「這是我第一次看她完整地用出這個術式,通過六眼可以判斷出術式的運行機理,她能掌控的東西是『咒力』,但和一般的術士不同,她可以控制空間內所有人的咒力,而並非僅僅只有自己的。咒力的本質就是各種各樣不同的情緒,她要消融它們以為己用,就勢必要背負起這些情緒來。如果只是成百上千這個級別也就算了,如果是數十萬數百萬呢?人的精神力總是有極限的。」五條悟說,「在日本這麼個咒靈的大本營,隨時隨地都有精神被汙染的危險……不,倒不如說現在對她來說,日本的空氣都是有毒的,一邊加強她的術式,一邊將她的精神推向摧毀的邊緣。」

  「所以她剛剛對你心口那一刀也是術式失控的結果麼?」

  「不是,我猜她大概是想起來了。」說這話時他的語氣又輕又模糊,「想起了曾在咒具中親眼目睹的、被我殺死的未來。」

  夜蛾正道還想問點什麼,卻被驟然湧入的光線和大風打斷了。高挑靚麗的金髮女人推開大門走了進來,顧盼之間眉目生春,盤踞身體的具象化術式骨龍「凰輪」輕靈地游弋。

  「諸位……你們喜歡怎樣的女人呢?」

  「又不是遊戲人物,就不要每次出場都說固定的台詞了。」五條悟說。

  「我問問題的對象又不包括你。」九十九由基聳肩。她揚著下巴示意在一旁昏迷不醒的女孩,「拜託,現在是你在求人誒,心口中箭的最強也要拿出一點放棄尊嚴的態度來好麼?」

  「可以,」五條悟面無表情地說,「那換我去南美出差一個月。」

  「喂喂喂,我只是開個玩笑嘛。」九十九由基趕緊舉起雙手投降,由於是唯一還在執行任務的特級,五條悟的繁忙程度基本已經到了會讓任何社畜猝死的程度了,九十九可不想在這裡被明顯受了大刺激的最強當場撂挑子。「畢竟是你私人出資的旅行。阿根廷就阿根廷吧,那裡的帥哥熱情又奔放,還有著性感的小麥色皮膚、大胸肌和翹臀,我超愛的,也適合帶著心靈受傷的小女孩去治癒身心什麼的……不過為什麼是阿根廷?」

  「那是離日本最遠的地方。」五條悟站起身來,兩架盤旋著的直升機螺旋槳的轟鳴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他全程沒有把目光轉向過春日遙,就好像再多看她一眼,就會讓自己改變主意。

  「好好修養幾天啊,你這個狀態真得好像隨時會猝死。」九十九笑嘻嘻地說,「能問問你接下來的打算嗎?」

  「挖墳。」五條悟言簡意賅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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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無獎競猜:猜猜看挖誰的墳


第104章 命運

  「悟, 你真的不用休息一下麼?」直升機巨大的轟鳴中,夜蛾正道委婉地提醒自己學生,他披著件寬大的襯衫, 半倚在漆黑的金屬壁上假寐,面色蒼白形容消瘦,眉宇裡藏著不屬於五條悟的風霜和疲憊。

  「我沒事。」五條悟說。「我只是在想,我對遙的了解還是太少了。

  夜蛾正道在心底默默嘆氣,心說你這豈止不像是沒事, 簡直像是要為情所困當場去世啊。身為老師, 又不便在自己學生之間的感情糾葛中發表過多個人言論, 他就只好委婉地說:

  「遙這去國外,術式的失控就大大延緩了吧?」

  五條悟卻沒有接他的話。

  「自從仙台事件之後……」

  這是要追憶似水年華啊,夜蛾正道暗示地往兩邊正襟危坐地裝睡的學生投射求救的眼神, 卻被無視掉了。

  「我常常感覺,各種事件後都藏著一個巨大的幕後黑手, 否則何以如此巧合, 那些向來為了各自利益蠅營狗苟的爛橘子們忽然在某件事上如此有志一同, 從最開始利用普通女性的身體孕育指定術式後代的研究、到宮村家族死而復生的野望, 再到『鑽石皇后號』被咒靈綁架的五千人和遙失控的術式, 都好像有一條似有若無的線把這些事串聯了起來……」

  夜蛾正道一下子坐直身體。

  「可是之前你之前在各大家族找出的那麼多內奸……」

  「除了證明這個咒術界的高層確實是爛透了,也無法說明別的。」五條悟冷漠地說,「在這潭渾水後混水摸魚的人,反而在這個混亂的時候, 把自己藏得更好了。」

  「所以你這次是要掘地三尺把這個人找出來麼?」

  「沒有必要。」五條悟說,「這個人無論是在布局的時間還是心思上, 都已經占盡了先手。既然在前半段已經輸的了, 再跟著他的節奏走, 只會輸得更徹底。」

  那雙天空藍的眼睛裡閃動著無盡的思緒。

  「……而無論是我還是幕後的那個人都很清楚,一個強大的術式一旦生成,是無法永遠被壓制的,用咒具鏈接咒力壓制也好,離開這個國度也罷,都只是權宜之計。但一個術式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就沒有被控制的方法。」五條悟的聲音冷肅。

  「你是說我們這是要去……」

  「世間百毒,五步之內必有解藥。」他的手指隔著薄薄的眼瞼點在那雙恐怖又美麗的眼珠上,「關於春日一族女孩的秘密,最了解的人大概不是他們族內的人,而是……」

  夜蛾知道他沒有說完的話是什麼。

  世世代代與她們的命運糾纏不清的人。

  「春日遙還沒醒麼?」九十九由基深深地打了個哈欠,明艷的酒紅色指甲在清晨的陽光裡熠熠生輝。

  直升機從甲板上起飛,還要大概四十分鐘才到成田機場。除了昏迷不醒的春日遙,在九十九「你除了讓我擔當護衛外不會還指望我照顧小姑娘起居吧」的質疑下,千葉千夏兩姐妹也被調了過來,四個人滿滿當當擠滿了整個直升機。

  「不……我想,遙小姐已經醒了。」姐姐千葉說。

  「哈?」九十九驚訝地俯下身去,這才發現春日遙已經睜開了眼睛,瞳孔略微渙散,神色平靜又麻木地看著天花板,默不作聲。如果不是她還有著平穩的呼吸,九十九甚至覺得她已經死了。「你們給她注射了鎮定劑?」

  她是在接到五條悟的電話後匆匆趕過來的。

  本來以九十九滿世界浪來浪去的不著調性格,就應該在聽到要求的瞬間掛了電話裝死,但即使隔著失真的電波,她感覺到年輕最強的聲音裡透著一股巨大的虛弱和強自支撐的平靜……雖然只見過一面,九十九對這位同僚的強大和傲慢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的。

  生怕真的發生了什麼日本陸沉級別的慘劇,九十九匆匆趕來。過來以後見到當胸被捅了一刀的五條悟,也只被告知春日遙的術式在日本有失控的風險,要求和她一起離開前往阿根廷……然後就被塞上了直升機。

  全程面對的是死人一樣的春日遙和兩臉懵逼的姐妹花,九十九是空有一顆八卦的心卻根本找不到可以八卦的對象。

  「沒有,自從上直升機,她就一直是這個狀態。」妹妹千夏同樣神色複雜。

  雖然昨天春日遙擅自逃跑幾乎讓她們姐妹倆焦頭爛額。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在時機和人心都上把握得恰到好處,在完全沒有使用咒力和術式的情況下,把兩個空間系術士玩弄於股掌之間,非但不像傳聞中那麼平庸,而且簡直是光芒萬丈。千夏甚至產生了難怪年輕的家主大人對她念茲在茲這樣不敬的念頭。

  但今天再次看到春日遙時她幾乎認不出來,就好像有人把她的魂魄連同生命力一起抽走了,只留一具憔悴空蕩的軀殼。

  「畢竟是親手捅了喜歡的人一刀,心理再強悍的人也會傷心難過的啊。」清越柔和的男聲忽然插話道。

  直升機容量有限,搭載了她們四名乘客後空間已經所剩無幾,不像是還能容納第五個人的樣子。那麼,說話的人就只能是……

  一直沒有說話的駕駛機師摘下飛行頭盔和墨鏡,暴露出那頭銀色的短髮和天藍色的眼睛來。

  「喂,怎麼沒人告訴過我五條悟還有什麼同胞兄弟啊。」看著那張臉,九十九大為震驚。

  「因為根本沒有那種東西……你是報告中提到的那個和悟大人有幾分相似的高中生?」千葉先反應過來,立刻抽出防身的咒具,柳眉倒豎,神色警惕。

  「……小室辰也。」春日遙準確喊出了他的名字,聲音嘶啞。

  「真好啊。」高中生微笑著說,「還怕遙前輩你這次受到刺激又把我的名字忘得乾乾淨淨了,不過就算忘記名字也沒關係,我至少還有這張您念念不忘的臉啊。」

  「看來咒術界高層已經爛到根子裡,沒有拯救的必要了。」春日遙漠然地說。直升機的起飛和降落都要通過雷達指揮調度中心,對方能準確地登上她所在的飛機,就只能證明有更位高權重的人幫助他們滲透了進來。

  「看來您已經全部想起來了。」高中生含笑說,他稍微提高了聲音,「這位是特級咒術師九十九大人吧,請不要隨便動用您的式神,我不見得會在您一擊的攻勢下死去,但下方分布著不少居民點,散落的機身碎片也許會讓不少普通人白白喪命啊。」

  企圖被看穿,九十九由基聳肩,收回了蠢蠢欲動的式神凰輪。

  「那我們也不是飛向成田機場吧。」

  「是,還有幾分鐘就到仙台國際機場了,諸位不必擔心,在此之前我什麼都不會做的。」高中生說,他漂亮柔和的眉目間笑意粲然,「這是父親的計劃,但此時主動暴露我的身份,是想給您選擇的機會——」他誠懇地說,「既然您是想要離開這裡,那和我一起走怎麼樣?您說過想要去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我都可以和您一起。您喜歡的性格,我也可以模仿和學習。」

  「哇塞,可愛的女孩子被變態盯上了啊,這是現在很流行的年下病嬌吧?果然只有在文藝作品中才會吸引人,在現實生活中完全就是變態啊。」九十九說。

  「我覺得,或許您最好不要代替遙前輩來回答我的問題。」

  「夏油大人。」羂索微笑地看向站在窗戶旁駐足欣賞窗外景色的詛咒師,剛剛的會議中,夏油傑同樣也有自己的包間。在場的咒術師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位在四年前叛逃的咒術界頭號叛徒居然在同一個會議室跟他們一起戴著假面聽完了全程。「我的計劃如何?」

  「很完備的計劃,所有人都在你的計算之中。」夏油傑說。

  「啊呀,能得到特級術士這樣的評價,真是不勝榮幸啊。」

  「在玩弄他人的感情這件事上,你的確是我平生所見的翹楚。」夏油傑籠著袖子,兩個人並肩慢慢向前走著,微熹的晨光之下,萬物一片靜謐,走廊旁櫻花樹顯露出影影綽綽的身姿,偶然有幾瓣花落在泥土的青苔上,發出極為細密的聲響。

  「承蒙誇獎。」男人笑眯眯地說。「不過,聽到曾經的好朋友處於這麼大的危險之中,為了心中的大義,卻可以全然無動於衷,您當真是心智堅若磐石啊。」

  「你是不是從來沒有過朋友?」

  「仔細想想,一路走來,能和我共鳴的人的確寥寥,能說的上是朋友的更是沒有了。」

  「你搞錯了兩件事。」夏油傑說,「你錯誤地評估了悟和遙之間的感情,悟現在的確不會對她設防,而她手裡的武器或許的確也有殺死他的能力,但在彼此的愛慕、追逐、分離和重逢之前,他們永遠是作為彼此信任的伙伴。即使怨恨充斥著內心,即使目睹了自己的死亡,遙手裡的武器也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刺透悟的心臟。」

  「說得真好,真是真摯的感情啊,我都忍不住想要鼓掌了。」羂索不動聲色地說,「那麼第二件事呢?」

  「或許遲早有一天我和他們也會因為立場不同走到彼此兵刃相加的一天,但哪怕時移世易,我也絕不會允許像你這樣的蠅營狗苟之輩想著利用他們的身體去做什麼。」夏油傑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冰冷徹骨,「我是來殺你的。」

  春日溫暖的天氣一下子陰冷了下來,上千隻形態各異的咒靈從櫻花林的陰影裡緩緩地湧現出來,殺機如銀瓶乍破水漿迸裂,幾乎實質可感。

  而名為羂索的男人意態悠閒:

  「真遺憾啊。雖然只是對你的身體感興趣,但本來殺你這件事,我是想留給五條悟來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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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忽然自己壓根沒發這一章……


第105章 蜻蜓

  羂索微微地笑了, 在這樣殺機四伏的幻境中,他的笑意仍雍容典雅,介於男女之間的艷麗分明地從書卷氣十足的眉目間透出。

  「想要以數量取勝麼?剛好, 我這裡也有些東西能用……就拿來當消耗品好了。」

  他打了個響指,長長迴廊的遠處忽然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鎖鏈曳地的刺耳摩擦。

  很快,夏油傑就看到了被黑色咒力縈繞的怪物,它們身材修長, 和人類相似, 但五官皆不可見, 鱗片化的皮膚上蒙著未化的冰霜,手腕和腳踝上都掛著金屬鐐銬,漆黑的鎖鏈在水磨瓷磚的地板上刮擦出長長的鏽痕。

  夏油傑眯起眼睛, 雖然在判定上更接近咒靈,但和由純粹咒力組成的咒靈不同, 這些傢伙在晨曦的微光下在地板上映照出了淺淡的影子——它們都有實體!夏油傑一揮手, 一隻准一級的蛇形咒靈噝噝吐著信子撲向了領頭的那一隻, 蛇吻裂開超過180度, 血盆大口裡, 鋒利的獠牙上閃著青色的微光,眼看就要將接近人類形態的脖子一口咬斷!

  但就在接近對方的皮膚時,它的攻擊停下了,因為主人的命令它仍做著撲擊和咬合的動作, 但任憑肌肉痙攣蛇牙顫抖,它的攻擊再也無法前進毫分, 就好像有一堵看不見的高牆擋在了它們之間——這時, 面目模糊的怪物右手握拳, 彪悍的肌肉裡灌注著水流般的力量,裹挾著咒力的拳頭猛然砸向了蛇形咒靈的頭部——

  蛇形咒靈尖銳的豎形瞳孔裡掠過一絲人性化的恐懼,但它甚至來不及躲閃,就被打得潰散開來。這時,人形的怪物仰起頭來,在凌亂的、掛著冰珠的長髮裡,它的面龐上赫然有著一雙天藍色的眼睛!

  那一刻,夏油傑忽然明白那東西究竟是什麼了。小室早紀曾在他那段冗長的人生回顧中簡短提過的,「量產六眼計劃」中基因工程和咒術研究的產物,但那時他分明說實驗在十多年前就被叫停了,試驗品也被全部銷毀——

  「雖然沒有達到預想中的高度,但畢竟是持有『無下限術式』,每一個都有不遜於一級咒靈的強度,即使是御三家都不捨得就這樣把珍貴的試驗品銷毀,於是它們被玻璃化冷凍起來,等待著被喚醒的那一天。」羂索微笑起來,「即使是我,也得承認這是相當有創造力的保存辦法,人類無法承受的損傷在咒力的補足下被輕而易舉地修復了。」

  所謂玻璃化冷凍,就是指通過人體內注入高濃度冷凍保護劑來保護細胞組織,這樣即使在零下196攝氏度的液氮環境中,也可以實現器官的無冰化高保真保存。

  但即使如此,它依舊是一種喪葬技術而非死而復生的技術,因為在冷凍過程中的脫水和組織破裂會對人體造成無可避免的損害,即使是最大膽的醫療學家也認為冷凍保存的人只有0.1%的重生機率。

  數百雙帶著微光的藍色眼睛次第亮起,空間扭曲的微妙感開始在籠罩宅院的龐大結界之下蔓延。

  「即使是面對一個『無下限』都很麻煩吧,那麼,要面對數百個的話,夏油大人,您要怎麼做呢?

  「哈哈哈……」夏油傑捋開自己額前碎髮,低低地笑了起來,慢慢地,又變為了縱聲大笑,笑聲裡儘是諷刺。

  「您笑什麼?」羂索微露不解。

  「就憑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也配和五條悟的無下限術式相提並論麼?別可笑了——」

  尚未落下的尾音被厲風聲扭曲和拉長,夏油傑縱身躍出,一拳轟向怪物的心口。怪物立刻反應過來,舉手格擋之餘,無下限術式發動,透明的障壁在胸部要害處蔓延——但寬大袍袖之下,利刃的光芒如流水般起伏,夏油傑手中的咒具斬落在試驗品的頸部動脈上,皮膚和肌肉被切開,鋒利的刃口庖丁解牛般沿著骨縫分解,深黑色血花四濺如巨大的噴泉。

  特級咒具·游雲,曾經屬於天與暴君伏黑甚爾的東西,曾經他僅憑一己之力幾乎就殺穿了整個高專。

  「沒有『六眼』,無下限術式根本做不到全方位防禦。」夏油傑冷冷地說。「否則你以為這個術式為什麼只隨著歷代六眼而名垂千古?」

  他打了個響指,更多的咒靈湧現了出來。

  這是過去他和五條悟對戰後提出來過的問題,是不是只有在六眼出現的時代才會有這個術式。五條悟比了個鬼臉說沒有六眼的全方位觀測,無下限的實戰其實很差,點對點的特化防禦在面對一擁而上的攻擊或者速度遠超反應力的攻擊時就顯得無比雞肋。所以除了六眼之外的無下限術式持有者都選擇開發出別的運用方式,譬如空間移動或者強化攻擊的隔空毆打什麼的。

  這些沒有神智和思考力的試驗品根本不足為懼,只要用更多的咒靈飽和式攻擊就可以了。

  真正危險的還是那個看似普通人類般無害的男人。

  夏油傑做出了十指扣攏的手勢,巨大的黑色漩渦憑空出現在他身後,無數咒靈的咒力被抽取被壓縮成黑色的狂風與流雲,手臂般沿著最內心的那個「核」搖擺。這是夏油傑的最強攻擊,雖然犧牲了咒靈術式的多樣性,卻是把咒力的輸出密度加到了最大——

  極之番·漩渦。

  在這樣極致的咒力輸出中,面前無數的試驗品被碾碎和吹飛,夏油傑手持著游雲大踏步向前,縈繞著極之番黑色咒力的流雲就像是一把巨大的死神鐮刀,毫不費力地割開了男人的喉管,將他的整顆頭顱斬落,咕嚕咕嚕地滾落在千瘡百孔的石板地面上。片刻之後,頸腔內的血泉才噴發出來,將哀艷的櫻花染成一片綺麗的明紅。

  夏油傑卻來不及驗證男人是不是真的死透了,即使這個行為在咒術界已經無數次引發了各種程度的極限逆風翻盤。

  因為就在男人身後,憑空出現了一扇門。雖然理智在不斷告誡著他離那扇門遠一點,但他就如看到了神秘盒子的潘多拉那樣,無法克制地把手放在了門把手上。

  門扉洞開,狂風、明亮的陽光和灼熱的溫度一起湧了出來,這是一片長滿野草的山坡,成片的紅花酢漿草和百花車軸草在熾烈的陽光裡招搖,白色的蒲公英被風吹散了,絨毛的小傘在半透明的陽炎中忽高忽低地飛舞。

  「傑,你來得好慢啊!」穿著高專黑色制服的五條悟在唯一一棵蔭蔽大地的樟樹下大聲喊著他的名字,穿制服裙的女孩子們也聞聲扭過頭來看向他,在偶然漏下的陽光斑點下,她們素白的皮膚絢爛無瑕。

  「抱歉,悟。」他下意識地走向他的同級們。

  「嘖……」五條悟摘下墨鏡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的臉,「仔細看看……你最近是不是瘦了好多啊,表情也怪怪的。」

  「……大概是苦夏吧。」夏油傑掩飾性地微笑起來,這是十八歲的夏油傑習以為常的動作。

  「給。」一個飯盒被遞到他手裡,夏油傑下意識地接過。「槐葉冷淘,苦夏的時候吃點這個再舒服不過了。」

  春日遙仰起頭,笑意盈盈,今天她罕見地把她那頭紅色長髮紮起來,扣上了一頂灰色的鴨舌帽。

  「說起來遙你今天怎麼戴了帽子?」家入硝子問。

  「夏天已經夠熱了,看著我這麼個髮色,苦夏的人不得哭出來?」春日遙調侃地說,「順便我還帶了紅糖冰粉。」

  「誒——沒有我的份嗎?」五條悟像一隻大型動物那樣湊過來,把手臂搭在春日遙肩膀上,用撒嬌的語氣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保溫壺裡有——」

  「不要。」五條悟斷然拒絕,「我也很熱啊,不要吃熱的。」

  「……是冰淇淋。」

  「五條你是笨蛋嗎?勺子在那邊。」硝子嘆著氣點燃了一根香煙,淡薄的煙圈在陽光和風裡彌散開來。

  一隻紅蜻蜓在大風和荒草中滑翔著停留在他們面前的野花上,半透明的翅膀尤其微微地顫抖。

  「所以為什麼我們要在這麼熱的天氣來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啊?」硝子扯著衣領,用手扇風。「難道只是為了揮灑青春期少年無處排遣的精力?」

  「別這麼說嘛。」春日遙一縷碎髮掉落下來停在臉頰之側,但她並不太在意,用指尖輕輕地點向停住的蜻蜓,明麗瞳孔中霞光瀲灩。「這樣的日子不也很好嗎?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是啊。」夏油傑輕聲附和道,「要是……是真的就好了。」

  夏油傑捂住胸口,紅色的血斑慢慢地透了出來,那是一個巨大而猙獰的傷口,致命的貫穿傷。漸漸地手指也無法延緩血液的流失了,黏稠的血液順著指縫流淌下來,滴落到蜻蜓的翅膀上,它奮力掙扎,卻只是徒勞無功。

  這實在是太過詭異的場景,無頭的男人坐起身來,接過裡梅遞過來的頭顱,扣在自己的脖子上,隨即斷裂的骨骼、血管和肌腱開始自動癒合、結痂。

  「剛剛那是源自大妖怪玉藻前一脈的幻術麼?」裡梅看著倒在地上的夏油傑和自他背後刺入的咒具,孩童般的臉頰上露出了幾分好奇。「在生死作戰中被致命的回憶干擾了啊。」

  「沒錯。本來我只是隨便試一試,但也沒想到,咒術界和高專最大的叛徒,卻一生都未從年少時的記憶中走出來,真是悲哀啊。」名為羂索的男人輕聲說,猩紅的血液順著夏油傑心臟和頸部大血管的脈動被完全泵出來,他的指節輕輕顫動著,摳緊地面,彷彿在做最後的掙扎。「不過不愧是特級咒術師,即使沒有反轉術式,生命力也的確強大。」

  「這樣……豈不是像一隻徒勞掙扎的……斷頭蜻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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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歸路

  「不管怎樣, 這具身體現在算是歸我了。」羂索伸手拔出特級咒具·游雲,鋒銳的刃頭上凝聚起一層淡灰色的咒力,衝着夏油傑的脖頸處往下刺。很顯然, 在這一擊之後,無論特級術士的生命力如何強大,他都將就此死去。

  但那柄被咒力包裹的特級咒具停住了,「 游雲」的特性是主人的肉*體力量越強悍,其效果就將成倍的增加, 小室早紀只是個普通的科研工作者, 可寄宿在他身體之前羂索就改造過這具肉*身, 他的力量已經不遜色於任何一級咒術師。但此刻「游雲」就懸停在離夏油傑皮膚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再也無法前進毫分。

  特級咒靈犬牙交錯的爪握住了游雲的尖端,這肌肉糾結磨牙吮血的怪物是撞破了整面影壁之後直接突破進來的。羂索微露詫異, 這片宅院設置了全方位覆蓋的結界,按道理有任何蟲子想要進來都應該逃不出他的觀察, 結果卻來了這麼個大傢伙麼……

  下一刻貓頭鷹狀的大鳥飛撲過來, 一把從游雲下抓起了因為失血過多已經昏迷過去的夏油傑。

  「太好了, 總算是趕上了……」蒼白瘦弱的男孩子臉上露出了羞澀的笑容, 他說話時還帶著一點喘, 似乎是因為剛剛跑過來時消耗了大量的體力。但矛盾的是,操縱如此龐大的咒靈,卻並未讓他過多吃力,他甚至還有餘裕對咒靈讚許地點點頭, 「謝謝你,里香醬!」

  恐怖的怪物因為男孩的誇獎露出了喜悅興奮的人性化表情:

  「最喜歡憂太了!」

  「做得好!」豹子一般的寸頭中年男人大力地拍了拍身旁的兩個男孩子, 「這個年紀就能搞出這麼大陣仗, 不愧是菅原道真的後代啊!還有你, 小惠,你的狗鼻子可真靈,派上大用場了!」

  雖然男人的話聽上去更像是罵人,但伏黑惠完全沒有多餘的精力理會,他彎著腰,雙手壓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連帶著身旁的玉犬也一起吐著舌頭,累得不行的樣子。要不是身旁的野薔薇拉了一把,他幾乎要栽倒在地上。

  這是他第一次召喚出式神「鵺」,巨大的消耗幾乎在一瞬間將他抽空了。

  從十種影法術中召喚而來的式神鵺盤旋著飛回他們身邊,把夏油傑放下後就消失不見了。釘崎賀川低頭瞟了一眼他的傷勢:

  「見鬼,他的心臟被整個剖開了!那個你們中不是有誰會反轉術式麼,快過來續一波命啊!」

  「我跟著家入老師學過一點點!」乙骨憂太趕緊湊過來,掌心泛起反轉術式柔和的光芒。

  但與此同時,緊緊鉗制住羂索的特級過咒怨靈·祁本里香·改忽然像是受到了什麼極大的斥力,驚叫著朝後方退開,激起一陣煙塵。

  「很強大的咒靈,假以時日一定能大放異彩吧。可惜現在空有力量,對技巧的掌控卻是太粗糙了。」羂索微笑著拍了拍自己在咒靈腐蝕下見骨的手臂,傷勢迅速地癒合。「閣下就是加茂賀川吧。」

  「不好意思,已經入贅釘崎家了,叫我釘崎賀川吧。」釘崎賀川淡淡地說。「那怎麼稱呼你比較好呢?加茂憲倫,虎杖香織還是小室早紀?」

  「他們都是我曾經用過的身體,你可以用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名字稱呼我,當然,其中也包括你的姐姐加茂芳賀,原本你的外甥女佐野玲奈也是其中的備選,但她使用術式·饕餮吞噬了太多東西,屍體已經變成某種有毒的東西,只好就此作罷了。」羂索說,「為了方便記憶,你還是叫我羂索吧。這是個好名字,意為羅網,我想要的東西都不可能逃出去。釘崎君,你並不是我目標中的人物,但你拿了自己不該拿的東西……你不會以為憑著這幾個孩子,還有車裡的家入醫生,就能阻止我吧?」

  硝煙散去,斷壁殘垣後赫然是一輛七座的……麵包車,銀色外殼坑坑窪窪,這玩意兒即使在全新的時候價格都不到150萬日元,現在這幅尊榮,大概半賣半送都會被嫌棄磕磣。

  「做人要有點自知之明好麼?雖然你沒有把我當目標,但你殺了我的姐姐和外甥女,將整個加茂家幾百年攪得不得安寧,你以為這筆仇就這麼算了麼?」釘崎賀川冷冷道。

  「這大概就算是誤會了。」羂索說。「令姐是死於車禍,我只是使用了她的身體,至於佐野玲奈,她大概算是喪命在你的另一位徒弟手中。」

  釘崎賀川當然沒有看上去這麼鎮定,事實上他帶著這幾個小孩子過來純屬突發意外。今天有當值的咒術師帶著幾個小孩子出來做實習任務,他就把妻子小百合做好的便當分贈給自己的外孫女和她的同學們;家入硝子則是過來看看難得能使用反轉術式的乙骨憂太掌握的情況如何。

  結果任務才剛剛起了個頭,東京灣出現特級咒靈的事件將附近的術士全部徵召過去,一來二去,就變成了釘崎賀川和家入硝子帶著幾個小孩子在東京都的京畿走動。在跟著幾個小孩子在商場排隊買甜品時,他才又突然接受到了來自式神·燕燕的反饋。

  一般來說,咒術師將咒靈按照咒力高低分為一到四級,在那之上的,則統稱為特級咒靈,在過去的上千年裡,特級咒靈的實力其實大致相仿。但隨著五條悟出生打破咒術界格局,特級們的能力也顯得格外參差不齊……

  而燕燕的咒力之淡薄,甚至不能被分類到四級咒靈裡去。但正是因為它如此弱小,除了五條悟「六眼」這樣的bug能力,大部分術士都不能發現它,而且它對咒力的感知力格外敏銳,在追蹤定位上特有所長,算是咒靈界的追蹤定位器。釘崎賀川把它夾在他為春日遙準備的護照裡,用以確認他的徒弟是否安好。

  但生活中的大多數事都不會按照既定的劇本走,在機緣巧合之下,春日遙和夏油傑見了一面,「咒靈操術」可以吸收和他本人相差兩級以上的咒靈,所以燕燕在夏油傑本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黏在他的某隻咒靈上化作了精靈球……直到和羂索一戰時,釘崎賀川才重新收到燕燕的信息;而直到接近結界,他從一片蕪雜的咒力信號中分辨出了……那個人的咒力。

  釘崎賀川並未想到會在這裡見到盤旋在加茂家上空數百年之久的惡靈,但既然見到了,他也不會不戰而逃。但在那之前,他要保證孩子們和……他的眼光在短暫急救後皮膚總算有點活人顏色的夏油傑身上一落,好吧,從自家寶貝徒弟的關係上來論,也算是個倒霉孩子了,至少得讓他們安然離開。

  所以他絞盡腦汁地說了很多廢話拖延時間,為了某個術式的發動。

  那一瞬間,他的皮膚忽然變得滾燙發紅起來,無數的血絲從皮膚的空隙中滲透出來,結成了巨大的羅網,格擋在羂索的面前。

  赤血操術·雙絲網。

  家入硝子「哐」地一聲掀開了車門,素來冷靜又慵懶的醫生以幾乎破音的聲音大吼道:

  「快上車!」

  釘崎賀川一把拎起夏油傑,大步退到車邊,家入硝子立刻接手了治療。

  「我可以開車!」釘崎野薔薇咬著嘴唇說。在看過春日遙在山路上飆車的英姿後,她出於羨慕,央求過好說話的伊地知潔高教她開車,但也僅限於掌握基礎操作、在校內無人的路上轉過幾圈而已。但事急從權,也顧不了這麼多了。

  看著滿臉堅毅的小孫女,釘崎賀川臉上閃過一絲欣慰之色。而在兩名反轉術式持有者的治療之下,雖然臉色依舊蒼白若死,夏油傑居然睜開了眼睛。他很快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立刻就要坐起身來。

  家入硝子一把把他的腦袋摁回去,因為大量的咒力輸出她的額間全是冷汗,但她的聲音是難得的冷硬。

  「別亂動,你心臟還是破碎的,全仗著反轉咒力黏合在一起。」

  「傻犟的臭小子,你要記得你這條命是這裡這麼多人努力下才救回來的啊!」釘崎賀川一手把著門,一邊大聲說道,「有人給你留了回去的路,還有這麼多人在等著你,別繼續把這麼多人重要的青春貶得一文不值了啊!千萬別辜負了我們家寶貝徒弟的苦心!」

  「賀川先生,你快上車!」伏黑惠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伸手想要把釘崎賀川拉上來。

  「惠,你真是個好孩子。」釘崎賀川呲著牙笑了起來,「記得告訴遙,無論做出什麼選擇,她都是我最好的徒弟,我一輩子都為她驕傲!」

  他大力地關上了門,用力之大這輛破敗的麵包車所有的玻璃都開始簌簌發抖。

  「野薔薇,開車!千萬別回頭!對小百合說……」釘崎賀川的聲音一時模糊一時清晰,「算了,她會知道我做的選擇是為了什麼!她可是這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兩行滾燙的眼淚從釘崎野薔薇的眼睛裡流了下來,她趕緊一把擦掉眼淚,鬆開剎車,把油門踩到底。

  釘崎賀川最後看了一眼歪歪斜斜開出去的麵包車,轉過身來,那純粹由血液凝聚而成的羅網在那一刻徹底崩壞開來。

  「本來我是對你沒什麼興趣的,你太老了,術式又只是赤血操術而已。」羂索的語調還是那麼溫和,「但這可不是赤血操術就能展現出來的強度啊,你做了什麼?我開始有點好奇了。」

  「太有好奇心可不是什麼好事。」釘崎賀川雙手合十,更多的血液從他的身體中湧了出來,「千萬別小看一個人耗費數十年時間的決意啊!」


第107章 六眼

  「不必客氣, 請進吧。」五條悟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很平常地說道,大片大片的櫻花被直升機螺旋翼掀起的狂風掃落,如雲的櫻樹林裡, 檐牙飛翹的朱紅色建築群若隱若現。

  「這裡是……?」

  「五條家的家族神社。」五條悟說,「諸如家史之類的珍貴資料都放在這裡,神社後面就是墳地,歷代六眼都埋在那。」

  很快身穿神官服飾的老人們就打開大門出來迎接,他們的年紀都在六十歲往上, 但見到五條悟的時候無不低頭恭敬行禮。

  神官們對五條悟用直升機巨大噪音驚擾祖先靈魂的行徑視若無睹, 但三個外人驟然出現在只有五條族人才能進入的神社, 他們還是謹慎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後為首的老人和藹地看向五條悟:

  「悟大人現在是要祭拜祖先嗎?安息的靈魂或許並不樂於見到外來的……」

  「行了,你也說了他們已經安息了, 六眼也不能讓他們直於地下啊。」五條悟擺擺手,「我之前跟你說過要找出來的資料找到了嗎?」

  「歷代『六眼』共計27人, 除去幼年不幸夭折的, 從有典籍記載的第四位六眼開始, 他們就開始迎娶春日家的女孩為妻。不過關於婚姻生活的記載很少, 您說的那種石碑也不存在。」

  「石碑?」夜蛾正道微露不解。

  「是啊, 我最近總是疑心,因為在我之前的六眼術士死的太突然了,有些本該我知道的東西沒有流傳下來……比方說一塊要用六眼掃視才能看出其中奧秘的石碑(注1)什麼的。」五條悟說,「沒有就算了, 我們直接去墳地裡看看。」

  在鋪著整齊石磚的甬道之後,記錄著死者姓名的石碑在熾烈的陽光下反射著森冷的微光, 它們上面的任何一個名字都在咒術界名垂千古。至於墓碑一側謙卑恭順的小字, 則是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子在六眼術士盛大光輝下微不足道的一生。五條悟隨手指向一個空位:

  「那裡是留給我的位置。」五條悟毫不避諱地說, 「不過之前我說每一個六眼都埋在這,其實也不盡然。」

  他拍了拍身旁時間最近的一塊墓碑:

  「他在御前比武中和禪院家的十影同歸於盡,屍體在巨大的爆炸中被毀掉,因此這只是一座衣冠塚,他生前寫過的札記、書信,喜歡的用具、衣物和器皿都被葬入墓中。如果實在找不出什麼所以然,就只能說句對不住了。」

  「悟大人,這如何使得?」跟在身後的神官大驚失色。「這是對上代六眼大人莫大的褻瀆啊!」

  「有什麼關係,這只是座空墳吧。」五條悟無所謂地聳肩,對祖先的敬畏之心在他身上大概不剩多少了,「那一代的春日也沒有埋葬在這裡。」

  七海建人面露沉吟:

  「為什麼以上都是合葬墓,只有這座墳塚中卻僅僅單獨埋葬著一位六眼呢?」

  「按照傳統,所謂合葬墓,就是夫妻中一方死去後,在墓室中留下一個未曾完全封閉的小門,等待另一方去世、靈柩入墓穴後再完全封死。那位大人去世之後,他的妻子出家為尼,法號靜華院,潛心修行長達二十年之久。自古以來,就只有以卑待尊,卻全無讓尊貴的家主等待他的妻子下葬後再一同封閉墓穴的道理。」即使那只是一座空墳。

  神官滿臉理所當然地說。在一群垂垂老矣的糟老頭子中他顯然算年富力強之輩,提起家族中的秘辛時堪稱侃侃而談。

  咒術師們則對視了一眼,顯然,他們都在這段話中聽出了問題。

  因為常年要與強大的咒靈作戰,雖然身體強度遠超常人,咒術師們的平均壽命並不高。即使是歷代六眼,沒有善終的也不在少數,沒有道理他們囿於深宅大院的妻子全部都死在他們之前。

  除非……

  「那位靜華院現在埋葬在哪裡?」五條悟面沉如水。

  「……就葬在為她修建的小庵之後。」神官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不過那座庵在她死後就荒廢了,現在過去恐怕……」

  「帶路。」五條悟說。

  「悟!」夜蛾正道微微一驚。

  他立刻想到了春日遙在對著五條悟心臟刺入時眼睛裡流露出的悲愴、憎恨和絕望……而五條悟猜測過,她曾在某樣能預見未來的咒具中看到過自己命中注定的結局。

  「我沒事。」年輕最強的語氣孤直平靜,「我只是……」

  建於兩百年前的小庵堂掩映在一大片沁人的陰涼中,爬山虎蔥蘢的綠葉在陽光中嬌艷地舒展身體。

  小庵堂附近的確人跡寥寥,但並不如同神官說的那樣完全荒廢掉,大概以五條家的財力,派一兩個人看守,偶爾進行一下修繕並不是什麼難事。五條悟推開長了青苔的木頭大門,光柱中灰塵飛舞。

  主屋被布置成了一個小小的祠堂,木案上供奉著香燭之類的物品。而在原來應該擺放牌位的地方,則供奉著一幅被裝裱起來鑲嵌在玻璃畫框中的畫像,畫像中的女人穿著灰色的僧尼服飾,面容清秀平和,但在左眼上綁縛著白色的巾帕。五條悟隨手從神官手中接過三炷線香,這是神官們為了他參拜諸位祖先準備的,五條悟把香插入畫像前的香爐之中,冉冉升起的煙霧將這座古樸的小祠堂襯得一片肅穆。

  「咳,據說靜華院和那位大人感情甚篤,在他去世後,日日哀思,有一隻眼睛還因此失明了。」神官說,面上微露不解。

  上代六眼並不曾和靜華院生育子嗣,嚴格意義上來說她都不算五條悟的祖輩,更談不上在咒術界的威名和貢獻,何以讓桀驁不馴的當代最強展現出如此高的禮遇?

  「靜華院是土葬麼?」五條悟轉身走出祠堂。

  「是,在明治維新之前,即使是信奉佛教之人也很少火葬……」

  五條悟很快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孤墳,和整齊森嚴的五條家祖墳比起來,簡直只能算是小墳堆,孤零零的石碑煢煢孑立,掩映在春日的野草和野花之中。

  五條悟慢慢地走過去,心口的傷仍在隱隱作痛,他很清楚這處傷口並不致命,但更深處的器官每一次的跳動都伴隨著難以忍受的疼痛。他只是一直在強撐著,不敢停下腳步,也不敢再回頭去找她。

  曾經他以為只要把春日遙留在自己身邊,只要隱瞞那些會傷害她的回憶,只要讓她不必接觸外面的危險,她就不必直面被殺死的恐懼。但如今看來,和沉重如山岳的命運比起來,個人的努力是如此渺小。

  他放任自己無邊的欲*望,其中絕大多數都以「為了她好」的名義自欺欺人,而在春日遙最痛苦、最恐懼、最想要逃離的時候,他給她留下的居然只有傷害。然後他居然還敢去質問她,為什麼不留在自己這個加害者的身邊。

  在春日遙刺穿他胸口時,比起夜蛾正道一行人以旁觀的視角獲得的情緒,他更直觀地感受到了她的崩潰。

  這個世界上果然有比起春日遙要放棄五條悟更加難以接受的事。

  ——她或許打算要放棄自己了。

  五條悟在小小的墳墓前半跪下來,墳碑上用墨筆書寫的痕跡已經褪色了,這個和她有著相似命運的、面目清秀的、但卻出人意表地從這一族輪迴千年不幸命運下僥倖逃脫的女人,或許是春日遙留下的唯一希望。

  無下限術式解除,他把手指深深插*入濕潤的泥土中,那雙美麗的、恐怖的、號稱能看穿命運軌跡的眼瞳微微發亮。

  厚重的墳土不是問題,兩百年的時間也不是問題,只要還留有一點點蛛絲馬跡,他就能知道。因為腦力和咒力同時大量消耗,他甚至產生了連神經和血管都在微微抽搐的錯覺。

  「悟?」夜蛾正道在身後呼喊自己學生的名字。「你究竟看到了——」

  神官已經識趣地退下去了,走之前他還為這裡設置了一片隔絕空間的「帳」。咒術師們的目光匯聚到五條悟的身上,沛莫能御的強大力量從他身體裡輻射出來。很顯然,為了那個答案,年輕的最強也已經全力以赴。

  「六眼。」五條悟已經站起身來,他的眉目在樹木的陰影裡似乎顯得有些模糊,但他的語氣相當肯定。「雖然咒力痕跡已經淡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我不會弄錯,在靜華院在這裡活著的那二十年中,她的身上,曾經有過一隻『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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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注1:火影忍者裡的南賀神社有這麼一座石碑


第108章 犧牲

  「替代品?」春日遙的眼光有些朦朧。

  「沒錯, 和那位愚蠢自大的禪院直哉先生不同,我並不介意在您心底只是某人的替身,只要您需要, 我可以越來越像他。」

  「禪院直哉……是甚爾的堂弟麼?那個除了臉之外一無用處的金毛小廢物?」九十九悄悄問一旁的千葉。

  「應該是您說的那個人沒錯。」千葉小聲地回答她。「但是聽說他小時候和遙小姐相當不對付……」

  小室辰也把直升機設置為自動巡航模式,解開安全帶轉過身來,他貓著腰,在狹小的機艙中,慢慢地、謹慎地一步步走向春日遙, 藍色眼睛全是閃閃發亮的渴望。

  千夏按捺不住, 幾乎就要立刻出手, 但被身旁的特級術士攔下了。

  九十九由基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

  「來之前五條悟對你們下的指令只是保護她的安全和和照顧她的起居吧,其餘的事情就不要隨便干涉啦。」

  終於,他們只有的距離只有一步之遙, 小室辰也向著春日遙伸出手,指尖微微顫動, 似乎是想要觸摸她的臉頰。

  女孩靜靜地仰躺在擔架上看著他, 她的神態那麼迷茫皮膚那麼蒼白, 但她的嘴唇潤澤, 深紅眼睛裡霞光瀲灩, 比起初見時的威風凜凜冰冷剔透,此刻的她柔弱得就像是一枝快要散在風裡的海棠花……只要踮起腳來就可以觸碰的花。

  「遙前輩,我……」

  他的話被打斷了,一顆不知道從什麼零件上掉落的螺絲釘激射而出, 在短暫的加速後,以接近3馬赫的速度釘向他的眉心!

  但速度足以媲美步*槍子彈的釘子被一團液態金屬包裹住了, 這團柔軟的事物並未完全抵消它的動能, 零點幾秒後釘子穿透金屬偏射出去, 最後射在直升機的金屬壁上,冒出星星點點的火花。

  小室辰也偏過頭,看向那枚形態扭曲的金屬製品,有些發怔。

  春日遙掙扎著坐了起來。這是她對自己術式的新用法,借助周邊咒力流動的突然爆發,打造能將小型物體投擲出去的封閉加速軌道,其原理類似於槍膛。

  如果釘子的初速度更快一些,成團的液態金屬未必能夠防禦住,不過在被五條悟咒力壓制的情況下,這差不多是她能做到的極限了。何況她的本意也並不是要殺死這個少年。春日遙冷冷地看向小室辰也。

  「……構造術式,」春日遙說,「我早該想到的,比起佐野理惠和佐野玲奈這樣或多或少都有些缺陷的試驗品,你才是真正的『容器』,古代術士的靈魂進入了你的身體,但他們並未能成功奪取身體的掌控權,你的靈魂『吃』掉了他們,和他們同化並且掌握了主權。」

  「為什麼?」小室辰也輕聲問道,他跪坐在春日遙的面前,溫純的笑意慢慢地從他的眼睛裡消逝,俊秀的臉上逐漸變得面無表情。

  單就臉而言,他已經和五條悟越來越接近了,從最開始的只有五分相似,到如今只要不說話端坐在那裡就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為什麼……我不可以?」小室辰也雙手按膝,身體前傾。「就因為和你先相遇的人是他麼,他為你做了什麼?追根究柢也不過是送了一把刀而已。現在刀碎了,能握刀的手也斷掉了……為什麼不能選我?我也可以保護你啊。遙前輩,我現在吞吃掉了十幾個古代術士的靈魂,以後還可以越來越多……是不是因為那雙『六眼』,等我擁有那雙眼睛……」

  「你的靈魂的確掌握了主導權,但是過多蕪雜的力量湧入了你的體內,你被他們影響了。」春日遙說,「很可惜,我不知道你是為了什麼被製造出來的,但你本應該擁有自己的人生。」

  「至於悟。」

  春日遙很淺地笑了一下,在經歷了如此之多的分離、背叛和互相傷害之後,提起自己一生之中分量最足的男孩,她的笑容居然是釋然的,笑容中隱藏的暖意點亮了她原本蒼白虛弱的容顏。

  「和眼睛還有什麼別的都沒關係,即使以世界之大,五條悟也只能是五條悟,我絕不會想著用誰去替代他。」

  「哇塞,說得真好啊,真應該讓我們的最強聽聽啊。」九十九由基按下發送鍵,但對話框裡出現了紅色的感嘆號,音頻文件並未成功發送。「奇怪,是這裡網絡信號不好嗎?」

  與此同時,在場所有人的手機短信提示音同時響起,是氣象廳的地震提示。九十九朝窗外看去,隱約一線白色從蔚藍的海天之交處向岸邊奔湧而來,看似緩慢,但速度實際上已經達到了800千米每小時以上。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浩劫。

  海嘯。

  「這就是我邀請諸位共同聆聽的盛大交響樂。」直升機頻道中忽然切入了優雅的男中音,就好似一個書卷氣極濃的男人站在樹影婆娑的講台前,為自己的學生們播放一部黑白的音樂鑑賞片。他輕柔地解釋這場浩劫的成因,就好像分析音樂中某個蕪亂的小節,「日本周圍的地殼斷層一直在被太平洋版塊向下擠壓,而上層板塊的突然回彈將六公里處的海水抬升至表面,海水回落之時,就形成了速度驚人的水牆……地殼運動的活動原因有很多,但通過結界和祭壇形成的陣法將咒力流引向板塊邊緣無疑也是成因之一……」

  九十九的臉色徹底變了,她豁然起身,掃視了一眼身邊的幾個人,簡潔地吩咐千葉千夏兩姐妹。

  「你們是空間系麼?跟我走。」她的眼光又落在春日遙身上,「春日你……」

  「請放心。」春日遙說。

  九十九點了一下頭,領著兩姐妹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特級咒術師的判定是能毀滅一國,但這個國家太過脆弱,可以毀滅它的東西多了去了,能滅國並不意味著能從浩劫中拯救這裡。術業有專攻,真正的救世主只有您一個人。」在這樣災難襲來的時刻,頻道裡的男人居然愉快地笑了,「雖說實力比起五條悟還有差距,無論如何,特級術士九十九由基大概能為您和這個國家的國民爭取十分鐘的時間吧。」

  「是你……」春日遙扭頭,殺伐之氣從她修長的眉宇中一閃而過,「你竟然還活著。」

  「是啊,雖然虎杖香織的身體被毀很可惜,但如果我死了,怎麼主導這場盛大的儀式、又怎樣邀請唯一的主角、春日遙小姐閃亮登場呢?「

  「真是榮幸啊。」春日遙譏諷地說。

  所有的事情都串聯起來了。為什麼一系列的事件都圍繞著仙台發生,術式直系衍生的人體實驗、近乎獻祭儀式的宮村莊園事件還有頻繁出沒的特級咒靈……居然都是為了這足以吞沒關東的超級海嘯,也居然是為了等著春日遙做出選擇。

  「沒辦法,即使在春日一族中,您的能力也是歷代中最強,如果不是心甘情願地解放能力,我害怕我都等不到看到您盛大表演的那一天。」男人說,「參照印尼海嘯的傷亡人數,22萬人,賭您一次出手的機會。當然……如果您覺得籌碼不夠……」

  直升機顯控設備上忽然切換到了畫面,海邊的公路上,一輛破舊的麵包車正在歪歪斜斜地高速運動,按照行車路線來看,它倒像是被什麼高速射擊的機槍群或者會噴火的小型怪獸在追蹤。畫面抖動了一下,切換到相對清晰的正方向畫面,開車的居然是個小小的少女,她牙齒間咬著一縷橙色短髮,面容俏麗,眼神倔強。

  「……野薔薇?」

  「是仙台港北三陸沿岸道路的監控錄像啦。」男人說,「您有沒有覺得車裡的人都很眼熟?」

  隨著多個監控畫面的同時切入,春日遙總算看清了車裡面全部乘客的樣子。

  「如果22萬平民的生命分量還不夠,算上這五個人呢?」

  「右方,前方兩百米再左轉。」儘管咒力已經消耗殆盡,但伏黑惠還是勉強釋放出了式神·鵺,這隻如巨大貓頭鷹般的式神盤旋在麵包車的上空,用它鷹隼般犀利的視力為野薔薇指明前進和身後攻擊的方向。如果不是這樣,那位持有著冰凝術法的術士早就把所有人封凍住了。

  儘管追來的並不是額上有縫合線的男人,但他身邊看似人畜無害的妹妹頭少年卻同樣給所有人帶來了強絕的壓力。麵包車是在路邊隨便找個收破爛的大爺買下來的,本來油量就已經見底,此時它的引擎也因為過熱有了怠工的趨勢。

  家入硝子咬緊下嘴唇,加大了反轉術式的輸出。同樣面色已經慘白的乙骨憂太深吸一口氣:

  「我還能把里香醬放……」

  「硝子,鬆手。」夏油傑說,「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這些孩子擋在前面。」

  「一分鐘,不,再給我三十秒!」

  「喂伏黑……伏黑!」驚呼出聲的是野薔薇。她在後視鏡裡看到伏黑惠悄無聲息地降下了玻璃,從車窗中一躍而出。儘管野薔薇已經下意識地踩了剎車,但只是幾秒鐘的功夫車已經竄出去好幾十米——而且,車並沒有停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度被釋放出來的黑白玉犬頂在車的後方,推著它繼續前進。

  在地上翻滾幾圈後,伏黑惠艱難地站起身來,他看向高處冰霜般冷漠的裡梅,唸出了歷代十種影法術士最為禁忌的咒語:

  「不留不由良由良——」

  儘管未曾真正見過這個式神被召喚,但裡梅的背後還是升起一陣寒意,絕不能放任這東西出來!他不再留手,施展出最強的術。絕對零度的寒意在仙台濱海的濕潤空氣中斬下——

  冰凝術法·霜凪!


第109章 承諾

  但那凝聚著絕對寒意的一擊並未釋放出去, 它被更為強大、更接近「規則」的偉大力量擋住了,無論刺骨的寒氣怎麼延伸,在那個術式承載的「無限」概念中, 距離自己的目標終究是永無盡頭。

  和那股堪稱傳奇的力量比起來比起來,冰凝術法的力量不過螢火之於皓月,而有同級別力量存在那個人,千年之前裡梅只能恭恭敬敬跪伏在他的腳下,和恐懼的人類們一同唱出讚頌的梵音!

  伏黑惠睜大眼睛, 看向半空中白色頭髮的男人, 五條悟隨手扔掉了自己的墨鏡, 術式反轉·赫的紅光在空間裡熊熊燃燒,下一秒他瞬移到伏黑惠的跟前,隨手一記彈在他的額頭上, 最強式神魔虛羅的召喚進程被強行終止了。伏黑惠脫力後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還好趕上了。」五條悟簡潔地說, 「要是真把那玩意兒喊出來麻煩就大了, 就算是我也只能把它給殺了。」他看向已經歪歪斜斜掉頭重新開回來的麵包車, 「大家都沒事吧。」

  「……釘崎先生為我們斷後, 我不知道……」

  「在什麼地方?」

  「我會釋放一隻探測型咒靈, 它可以帶著你去遙的師傅所在的地方。」心臟破碎、在兩個反轉術式持有者搶救下才勉強活下來的夏油傑看向自己一生的摯友,他低聲說。「他們的目標……是遙和她的新術式。」

  「我知道。」五條悟點頭,伸手抓住夏油傑釋放出的咒靈,看向咒靈所指引的方向。

  「沒用的。」裡梅忽然開口說, 「無論是加茂賀川還是春日遙,你都救不了他們。春日遙身上的異變早就已經開始了, 她注定不會留下來, 而是必須成為鑄造新世界的犧牲品……」

  裡梅的話沒能說完, 他感覺自己的視線天旋地轉,零點幾秒鐘後,大量鮮紅的血液才在人類心臟的驅動下噴灑成半米高的血泉。

  「應該消失在世界上的是你們吧,」雖然一擊斬下裡梅的頭顱,但五條悟的語氣平和沖淡,不見半分殺氣。「滿懷怨恨的舊時代遺物。」

  這個曾在千年前就侍奉在詛咒之王左右、因為自己的執念而停留在活人世界的詛咒師在此刻終於停止了自己的怨恨和執念。儘管他的往事、隱約的情感和動過心的女人都無人知曉。

  春日遙站起身來,直升機顯控設備的畫面到她確認車上的乘客確實是她的朋友和疼愛的孩子後就消失了,與此同時消失的還有頻道中男中音極具蠱惑性的勸說。

  就像男人說的,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向她展示放在天平上的籌碼而已,最後做出決定的是也只能是春日遙自己。

  春日遙視若無睹地越過小室辰也,自顧自打開了直升機的艙門,然後坐了下來。

  曾經她在這樣的環境中膽戰心驚,全靠身邊的五條悟才能勉強維持住臉上的鎮定。但時移世易,如今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情況下,她也能悠然地在這裡坐下來了,兩條纖細筆直的小腿在空氣強烈對流的狂風中隨意晃蕩,默默俯瞰巨大災難即將來臨前的世界,瞳孔中卻空空蕩蕩。

  九十九由基不愧特級術士之名,不知道用了怎樣的術式,原本數十秒後就要捲上海岸的洶湧浪潮被暫時壓制住了。而在氣象廳的警報之後,整個仙台迅速對即將來臨的災難作出了應急反應,仙台國際機場內全部備用跑道開放,一架接一架的飛機等待著短暫滑跑後就立刻飛離這座危險的城市。

  而更遠一些的、蜿蜒起伏的公路上五顏六色的車列成長龍,它們排著隊要開往高地或者更安全的關西,但車流量早已經遠遠超過了公路和閘口的容納量,在大地一陣接一陣的劇烈晃動中,尖銳的喇叭聲此起彼伏,但無濟於事。他們的恐慌、無助和焦慮清晰地傳遞到春日遙的耳朵中,如同整個世界無數的喧囂。

  春日遙看了一眼時間,現在距離海面海嘯發生已經過去了八分鐘。男人說過,作為特級術士,九十九由基能暫緩海嘯發生的極限是十分鐘。

  十分鐘確實可以拯救很多人,但有更多的人還是會死,無可避免地,仙台、乃至於整個關東都會化作一片澤國。

  現在是日本最美的櫻花季,數百萬遊客匯聚在這個國度,他們中絕大多數都只是普通的上班族,好不容易攢了一筆旅遊基金,在資本家的剝削中艱難地找時間休了幾天年假,想著和自己的親人和朋友來這裡,領略一下令人心動的異國風光。但因為這場災難,他們或許永生永世都無法回到自己的故鄉、無法回到自己所愛之人的身邊。

  其實……一開始她就沒什麼選擇啊。

  「遙前輩……」

  「閉嘴。」事到如今,春日遙已經不想對他多說什麼了。

  她站起身來,用力握住了自己脖子上熠熠生輝的吊墜,以她如今的感知力,可以清晰感知到屬於五條悟的咒力是如何流轉在巨大的寶石之中,壓制著屬於她的術式。

  她忽然又想起了宮村莊園裡、在月色下的深潭中碎裂的刀,仔細算來,這條項鍊其實是五條悟正兒八經送她的第二件禮物。

  第一件禮物讓春日遙得以抓住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武器,從被所有人欺凌的泥淖中艱難地翻身站起來;而第二件禮物則是壓制她術式向失控進化的道具,讓她暫時還可以保持一個人類的心智去俯瞰世界。

  每一件都和脈脈溫情扯不上半點關係,但的確都很實用。

  但很可惜,無論哪一件禮物,最後都難以逃脫碎裂的命運。

  時間還剩一分鐘。

  春日遙打開了撥號界面,熟練地輸入了一串數字,按下了撥號鍵。其實從剛剛開始,這邊就一直沒有信號,她也沒指望這通電話能夠撥通出去,只是本能地這麼做了而已。她忽然又想起了之前在網絡上看到的那個笑話,在世界末日還有一分鐘到來的時刻,你會選擇做什麼?

  「也許,選擇做平板支撐才是最佳選擇(注1)。」春日遙自嘲地笑笑,她準備掛掉電話,手機卻在此時傳來了輕微的震動。

  「嘟——嘟——嘟——」

  春日遙瞪大眼睛,手機右上角艱難地轉出了一格信號,在這個時候,手機居然撥通了!在海嘯的狂潮還有三十秒襲來的時刻,手機居然恢復了信號!

  可是……在這個時候,她又能說什麼呢?春日遙重新垂下眼睛,指尖微微顫抖,難道要講起兩人祖先糾纏不清的命運麼?難道要為注定死在他手中的結局而嚎啕大哭麼?還是說要為了對他胸口刺出的一刀誠懇道歉?

  對這個她愛過、恨過、傷害過、怨恨過也想方設法要逃離的男孩,她究竟能說什麼?那一瞬間,她的顱腦中閃過千般念頭,但最後又好像歸於一片空白。

  隔著迢遠的電話信號路線,春日遙卻似乎隱約聽到了他的呼吸聲。

  「……さよなら……」春日遙幾乎是脫口而出。

  是的,比起千般不捨萬般留念,或者對無可挽回事件毫無用處的悔恨,在作為普通人生命的最後一刻,春日遙難以免俗地說出了道別的話語。

  春日遙慢慢地笑了起來,狂烈的海風中她黑色的短髮飛舞如招展旗幟。沒有想著再要等到對方的答覆,她將手機遠遠地扔了出去,黑色的機器毫無遲滯地畫出一條拋物線,落入深藍的海水之中,甚至沒能留下一點水花的蹤跡。

  「さよなら。」

  是再見,也是永訣。

  既然一開始就無路可退,春日遙也不會選擇畏懼和悲哀。

  在道別完後,春日遙就可以毫無掛礙地走上自己要走的那條路了。

  就在這一刻,術式潰散、滔天的水牆崩塌,千軍萬馬奔襲而來。春日遙從直升機上魚躍而出,手中揮舞的赫然是能抵消術式效果的神奇道具——黑繩……這個來自夏油傑的贈予、她曾經不知道怎麼用的小道具,在此時此刻終於派上了用場。

  脖頸上明亮的吊墜在堅持了幾秒後,無可避免地從中心開始蛛網狀龜裂,然後化作了空氣裡閃亮的碎片。而與此同時,一個遺失千年的偉大術式就此甦醒,而且在剛甦醒之時,就朝著術式最極限的方向擴張。

  「領域展開——」春日遙對著滔天的水牆伸出五指,唸出了那個神話中被無數次記載過的無底之谷的尊名。「歸墟。」

  「……是遙麼?」釘崎賀川問。

  「是,她沒事。」五條悟隨手擦掉嘴角的血跡,把手機收回口袋,「不要說話了,我送你去硝子那裡。」

  「……沒用的,我已經快死了……這個時候別動我啊,讓我好好地說幾句遺言。」男人艱難地笑了笑,同時吐出了大口的鮮血和肌肉組織的碎片。

  五條悟沉默一秒,他當然看出來釘崎賀川已經是油盡燈枯,但這個人不知道用什麼辦法保住了自己最後一口氣。

  「其實我對遙說了謊,我一開始接近她就是因為『赤血操術』讓我察覺到她體內血液的不同尋常,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在偷偷研究她的血樣。」

  「你把她血裡的某些東西混入了自己的血中……這樣用赤血操術施加的傷害即使是反轉術式也無法治癒。」

  「可惜啊……還是沒把那個家茂家上空的惡靈殺掉。」釘崎賀川的呼吸聲就像破敗無力的風箱,「而且這麼多年來,也沒有研究出救遙的辦法……真是個糟糕的師傅啊。」

  「……她不會怪你的,你有什麼話留給她麼?」

  「該說的之前都已經說過了。她的刀碎了,其實我為她準備了新的刀……只是還沒來得及送出去,你幫我帶給她。我能求你一件事麼?」釘崎賀川的瞳孔逐漸開始渙散,「她是個很好的孩子……想辦法把她帶回來好麼?就這樣……抓住她的手——」

  釘崎賀川努力擎舉的手無力地垂落——雖然隨著他的死亡,他所鑽研的「赤血操術」毒性已經逐漸消散,但在沒有加持無下限術式的情況下,他的血液仍有不可被反轉術式治癒的腐蝕性。但五條悟還是用力地握住他鮮血淋漓的手,彷彿踐行一個不死不休的約定:

  「我答應你,一定會帶她回來。」他另一隻手的手指輕輕地摁壓在左眼的眼球上,似乎是在感受那隻「六眼」咒力流動的規律。「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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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平板支撐度秒如年

  這一章我覺得有點適合跟著坂本龍一先生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一起看,我也是跟著這首純音樂一起寫的。


第110章 歸墟

  「隊長, 你信教麼?」伊藤陽太從激光測距一體式觀瞄鏡中抬起頭來。

  「信教怎的?不信教又怎麼樣?」隊長問。

  「我雖然不信教,但我的媽媽倒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她小時候常常以上帝毀滅索多瑪城的典故當睡前故事講給我聽, 讓我早點睡覺。」

  「這不就是嚇唬小孩子如果不睡覺就有野狼把你吃掉的恐怖故事的宗教版本嗎?想不到令堂竟然如此寓教於樂?」隊長說,「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下想必你也早早信教了吧?但你入隊時的資料上倒是沒有寫你是個基督教徒。」

  「哦,那倒不是,我爸爸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他給我講過的童年睡前故事裡, 歌利王砍斷了成佛前的釋迦牟尼的四肢, 而佛祖成佛後卻第一個度化了這個曾經殺死他的男人。當時我就想, 比起上帝,佛祖還是寬宏大量得多啊。」

  「以前歐洲大家都信仰上帝卻因為教義不同而大打出手,沒想到令尊令堂信仰不同還能相親相愛, 真是情深意篤。」

  「是啊。」伊藤陽太感慨著說,「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叔叔在二十出頭的時候就去中國的某座小觀中當了一名道士, 現在畫硃砂符驅鬼很有一套, 去年回家探親時送了我一套。我還有一個姑婆的職業是神婆, 據說對地縛靈很有研究, 當年清水崇拍咒怨的時候還找到她做指導, 會不會感觸更深一點?」

  「我去,真是老宗教世家了。那麼在看遍眾多宗教信仰後,你最後到底選擇了哪一種?」

  「我不信教。人生在世如此艱難,我既不想被上帝他老人家物理毀滅, 也不想把自己獻祭給殘暴不仁的君王還要收他當徒弟。與其信仰別人,不如提升自己, 有一位偉大的軍事家曾說過, 槍桿子裡出政權。所以什麼牛鬼蛇神, 也比不上南無加特林菩薩,一息三千六百轉,大慈大悲,度化眾人。」伊藤陽太說,「所謂一切恐懼,終究都來源於火力不足。」

  「哦,那你今天還這麼想麼?」隊長問。

  「我今天想的是……也許神這種東西是真的存在的。」伊藤陽太說,「耶和華在一怒之下毀滅索多瑪和蛾摩拉的場景,還有本生畫裡最恐怖的十八層地獄景象……大概也就和這場海嘯差不多。」

  隊長也跟著嘆了口氣。

  「是啊……不知道現在趕著信教還來不來得及。」

  一架UH-60JA運輸直升機孤零零地盤旋在海面上,作為UH-60黑鷹直升機的改進型,UH-60JA一般用於海陸上救援行動,是自衛隊海上救援的主力軍。

  但在這絕對暴力碾壓一切的浩劫面前,UH-60JA就像一隻在暴風雨中苦苦掙扎的海鷗,在特級術士九十九由基爭取的十分鐘裡,原本高聳的水牆層層壘起如同登天之梯,很顯然等到水牆潰散後浪潮勢必將席捲一切,除了盡量拉升高度避免被潰散後的水牆捲進去外,這架救援機和駕駛它的GUNTS小隊什麼也做不了。

  他們能做的,除了通過廣播一遍又一遍警告岸上的人群盡量轉移到高地外,就是通過直升機搭載的高清攝像頭記錄下這場海嘯中的每一個細節,用以將來的科學研究。

  所以,伊藤陽太才會在這種時刻跟隊長講一些不著邊際的廢話,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短暫地消弭自己內心巨大的恐懼。

  「你說上帝會不會在雲層中派下一個天使,說只要這裡有十個好人我就停止毀滅這城(注1)?」

  「有可能。」隊長說,「但萬一天使判定人是好人還是壞人的方法是把人的心臟剖出來和羽毛一起放到天平上去稱量,那不就糟糕了。」

  「你說的那是埃及神阿努比斯,大家都不是一個神學體系好嘛?」伊藤陽太說,「還不如期待天使是一個漂亮女孩,這樣被剖開心臟時還能順便表個白紀念一下我未老先衰的人生什麼的。」

  「喂……先別廢話了,你的天使來了。」隊長拿手肘捅他。

  「什……」伊藤陽太一愣,不知道什麼時候,一架OH-1輕型武裝直升機出現在它們的斜後方,不知為何,雷達完全沒有顯示它的到來。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洞開的艙門裡,一位身材纖細的女孩一躍而出,在狂烈的海風裡,她顯得那麼聘聘婷婷,就像一朵將將盛開的玉蘭花。

  雖然沒有像天使那樣頭生光環肋生雙翅,單憑身材來判斷確實是個美女沒錯。

  就是……這臉看著好像有點眼熟。

  「無防護跳直升機還真是咒術師們喜歡用的出場方式啊。不過她是誰?沒聽說有這號人物啊,她要是真能治退海嘯我就改信仰她好了……」隊長沉聲說。「拉升高度吧,海嘯來了。」

  十分鐘計時卡到了最後一秒,通天的水牆徹底崩散,奔騰的渾濁浪潮眨眼間就拉近了和女孩之間的距離,如玉城雪嶺,際天而來,雷霆般的聲勢就像上萬隻暴躁的野獸,同時撲向了它們覬覦已久的獵物。而被它們盯上的東西,除了被撕成碎片外不會有別的結局。

  但是女孩鎮定得如同萬軍之將,她對著浪潮伸出手掌,嘴唇張合,唸出了法則般的讖言。

  「領域展開,歸墟。」

  怒海狂濤突然被撕裂出了一道漫長而猙獰的傷口,後方數十億噸的海水仍在向前奔湧,在遇見這道口子時,它們彷彿被什麼巨大的引力束縛住了,在短暫的停滯後,爭先恐後地朝著裂縫的中心湧入,然後被吞噬掉,地獄般深沉的鳴響從縫隙中傳來,但裂隙的外觀並不因為巨量的海水產生任何改變。

  「這是什麼……黑洞麼?」隊長問。

  「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注2)。」伊藤陽太額頭沁出一層薄汗,「越來越誇張了,這種神話級別的地域居然是存在的……比起黑洞,這或許更像是神話中的無盡深淵,歸墟!」

  「媽的這吞噬一切的屬性不還是黑洞嗎?」隊長大吼道,「你家親戚有沒有告訴你遇到這路屬性的神仙要怎麼做?是趕緊上去三牲六畜等身長跪,還是要親吻女神的鞋面祈求她保佑?」

  「吞噬物質只是歸墟的物理屬性,在神話中,這裡是靈魂的轉世之地,它是可以吞噬靈魂的!所以……」伊藤陽太深吸一口氣,「快跑啊!」

  但顯然太晚了,直升機儀錶盤上紅燈閃爍,螺旋槳也像沒有被機油潤滑好一樣喀喀地裂響著,情急之中隊長還對著女孩發射了運輸機上搭載的空空導*彈,但這玩意兒甚至沒能接近她,很快就被吞沒在了銀河倒掛般的深淵之中。

  很好,在天旋地轉之間,伊藤陽太心想,一個出生於集齊多種宗教信仰家庭裡的無神論者,今天就要死在神話中的無盡深淵裡了,一步到位送去投胎轉世,連三途河都不用過。

  「普通人?」在即將墜毀之前,他們聽到了女孩的聲音,清澈而冷冽,就像泉流迸裂在石頭上的瞬間。

  「我們是GUNTS小隊的成員!是應官房長官命令過來記錄海嘯數據的!」不愧是得過聯合國維持和平勳章的男人,在這麼堪比最大負荷超重訓練的高速旋轉之後,他居然還能中氣十足地報出自己的來路。

  「……過了這麼多年了,你們居然還是叫這名字麼?」女孩似乎有點無奈地笑了一下,隨即恢復了原本的冷清。「這裡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我送你們離開……在我還保持人類的意識之前。」

  女孩打了個響指,原本被歸墟內的強大引力吸引得不斷下墜的直升機好像被一陣狂風輕盈地托舉起來了,原本失靈的儀器和設備也恢復了運轉,隊長趕緊拉動升降杆。

  「喂,伊藤,傻愣著幹什麼?」

  「這姑娘我好像在哪見過……」

  「你以為你是賈寶玉麼?」隊長暴躁地抓了一下頭髮,「不過聽她的語氣怎麼好像知道我們的命名的緣故……」

  「春日小姐!」伊藤陽太忽然想起他的確看到過這女孩的照片,只不過照片裡她的頭髮是純粹的緋色!

  直升機已經撕裂了深淵黑色的陰影,女孩纖細的身影被吞沒在濃郁的霧氣之中。

  「你認識她?」

  「你還記得五條悟出逃的女朋友麼?就是她了。」

  「還以為是落跑甜心,原來竟然是過來拯救世界了。」隊長喃喃道,「看上去真是個好姑娘啊,可千萬別死在這裡了。」

  「怎麼回事?看起來春日遙還沒到失去意識的程度?」美造CH-53E「超級種*馬」重型運輸直升機上,身著和服的老人皺著眉頭。顯然對目前的進度很不滿意。他身後數十位或年輕、或年老的頭戴面具之人,顯然在這件事上和他持同樣的觀點。

  「開啟領域對抗海嘯的力量而尚未失去意識,只能證明春日遙的強大,她能打造出史上最強的瀛洲,諸位何必急躁呢?」小室早紀笑了笑,「對於這個情況,我早有所料。」

  「父親大人!」藍眼睛白頭髮的少年從輕型直升機吊索上跳過來,他無視周圍人或詫異、或恐懼的目光,徑直走到小室早紀身邊。「遙前輩現在已經開啟了領域,我們什麼時候把她從領域中剝離出來?」

  「辰也,稍安勿躁,我答應讓你有和春日遙終生相伴的機會,就一定會實現這個承諾。」小室早紀把他介紹給眾多位高權重的家主們。「這就是我的兒子辰也,這是咒術界高層的諸位大人。」

  「看來小室博士的養子不僅長著和五條悟十分相似的臉,還有著和他差不多的審美啊。」戴著狸貓面具的年輕家主不陰不陽地說。

  「來,辰也。」小室早紀微微一笑,牽著小室辰也的手走到艙門邊上,「開啟『歸墟』的壓力會讓她失去意識,憑她的能力,可以吞噬掉整個關東地區人類的咒力生成最強咒靈『瀛洲』,那時她身上的術式徹底消失,對我就沒有用了。我為你和她各準備了一本護照,你帶她離開日本,想去哪玩就去哪玩,你可以徹底取代五條悟在她心底的地位,有機會我還會來參加你們的婚禮。」

  「那我現在還需要做什麼?」他接過小室早紀準備好的護照。

  「很簡單,再簡單不過了——」小室早紀微笑著拍打自己養子的脊背。

  金色的短刀從背心洞穿了小室辰也的心臟,黏稠的血液從空中灑落,卻詭異地轉了個方向,被黑色的深淵吸收了。

  「很簡單,」小室早紀的聲音驟然變得冷酷如冰,「你的生命!」

  「父親……大人?」

  「別這麼看著我嘛,顯得我像是一個壞人一樣。」小室早紀取出一塊手帕,優雅地擦拭自己沾染了血跡的手指,「我其實並不想要誰取代『六眼』的力量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六眼最好的結局就是關在小盒子裡沉沒到海裡去。而你其實是我選好的最優秀的祭品,和當代六眼相似度最高的身體,還有十數位古代術士的靈魂——不過這也算是滿足了你的要求嘛,永生永世和春日遙一起,在那永恆的『歸墟』深淵之中。」

  在極速的墜落之中,小室辰也睜開眼睛,他體內不同源的靈魂尖銳地嘯叫著,想要逃脫歸墟,但在接近規則之力的束縛下,它們被沉寂的深淵快速分解、變質、吸收、重組。在飄渺的霧氣中,他再次看到了紅色眼睛的女孩,她冷冷地俯瞰著他,一如他們初見之時,凜冽如刀,素淨而孤獨。

  小室辰也忽然想起,好像最開始,他也只是想獲得一個擁抱她的機會而已。

  於是他費勁全力,向著春日遙的方向伸長手臂——

  但這一次,她沒有再向他伸出手來。

  小室早紀回過頭,看著麵露震驚的家主們:

  「哦呀……諸位怎麼這麼驚訝?之前大家不都是說為了大業,做出犧牲是必要的麼?」他向著身後霧氣之中、緩慢凝結的巨大咒力源一揮手,「都是為了瀛洲的誕生!」

  「哈哈,小室博士說得對,既然『瀛洲』已經初具雛形,我們不如先行撤離,等它吞噬掉足夠多的咒力生成果實……」

  「深田家主,您在說什麼?」小室早紀環顧四周,眼神明亮古艷,「普通人的咒力如何比得上高貴的、傳承千年的咒術家族掌門人?辰也的確是『瀛洲』誕生最重要的祭品……但,諸位也同樣也是它成長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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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注1:上帝想要毀滅索多瑪,但只要有十個好人就寬恕這座城市。

  注2:出自列子·湯問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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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決戰前夕

  「右發動機故障!」

  UH-60JA在近海處像是折翼的雨燕一樣搖晃了一下, 十幾秒後交流故障的紅色警告燈閃爍,左發動機也因為故障停止了運行。這意味著直升機在空中失去了動力,將以接近每小時150公里的速度砸向海面。

  「快!提拉總距杆!開始迫降!」隊長大吼。當年他在維和部隊就是王牌機師, 還參與過試飛工作,對於直升機故障並不陌生。只要在數秒內完成操作,海上迫降成功的機率還是很高的。

  「……尾槳折斷了。」伊藤陽太輕聲說,「有什麼東西……咬碎了它。」

  透過窗口外部的貨物鏡,他清晰地看到由兩個小旋翼組成的尾槳被什麼東西撕碎了, 鈦合金、不鏽鋼和纖維結構的合金部件上出現了一道異常鋒利的鋸齒狀傷口……而他們甚至沒有看到攻擊它們的東西是什麼。

  直升機的升力來自於旋翼的轉動, 發動機宕機的瞬間螺旋槳就會停止轉動, 這時必須馬上將尾槳和旋翼相連接,否則機身就會因為轉矩作用而像個陀螺那樣在空中失去平衡墜毀。

  咒靈。

  毋庸置疑,雖然在春日遙的庇佑下從足可以吞噬靈魂的深淵中逃了出去, 但那看不見的怪物還是如附骨之蛆般跟隨著直升機,在關鍵的時刻給了他們致命的攻擊。

  「媽的……」隊長的手從駕駛杆上鬆開, 他苦笑著把頭靠回座椅, 罵了句髒話。「中國是不是有句俗話叫會游泳的都要死在水裡啊!」

  「善泳者溺, 善騎者墮。」在這樣危難的關頭, 伊藤陽太居然想起了自家小叔叔對自己講起過的中國諺語。「他之前還給我算命說我會壽終正寢地死在床上呢。」

  「海床和機床算不算?」隊長說。

  「看現在這個情況, 也只能算了……希望我舉行葬禮的時候我的家人不要為了按照哪個宗教信仰下葬而大打出手啊,那樣會顯得我像個小丑……等等!」伊藤陽太悚然一驚。「下面有個人!」

  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站在因為海嘯到來而退潮的鬆軟沙灘上,他默默眺望著海的另外一端,似乎並未察覺到重達4噸的直升機將要墜毀在他的頭頂, 白色的髮絲在陽光下閃耀著黃金般的光輝。

  「靠靠靠!」原本已經放棄操作的隊長幾乎要跳起來,他一邊手忙腳亂地擺弄操作台上的儀器試圖讓即將墜毀的飛機偏移一點方向, 一邊毫不留情地破口大罵, 「哪裡來的傻*逼!」

  但已經失去平衡的直升機根本無法操控, 流星般的火光將男人的身體周邊鍍上了一層火紅的金邊,在這個時候,他似乎終於意識到危機的來臨了,微微仰起頭,瞟了他們一眼。

  時速已經超過兩百六十公里每小時的直升機懸停在了男人的上空,伊藤陽太瞪大眼,但他們並沒有感受到在高速公路上遇到障礙狠狠踩下剎車的慣性,反倒像是在接近「無限」的空間裡繼續前行,卻又因為空間的壓縮永遠到不了盡頭的微妙錯位。

  隊長解開安全帶,一把拉開輕微變形的機艙門,連滾帶爬地跳了下來。他當然也認出了這位久負盛名的最強咒術師,死裡逃生後,他從未如此真心實意地讚嘆道:

  「您今天真是英俊極了……」

  「滾開,別礙事。」五條悟冷冷地說。

  「是說我嗎?您放心您指哪我就去哪,絕對不礙事——」隊長的話沒能說完,雖然以普通人的視角無法「看」到術式釋放的場景,但他們還是感受到驚人的熱風擦著他們的臉頰衝了出去。

  「我猜……五條先生說的不是您,倒也不必如此急著對號入座。」死裡逃生之後,伊藤陽太開始真心實意地覺得自己的上司是個逗比。「剛剛我們見到了春日小姐,她開啟了名為和傳說中『歸墟』形象極為接近的天塹來對抗海嘯,您是要去找她嗎?」

  「是啊。」五條悟遙遙凝視著虛空中的某個點,「不過先要解決掉眼前的一點小麻煩。」

  實際上,說是「小麻煩」也太謹慎了一點,在普通人視角無法觀測到的空白海水和沙灘上,密布著各式各樣的咒靈,它們身上縈繞的咒力幾乎遮蔽了太陽光輝。在GUNTS小隊來之前,五條悟已經通過「茈」的範圍攻擊清理掉了一大片,但這些傢伙似乎子子孫孫無窮盡焉,仍舊一波一波前赴後繼地往五條悟身後人類的城市進發。

  「這些傢伙是從三疊紀就開始繁衍了嗎?」五條悟有點煩躁地捋開額邊的頭髮。

  「我猜……大概沒有那麼久吧,除非那些長脖子的魚龍和長著翅膀的翼龍也會像人類一樣,因為自己亂七八糟的情緒而衍生出這麼多千奇百怪的咒靈。」高挑靚麗的金髮女人從半空中一躍而下,盤踞身體的具象化術式骨龍「凰輪」環繞著她身材姣好的身體游弋。特級術士九十九由基渾身濕透,好像剛從海裡做了個潛泳回來。「你怎麼不早說你家小女朋友的術式是這麼誇張的深淵召喚師啊,早說我就不拼這條老命差點就自爆了。」

  「不如說,早知道這個數量我就不來了。加量不加價,這筆生意可是大大的虧損。」顏色明亮的法拉第在鬆軟的海灘上緊急剎車,藍色長髮的一級術士冥冥扛著巨大的斧頭下車,她心疼地看了看被濺射的沙石磨花的車漆。「我們的特級大少爺可得從私賬上支付我一輛車的錢,賬單等戰後再附上——啊,這不是校長和七海嗎?這可是週末誒,你們也過來加班麼?」

  七海建人有禮貌地對前輩點頭致意。

  「是,算是自願加班吧,希望這次的工作能卓有成效。」

  「我說,別這麼擅自就把京都校的排除在外了啊。」穿著巫女服的歌姬一邊打開副駕駛側的車門一邊說,而鬚髮皆白、攜帶電吉他的老頭兒在看到五條悟後哼了一聲,冷冷地把頭轉過去。「說起來,別看樂岩寺校長這樣,這一路上他可是要求我一路紅燈狂飆到現場的啊……不過現在的仙台,大概也沒人抓違法駕駛了。」

  「還少個控場AOE啊,話說還有沒有AOE過來?」九十九環顧四周,笑嘻嘻地衝着夜蛾正道眨了下眼睛。「您有沒有安排人去接?」

  「伊地知過去了。」夜蛾正道說。

  又是一輛直升機平穩地落地,家入硝子戴著墨鏡推著輪椅走出來,身後幾個小孩子夯嗤夯嗤幫她,輪椅上的人從脖子到腳牢牢地捆著拘束帶,比起上戰場大概更像是上刑場。

  「雖然傷口勉強癒合,但為了避免有人興奮起來用體術導致當場暴斃,就這麼做了。」

  家入硝子解釋道。

  見到這位曾經的特級咒術師、如今咒術界最大的叛徒,眾人神態各異,還有人偷瞄樂岩寺校長的臉色。樂岩寺瞪了回去,冷哼一聲:

  「在這種級別的事件面前,講起過去的罪孽也沒什麼意義,等這座城市能活下來再論功過,何況……」他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有些人可是為了一己私慾打著保護普通人的名義參與到這場浩劫的生發中來了……我可不是為了那些喪盡天良的傢伙說好話!」

  在曾經的老師、伙伴和朋友各異的表情中,臉色蒼白的夏油傑眼光澄澈地看向五條悟,語氣坦然溫厚,一如咒術高專那個以保護普通人為畢生信念的少年:

  「去吧,悟。」他說,「去把遙帶回來。」


第112章 大戰

  五條悟在海面上漫步, 在離開海岸線一段距離之後,原本多如蚊蠅的咒靈們忽然都消失了。極目遠眺,大海淨澈如琉璃, 倒映著天光雲影,絲毫看不出來在區區幾分鐘之前,幾十億噸渾濁海水在此地蓄勢待發,準備將整個關東地區化作一片澤國。

  海面上忽然生起了濃霧,霧氣中隱約可見一葉扁舟, 纖細窈窕的少女手持長槳, 微風吹拂得她的裙襬和長發動搖。委實是令人動容的婉約畫面, 只是這一幕更應該出現在某個江南小鎮的曉風殘月楊柳岸,而不是東太平洋離海岸三百海里以上的海域。

  五條悟靜靜地眺望著那美好的朦朧畫面,很快少女和她的小船踏浪而來, 在他面前展現了全貌——她踩在腳下的根本不是漆了桐油的老木船,而是一架美造CH-53E「超級種*馬」重型運輸直升機, 這架業已墜毀的龐大鋼鐵造物一大半沉沒在水裡一半還暴露在海面以上載沉載浮, 在蒙蒙的霧氣裡看起來就像是一艘小船。

  而少女手中所持之物也不是什麼船槳, 而是一把未出鞘的白色長刀, 戴著狸貓面具的老人試圖從破碎的前擋風玻璃中爬出來, 卻被少女手中的刀狠狠地砸了回去,面具碎裂,一縷鮮血娓娓地在海水中飄散開來。

  這個人,或者說深田家主, 曾和五條悟有過一面之緣,在某次高層會議上, 他曾經瘋狂指責五條悟和咒術高專所屬的桀驁, 甚至把自己氣到心臟病發作, 當場被送進醫院急救,不少人認為這位老人恐怕沒法或者從醫院中出來,至少要把手中握著的權力交付給子侄輩。但沒半個月後,他又重新談笑自若地活躍在每一個觥籌交錯的權力場。

  沒想到這麼一個牢牢握住權柄的野心家,就這樣無人問津地死在茫茫公海之中。

  五條悟卻對這位曾經位高權重現在潦倒收場的死者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他長久地、靜默地凝視身穿黑色制服裙的少女,察覺到他的目光,少女微笑著抬起頭來,她的長髮和眼睛裡都流淌著鮮血般淋漓的紅色。

  春日遙,或者說十六歲的春日遙。

  紅髮的少女突然動了,明亮的刀刃霎時脫離鞘口,迅疾如狂風閃光。

  天然理心流·無明劍·三段刺。春日遙所得意的招數,五條悟評估地看著她的動作,如果以成年後的春日遙來評判,這樣的速度和力量大概可以算得上一個不及格分數。

  說起來,即使是在少年時期,五條悟和春日遙也沒有正兒八經地對招過,哪怕某次五條悟興致沖沖地一腳踢開他青梅竹馬少女的房門,告訴她他可以關掉無下限來對打,也被春日遙婉拒了,給出的理由是她練的是戰場上的殺*人刀法如果反覆用在無法取勝的練習場中,會消磨掉刀劍的銳氣。

  但她眉目中的鋒芒和秀麗的確與當時一般無二——五條悟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動手將紅髮的少女反剪手臂摁倒在海水之中。

  「你是什麼人?春日遙現在在哪裡?」

  紅髮少女沉默一秒,努力地轉動脖子,把臉露出來:

  「你看清楚,這難道不是十六歲春日遙的樣子嗎?那時候她全心全意地喜歡你,願意為了你奉上一切,這麼十足的戀愛腦品質,不應該是你最喜歡的嗎?」

  五條悟的回應是把她轉過來的臉連著整顆腦袋一起按進海水裡。

  少女劇烈地撲騰起來,這次五條悟過了足足三十秒才重新把她提溜起來,少女一把擦掉眼睛和睫毛裡鹹澀的海水,恨恨不平地咬著嘴唇:

  「我可是未成年……」眼見五條悟又要動手,她趕忙說,「春日遙就在這歸墟之中。我是提取了她十六歲前記憶和人格打造成的歸墟守門員,沒有我的指引你是找不到她的——嗯,你就叫我守門員好了。」

  少女對他伸出手來,示意他抓住自己的手,十指纖長瑩白如玉,但五條悟只是冷冷地看著她。

  「什麼意思?」

  「……男德班班長麼你?早這麼幹你的生活就該從追妻火葬場小說變成青梅竹馬小甜文了,跟你說你這樣的都叫遲來的深情比草……」守門員按耐住自己破口大罵的衝動,對他解釋道,「她隱匿在歸墟的深處,沒我帶路你是找不到她的。」

  守門員揮揮手,霧氣散去,即使以六眼的力量極目遠眺也不見底裡的深淵暴露在他們面前。

  「你大概已經猜到了吧,歸墟其實是客觀存在的空間,它沒有底部,因此才能容納四海之水而不改變其外在。春日遙將它憑空召喚到現世界,就是利用它的這個屬性擋住了海嘯。但是,」守門員豎起一根手指,「歸墟真正的功能性作用是人的投胎轉世,無數的靈魂在死後來到此地,被歸墟之水洗滌去生前的種種愛恨嗔痴,無牽無掛地重新飄蕩去人世。同時他們生前濃烈的情緒和記憶,就留在了歸墟之中,化作了無所不在的咒力。原本歸墟之門封閉,這裡咒力再多也無所謂,但現在它已經和世界相連,任由歸墟中的力量流蕩,只會有一個結果,全體人類被咒靈化,在失控的歸墟之主春日遙控制下生成最強咒靈——瀛洲。」

  守門員看了五條悟一眼:

  「對人類而言,這個結果可能還不如就讓海嘯把關東淹了划算。因此,春日遙在歸墟中留了後門,她以自身為藍本創造了我,指引你找到她,然後——」少女的聲音陡然變冷,「殺了她。」

  「我知道了。」五條悟淡淡地說。就好像剛剛聽到的不是要讓他去手刃自己喜歡的姑娘,而是去菜市場處理什麼新鮮的家禽。

  「喂。」守門員相當吃驚,「你怎麼是這個反應?你沒有什麼疑問嗎?比如說春日遙為什麼會失控,為什麼非要殺掉春日遙,以及為什麼這件事要你做?」

  「她失控,是因為她在開啟歸墟的瞬間就承載了這片咒力之海,這遠遠超出了她的承載力,她無力找到歸來的道路,因此她會永遠迷失在這裡。殺死她,失去主人的歸墟之門會重新關閉。而至於為什麼是我……」五條悟回頭看了守門員一眼,「因為只有『六眼』不會迷失在這咒力之海中。」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守門員瞪大眼,按照她所接收的記憶,五條悟和他背後的家族對這些事其實都是一無所知才對,否則他們就不會放任春日遙經歷那樣黯淡的童年了。「你本應該什麼都不知道才對。」

  五條悟卻沒有回答她的意思。他眺望這無盡的咒力之淵,神色平靜:

  「帶路吧。」

  「真不知道你這麼她為什麼會喜歡你這樣傲慢自大的男人。」守門員嘟嘟囔囔地說,她伸手抓住五條悟的手,「現在跳下去吧,我就是她創造的坐標,在歸墟中遇到她時就會自動停下來。」

  在這樣沒有盡頭的空間裡,時間似乎也失去了意義,無盡的下墜持續到五條悟在心中默數到第三千零五十七個數字時,他終於感受到了自己熟悉的氣息。

  春日遙雙手抱膝,蜷縮著沉睡在無盡空間流動的水天之間,而她身後是由骷髏和咒力構成的、山岳般高聳的巨獸,但這龐大的咒靈像是擁抱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那樣將她藏在最核心也是最脆弱的位置。

  「那就是瀛洲,如果按照人類的生長進程它大概剛脫離胚胎階段,在極速成長——喂喂喂——」

  少女捂住耳朵,無聲地尖叫,咒術順轉和咒術逆轉的撞擊之下,虛式·茈的光芒照亮了漆黑的深淵,而且不是一發,而是上中下三發!

  三顆小型核*彈威力級別的術式分別命中了還在處於幼生期的咒靈瀛洲,在劇烈的爆炸聲中這史上最強咒靈的胚胎發出了幼獸被虐殺時的嘶吼。但即使這樣的衝擊下,雖然皮開肉綻,瀛洲仍然沒有死去,龐大的咒力流以遠超反轉術式治癒的速度修復著它的肌理,它憤怒地長大嘴,在介於尾獸玉和哥斯拉原子吐息之間的光球在交錯的獠牙間生成。

  「這架勢……要不是知道是咒力炸彈,還以為你也吃核廢料啊。」五條悟輕飄飄地說。

  五條悟沒有再動用虛式,這次動的是他本人。包裹著瑩藍色咒力的身軀激起了巨大的激波噪音後掠過飄滿水霧的空間,無視瀛洲的攻擊,生生撕裂了咒靈的身軀。咒靈在化作大量的粉塵和碎片前做了一件事——遠遠地把春日遙拋了出去。

  而幾乎也沒有任何停歇,五條悟在漫天墜落的碎片中再度衝向春日遙。

  始終沉睡的女孩也在此時睜開了眼睛,兩個人在瀰漫的咒力霧氣中流星經天般對沖,巨大的咒力對波甚至將永不停歇的深淵之水激得短暫地倒飛!

  春日遙伸出手,張開五指,透明的咒力氣幕再次繞著她的身體旋轉起來,密集的爆炸和碎裂聲不絕於耳,冰冷的紅色瞳孔中儘是凌厲的、不顧一切的殺機。

  「小心!」守門員提醒道,「萬籟俱寂可以消融一切術式中蘊含的咒力,在最狂暴的情況下甚至可以將術士身體中的咒力短暫清空,請務必將無下限術式的防禦加到最——」

  守門員的話啞口在喉嚨裡,因為來自於春日遙的一部分,她也可以感知到術式的狀態和咒力的流動。

  幾乎是在她提醒的同時,五條悟周身的無下限術式瞬間全部解除,在沒有任何防禦的情況下,這個人就這麼衝進了春日遙的生得術式·萬籟俱寂範圍中——

  「真是個瘋子啊……」守門員喃喃自語。

  她隱約猜到五條悟的用意了,任何持術式接近春日遙周邊的人都會因為術式的相互抵消和對抗而進入「凝膠」狀態空氣的限制,速度會大大減慢。面對這樣速度減慢的對手,即使無法攻擊到實處,春日遙也可以做到全身而退。

  但在取消掉身邊的無下限術式後,術式抵消也不復存在了,五條悟可以以自身固有的速度接近春日遙。代價是颶風般的咒力漩渦瞬間在他的皮膚上割開了無數細小的傷口,鮮紅的血液被捲入颶風之中,連風也染上了猩紅的色澤——在放棄無下限術式後,春日遙的每一次攻擊傷害,都是反轉術式不可以治癒的真實傷害——

  五條悟面無表情地抓住春日遙的肩膀,用力地把她壓制在空間中漂浮的石頭碎塊上,猩紅的鮮血順著他的髮絲、臉頰和手臂滴落到春日遙素白的臉頰上。但即使遍體鱗傷,他的眼睛裡卻湧動著近乎瘋狂的笑意:

  「現在,抓住你了。」

  他俯下身,狠狠地親——不,根本是咬上了春日遙的嘴唇,鐵鏽的味道在口腔中瀰漫,春日遙毫無章法地掙扎甚至試圖咬回去,於是粗厚的舌頭一下捅到她口腔的最深處,粗暴地壓住舌根,沿著口腔內壁攪弄了一整圈,血液和唾液黏連的聲音在鼓膜震盪中被無限放大。

  「臥槽,你們有沒有注意到,現場還有未成年啊。」守門員瞥了一眼碎得不能再碎,試圖聚攏自己但上天無門的瀛洲,「噢,還有個不幸慘遭毒手的嬰兒——」

  在小幅度的肢體對抗中,五條悟的手機從口袋中滾落出來,磕在碎石子上,屏幕重新亮了起來,一段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接收成功的音頻短訊磕磕絆絆地播放了出來,在偌大的空間中顯得那麼微弱和伶仃,但說話的人語氣中的堅決即使隔著時間和通訊信號重重的阻隔,也依舊清晰可聞:

  「……即使以世界之大,五條悟也只能是五條悟,我絕不會想著用誰去替代他。」


第113章 結局

  真是條不合時宜的、姍姍來遲的短訊。

  在這片巨大而幽暗的空間裡, 只有偶爾升騰起的、水母狀的咒靈碎片短暫地帶來一點隱約的光,渾身浴血的男孩和女孩緊緊擁抱著彼此,但他們不可能有未來了——

  曾經如此堅決地、無畏地、毫無保留地信任彼此的人, 重逢之時,卻已經認不出對方的樣子。為了這個世界,五條悟一定要在這裡殺死他心愛的女孩,而春日遙也早已經接受了這樣殘酷的命運。

  「真是傻瓜啊。」

  守門員捂住耳朵的手慢慢放了下來,她貼著崖壁站立, 紅色長髮飛舞如火焰, 只是這火焰失卻了應由的溫度, 只像是某種冷卻的圖騰或者虛影。

  「有什麼用呢?」她下意識伸手摸了一把臉頰,兩腮上全是冰冷的淚水。「你說任何人都不會替代他,但是你就要死了啊。他或許會為你流眼淚, 但他還有那麼多朋友和學生。再過幾年,他的懷抱裡也許會是另一個女孩, 他們會在最漂亮的月光和煙花底下接吻, 他們還會生孩子, 說不定還會給孩子起個紀念你的名字, 等孩子會走路後就帶著孩子去你的墳墓邊上去看你, 為你鋤一鋤墳上的青草什麼的……可是,又有什麼用呢?」

  所謂死亡,就是在時間天塹裡永遠追不上的遺忘,以及一道注定會癒合結疤的傷痕。

  守門員共享了春日遙全部的記憶, 但在本質上她仍舊只是一段數據複製的程序,一個溝通歸墟和外界的坐標和固定通道, 因此對於春日遙在短暫人生中如野火般燃燒了十幾年的執念, 她總是不解多過感同身受。

  但現在, 巨大的悲傷像是無休無止的歸墟之水一般將她淹沒,顱腦中的轟鳴聲如巨獸、如雷霆、如吞沒天地的海潮。

  「喂……」很快,守門員就意識到這並不是她腦海中虛擬的痛楚,而是實實在在向著他們的方向襲來的潮水聲。

  她的臉蛋一下子變得無比蒼白,在這深淵之中只會有一種潮水——歸墟之潮,那是由天及地的大潮,死去的靈魂就是來到歸墟中、在那潮水之下洗滌掉生前種種和一切愛恨嗔痴,以純白無暇的姿態面對往生的通道。

  但問題是五條悟是個活人,沒人知道活人在那潮水之下會變得怎樣,是像死魂一樣忘卻前塵往事,又或者像西遊記中經歷九九八十一難的唐長老一樣,拋卻肉體凡胎,直接得道成佛。

  守門員只想罵一句髒話……這人甚至撤掉了自己身邊的防禦術式!

  在水母型咒靈碎片的光亮裡,五條悟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要躲避或者防禦歸墟之潮的意思,他桎梏著春日遙的身體,兩個人四目相對,好像要這樣彼此對望到時間的盡頭。

  守門員咬住嘴唇,長刀出鞘,揮刀砍碎一角山崖。t她敏捷地在空間裡飄蕩的石塊碎片之間跳躍,黑色制服裙襬翻飛如同精靈。

  她絕不能看著五條悟被歸墟之潮淹沒,她就是為了這個人而被創造的——指引他來到春日遙身邊,告訴他過往的因果,保證他洞穿春日遙的心臟!

  注定要拯救世界的救世主,要和自己心愛的姑娘一起埋葬在深淵中。

  這種事想都不要想!

  遮天蔽日的浪潮看似平緩實則鋪天蓋地地平推了過來,和它比起來,東太平洋裡掀起的海嘯不過是池塘裡的小水花,如果非要類比的話,大概就只有神話中唯有諾亞方舟才能逃難的大洪水才能與之相提並論。

  「別傻了!你面前的春日遙只是一具軀殼,她的意識早就不知道遊蕩到歸墟的哪個角落裡去了!」

  守門員大喊道,她竭盡全力對歸墟之潮伸出手掌,試圖撼動歸墟之潮前進的方向,但潮水不為所動。她畢竟只是個複製品,而本體的意識說不定已經在迷霧之海中徹底潰散成深淵的一部分。

  「是嗎?」五條悟很輕地撫摸春日遙濕漉漉的臉頰,「遙,你真的只是一具軀殼了麼?」

  即使在潮水即將淹沒他們的瞬間,他依舊沒有打開無下限術式,但高聳如巴比倫塔的海潮忽然像是被一道接天的刀光從中間切開,又或者被面向大海的摩西分成兩部分,繞過他們,繼續向著黑暗的遠方奔騰。

  春日遙伸手,擦掉了嘴角帶血的唾沫,睜開眼,目光疲憊虛弱而蒼白:

  「五條悟……你可真是個混蛋。」

  「喂……這就招魂成功了?」

  守門員目瞪口呆。

  她當然看出來春日遙的狀態並不穩定,似乎是運用術式和意志強行將潰散的意志重新聚集在這具軀體上,但她畢竟是回來了……在這個人以自己性命做要挾的瞬間。

  「是啊,我就是個混蛋。」面對這樣的指責,五條悟若無其事地承認了,「我傲慢、狂妄又自私,在知道你可能要離開我時想要把你關起來,在你和別的男人一起時嫉妒得想要幹掉他……那些人類文明引以為傲的寬容、謙尋和忍耐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但是,遙,在傲慢這件事上,你比我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他捧著春日遙的臉,咬字清晰地說,「口口聲聲說著我是你信任的同伴,但在知道真相的瞬間,你就做好了為了拯救這個世界去死的決定對不對?你揚著下巴從我面前走過去,眼睛裡好像說『我就是這麼強,我獨自一個兒就可以拯救世界,這是我的獨角戲,你們只要配合我的舞步就好了』,對不對?只有這麼傲慢的混蛋才會擅自給我安排殺了你拯救世界的傻*逼戲份,又捏出一個過去的幻影和傀儡出來對我頤指氣使,自己在這黑漆漆地方的某個角落嘲笑我的無能為力。」

  「……對不起。」春日遙輕聲說,她的意識其實已經很渙散了,全靠想要救下這個人的意志強撐著。

  「我不接受。」五條悟咬牙切齒地說,「聽好了。我愛你,是愛你全部的人生,愛你完美或者不完美的每一部分,而不只是對你十八歲前死心塌地的無私奉獻念念不忘。」

  明明說著表白的話,這個人的語氣卻傲慢得如同對這個殘忍的世界下了一封意氣風發的戰書。

  「好啊。」春日遙說,她的瞳孔已經失焦了,她很清楚自己如果再次閉眼,意識就會徹底消散在這片由自己召喚而來的空間裡。溫熱的液體一滴滴打落在她的臉頰上,她有些迷惘地伸手想要去觸碰對方的臉頰,「你哭了嗎?悟?」

  「不,只是下雨了。」五條悟抓住她的手,「從現在起,等價交換吧,我把人生中最珍貴的東西分你一半,你也把人生分我一半。」

  他說的似乎是《鋼之鍊金術師》的台詞,但又好像因為記憶錯誤改動了幾個字……春日遙努力扯出一個笑容:

  「好啊。」

  「那麼,束縛成立。」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她耳邊說。

  「即使再不願意,為了世界的福祉,還是要對著自己最愛的女孩斬落致命的一刀啊。」小室早紀,或者羂索在高處俯瞰著霧氣籠罩的深淵,從寬大的袖口中摸出一個魔方大小、四周布滿人類雙眼的正方體。「在這個時候,想必是在回想著和她那並不漫長的、苦澀的回憶吧。」

  特級咒具獄門疆,能力為「封印」,在半徑約為四米的有效封印範圍內,被施術者要在腦內停留一分鐘的時間。

  「那麼,只要保證在四米……」

  厲風的刀光斬開霧氣,衝着他的面門斬劈而來,羂索及時運用重力術式閃躲,但那一刀還是砍在了他的肩膀上,削下了大片皮肉,暴露出裡面森森的白骨來——這種程度的傷勢對於反轉術式持有者並不算什麼,但這處傷口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自動癒合,反而像被灼燒一般產生了平時百倍的疼痛。

  「是你?」屬於小室早紀的那張一直運籌帷幄、雲山霧罩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貨真價實的驚詫,他甚至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連歷代六眼術士都沒能給他的巨大威脅。「你不該醒來的,你為什麼沒有迷失在歸墟的迷霧般的咒力之中?」

  春日遙手握金色的長刀,踏出霧氣,面目森冷。而在她濕漉漉的額發下,原本緋色左眼的位置,赫然是一隻「六眼」,在那隻美麗的天藍色眼瞳中,呈現出極目遠眺晴朗天空的透徹。

  「六眼?」羂索愣住了。「你為什麼會有一隻六眼?!」

  在放棄了往常不緊不慢的悠閒後,他的聲音裡出現了一股近乎歇斯底里的迫切。

  「當代只可能出現一雙『六眼』……那麼這隻眼睛是五條悟給你的!你就是憑藉這隻眼睛踏出迷霧……原來這個術式的控制訣竅在『六眼』上!」

  「玩弄人心的人,在發現自己的伎倆失效後,總是無能狂怒得像個小丑。」春日遙說。

  春日遙把全新的刀劍·鳴鴻橫在眼睛前,擺出了「正眼」的架勢。這是她第一次握住這把當代最強咒具師一生中最後也是唯一的代表作,但她能感受到她和刀劍之間微妙的共鳴,默契得像是和練習了千百遍的舞伴一起翩翩起舞。

  「很好,非常好。看來六眼不僅給了你走出迷霧的勢力,還修復了斷裂的雙臂,真是划算的買賣。」羂索說,黑色的咒力縈繞身周,領域·胎藏遍野展開,「但這終究也只是你第一次掌握這份力量……何況,你所孕育的咒靈·瀛洲還在胚胎期就被五條悟擊碎了,而在使用歸墟吞沒海嘯之後,你此刻也處於熔斷期,失去了動用領域的權力!」

  「天元大人,您怎麼了?」在薨星宮宏偉的地下建築中,年輕的侍女恭敬地在外形已經和人類相去甚遠的咒術師面前攬衣跪下。

  「沒什麼。」天元那張怪物般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極為人性化的嘆惋神色,「自星漿體天內理子死去之後,又有人斬斷了足以扭轉咒術界數千年來格局的鎖鏈啊。」

  「是否要召喚術士……」

  「不必了。」天元說,「舊時代的惡靈即將退場,也許有人將要掀起對世界最深遠的改革了。」

  「春日小姐,看來這一次站著的人還是我啊。」遍體鱗傷的羂索看向以刀拄地的春日遙,兩個人的身體上都布滿了累累的傷痕,只不過羂索體表的傷勢在以反轉術式來高速癒合著。

  春日遙忽然動了。

  平平無奇的一記直刺,事先沒有任何出手的徵兆,且速度奇快——羂索大笑著在海面上一個箭步後撤,躲開了那鬼魅般突刺的刀鋒。

  「的確是精妙的一刀,但對於刺客來說,這樣的刀法恐怕絕對不能在一個敵人面前使用兩次——」

  春日遙唇角劃過一個隱約的笑意,羂索若有所覺地轉過頭,卻發現原本身後原本平滑的海面上驀然掠過一絲淺淡的霧氣。

  是陷阱!

  羂索幾乎立刻要躍開,但咒力構成的鎖鏈無聲地纏繞上他的雙腳,如玫瑰花刺般的透明小刺穿透他的皮膚,從他體內貪婪地汲取咒力,即使以存活千年惡靈的見多識廣,他也動彈不得。

  密集如同遮天驟雨般的透明箭鏃刺透了霧氣,洶湧澎湃地彈射出來——春日遙曾經在名為雨女的一級咒靈手裡救出過還是個普通少年的小室辰也,那時雨女就利用自己對水元素的掌控形成密集不可防禦的箭鏃,讓春日遙吃了個小虧。

  如今春日遙用無色的咒力復刻了當時所見到的招數——不,這個術式的規模百倍、千倍在雨女的範圍之上。

  作為春日遙不惜以自身為誘餌布下陷阱裡的絕殺招數。密密麻麻的咒力箭鏃將小室早紀的身軀鑽得千瘡百孔,春日遙揮刀平平切掉了他的頭顱,沿著額頭上的一圈縫合線挑開了那顆堅硬的顱骨。

  「通過術式更換受肉聽上去確實是長生不老的好辦法,但你總該保留一點屬於自己的器官,是這個大腦對不對?」

  春日遙面無表情地看向那團粉紅色的組織,從外觀上它就是人類大腦,可偏偏還長出了眼睛和嘴巴,不屬於小室早紀身軀的聲線由這張嘴一張一合發出:

  「我可以幫你——」

  「不必了。」春日遙改換雙手持刀,一刀連著一刀地刺入那團組織,直到它變成了一堆粉色的肉糜。她彎下腰,確認那東西確實是死透了,才轉而疲憊地在海水中滌盪釘崎賀川留給自己的長刀·鳴鴻。「像你這樣千年不滅的惡靈,還是乖乖地去死才是故事的好結局。」

  春日遙擦掉額頭上的一點汗水,羂索說得對,她其實狀態也很差,無論是精神和肉*體都已經到極限了,但她現在還有要做的事。

  閉合由她召喚而來的領域·歸墟。

  春日遙隔著薄薄的眼皮按壓自己的左眼,極致美麗又極致恐怖的「六眼」就在那裡。曾經她決定為這深淵殉葬,但如今,似乎已經不必如此。

  「春日遙!」春日遙在接近昏迷的消耗中抬頭。是她自己的聲音……對了,是她以自己十六歲的樣子捏出來的人型坐標,按說歸墟開始閉合,她也就完成了她的使命。

  但她為什麼表現得那麼焦急?

  一隻鐵爪般的手緊緊地鉗住了她的腳踝,與此同時,一個重力術式被激發開——是小室早紀的無頭屍體!她只顧著毀掉顱骨中屬於羂索的腦組織,卻沒想到無頭屍體還像斷頭的蛇一樣保留著驚人的生命力,想要帶她一起墜入地獄。

  這種程度的術式,如果是春日遙清醒的時候,她很輕易就能掙脫開,但如今她已經是強弩之末,連揮刀的力氣都沒有了。

  守門員撲了過來想要從下方接住她,但她的使命已經結束,身體數據和能量接近耗盡,因此無頭屍體抓著春日遙很輕易地穿透了她的身體持續下墜。

  ……死於補刀不完全啊。

  春日遙苦澀地想。她又想起了自己預見的未來,無盡的下墜,身後是飄蕩著霧氣的、黑暗的水域,耳畔是疾風吹過的呼嘯,乾枯的草木和人體斷裂的肢體。

  還是沒有擺脫那樣的結局麼?

  她眼前忽然湧現了光芒,身材頎長的男人從她的正上方以比她更快的速度下墜,銀色的短髮在絕對的黑暗中仍閃動著月光般皎潔的光芒。先男人而至的依舊是他引以為傲的術式,只不過這次如匹練般的藍光切斷的是無頭屍體如同鋼鐵鑄成的手腕。

  五條悟接住了她,術式順轉的瞬移讓他們在歸墟之眼閉合前脫離了海平面。

  「悟?」春日遙問。「你什麼時候醒來的……」

  「剛剛吧。」五條悟說,「還好這次趕上了。」

  他的表情似乎還有些不滿意。

  「你的腿……」

  「骨頭斷掉了,不過不是什麼大事。」春日遙說,「我有些問題還想問,但是我有點睏……」

  「沒關係,睡吧。」五條悟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你已經作救世主超拉風地展拯救了世界……剩下的事我會處理好的,有什麼問題你醒來後我也會好好回答你,怎麼樣?」

  好敷衍。

  但春日遙太累了,於是她真的睡著了,而且居然做了個夢,在夢裡她又成了扎著兩個小辮子的小女孩,帶著一點稚氣地在霧氣迷濛的枯山水庭院中行走。幼年的五條悟穿著印花的和服,從高高的假山石上跳下來,用他慣常用的有些驕傲又有些臭屁的神情打量著她:

  「遙,你在幹什麼?」

  「我在找一樣東西……」

  「你丟失的東西怎麼可能在這裡?」五條悟說,「算了,我來幫你一起找。」

  看她站著不動,五條悟有些疑惑:

  「怎麼了?」

  「我想……」春日遙仰起頭,露出了一個疲憊但是安然的笑容,「我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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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後正文就完結啦,開始陸續寫一些大家說過的或者沒說過的番外。


第114章 尾聲

  春日遙從黑甜的夢境中睜開眼, 看到了雪白的牆壁和床單,狹小的單人鐵架床,昂貴的生命監測儀器和在晨風中翻飛的素色窗簾。

  房門洞開, 黑色刺蝟頭的小男孩炮彈一樣地衝進來,然後是齊耳短髮的俏麗小女孩,坐輪椅的黑髮女孩和推她進來的小男孩,氣質嫵媚又冰冷的白大褂女人,年紀不大卻被工作壓榨得精疲力竭的上班族, 戴墨鏡大絡腮鬍的中年男人……他們把狹小的病房塞得滿滿當當, 對自己投來殷切又關注的眼神。

  ……這場景總覺得似曾相識。

  「怎麼?是不是還要大家再一一介紹一下自己的身份?」病床旁白色頭髮的男人慢悠悠地說。「或者……像是遇到蟲子的少女那樣對著我凌空扇一巴掌?」

  「不必了。」春日遙捂臉, 「我的記憶和腦子都清楚的很。」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家入硝子單刀直入,沒有玩什麼「你是要先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的把戲, 「好消息是你手臂的術式迴路恢復了,以後揮刀是沒什麼問題;壞消息是你的小腿脛骨骨折, 反轉術式沒有作用, 即使以咒術師的恢復力, 你也只能先坐一個月時間的輪椅, 外加三個月內禁止使用任何體術術式。」

  「在我的術式和領域範圍內, 不能被反轉術式治療是平等地針對每一個人的,除非有一天我自己學會反轉術式……不過能活下來我已經很高興了……」春日遙下意識地咬了下嘴唇,卻被嘴唇和舌頭上的刺痛激得猛皺眉頭。

  家入硝子看著唇殷齒破的同級和好友,無奈地嘆氣。

  「嘴唇和舌頭上的咬傷也是。」家入硝子說, 「這一段時間都不能吃辛辣刺激和過燙的食物。」

  不知為何,春日遙有點心虛, 於是她哦了一聲全當搪塞過去。

  「我這邊也有兩個壞消息。」夜蛾正道接著說, 「悟雖然幫你寫了一份報告, 但是文理不通字跡潦草,絕對會被打回來。不過現在最高咒術理事會因為損失慘重,多達二十三名高層去世,他們的家族和後輩還在為了瓜分他們生前的權力而大打出手,暫時沒空管這件事。」

  「喂,這明明是好消息啊。」五條悟一邊說一邊俯身幫春日遙調整了一下點滴的流速。

  他自己也受了不少皮外傷,都不是能用反轉術式治癒的傷口,為了方便上藥,他的外套被隨便掛在衣架上。這麼一彎下腰,黑色的T恤就勾勒出漂亮又流暢的肌肉線條,腹外斜肌和腹直肌之間的溝壑分外性感,春日遙費了好大勁兒才克制住自己不用三俗的眼神在他身上流連。

  「我也覺得算是好消息。」春日遙說,她的目光下意識在人群中掃視了一圈。

  「別看了。」五條悟摸摸她的頭,「傑那傢伙……」

  病房的門被禮貌地敲了三下,夏油傑推門走進來,他穿著件寬大的病號服,臉上是大病初癒的蒼白——在反轉術式的治療下他的心臟才勉強癒合,但因此也被要求長期住院觀察,病房就在春日遙的隔壁。

  清晨的陽光肆無忌憚灑落,夏油傑狹長的雙眼裡微光浮動,他的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禮貌又溫純笑意,但這一次,這個人的周身不再有太陽都無法刺透的黑暗。

  「啊,雖然有點矯情。」家入硝子說,「歡迎回來。」

  「雖然還有一堆要解決的麻煩,」夜蛾正道拍了拍自己學生的肩膀,「但歡迎回來。」

  「高層這邊要解決的麻煩不多,畢竟他們都死光了。」五條悟聳肩,「總之,等你好久了,傑。」

  他抬手用拇指擦掉春日遙臉上紛紛落下的淚水:

  「遙你最近是不是把從前憋在心裡的眼淚都給流出來了?對了,」他看向家入硝子,「今天下午我要帶遙出去一趟。」

  「本來以她的身體狀況是不允許的……但,我會破例簽這個字的。」家入硝子說。「晚上回來記得銷假。」

  五條悟推著春日遙的輪椅在整潔的公墓中穿梭,最後在一座才起好的新墳前停下。

  「你師傅的墓地是早就選好了的。」五條悟說,「他或許是早就預料過自己的死,於是給自己有限幾個親近的人都留了遺書,財產和私人物品也都做好了分割。他在銀行購買了一筆理財,每年的盈餘足夠你師母頤養天年。他還分別給野薔薇和惠都準備了新的咒具……作為他們今年的生日禮物。」

  春日遙握緊手中的金色長刀,咒具·鳴鴻,本該冰冷的金屬卻彷彿透著灼熱的暖意,無論是長度還是重量都很趁手,想必這個人已經為了它準備了多年了。

  作為當代咒具大師一生中最後且唯一的代表作,鳴鴻確實有無愧鑄造者之名的殺傷力。

  「他說,雖然咒術師沒有無悔之死,但他回想這一生,的確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唯一有些對不起的,反而是你這個讓他引以為傲的學生。」五條悟摸出一個筆記本和硬盤,「這是他關於你血液的研究資料,你自己決定它們的去向吧。」

  「其實我知道他接近我的目的並不單純,但……我的確沒有怪過他。」春日遙接過陳舊的筆記本和硬盤,回想起那個豹子般犀利的男人稱不上傳奇的一生,聲音放得很低。「今天既沒有辦法在他墳前跪下也不能和他舉杯痛飲,那就等我傷勢恢復後,再帶著他喜歡的酒來祭拜他吧。」

  「對了,」春日遙按住自己的左眼,那隻眼睛已經恢復了她原本的瞳色,要不大概會遭到自己的老師和朋友們好大一通盤問。

  但她隱約感覺到,她可以隨時調用原本屬於五條悟的「六眼」的力量。而她對六眼的權限,或許還在五條悟之上。

  她看過了五條悟寫的報告,他絕口不提此事,因此行文的邏輯才顯得非常斷層。

  「你是怎麼發現……」

  「……我在先代春日的墳墓中感知到了她曾經在她的丈夫死後的二十年裡持有六眼,為了尋找答案,我打開了先代六眼的墳墓。因為他死在了和十影的御前比試中,那本來就是座空墳,據說只是陪葬了些他生前的衣物和日常用品作為衣冠塚。」五條悟說,「但在我打開棺材後,才發現那裡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封被特殊方法封存起來的信件……是寫給我的。」

  「是寫給你的?」

  「那傢伙在信裡說,因為是座眾所周知的空墳,無論是盜墓賊還是對六眼感興趣的科研工作者都不會想到挖他的墳,別的後代呢就更沒有膽子開地位尊崇的六眼大人的墳了,只有我們這些代代相傳桀驁不馴的傢伙,才會不管不顧地做這種離經叛道的事,只為求一個答案。」

  五條悟臉上流露出一點被猜中行為的不爽。

  「他說。每一代六眼在死前,都會親手殺死他們的妻子,即使有兩個沒有這麼做,那些春日的女孩也在幾天內因為自己的術式和封印衰竭而死。在那場御前比試前,他自知十死無生,於是就做出了一個違反祖宗的決定……和自己沒有咒力的妻子立下束縛,在他死後,她將會持有一隻六眼直到她死去那天。他並不知道這件事結果會如何,但既然我打開了他的棺材,就證明他成功了。」

  「根據他的資料,我和你立下了束縛,」五條悟說,「作為等價交換的條件,一隻六眼歸你了……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常態下它還在我眼睛裡。懶得對那些老傢伙解釋,索性就不提了。」

  真是五條悟一慣的風格。

  「這樣啊。」春日遙按住自己的左眼,感受那眼睛裡和六眼遙相呼應的力量。「我猜,它維持現在的狀態,是因為你用來交換的東西是我一半的人生吧。」

  在春日遙二十二年的人生旅途中,純粹快樂的時候並不多。曾經她汲汲算計,只為讓自己在那個冰冷而龐大的建築群中活下去。後來她又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和所有普通人一樣,有一份普通的工作,有一群普通的朋友,也許將來還會有普通的丈夫和可愛的兒女……她將自己的人生規劃得如此嚴苛,她將自己對外溝通的渠道封閉起來,或許就是因為害怕再次受到傷害。

  但同時,她也把那些伴隨著心臟衍生的情緒,那些動容的瞬間,那些毫無條件的信任……通通割捨了出去。

  「那麼,你的回答是什麼?」五條悟從身後很輕地環繞住她的身體,年輕最強的聲音裡居然有一點忐忑不安,「用我的一半人生來交換你的那一半,你願意嗎?」

  春日遙卻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

  她思維發散地想,也許先代的六眼對他的妻子並非毫無感情,畢竟再冰冷的規則和約束之下,人類的感情始終是溫暖的。

  它就像一顆種子,或許在荒蕪的原野上飄蕩了數年,要等到合適的環境中才能生根發芽……

  但如果種子長大的時候,人已經不在了,豈不是徒留遺憾?

  「遙?」直到五條悟收緊了手臂輕聲催促,她才回過神來。

  「我剛剛在想……先代六眼大人雖然英明神武,但是終究等到死前才通過束縛讓他的妻子知道一點隱約的感情,想來,實在是太遺憾啦。」

  「那你的回答呢?」

  春日遙很輕很輕地笑了,那雙琉璃紅眼睛裡驀然綻放的神采,讓人聯想到冰雪消融的瞬間、曠野裡將落未落的雲霞或者突破一切束縛在屬於自己的那片天空中振翅飛去的白鸛。

  「你一定可以遇到那個讓你克服內心恐懼的人。」曾經有個女孩這麼祝福過她。

  「悟,你的這個問題。」春日遙仰頭回答注定和自己糾纏一生的人,「我想,我可以用我接下來全部的人生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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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啦,謝謝大家的喜歡。


第115章 番外一·患得患失(一)

  「中國人有句老話, 叫習吸霧者為俊傑……」滿臉橫肉眼神兇悍的男人用蹩腳的中文大聲說道,他的聲音在黑洞洞的囚室裡大聲迴盪,聽上去頗有些令人膽寒的威嚴。

  但即使身處一大堆沾染了血跡的恐怖刑具之中, 被鐐銬和鎖鏈綁起來的黑色中長髮青年依舊滿面漠然甚至有點不耐煩,就好像那些鋒利的金屬製品只是給他搓澡的精油、浴鹽和肥皂,而男人只是個在拚命推銷按摩套餐的服務人員,滿臉殷切地問您今天要不要來個特別推薦的指透養生足療,組合加強肩頸調理還能打九折噢……

  要是往常, 男人一定是勃然大怒, 皮鞭烙鐵之類的十八般刑具立刻就招呼上去了, 但現在他的確有點不敢。

  三個月前,那場席捲咒術界的風暴幾乎改變了每一個咒術師的生活,舊的秩序被破除, 以五條家主為首的年輕術士們掌握了權力和話語權,像他這樣的底層頭目以前還頗能耀武揚威橫行霸道, 現在就只能夾著尾巴做人, 生怕之前犯下的錯誤和陰暗的交易被挖掘出來。

  這個青年的潛入非常完美, 如果不是他的同伴出了點小紕漏, 想必也不會失手被擒。像這樣的幹將, 即使在咒術師中地位大概也不低。

  男人想從他嘴裡撬出點有用的信息,比方說如今的咒術師協會對他從事的勾當了解多少,他又是誰派過來的,等等, 一味的橫兇霸道想必不怎麼頂用,還是得來點懷柔的利誘……這麼想著, 男人忽然發現青年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勞力士綠水鬼上。

  男人恍然大悟, 立刻摘下自己的手錶, 在青年的眼前晃了晃:

  「只要你從實招來,這塊手錶我可以送給你,接下來我和我的家族還會把你奉為上賓,我們還可以趕上今晚九點的party,屆時衣香鬢影美女繞膝豈不美哉?」

  「現在幾點?」青年問道,因為有點缺水,嗓音微微發啞。

  「九點還差一刻。」男人有點摸不著頭腦。

  「嗯。」青年微微點頭,「時間差不多。」

  男人滿臉疑惑,但幾秒鐘後他就看到青年身上的鎖鏈和鐐銬嘩啦啦地掉了一地,青年人揉了揉手腕,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一根皮筋把頭髮紮成丸子頭。

  「你……你……」男人目瞪口呆。

  「首先,那句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如果要學習中文就要請專門的老師,不要對著抗日劇學習;其次,你被捕了,罪名是參與器官販賣和非法咒靈化人體實驗。最後,」他淡淡地說,「本來還想藉機多盤問幾句,但我確實在趕時間。你最好實話實說,否則你用慣了的刑具也可以全部在你身上實驗一遍。」

  這時囚室的門被推開,米格爾撓著頭走進來,滿臉愧疚:

  「對不起,夏油大人,都是因為我才……」

  「沒關係。」夏油傑說,「不過,你究竟說了什麼讓他們產生了懷疑?」

  「害。」米格爾操著一口熟練的關西腔大吐苦水,「他們問我和您是什麼關係?您之前不是說過咒術師都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嗎?我尋思著我這年紀,也只能說是您的兄弟……」

  「……」夏油傑看著非洲咒術師巧克力般閃閃發光的膚色,微微嘆了口氣。

  「我知道了!你是特級詛咒師夏油傑!」男人突然狂叫起來,「盤星教教主,咒術界最大的叛逆,以一己之力足以操控百鬼夜行的男人!」

  「不要用這種中二病的稱呼叫我了。」夏油傑說。「現在只是個普通的咒術師而已。」

  「或者稱呼夏油老師也不錯?」米格爾笑嘻嘻地說。

  「那等我考到教師資格證再說吧。」夏油傑說。

  幾分鐘後一架直升機從神戶深山的某個小莊園裡起飛,夏油傑脫掉沾了血的襯衫換上高專的制服。真奈美在一旁一邊吞口水一邊恭敬地說:

  「夏油大人,家入小姐似乎給您發了信息。」

  為了潛入任務,他把自己的通訊設備都留在了直升機上。夏油傑接過自己的手機,解鎖,在和家入硝子的對話框裡迅速地蹦出了一條新訊息,只有寥寥的幾個字:

  「東京危,速歸。」

  夏油傑推開KTV的包廂門,不出意外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酒味,在色彩斑斕的LED震動前燈下,十幾個酒瓶子閃閃發光。家入硝子拿著一個話筒正襟危坐神色儼然地哼唱著抒情歌曲,而五條悟已經抱著一個抱枕頭朝沙發裡睡了過去,只能看到一團毛茸茸的白色短髮被壓得支稜起半邊。

  夏油傑呆愣了片刻,哭笑不得地打開大燈:

  「悟這是喝了多少?」

  「一杯櫻桃啤酒下肚就變成這樣了。」家入硝子面無表情地說,「好像是出現了感情危機,嘖,沒用的男人。」

  雖然不遺餘力地吐槽自己的同窗,但家入硝子的眼神卻是柔和的。在幾個人分道揚鑣的幾年裡,五條悟迅速地成長為足以背負咒術界命運的最強,雖然性格看著還是很離譜,但他不再像是少年時期會肆無忌憚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和情緒了。

  如今他像隻誤食木天蓼的貓一樣滿地打滾,家入硝子奇異地覺得有點懷念。不過這樣不妨礙她繼續吐槽:

  「王子和公主打敗了惡龍,世界被拯救,他們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這還沒過兩個月呢。」家入硝子搖頭。「他們倆要說七年之癢都已經過太久了吧。」

  「遙本人呢?」夏油傑問。這三個月裡他們幾乎都是忙得腳不沾地,因此這兩個月也才抽出這麼一天時間來聚一聚,以春日遙的性格,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鴿掉聚會。

  「十二個小時前跟著使團的飛機從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起飛,這會兒大概快到了。」

  「不用倒時差休息一下麼?」

  「我對她說過了,她說沒關係,上飛機前她灌了一杯馬天尼,這十二個小時她幾乎都是睡過去的。」

  春日遙名義上作為宮內廳隨訪工作人員跟著使團前往吸血鬼的老家羅馬尼亞,但她真正的任務是和當地的某個咒術師世家商談合作事宜。

  「說起來,她還被某個小報記者偷拍了照片放到推特上,因此還小火了一把……」家入硝子一邊說一邊點開推特,照片裡的春日遙身穿深色絲綢連衣裙腳踩尖頭高跟鞋,盤起長髮,在烏雲密布的天空背景下,眼神空茫而冷冽。在推特上這張照片被命名為「破冰的東方玫瑰」……大概只有熟悉的人才能看出來她這樣多半是太睏了有點沒睡醒。

  「真是小報風格的標題啊。」夏油傑說,並且點了個讚。「所以,你和遙之間是怎麼回事?」

  家入硝子這才發現,五條悟不知什麼時候像幽靈一樣坐了起來,額頭上還有好大一個紅印。

  「遙啊……她最近對我超冷淡的,」五條悟皺著臉抱怨,「本來兩個人都已經很忙了,見面的次數連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出來,回來以後的親親抱抱也一概欠奉!」

  「……」這好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連晚上睡覺抱上去也會被一把推開欸!」

  這就確實有點問題了。

  「是不是你太黏人了?」夏油傑實事求是地說,隨手端起一杯果汁。「像臉、臉和臉這樣的優點對於遙來說已經隨著時間推移失去了新鮮感,在外面就要和幾百個渾身長滿心眼的老傢伙鬥智鬥勇,工作疲憊之餘還要回來應付纏人的男朋友……」

  「性生活也是男女關係中重要的一環。」

  早早就拿下從業資格證的醫生家入硝子用相當學術的冷峻口吻說。

  夏油傑把西瓜汁全噴到了滿臉懵的五條悟臉上,但被無下限術式擋住了。

  「頻率、時間和質量都是高權重的評價因素。根據不記名問卷調察,88%的女性對自己的伴侶都不滿意,而這件事可能會誘發對於親密關係的排斥……我的意思就是遙是不是為了安撫你的情緒說過諸如x分鐘也很棒了之類的……」

  「沒有那種事!」五條悟差點跳起來否認。

  「也可能是遙的情緒控制技巧……」

  「這件事姑且不論——」眼看五條悟真的要炸毛,夏油傑擦掉嘴上的果汁,重新給家入硝子的酒杯倒滿酒,「其實很奇怪啊,無論是你還是遙都不是言情劇裡全靠沒長嘴來推動劇情發展的男女主,碰到這種問題直接問不就行了嗎?」

  五條悟沉默了,他似乎和心裡的什麼東西做了半天的抗爭,在家入硝子喝掉了三分之二杯酒後,他終於破罐子破摔般重新毫無形象地癱倒在沙發背上,聲音像夢遊一樣。

  「好吧,我只是有點不確定,她和我在一起,是因為像從前那樣喜歡我,還是因為……」

  他沒有說完,但他的朋友們都聽出了他話中的未竟之意。

  純粹的喜歡,或者是感動、信賴和在種種考量後最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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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患得患失的小悟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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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番外一·患得患失(二)

  那是在一週前的晚上了。

  五條悟做了個夢, 夢裡他穿過鋪設整齊石磚的街道,去到一片墓地裡。這些連銘文都還嶄新的墓碑反射慘澹的月光,他看到了自己的老師、同級、後輩還有學生的名字, 而他站在嶙峋的碑林裡,不覺詫異 ,只有悲涼。

  春日遙不是一個人來掃墓的。

  她穿著黑色的裙子,頭髮剪短,牽著她裙襬的小女孩和她少年時眉目依稀相似, 紅色的長髮娓娓地垂下。女孩手裡捧著一束藍玫瑰, 那不是適合獻給亡者的花, 但女孩還是熟練地把它供奉到某座墓碑前,紅色瞳孔裡神情專注,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件事了。

  五條悟一瞬不瞬地盯緊她, 春日遙走過來,他們像是所有十年沒見的老同學那樣寒暄了幾句, 談話的內容五條悟一個字都不記得, 但小女孩扯了扯她的裙子, 於是春日遙彎下腰抱起自己的女兒, 略帶歉意地笑著說:

  「還有人在等我, 我先走了。」

  「你要去哪兒?」他下意識追問道,指尖下意識地挽留。「你以前……那麼喜歡我。」

  「悟,我以為你知道,喜歡這件事是有保質期的。」春日遙認真地說, 「不要找我要給不了的東西,我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喜歡你了。」

  夢裡春日遙的身影就像手指縫中散開的流沙, 笑容和煦面目模糊的男人自然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他們一同消失在了曠野的邊界裡。

  五條悟猛地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下意識地往身邊摸索,在這個時候,唯有一個滿懷的擁抱才能填滿空蕩內心,但指尖卻空無一物——春日遙根本不在身邊,甚至連她那一塊的被子都已經失去餘溫。

  好在春日遙的位置不難確定,找到她時,她潦草地套一件長襯衫,光著腿坐在陽台的欄杆上。大概是剛去洗了個澡,頭髮濕漉漉地半貼在臉頰,幾滴水順著脖頸和鎖骨流淌下去,隱約勾勒出美好的身體曲線來。

  春日遙端著小半杯的麥卡倫威士忌,低頭編輯一條短信,手機屏幕的光映得她瞳孔微微發亮。注意到他過來,她仰頭將小半杯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微露訝異:

  「怎麼了?」

  她的眉目低垂著,唇角一抹淺淡的笑容,似乎和夢裡告別時的影像重合了起來。

  五條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一隻手的手掌沿著衣襬的紋路從春日遙的脖子按上她的脊背,這本來就只是一個純粹的擁抱姿勢。

  但在月光朦朧的夜晚,又喝了一點酒,春日遙多少有點會錯意,她順勢抬起腿,淡粉色花瓣般的足趾撩開了純棉T恤下擺,在結實小腹上略施加力度地向下滑動。

  蒼藍色眼瞳瞬間暗沉了下來,五條悟一手把她的身體壓向自己,一手抓住她作亂的小腿拉高至肩,這樣誇張的動作對春日遙來說不算困難,所以她只是眨了眨眼表示不解,而五條悟的聲音姑且還算得上冷靜:

  「明天早上七點的飛機,至少六點要起床吧?」

  春日遙臉上笑容不變,她小臂支撐住自己不繼續靠近,眼神明亮:

  「悟,你知道,這件襯衫,和我之間有什麼嗎?」她的嘴唇張合,一字一頓,音調繾綣,似有暖流浮動,「……什-麼-都-沒-有。」

  大體上來說,在做一些愛做的事情時,這兩個人是相當合拍的。

  作為當代首屈一指的劍客和刺客,春日遙在速度、身體柔韌度上都相當優秀,差點在普通人世界投身科研事業的人也不會在攀登巔峰的過程中缺乏探索精神。但和五條悟比起來,她的體力和恢復力常常是享受快樂的巨大制約,對於人類來說過載的快樂積聚起來就是折磨。正因為如此,三個月來,她和五條悟的次數一個手掌都能數出來,有時候五條悟還要自食其力。

  這樣的主動邀請,不說是非常罕見,至少也是絕無僅有。

  等到清理完收拾好重新躺回床去時,春日遙已經累得一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了,她幾乎立刻就抱著小半床被子陷入了無夢的沉眠。

  五條悟忽然想到被她推開的那個擁抱,他的手指在她手腕上被熱水浸泡過更加發紅的指痕和膝蓋新添的淤青上蹭了蹭,試探性地靠得更近了些。

  春日遙的回應是輕輕在他身上踹了一腳,反方向翻滾了一圈半。

  五條悟面無表情地把她撈回來,錮在自己懷裡,用她沒法聽到的聲音輕聲說:

  「要從我身邊走開,想都別想。」

  他知道春日遙不會走,這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她絕不會為此後悔,就像她不會後悔在少年時付出的全心全意的愛那樣。

  但人心從來都是得隴望蜀永不饜足。在知道她可能會死去時,他想著的是能讓她好好活下來就心滿意足;在她選擇離開時,他想著的是要讓她留在自己身邊就好了。

  而在她終於願意給他們共同締造的未來一個機會時,他卻依舊控制不住的滿心恐懼,一個不該被拿起比較卻在他心底無法迴避的問題不可自抑地浮現在心底,他曾經得到過這個姑娘最純粹最明亮的愛意,比起從前,她的愛還剩多少?

  五條悟隨手拿起面前的飲料一飲而盡,家入硝子大驚失色,但已經太晚了,他雙目放空表情凝滯,然後「咚」的一聲重新倒回沙發上。

  「酒?但也只是啤酒……」夏油傑隨手接過那個墜落的酒杯。

  「BrewDog的Tactical Nuclear Penguin系列,酒精度高達32度。」家入硝子扶額,「這下子要睡到明天去吧?」

  「……就這麼等到遙過來接他?」

  「差不多吧,」家入硝子重新拿起話筒,「你有什麼想選的歌嗎?」

  「我去關掉大燈。」夏油傑說。

  當燈光熄滅時,一個人影忽然映在了房間推拉門磨砂玻璃的小窗上,女孩的面目在閃爍的燈帶下模糊不清,唯有紅色的長髮流淌著酒液般的光澤。

  「禮物。」春日遙把兩個包裝得很精美的盒子遞給自己的朋友,「當地特產,礦物的小雕塑,香腸小零食和葡萄酒。」

  大概是剛下飛機就趕過來,她還穿著黑色套裙和高跟鞋,只是在新聞媒體報道中梳得一絲不苟的髮髻被打散了,垂落肩上。

  「遙你……什麼時候來的?」家入硝子問。

  「從『三分鐘也很棒』開始,斷斷續續聽到了幾句,但不太清楚。」春日遙說,她走到五條悟身邊嘗試性地拽了拽他支楞起的頭髮,並沒有獲得回應。「睡死過去了啊。」

  「所以,把悟那傢伙帶走,解決一下你們的感情問題吧,我們改天再約好了。」夏油傑說,「要幫忙把他送回去嗎?」

  「不用了。」春日遙神色自若地抱起了五條悟,標準的公主抱。硝子幫她打開了門。

  「……硝子。」春日遙咳嗽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壓低了聲音。「你剛剛提到的……真的需要治療嗎……如果太快的話?」

  家入硝子狐疑地把古怪的眼神從五條悟臉上收回去,以醫生的專業和從容回復道:

  「……以你們的年紀,是的。」

  「我明白了。」春日遙點頭,「在休息日我會去好好看醫生的。」

  從酒精的作用中醒來時,感知先於思考力覺醒,五條悟發現自己已經換好了睡衣,躺在自己房間的大床上,柔和的燈光氤氳出曖昧的光影。

  在黯淡的視野中,他看到春日遙俯下身,一點清涼的藥膏點在太陽穴,濃重的薄荷味同時刺激眼睛和嗅覺,生理性的眼淚從眼角滑落下來。

  「要喝點水或者鮮榨果汁嗎?」春日遙問,她坐在床邊的一把高背椅子上,「你也就睡了不到一個小時。」

  沉重的椅子腳在柚木地板上短促地摩擦,春日遙毫不意外地看向視角旋轉後雪白的天花板。

  「……你聽到了多少?」

  「從實質性內容上說,差不多是全部。」春日遙如實回答。

  「雖然……但你永遠可以不必回答。」五條悟的手指繞到她頸後,輕柔地捻起一縷髮絲。

  春日遙忽然動了,她費力地抽出被壓住的雙手,抱住了五條悟。不是什麼淺嚐輒止的禮節性摟抱,她的手臂從肋下穿過去,緊緊地在對方脊背處鎖死,皮膚、肌肉、甚至骨骼都扣得嚴絲合縫,兩顆年輕蓬勃的心臟以最近的距離彼此呼應著跳動。

  「這就是回答。」在快把自己悶得喘不過氣來後,春日遙終於抬起頭,語氣稱得上是凶狠地說,「不是什麼感恩和妥協,是成分純粹、永遠閃閃發光的愛。」

  此時此刻,她紅色的眼睛裡幾乎滿是挑釁。

  「……別把我當成什麼碰一碰就碎掉的膽小鬼和嬌氣包啊。」

  「那那時為什麼要推開?」粗糙指腹略用力地摩挲著靠近血管的皮膚。

  「就是說,有沒有一種可能,中央空調的溫度對我來說有點太高了,尤其是在兩個人抱在一起的時候。」春日遙說,「這種事問一下就好了吧?」

  「因為我也在害怕,」五條悟低聲說,「如果你給的答案不是我想要的,我會想要……」陰暗的欲望和卑劣的衝動在頭腦中一閃而過,五條悟臉上的笑意反而擴大,他親暱地吻過她的眼睛和額頭。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看到,」五條悟輕聲說,「你失控的樣子。」


第117章 番外一·患得患失(三)

  「怎麼是你?遙她人呢?」家入硝子語氣略有不善。

  「睡著了。」五條悟語氣歡快地回復。「對了, 我和遙接下來一個星期都要休假,所以工作上的事情就拜託大家了。」

  「現在已經十二點……行,」家入硝子冷漠地翻了個白眼, 迅速地掛斷了電話,她衝着夏油傑揚了揚手機,「這下不用擔心了吧,已經和好了。順便留下了雙人份的工作任務——」

  雖然說著埋怨的話,她的語氣倒是並不見煩躁。

  在沒有突發任務的前提下, 咒術師們的工作時間大體參照普通公司會社, 但作為當今咒術界的中流砥柱, 這兩個人幾乎是三個月無休,要休個假簡直是題中應有之義。

  夏油傑看向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一直默不作聲的後輩伊地知潔高。

  「接下來有些什麼任務?」

  「仙台事件造成的遺留問題已經基本解決,如果沒有突發狀況, 大家的工作量不會太高,除了……」伊地知熟稔地掏出平板將接下來需要特級術士完成的幾個任務給夏油傑看, 夏油傑一邊迅速地瀏覽任務情況一邊在空白處簽字確認。

  由於伊地知才進高專不久夏油傑就叛逃了, 因此對於這位經歷複雜的前輩他談不上太熟悉。但在這三個多月的相處中, 這人性格意外稱得上溫柔可親, 和傳聞中可止小兒夜啼的頭號通緝犯相去甚遠。

  「雖然有男人結了婚朋友就要避嫌少打擾的說法, 但這倆人還沒結婚,就算結婚了也不至於打個電話表示關心都要考慮考慮?」

  夏油傑笑了笑,沒有回答。

  家入硝子不以為意,隨手翻開手頭的一本檔案:

  「既然事兒少了不少……等他們回來你也去休個假吧?」家入硝子說。雖然事情多, 但她手頭的治療任務相應地少了不少,讓她整個人顯得容光煥發。「雖然只是一張車票的事, 但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有什麼想和解的過去都要趁早啊。」

  夏油傑垂下眼睛, 沉默了一小會兒:

  「謝謝你, 硝子。」

  「不用謝。」家入硝子下意識地想要取口袋裡摸出煙盒,但又猛然想到自己在戒煙,遂轉而剝開一根薄荷味棒棒糖塞進嘴裡,含含糊糊地說,「對了,上次我們拍的合照已經洗出來了,遙還特意去選了一樣的相框,啊在這種奇怪的地方總是很有儀式感呢。」

  她從抽屜裡取出鑲嵌在精美相框中的照片,照片裡的四個人穿著高專的制服比著俗氣的耶,在暖融的陽光下呲著牙,笑容燦爛,一如當年。

  「這照片擺在這裡吧?」五條悟一邊俯身歪頭端詳著相框的擺放地點,一邊把順手倒了杯放涼的茉莉花茶。

  「唔。」春日遙裹著毯子精神萎靡地仰躺在沙發上,聞言她費力地掀開眼睛皮,聲音沙啞地吱了一聲表示自己聽到了。

  她倒不是不想自己接家入硝子的電話,但她這副介於重傷未愈和重度咽炎之間的破鑼鼓嗓音委實不適合接聽電話,沒準兒還會引來友人的上門探望……想想這個後果,她果斷選擇了讓五條悟接電話搪塞過去。

  同樣一晚上沒睡覺,五條悟倒是神采奕奕雙眼明亮,如果不是那頭被她折騰得亂七八糟支楞起來的頭髮,倒像是某隻吃飽喝足後變得溫和起來的大動物。他走過來把春日遙攬在懷裡,端起水杯餵她:

  「渴不渴,喝點水吧?」

  一些不堪入目的羞恥回憶隨著這句話復甦灌入腦海中,昨天晚上這個人就是趁著她神智不太清楚的時候灌了她不少水,然後……春日遙差點應激原地蹦起來,但稍微一動作立刻就帶動了酸痛不堪的腰腿肌肉,她齜牙咧嘴地倒吸了一口涼氣。而始作俑者卻滿面春風、毫無愧疚地摸了摸她的頭,又像所有二十四孝好男友那樣超級貼心地給她把毯子重新蓋好:

  「剛把次臥的床鋪好了,要不去那裡睡會兒?」

  春日遙抓起毯子蓋在頭上,轉過身背對著他。

  「好啦,這次是我玩得有點過分了。」這個人居然坦然地承認了,「吃醋的男人會生氣很正常對不對,何況難得有機會可以這麼欺負你到哭出來,停不下來也很正常啊……要不下次你出差的時候我也給你發點喜歡的照片和視頻?挑選合適的角度拍攝出漂亮的肌肉線條什麼的?」

  春日遙的回答是一個衝着他臉砸過來的抱枕,但被無下限術式擋住了,在他眼睛前滑落下去。

  事實證明,一個人在工作上太勤奮並不一定會有什麼好結果,除了可能被資本主義PUA成勤懇打工但不得house的當代奴才,還有可能看到根本不該看到的東西,最後一週都出不了門。

  適度地做了一些促進睡眠的睡前運動,喝掉一杯熱過的純牛奶,又洗過澡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躺在散發著太陽曬過的氣味的、蓬鬆柔軟的被子中,等著帥帥氣氣可可愛愛的男朋友洗完澡過來一起睡覺,無疑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就在這樣極度鬆弛的時刻,放在床頭櫃的平板「叮」的輕響一聲,是Line的信息,春日遙拿起平板看了一眼,對著亮起的頭像和名字思索了一兩秒,才想起是在出差目的地認識的合作伙伴。

  雖然致力於咒術界的改革和術式相關的半世俗化,但很多事並不是一蹴而就,和普通人之間的交流也就成為了春日遙的日常工作之一。

  這個韓國男人出生在當地的咒術師世家,本人卻並不是術士,憑藉家族的影響力和個人的能力,年紀輕輕就有了自己的房產公司,同時也與青瓦台和財閥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次赴尼日利亞就是代表自己的家族和當地術士談判,春日遙也因此和他有了一些工作上的接觸,總之是個差點把精英、繼承者和韓劇冷面男二刻在腦門上,把煙灰色西裝焊死在皮膚上的英俊男人。

  之前給她發了幾次信息,都是對合作細節上的探討和糾正,沒想到各自回國,這位韓劇精英男二還能想起什麼紕漏。

  不過這個點……春日遙看了下時間,凌晨2:28分,要不是今天情況特殊,春日遙早已經呼呼大睡。

  由此看來韓國人在進化過程中把睡覺進化掉大概是真的。

  一邊這麼想,春日遙一邊隨手點開了從封面看不出內容的視頻。

  視頻在前十幾秒都看不出什麼東西,似乎是拍攝者帶著攝像機在昏暗的房間中調整機位和鏡頭,春日遙滿臉問號地等了幾秒,然後就看到了視頻裡出現了一個身穿白色背心的男人,他沒有露臉,赤著腳坐在鏡子前,似乎是剛剛運動完,皮膚在鏡頭裡折射出汗珠的微光。

  以一個正常成年女性的視角來看,背心下是頗為可觀的、在健身房精心鍛鍊過的、精壯誘人的肌肉。

  這樣的片段,如果是出現在任何以主打男色為賣點的女性向電視劇中,春日遙大概都能誇一句劇組用心了,但這玩意兒無論如何也不該出現在半夜三更的工作對話框中吧?

  春日遙緩緩地在對話框中打出一個「?」但沒有發送出去,這個時候,萬一對方只是發錯了,已讀不回至少也能維持面子上的體面,給他一點撤回的時間。

  春日遙讀了一下秒,時間過去一分鐘,就算是發錯也該有時間撤回了。

  「不好意思,發錯人了。」春日遙果斷按下了發送鍵。

  對方的信息框輾轉地顯示「正在輸入中」,但最後並沒有顯示出新的信息。

  「遙,我好啦。」床邊微微下陷,清潤的皮膚和呼吸從背後擁了上來,銀色的髮絲擦著她的耳朵,給臉頰帶來一點濕濕涼涼的觸感。「你在幹什麼?」

  春日遙壓低平板,打算關掉視頻,但手指一抖,平板上小窗播放的視頻頓時占據了整個屏幕。

  而視頻進度已經到了男人勾起了背心下擺,用牙齒咬住,微微仰起頭,暴露出脖頸上棋子般凸起的喉結。

  「哇哦。」五條悟大概是眨了眨眼,蝶翼般的睫毛輕柔地在她脖子上來回掃動,他的語氣裡聽不出什麼生氣的情緒,但略微粗糙的指腹已經按壓上了大腿白膩的軟肉,那裡因為之前過度的摩擦還微微有些刺痛。「遙你原來喜歡這種東西嗎?」

  春日遙從未感覺自己人生在經歷如此恐怖的危機,這就好比埃及豔后克里奧特帕拉邀請羅馬帝國的皇帝和自己同床共枕,結果皇帝去豪華大浴池裡泡了個澡回來柔情蜜意想要和對方共枕同眠,卻發現艷后的枕頭底下抖摟出一幅皇帝手下大將安東尼的裸身畫像……

  「等等,我能解釋!」春日遙趕緊解釋,「真只是同事!這是職場性騷擾!我自己會去解決的。」

  ……這發言太渣男了。

  「嗯,我知道啊,這不是遙喜歡的類型。」五條悟贊同地點頭,意外的通情達理,「但是我生氣了吃醋了誒,不做點什麼哄我嗎?」

  「補償?」

  「說過想看到你失控的樣子啊。比方說喊痛也不停下,哭了也還會繼續……不願意也沒關係噢。」視頻結束,五條悟隨手按滅了平板丟到一旁,語氣居然還挺誠懇。「反正到了明天生氣的情緒就會消失了……」

  「……可以。」春日遙咬了下嘴唇,臉側微微一熱。

  「別害羞嘛。」五條悟把她耳畔的一縷長髮撥到耳後。「會很舒服的。」

  這句話到也不能說是錯的,但所謂快感聚積了太多也都成了難以承受的負擔,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

  「還在生氣?」五條悟在沙發前蹲下來,戳了戳她的腰背。「我也可以補償,玩得過分一點也沒關係啊。」

  春日遙翻過身,在毯子底下露出一隻眼睛來。

  「隨便提?」

  「沒錯。」

  「……女裝。」

  「……」

  「不可以嗎?」

  「不不不,完全沒問題,清純jk和服女僕裝洛麗塔什麼的都可以隨便提,你更喜歡帶腿圈的白絲還是小腿襪?」五條悟說,「不過稍微有點失望欸……只是這樣就可以了嗎?」

  「我要在上面。」

  安靜了好幾秒。

  「……哇。」

  春日遙冷冷地轉過眼去。

  五條悟一手把她的臉掰回來,摸出手機向她展示上面的圖片。

  「之前本來想哄你穿給我看的,但現在可以先派上用場了。要這個兔子耳朵還是小熊耳朵?」

  「沒有說現在!」春日遙立刻抗議。

  「要等你恢復過來啊。」五條悟親暱地親了下她的鬢角。「不過,在此之前,也許我們更應該現做的,是定下一個……安全詞。」


第118章 番外二·彩雲豬豬篇(一)

  禪院直哉雙手籠在和服袖子裡, 獨自在宅院中行走,即使時時修繕,但禪院的宅邸從最初建成到如今畢竟有幾百年的歷史, 一絲陽光從密布的陰雲中漏下來,映襯得院牆頂端朱紅的漆褪了色。

  他不入廳堂,轉過院牆旁的翼樓,沿著抄手遊廊走了半刻鐘,路上偶爾有灑掃的僕役, 見了禪院直哉都低頭道「家主大人好」。

  不是直哉大人, 不是直哉少爺, 而是禪院家家主,禪院直哉。

  禪院直哉並不理睬這些卑賤的奴婢,但這個全新的稱呼顯然讓他心頭暢快, 於是他的腳步更加輕快了一些。

  幾個打理花園的小婢女沒有注意到新任家主大人的到來,背對著他, 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這座古老宅院中的新鮮事:

  「你知道嗎……家主大人之所以能擊敗所有競爭的大人們、當上禪院家的家主, 全是靠他新娶的夫人。」

  「啊, 夫人……我只知道她畢業於京都大學, 雖然是普通人社會中的高材生, 但似乎並不是了不起的咒術師,怎麼有這樣的能耐,把直哉大人推上那個位置?」

  「夫人她出身於御三家的五條家,曾經是咒術高專的學生, 只不過沒有自己的術式罷了。更重要的是……」說這話的婢女賣出了十足的關子,等到吊足了身旁兩個人的胃口, 才神秘兮兮地說, 「東京的兩位特級術士大人, 都是她的入幕之賓、裙下之臣,有這樣強有力的後援,她才能讓直哉大人一舉登上家主寶座啊。」

  「難怪……昨天那兩位大人來訪,夫人揮退了所有人,和他們在靜室私談了兩三個小時……」

  「那這麼說……豈不是夫人腹中的孩子,都有可能……」

  「嘻嘻嘻,這可不能瞎說。」

  「來人,把她們拖到咒靈屋裡去!」禪院直哉面目扭曲地咆哮道。「不給啃成骨頭不許放出來!」

  婢女們都嚇傻了,有一個反應快的開始在地上砰砰砰地扣頭,額頭上沁滿了鮮血,但這樣的舉動顯然也沒有引起怒火中燒的禪院直哉任何同情心。很快,身穿黑色衣服的忍者從暗處出來,把小丫頭的嘴堵住拖了下去。而禪院直哉本人則大踏步地走向主屋。

  水晶簾清脆的撞擊聲驚醒了鳥籠中打盹的八哥,黑色長尾的鳥兒開始嘰嘰喳喳地嚷嚷起來:

  「直哉回來了!直哉回來了!」

  貼身服侍的婢女從內室走出來,小聲地提醒說:

  「家主大人,夫人她正在午睡……」

  禪院直哉不耐煩地推開她,但腳步還是不由自主放輕了些。

  在幽靜的竹影掩映之下,連初夏悶熱的午後都多了幾分沁涼,春日遙就這樣蓋著薄毯子,姿態鬆弛地安然閉目躺在榻榻米上。她面色瑩潤四肢纖細,並沒有一般孕婦常有的憔悴和浮腫,如果不是小腹微微隆起,幾乎看不出是個身懷六甲之人。

  天氣太熱,她也就穿了一襲薄薄的浴衣,領口微微敞開,暴露出天鵝般纖長的脖頸來。

  禪院直哉抓住毯子,想給她蓋的更嚴實一點兒,卻看到敞開的領口裡,延綿的紅痕在白皙的皮膚上一連串地點綴開,像是桃花春意,又像是某種硃筆點出的曖昧筆觸。

  禪院直哉怔住了,琥珀色眼睛裡光芒陰沉不定。

  春日遙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他。她的眼睛裡並沒有剛睡醒的人慣有的迷濛,注意到禪院直哉的注視,她微微地笑了,聲音平靜寧恰,清脆冷徹如碎玉滾珠:

  「怎麼了,直哉少爺?」在禪院直哉繼承家主之位後,在這間大宅中也只有春日遙還用這樣往日的稱謂來稱呼他。

  「這是什麼印子?」禪院直哉拚命壓抑著自己的怒氣。

  「……就像是你想的那樣。」春日遙悠哉地說。

  「你脖子上的痕跡是誰留下的?」禪院直哉雙手按在春日遙臉側的榻榻米上,語氣是快要氣到喪失理智的暴怒,「是五條悟?還是夏油傑?」

  「啊真不小心啊……明明提醒過他們要小心一點的。」面對對方勃發的怒火,春日遙眉眼一彎,又在他氣得要拔出牆上寶劍前出言緩頰。「開玩笑的,你知道,我和他們倆只是同級和普通朋友啊。」

  她一手扶著有些酸脹的腰,一手撐住榻榻米的側邊,慢慢地坐起身來。

  「這只不過是蚊蟲叮咬的痕跡而已。」春日遙說,「老宅畢竟坐落在樹和水都很多的地方,再怎麼防護還是會有些蟲子……」

  聽到這樣的話,禪院直哉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的嘴角弧度顯著地柔和了起來,但似乎又不想讓對方覺得太得意,於是板起了臉,順著春日遙的話繼續說:

  「你要是覺得住不慣,我們可以搬到京都的公寓裡去住。」他從袖口中摸出包裝好的小盒子,輕描淡寫地說,「喏,順路給你帶過來、你喜歡的那一家羊羹。」

  春日遙喜歡的羊羹和禪院家在京都的位置可謂是南轅北轍,禪院直哉怎麼順路也順不到那邊去。但春日遙也不多說什麼,她拆開點心的包裝,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吃到了合口味的點心,她的心情顯然很不錯,開始和禪院直哉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起了日常:

  「這羊羹味道真不錯,母親也很喜歡這些小點心,你有沒有給她帶一份?」

  顯然沒有記得這件事的禪院直哉有些不耐煩:

  「她那麼大年紀了,還不保養下身材,父親恐怕再也不會往她院子裡走半步吧。」

  對於對方這忤逆的話,春日遙不以為意:

  「我讓廚房燉了銀耳湯,你等會兒去給她送一碗,也是表表孝心。」

  「知道了知道了。」

  「還有父親那邊……他的生日快到了,我打點了幾份禮物,還有些家常吃喝的東西,你這幾天也陸陸續續送過去。」

  對於雖然退居二線、但對家族內的術士仍有相當影響力的父親,禪院直哉的態度自然是大不相同,他怡然自得地點點頭:

  「你做的不錯,這幾天我就給老爺子送過去,記住了,這些禮物務必壓甚一他們一頭……」

  「我知道。」春日遙柔順地回答道。「不過,如今你已經是高高在上的家主了,不需要再和地位遠不如你的兄弟們再斤斤計較。」

  這話搔到了禪院直哉的癢處,他自得地笑笑:

  「你說的也是,那些蠢貨如今都只能跪倒在我前面,乞求我從手指縫裡給他們漏出一星半點的好處,若是還和他們計較,反而失了我的身份……」

  「還有炳小隊那邊……東京的術士……高專那邊……」春日遙輕柔地說,語速很慢,但條理清晰。

  說來也很奇怪,分明都是些繁雜的冗餘小事、一團亂麻般糾纏不清,但在春日遙手中,卻是一樁樁一件件迎刃而解。

  禪院直哉在禪院家生活了二十幾年,雖然地位尊貴,卻從來沒有像這幾個月一樣稱心如意過。

  他忽然想起來,雖然只是些不輕不重的小事,但讓身懷六甲的妻子這樣操勞,似乎也要慰問幾句:

  「咳,這些事你要是覺得辛苦也可以……」

  「沒關係,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春日遙伸手掠過額前散落的一縷髮絲,雖然已經結婚,但她並沒有佩戴戒指的習慣,因此纖長如蔥根的十指上空無一物。

  春日遙從咒術高專肄業後,就參加了普通的高考進入了京都大學學習,禪院家的家宅就在京都,因此禪院直哉也去了幾回京大,和春日遙偶遇了幾次。

  和在五條家的少年時期相比,她更長開了一些,使得那秀美的眉目間,除了清冷,也有了點隱約的女人味。當然,更顯著改變了的是性格,和從前手持長刀的桀驁相比,如今她溫軟得像是一塊被精心雕琢過的白玉,和在拂面春風裡化開的堅冰。

  明明只是打著「可以玩弄羞辱她一下就好了」的心情去接觸春日遙,禪院直哉卻很快發現這個姑娘的身影像是什麼成癮的藥劑一樣在心底環繞,他就像是在無邊的沼澤中跋涉,總免不得泥足深陷。

  禪院直哉開始慶幸春日遙並不清楚他最開始的心態……後來,他們順利地交往,在一個印象已經不是很深刻的、喝醉酒的雨夜裡發生了一些事,再後來春日遙懷孕了,在父親的允許下,他們結婚了。

  太順利了。

  縱然是禪院直哉,也產生了一切都像做夢一樣的錯覺。

  看著妻子雖然有孕在身卻依然纖細的身材,禪院直哉忽然有些蠢蠢欲動,他伸手一把抓住了春日遙折射陽光後瑩潤似雪的柔荑,心中有些情*欲湧動:

  「我聽說,在三個月之後就可以……」

  「父親大人知道你回來了,早就排遣下僕說要立刻見到你。」

  春日遙笑容不變,禪院直哉有些不悅地扭頭,果然在帘子外有個身形熟悉的奴僕在等候,似乎是父親身邊的人。在這種時候,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的。

  「去吧,他正在等你。」春日遙輕柔地掙脫了他的手。

  「飲食什麼還是得更精心一點。」禪院直哉板著臉叮囑她身邊貼身侍奉的婢女,「夫人肚子中可是禪院家尊貴的嫡子……」

  侍女恭敬稱是。

  「我覺得是女兒呢。」春日遙笑著說,「我就喜歡小女孩。」

  「哈?當然是兒子了,繼承了我禪院家稀有術式的兒……」禪院直哉嘖了一聲,有些生硬地說,「其實生女兒也還行,雖然沒有用,但不是據說會對做母親的比較貼心麼……多生幾個,自然還是會生出兒子來的。」

  禪院直哉在走出院門時鬼使神差地回了頭,在幽靜的竹林之間,春日遙裊裊婷婷地站在窗邊,明明是如此悶熱的天氣,她的身影中卻透著冰雪般的寒冷。

  五個月後,春日遙產下一名女嬰,母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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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創到大家了,但確實是我一直想寫的番外!土下座!


第119章 番外二·彩雲豬豬篇(二)

  對於這個女兒, 禪院直哉談不上多重視,但也說不上失望,畢竟他和春日遙都還很年輕。但春日遙對她視若珍寶, 雖然沒有母乳哺育,但一應吃喝衣食,從來都是親力親為,並不假於人手。在習慣用乳母和婢女們帶孩子的京都世家眼中,她無疑是個異類。

  但她這一齣格的舉動, 在向來山頭林立的禪院家卻並沒有引起多少質疑, 就算有一兩點不一樣的聲音, 也很快消散了。

  最先表示不滿的,反而是她的丈夫禪院直哉。在某個漫天都飄蕩著花草香氣的傍晚,禪院直哉踏入了妻子的住所, 春日遙端正地跪坐在軟墊上,拿著一個撥浪鼓, 微笑地看著和她生得很相似的小女兒在地上爬來爬去。

  他不由得緊緊地皺起了眉:

  「怎麼讓希在地上爬, 像貓貓狗狗似的……」

  「小孩子在這個年紀就是這樣啊。」春日遙溫和地說, 「直哉少爺, 你有什麼事嗎?」

  「你是我妻子, 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難道還不能隨便來你這裡嗎?」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孩子年紀也不小了,交給保姆和婢女去侍奉就可以了, 成天在你這裡搗亂,多耽誤正事……」

  他的話忽然啞到了喉嚨裡。自兩人結婚以來, 一應禪院直哉不耐煩處理的瑣事, 他都交給了春日遙。而她雖然生養了孩子, 卻將所有事處理得有條不紊,無論如何「誤事」這個帽子是扣不到她的頭上。

  注意到他的窘迫,春日遙微微地笑了:

  「我自幼失怙,從未有一日享過天倫之樂,所以總希望多一點時間陪在自己孩子身邊。」

  一陣清涼的夜風吹得未曾關緊的窗戶搖擺作響,春日遙直起身子去關窗,纖細窈窕的身體在沒有襯裡的輕薄棉麻浴衣下顯出了隱約的輪廓,紅色長髮養得很長了,半濕髮尾繾綣地垂落在堆疊的太鼓結上。

  禪院直哉捻起了那縷潮濕的長髮,慢慢地唸出了她的名字,嗓音裡縈繞著濃重的綺思和暗示:

  「遙,現在希的年紀也不小了,或者……我們是時候再生一個兒子了。」

  春日遙這次並沒有對他的暗示裝聾作啞,很快侍女們抱著玩得太累而睡著的小女孩魚貫而出,走時還不忘記為他們關上門。

  「直哉少爺,你剛剛是說過我們要再生一個兒子是嗎?」春日遙抬起眼睛看向禪院直哉。

  「……是啊。」禪院直哉的注意力全在腰帶的結上,只含糊地應了一聲。

  「那好吧。」春日遙嘆了一口氣,「本來還想多給你一點時間的。」

  「什麼……?」膝蓋吃痛,視線天旋地轉,作為特一級咒術師的本能讓禪院直哉立刻摸到了袖子中的匕首準備反擊。

  但春日遙先一步從嶙峋的刀鞘中拔出了匕首,輕薄的利刃擦著他的臉頰筆直地刺入了掛在牆上的牡丹圖花心,腐蝕的毒性一瞬間就毀掉了那幅谷文晁的真跡。

  「即使面對著自己的妻子還帶著淬毒的匕首,真是一如既往的卑劣啊,直哉少爺。」

  禪院直哉瞳孔震顫地仰躺在地板上,春日遙的膝蓋抵在他心口而略帶薄繭的掌心貼合著靠近動脈血管處薄薄的皮膚。他柔美溫馴的妻子一下子和十年前桀驁不馴的女孩身影重合了起來。

  「行了,別想著掙扎。」春日遙略帶一點憐愛地看著禪院直哉汗濕金色的短髮、上挑的眼尾和在顫動的琥珀色眼珠。「在十年前我就能憑刀鞘把你砸出腦震盪,動手前要想想我們在體術上是不是一個段位啊。」

  「侍衛……侍衛在哪裡!」禪院直哉咆哮起來。

  無人應答。

  禪院直哉既驚且怒,日常拱衛在他身邊的侍衛和忍者不見蹤影這件事比春日遙隨手把他打倒在地這件事更讓他憤怒。畢竟後者在他的少年時期時有發生,而前者則意味著春日遙或許對這個家族比他有更高的掌控能力。

  「這才幾個月時間……怎麼可能連『炳』小隊的人都被你收買?」

  「幾個月時間……」春日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謝謝你這麼高看我啊。如果我不想見你,你怎麼可能在京大見到我?」

  禪院直哉瞪大眼。

  他到京大偶遇春日遙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難道從那個時候起……

  「覺得我很合你口味?那是因為我特意按照你的喜好打磨過自己……這並不困難,畢竟你們家祖祖輩輩都喜歡那種沒有個性溫柔婉約的女人,當年五條家就是這麼打磨我的,雖然現在性格和他們想像得南轅北轍,但我裝個樣子問題還是不大。」

  「我從前一直是『炳』的隊長,你怎麼可能……」

  「這個啊。雖然一直覺得你白長了張好看臉蛋,腦子裡卻是空空蕩蕩,事到如今,總該想到……什麼人的權力會在小隊隊長之上吧?」

  「……父親?」禪院直哉艱難地吐出了那一個唯一的可能性,「我是他唯一的嫡子,他為什麼要幫你?」

  「這個嘛,原因很多,你說的也算是原因之一吧……唯一的嫡子是一個腦袋空空的草包,其餘的兄弟和侄子也都難堪大任,既然如此,還不如娶一個能幹的兒媳回來當家理事。反正女人嘛,任憑她本事再大,只要結了婚生了孩子,還不是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父親就是這麼想的。」春日遙說,「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你父親這一生念茲在茲不就是想要一個擁有十影術式的繼承人麼,我答應他了。」

  一邊說話,春日遙一邊麻利地剝掉了他身上扣得嚴嚴實實的襯衫和羽織,把這些被打理得整整齊齊的衣料隨手拋到一旁。

  「所以你還是得生孩子……那你為什麼非要這麼做?!」

  「我們是得生個兒子,但不是我,是你。」春日遙回答他。

  禪院直哉大腦空白了幾秒。

  「你瘋了嗎?男人怎麼能生孩子?」

  「當然可以啦……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加茂憲倫的男人?」

  「誰?」

  「他還蠻有名的欸,號稱加茂家不死的怨靈……直哉少爺,對同為御三家的人都毫不關心,說你句草包還真是抬舉了。」春日遙似乎微微嘆了口氣,「總之這傢伙死了,留下的一大堆資料裡就有這個相關的研究資料,比起女性的子宮,在男性身體裡以咒術結界打造出的空間才是更好孕育指定術式胎兒的容器。但就像胎兒在腹中就認識自己的母親一樣,如果孕育他的不是自己的生身父親,那個力量強大的小胚胎就會異常暴躁……說不定還會活活把自己氣死。」

  冰冷黏稠的液體被傾倒在禪院直哉勁瘦的後腰上,他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驚恐地抬起頭,就看到春日遙已經戴上了一雙醫用乳膠手套,皺著眉研究硅膠擠壓瓶上的說明:

  「好像買成了冰爽薄荷味啊……」

  結合她之前說的話,禪院直哉立刻想到了她接下來要做什麼。他驚恐地劇烈掙扎起來,但春日遙只是輕輕碰了他一下,類似於麻*痺的效果立刻傳導到全身。

  「別亂動,我有去找醫生學過手法,不會弄痛你的。」春日遙說,「講道理,這種事對男性還蠻爽的,快*感持續時間在二十分鐘以上,憑我的能力還能把這個時間再延長十五分鐘。」

  雖然已經打定主意不發出聲音,但禪院直哉本來就算不上意志多堅定的人,在足以融化大腦的快*感襲來那一刻,他還是克制不住地尖叫著淚流滿面,語不成聲。

  他用最兇狠的話咒罵眼前的女人,他說之後我一定要把你扔到咒靈屋中餵咒靈,但過了一會兒又結結巴巴地問希究竟是不是我的女兒,春日遙有點不耐煩地說希是我一個人的女兒,如果非要問生物學上的父親是誰……在這個時候問這個你覺得合適麼。

  在清醒時會給他給他巨大衝擊的事實卻沒有在禪院直哉腦海中留下過多的印象,在繼續罵了一會兒後,他忽然又哭著問,春日遙,你這個混蛋,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巨大的快*感似乎衝擊得腦子都要壞掉了,他把這個問題反反覆覆地念叨了好久,久到春日遙似乎都陷入了沉默。

  禪院直哉落入了一個帶著冰冷香氣的懷抱,他恍惚地意識到,這是春日遙第一次主動擁抱他。

  春日遙語氣中有點悵然:

  「明明是任性又愚蠢的草包少爺,你竟然真的喜歡我誒……這樣差點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壞人了。」

  雖然說著這麼殘忍的話,但春日遙的語氣居然稱得上是溫柔。

  一道白光在眼睛前劃過,禪院直哉一口兇狠地咬在她肩膀上,咸腥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開,但春日遙沒有推開他,用空出來的手撫摸著他汗濕的金髮和面頰,她喊了他的名字。

  「直哉。」

  不是禪院直哉,不是直哉少爺,而是直哉。

  「給我生個孩子吧,這樣或許我會有點喜歡你呢。」春日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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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是夢。


第120章 番外二·彩雲豬豬篇(三)

  一陣噁心的感覺從胃部翻湧上來, 身旁侍奉的婢女立刻捧上銅盆、毛巾和清水,熟練地為禪院直哉輕撫脊背和小腹,消弭強烈的不適感。

  「你們……都給我滾!」禪院直哉怒喝, 他伸出手,想要推開身邊煩人的婢女,但長期妊娠劇吐導致他身體電解質紊亂,四肢無力。因此他這一下並沒有推開只是普通人的侍女,反倒是打翻了成套的定窯瓷杯, 冒著熱氣的清水在華貴的櫻花木地板上汩汩流動著。

  禪院直哉無力地倒在榻榻米上, 一行眼淚順著眼角滑落下來:

  「春日遙在哪兒?」

  「夫人她出去了。」

  不知道春日遙是怎麼調*教這些侍女的, 她們對於男人懷孕這件事表現得安之若素,對於禪院直哉暴躁的話語和行動更是連一點不滿和煙火氣都未曾顯露。

  「她走前還吩咐小廚房為您燉了滋補的藥湯,為了腹中的胎兒, 您也該擅自珍重,好生保養才是。」

  「滾出去。」禪院直哉輕聲說, 眼淚卻流得更加洶湧。

  「這是怎麼了?怎麼哭得這麼厲害?」華貴的珠簾清脆地相互撞擊, 春日遙走了進來。她脫下西裝外套遞給一旁的侍女, 揮了揮手, 於是環繞在塌邊的僕從們都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春日遙摘下手套, 讓禪院直哉躺在自己的膝蓋上,輕柔地擦拭了他滿臉的淚痕,又用拇指慢慢地揉蹭他的脖頸,人體內偏頗的激素水平開始在她的控制下逐漸恢復正常。

  「你又去哪裡鬼混了?」禪院直哉的聲音裡還帶一點哽咽的調子。

  「怎麼會是去鬼混呢?」春日遙微笑著說, 「我都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孩子出去努力工作啊……父親這兩天過來看你了麼?」

  「……嗯。」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禪院直毘人對自己兒子腹中這個胎兒非常重視,每次過來都像是看到了什麼稀世的寶藏一樣, 滿面笑容地盯緊了他的肚子, 而面對直哉種種不適的生理反應, 他卻是滿臉指責:

  「你這麼不吃東西,腹中的胎兒如何能好好長大?」然後就是各式各樣的滋補佳品流水般奉送了過來,他還要盯著禪院直哉一口口吃掉,全然不管直哉有多麼難受。

  「好啦,父親也是為你好,只不過老人家觀點陳舊了一些,你也要體諒啊。」春日遙揉了揉他黑色的短髮——因為懷孕,他沒辦法再去染頭髮,因此在這幾個月剪了幾次頭髮後,他的髮色也恢復成了原本的黑色。

  注意到她的目光,禪院直哉立刻咬著牙道:

  「黑色頭發難看死了。」

  「沒有啊,我覺得很好看。」春日遙想了想,「很有京都衣冠風流的貴公子風範。」

  「你撒謊!」禪院直哉大聲說,「你分明說過你喜歡淺淡的髮色……你說實話,你心底是不是還想著五條悟?」

  「怎麼會呢?」春日遙有些頭痛地按壓太陽穴,「你這是吃的哪門子飛醋啊,我和悟只是普通朋友,就算見面也只是為了工作。」

  「……你是不是嫌棄我現在這樣子沒法兒工作?」

  春日遙嘆了口氣,俯身在禪院直哉發紅的眼尾輕輕一吻。

  「別無理取鬧了,你腹中孕育著我的孩子,我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想法。」

  「真的?」

  「都說孕期情緒不穩定……看你,怎麼跟個孩子似的?」她臉上滿是無奈的笑。「當然是真的。」

  看著妻子包裹在襯衫和西裝褲下纖細姣好的身體,一陣熟悉的渴求從身體內部翻滾著湧了出來。禪院直哉黏膩地哼了一聲,支起身子把頭埋進春日遙的胸口,浴衣下空無一物的腿暗示地蹭了蹭光滑的西裝面料,琥珀色眼珠裡滿是沉浮明滅的欲望。

  「遙,我想……」

  「變成不進入身體就沒辦法吃飽的壞孩子了啊。」春日遙垂下眼看著他黑色的後腦勺,語調柔緩如春風拂過。「那好吧,現在馬上滿足你。」

  春日遙站起身來,摘下乳膠手套扔進垃圾桶。等候在門口的侍女立刻上前,恭敬地說:

  「咒術高專的三位大人已經在候客廳等候您了。」

  「嗯。」春日遙點頭,「我馬上過去。你們幫家主沐浴更衣。」

  「是。」

  等春日遙來到候客廳的時候,大老遠就看到銀髮和黑髮的咒術師拿著色彩鮮艷的玩具,像個誘拐兒童的人販子那樣蹲在蹣跚學步的小女孩跟前。

  「希,叫爸爸啊。」五條悟摘下墨鏡,藍眼睛閃閃發光。

  小女孩根本不給反應,只是咯咯地笑著去夠他手中彩漆的木頭小刀。

  「傑,你說這孩子怎麼不會叫爸爸啊,是不是在禪院家這堆爛橘子中被帶得變傻了。」

  五條悟有些發愁。

  「首先,希正是開始學說話的年紀,不會說有些詞語很正常;然後,你怎麼知道你是她的爸爸?」夏油傑說。「有自信是好事,過頭了可是要摔跤的。」

  「哈?當然是我的孩子吧?要出去打一架嗎?」

  看著幼稚得要打起來的同期,家入硝子叼著棒棒糖翻了個白眼。

  「請不要隨便誘哄我的孩子到處認爸爸。」春日遙說。

  「遙,你來得正好。」五條悟氣哼哼地說,「你說這孩子的爸爸是誰?是我還是傑?」

  「……都不是,希是我一個人的孩子。」春日遙說。

  「哈?」五條悟大為震驚,「這是什麼怪話?你又不可能一個人生孩子,孩子的爸爸總不可能是硝子吧?」

  「滾。」家入硝子言簡意賅地回復。

  「我已經結婚了。」春日遙淡淡地說,「希的爸爸當然是我的合法丈夫,這件事有什麼疑義嗎?」

  「禪院直哉那個弱雞?」五條悟上前兩步按住春日遙的肩膀,晴空般的藍眼睛霎時暗沉了下來,「你不會對那個傻比真的有感情了吧?」

  「他是我的丈夫,」春日遙後退一步,反問,「他都能為我生育孩子了,我為什麼不給他一點喜愛?」

  「直哉,醒醒。」

  禪院直哉從黑甜的夢境中醒過來,看到的是春日遙溫柔的笑意,心中柔情湧動,立刻就想要伸手給她一個擁抱。但等到視線清晰,他看清楚了站在春日遙身後的幾個人,銀髮和黑髮的特級術士都板著臉,看起來心情一般,反轉術式的醫生則滿臉無所謂的笑意。禪院直哉立刻尖叫起來。

  「你帶他們來幹什麼?!」

  「別害怕,直哉。」春日遙立刻俯身安撫他的情緒。「因為並非常規在子宮內進行的孕育,孕檢也不能使用普通手段……所以我特意請了我的同學們過來幫你檢查一下孩子的情況……別害怕。」

  「雖然我心情很差,但看在遙的面子上,絕對不會在這裡殺掉你噢。」五條悟說。

  「雖然悟的話很粗魯,但表達的意思是準確的。」黑髮的特級術士笑著說,狹長鳳眼中光芒瀲灩,「因為男性沒有孕育孩子的器官,所以在你身體內用活的咒靈和連接你咒力迴路的術式模擬出了孕育胚胎的腔室,我會為你檢測培育腔的情況,而更細微的咒力流動悟會好好檢查的。」

  ……

  「今天辛苦啦。」春日遙站起身來。

  「等到接近預產期的時候,我會負責把這兩個傢伙拖過來的,放心吧。」家入硝子推著兩個不情不願的人往外走。

  「謝謝你,硝子。」

  「等等。」已經出門的五條悟去而復返,把頭探進來,「遙,如果有天你厭倦了這傢伙,在東京給你留出來的位置始終還在啊。」

  春日遙不置可否。

  五條悟很快被自己的同伴拉走了。春日遙重新走入內室,禪院直哉瞳孔渙散地仰躺在床上,嘴唇上血痕宛然。

  春日遙把自己的手指塞進他的齒列,避免他繼續自虐般咬著自己的嘴唇。

  「直哉,還好嗎?」

  禪院直哉沒有回答。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春日遙作勢要離開。

  「別走。」禪院直哉從身後拉住她的衣襬。

  春日遙重新坐下來,卻發現從前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小少爺眼眶裡蓄滿了淚水,眼中滿是哀切的懇求:

  「遙,不要走……」他哽咽著說,「留在我身邊吧,我會願意給你生好多孩子的。」

  春日遙卻只是微笑,她的嘴唇張合,在朦朧的淚水中,任憑禪院直哉怎麼睜大眼睛,卻都無從辨別她的話語。

  禪院直哉猛地睜開眼睛。

  「直哉大人,東京的三位術士大人來訪,家主請您現在過去。」

  ……

  「真是的……為什麼非要在今天來禪院家啊。」

  「雖然強行推下去也未必不能成功,但沒有禪院家的首肯,在關西地區總會有相當的阻力。」夏油傑說,「不過,他們內部……」

  「沒關係,」春日遙說,「禪院內部雖然派系林立,但最有勢力的幾隻現在因為對禪院直哉的刺殺被翻上檯面,大家互相丟黑鍋,傾軋之下,氣焰可是都低迷了不少。」

  「……遙。」

  「嗯?」

  「你為什麼對遠在京都的禪院家的情況也了解的這麼清楚?」五條悟扭頭看著自己因為化了淡妝一整天都不讓親的女朋友,「你當初不會認真地考慮過直毘人老頭子的建議,打算用禪院直哉這個廢物做傀儡,把京都殺出一路腥風血雨吧?」

  春日遙端起由禪院家供奉的茶藝大師沏好的茶,在氤氳霧氣中含義不明地笑了笑。

  五條悟正打算追問,就看到金髮的小少爺粗暴地拉開紙門,滿臉陰鬱地出現在他們面前,耳邊的掛飾猛烈地搖晃。他的襯衫扣子有一粒沒有扣攏,羽織鬆鬆垮垮地滑落到手臂的地方,連木屐也跑落了一隻,對他這麼講究儀態的人近乎不可想像。

  而且,他一反平時在五條悟面前嚇得畏畏縮縮的樣子,不,是壓根沒有把目光落在五條悟和夏油傑身上。他直勾勾地盯著春日遙,琥珀色眼睛裡像是燃著一團陰鬱的火。

  春日遙安撫地抓住滿臉不爽的五條悟的手,搖頭,自己則柔聲問道:

  「直哉少爺,你怎麼了?」

  為什麼要叫直哉少爺?為什麼不直接叫我的名字?

  一陣噁心的感覺從胃部翻湧上來,禪院直哉抱著茶几旁的茶水桶劇烈地嘔吐了起來,他這幾天根本沒有吃什麼東西,因此吐出來的只有清水和膽汁。跟在他後面跑過來的家臣忙不迭地對尊貴的客人解釋說直哉少爺前幾天受到了刺殺,精神和身體都沒有恢復,請原諒他的冒犯云云。一邊說一邊就要勸他退下去。

  但禪院直哉不為所動。哪怕吐無可吐,他的身體依然在做出這樣的反應和動作。在被汗水和淚水浸透的視線中,他死死地盯住了春日遙。

  說好了要一直喜歡我的吧?

  你看我都在吐了,為什麼還不過來安撫我啊?

  我可以給你生很多很多孩子啊,留在我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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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豬豬篇結束!希望大家精神狀態良好,對不起我放飛的有點過分(土下座)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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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番外三·貓貓歷險記(一)

  好睏。

  雖然是假期不用早起, 但在生物鐘的驅使下,春日遙還是按時醒來。頂著一頭炸毛去刷牙洗臉,刷完左邊刷右邊, 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走出房間,餐桌上的玻璃杯裡是三分之二杯溫開水,春日遙用手背試探了下,溫度剛好,於是端起來邊喝邊走, 順便對硝子回信息告訴她自己沒事, 只是有點感冒所以嗓子多少有點啞。

  然後是伏黑惠的信息, 他和小伙伴在國外參加夏令營,分享了一大堆照片和美食給她,照片一看就是釘崎野薔薇拍的, 在某張精緻的蛋糕圖片下,他言簡意賅地備註說好甜, 不好吃。

  想到國外甜食致死量的糖分和伏黑惠對糖分的不耐受程度, 春日遙悄咪咪地笑了起來, 笑完又發短信告訴他有些看著正常的菜品他們也會加上好多糖, 生長發育期的小孩子吃糖太多了也不好, 讓他們去外面餐廳找合口的東西吃。順便打開手機銀行給他再加了一筆生活費過去。

  五條悟在廚房裡。不管看到多少次,春日遙都要驚嘆於和自己因為得養小孩子而被迫上陣不同,這人竟然真的會做飯,刀工和擺盤甚至都可圈可點, 明明離開那個養尊處優的大宅子過上獨居生活沒幾年來著。

  天氣熱了,兩個人都不太想吃熱騰騰的東西, 今天早飯是壽司卷。海苔, 煮熟放涼的米飯, 蔬菜水果切條,肉類切絲,色彩鮮明分門別類地放在盤子裡,她喀擦喀擦拍了幾張照片發給伏黑惠,順便撈了根黃瓜條扔進嘴裡,多汁清脆的口感在口腔中爆裂開。

  她想了想,又在對話框中補發了一條信息,不甜。

  伏黑惠是在北美夏令營。兩邊有將近十個小時時差,伏黑惠這會兒還在休息,一時半會兒不會回覆她,她於是把手機摁滅扔出去,手機劃出一道拋物線,在撞擊到餐桌邊上巨大貓貓玩偶的頭上後,反彈滑落進掛在椅子上圍裙的口袋裡。

  這種極限操作稍有不慎手機輕則屏幕裂開重則當場報廢,但春日遙做得輕鬆寫意。

  她又看回自己的男朋友,剛醒來不久,五條悟穿的也蠻清涼,連襯衫的扣子都沒扣上,暴露出肌肉線條分明的上半身。

  他不知道在接什麼人的電話,但好像和工作沒什麼關係,春日遙也沒想著細聽,她走到他身後去,把頭靠他背上,手臂自發地環繞過去。

  一開始,春日遙是真心實意地只想這麼倚著他站一會兒,但這通電話實在有點久,她的手指有點無聊,就隨便捏了捏,唔,肌肉手感真的蠻好的,在沒有發力的時候是一種略帶韌勁的軟,但在發力的時候連用力掐都沒法兒下手……

  五條悟把手機拿遠了點,低聲問她想幹嘛。

  春日遙就很溫柔地在他背後吹了口氣:

  「我只是在複習人體啊。」她的指甲隨意地劃過賁凸的肌肉,「腹直肌,這是腹外斜肌?」

  五條悟單手把她拎起來放到料理台上,眉毛上挑,聲音裡帶一點警告:

  「手不許碰我。」他的目光又在趿拉著拖鞋的足尖一落,「腳也一樣。」

  然後就繼續打電話了。

  大理石的台面冰得春日遙一哆嗦,她把腿蜷了起來,這個警告的意思大概就是「你要是再繼續就別想起床了」,於是春日遙從善如流,改為捏住自己一縷頭髮,剛剛洗漱的時候濺了點水上去,髮梢就有點濕,一點甜甜的草莓香氣散發出來。

  從前兩個人大部分時候還能保持各自的審美各用各的洗髮水沐浴露,但這幾天差不多是二十四小時待在一塊兒,這些瓶瓶罐罐的東西也開始全方位混用了。

  她捏著髮梢在他赤*裸胸膛上掃了幾下,略帶遺憾,她自己皮膚上到處都是各式各樣的淤青、牙印和指痕,但五條悟身上什麼都沒有,反轉術式的刷新肉*體功能只需要幾秒鐘就會把這些痕跡全盤抹除,除非她使用術式……為了這種事使用術式,多少顯得人有些不大聰明的樣子。

  這頭春日遙還在若有所思,沒注意到五條悟掛掉了電話把手機扔到了相同的地方,他俯下身把她亂糟糟支楞起的呆毛壓下去,嗓音聽上去比往常更低一些: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春日遙思維發散地回答,「你為什麼不穿圍裙?」

  她的目光在對方沒扣好的襯衫下掃了幾眼,好好穿著高專的制服的時候還不覺得,這男人寬肩窄腰八塊腹肌的,要是只穿著圍裙往這陽光下的廚房裡一站……可真是他娘的是藝術啊。

  五條悟沉默了幾秒,他的拇指意味不明地在春日遙還有些紅腫的嘴唇上按壓了一下。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我的能力也不能當成讀心術用啊。」春日遙懶懶散散地答。

  「人菜癮大。」

  ……秒懂了。

  考慮到春日遙的身體狀況,兩個人你來我往地耍了幾回花槍,最後也沒有做什麼。一起把早餐做好了去餐廳裡邊吃邊說。

  「今天我要回去一趟。」五條悟說。

  春日遙正把一塊甜瓜和火腿薄片一起叉進嘴裡,聞言一怔。

  她知道五條悟說的大概是五條家的祖宅,自從成年之後五條悟很少長期待在那裡,每次回去也基本上是因為重要的事情。比方說在重大的祭祀儀式上擔當主祭,家族中地位比較高的老人們去世,或者因為某事要查閱特定的資料……總之這人是能不回去就不回去,她立刻想到了剛剛那個電話。

  「那個電話是……」

  「是我老爹打來的。」

  春日遙晃了一下神,她差點忘記五條悟居然是父母雙全這個設定了。

  畢竟春日遙在五條家呆的十幾年間,見到這位家主大人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提起五條悟和他父母之間的關係,就有必要提到五條家的繼承制度……無論是誰擔當家主之位,只要六眼誕生並長到成年,他就得自動讓出家主的位置來。因此五條家的權力鬥爭向來是間歇式進行的。

  五條悟的父親就是在兄弟的權力傾軋間取得冠軍的英豪,他登上家主寶座後,娶了勢家的咒術師小姐做妻子,正欲在這個位置上發光發熱大展拳腳,結果自己自帶神子光環的兒子從天而降。

  在五條悟出生的那個晚上,他聽說了自己兒子是六眼的消息,又悲又喜,喜的是有這麼個改變咒術界格局的兒子,他也算在任上做出了一番事業;悲的是他也才不到二十五歲,正是一展宏圖的年紀……沒想到就要過上為兒子打工提前退休的生活。

  他在產房門口抽了一宿煙,頓悟了:既然遲早要退休,不如早點培養別的興趣,比如山水、藝術和美女,未來可期嘛。而他的妻子也不甘示弱,沒過幾個月就和清秀的美少年公然成雙入對,兩人完全是各玩各的……

  五條悟自己就說過,沒準兩人已經給他生下了很多同父異母或者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

  這麼個在正經大事中沒有出場的前任家主大人,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讓五條悟回去?

  五條悟有些無奈:

  「之前不是為了找到前代六眼留下的訊息,我挖開了他的墳墓麼……」

  春日遙點點頭,她記得是有這麼回事兒,那是座衣冠塚,對方在自己棺木中什麼都沒陪葬,就留下了給五條悟的紙條,可以說是相當豁達的人了。

  「家族裡的老人說我驚擾了祖先的亡魂,要舉行盛大的儀式請他們再度安眠。這件事我拖了幾個月……這不就喊上了在尼泊爾修行的老爺子來做說客,說儀式都已經準備好了,讓我今天務必過去。」

  唯物主義戰士春日遙對這個儀式興趣不大,但這件事畢竟是因她而起,於是她猶豫了一下:

  「不需要我……」

  「嗯,他提了。」五條悟說。

  春日遙挑眉,但五條悟似乎並沒有想讓她去的意思。

  「遙,對你來說,那裡算不得一個太愉快的地方吧。」

  春日遙的確說過,五條家對五條悟來說是一個人人都會關心的家,對她來說則是戰場、牢籠和不願復返的地方。

  但春日遙並不打算背負著過去的陰霾和這個人共度一生。因此,她總是要回到那裡克服自己曾經的恐懼。

  「要邀請可愛的女朋友一起回家,多少得拿出點誠意來啊。」

  「比如?」五條悟支起下巴看她。

  「比如……你家的貓會後空翻?」


第122章 番外三·貓貓歷險記(二)

  五條悟仰起頭。

  那是十五歲的春日遙, 她穿著高專的制服裙,懷中抱著白鞘的長刀。

  他青春年少的愛人在他面前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在他肚子上戳了一下, 然後驚嘆地感慨道:

  「原來不是只是毛長,而是有好多實實在在的肥膘啊,難怪每次就你愛卡住。」她用刀鞘敲開他周圍的障礙物,輕鬆地把他拎了起來,舉高, 從下方小心地看了一眼。「話說……是不是到了絕育的年紀了?」

  五條悟甚至還來不及覺得荒謬, 身體就先於思維動作了, 他一巴掌呼在春日遙的手臂上,然後醒了過來。

  ……原來是夢啊。

  在夢裡自己竟然變成了一隻貓,這可太古怪了……五條悟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趴在春日遙膝蓋上,而她滿臉凝重地看著自己, 有些遲疑地問:

  「悟?」

  「喵?」五條悟本來想問下怎麼了, 卻發現自己只發出了一聲短促而疑惑的……貓叫?

  「原來真的是你……」春日遙捂臉。

  她從隨身的手包中摸出一面小鏡子, 舉到他跟前。鏡子裡的生物有著支楞的白毛、修長的身體和湛藍色的眼睛, 頭上甚至還架著一副墨鏡……但這怎麼看都是一隻貓吧?

  「我好像只是說過希望你家有隻會後空翻的貓, 但既沒有說希望你變成貓,也沒說過要後空翻的是你?

  鬼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好像只是在吃過早飯後就坐上了赴五條本家的私家車,晚上兩個人都沒怎麼睡, 睏意湧了上來,於是他們倆依偎著小睡了一會兒……醒來以後就發現自己的男朋友不見了, 躺在自己膝蓋上呼呼大睡的變成了一隻漂亮的藍眼睛長毛貓。

  「先確認一下是不是什麼針對我的幻術。」

  春日遙降下和駕駛座的遮擋隔板, 把五條貓托舉起來, 司機在後視鏡裡注意到了她的動作,微露詫異,隨即又和善地笑了:

  「遙小姐,您把貓也帶過來了啊……悟大人呢?」

  「臨時接到了緊急任務,他讓我先過去。」

  春日遙面不改色地隨口扯謊,她搓了搓手感很好的貓貓頭,齜牙咧嘴地笑道,「來,壽司卷,給司機先生打個招呼。」

  五條悟不情不願地喵了一聲,司機沒有發現什麼,笑著誇讚了幾句您這貓養得真乖巧要打招呼就打招呼。

  司機也是一名咒術師,人類的發音和真正貓咪的發音體系有巨大差別,司機沒有聽出問題,證明在別人眼中,五條悟是一隻徹徹底底的貓而不是什麼口吐人言的貓又。

  「轉過這條山路,馬上就到了……」

  「我知道,畢竟我也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年啊。」春日遙說。

  「瞧我這記性,差點忘記您也是和悟大人青梅竹馬長大的了。」司機笑著說,「空大人已經在家宅門口歡迎您和悟大人了,只是……」本來已經上車的五條悟不翼而飛了,即使考慮到他桀驁的性格,這事兒多少也有點離譜。

  「沒關係,我會負責向空大人解釋的。」

  對這位前任家主大人,春日遙的印象實在非常淡薄,沒辦法,這個人長年累月的不待在家裡,在世界各地享受美食、美景、美人以及……製造海量的賬單。他曾經在某場拍賣會上,在無人與他繼續競拍的情況下,自己連續加價三次。對此他的解釋是我認為這東西值這個價,因此要以這個預期的價格購入……

  和他比起來,五條悟那種隨手花十億日元把伏黑惠從禪院家贖回來的性格都稱得上是勤儉持家。如果不是五條家確實家大業大,家中的長老大概都要考慮對這位前任家主大人行下克上清君側之舉了。

  作為父親五條空本來不需要親自迎接自己的兒子,但他表示離家多年好久不見吾兒面容朕心甚為思念於是要求在五條家的大門口等著。地位尊崇的大人們都在此地等候,其餘人也不能說無動於衷,於是春日遙就只能硬著頭皮在一大片穿著黑色羽織和黑留袖的男男女女注視下……抱著一隻貓裊裊婷婷地踏出了車門。

  「所以這臭小子就這麼把我這久別重逢的老父親無情地鴿掉了麼?」前任家主大人滿臉吾兒叛逆傷透我心的神色,雖然已屆中年,繼承了五條家良好基因的五條空依舊英俊瀟灑神采飛揚。「對了,聽說你師傅他老人家不幸去世,我心裡非常傷心,這次回國一定要去他墳前上一炷香。」

  提到自己的師傅,春日遙眼中閃過一絲動容,她沉默了一秒,正準備說幾句道謝的話,就聽到他動情地說:

  「我之前偶遇了一位非遺傳承人,他們家製作的紙紮號稱是『紙紮屆的愛馬仕』,你放心,我立刻就聯繫那位大師製作十八個妙齡美女,連帶著大別墅和豪華跑車,去看他時一起給他燒下去,必不讓他泉下寂寞。」

  春日遙嘴角微微抽搐,原本到了嘴邊的、道謝的話就這麼給吞了下去。

  「對了,我的夫人、悟的媽媽這次本來想和我一起回國看望兒子的,但無奈前兩天她偶感小恙,心有餘而力不足,就只能錯過這一場儀式了……」

  事實上,五條悟的母親,那位風韻猶存的貴夫人,昨天都被媒體拍到在米蘭的秀場上和幾位歐洲貴夫人一邊看秀一邊談笑風生,身邊的保鏢全是身材辣到可以直接上場走秀的超模級帥哥,非但完全看不出有什麼偶感小恙的病容,反倒是在美色的滋潤下有些青春更勝當年的風姿。

  想起來真是羨煞旁……懷裡的貓把她的手指叼在嘴裡,輕輕咬了一口。春日遙輕輕咳了一聲:

  「如此,真是非常遺憾。」

  「倒也不用遺憾……對了,你和悟什麼時候生孩子啊?到時候她或許想著含飴弄孫,一時興起就回來了。」

  ……怎麼還有催生的?

  春日遙想了想,雙手按住膝蓋,措辭嚴謹地回復道:

  「目前還年輕,工作也很忙,沒有這樣的打算。」

  「也是。」還好對方對這件事似乎也就是隨口一提,「小孩子煩人的很,像我在悟出生後因為帶孩子就老了好幾歲,還是要及時行樂,做好保養,才能青春常駐。」

  雖然帶小孩子的確是件辛苦的事情。但是,據春日遙所知,在五條悟出生之後,這倆夫妻就立刻開始各玩各的,如果不是那雙六眼實在太有標誌性,他們都未必能從一群孩子中認出自己的兒子,更加談不上帶孩子導致衰老了。

  「這是你和悟養的貓嗎?看上去不是純正的品種貓啊……叫什麼名字?」

  對寵物有品種是部分人的觀念,不必上綱上線啊!春日遙一把抓住目露兇光的五條貓爪,另一隻手安撫性地揉了揉柔順的皮毛。

  「壽司卷……是我們收養它的當天早飯吃的壽司卷,就取了這個名字。」

  「嘿小東西還挺兇,是公貓嗎?看著才剛成年吧,跟你說這家養寵物貓就得及時絕育,要不就到處和別的貓打架。我前天回家發現神官養的貓都沒絕育,大半夜在神社邊上嗚嗚咽咽,於是聯繫了寵物醫生一次性嘎了十幾對蛋蛋,這會兒醫生還沒走,不如現在就送過去吧。」前任家主大人熱情洋溢地介紹說,「我知道有些貓會記恨主人把自己絕育,沒關係,他們超專業的,還提供從打不過的主人手裡把貓強搶走的服務……啊!」

  最後的驚叫是因為沒絕育的·脾氣朝大·非品種貓·悟從春日遙懷裡飛躍出去,打翻了茶几上的托盤,滾燙的茶水從關西鐵茶壺中潑灑出來,還好前任家主大人沒有被這麼多年浸淫在美色中的生活腐蝕,矯健而屁滾尿流地……滾到了椅子底下,這才躲過一劫。

  「哇這貓在你們的養育下變成了體術系的高手啊!」

  ……

  「悟,你別生氣嘛,我發誓我沒有笑出聲來……至少我的心是沒有笑的!是我的身體,可怕的很,自己就不由自主笑起來了!」

  雖然這麼說,但春日遙把頭完全埋在枕頭裡,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第123章 番外三·貓貓歷險記(三)

  「悟子, 悟子,你快下來,沒有你我可怎麼活?」

  春日遙仰著頭, 表情誠懇,而白色的長毛貓則盤踞在高高的衣櫃頂部,扭頭不去看她。

  「我保證接下來不會讓你連續後空翻,也不會隨便亂親了,可以原諒我嗎?」春日遙繼續說。

  在應付完五條悟性格迥異於一般人的老爹後, 一人一貓回到了五條悟的房間中。雖然四五年沒有踏入過這裡, 但大概的陳設都沒有怎麼改動過。春日遙熟門熟路地去五條悟衣櫃裡翻了件衣服換上。

  因為是出席正式場合, 她一早就換上了正式的振袖禮服,但出門太匆忙腰帶繫得太緊,她像個穿著鯨骨裙禮服的中世紀歐洲女士一樣被勒得喘不過氣來, 卻還要對所有人保持優雅得體的笑容。

  人和貓有天然語言上的壁壘,但春日遙很快找出了溝通的辦法, 她把過長的袖子挽起來, 捏了捏已經跳上床的五條貓粉嫩的貓爪, 然後攤開自己的雙手掌心:

  「現在我來問, 你來答, 如果答案是『肯定』你就拍拍我的右手,反之則是左手。」

  毛茸茸的爪子搭上了春日遙的右手。

  「第一個問題,你們家是有這種變成小動物的血統嗎?就像犬夜叉和水果籃子那樣?一年之間有幾天會現原型之類的……」

  貓伸出左手。

  也是,雖然這個世界已經夠扯淡的了, 但目前為止還是符合咒術的基本規則,沒有引入更多不合理的元素。

  「第二個問題, 你認為這是一種詛咒嗎?」

  答案是否定。

  也是, 雖然有術士臨死前的詛咒一定會成真的說法, 但這種詛咒的限制也是很多的。要麼詛咒者的咒力量和被詛咒者的差距不能過大,要麼被詛咒者對詛咒者的話語完全認同了,這是一種極端形式的束縛。

  「那麼……果然還是某種『束縛』的可能性更高一點。」春日遙趴下來揉了幾下貓油光水滑的皮毛,若有所思,「要不悟你還是翻幾個後空翻試試看?你想想,這個束縛的邏輯會不會是你答應我去看你家的貓後空翻,但你們家沒有會後空翻的貓,然後你就……」

  這個世界想必是不存在這麼彎彎繞繞的束縛的。

  「那沒辦法了。」春日遙伸出雙手,抓住貓的腰腹,把它拎了起來,然後……迅速又虔誠地在五條悟臉上親了一口。

  結果當然是什麼都沒發生。

  「童話故事裡都這麼寫的啊,某人被詛咒變成了動物,只要命中注定的人過來親他一口,他就可以恢復成帥氣的原型。」春日遙的童年裡雖然沒有童話,但她這兩年為了養育伏黑惠,還是通讀了不少各國晚安故事。

  「……莫非我這個命中注定的含金量還不夠?我太傷心了,一定要把壽司卷這樣的小貓咪親到暈過去。」她還沒忘記自己早上突發起的名字,並迅速地把臉全埋到貓咪柔軟的肚皮上去蹭了又蹭。

  長毛貓的臉上露出了近乎無奈的人性化表情,但它卻並沒有嘗試著從春日遙難得瘋癲的動作裡掙扎出去,而是把下頜放到她的頭頂上,眯起了那雙湛藍的眼睛。

  「遙小姐。」婢女的聲音恭敬地從門外傳來,「您要廚房準備的食物好了。」

  「喔。」春日遙這才放過快要被親得窒息的貓,「你進來吧。」

  「按照您的要求把肉類、蔬菜和穀物類攪碎後蒸熟製作的,除了基本的焯水去腥外,沒有加額外的調料。」侍女微笑著說,「您養貓已經很久了嗎?對這方面的知識相當得心應手。」

  「我其實是很沒有貓狗緣的人啊。」春日遙說,「以前好像確實餵過一隻貓……如果那隻貓還活著的話,大概是隻老貓了吧?」

  她沒有注意到,懷中長毛貓明亮的大眼睛裡飄過一縷淡淡的疑惑。

  吃過東西,洗了澡,時間也不早,但對於五條悟突然變成貓這件事還是沒什麼頭緒,春日遙還打算到處問一問,五條貓已經跳起來把燈關掉,房間中頓時陷入了黑暗。

  貓優雅地翻身躍回床上,一爪推開還在發光的手機,一爪輕輕地搭在春日遙的眼睛上。

  貓「喵」了一聲示意她先休息。

  春日遙伸出胳膊,把貓攬進自己懷裡,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輕聲說「晚安」,隨後就閉上了眼睛。

  五條悟等了一會兒,直到春日遙的呼吸均勻起來後,才努力把自己的頭從她的手臂和被子間掙扎出來一點,以避免半夜三更不幸窒息的命運。

  他睜開眼睛,在寧靜的夜色中,他很清楚地看到女孩的面孔翻動著不安的情緒,還有她的動作——春日遙有將平躺、雙手扣攏放在胸前的入殮式睡眠一以貫之的習慣,五條悟晚上想摟著她睡覺,都得費好大的勁兒。

  她今天卻主動換了個睡覺姿勢,證明她其實處在很不安的狀態下,只有抱住什麼,才能確定重要的東西還好好存在著。

  貓伸出爪子,輕輕地把散落在她素白臉頰上的一縷長髮撥開。

  晚安,它在心底這樣對自己的女孩輕聲說。

  有人!

  春日遙在黑夜中驟然睜眼,她一手抓住枕頭邊的特級咒具·鳴鴻,一手把貓揣進懷裡,拉開紙門就追了出去。

  即使不借用五條悟的那隻六眼,她如今的感知力在咒術界也稱得上前列了,在她由咒力構建的視角裡,那是一個動作輕盈、小心地用咒力防禦把自己全身包裹起來以防止別人發現自己的人。

  她將自己的咒力覆蓋範圍更加擴大,明晰地感知到,在這座庭院的東南方向,無數糾結的情緒和欲望湧動著纏繞在一起,在這深更半夜的深宅大院裡,怎麼可能突然有這麼豐沛的「情緒」的力量!

  想到突然駕臨五條本家的前任家主大人和他素日的作風……春日遙不禁擔憂地想,不會是他惹了太多情債上身,最後惹到了硬茬子別人上門追殺了吧!

  「……」

  春日遙光著腳站在纏繞著花藤的籬笆上,凝視著那一片俊男靚女衣香鬢影觥籌交錯耳鬢廝磨的景象,面無表情。

  「這三更半夜的,又是在據說很重要的祭典期間,不說要沐浴更衣齋戒焚香什麼的,你爸爸不能、至少不應該在這裡開imparty吧?」春日遙強忍著自己罵人的心情,面無表情地說。

  而且她很清晰地看到,在庭院的中心波光粼粼,身穿比基尼的美女們在清水之中游泳,白藕般的臂膀劃開波浪,游累了的人就從泳池裡的浮艙隨意取用各色美酒,金色或者紅色的酒液順著下巴和脖頸滑落,將完美的身材充分地展現無疑。

  而問題是,五條本家雖然地處東京,但仍秉持著日式「枯山水」的侘寂美學風格,走的是那一套公卿貴族古雅風流的套路,絕不會在院子裡暴發戶般直愣愣地挖這麼個大池子來……看來用海量金錢砸出來藝術品們並沒有提升前任家主大人的審美。

  估計也就是因為他在五條本家內做這種事,來來往往的咒術師和普通人魚龍混雜,才導致防衛鬆懈到那種稀鬆平常的小忍者也能隨意進出。

  春日遙身邊的咒力漩渦驟然擴大,溫潤的氣幕從她為中心,朝四面八方推進,緩慢柔和卻蘊藏著無限殺機,動作輕巧的黑衣人包裹身周的咒力屏障霎時破碎,他本人也無力地滾動回春日遙腳邊。

  春日遙手中「鳴鴻」出鞘,鋒利的刀刃挑開了蒙在黑衣人面上的布,這居然是個極美的少女,海藻般的黑色長髮,深綠色的眼瞳,貝殼般的牙齒緊咬嘴唇。

  「你是什麼人?」春日遙在她面前蹲下來,瞳色森冷。

  少女眼中有些疑惑。春日遙出來的太匆忙,她連鞋子都沒穿,這素面朝天一身睡衣的樣子和紙醉金迷的名利場格格不入,也不像是負責護衛的保鏢或者忍者。

  「好吧,我對你是什麼人也不太感興趣。」春日遙說,「我換個說法,你是來幹什麼的?」

  「……偷東西。」或許意識到無法抵賴,少女很快就承認了。她從懷中掏出一大把閃光的東西扔到春日遙面前。「今天晚上五條家舉行宴會,防衛鬆懈,我就想過來碰碰運氣。」

  ……她沒有撒謊。

  但五條家畢竟是咒術世家,即使今晚防備大不如前,但也不是普通人的防衛可以碰瓷。以這少女的身手,在外面隨便什麼富豪家下手,風險絕對小多了,何必要冒這樣的風險?

  「你不殺我,也不把我送去警察那嗎?那就放手。」少女說。「我偷的東西全在這兒了,把東西給你,你去還給他們吧。」

  以她的年齡和身手,送去警局,在青少年監獄恐怕沒幾天就出來了。但……說這樣的話未免太天真。

  春日遙笑了笑,放她站起來。

  「看你的年紀,是五條家的女眷吧。」少女撇撇嘴,「以你的身手,卻只能關起來不見天日,也太可惜了。」

  「你確實可以回去。」春日遙說,「你太小了,警察也做不了什麼,但只要你走出這扇門,就會因為心源性猝死隨便倒在什麼沒人知道的角落裡。」

  「喂,你這是什麼意思!」

  「文字遊戲。」春日遙輕聲說,「你沒有撒謊,因為你確實是來偷東西的,但你的目標不是這些珠寶首飾。」

  春日遙隨便伸出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少女怒氣沖沖地回頭,就看到她指尖捏著幾根貓毛。

  「你身上至少沾了七八種顏色各異的貓毛,整個五條家只有神社的神官才養了這麼多貓,你真正的目標是神社。」


第124章 番外三·貓貓歷險記(四)

  作為五條家最古老的建築群之一, 五條的神社其實相當於一座家族博物館,其中存放著大量的咒具、文物、典籍和秘寶。除此之外,五條家的先祖都安眠於神社的後山, 包括歷代「六眼」,他們的遺體和隨葬的物品或許都是有心之人意欲染指之物。

  最重要的是,這少女在五條悟變成貓的當口出現,她和這件事是否有什麼關聯?

  春日遙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素白臉頰投影一片深澤, 刀鋒般銳利的殺氣在她緋色眼瞳中一閃而過。始終像一條大圍脖般盤踞在她肩膀上的白色大貓探出爪子, 按在了她的脖子上。

  「悟?」

  少女衣襟處忽然抖動了一下, 少女吃了一驚,一個小小的、眼睛都還沒睜開的毛茸茸的頭忽然從她胸口的衣服裡探了出來,那是隻黃色的小橘貓, 連眼睛都還沒完全睜開,聲音微弱地喵喵叫著。

  見狀, 少女立刻摸出一個小奶瓶塞進小貓努動的嘴裡。

  「貓?」春日遙有點驚訝, 但隨即一個荒謬但意外合理的推測在她腦海中成形了, 她沉默了幾秒。「你這麼大費周章……不會就是過來偷貓的吧?」

  「我不是來偷貓的!」少女大聲地說, 「……這就是我家貓生的小貓!」

  少女咬住嘴唇, 破罐子破摔地解釋了起來。

  她說她是附近山裡的村民,一直在東京讀書,如今放暑假了,就帶著懷孕的母貓一起回到老家。沒想到前些天晚上打雷下雨, 母貓受到驚嚇,趁著家裡人不注意從門縫裡跑了出去。

  她找遍了整個村子, 卻找不見貓的蹤跡。

  這兩天, 她聽同樣回老家度假的、做寵物醫生的鄰居偶然提起, 說五條家的神社養了好多貓,她就猜測自家的貓是不是跑到那裡去了。

  但五條的神社豈是外人能隨便出入的,她在外圍遊蕩了好久,始終不得其法,直到今天,五條家舉行了大規模的晚宴,她這才混在人流之中偷偷溜進來。

  「除此之外,今天還是每年的『清涼殿落雷』之日,五條家的神官也會舉行儀式祭祀火雷天神菅原道真,神社看守的人也很少……」

  作為日本三大怨靈之一,菅原道真最出名的恐怖傳說就是「清涼殿落雷事件」。傳聞道真因為藤原家族的誣陷而被醍醐天皇貶斥,在福岡地區鬱鬱而終。他曾經的政敵無不彈冠相慶。但在他死後不久,京都怪事接連不斷,藤原家族的相關人士紛紛無端暴斃,天皇的兒子也一一死去。

  天皇聽從了陰陽師的意見,為道真恢復名譽和官職,並舉行了盛大的祭祀儀式。但災禍還是降臨到了天皇自己身上——930年7月24日,天皇與大臣在清涼殿商議朝政。晴空萬里之中忽然降下落雷,藤原清貫直接殞命,天皇也受到驚嚇,在幾個月後病死。

  每年的這一天,五條家就會以火雷天神的神位來祭祀道真……總之就是想著法兒表示一下對祖先的崇敬,何況……春日遙看了一眼庭院內流水般走過的帥哥美女,說真的,如果道真公泉下有知,大概第一個要劈的是他這位荒淫無度的子孫吧?

  「但是……」少女嘴一癟,哭了出來,「我確實找到了我們家小花,但是小花可能是因為之前受到驚嚇逃跑,身體變得虛弱了,生下來幾個孩子都是死胎,自己在生完之後身體也變冷了……只有小黃還活著,在把小花母子安葬後,我帶著小黃跑出來了……我說的都是真的!」

  她說的的確是真的。

  「你也是養貓的人啊!」少女見她不說話,有幾分著急,「我知道我偷東西錯了……你如果要懲罰我的話等我安頓好小黃,那時要打要罰我都認,我保證不會食言,你要立下束縛也……」

  「好啊,那就立下束縛。」春日遙打斷她的話。

  少女的眼中浮現出難以掩飾的錯愕。

  「不要試圖耍相同的計倆啊。」春日遙蹲下身,溫柔地擦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又替她把散亂的長髮整理好。「你希望我說的是『立下束縛也就不必了,我相信你,從此之後一定要好好做人,不要再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嗎?」

  「……你怎麼知……」

  「行了,我學會撒謊的時候你大概還沒出生吧。」春日遙抓住她袖口一振,幾枚寶石戒指就叮叮咚咚地墜落出來。「咒術師的天賦和能力永遠不是一個人放縱慾望的理由,我現在沒空,但一星期後你自己來東京找我。別想著用些奇技淫巧來擺脫你我之間的束縛,差距太大了點。

  春日遙找到熟悉的管家告訴他有些人丟失了珠寶首飾,讓他去物歸原主。處理完後卻發現少女還在那裡等著她。

  「怎麼,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春日遙抱住自家的貓,挑眉。

  「姐姐,你好帥啊。」少女親熱地挽上她的胳膊,寶石般的綠眼睛裡光彩漣漣,「說真的,你這麼強,作為『某人的妻子』存在也太可惜了吧?荒淫無度的老男人有什麼好,不如選我啊,漂亮又可愛的女孩子就是要和女孩貼貼才對——以後我也都聽你的,做個好人。」

  ……她大概是搞錯了什麼。

  「你看嘛,我們都喜歡貓貓,可有共同語言了……」說著,少女略俯下身,好奇地觀察她懷中滿臉冷漠的大貓。「說起來,你的貓眼睛真好看啊,就像是遠處的天空……我可以摸一摸嗎?」

  「嗯,但我家貓從不給別人摸。」春日遙後退半步,心說你可別亂講話啊。

  「小氣。不過你好拽,我好愛。」少女眨了眨眼睛,「對了,我叫佐野加奈,你叫什麼名字?」

  佐野……

  春日遙審視地看著少女海藻般的長髮,白菰般素淨的膚色和冷艷上挑的眼睛,依稀能看出幾分故人的影子。

  「……春日遙。」

  神社。

  春日遙仰頭看向遠處的神山,雲翳卷舒著一瞬間遮擋了月亮的光輝。懷中的貓伸出爪子按在她的手背上。

  「沒關係,悟,我還好。」春日遙乾脆地摸出皮筋把頭髮炸起來,「反正也沒有別的線索,我們去神社看看吧。」

  春日遙到神社的時候,主要儀式已經結束了,但主殿內仍舊燈火通明,神官們在一起念誦秘儀的咒文。在一旁侍奉的小童認出了她,機靈地上來打招呼:

  「遙小姐,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首領大人為什麼不在?」春日遙默數了一下正在念誦咒文的神官數量,發現只缺為首的神官首領。

  「您也知道,神官大人年紀很大了……」小童有些為難地抓抓頭髮。雖然主要儀式已經結束,但嚴格來說神官首領必須全程在場,對一個很老的老人來說,在這種深更半夜堅持著唸經似乎的確對體力有巨大的考驗。

  在主要儀式後去休息,雖然有點兒不那麼符合規範,但也還說得過去。

  「他現在已經在房間中睡下了?」

  「是,若您不是有什麼急事,可以明日再來……」

  「這樣啊。」春日遙說,「你有沒有聽說過小孩子說謊鼻子會變長的故事?」

  小童下意識摸了摸鼻子。

  「如果首領大人睡下了,他的房間裡怎麼會空無一人?」

  春日遙轉身就走。

  小童在她身後忙不迭地追逐:

  「首領大人真的已經睡下了!」

  「是首領大人說『他真的已經睡下了』吧?」

  在拐角處春日遙忽然停下腳步,小童躲閃不及,眼看著就要撞在她腿上,卻被某種無限靠近卻永不觸及的壓縮空間擋住了。春日遙看向一身神官麻布制服、滿頭銀髮的老人:

  「首領大人,這麼晚了,您既不在房間休息,也不在大殿內念誦咒文,難道剛剛是去散步了嗎?」

  神官首領並沒想到她會忽然出現在這裡,有些驚訝,也有些尷尬:

  「是遙啊……這麼晚了,你還沒休息麼?」

  「沒錯,悟不在,我有些擔心,晚上睡不著就到處走走。」春日遙說。

  「哈哈哈是這樣啊。」首領撓撓頭,「我老人家,歲數大了,晚上也有些睡不著……」

  「這樣啊。」春日遙低下頭,「如果只是散步的話,您腳上的泥土和袖口的血跡又是怎麼回事?」

  ……

  「等等等等!遙,你聽我解釋!」

  剛下過雨不久,泥土鬆軟,鞋子踩踏過的腳印異常清晰。春日遙沒有花什麼功夫就追蹤到了山林之間被挖掘過的新土,挖掘的人很有心,甚至還在被翻起的泥土上鋪了一層別處揭下來的青苔。而年事已大的首領大人在她身後健步如飛地跟上來,完全看不出一點年老體衰的跡象。

  而對咒術師來說,找到對方掩埋起來的東西,也不是什麼難事。春日遙將那隻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沉重的大木匣子擺在自己和神官首領之間。

  「首領大人,是什麼值得您半夜三更、既不休息也不完成儀式也非要在這山林之間進行掩埋?」春日遙問。

  「好吧,我承認。」神官首領大人面如死灰地捂住臉,「這實在有損我一生的清名,也對不住道真大人和歷代的祖先,在死後難免也要下修羅地獄,經受種種折磨而不得轉生……但我實在不得不這麼做……」

  春日遙深吸一口氣:

  「麻煩您說重點。」

  「是貓蛋。」

  「……?」

  「前幾天,空大人來神社靜修,他說這神社中的貓太過吵鬧,定是沒有絕育的緣故,於是請了醫生將它們全部……」神官滿臉痛苦,「我親手將它們誘哄過來,給予這些小精靈的卻不是食物和愛護,而是殘忍的欺騙……於是我只能在這個時候、親自將它們身體的一部分埋葬並作超渡,才能略微消減我心中的苦痛……遙,遙,就看在我們從前一起餵貓的情分上,不要把這件事對別人說可以嗎?喂喂喂……你好像臉色不太好,沒事麼?」

  「沒關係,我只是有點幻滅……」 春日遙面無表情,「我在想,難道我是生活在一個人人都信仰貓貓神教的世界嗎?」


第125章 番外三·貓貓歷險記(五)

  造型古樸的紅泥小火爐上, 山泉水被舔舐著黑青色關西鐵茶壺底部的火苗燒得咕嘟作響,神官首領墊著布巾提起茶壺,茶葉經過炒製後濃郁的香氣隨著水流注入瓷杯而被激發, 在山間微冷的空氣中瀰漫開。

  「神官大人沏茶的手藝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春日遙隨口說,她裹著大毯子,一點都不規矩地縮在蒲團上,瑩白的赤足被火光映照,染上了一層溫暖的橙黃色澤。白色長毛的大貓伏在她腿上毫不防備地呼呼大睡, 蓬鬆柔軟的大尾巴偶爾從她膝蓋的一側掃到另外一側去。春日遙伸手在它下巴處撓了撓, 於是大貓在睡夢中也發出了輕微的「咕嚕咕嚕」聲。

  「雖然是夏天, 但山間的風是很涼的,喝點熱的,可以讓一個人從胃部開始溫暖起來。」

  神官笑著說, 在春日遙再三承諾不會把他半夜三更到樹林裡給一堆貓蛋做法事的事情說出去後,他又恢復了神官領袖的淡然和雍容, 甚至特意換上了利休色的麻布茶道和服, 在山間素淨的茶室中為春日遙沏上一杯熱茶。

  「距離看你毅然決然地離開五條家, 已經四五年的時間了吧, 你能和悟少爺重新走到一起, 也還沒來得及說一句恭喜,山間清苦,只能略備一杯清茶表達我的祝福了。」

  「嗯,謝謝。」春日遙很有禮貌地坐起來點頭。

  接下來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春日遙盯著火光發呆,那點小小的亮光把兩個人和一隻貓的身影投射上牆壁, 占據了巨大的空間。

  神官首領其實有些驚訝, 他也算是看著春日遙長大的人了, 最開始她只是跟在五條悟身後的一個小跟班,雖說占據著未婚妻這樣尊崇的身份,但無依無靠,似乎誰都能在她頭上踩一腳;後來她握住了長刀,靠自己的天賦在五條家有了一些話語權,那時的她雖然鋒利如出鞘之刃,但始終有過剛易折的風險;而這次她重返五條家,此刻雖然只穿著睡衣光著腳,一點都不規矩地坐在那,卻淡定從容地掌握了這片空間的主動權,她如果不說話,簾外的臣子都不敢覲見。

  很難想像她是吃了多少苦才走到現在的地步啊。

  「我還記得,在你走後沒幾天的一個晚上,悟少爺也是這樣突然沖進我的茶室,他渾身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從頭髮到制服都在往下滴水。我非常驚訝,畢竟那時他已經可以全天無障礙地運轉無下限術式了。我讓小童給他拿了一張毯子,也這樣點起火爐為他燒一杯熱茶喝,他手裡捧著茶杯一言不發了很長時間,時間久到我都以為他睡著了,他才忽然抬起頭問我你走之前有什麼要留給他的話。我說沒有啊,你就是像往常那樣在坐在神社的台階前發了一會兒呆,餵了幾隻貓,似乎還找了什麼東西卻沒有找到,然後就突然走了,再也沒回來過。」

  春日遙有些驚訝。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某人提起她離開後五條悟的狀態,她確實沒想過給他留任何話,畢竟她一手安排了夏油傑父母離開東京的事宜,身處嫌疑之地,自然是與他的接觸越少越好,這樣才能把她的朋友、同伴和師長都撇清。

  「悟少爺聽過後也沒說什麼。在又喝過一杯茶後,他站起身推門離開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表露出悲傷的情緒來,但我想他大概是很難過的吧。我雖然是將自己的身心都奉獻給祖先和神靈的人,但畢竟年紀大了,看過那麼多的世情……一個人在太過年輕的時候,總是很難看清自己的內心的,總是要在錯過了、分開了、傷害和決裂已經發生後,才會發覺過去那些蛛絲般輕柔不起眼的往事已經結成了巨大的網,把人的心都割得千瘡百孔。」

  神官從身旁的小抽屜中取出一個布包,輕輕地放到春日遙那一邊去。

  「這是他當時落下的東西,悟少爺走得太匆忙,我一直沒來及還給他,你剛好過來喝茶,就請你帶給他吧。」

  春日遙拆開布包,發現是一個已經發黃的御守,這花紋看起來有點眼熟……她想了一下,這是她某次去一個寺廟附近執行任務,將這東西作為名物贈送給了高專中的每一個人……

  她本來以為五條悟會隨手把它扔到某個犄角旮旯,畢竟比起從前她為五條悟準備的禮物,它既不貴重又不算用心。但按照神官提起的、五條悟遺落的時間來算,他竟然把這枚御守佩戴了將近一年之久。

  「佛教之中,是講究『緣分』和『因果』的說法的。譬如請來一枚御守,就是一段緣分的開始,而將它焚燒掉,則是這段緣分的終結。但終結又不意味著結束,畢竟這段緣分中的果,又可能是下一段關係中的因,但無論如何,都要善始善終……這就和和我們術士的『束縛』很相似,一段束縛,必然要以雙方以語言締結的許諾為開始,以許諾的達成為結束。如果沒有達成,就會對一方或者雙方造成損害。」

  「時隔五年,再次聆聽您的教誨,仍然感覺有所得。」春日遙說,她的目光落在窗台外,一隻晚歸的飛鳥撲稜著隱匿進密林之中。「您說,人可以變成一隻飛鳥嗎?」

  「理論上可以,在兩千年前,中國偉大的術士莊周就曾經在夢裡變成過一隻蝴蝶。」神官笑著說,「所謂咒力,不就是利用人的精神力將不可能變為可能的力量麼?」

  「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此之謂物化。」春日遙說,「這也不是任何術士都能達到的境界吧?」

  「即使像他這麼強大的術士,也只有一次變成蝴蝶的經歷。他發出了不知道是自己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做莊周的困惑,從此之後不再進行這麼危險的嘗試。」

  「蝴蝶的神經系統不足以支撐它發生做夢這樣複雜的動物行為,所以基本可以認為只可能是莊周變成了蝴蝶而不是反過來。」春日遙說,「您剛剛只提到了這個行為很危險,卻沒有提到為什麼。」

  「假設當代真有某個術士能像兩千年前的莊週一樣有所得……但變化成另一類物種,並不是說僅僅變化了軀體,它會完全變成那種動物而且承受變成那隻動物時遇到的一切。如果說變成一隻飛鳥,在天空翱翔時被獵人打下,它就徹底死掉了;變成一隻狗,它被某個人類馴養,這樣的束縛甚至有可能持續到他變成人的時候或者直接導致他無法恢復到人類的形態……這對一個術士來說豈不是太危險了麼?」

  「您今天這一席話,令我深有所得。」春日遙說。

  「哈哈,能被你這麼誇一夸,我還是很高興的。」神官笑了笑,「老頭子年紀大了,熬不得夜,就不再陪你枯坐了。和室內有榻榻米和被褥,你就自便吧。」

  在春日遙腿上安睡的貓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朝著另一邊繼續呼呼大睡。

  「從前你是不大有貓狗緣的人,如今這隻貓倒是很黏你。」

  「也不完全是吧……我記得從前神社中也有過這麼一隻長毛的貓,看著很高冷,但卻是第一個願意吃我給的東西的貓。」春日遙回憶道。

  「怎麼可能?」神官立刻否認,那副資深貓奴的篤定和自信和剛才學識淵博的老學者的謙虛謹慎神態截然不同,「這附近的貓全是短毛,斷然沒有出現過一隻長毛……這麼多年來我可是全記得清清楚楚呢。」

  ……

  神官出門後,春日遙立刻把睡的不知天地為何物的貓拎起來搖醒,本來滿臉不爽的貓在對上春日遙滿臉嚴肅的表情後倒也認真了起來。

  「悟,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春日遙攤開自己的雙手,示意它像之前那樣選擇對還是錯,「你從前,也曾變成過一隻貓對嗎?」

  五條貓伸出爪子,春日遙盯緊了它大而明亮的貓眼,緊張地、屏氣凝神著等待著它做出最終的回答。

  粉嫩的貓爪在空中搖搖晃晃地糾結了半天,最後按在了兩隻手中間。

  它不記得了。

  「……」春日遙毫無形象地趴下來把貓掀翻在地,把臉埋進它的肚子,悶悶地說,「忘記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你現在硬件設施完全也只是貓的水平而已啊……而貓的記憶只有三到六個月,你根本記不得那麼久遠的事。」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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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番外三·貓貓歷險記(六)

  如果五條悟就是那隻貓……

  如果不是現在五條悟的確以一隻貓的形態被她壓在臉下面動彈不得, 那她絕對會認為那只是自己某種惡趣味的臆想。

  但這樣的確可以解釋很多事,比如說為什麼她記憶裡那隻貓的成長和衰老遠比普通的貓更加緩慢,在春日遙第一次見到它後長達七八年的時間裡, 都保持著剛成年時的毛色雪白和牙齒堅固;比方說為什麼它比別的貓更加神秘和高冷,連作為資深貓奴的神官首領都表示從未見過它的身影;比如說為什麼它可以在寒冷的雪夜穿越茂密的山林,準確地找到她所在的小屋給饑寒交迫的小女孩一點慰藉和溫暖……

  「……原來一直是你麼?」春日遙小聲地說,那些過往的記憶像水波一樣蕩漾著模糊的金色漣漪。「我們有沒有定下過什麼束縛?」

  但無論她怎麼思索怎麼回憶,結論都是空白。

  在她和貓相處的不多的片段裡, 她解救了被卡在圍牆洞裡的肥貓, 貓高冷地接受了她手中的食物, 再然後貓回報了一個雪夜中溫暖的擁抱……但除此之外他們也沒有變得熟絡起來,那時的春日遙沒有能負擔起除她自己之外某個生命的自覺。

  他們就像是兩個經常在咖啡店偶遇的陌生人,在買單的時候相視一笑, 然後各自走進滾滾人海之中,全無交換聯繫方式建立長期友誼的意向。

  春日遙坐起身來, 吹開黏在鼻尖上的一縷絨毛, 端起已經溫涼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後被苦得狠狠皺起眉:

  「……神官大人泡的茶還是一如既往的難喝啊。」

  貓從地上爬起來, 歪著頭「喵」了一聲, 然後被春日遙提溜進懷裡。

  「既然你不記得, 我也不記得,那大概還有個地方……能幫我們回憶起來。」春日遙說。

  他們很快站在了小巧精緻的院落前,院門緊緊鎖著,在沒有月亮的夜晚, 院裡繁茂的花木看著就有些淒清,被遠處的煌煌燈火投射出的隱約倒影像是潛行於地的妖魔。

  這是春日遙曾經的住處, 這次回來, 所有人都恨不得展現出對她盛大的歡迎, 就像她本來就該是這個家裡金尊玉貴的女主人,以蒞臨的架勢對每個人昂起高貴的頭顱。

  沒有人提到這裡,這個美麗卻像是牢籠般圍困了她長達十八年的小小院落。

  春日遙輕鬆地翻牆過去,沿著布滿蒼苔的石子小路走到屋檐下,房門同樣也上了鎖,以她如今的實力,即使不憑藉削金斷玉的「鳴鴻」也可以輕鬆打開這扇門,但她還是指了指上方的一扇小小的雕花玻璃窗戶。

  「看到了嗎?」春日遙說,「只要爬上房子旁邊的那棵樹,就可以抓著橫出來的粗壯樹枝盪進窗戶,想出來的時候也同理……嬤嬤們晚上要打牌,懶得花時間用來看管我,索性兩把大鎖頭把我鎖在裡面。我那時太小了,沒有術式也沒有被教導過咒力的使用,就只能一個人待在黑漆漆的屋子裡。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她們忘記給我留足夠的被褥和木柴,我又冷又餓,把所有的衣服堆在一起,也沒辦法禦寒。甚至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出現了幻覺……我以為我快死的時候,貓就從那扇窗戶裡蹦下來,我抱著它睡了一個晚上,多虧了貓貓的體溫,我才沒有給凍死……」

  春日遙單手把自己掛在房梁上,一腳踹開窗戶:

  「當然,我小時候這扇窗戶一直沒有給裝上玻璃,在我掌握了進出的技術後,雖然冬天灌風進來冷得要命,但也方便我半夜溜到廚房去找吃的。」春日遙笑著說,「有一段時間廚房的大師傅發現廚房裡隔夜燉煮的食物總是不知不覺消失,猜疑是進了賊,就養了幾條大狗看家護院。但我想辦法從他不耐煩做雜事的女兒那討來了餵狗的差事,和那幾條狗熟悉起來了,這樣狗子們晚上發現是我過來也不會狂吠。這樣他就只好推測是滑頭鬼光顧了五條家,除了好酒好菜供著,也不能做其他……」

  貓一聲不吭地趴在她懷中,乖巧得像是某隻大體型的玩偶。

  「所以說,我那時真得覺得那隻貓太厲害了。」春日遙說,「這裡離神社那麼遠,晚上還下了那麼大的雪,但它卻能穿越叢林不迷路到我的身邊,大概只有神蹟這樣的理由才能解釋吧……嗯那時要是有人對我宣傳貓貓神教,我大概毫不猶豫就信教了。」

  春日遙抱著貓輕巧地墜落在地面上,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音。

  「雖然說是這裡可能能找到點什麼,但過了這麼久,裡面的東西大概都已經被清理得……」

  屋裡沒有一絲光源,但無論是對貓還是夜視能力遠超常人的咒術師,這屋裡的一切都是清晰可見的。

  貓忽然從她懷中「呲溜」一聲蹦了下去,在屋裡嗅來嗅去……大概是這裡有什麼讓它覺得熟悉的事物。春日遙看著像是巡視領地的領主一般威風凜凜的貓,有些好笑——這大概是五條悟最像是一隻貓的時候?

  屋裡陳設一如往昔。天花板上的玻璃吊燈因為他們打開了窗戶而在風中微微搖曳,一米二寬的鐵架床上鋪設著厚厚的羽絨被,床頭櫃上是一盞檯燈和有些脫漆的熱水壺,小小的書桌上壘著好幾本書,春日遙隨手翻開一頁,那裡面夾著一枚葉脈書籤,是博爾赫斯的小詩: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春日遙尚在凝眉不語,貓就已經「吱呀」一聲拱開了衣櫃門。春日遙扭頭看過去,發現立櫃中只掛了幾套高專的制服——她走的時候,已經決定退學了,這些衣服自然也沒必要帶走。

  貓仰起下巴,衝着衣服喵喵叫了幾聲。

  「哈?是讓我換上麼?」春日遙捏了捏那些冰涼的衣料,「可以倒是可以,只是這麼久都沒洗過,搞不好都發霉了。這麼穿真的大丈夫?」

  春日遙彎下腰嗅了嗅,意外並沒有什麼東西放久了的霉味,相反,還有一股洗滌劑和柔順劑的香味……沒有什麼洗滌劑的香味能保持四年還不散去吧?春日遙心頭一動,又聞了聞被子的味道,果然,撲鼻而來的陽光香氣,最多一週之前,都還有人去特意把它們放到陽光底下暴曬過。她的手指虛虛地掃過床頭、桌面和門扉,手指上卻依然乾乾淨淨,沒有一點浮灰。

  在她離開的這幾年裡,有一個人讓這個小小的房間還保持著主人還會隨時回來小住的狀態。

  春日遙眼角微微一濕。

  她不再多說什麼,把自己身上的睡衣脫下來。

  女孩的背脊在沒有月光的黑夜裡瑩白得幾乎要泛起某種玉石的光澤,但上面卻分布著不少傷疤。因為沒有反轉術式治療,家入硝子說這些傷疤要用幾個月乃至好幾年的時間才會徹底淡掉。

  她抓起襯衫和裙子套在身上,又去取小腿襪和領結,一根紅色的繩子滑落在地上,貓一聲不吭地過來,銜著繩子遞給她,她不以為意,:

  「是什麼頭繩嗎?」

  貓輕輕地咬了咬她的手掌,似乎是催促地叫了一聲。

  春日遙索性打開了吊燈,驟然充盈空間的光源讓她不適應地眯起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睜開眼,審視手中紅繩的細節。

  這並不是什麼頭繩,而是金剛繩結手藝的……項圈?

  似乎在雨水中被浸泡過好久,它的顏色已經不再鮮亮了,而在繩接的末端,墜著一枚小小的貓貓頭金珠,做工算不上精緻,但竟然奇異地能看出貓貓威風凜凜的長鬚。

  ……這是?

  「喵。」貓的爪子搭上春日遙的膝蓋,用帶著倒刺的舌頭輕輕舔了舔春日遙的手指。

  春日遙忽然想起這東西是什麼了。

  這是她自己的手藝——在某個結束新娘修行的、霧氣瀰漫的夜晚,她坐在神社的台階上疲憊地呼吸山間新鮮空氣,這時,一隻大橘大搖大擺地從她面前走過,脖子上小小的銘牌閃爍微光。

  「這是……?」

  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官首領忽然探頭出來:

  「看,我給貓貓們準備的銘牌,是不是超級特別呀。」

  「……這玩意兒很容易在打架的過程中就被弄壞了吧?」

  春日遙忽然想起了自己餵養的、白色長毛的藍眼睛大貓。

  她已經很久都沒見過它了。

  雖然嘴上嫌棄,但她還是用自己剛學不久的繩結手藝給大貓編了這麼一個項圈。她總是把它隨身放在口袋裡,想著這樣要是哪天碰到大貓就贈送給它。

  但在那個香氣瀰漫的春日午後,春日遙下定了離開這裡的決心,她沒有等到那隻貓。於是她把繩結小心地放在她最初見到貓的那個牆洞前,對著空蕩蕩的山林輕聲許諾說:

  「如果我有再來這裡的機會,那時再把這東西好好地給你戴上怎麼樣?」

  她並不知道,在不久後的、一個大雨的晚上,白色的大貓晃悠悠地出現在了牆角,它銜起了那枚已經被大雨浸泡得褪色的繩結,穿越風雨交加的山林朝著它所熟悉的、山腳下的小小院落狂奔而去。

  它像往常那樣撥開小窗戶,跳入了黑暗的小房間裡。

  「喵。」貓在房間裡跑來跳去,游目四顧,但那個女孩已經不在這個房間中了。

  她放棄了這裡,連帶著她前十八年的一切,一刀斬絕。

  「喵。」貓把繩結掛在了還殘存著女孩冷冽香氣的制服上,回應了她所承諾過的期許。

  「如果我有再回到這裡的機會,就把這項圈給你親手戴上吧。」

  束縛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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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回收第44和第59章 ~~


第127章 番外三·貓貓歷險記(七)

  變成貓的契機, 究竟是「神社的山藥泥蕎麥麵太難吃」還是「被關在神社學習的時間也太難熬」了吧,五條悟已經不太記得了。總之就是在神官神神叨叨地唸著「昔者莊周夢為蝴蝶」的時候,他看了一眼窗外大搖大擺地小跑過去的貓, 心想「要是我變成一隻貓就好了」。

  然後五條悟就變成了一隻貓。

  五條悟倒沒有覺得驚慌失措,他新奇地用全新的視角打量這個好像變得不同了的世界。一隻狸花色的公貓警惕地看著這隻年齡不超過三個月大、體型卻超過了一般成貓的藍眼睛長毛貓,挑釁地「嗷」了一聲,然後就被打趴在地上。

  嗯,五條悟滿意地想, 果然最強變成貓也是最強的。

  然後五條悟就被卡在了神社外牆的牆洞裡。

  要是在他還是人的時候, 這種事大概一下子就……不, 如果他還是人,這種事情都不該發生!五條悟在心底艱難地糾正自己已經貓化的想法,想用出一發「蒼」將整個牆壁炸開, 但又很快發現剛變成貓的軀體還沒有適應咒術迴路的運轉,別說無下限術式了, 他連最普通的、飽含咒力的貓貓拳都用不出來。

  正在為自己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變貓之旅而惆悵的時候, 春日遙出現了。這是五條悟第一次用這個視角看春日遙, 她素白的臉頰上覆蓋著一層薄汗, 緋紅色的長髮被梳成兩條麻花辮, 尾端的發束垂落到它的耳朵上,觸感有些癢絲絲。

  春日遙紅色的瞳孔中滿是疑惑:

  「為什麼會被卡住?」她用手指戳了戳貓圓潤的肚子,「原來不是毛多是真的胖啊——」

  這可太過分了吧!五條悟氣得渾身細軟的毛都像蒲公英那樣炸開,藍眼睛的貓張嘴立刻就想要在她手指上咬上一口。

  但它愣住了, 就沒有下得去嘴。

  春日遙笑了起來,睫毛輕輕顫動, 形狀還有些嬌憨的紅色眼睛裡盛滿了明亮而細碎的笑意, 顯得她像是個正當齡的小女孩。

  和五條家那些總是麻木地隨聲附和他言語、在他生氣時立刻跪下說悟少爺贖罪的僕從比起來, 春日遙其實一直都是個蠻鮮活的小姑娘,她在五條家色彩黯淡的枯山水庭院中,耀目得就像一縷招搖的火焰。

  但這團火焰的溫度並不大灼熱。和她鮮艷的髮色和瞳色比起來,她臉上的笑意總是很淺淡,縱使對某個東西感興趣,也只會禮貌地彎彎唇角。

  作為萬人追捧的大少爺,五條悟理所當然地認為她不愛笑,大概是天性如此。

  但在面對一隻普通的胖貓時,她竟然露出了這樣明亮的、毫無保留的笑意。

  ……還挺可愛的。

  這樣想著,春日遙已經把它從牆洞中抱了出來。貓伸出爪子,搭在她身邊的籃子上。

  「不行噢。」春日遙輕輕捏住貓的肉墊,「這是帶給悟的吃的……」

  噢,五條悟記得自己好像是在她面前抱怨過神社的山藥泥蕎麥麵太寡淡來著……

  「而且貓貓好像也不能吃甜的……下次要是還能見面,我去廚房幫你偷點能吃的出來。」

  誰下次還要和你見面了。

  貓傲嬌地扭過頭,卻發現她挽起來的和服袖子下赫然是長長的擦傷和連綿的淤青和淤紫。

  「這個啊,是剛剛在山林間摔倒了。」春日遙注意到它的目光,輕描淡寫地說。

  而從小幾乎沒有受過傷的五條悟那時還沒有了解到,一次簡單的摔傷不會讓一個人的身上出現那麼多不同受傷階段的淤痕。

  貓扭頭看了一眼長長的山路,這個笨蛋連術式都沒有,也沒有掌握咒力的基本用法,爬這麼長的山路確實費勁了些……

  「那我先走了,下次見吧。」春日遙把它放下來,揮揮手,繼續朝著神社本殿的方向進發。

  ……

  五條悟睜開眼睛,本殿莊嚴的本生畫在他眼睛裡逐漸清晰起來。

  ……好像做了個不得了的夢啊。

  夢裡變成了一隻貓?

  春日遙跪坐在他跟前,輕聲問:

  「悟,你醒了嗎?」她說,「給你帶了蘋果派和巧克力松塔。」

  太好啦,蘋果派和巧克力松塔簡直是絕讚好評,不過只能喝神官煮的茶的話也很痛苦啊!

  「……還有剛做的草莓牛奶哦。」

  好耶!不愧是遙!五條悟高興地朝著食盒伸出手,春日遙用她慣有的平靜的、淺淡的微笑注視著他。

  本來因為能吃到好吃甜食而晴朗的心情忽然晴轉多雲了。

  為什麼啊……連對著貓都能露出那種開心的笑,對五條悟就不可以嗎?

  五條悟扭過頭,一把推開食盒:

  「不吃了。」

  「……怎麼了?」春日遙輕輕蹙眉,「是這個口味吃膩了嗎?那我下次換別的零食。」

  這傢伙在山路上把自己摔成那樣,還非要過來嗎?笨死了!

  「下次不要送,下下次也不要送了。」五條悟語氣生硬地站起身來,「我就算被山藥泥蕎麥麵難吃死,因為吃不到好吃的甜食而餓死,也絕對不會吃一口蘋果派喝一口草莓牛奶的!」

  他的肚子忽然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

  「……」

  「剛好走了這麼遠的山路,我也有點餓了。」春日遙眨了眨眼睛,「悟能陪我一起吃一點東西嗎?」

  「那好吧……」五條悟不情不願地坐下來,驕傲地「哼」了一聲。「那我就勉為其難地陪你一起吃一點蘋果派吧。」

  他們分享了那頓下午茶,雖然絕大多數的食物都進了五條悟的肚子。吃飽喝足的大少爺很不客氣地躺倒在春日遙的膝蓋上,春日遙就像揉貓貓頭那樣輕輕撫摸他的額頭,唇角笑意淺淡。

  ……好像她真的只有對著貓才會那麼開心啊,快要睡著的五條悟模模糊糊地想。

  那下次再變成貓去找她吧。

  反正也只是做夢而已。

  ……

  然後五條貓貓快要氣炸地發現,春日遙居然在投餵一大堆貓!

  雖然從來沒有讀過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但五條悟無端地產生了「是單給我一隻貓的,還是別的貓貓都有」的劇烈危機感。

  好在憑藉著即使在貓中也是最強的武力值,五條貓貓成功驅散了春日遙身邊諂媚的群貓,並驅使別的貓貓見到春日遙都要繞道而行。

  這一切春日遙並不知情。

  她只是為自己的貓狗緣很差而沮喪了一小陣子,然後就為自己和一隻貓建立了奇妙的聯繫而重新高興起來。

  他們見面的次數其實並不太多,但五條貓貓總是能在自己變成貓的時候及時見到那個逐漸成長起來的小姑娘。

  在某個下大雪的晚上。五條貓貓看著如同鵝毛般紛飛的大雪,心想她估計是不會來了,所以還是找個暖和的地方睡一覺吧。這麼想著,五條貓貓卻偶然聽到灑掃的小姑娘縮在溫暖的屋子裡竊竊私語。

  「你知道嗎?照顧遙小姐的瑞子婆婆輸了錢,心情不好,就把她一把鎖在院子裡,被子也不送,柴火也被剋扣下來了。」

  「真可憐啊……但遙小姐畢竟是悟少爺的未婚妻……」另一個婢女說。

  「別說了。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罷了,誰會真的把這個婚約當真呢?」小丫頭嘆了口氣。「別說咱們家的各位少爺小姐了,就是禪院家的小少爺過來,也要在她頭上踩一腳呢!也實在是個可憐人……」

  「哎……誒?剛剛跑過去的是一隻貓嗎?」婢女驚嘆道,「跑的好快!」

  白色長毛的貓一頭扎進了漫天的風雪之中,小小的背影很快在山林間消失不見了。

  當貓從破損的小窗戶中一躍而入的時候,春日遙正裹在一堆衣服中瑟瑟發抖,看到從天而降的貓,她的眼睛迷濛了一下:

  「你怎麼來啦?」

  這傢伙……身上涼死了!已經學會以貓的身體施展無下限術式的貓一邊解除掉術式撲到她的懷裡,氣哼哼地想,真是一個笨蛋啊,那些傢伙欺負她,揍他們就好了!

  於是服侍的婢女們驚訝地看到在雪後的清晨,悟少爺一邊打噴嚏一邊一頭扎進了五條家的珍寶庫中。

  這個太笨重了遙那傢伙根本拿不起來,這個又太輕了沒有什麼殺傷力,這個的功能是增幅術式……遙那傢伙根本就沒有術式好嘛!

  看管珍寶庫的神官一臉肉痛地看著金尊玉貴的大少爺把那些價值連城的寶物哐當哐當扔得到處都是,小心翼翼地問悟少爺您究竟需要一把怎樣的咒具?

  「一把刀。」五條悟想了想,「刀身得長一點……太刀吧,只要有咒力、即使迴路不完整的人也能驅使……嗯,它還要自帶術式!最好就是斬切類的,能彌補主人力量的不足……啊我看到了!」

  五條悟抓起被掩埋在符籙、蜘蛛絲和灰塵中的白鞘長刀,眼睛一亮。

  「就它了!」

  「悟大人,那是模仿詛咒之王術式的咒具,已經被封印很多年了……非常危險啊!」神官跟在他身後大聲呼喊。

  「誰管你!」大少爺的身影已經跑過轉角消失不見了。

  春日遙驚訝地看向一大早就衝進自己房間的五條悟,他面頰上有些微微的潮紅,似乎不像是運動後的正常紅暈:

  「悟……你感冒了麼?」

  「沒有。」五條悟挑眉,冷淡地把長刀丟到了她面前,「剛隨便去撿了把刀,沒有術式也沒關係,禪院直哉其實垃圾的很,用這刀毆打他就行了。你是我的跟班,可別輸給那個蠢貨。」

  「……好啊。」春日遙輕聲說。那一瞬間五條悟似乎看到那雙紅色眼瞳中浮起了水光,她鄭重其事地說,彷彿締結某種盟約或者許下某種承諾,「我會贏過他的。」

  春日遙遵守了她的承諾。

  她無師自通地掌握了用刀的訣竅,等禪院直哉再次找上門時僅僅用刀鞘就把他打趴在地上。她成為了劍道宗師加茂賀川的徒弟,她成為了五條悟值得信賴的同級、朋友和同伴……

  然後她走掉了,頭也不回地把五條家、咒術高專和五條悟丟在了腦後。

  在她踏上去京都的新快線的那個晚上,東京下了很大的雨,五條悟解開了無下限術式,獨自沿著濕漉漉的山路走到神社裡。

  他找到了這個家中最後見到她的神官首領,問她走之前有沒有給他留下什麼話,神官搖了搖頭,給他沏了一杯熱茶。

  ……苦的要命。

  後來五條悟就在茶室的蒲團上睡著了,在夢裡他再次變成了一隻貓,它圍著整個神社繞了一大圈,在最開始他們見面的那個牆洞邊看到了已經被大雨浸泡得褪色的繩結。貓知道這是什麼——她曾經開玩笑說過別的小貓咪都有我的小貓咪也不能缺。

  白色的大貓穿越風雨交加的山林,跳入了黑暗的小房間裡。

  「喵喵。」貓巡視遍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卻不見女孩的蹤影。其實它很清楚,她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前甚至為她餵過的貓留下了一份禮物,卻不曾給五條悟留下隻言片語。

  貓把衣櫃裡的衣服全扒拉下來攢成一個窩,自己優雅地跳了進去,盤臥起來。

  衣服上還殘留著一點春日遙身上冷冽的香氣,這樣躺在衣服堆中,甚至會隱約產生五條悟還可以在無數個陽光燦爛的午後都躺在女孩膝蓋上呼呼大睡的錯覺。

  締結束縛吧。

  在夢裡也好,以貓的形態也罷,至少這樣他日相逢,也不必像真正的陌生人那樣,連一點聯繫都不再有,從此只能相忘於江湖。

  在被形態轉換之時湧來的巨大睡意淹沒的瞬間,五條悟思維清晰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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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傲嬌要不得啊


第128章 番外三·貓貓歷險記(完)

  春日遙醒來的時候, 是在天光蒙昧的黃昏時刻,那一瞬間她幾乎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時何地。房間裡的冷氣也開得很足,她將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緊一點, 放任自己沉浸在剛從睡夢中脫離的迷茫思緒中。

  身材高大的男人推開房門走進來,他手裡似乎還拎著什麼東西。很難想像這麼高大健壯的身材在很有些年頭的櫻花木地板上行動卻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音,似乎是不想打擾她休息。

  隔著半透明的屏風,春日遙看到他放下手中的袋子,脫掉身上不常穿的西裝外套, 掛在衣帽架上, 精壯的背部肌肉群線條隨著這個簡單的動作在熨燙平整的襯衫下極具力量感地起伏著。

  分明只是一個背影而已。

  春日遙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下意識地舔了下在冷空氣中暴露太久而有些乾枯發白的嘴唇,心想,有時也不能怪自己色令智昏……畢竟五條悟這個人實在是太可口了。

  忽然, 男人很輕地笑了一聲,或許是因為在黃昏明滅不定的光線中, 他的聲音聽著也比往常要更低沉一些:

  「醒了?」

  春日遙遲鈍地眨了眨眼睛, 直到一根打彎的上睫毛澀澀地在下眼瞼上剮蹭了一下, 她才慢了一個八拍地意識到, 六眼, 在這個距離下,即使是背對她的姿勢、即使隔著聊勝於無的屏風,她剛才的神態在他眼底恐怕都是纖毫畢至。

  五條悟繞過繪著潑墨梅花圖的屏風走到她的身邊,他把那條勒得太緊的絲質領帶扯松, 又一粒粒解開襯衫上端的三粒扣子,漂亮的鎖骨和胸肌線條在領帶的晃動下若隱若現。他彎下腰, 寬闊的肩膀遮住了外部唯一的光源, 壓迫感十足。

  春日遙下意識地在鬆軟的被子裡朝後瑟縮, 卻被人隔著被子精準地按住膝跳反應裡最敏感的一點:

  「遙,我現在餓了。」聲音居然聽著還有點委屈。

  餓……春日遙聽到這個詞,心中警鈴大作,被誘人男色和睡意淹沒的理智迅速回籠。

  她立刻開始掙扎起來,不行,絕對不要,至少現在還不行,明天吧,等到明天可以嗎?

  「明天……」五條悟居然還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下,慢條斯理地回覆她,銀色的睫毛如振動的蝶翼那樣扇動兩下。「要等那麼久嗎?明明特意讓廚房做了你喜歡的吃的,嗯……還都是些清淡的湯湯水水,想著我們一起吃的。」

  「……」您那個神態,那個動作,要說沒有擦邊的暗示成分誰會相信嗎?誰家吃飯前是要露個胸肌的?我倒是看到您老娘被媒體偷拍的照片裡她和一群露胸肌的美男一起用餐,滿臉矜持,但又透著這個年紀貴夫人難得一見的滿足和幸福……無論她的神態是不是對主廚的高度讚揚,但那個情況下,主打的也不是美食美器而是秀色可餐好嘛?

  「不過,在吃飯之前還是得上個藥吧。」

  春日遙瞪大眼,下意識地掙扎,但也就是那一瞬間的不備裡,骨節分明的手掌已經按在了大腿上,在柔膩的軟肉裡重重下陷。

  差點忘了,在六眼的加持下,五條悟才不會在時機上犯任何錯誤。

  結果還是讓他得手了一回。

  五條悟戀戀不捨地把手指從被子裡抽出來,超級惡劣地對她展示掌心和掌緣大片的濕痕,春日遙抓起枕頭蓋在臉上平復呼吸,壓根不去看他,結果這個人居然還湊過來問藥膏都被沖走了要不要好好地再塗一次。

  「不要。」春日遙身體力行地拒絕。

  「這也是棄貓效應的一環啊。」身後的床榻微微下陷,五條悟意猶未盡地隔著被子從身後抱上來,語氣一本正經地解釋道。

  雖然說是為了重要的儀式才回五條家的,但來都來了,有些有分量的咒術家族的來人也不能不見。但春日遙連著告病了兩天閉門不出,這件事甚至還驚動了五條悟的老爹空大人。

  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前代家主為了表示對自己兒子女朋友的關心,放著自己party上的一大堆環肥燕瘦鶯鶯燕燕不泡,特意帶著貴重的禮品和自己的私人醫生一起來看她。春日遙把頭埋在被子裡聽著五條悟在隔壁十分不耐煩地應付他,最後這廝不知道怎麼就突然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地拍了拍已經距離成年四年之久的兒子的肩膀,感慨地說你也到了這麼青春躁動的年紀了啊。

  怎麼說呢……春日遙倒也不是什麼對這種事避之不及的保守派,但這種微妙地把自己的生活公之於眾的羞恥感……

  何況她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因為做一些愛做的事太過度才臥床不起的。

  時間回退到兩天之前,在重新握住自己在四年前編的繩結套上貓貓頭的時候,春日遙感覺到一股隱約的束縛在自己腦後解開了,與此同時她腳下一軟,體內的咒力幾乎伴隨著束縛的解開瞬間被抽空——春日遙不算是咒力量大到誇張的類型,但她本身的術式就能把外部的咒力化為己用,領域·歸墟更是匯聚了千百年來靈魂往生前全部咒力的深淵。

  正因為如此她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接近術式熔斷的情況。

  五條悟一把抱住了她,在這種擱在言情劇中必須慢鏡頭四目相對互訴衷腸轉上七八個圈的劇情裡,春日遙卻只覺得喉頭哽咽。

  她該說什麼呢?原來陪她走過那麼遠路、經歷過那麼多事的都是五條悟;原來過了這麼久,無論是以人還是貓的狀態,他一直在等著自己回到他身邊;原來,在那些黑暗的、冰冷的、踽踽獨行的日子裡,春日遙從來不是一個人。

  她平時辭鋒銳利慣了,此刻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好緊緊地、用自己此刻最大的力氣回抱回去。

  「悟……」春日遙很小聲地抽咽了一下,「我……」

  「噓。」五條悟的回覆是手指壓上她嘴唇,「有人來了。」

  五條悟抱著春日遙躲進衣櫃之中,順手關上櫃門,示意她不要發聲。

  「……?」春日遙滿臉疑惑,雖說咒力在解開術式的瞬間被抽空,但感知力還在的,在咒力的視閾內,她能察覺到是兩個咒力量很少的……唔,女性大剌剌地走過來,她們完全沒有試圖掩飾自己的行蹤。

  在當今的咒術界,大概還沒有什麼人膽子這麼大到不加掩飾地擅自闖進五條家。

  那更大的可能就是……

  「奇怪啊,今天明明燈是關了的。難道有賊麼?」一陣鎖鏈和鑰匙擰動的嘩啦聲,頗有些年紀和分量的大門被啟開,春日遙在衣櫃的縫隙中看著兩個披著衣服、睡意惺忪的侍女結伴走進屋裡,疑惑地四處張望。「難道是進了賊?」

  這就是她曾經的房間,夤夜造訪雖說是怪了點兒,但也可以解釋說是她晚上睡不著覺追憶似水年華,不走門進來也可以說是不想驚動別人……本來就是怎麼都說得通的事,所以說為什麼要躲進櫃子裡啊?

  櫃子容量有限,裡邊還掛了幾套她當年的制服,因此身量在水準以上的兩個人只能盡量貼近。

  在遠離城市熱島效應的郊外,五條家的夜晚其實還挺涼爽,但緊貼著處在密閉空間,呼吸相聞,氧氣含量下降,春日遙鮮明地感受到這片散發著衣物清香的狹小空間中溫度逐漸升高,滾燙的皮膚隔著薄薄的衣料熨燙著彼此——

  有點難受。

  春日遙鬆手仰頭,試圖從眼神的交流中獲知五條悟這麼做的動機。

  但很快她驚訝地發現在五條悟短髮支楞的頭頂,一對和他髮色同色的、柔軟的、覆蓋著一層絨毛的獸耳從銀色的髮絲中延伸出來。

  春日遙愣了一下,下意識往他上衣下擺處摸索,果然,從尾椎骨部分探出來的、毛髮蓬鬆的大尾巴先是抗拒地從她指縫中溜走,搖擺到另外一邊,兩秒後又搖回來,熱情地裹纏在她的手腕上。

  ……什麼情況?

  春日遙近乎大腦宕機地擼了兩把手感頗好的尾巴,全然沒注意到天藍色的眼睛已經暗沉下來,五條悟灼熱的手掌順著順滑的制服面料一下子上移到她纖細的脖頸處,粗糙指腹卡住她下頜,重重地親了進來。

  原來沒有完全變回來的不止是耳朵和尾巴,連舌頭也……貓科動物上的舌頭上覆蓋著一層形同倒刺的絲狀乳突,此時此刻這些倒刺雖然有所軟化,但對於脆弱的口腔黏膜來說這樣的刺激還是過分了。春日遙費了好大力氣才遏制住幾乎要從喉嚨中迸發出的尖叫。

  更過分的是這個人居然連卡在她腰上的另外一隻手也鬆開了,春日遙只能全憑著自己手臂緊緊摟住他才能穩定住身體。

  「哪有什麼小賊敢在五條家亂晃啊?」隔著一層薄薄的板壁,侍女睡意朦朧的聲音清晰地傳到她耳中。

  「以防萬一呢……」她的同伴回答說,「這屋裡也沒什麼能藏人的地方,該不會是在櫃子裡吧?」

  春日遙細細地打了個顫,手掌按在五條悟胸前立刻就要推開他,但似乎已經在這個地點親吻中找到樂趣的人並不打算跟她分開。他空著的那隻手卡在她後頸處用力往前推,粗糙的舌尖在喉嚨入口的地方打了個轉——

  「喵——」在侍女的手即將扣上衣櫃門時,一隻小花貓忽然飛快地從她腳底下朝著門口躥了出去。

  「哎呀!」侍女驚叫出聲,應激地蹦了起來。「這裡怎麼會有貓?」

  「神官大人養的嘛。」她的同伴拉扯著她往外走,「它們不僅會開燈還能自己擰水龍頭呢。你是不知道,早幾年的時候,我看到神山上一隻貓,在下大雪的時候,一點也不怕冷,隨隨便便就往山下衝了下來……這是遙小姐的私人空間,眼見著她馬上就要入主五條家,我們只負責看守,能不動就不動的好……」

  她們是什麼時候離開、關燈又重新落鎖的,春日遙已經完全沒有注意到了。而她恢復神智,想起貓身上有倒刺的地方可不止是舌頭還有……的時候,又完全已經來不及了。

  五條悟把試圖從床上爬下去的她一把拽回懷裡,一邊按揉她小腹一邊確認自己所在的位置,往日清朗的聲音裡聽上去有一種食肉動物特有的、殘酷的佔有和掠奪感。

  「隨便說什麼『貓只有十幾秒』的時候要想好後果吧?」

  「……我想去洗澡。」

  「不行。」五條悟乾脆利落地拒絕了她,給了她一個從身後緊貼皮膚的、汗水盈盈的擁抱,「貓可是佔有慾很強的動物,對自己認定的東西,可是一定得好好標記上自己的味道。」


第129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一)

  春日遙穿越了, 在一個假期的悠閒下午。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風和日麗,既沒有風雲色變飛沙走石也沒有天生異象九星連珠,一切平淡到春日遙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穿越了。

  她穿著件印花的輕薄浴衣, 踩著木屐噠噠地穿過一條迴廊的拐角,耀眼的陽光從枝繁葉茂的常春藤縫隙中濾過,落在她的左眼之中,她因為這刺眼的光線短暫地眯了下眼——

  一名身著色無地的侍女滿臉惶急地從另一邊小跑過來,差點和她撞了個滿懷。而在看到她的瞬間, 她幾乎是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然後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夫人, 您剛剛去哪了?大家都在到處找您。」

  「……?」

  結婚和生子目前並不在春日遙的人生規劃之中,她明確地對五條悟表達過自己的想法。也因此雖然整個五條家都默認她會順利入主這個龐大的家族,但所有侍女和僕從還是對她使用「遙小姐」這樣的稱呼……這姑娘上來就喊「夫人」是怎麼回事?

  但春日遙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就是在這附近隨便走走, 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哎!」侍女急促模糊地抱怨了一句,「您一聲不吭地走出去, 整個屋裡亂七八糟, 大家還以為您偷跑……您還在就好, 只不過怎麼一聲不吭把假髮也摘了、妝容也卸掉了, 一時之間我還沒認出您來……雖然家主大人暫時不會回來, 您也不該這麼快就換上便裝……不過您本來的髮色居然是這麼鮮艷的紅色嗎?我們都還不知道這一點……」

  年紀不大的小侍女鬆懈下來,小鳥般拉著春日遙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全然沒注意到身邊紅頭髮女孩的眼神已由疑惑轉向幽深,她將一縷散落在眼前的碎髮撥至耳後, 打斷了侍女不知道還要持續到什麼時候的絮叨:

  「……當代家主大人的名諱是什麼?」

  「您這是在跟我開玩笑麼呢?」年輕活潑的小侍女差點翻了個白眼,「當代家主大人當然是空大人了……雖說年紀比您大了一些, 但可是御三家中真正的實權派, 嫁進來就可以當家理事, 只有傻瓜才會想著逃跑呢。」

  靠。

  春日遙的腦子中立刻浮現出五條悟他親爹被如林玉臂簇擁著的、笑得志得意滿的英俊瀟灑身影,差點當場飆出一句髒話來。但她克制住自己罵人的衝動,親切地笑了笑,繼續套話——不,甚至稱不上是套話,她隨便開了個話頭,小丫頭就把自己知道的東西滾筒倒豆子般全部倒了出來。

  這裡還是五條家的本家,不過這位平行時空的空大人並沒有像她所在的那個時空那樣,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享受人生大業中去。相反,他大權在握公務繁忙,是御三家中真正位高權重的實權派大人物。

  而正因為忙於公務,在十幾年前他的妻子因為難產亡故後,他一直沒有再娶,當然,盡態極妍的側室和陪他出入各類場合的美麗女伴們是常見常新。

  前一段時間,五條家的新夫人,這個叫小春的姑娘她親爹,同樣也是某個咒術世家的家主,和五條家主成為了親密的合作伙伴。或許是認為單純的利益關係還不夠緊密,他在一次酒酣耳熱中提起我有個女兒,知書達理溫婉賢淑尚未婚娶,不知五條家主是否願意結兩姓之好……

  老婆去世十多年的家主大人估計覺得如今自己事業已經到達相對穩定的階段,娶一個世家大族的年輕小姑娘進來當家理事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也就不介意眼前這傢伙超級加輩成為自己岳父,選了個良辰吉日把小春姑娘娶了進來。

  但也因為他的目的在外是尋找一個可以加強五條家實力的臂助,在內是找一個分管內務的職業經理,無論小春姑娘年甲幾何是沉魚落雁還是東施嫫母,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他對姑娘本人的興趣也相當有限。

  在九洲那邊傳來有大型咒靈集體作亂的消息後,出於對於某件事情的考量,在接受往來賓客們的祝福後,他甚至沒有揭下小春姑娘臉上的狐狸面具、看一眼她被層層脂粉掩蓋起來的面容,就帶著自己的親信離開了五條家。

  而這正合了小春的意,她父親決定她的婚姻大事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到女兒在學校裡已經交往了一名男朋友、而且兩個人感情甚篤。

  姑娘以淚洗面了一段時間,在偷跑失敗好幾次後,終於在結婚當天找到機會趁著賓客往來找到了絕佳的機會——這是春日遙翻看了和自己同齡的小春沒來得及帶走的部分私人物品和信件後後得出的結論。

  而剛好在這個時候和她身量相似的倒霉鬼春日遙穿越了,她穿著有五條家徽暗紋的浴衣大搖大擺在花園裡亂逛,被同樣沒見過新夫人面容的侍女們逮了個正著。

  春日遙盤腿坐在床上,摸出唯一帶過來的隨身物品看了一眼,手機顯示東京時間下午15:37分,右上角是「無信號」狀態。但從這裡的其它通訊工具狀態來看,這裡雖然是郊區但信號全方位覆蓋,春日遙很確定手機在十幾分鐘之前還完好無損,這樣因為手機故障導致無信號的可能性也很小。

  她嘗試性地使用其它通訊工具給五條悟打了個電話,電話裡機械女聲冷漠地告知她撥打的電話是空號,春日遙不死心地繼續嘗試撥打了伏黑惠、夏油傑、家入硝子乃至於夜蛾正道和伊地知他們的電話,結果都是一樣。

  春日遙頭痛地按揉了下太陽穴,這種情況她倒是談不上害怕,畢竟以她如今的武力值,即使穿越到另一個平行時空,能威脅到她的人也少之又少。但可以想像在她突然失蹤後她所在的五條家是個什麼雞飛狗跳的狀況,還有五條悟……

  不行,絕對不能坐在這,等著抽風的老天再抽一迴風把自己重新送回去。

  春日遙抓住手機,霍然站起身來。

  結果才出門,就看到年長的嬤嬤拎著食盒,急匆匆地從假山對面的小徑走過去。這會兒可不是飯點,春日遙叫住了她,問她現在是去幹嘛。

  就在剛剛,管家已經為她舉辦了一個小型的入職介紹會,因此這個家裡的下人好歹都認識她的臉了,嬤嬤低眉順目地揭開食盒,盒中是一碗湯藥和幾種蜜餞果子。

  師從釘崎賀川,春日遙對岐黃之術還是略有了解,她聞了聞,大概分辨出湯藥裡有幾味清肝明目的藥材。嬤嬤告訴她,這是送給悟少爺的藥,春日遙點頭表示我知道了,那就我送過去吧。

  嬤嬤猶豫了一下,春日遙就誠懇地表示既然嫁到五條家就要為五條家分憂,作為新入職的大內主管怎能不和地位尊崇的六眼大少爺打好關係呢,希望嬤嬤給自己這麼個機會。

  大概也是不想得罪新上司,雖然糾結了好一會兒,嬤嬤還是把食盒給了她,告訴她悟少爺現在在什麼地方,並提醒說悟少爺脾氣耿直了些希望她不要生氣。

  春日遙溫柔和善地點點頭,眉眼帶笑,一副想要在新職場發光發熱、不介意流血流汗更不怕上司穿小鞋的新人形象。

  在嬤嬤走後,春日遙臉上的笑意也就慢慢消失在了嘴角。

  她要真是這個家新入職的當家主母,這些入口的東西最好是能別碰就別碰,到時候出了事,人多嘴雜的怎麼解釋都不清楚。

  可她完全只是找個由頭去見見這個世界的五條悟而已——即使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五條悟大概也是和她聯繫最深的人了。

  春日遙嘆了口氣。原本出於某個難以宣之於口的隱憂,她其實不太想去見五條悟的。

  何況,根據她剛剛嗅出來的結果,熊膽、黃苓、梔子、黃連……這些清熱解毒的藥劑加在一起煮成的這碗成藥,必定是苦得難以入口。以五條悟的口味,除非世界倒轉,他才可能把這碗藥喝進去吧?


第130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二)

  雖然是兩個政*治格局截然不同的世界, 但五條本家倒是和春日遙印象中沒什麼差,她沒有花多少力氣就找到了五條悟此時所在的院子。隔著向晚時候婆娑的樹影,她能清晰地看到裊裊蒸汽煙霧從院落中心升起。

  是了, 春日遙想起來,神山的一側有一口溫泉泉眼,水量不大,開鑿成小小的池子,專供五條家內部使用, 所以離五條家的中心區域那麼遠。

  可如果是秋冬時節, 去泡泡溫泉、洗消疲乏還可以算是題中應有之義, 這大夏天的,五條悟來這裡幹什麼?

  等站在色澤斑駁的沉重紅木門前降下的半透明的「帳」前時,這份疑惑和不安就被更加放大了。

  她幾乎立刻想起幾個月前在仙台宮村家發生的一切, 名為羂索的惡靈跨越千年時間布置下了重重的殺局,對尚未掌握術式的春日遙而言, 如果不是因為一點罕見的運氣, 她必然要折在那裡。在這個世界裡是不是也有那個惡靈?如果是, 他此刻是不是還沒死?如今咒術界格局的變化是不是也受到了他的影響?

  無數的問題亂麻般縈繞心頭, 春日遙咬住嘴唇, 好在,她也已經不是幾個月前的春日遙了。

  如今,她去不得的地方縱觀整個咒術界也沒有幾個。

  她的手掌按在淡黑色的屏障上,立刻有電流般的力量彈射出來想要阻止她進入, 但「帳」歸根到底只是咒力的一種借助結界術變更的展現形式,在術式·萬籟俱寂的範圍內, 一切咒力都可以被消解為她所用。

  幾秒鐘後, 春日遙面前的帳如同遇熱的玻璃一樣裂開蛛網般的紋路, 她閃身進去,帳隨即在她身後閉合。

  春日遙隨手從袖子裡掏出一把精緻的懷劍,這種極輕極利的小刀不適合用來戰鬥,但是她找到的唯一稱得上武器的東西——原本的作用是在婚禮的進程中用以守護新娘的貞潔。

  黃昏時候視線本來就不好,到處還霧氣繚繞的,知道的說是進了溫泉山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進了什麼瑤池仙境。

  黑色咒力包裹的怪物揮舞著長長的鎖鏈朝著她飛撲過來,春日遙連眼睛都懶得抬一下,凝膠般的咒力立刻封鎖了它的行動,依附在皮膚、血肉和骨骼裡的咒力被一點點抽離,被粉碎、被分解,化沙、化煙,成為了春日遙所掌握力量的一部分。

  「這不是完全的咒靈,是有實體的東西啊。」

  春日遙蹲下身,拿懷劍挑開苟延殘喘怪物身體上的黏液和組織,一顆跳動的紅色心臟暴露出來。她立刻意識到這就是夏油傑報告中提到過的五條家利用咒靈和人體實驗結合製作的試驗品,後來被五條悟本人親自全部銷毀了。

  這個時間點,這東西確實還存在,但它們理應被冰凍保存在注滿液氮的冰棺裡,而不是像喜歡衝着人脖子下手的喪屍一樣到處亂跑亂跳。

  「你是什麼東西?」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霧氣中興致勃勃地傳來,光是聽著聲音春日遙幾乎可以想像出他的神態,年輕白皙的面孔因為一場合格戰鬥而展現出興奮的快意,光芒璀璨的眼睛中瞳孔微微擴張,就像是在深色天空中翱翔的年輕蒼鷹那樣——「你好像比這些東西要厲害不少啊,打一架試試看吧?」

  好像被誤會成來攻擊他的刺客了,=現解釋肯定來不及了,在視線所及之處,閃爍著藍光的術式已經伴隨著高速的移動攻過來,那是術式順轉·蒼的效果。

  現在五條悟還沒有掌握好術式反轉·赫啊,看來他現在還沒到十八歲?春日遙思緒發散地想著,然後就看到眼睛上蒙著黑色巾帕的少年帥氣的奔跑動作忽然變成了一個猛虎落地式的滑跪……並一路滑進了一旁散發著硫磺味蒸汽的溫泉池中。

  這是個小花招。

  春日遙在開發術式的過程中,發現自己可以把咒力模擬成各種形態和物理屬性的物品,包括且不限於通過噴射咒力大幅度提升速度的加速器,遇強則強遇弱則弱的非牛頓流體型防護罩,以及……摩擦力無限接近於零的超流體。

  這些物品被製造完成後,就算不依賴於她的術式也可以獨立存在一段時間,也就是說她可以把和現實相關的想像通過咒力具象化。

  一般情況下,五條悟的無下限術式處在自動模式下時,它會針對外界的接近做出判斷:如果是攻擊就被排斥或者反射出去,如果是安全範圍內的接觸則會被允許接近。

  某天春日遙突發奇想,在五條悟的必經之路上悄咪咪地設置了這麼一塊超流體,為了以防萬一還疊加了術式延展的必中效果。

  果然五條悟路過時,神色一滯,像是越過大陡坡的滑雪運動員那樣彈射出去……隨後就懸停在了半空中,露出一隻眼睛,興致盎然地和她討論這個術式的發動原理。

  沒辦法,以他對空間的掌握程度,這樣的小花招能讓他滑倒已經殊為不易。

  但這個年紀的五條悟顯然對自己的術式理解還不夠深刻,他直接在溫熱的泉水中砸出一個壓不住的水花,兩秒鐘後像一隻被猛然扔進水池裡的貓那樣茫然地探出頭來,濕漉漉地甩開滿頭滿臉的細密水珠。

  春日遙忍住笑,在溫泉池旁蹲下,露出了見到蟲子飛過的大家閨秀的含蓄吃驚神色:

  「悟少爺,忘記提醒您這水池旁邊很滑了。」她慷慨地伸出瑩白如玉的柔荑,「來,我拉您起來。」

  五條悟的回應是抬頭,沉默地拽住她的手,然後,惡意地往下用力一拽。

  ……

  差點忘記這個人十幾歲的時候性格有多麼惡劣了!當溫熱的硫磺味泉水湧入口鼻的時候,春日遙面無表情地想道。

  隨即兩個人在齊腰深的溫泉池中展開了你來我往的小範圍近身體術纏鬥,術式激發的光束和湍急的水流打翻了池邊的籃子,色澤艷麗的芍藥花瓣在水面上肆意地鋪陳開。

  春日遙逐漸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不是十七八歲五條悟的水平,他似乎不如那時候快……不對,準確地說,是六眼的精度不如從前了。

  作為數百年才能出現一次的大殺器,六眼可以精準地捕捉到咒力流動的方向、屬性和強弱,洞察到招式中的弱點,再予以合適的攻擊。這些堪比超算處理級別的海量信息流的匯集和處理在他的腦海中往往只需要一瞬間就完成——但現在,雖然短暫到幾不可查,但五條悟的每個動作幾乎都要違和地遲滯一下。

  六眼……出了什麼問題?

  春日遙偏頭避開澄澈的藍色咒力攻擊,手中懷劍再次出鞘,鋒利的刀刃割裂了黑色絲帛,束縛在眼睛上的巾帕滑落進滿是花瓣的池水裡。

  春日遙渾身一顫,術式的攻擊不覺失了力道,五條悟察覺到她瞬間的鬆懈和失神,擒住她的雙腕,用力地把她按在池壁上。

  「這下是我贏了吧。」少年的聲音聽上去那麼輕快。

  「是啊……你贏了。」春日遙輕聲說。

  「嘁,你分心了吧?」五條悟有點不滿。

  春日遙沒有發聲,或者說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雙在春日遙記憶中總是閃閃發光的藍色眼睛中一片沉寂空白。

  它們依舊呈現出六眼澄澈的藍色,只是沒有焦距,就像是被冰封起來的湖面。

  「因為我的眼睛?」五條悟好像突然察覺到自己綁在眼睛上的巾帕滑落進水裡,語氣裡倒是沒什麼自怨自艾的意思,精準地撈回那東西綁回去,「派你過來的人沒跟你說過嗎?我出生的時候難產,傷到了腦子中的某個部分,所以天生就看不見。」

  天生目盲的六眼。

  難怪……原來是這樣,所有的事情都說得通了。

  他依舊是「六眼」,只不過這雙美麗又恐怖的眼睛是殘缺的。所以他的父親仍然保有手中無上的權力,所以各種各樣治療眼睛的藥物被流水般的送到他手中,所以那些用咒靈和人類身體結合的怪物還能肆無忌憚地在五條家內活動和試圖傷害他。

  「其實也沒什麼關係。」五條悟滿不在乎地說,「用六眼我就可以通過咒力流動模擬出周圍的景象來,看不看得見對我來說沒什麼區別。」

  怎麼會一樣呢?春日遙也算是半個六眼的持有者了,她曾經試圖在蒙住眼睛的情況下單純用六眼的視閾感知世界,因為不同的事物對應的咒力都會有細微差別,所以能夠讀寫和辨認色彩。

  但能辨認和感知完全是兩碼事。

  能看到卻為了避免腦力過載不去看和看不到也是兩碼事。

  「我說真的……剛剛不算,再打一場怎麼樣?」

  「不要,鬆手。」

  「太自大了吧?而且你那滿臉不情願的表情是怎麼回事?」五條悟說,「現在的殺手都這麼不講職業道德了嗎?答應了的事要做到底啊。」

  「我不是殺手。」

  「……我保證不喊人過來,怎麼樣?」聽著有點像是在撒嬌。「這樣吧,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之後再去找你……」

  「夫人,夫人,您在哪裡?」隱約的呼喊聲從院門外傳來。

  籠罩在院子外的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散了,一點透明的術式光芒閃耀,春日遙掙脫了五條悟的桎梏,一言不發地跳上池邊。

  「喂拉我一把啊……咕嚕咕嚕……」

  後面的氣泡聲是因為春日遙一腳踩在五條悟頭上,把他踩回覆滿芍藥花瓣的水面以下。

  侍女進入院子時,看到渾身濕透的女孩坐在溫泉池邊,纖長的小腿浸泡在滿是花瓣的水池中,身體的曲線窈窕修長。

  「咦……夫人您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侍女有些奇怪的東張西望,「您不是過來給少爺送藥嗎?」

  「沒有看到少爺,他大概已經走了。」春日遙若無其事地棒讀道,「哎呀,水池邊太滑了不小心摔進去了,這麼在外行走,恐怕不太雅觀,能麻煩你去幫我找一套乾衣服來麼?」

  侍女不疑有他,應諾後離開了。

  等侍女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後,五條悟喘著氣從水池中冒出頭來。春日遙看他一眼,把自己腳踝從他手裡掙脫出來,撿起在情急之下被她拋到岸邊的手機,確認沒有濺到水花進水後,這才放下心來。趿著散落一旁的木屐慢悠悠地往門外走。

  「喂,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五條悟趴在池邊,興致勃勃地對著她所在方向。

  「悟少爺,我叫什麼名字不重要。」聞言春日遙扭頭,「重要的是,我是您父親的妻子,或許您應該叫我一聲,母親大人。」

  「……」

  五條悟攤開手心,那裡躺著一顆小小的玉墜子,之前被打造成貓頭的形狀,用紅繩掛在她的腳踝上。貓頭的背面有些不平,似乎是陰刻的漢字,他仔細摸索了一小會兒,才終於辨認出來那是個小小的「遙」字。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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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三)

  春日遙合上沉重的木門, 在確認四周無人後,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去解鎖手機,因為手指輕顫, 她嘗試了好幾次才重新點亮屏幕。

  果然,手機右上角的信號格仍然顯示無信號狀態,但每一個通訊app下都顯示著未讀99+的訊息,海量的未接來電和短訊在某一個瞬間一起湧入了這部位於異時空的手機。

  春日遙默默劃開這些未讀短訊,大多數來自於五條悟, 看來他也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的失蹤, 但暫時沒有告知其他人。

  春日遙沒有試圖去回復短訊, 她轉身把手掌按在粗糙沉重的木門上,神色有些哭笑不得。該說這個人在任何時空都太重要了嗎?她可以確定,是她和這個少年時期的五條悟的接觸使手機信號短暫恢復, 但觸發的原理尚不明晰。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她打定主意要代替為愛痴狂逃婚的小春小姐, 留在五條家, 找尋回去的路。

  「夫人。」之前為她去找衣服的小侍女奔上來, 「附近沒有小姐們的寓所, 只找到了侍女們的色無地和披肩, 您先將就著披上,現在天色向晚了,咱們走回去再換衣服也不打眼……」

  「好。」春日遙親切地笑了,一邊扶著她的手往燈火稠密的方向走去, 一邊低聲問道,「如今理事的幾位管家……」

  接下來的幾天裡, 五條悟沒有再見到自己這位走馬上任的繼母, 但關於她的消息還是如決了堤的洪水一樣灌進大少爺的耳朵裡。

  小丫頭嘰嘰喳喳地告訴五條悟院子裡的管事嬤嬤, 說新夫人雖然年輕,但作為咒術界頗有地位的藤原家的女兒,又受到了家主大人隨口的關照,所以幾位家中實權派管事儘管心底不服氣,但也要乖乖受她的約束。

  而且這位新夫人的手段也十分高妙,五條悟的一位堂妹,不知道是受了誰的攛掇,跑去新夫人那裡鬧事,卻被她一番連消帶打,連帶堂妹身後頗為得寵的側室,都管束得服服帖帖……

  管事嬤嬤一邊點頭,一邊面帶擔憂地看向窗戶旁坐著發呆的大少爺。俗話說得好,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論心機、論手段,這位年紀比悟少爺大不了幾歲的新夫人看起來絕不是個易與之輩,如果悟少爺的「六眼」是完整的,那她就算把牛皮吹上天去也威脅不到他,但如今……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變數來,看少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想必也是為今後五條家的局勢擔憂吧?

  剛好,這時廚房送飯過來,管事嬤嬤親自接過食盒,送到五條悟身邊,為他擺好餐具:

  「悟少爺,您還是先用飯吧。」

  飯菜意外還挺合口味,五條悟隨便吃了幾口,抬起頭問嬤嬤:

  「藤原家的女兒……之前沒聽說他們家有厲害的女性咒術師吧?」

  以他父親新夫人在溫泉展現出的咒術水平,就像是放到布袋中的錐子,不是靠低調就能隱瞞住的。

  「那倒沒有。」嬤嬤說,「藤原家雖然是咒術世家,但他們家的女兒都送到各大世家聯姻,因此這些姑娘們在音樂、繪畫、騎馬這樣的藝術品味上都特別出色,但沒有聽說過學習咒術。」成為一名優秀的咒術師對天賦和努力的要求都很高,專精藝術修養的藤原家女兒們很難有精力來鑽研這個。

  「這樣啊……」五條悟放下筷子,「這些吃的都是她安排的?」

  「是……您不多吃幾口嗎?」

  「不合口味。」五條悟說,「讓她去換一份來。」

  去廚房的小丫頭沒過半個小時就打了迴轉,嬤嬤很是驚訝: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廚房那邊說,夫人說送上的食物沒準不合悟少爺口味,就安排了另一份菜單讓她們提前準備著。」

  「這樣啊。」嬤嬤揭開食盒蓋子,精心烹飪、火候適宜的食物的賣相很好,散發著誘人的光澤,看起來令人食指大動。

  五條悟隨便舀了一勺湯羹送到嘴裡,臉色一變,立刻就開始乾嘔。嬤嬤大驚失色,連忙從餐盒中的保溫杯裡倒了一杯飲料遞給他,但顯然沒有任何緩解,反倒讓這位金尊玉貴的大少爺臉色變得更差了。

  管事嬤嬤也顧不得什麼尊卑有別了,把幾樣菜色一一品嘗了一道,菜餚品質很好,更沒什麼怪味。也是,雖然是夫人安排的菜單,但做飯的還是五條家的廚子,他們不至於聽從夫人的安排卻砸了自己的飯碗。

  「……我沒事,純粹就是因為太難吃了。」五條悟緩過勁兒來,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同時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我從來沒想過……食物還能這麼組合著暴打我的味蕾。」

  人類天生就會對部分食物的味道很敏感,比方說有些人會很討厭肥肉混合在食物中的味道,有些人則會對部分豆類的腥味避之不及……這樣的菜餚餐桌上出現一道還可以算是偶然事件,而每一道都正中雷點……連五條悟本人恐怕都想不到他本人有這麼多討厭的食物組合。

  「看來夫人有意調查過您的情況……」管事嬤嬤擔憂地說。

  「是啊,她還蠻了解我的。」五條悟興沖沖地點頭,握在手心裡的小小玉墜子有些發熱了,讓他聯想到那個年輕女孩冰冷柔軟皮膚下蘊含的、遊走著的、強大而滾燙的咒力。「那可真是太好啦。」

  和圍繞在身邊的僕從想的不同,在五條悟心中,父親的新夫人、家主的位置、御下的權術、兄弟姐妹們的紛爭和私心都和他沒什麼關係。他真正感興趣的只是那個女孩本人,那個在黃昏溫泉院落中驚鴻一瞥的,強大的、傲慢的戰士,他期待著能夠在某個合適的時刻再和她打上一架。

  「對了,她叫什麼名字啊?」

  「夫人藤原家的閨名叫做小春。」嬤嬤回答道。

  五條悟一愣,溫熱的玉石背面陰刻出來的「遙」字紋路在他的掌心皮膚裡微微下陷。

  「嬤嬤!」另一名扎著雙鬟的小丫頭急急地奔上來,在管事嬤嬤附耳低語,聽完後嬤嬤神色不變,只點點頭,「我知道了。」

  小丫頭退下後,嬤嬤猶豫了一下,還是對五條悟說:

  「她剛剛無意看到您的庶出兄弟買通了侍女在夫人的水杯裡下了某種即融的半透明粉末,每天這個時候夫人都會喝上一小杯茉莉花茶,古怪的口味。」她輕描淡寫地說,「確實是見不得人的詭譎手段,但這和我們沒什麼關係,以您的身份也不需要管這件事……悟少爺?!」

  她說的後半截話五條悟壓根沒聽完,他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庭院門口,超高速移動掀起的狂風讓華貴的玉石門簾碰撞出清脆而激烈的鳴響。

  自小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五條悟對隱藏在水面下的手段並非一無所知,那半透明的粉末大概率不是什麼烈性的毒藥,而是踐踏女性珍重的貞潔的藥物,很久之前他就聽說有個得寵的側室,因為這樣的手段被人發現和人在無人處苟合,最後落得個無聲無息死去的結局。

  誠然他不認為所謂的貞潔是什麼了不起的珍貴東西,但他們怎麼敢用這樣的手段去羞辱強大的戰士?

  春日遙穿著端莊的黑留袖,纖細的手指擎起茶杯,橙黃燈光落在半透明的小瓷盞上折射出一圈圈皎潔的光暈。

  「夫人,您實在是太厲害了!」身邊的小丫鬟由衷地讚嘆。

  春日遙的表情則有些興味索然:

  「這麼明顯的圈套,這麼拙劣的害人手段。」她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來都不進行技術創新的麼?走吧,」她又說,「他們已經幫我們把人聚齊,這會兒也到了戲開場的時候了。」

  她走進面色各異議論紛紛的人群中,毫不意外捕捉到了幾個露出驚訝神色的面容。她又看向在草叢中翻雲覆雨不知天地為何物的赤*裸身軀,有些驚慌地掩面:

  「這是怎麼了?」

  ……

  隔著修剪整齊的樹狀藩籬、低矮的院牆和不知為何聚集起來的人群,五條悟還是立刻看到了那個女孩。她淡定自若地旁觀這一齣鬧劇,在昏暗的咒力視閾中,她由最明亮的咒力線條構成,在她耀目如驕陽的光芒之下,身邊的所有人都只是黯淡的星子。

  五條悟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一瞬間他很輕地笑了一下。

  而在人群中心、在漩渦中央的女孩忽然回頭,雖然按道理來說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和重重的阻礙,她絕對看不到自己,但五條悟很確定,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就在那裡。

  女孩舉起掩在袖中的茶杯,遙遙一祝,她的唇角微笑依舊柔美,可眼神中的凌厲和凜冽還是一瞬間點亮了清秀的面容。


第132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四)

  在穿越的第五天, 春日遙收到了藤原小春的丈夫、五條家當代家主的信件,與信件一同送過來的還有兩份據說是身在遠方的家主精心挑選的禮物。

  春日遙先拆開了禮物。

  第一件是一條黑色的禮服裙,精心裁剪的訂製禮服, 每一條曲線都優雅而凝練,完美貼合春日遙的身材。

  春日遙和藤原小春雖然同歲,但身材差別很大。據她的觀察,這位名門世家出身的小姐身高大約一米六左右,前凸後翹, 玲瓏浮凸, 身材之性感絕對不亞於當年五條悟在高專時期設成壁紙的井上和香。相比起來, 常年握劍的春日遙的唯一優勢似乎就是有雙漂亮的長腿。

  而侍女們之所以會認為兩人身量相似,是因為在訂製版的白無垢下,小春小姐還踩著一雙十公分的白色高跟鞋。

  也就是說, 這份禮物的確是給春日遙而非五條家主定下婚約的妻子。

  春日遙挑眉,動手打開了第二份禮物。

  是一份錄像帶, 塑膠外殼上貼著錄製這份錄像的時間, 八年前。

  春日遙把現在的時間點往前推了推, 那一年……是午夜兇鈴首映的時間, 按照咒術師的世界觀, 午夜兇鈴其實是一部相對真實的電影了,而錄像帶就是承載著亡者怨念的咒物……她思維發散地思考了幾秒,找到了另一行刻上去的小字,某年某月藤原小春於京都。

  春日遙給自己泡了杯咖啡, 放映機中的畫面有些模糊不清,但嬌小玲瓏的少女起舞的身姿優美如同一隻驕傲璀璨的白天鵝, 雖然是只雙人的華爾茲, 但在她光芒之下, 身邊同樣優雅挺拔的舞伴被襯得黯淡無光。

  春日遙打開搜索引擎,居然在那一年的新聞裡搜到了小春小姐作為舞蹈新秀獲獎的訊息。

  如果說一件合身的衣服是做丈夫的給新婚妻子的小驚喜,春日遙啜飲了一口加冰的咖啡,在肖斯塔科維奇隱忍悲壯的第二圓舞曲中,她興味十足地笑了起來。那麼這隻舞曲錄像簡直就在直白地告訴她,你這個冒牌貨,被發現了。

  當年十七八歲的時候,五條家好像突然發現她這個準新娘已經長成了除了耍刀弄槍外什麼家主夫人必備技能都不會的野丫頭,所以緊急把她召回本家新娘修行一整年,什麼賞琴辨玉,插花做好看但是吃不飽的和果子……她都多少能做一點,現在她能在這個環境中進退裕如,都是當年打下的底。

  但春日遙不會跳舞。

  因為當年早早退位讓賢的五條家太上皇沉迷於聲色犬馬的活動之中,家中族老擔心這個風氣在下一代中蔓延,因此這些活動她是一點邊都沒黏過。

  迄今為止,她對社交舞蹈的概念還停留在國中時學園祭時排演的交際舞節目,男孩和男孩,女孩和女孩,涇渭分明。春日遙因為個子高,當仁不讓地負責了男步,負責排演的老師大嗓門地拍著巴掌說,你們跟著我的節奏,一二一,蹦擦擦,那邊那個誰,你們是在跳舞,不是在組成一門四處開火的迫擊炮……

  春日遙粗魯地拆開信件,是那位家主大人的親筆信,這字兒嘛,說實話就算要誇獎也很難搜刮出來什麼詞彙。但家主大人似乎對自己的書法水平很有自知之明,內容很簡潔,一是告知她後天他就會回到本家,二是他要在五條家開一場舞會,希望夫人好好準備,屆時會邀請她跳全場的第一支華爾茲。

  他還是這麼愛跳舞,春日遙感慨地想。

  對於當代家主大人發現她是個冒牌貨這件事,春日遙並不驚訝,畢竟已經過去了四五天,他要是還沒發現,簡直就可以當場退位讓賢,家中各有本事的一大家子也可以各個跟上高呼彼可取而代之了。

  但他發現後的反應,就相當耐人尋味。

  春日遙把家主大人字跡醜得耐人尋味的信件翻來覆去讀了兩遍,作為一個剛被新婚妻子拋棄、又被不知從哪裡冒牌貨頂替正牌妻子名號的、頗有權勢的中年男人,他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勃然大怒想把她轟出家門?

  而這場舞會和舞蹈,又頗有考校的意思——即使獲得了充分的支持,一個家族在權力交接時都是最脆弱的時候,人事、財權、重重細務……懂事的人,在此時都該學會不生事端,讓管家的權力平穩交接出去。

  那麼他此刻提出這個要求,除了他真的很喜歡跳舞之外,似乎還暗含了一層意思:如果能幹好,就留下來;幹不成,就給我滾蛋。

  春日遙眉開眼笑地把咖啡一飲而盡,為她送晚飯的侍女見狀不解:

  「您怎麼這麼開心?」

  「家主大人後天就要回來了。」春日遙抬頭說。

  「那可真是太好啦。」侍女由衷地為她高興。「我立刻讓人請化妝師上門,再讓廚房準備些家主大人喜歡的……」

  「別急啊,是後天。」春日遙說,「而且他還打算開im……個舞會。」

  「那我們也要準備……」

  「明天再準備吧。」春日遙笑眯眯地站起身,「不過要跳舞呢,我好久沒跳過舞了,這裡有沒有可以練舞的空房子?」

  雖然是晚上,但五條家還挺涼爽,春日遙也就沒有打開空調。她站在四面都是鏡子的舞蹈房中,如水的旋律從黑膠唱片中流淌出來,還是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驕傲如天鵝的少女舞姿浮現在腦海中,面對四面八方的大鏡子,她嘗試性地抬起一隻手臂。

  「不是那樣啦。」一個聲音居高臨下地說。「你的手臂要放低一點。」

  春日遙抬起頭,十七八歲的五條悟站在舞蹈房靠近天花板的巨大玻璃窗邊上,低頭俯瞰著她,他的臉上掛著張揚又肆意的笑,銀色的短髮支楞著在風中翻飛。

  「是悟少爺啊。」

  春日遙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卻被五條悟一把拽住手臂,他滿臉理所當然地對自己父親的妻子說:

  「你這麼學是學不會的,我來教你。」

  春日遙還沒想好是要滿臉慈愛地看向只比自己小四五歲的繼子說媽媽不用你教,還是矜持憤怒地對他僭越的行為表示不滿,音樂已經重開了,五條悟不輕不重地握著她的手,禮節性地拉開了距離。

  五條悟會不會跳舞?春日遙恍惚了一下,這個人因為學什麼都特別快,曾經說過自己什麼都會、不做只是為了栽培後輩這樣欠揍的話,但與他驚人的學習能力相比,他的教學水平不說是差強人意吧,簡直是慘絕人寰。

  據伏黑惠說,他真的有試圖從自己的角度出發教會他們,但五條老師的經驗沒有任何可取之處,面對問題,他總是跳過解題步驟,直接得到了答案。

  但今天他教得還不錯,起碼在他暗示性的細小發力動作中,春日遙亦步亦趨地跟上了伴奏的節拍,再這樣練幾遍,中規中矩地跳完一支華爾茲問題應該是不大。

  不不不,春日遙在心底告誡自己,眼前這個人並不是和自己經歷過一切的那個五條悟,他們誕生在不同的世界中,有完全不同的生活體驗,不應該把他們混為一談。

  但這很難,她的理智在否認,但無論是聲音、氣味、笑起來的弧度還是握住手掌的力道,身體曾經記住的一切、人類感性的那一部分都在她的腦海深處大聲叫囂。

  她要竭力控制自己才能否認身體隱約的眷戀,因此這幾天除了必要的實驗性接觸她並不常與五條悟見面。

  「專心一點。」五條悟不滿地說,「我可是浪費了晚上休息的時間過來教你欸。」

  春日遙回過神來,她歉意地笑笑,在他掌心的收束裡旋轉一圈,杏色的紗裙像毛茸茸的合歡花那樣綻放開來。

  「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五條悟問。

  「……謝謝。」不單是指今天的跳舞,還有之前下到她水杯中的粉末,雖然春日遙有意引蛇出洞,但她還是承他的情。

  「嘖。」春日遙聽到他很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然後語氣篤定地說,「你根本不是藤原小春。」

  他的語氣很肯定,沒有任何猜測的成分。春日遙有些驚訝地抬起眼,如果說他的父親知道是題中應有之義,那五條悟是怎麼猜到的?總不能就是因為她不會跳舞吧?

  「你是不是想問我怎麼知道的?……原因有很多,但我的確是知道了。」五條悟的語氣中終於透出一絲彆扭的調調,「我家老爹過兩天就要回來了,要走就趁現在。」

  「……」

  原來是這樣……她還在奇怪為什麼他要夤夜前來教她跳一支舞,難不成就是為了告知她自己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不成?

  春日遙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可惜,這份好意她只能心領了。

  「事實上,」春日遙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寧恰,「空大人已經寫信告訴我這件事了,我在這裡跳舞就是為了等他在舞會上和他跳第一支舞。」

  「哈?」十七歲少年發出一聲類似於野獸被激怒時的低吼,他一隻手緊扣在春日遙的腰上,隔著輕薄的紗裙,灼熱的溫度毫不留情地熨燙著她的皮膚。春日遙下意識地要後退,卻被他順勢抓住膝窩,抵在壓腿的把杆上。

  很熟悉的角度,春日遙低下頭看向滿臉惱怒的少年,略微汗濕的脊背貼上明晃晃的、冰冷的鏡子,她竟然荒唐地想到,該說不愧同樣是五條悟麼,喜歡的接觸方式都一模一樣——略微抬高的視角和無處可逃的禁錮。他們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擁抱和第一次……似乎都是這樣的角度。

  「為什麼?」五條悟問,「明明是超厲害的術士吧,你又不是藤原小春,你為什麼一定要留在五條家?」

  「為了……榮華富貴。」春日遙閉上眼睛,說來也是可笑,這本來是留給他父親的回答,「作為術士要刀口舔血、隨時陷入生命危險才能拿到的東西,作為五條家的家主夫人,我只要抬起手指就有人會奉到我面前——這就是答案。」

  春日遙本來以為這個回答會讓她收穫一個滿臉暴怒的五條悟,一個虛榮的女人,竟然占據了一個戰士的身體,這對五條悟大概是絕對不能忍受的事——但過了幾十秒,她也沒聽到答覆,於是睜開一條眼睛縫——她獲知的答案比之前五條悟猜到她身份還令人驚訝。

  那些憤怒的情緒似乎都從少年年輕的面孔消散,在那遮眼的絲巾下,浮現的竟然是十足的茫然和……幾乎不可察覺的脆弱,他似乎被這個意料之外的答案震懾到了。


第133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五)

  「夫人, 您這兩天都沒怎麼休息,今天一天更是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可要讓廚房送點點心過來?」

  「嗯……」話趕話說到這個點, 春日遙才發現自己確實餓過了頭,她疲憊地擦掉額頭上的一點汗水。「我得吃點肉,要咸口的、熟的。」

  為了避免廚房用比手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精緻點心和雖然煮過但是還泛血色的生肉來搪塞自己,她又補充道。

  大型活動從來都是勞民傷財,在五條家固然不會有隻恨財力不足的遺憾, 可在這個世界中還沒見過面的家主大人的一封信件, 確實讓整個家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來。春日遙雖然不必親自動手, 但消耗腦力同樣也很累人,她這兩天都沒怎麼休息好。

  「來賓名單一定要再三確認,預留出足量的客房來, 客人們跳舞累了可以歇息……當然,這個區域無論是安保還是接待服務的人手也要留足, 無論是偷雞摸狗還是偷香竊玉的事都要盡量避免。」春日遙眯著眼睛按壓眉心, 隨口對著身邊的管事吩咐。

  「您放心, 按您的囑咐都已經安排妥當了。」一旁的管事連忙奉承道。「您做事真是算無遺策……」

  「只不過取謹慎兩個字罷了, 還不知道家主大人是否滿意。」春日遙輕聲說。

  「您這麼盡心盡力, 家主大人自然是看到眼裡……」

  其實春日遙這話還真不是客套,在她所在的那個世界裡,早早退位讓賢的先代家主大人是個很會玩兒的人,如果不是他實在過於有錢有勢, 高低得成為個行為藝術家。

  某天,他在有著巨大室內游泳池的公館內招待客人, 大家都已經開始推杯置盞翩翩起舞, 做主人的卻遲遲不見露臉。好在大家都清楚這位先代家主是個什麼類型的人, 也不甚在意,找到各自熟悉的朋友伙伴三三兩兩的聊天。

  忽然,高聳的天花板滑板般朝兩側移開——這居然是個活動屋頂,直升機螺旋槳巨大的風聲和月光般皎潔的射燈燈光刺入會場,客人們驚呼起來。

  接下來直升機艙門洞開,頭戴泳鏡身穿泳褲的男人以不亞於任何奧運會跳水記錄保持著的英姿,空中旋轉兩圈半,筆直地墜入池中,甚至沒有掀起太大的水花。

  春日遙倒是不曾在現場目睹空大人的英姿,但光是回顧那段錄像,她就已經開始腳趾摳地。

  而且對此她還有另一層隱憂,在她的那個世界裡,這人在五條悟的成長階段不說舉足輕重吧,簡直是毫無存在感。可就算這樣,他們性格裡肆意妄為的一部分似乎都是一脈相承……

  而這個世界他可是親自養育了五條悟,雖說這個親自有些水分,但他們接觸的時間無疑更多。在這麼個人的影響下,五條悟不會成長成一個……到處勾搭妹子的浪貨吧?

  只能說大魏武帝曹孟德公不愧是史上帶疾跑操作的第一人,春日遙還在憂心忡忡地想著這件事呢,就看到十七歲的五條悟板著臉從她面前慢悠悠地走過去,白色的髮絲在漸暗的天色裡似乎有銀般的光澤。作為六眼的持有者,他雖然無法視物,但對人的視線似乎還是相當敏感,在經過她跟前時,金尊玉貴的大少爺冷冷地轉過頭去,沒有要和她打招呼的意思。

  這兩天忙得過分,春日遙呆滯了一兩秒,才想起來自己立了個貪圖榮華富貴的人設,出於對強大術士尊重而要求她離開的五條悟這會兒看她大概就是一團黏在五條家鞋底、扯下來還怕傷到鞋子的口香糖之類的廢物玩意兒。

  春日遙眨了眨眼睛,她想不起來上一次看到五條悟這種表情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她覺得很有趣,於是在僕從的簇擁中上前一步,柔聲和對自己不理不睬的繼子打招呼:

  「悟少爺,您用過晚飯了嗎?」

  「吃過了。」五條悟停下腳步,很冷淡地回答。

  「……我聽廚房說,這幾天送過去的藥湯您都沒有好好喝下,這可不好,家主大人回來了恐怕又要憂心忡忡了。」

  春日遙話音剛落,已經有機靈的小丫鬟飛奔出去,廚房離這裡很近,不過兩分鐘,小丫鬟已經揭開食盒,把散發著裊裊藥香的棕褐色藥湯奉到她跟前。春日遙接過藥碗,拿調羹攪動聞著就很苦的藥液,笑意盈盈。

  其實這就是太平方子,沒有什麼用處,但也沒什麼壞處,而且味道太苦,五條悟壓根兒就沒喝過。

  「不……」

  「啊。」春日遙故作驚訝地掩面打斷他的話,「您是覺得這藥太苦了麼?也是,小孩子都討厭吃苦藥的,是我疏忽了,我立刻讓人送蜜餞果子過來——」

  五條悟從她手中接過藥碗,一口灌下去,滿臉冷漠:

  「這下你滿意了?」

  春日遙正準備張嘴說點什麼,早在門口等候的管事飛奔過來:

  「家主大人的車已經到門口了!」

  春日遙點點頭,於是身邊的人按照之前的安排各司其職地迎上去,唯獨春日遙和五條悟墜後一步。

  在咒力線條組成的視閾裡,年輕的女孩笑得滿臉純良無辜。

  為了迎接今天的晚會,她盤起長髮,穿著貼合身材的禮服裙,耳畔明亮的鑽石墜子晃晃悠悠。在清冷的晚風中,她纖細柔美得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蘭草。

  明明已經決定這人是死是活都不去管她,十七歲的五條悟心中還是隱約升起了一點煩躁之意,他邁開腿,打算從春日遙身邊走開,卻被她叫住了:

  「……悟少爺。」

  「還有什麼事?」

  「這個給您。」女孩朝他攤開手掌,那裡躺著一顆被彩色包裝紙包裹起來的糖果,小小的,塑料紙邊緣暈染出模糊的光暈。「很甜,您會喜歡的。」

  直到春日遙的背影消散在建築物的拐角,五條悟才面無表情地剝開糖紙,把糖果扔進嘴裡。

  濃郁的甜味一下子在口腔裡散開,蓋住了中藥從喉嚨到舌尖全方位的苦澀。他抬起頭,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婆娑樹影在風中晃動。

  確實很甜。

  「你做得不錯。」好在當前版本的家主大人看著比她熟知的版本看上去正常不少,在管家為他拉開車門後,他先是打量著自己年輕的妻子和落後她一步的、青春期末尾的兒子,毫不吝嗇地誇獎了她的努力。「不愧是藤原家的女兒。」

  已經知道她是個冒牌貨了,還這麼說,不知道這位家主大人究竟是什麼意思?春日遙挑眉,毫不客氣地接下了這樣的讚譽:

  「如果這場舞會能得到您和客人的喜歡,是我的榮幸。」

  「當然。」雖然已經步入中年但仍舊英俊瀟灑的家主大人笑著說,「我還想邀請你在舞會上跳第一支舞呢。」

  身穿禮服、面容冷峻的管弦樂團指揮平穩地揮舞指揮棒,小提琴滑動的樂符開啟了麥子花般流暢的第二圓舞曲,春日遙屈膝行禮,把戴著蕾絲手套的手交到空大人的手中。

  「舞會不錯,這身衣服也很襯你。」空大人面帶微笑看著自己的妻子,他的聲音很低,似乎一不留神就會消散在流水般的樂聲裡。「藤原家連自己的女兒都看管不住,著實是一群廢物。不過我雖然要娶藤原家的女兒,倒也不是非藤原小春不可。」

  原來是這樣。

  春日遙彎了彎嘴角。五條家主決定要娶一個藤原家的女兒,是為了兩家的聯合。藤原小春為愛私奔,這件事固然讓他惱火,可生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只會讓兩家的臉面全都丟光。

  恰好這時春日遙從天而降,她堂而皇之地占據了這個位置,還在五條家眾多的親眷和僕役面前露了臉,五條家主索性就給了她這個機會,看看她究竟能不能坐穩家主夫人的位置。而在她的能力獲得肯定之後,他也向她拋出了橄欖枝——作為藤原家的女兒,成為五條家的家主夫人。

  至於藤原家那邊,本身出了這麼大紕漏,自然也會配合這邊做戲,世家大族裡,側室養育的不為人知的小女兒也多的是。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全心全意地相信了她這個身份來歷都不明的女人,從今往後,但凡她有點不對勁,因病去世的緣由恐怕他心中都已經算好了。

  「您說的是。」春日遙同樣低聲回答他,「像我這樣側室生出的、不被寵愛的女兒,能嫁入五條家,是我天大的榮幸。畢竟,我的心願也就是能倚靠五條家這棵大樹,獲得金錢和權勢而已。」

  這就是提要求了,既然被允許留下來,不太過分的要求自然也該被滿足。

  五條家主滿意地笑了,他漫不經心地拉住春日遙的手,引導她轉了個圈,欣賞黑色長裙旋轉出的優美光影。

  「那麼,夫人的名字是?」

  「遙。」春日遙回答。

  那麼,到現在為止,她在五條家主這邊就算過關了。至於後面他會不會因為什麼事驟然生起殺心,那就是之後再要考慮的問題了。

  「我聽說悟這幾天對你不大恭敬,」五條家主說,「我這個兒子,雖然雙眼不能視物,但他畢竟是數百年才能誕生一次的六眼……身份和其餘人是不同的。」

  豈止是不大恭敬,現在估計看她就是占據了戰士身體的臭蟲。春日遙在心中腹誹,還有您的擔心也是多餘的好嗎,雖然五條家常年都像是在宮鬥劇現場直播,但我沒真打算和您生個兒子然後和這個世界的五條悟搶繼承權,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幾天後我就拍拍屁股走人,這樣的擔心完全是多慮啦。

  但她嘴上還是恭敬地回答道:

  「悟大人和我的身份相差太大,我不會生僭越之心的……」

  春日遙微微一怔,腳下的舞步頓時亂了節奏,幸虧五條家主及時退後,她的尖頭黑面紅底高跟鞋才沒有在他鞋面上碾壓。

  「怎麼了?」

  「您也知道,我畢竟是對著錄像帶和鏡子練出的舞步,還不大純熟。」春日遙誠懇地說。

  ……

  就在剛剛,在流光溢彩的舞池邊緣,五條悟從侍者的托盤中取過一杯香檳。這人對酒精的厭惡程度,想必不會因為換了一個世界而有所偏移——春日遙皺起眉,猜測他究竟想幹什麼。

  然後,她清楚地看到,五條悟對著她的方向遙遙舉杯——就像前幾天她在人群中對著他舉杯那樣。

  分明他是在笑著,春日遙卻從那笑容中看出了幾分似有如無的挑釁意味。他的嘴唇張合,動作很慢,慢到春日遙可以毫不費力地讀出他的口型。

  「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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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糖超甜的!


第134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六)

  就像五條家主說的那樣, 他將春日遙作為藤原家的女兒和自己的妻子介紹給舞會上衣冠楚楚的客人,客人們也紛紛知趣地向這位履新的五條家夫人敬酒,春日遙一一回敬了, 酒精讓女孩子素白的臉頰染上了淺淺的酡紅。

  見狀五條家主親暱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讓她回女賓區休息,於是賓客們又笑著奉承五條家主對妻子的體貼。

  春日遙對這種虛以委蛇的場景也很厭煩,樂得不用陪這群人演戲。順勢就答應了下來。

  女賓區大多數是才進入社交場不久的女孩子們,相較於那邊老於世故的政客、財閥和社交場合的頂級演員們, 鮮嫩得和花骨朵似的女孩子們自然更賞心悅目。

  沒想到剛坐下來, 一杯西瓜汁還沒喝上兩口, 也遇上找事的了。

  春日遙抬頭看向眼睛裡滿是不服氣的、邀請她來四手聯彈的女孩,心說您這完全是吃力不討好啊,雖說您看著對自己的鋼琴技藝自信滿滿好似李斯特臨凡肖邦再世, 可要是素未謀面的人技高一籌,豈不是送上去把臉給別人打;而要是春日遙技不如人並因此出了個醜, 五條家主固然不會高興, 可這姑娘豈不是也落了個心胸狹隘愛找事的名頭?

  何苦呢, 當代五條家主雖然英俊瀟灑保養得宜, 可年紀畢竟已經大得能做她父親了。

  不過對於年輕小姑娘, 春日遙素來比較寬容。因此在確定她確實是來找事而不是技藝切磋後,春日遙站起身,趁著眾人不注意,以身體為遮掩, 把浸了西瓜汁的紙巾團成團彈射出去。

  浸滿紅色液體的小紙團在擦過姑娘的後腰、在裸色絲綢裙襬上留下一道鮮紅的印記後,精準滾落到擺放著香檳塔的桌布下, 以體術系術士的身手而言, 這簡直是殺雞用牛刀。

  春日遙隨即又拉下自己的披風, 貼心地遮擋在姑娘的身後,年紀不大的女孩子霎時漲紅了臉,連聲問自己的同伴衣服上可是沾染了什麼。很快,侍女就過來帶著她去客房換衣服,春日遙一邊言辭懇切地表達了這次不能與她一同演奏的遺憾下次一定,一邊趁亂跟著人群溜出了宴會廳。

  還沒走上兩步,春日遙就發現自己邁不動步子——黑面紅底高跟鞋的細跟卡進了青石階梯的縫隙中,她用力去拽,結果卻是鞋跟和鞋面分離——這下徹底走不動道了。

  春日遙擦掉額頭的一點薄汗,感到酒漸漸湧了上來,她索性光腳跳到石頭長椅邊上坐下來吹風。

  春日遙酒量一般,在高專讀書時還因為喝酒鬧出過大亂子,最後和自己的三位同窗一人寫了五千字的檢討。

  在仙台事件喪失記憶後,她滿心愁緒,開始喝起了高度烈酒,醺醺然的漂浮感可以讓時間過得格外快一些。

  而等到和自己的朋友和同窗開始為打造全新的咒術界而奮鬥後,她立刻又戒除了這種可能會影響判斷力的飲料。

  可現在這叫什麼事兒啊,春日遙散開頭髮,放任清涼的夜風給自己過燙的臉頰降溫。

  無緣無故、毫無徵兆地就穿越了,還不給一點努力的方向,迄今為止她也只知道這件事同這個世界的五條悟和他的「六眼」相關……哪怕是現在從雲層裡跳下一個天使款款地走過來她你現在只需要湊齊七顆龍珠召喚神龍就能實現你的心願,或者登上海賊船尋找到one piece那裡就有能讓你回去的月光寶盒呢。

  春日遙情緒有點低落。

  「嗡嗡嗡——」是她設置成振動模式、因為穿著禮服裙所以只能綁在大腿上的手機。春日遙一邊慢吞吞去摸手機一邊散漫地想,說起來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的人是要推銷什麼理財產品嗎?日本銀行的內卷也很嚴重啊……

  過了兩三秒,春日遙猝然睜大眼睛,她幾乎是不敢相信地摁亮手機,而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赫然來自於自從穿越後就再也沒能聯繫到的正牌男朋友。

  五條悟。

  夏油傑和家入硝子在春日遙失蹤的第二天夜晚被告知了這個消息,而在他們急匆匆趕到五條家後,發現這個歷史悠遠的家族在深夜仍燈火通明,隸屬於五條家的咒術師們沉默而整齊地在每一個死角處布防和戒嚴,黑色羽織的衣襬下鼓鼓囊囊,顯然藏著大量熱武器和咒具。

  在他們來到書房後,五條悟也沒有向他們寒暄的意思,直接向他們展現了一段監控視頻,視頻包含著兩組監控畫面,右上角顯示著相同的時間。

  「這兩個監控互為犄角,分別處在一處轉彎的兩側。」五條悟簡潔地解釋道。

  春日遙穿著夏季輕薄的浴衣,打著哈欠眯著眼睛從一組畫面上慢悠悠地走過去,高清攝像頭甚至錄下了她被微風掀起來的長髮髮尾消失在畫面中的瞬間。但很顯然,她沒有能出現在另一組監控中。

  「你是懷疑她被某人挾持了?」家入硝子直截了當地問。

  「……這可能性是不是太小了一點?」夏油傑接著說。

  在開發了術式和領域後,春日遙已經是當今咒術界最強大的幾名術士之一,如果不是現在咒術高層凋零殆盡各個機構百廢待興,暫時顧不到咒術師的評級上,她早就被推薦成為特級術士了。

  而且她的術式屬性讓她擁有強大的探測能力,什麼人能在兵不血刃的情況下帶走她?

  「其實是有可能的。」五條悟說,「遙最大的缺陷其實是她的近身體術,如果不持有刀劍,她的身體素質跟不上她的等級。如果某個具有瞬移能力的體術強者在她不設防的情況下,在探測範圍外發動偷襲,她可能根本來不及發動術式就被打暈了。」

  換句話說,春日遙是個標準的脆皮,因此會被帶位移的刺客克制。

  「……你不如就說是你自己。」

  「是,因為我能做到,所以無法否定這個可能性。」五條悟輕聲說,如果不是憑藉六眼和她之間似有若無的聯繫確認她現在還是安好狀態,他現在未必還能用這麼平和的語氣對這兩個人闡述這件事發生的經過。

  「到現在還沒人聯繫你麼?遙她自己的手機還能打通嗎?」如果電話還能撥通,就可以利用衛星定位追蹤她所在的地點。

  「不在服務區,任何追蹤系統都查不到她所在的地點。」被剪切出的錄像又開始從頭播放,五條悟看著視頻裡步伐悠閒笑容明亮的女孩和她在風中飄動的髮尾。「我甚至在想,她現在是不是不處在這個世界上。」

  今天是春日遙失蹤的第五天,五條悟布下的搜查網已經從東京擴大到了整個關東地區,但仍然杳無音訊。

  現在是晚上22:32,他近乎麻木地撥通了春日遙的手機號,這幾天他一直在嘗試撥通這個號碼,但每一次的嘗試都是失敗。

  五條悟端起書桌上的冰美式,冷凝的水氣順著玻璃杯沿滑落下來,這是春日遙喜歡的飲料,不加糖雙份冰,屬於五條悟平時壓根兒不會碰的東西,但這次他面無表情地一飲而盡。

  很快,冰冷機械的模擬女聲就會告知他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就像這兩天的每一通電話一樣。

  「嘟—嘟—嘟——」但這一次,手機微微振動地回應了他,五條悟霍然起身,書桌上層層疊疊累起來的匯報資料被掃落到地板上。

  「悟?」女孩的聲音在電話裡微微發抖,似乎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確接到了他的電話。

  「嗯,是我。」五條悟有些不可置信,無數的問題無數的疑問就盤桓在嘴邊,但他克制了自己追問的欲望,盡量放輕聲音,問出了那個最關鍵的問題。「你在哪兒?」

  酒精的勁兒狂龍般在春日遙的腦海裡亂竄,但她咬住嘴唇,盡量簡潔地告知對方自己目前的情況:

  「我就在五條家,但並不是我們所在的時空。」春日遙說,「我穿越了。」

  電話信號裡有很重的電流滋啦聲,春日遙擔心斷線,因此以最快的語速告知對方自己現在的情況和推測。

  「……我猜測這件事和六眼相關,但具體原理還不清楚。」

  「保護好自己,我會想辦法過來找你。」

  過量的酒精終究是影響了春日遙引以為傲的判斷力,這句算不上浪漫的承諾讓她鼻子一酸。

  春日遙用肩膀夾住手機,抱著膝蓋毫無形象地在長椅上縮成一團,紅色的長髮亂糟糟地散落在赤*裸的肩頭。

  「……我很想你。」她把頭埋進膝蓋,聲音裡滿是沉重的疲倦。因此,她沒能注意到手機右上角原本微弱的信號在逐漸增強,由一格變為兩格,又由兩格突然蹦到了滿格。

  「這麼晚了,你在和誰打電話……」清越的聲音在夜色中、在她身後響起,十七歲的少年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唸出了那個他從來不願意喊出口的稱呼。「母親大人?」


第135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七)

  遙。

  五條悟聽著自己的父親像個剛結婚的年輕小伙子那樣志得意滿地向賓客們介紹自己新婚妻子的名字, 女孩像所有大和撫子一樣落後他半步,低眉斂目,客人們也識趣地讚美她的美貌她的溫柔她的婉約和謙恭。

  但只有他知道, 在溫柔端莊的皮子下那女孩狡詐如狐,她說不定還在心底哼著歌磨著鋒利的爪牙,肆意地嘲笑著周圍的人都如此膚淺所以才會被她的外表所欺騙。果然,把她當成了同類的獵物一頭紮上去向她炫耀自己華美的皮毛,卻被她隨意施展的小花招嚇得丟盔卸甲。

  虛榮, 貪婪, 囂張, 狡詐。

  但光芒耀目。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離她遠一點,但在她悄悄離場時,還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看到她跟侍女說自己不勝酒力先回房間休息, 卻拐了個彎順著無人的小徑走向花園裡去。

  對六眼的持有者來說,要在有限的空間裡找到某個人實在是太容易了。

  在扶疏的花木掩映中, 她披散著頭發光著腳坐在花園的長椅上, 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臉頰也埋到膝蓋里去, 似乎已經真的不勝酒力。

  即使這樣, 她還是堅持把手機夾在肩膀上,似乎是在接聽某個人的電話。

  「……我很想你。」

  她的聲音不大,疲憊虛弱得似乎隨時就要消散到夜風裡去,可其中的信任和依賴卻依舊清晰可辨。

  認識多年的朋友?關係親密的情人?無數猜測在腦海中一晃而過, 五條悟從樹木的陰影中走了出去,冷冷地質問他的繼母:

  「這麼晚了, 你在和誰打電話……母親大人?」

  女孩從膝蓋里抬起頭來, 目光迷茫地在他的臉和自己的手機屏幕之間來回打量了好幾遍, 好像也沒能太搞清楚狀況。

  但很顯然,她沒有被這句話嚇到,她捂住手機的聽筒,壓低聲音繼續對那頭解釋:

  「沒有人說話啊……」雖然已經喝醉,但她眼睛都不眨就立刻開始扯謊,「是中村悠一出演的七月新番先導PV啦……對對對,是子供向……我知道,我先掛了。」

  春日遙掛斷了電話,她搖搖晃晃地從長椅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打量他。

  「是悟少爺啊……你為什麼在這兒?」她繃直腳尖,好像是想要往前走一步,但光著的腳心踩在夜半冰冷的金屬框架上,立刻打了個寒戰,又重新縮回去。「你剛剛在問什麼來著?」

  「……你在和誰打電話?」

  「我包養的小白臉兒。」

  這句話倒是說得乾脆又響亮,透著一股你能奈我何的光棍氣息。

  春日遙倒不是故意要挑釁,只是在白蘭地和紅酒的混合作用下,她腦子委實有點不太清楚,因此像她這樣從來思維都很清晰的人也犯了個經驗主義錯誤。

  在她出生的那個世界裡,五條悟對於他生父生母每年都會新產生的複數位的情人和因此生下的數量龐大的孩子非常寬容,準確地說,是不太在乎,畢竟他可能都沒有和這些孩子打過照面。而這些孩子也許和他一起生活在五條家的宅邸中,但人生的賽道確實連邊都擦不上。

  如今易地而處,十七八歲的五條悟對於這個走馬上任的繼母有一兩個情人應該更談不上有什麼感觸了……畢竟她已經立下了虛榮又貪財的人設,此時他看她大概就是個爛橘子預備役,再加個好色,想必問題也不大。

  五條悟的腦海中空白了好幾秒。其實他隱約猜到了答案,什麼電話非要在深夜避開所有人的耳目過來撥打,以她的性格又有什麼人夠格讓她流露出實實在在的依賴呢?但那一霎,憤怒、不可置信和他尚未察覺到且絕對不願意承認的嫉妒還是如烈火般灼燒著神經末端。

  十七歲少年的表情孤直平靜,只有緊繃的下頜線條隱約暴露了他的心情。

  春日遙忽然動了,弓步下壓,屈膝俯身,雙掌斜斜向上送出,因為速度太快,掌緣在空氣中拉出厲風的撕裂聲。

  陳氏形意·白猿獻桃。

  「白猿獻果」是以肢體運動姿勢象形來命名的拳勢,用腿部和腰胯發力,可以彌補春日遙本身力量的不足。人類下頜血管密集,頸椎又相對脆弱,因此看似輕巧的「摸臉殺」由高手使出,往往輕則導致頸椎扭傷,重可直接將人的頸椎錯位或者折斷,是實實在在出手必殺的招數。

  但在以領域延展的必中效果穿越無下限術式後,在同樣可導致肩胛折斷內臟出血的還擊到來前,女孩細白手指輕柔地捧住了五條悟的臉頰,帶一點繭子的指腹一路上移,蹭過眉毛和眼角。

  遮蔽雙眼的絲綢滑落下去,本該洞察萬物、卻因為部分殘缺而黯淡無光的六眼暴露在空氣中。

  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地高速跳動著,蘊含著強大力量的手掌按在雪白背脊上,只要再用力一點,就能在那上面留下宛然的指痕,或者將它整個毀滅掉。

  凌亂的髮絲,隱形彈力帶在鎖骨下方留下的箍痕,裙襬下光裸的長腿……六眼還在以咒力圖景的形式源源不斷地補充無關緊要的細節。

  而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她甚至沒有嘗試使用咒力進行防禦。

  五條悟僵住了。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太像是一個擁抱了。

  其實在鏡子前跳舞時,他們當然禮節性地擁抱過,在得知她是為了錢財和虛名進入五條家後,憤怒至極的少年還把她用力錮在鏡子和自己身體之間,從形式上看,那些動作都更像是擁抱。

  但……

  「你為什麼看不到?」春日遙輕聲問,「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騙子。

  她知道她在提什麼要求嗎?咒術師終究也只是人類,相較於咒力帶來的強大攻擊和防禦力,術士身體內部非常脆弱。因此古代的強大術士也不乏被加入了劇毒的食物毒死的先例。因此,除了進行治療的醫師,一個人的咒力進入另一個人體內是絕對的禁忌。

  「我就看看,什麼都不做……」春日遙嘟嘟囔囔地說,然後她的手順著他的臉滑落下去,整個人向前栽倒。

  她睡著了。

  很好,原本激烈搏動的心臟慢慢恢復了平緩,五條悟面無表情地想,就把這個滿嘴沒有一句實話的騙子扔在草叢裡過一整夜好了。

  ……

  五條悟扒開窗戶跳進房間去,春日遙仍處於熟睡不醒的狀態,其實說是全程熟睡也不盡然,中途她睜開過一次眼睛,但在瞟了他一眼後就又安心在他懷裡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就像是一隻貓確認自己是在最安全的那只紙箱裡後就開始袒露肚皮呼呼大睡一樣。

  房間被布置得很空曠,除了一張酸枝木的大床外沒有其他大型家具,小小的梳妝檯和沒鋪桌布的小圓桌並排靠牆。如果不是大床上垂掛著的兩重紗帳和綢帳下蓬鬆柔軟的被褥,說這裡寒酸得空空蕩蕩也不為過。

  這當然不是五條家給家主夫人的房間布置水準,能管到這件事的其他人都不會過問這個,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性,她本人把一切有可能有人藏身的家具都清出了屋子。

  她壓根不相信這裡的任何人。

  五條悟看了一眼已經裹著被子睡著的女孩。

  「家主大人,夫人已經休息了。」悠長的走廊外傳來了皮鞋踩踏在木地板上有節奏的迴響,年紀不大的侍女一邊小跑地跟在他腳步後一邊磕磕絆絆地解釋。

  如果春日遙是醒著的,想必會感慨,有時候釋放的一點善意會獲得十倍百倍的匯報,甚至讓她們生出勇氣敢於在高高在上的家主大人面前撒謊。可惜,年歲太小,還不知道有時候越是解釋,就越令人生出原本沒有的疑竇。

  「沒關係。」家主大人和顏悅色地笑著,「我也只是探視一下,不會打擾到她休息的。」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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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八)

  在不久之前的一場晚宴裡, 因為剛剛結束一場重要事務性談判,現場氣氛熱鬧非常,某位合作伙伴幾杯辛辣刺激的純淨液體下肚, 立刻就開始神志不清睡眼矇矓地歪倒在沙發椅上。

  見狀大家也都沒多在意,忽然那位平時西裝革履不苟言笑的金髮男士騰地站起身來,在明亮的枝形吊燈下掏出錢夾,像分發名片一樣給在場的每一個人分發鈔票。

  春日遙有幸也獲贈了一張,她捏著那張大額鈔票目瞪口呆, 合作伙伴的隨行律師倒是一臉淡定:

  「我們家老闆只是喝醉了, 不是喪失了行為能力, 因此絕對不算不當得利。」她隨手將綠色鈔票塞進坤包中,黑框眼鏡下銳利的琥珀色眼瞳掃過已經把錢包掏空、摸索西裝三件套每一個口袋尋找更多紙幣的老闆。「人必須對醉酒後的所有行為負責。如今他只是發發錢而已,無傷大雅, 要是醉酒後的愛好是違法犯罪,我也只能快些選擇提桶跑路了。」

  如今想來, 春日遙覺得自己真該把那張鈔票和年輕律師的忠告放到玻璃框裡裱起來, 以此告誡自己絕對不要飲酒過量。

  捫心自問, 春日遙不是個聖人, 像所有世俗派的咒術師那樣, 她貪戀俗世普通的快樂,會因為和喜歡的人在一起而心生雀躍。但同樣在普世意義上,她也算是個恪守公序良俗的好人,不能、至少不應該走上違法犯罪的不歸之路。

  但現在這個情況算怎麼回事?十七八歲的少年滿臉的恚怒、驚詫和不敢置信地被她手腳並用地鉗制在身下, 她的手指摸索到他衣領的邊緣,挑開了一粒鈕扣, 指腹在薄薄皮膚下緊實的肌肉裡下陷。

  夜晚清涼的風撞開了未曾合攏的窗葉, 也挑開了籠罩著大床的、層層疊疊的錦繡帷幕, 在晚風中水波般起伏的綢帳邊緣被隱約的月光投影在少年帶了一層薄汗的白皙皮膚上。

  春日遙也算見過世面的人了,她是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一條生路的強大戰士,也曾為這個世界的福祉決定獻出自己的心臟。

  但此刻她難得的心虛起來,挪開眼神,環顧四周,原本被鋪陳得整整齊齊的被褥堆疊得亂七八糟,枕頭從中間直接斷開了,細小的羽絨大雪般在空中飛舞。

  看起來,他們還在這張大床上小範圍地近身搏鬥過……春日遙的指尖尚且縈繞著透明的術式螢光,很好,這是一點臉面都不要了,對著十七八歲的五條悟,她還用上了術式。

  春日遙有點想起來了,她醉得朦朦朧朧,身體裹在溫暖的被子裡,情緒難得的有些脆弱,想要一點皮膚的接觸,想要親吻和擁抱來填滿心裡空蕩蕩的那一部分。而五條悟不知道在想什麼,不為所動地站在床邊,甚至轉過身,做出要走開的架勢。

  春日遙有些不高興,她一言不發地坐起身來,扣住他的手腕,想要把他拉回到自己身邊。

  兩個人就此展開了極小範圍的近身搏鬥,如果不使用長刀,她的近身體術本來就很對不起她的等級,哪怕是面對十七歲的五條悟也不占優勢。

  在這最不該有勝負心的地方,二十二歲的成年人春日遙率先使用了術式。

  春日遙還沒想好自己是應該立刻土下座請罪,還是像東漢末年第一戰神·三姓家奴·包頭呂布般若無其事地表示自己為酒色所傷竟荒唐至此,已經漸次回籠的理智和感知力就告訴了她另一個可怕的事實,不,甚至用不上感知力,因為月光已經把一身正裝的高大男人身影投影在了拉門上,顯然,五條悟的父親,本條世界線裡仍高倨家主之位的五條空剛從舞會上過來,想要探望酒醉的新婚妻子。

  五條悟大概已經察覺到自己父親到來,想要從窗戶裡離開,但被迷迷糊糊的春日遙用術式限制住了。

  除了疑似對未成年的少年版本五條悟上下其手,她還要原地上演一出雷雨小劇麼?

  如果面前有一塊豆腐,春日遙真想一頭把自個兒撞暈,這樣她就可以不必面對這足以讓人社會學意義上死亡的現場了。

  但她沒能暈過去,因此只能實實在在地面對這一切。

  春日遙用誠懇的眼神注目五條悟,盡量把自己愧疚又焦急的眼神傳遞給他。接下來,她深吸一口氣,將奇蹟般倖存的寬大羽絨被拉過來,遮蓋住兩個人的身形,然後把被風掀起的帳縵拉好——

  春日遙渾身一僵,少年滾燙的皮膚從身後靠了上來,濕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禮服後赤*裸的皮膚上,激起了渾身細密的顫抖。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

  五條家主在舞會上說的都是實話——到了他這樣的地位,實在沒必要再虛言恫嚇。

  他打算娶一個藤原家的女兒回來,而恰好這個不知底細的女人頂著這個名號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五條家,在她展現出能勝任這個位置的能力後,五條家主就決定暫時讓她留下來。

  他既沒有問她的來歷也沒有問她的用意,反正她說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罷了,如果她只是貪圖榮華富貴,繼續讓她在這個位置上待著也未嘗不可;如果她有更深層次的陰謀,五條家主也有信心以一場輕飄飄的病痛把她送入墳墓。

  春日遙雖然是個美人,但在五條家收藏的眾多稀世美人前,也不過平平無奇。過來看望她,也只不過是給她一點應有的體面,好讓她更好立足罷了。

  沒想到,這服侍她的小丫頭慌慌張張地告訴他她已經休息了,眉目間的驚惶藏都藏不住。

  難不成真是看走了眼?連腳都還沒站穩,就開始作妖?五條家主眉頭一皺,不自覺加快腳步。

  房間裡靜悄悄的,綢帳把整張床都蓋得嚴嚴實實。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後,一隻素白的手掌掀開床帳一角,女孩的聲音沙沙啞啞,帶著酒醉後常有的疲倦。

  「是誰啊?」

  「是我。」家主大人的聲音寬厚溫雅。

  「有些不勝酒力,讓家主大人見笑了。」

  「今日舞會賓主盡歡,都是夫人的功勞。」

  兩個人又你來我往地客套了幾句,五條家主暗自點頭。

  雖然帶一點被人擾了清夢的、不情不願的睏倦,但女孩的聲音底色很穩,沒有因為他的突然而至出現什麼慌亂的情緒。

  在昏暗的光線裡,春日遙的側臉帶著一層清透的紅暈,順著因為汗水貼緊皮膚的緋色髮絲,蔓延到了修長的脖頸上。她同色的眼睛裡一片潤澤,生理性淚水和額頭上大滴的汗水混合著滑落,越發襯得皮膚肌理潤澤。

  逼仄的空間裡,溫度還在節節升高。

  五條悟想,明明這個女孩才是喝了酒的那個人,可她的體溫比自己要低不少,沒有發力時,她勻亭的骨肉呈現出不可思議的溫軟觸感。

  汗水順著睫毛滑落下去,五條悟費力地睜開眼睛,好讓眼皮擺脫那種黏膩的感覺。

  女孩身上原本淡而寒冷的香氣,因在狹小空間中蒸騰,而陡然濃郁起來。她的禮服裙後擺有一條用綢帶紮起的蝴蝶結,絲絨質地,毫無阻礙地摩擦在五條悟結實的腹肌上。

  之前因為春日遙酒醉後舉動而生起的惱怒,不知不覺已經消耗殆盡了。

  連高溫帶來的強烈不適,似乎也慢慢褪去。

  明明知道自己的父親就在她面前,就在那裡和她你來我往地攀談,咒術師略帶粗糙的指腹還是落在了女孩光裸的脊背上。

  現在的她……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十七歲的六眼術士忽然強烈地想要獲取某個通過實實在在的「看」才能得到的答案。

  「如此……夫人先休息吧。」五條家主從床沿站起身來。他點點頭,轉身朝門外走去。

  忽然,他腳下踩到了某個東西。

  他低下頭,是一隻形狀優雅的黑面紅底高跟鞋,隔著半米才是歪著的另一隻。

  他記得這是他的妻子在舞會上穿著的鞋子。

  但此刻,它們歪七扭八地散落在地上,以和這個女孩平時嚴謹的做派完全不同的姿勢。

  五條家主稍稍眯起眼睛。

  更重要的是,它們離床實在太遠了。遠到……一個人根本沒法穿著鞋子走到床邊。

  五條家主騰地轉身,走到已經互道過晚安的妻子的床邊。遮擋住床上一切景象的床簾被猛地打開——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孩的身後還有一處不正常的隆起。

  五條家主俯下身,伸手一掀,裹著浴巾的女孩低喘著往一旁滾去,似乎被他這突然的行徑嚇住了,她縮到床的一角,瑟瑟發抖。

  而在淺淡的被單上,那裡靜靜地躺著一隻鬆軟的抱枕。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純愛啊,純愛的大家慎入!


第137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九)

  等春日遙把因為莫須有疑心而無端猜疑新婚妻子並心生愧疚的家主大人支走, 又安慰了幾句被嚇到而眼淚汪汪的侍女並讓她下去休息後,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分鐘了。

  「這次真是我錯了。」

  春日遙迅速對著剛從床底出來的繼子擺出了標準的「土下座」姿勢,作為最正式的道歉姿勢, 這種五體投地的禮儀形態往往也被認為是一種人格上的奇恥大辱。

  但春日遙完全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就覺得羞恥,她的老師是曾以「無恥」而聞名整個御三家的釘崎賀川,他年輕時曾在年輕一輩公開的比試中宣稱「只要你跪下來得夠快對方的刀就砍不到你脖子上」,這樣毫無氣節的態度顯然與傳統武士道精神格格不入,連當年傳授他劍道的門派都引以為恥並與他割席斷交。

  後來春日遙在一個夏天的午後提起了這樁偶然聽到的舊聞, 說師傅您當年可真實誠, 雖然在場的不少人都這麼想, 但為了公平正義他們也只能對您的行為表示譴責囉。

  釘崎賀川那時正從門前淌過的清澈小溪裡撈西瓜,他抓起砧板上的菜刀,乾淨利落的把那個看上去就價值不菲的皮薄瓢紅感恩大西瓜一分為二, 然後插上勺子分給她一半兒,師徒兩人就這樣席地坐在蟬鳴聒噪的大樟樹下開始大口吃西瓜。

  在有本土農產品保護政策的日本這麼吃西瓜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春日遙吃得挺高興, 眉開眼笑, 大滴的汗珠順著鼻尖淌到脖子上。

  釘崎賀川忽然問她西瓜好吃麼?春日遙警惕地捂住自己那一半說師傅您那一半明顯更大, 難道還不夠吃嗎?

  釘崎賀川抄起腰上的蒲扇對著春日遙光裸的腦門兒就是一下, 說世間種種本質上就是用你擁有的東西來交換你覺得更有價值的,要吃到好吃的西瓜就要花心思一代代培育更好的種子,這樣西瓜才能越來越好吃……春日遙低頭皺眉,狐疑說師傅您認真的嗎?咱們這吃的可是三倍體無籽西瓜, 理論上它是不會有下一代的……

  釘崎賀川被自家弟子梗了一下,故作深沉的面部表情掛不住了, 只好撓頭說在我看來, 既然都是等價交換, 對我來說用幾分薄面來交換寶貴的性命是一件很划算的事……如果有需要,說不定性命也是能被交換出去的東西。那時春日遙太小,還不知道所謂死亡flag的定義否則高低也得衝上去給他拔個旗,果然,她的老師像所有的英雄那樣為了更重要的東西付出了生命。

  春日遙思緒飄得有點遠,以至於五條悟的手掌順著她的後腦勺滑動到脖子上時,還沒有反應過來。滾燙的掌心在她被汗水濡濕的脖頸上緩緩收攏,春日遙愣了一下,以五條悟的性格,也不至於真生氣到要殺了自己吧?

  女孩的脖子纖細而修長,就像一隻高傲的天鵝,在自己面前俯首,這樣的場景或許會令人產生強烈的征服、佔有和掌控的欲望。但五條悟對羞辱他人沒有什麼興趣,能感知到下方強大咒力的皮膚本也只該讓他產生戰鬥的欲*望。

  但一些色澤強烈卻細節模糊的畫面驟然湧進腦海中,不是從小到大藉由「六眼」模擬出的咒力圖景,而是肉眼可見的真實畫面——他按住女孩的後腦勺往下施力,她很辛苦地嗚咽一聲,髮梢在他大腿的皮膚上晃動,即使在極昏暗的室內,她的髮絲依然呈現出艷麗的色彩,讓人聯想到火焰、陽光和鮮血等一切滾燙的東西。

  這絕不是他本人的記憶,或者說因為六眼殘缺而天生不能視物,這個世界的五條悟根本沒有所謂「色彩」的概念,他本來應該為這些不屬於他的記憶和畫面而感到驚詫,但此刻注意力全被另外一個怪異的事實吸引了——他的身體在為此感到極度興奮,不是戰鬥的渴望而是某種……全身心的欲*望。

  這讓他的理智感到了強烈的惱怒和不安。

  五條悟霍然站起身來並轉過身去,春日遙有些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

  「怎麼了?」

  「我先回去了。」五條悟冷淡地說。

  「話說……」春日遙抓了一下自己的頭髮,有些尷尬。「你確定不用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出去麼?」

  五條悟這才注意到自己的狀況,因為之前的打鬥,除了頭髮亂七八糟又被汗水濕透外,裁剪合體的襯衫也變得皺皺巴巴,兩顆鈕扣被扯掉了,暴露出胸前大塊的皮膚,渾身上下還黏滿了枕頭裡洩露出的羽絨。

  總之,是每個人看到都要投來驚詫眼神問候一下悟少爺發生什麼事了的程度。

  「房間裡就有浴室。」春日遙這會兒心裡還愧疚著呢,覺著這孩子背對自己估計是氣得不行,趕緊柔聲安慰,「衣服我也會替你準備好。」

  五條悟一言不發地快步走向浴室,但在抓住門把手的時候,他忽然停了下來。

  「遙。」聽到這個稱呼出自這個世界五條悟之口,春日遙先是一怔,隨即釋然。這個名字已經被五條家主大人廣而告之,五條悟記得,也不算太奇怪。

  冰冷的金屬把手很快被過高的體溫捂熱了,汗水還在從每一個毛孔中湧出,喉嚨深處有種異常的乾渴和艱澀。女孩發出了一個疑惑的鼻音,是還在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你的頭髮是什麼顏色?」

  「紅色。」她很快給出了答覆。

  浴室是比房間更加私人的空間,除了能一眼看到的喜歡的沐浴露口味和中意的浴鹽品牌,還可以輕易補充太多某人待過的細節:被調整到同一個方位的牙刷和牙刷杯柄,窗台上散落的皮筋和纖細手指在水蒸氣玻璃上隨手畫過的笑臉。

  五條悟粗暴地把因為汗水而緊緊束縛在身體上的布料扯下,打開了淋浴噴頭,還沒來得及升溫的水流澆到過熱的年輕軀體上,他本能地戰慄,頭腦略微清醒,但那股強烈的渴望卻未曾消退。

  而因為他想要,更多畫面還在源源不斷地湧進腦海,大腦甚至試圖從低幀數的顯示中修復更多細節。

  沐浴露是桃子味的,泡沫綿密又豐富。

  女孩從浴缸中綿密的泡沫裡鑽出來,她咬住皮筋試圖把頭髮紮成高高的丸子頭,一滴透明的水珠從髮梢滾落,又貼合身體曲線滑落下去。

  浴缸邊緣有台階,泡得發白的足趾需得繃緊踮起,才能從裡邊兒走出來。

  女孩仰起頭,露出一個溫柔又無辜的笑臉,淡粉色花瓣般的足趾撩起T恤下擺,施力在結實的腹肌上按壓,又彷彿好玩般輕柔往下滑動。

  抓住她的腳踝,不需要多用力就能在素白皮膚上留下一線抓握的痕跡,不,不只是腳踝,只要想,任何地方都可以。

  即使因為太過激烈而哭得嗓子乾啞,她也會接受承載和包容那些過載的情緒和那些不為人知的欲*望。

  她總是這樣。

  一個聲音冷淡地在他腦海中警示。她是你的繼母,是個來歷不明的騙子,貪圖榮華富貴的虛榮女人,也許還是居心叵測的陰謀家。她接近你,也許都是為了某個巨大的、足以顛覆當下的陰謀。

  她是……

  你瘋了麼?

  他聽到自己不可置信的聲音。

  也許吧,沒準早就瘋了吧,咒術師本來就是一群瘋子。

  五條悟低喘了一聲,手掌往下,握住。

  ……在受不了的時候,她修剪整齊的指甲會難以自控地在他皮膚上留下長長的劃痕,會帶著泣音叫出他的名字。

  「悟。」

  「悟少爺,衣服我放在門口的托盤裡了。」

  終於,他意識到這不是幻覺,熱起來的水流聲伴隨著瀰漫的蒸汽沿著身體的溝壑流淌下去。

  六眼清晰地捕捉到女孩把一件寬大的男士浴衣疊好放下去,那當然不是五條悟自己的衣服,而是為本次來訪客人準備的換洗衣物,輕薄的棉麻材質,沒有家紋的樸素衣物。安排下的客房院落離舞池不遠,即使家裡高高在上的大少爺,如果在舞會上弄髒了衣物,隨便去那裡換上一件,似乎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如果不是這樣的辦事妥帖行為謹慎,她也很難獲得自己父親的信任、讓他願意給予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孩一些相應的身份和地位,把她一一介紹給自己的客人。

  五條悟甚至有點佩服自己,在這種時候

  他還能分心去想這些。

  只有一門之隔,她衣著整齊神色自若,他卻在一些模糊不清的畫面裡肖想她的身體,而她對這一切茫然無知。

  等等,五條悟身體僵了一下。她也是個有強大感知能力的術士,如果她想,她是不是也能輕易地窺探到自己在做什麼——

  這個想法讓他頭腦空白身體僵硬,水流混捲著其它液體湧進下水道,而他一時間甚至說不出話來。

  「我準備了些吃的,等會兒好了一起過來吃呀。」

  好在春日遙沒停留太久也沒打算得到他的答覆,她的腳步聲迅速遠去了,然後是關門聲。

  她離開了。


第138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十)

  五條悟推開門, 紅頭髮的女孩坐在走廊的窗台上眺望遠處,她大概剛剛也去洗了個澡,換上了一身舒適的素色浴衣, 半濕的長髮打著旋兒落在脊背上,沾濕衣料,隱約透出皮膚本身的素白色澤。

  她一手撥弄著頭髮,好讓穿堂而過的夜風更快吹乾髮尾,一手抓住一個三明治啃著權當夜宵, 身體姿態相當鬆弛。但與此同時, 屬於她的延綿咒力悄無聲息地朝宅邸更遠的地方奔馳, 如野馬如江海,沉默的夜色並不能混淆那鋒利如刀的氣息。

  五條悟什麼都沒說,他從她身後走過去, 木屐在古老的木質長廊上引發了樂器和弦般的振鳴。

  「悟少爺,是點心不合口味嗎?」春日遙身體後仰著問他, 雙手完全不作支撐, 全靠腰腹力量保持平衡。

  五條悟在浴室外的小桌子上看到了還散發著涼意的巧克力奶油泡芙和焦糖布丁, 玻璃盤子下壓著她手寫的小字條, 那些小點心無論是口感還是甜度都恰好貼合他的口味。他立刻又想起了那份單憑搭配就難吃到讓他吐出來的飯菜。

  她太了解他的口味了, 這壓根兒不是單純地調查就能知道的東西。

  這個號稱為了權勢金錢和地位來到這裡的女孩身上全是謎團,可他無法否認,無論是那些已知還是未知的東西,都在強烈地吸引他。

  無論是肉*體或者是靈魂。

  「很好吃。」他冷淡地說, 就要繼續向前走。

  這是錯的。

  在五條悟成長起來的這十幾年裡,他很少自省。生而高貴, 實力強大, 如果不是天生不能視物這唯一的缺憾, 五條悟的人生堪稱完美,他想要的一切都能到手,想要做的一切都要成為現實。

  但此刻他認知到了強烈的錯誤。

  他要撥亂反正。

  春日遙利落地從窗台跳下來,扣住他的手腕,五條悟渾身一僵,下意識地掙脫,春日遙從善如流地鬆開,改換成抓住他的衣袖。

  「除了道歉,我還有個事兒要說。」

  以春日遙的人生經歷而言,反省自我和總結教訓是常有的事,她一邊洗澡,一邊回憶了一下被她壓在身下時年輕面孔上掠過的強烈恚怒和不可置信,很有些無奈。這下在少年版本的五條悟心中,自己不僅是個貪圖權勢和金錢的壞女人,還得是個對未成年繼子都能圖謀不軌的混蛋了。

  ……簡直是已經從道德敗壞向著違法犯罪的道路一去不復返。

  但在那些醉酒後混亂的記憶和胡言亂語中,她還是捕捉到了一點有用的信息,她和原本世界的溝通,大概確實是和五條悟的靠近息息相關,甚至可以合理推測,她的到來都和兩雙六眼在不同世界的存在和神秘關聯息息相關。

  至於為什麼信號會不穩定,問題大概率就出現在這個世界五條悟六眼並不完整上。

  就像兩份物質濃度不同的溶液,離子只會從高濃度往低濃度方向梯度擴散那樣,世界的通道因此而單向開放。

  關於五條悟眼睛出的問題,五條家族必然是請盡良醫治療,反轉術式持有者也不例外。春日遙不是醫生,也不會反轉術式,但她有別人都沒有的優勢——她的生得術式可以控制他人體內的咒力,順著咒術迴路流動,她就可以探測到比別人更多的消息。

  對普通人和等級和她相差比較大大的術士,她可以直接無視對方的意志動手,但對五條悟這個等級的術士,如果沒有他的首肯,她絕對無法探測對方的咒術迴路。

  現在想想立人設就立得過火了,已經先入為主的壞女人既定印象也不是一個區區的土下座就能消弭的。比方說現在,無下限術式的範圍明顯被擴大了,春日遙雖然抓著他袖子,但無下限穩定地隔絕她了解他情緒的一切空隙。而少年人緊緊抿著嘴唇,差點把「我不高興」幾個大字寫在臉上了。

  春日遙只能安慰自己至少他還允許自己扯著他袖子,沒有一把甩開。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五條悟說,「跟我來。」

  於是他們走過了掛滿爬山虎深綠色藤蔓和朱紅色凌霄花的廊道,又避開可能出現的人群,走過無人的小徑穿越幽靜精緻的花園,分開茂密的樹林翻過小山,春日遙已經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裡了,但五條悟不說話,於是她也默不作聲,只是跟在他身後。直到他們站在山頂向前聳立的巨石上,身後不遠就是朱紅的神社,群山、林海和五條家龐大森嚴的建築群都匍匐在他們腳下,月光淨澈如水,山風呼嘯而過,掀起林海中明暗兩色的波濤翻滾不休。

  「你叫什麼名字?」站了足足幾分鐘後,五條悟忽然開口。

  「春日遙。」這次春日遙沒有隱瞞,她毫不猶豫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是什麼人?」五條悟扭過頭,「從哪裡來?又是為了什麼而來?」

  什麼終極人生哲學三問……春日遙有點想吐槽,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難道是貧僧法號唐玄奘從東土大唐而來到西天取經去麼?

  好在對這個問題,她心中已經有了腹稿,在來的路上她已經想好了打算坦白,畢竟真誠才是溝通最好的底色,最出色的謊言都要大量的真實開路。

  她嘴唇張合,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某種近乎規則的力量束縛住了她的喉舌。而她立刻也猜測到了緣由,這件事或許涉及到了世界線的底層規則,就像是她與世界立下的束縛,在通道被關閉的情況下,她講出自己的來歷就立刻會被判定為違背規則。

  ……那就只能講點能講的了。

  「別跟我說什麼是為了榮華富貴。」五條悟說,「至少,你不只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好嘛,「不只是」,春日遙無聲地嘆氣,她這個愛慕虛榮的個性也已經算是蓋棺論定了。

  不過,來歷不讓說,還是可以撿點能說的說,春日遙雙手交疊,竭力讓自己的面部表情顯得真實可信。

  「今年22歲,是個家住東京的普通術士。」春日遙說,「來這裡的重要目的嘛,是為了六眼。」

  「所以,你也想要我的眼睛?」五條悟挑眉,從小到大,覬覦「六眼」的人不知凡幾,遍布各大術士家族甚至五條家內部。但他們至少都會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像她這麼直白說出自己圖謀的人,也算得上稀罕。

  「……準確地說,只有持有六眼的人才能做的事。」

  心理學上的「拆屋效應」,先提出很大的要求,這樣接下來提出的較小、較少的要求就比較容易被答應。

  春日遙其實已經做好準備看到一個怒氣沖沖的五條悟了,但看來此時他的情緒居然還挺和緩……那就只能說明他對自己的人品已經有了一個較低下限的判定,就好比看到願意捨身飼虎的佛陀踩死一隻螞蟻都會使人信仰破滅,而聞名鄉里的惡霸淫*賊今天從街上走過卻沒有到處調戲花姑娘卻會讓人嘖嘖稱奇說這人是不是轉性了。

  「術式名·萬籟俱寂。」

  春日遙公布了自己的術式。她示意五條悟釋放一點咒力出來,於是一點瑩藍色的光芒自五條悟的掌心彈出來,是咒力最低等級的放送形態。

  「你的術式是——」

  對六眼持有者來說,實戰永遠比講述更有效果。

  女孩細白的指尖點在六眼術士的掌心,一縷透明的咒力如藤蔓般纏繞上瑩藍的咒力光芒,五條悟驚訝地發現,原本屬於自己的咒力從他的控制中脫離出去。那點咒力像一粒種子,在雨水的潤澤中發芽,抽出了細長的莖葉,長高,結出花苞,在六眼的視閾中肆意舒展開了層層疊疊、由新到老的花瓣,然後瞬息凋零,歸為塵埃。

  「噢,你的術式你能控制別人的咒力?」

  「如果是低等級術士,是可以在不經允許的情況下做到。」春日遙說,「但對你這個級別,如果不被允許,這樣也就是極限了。」

  事實上,對高級術士,直接攻擊更划得來一些。

  五條悟忽然想起了她在花園裡拽著他手臂說出的醉話。

  「能實現我想要做的事的是完整形態的六眼,所以我希望你能看到。」春日遙說,「我想要你替我實現那個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我想試試看……當你的眼睛能重見光明時,就為我實現那個承諾。你如果不放心,我們可以為此立下束縛。」

  「哇哦,超級令人心動的,那麼,」五條悟點頭,「你索取的報酬是什麼?你想要我用什麼來交換這個了不起的可能性?」

  這個節奏太快了,有點超乎春日遙的意料,但這個報酬也是她一開始想好的。它必須足夠貴重,而且很難得到,可以匹配得上讓五條悟得到六眼的貴重……

  「行了,我不問了。」五條悟打斷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締結束縛吧,我允許你在我身體內探索我的咒力迴路,要求是,從現在開始,你可以不說,但絕不允許對我說謊。」

  「就這樣?」

  「就這樣。」

  ……

  於是五分鐘後,五條悟對著春日遙伸出手,神色坦然:

  「不必再另外找時間了,現在來試試看吧?」

  「……現在麼?」春日遙嘴角微微抽搐。

  自從上山之後,一切都像是某個作者為了偷懶而寫下大量留白那樣按下了快捷鍵。五條悟撤掉了無下限,讓她不必用術式延展這種手段也可以接觸到他的皮膚。

  春日遙閉上眼睛,皮膚接觸的地方微微一熱,是附著她意識的一縷咒力混入了他體內流淌的龐大咒力流中,就像一尾小魚躍入河流那樣,它被允許在這咒術師咒力流轉的源泉裡生存。

  這樣的探測不僅對五條悟而言很危險,對她其實也是,為了讓意識滲入他咒力迴路的每個縫隙,她甚至放棄了某些生命活動的特徵,她的瞳孔呈現出將要暈厥的略微渙散,體溫顯著降低,心跳和脈搏更是緩慢到只有正常人類的一半。

  「遙,」在意識徹底融入咒力海中的前一瞬,她聽到五條悟很輕地問她,「你的頭髮是什麼顏色?」

  「……是紅色。」她下意識回答道。

  女孩的身體輕輕顫抖著,五條悟的手指在她脖頸處薄薄的皮膚下陷,指尖幾乎難以感受到咒力的流轉——為了專注在那縷咒力上,她連咒術師保護身體的基礎咒力都已經撤掉了,現在這位強大的咒術師脆弱到連一個小孩子拿著利器都能輕易殺死。

  這是錯的。

  他的理智之聲仍然在喋喋不休地勸告,但他的嗓音卻是越來越小了。

  去他*的撥亂反正。

  十七歲的五條悟冷靜地想。

  然後他低下頭,在一片空明的月光下,少年人輕輕地、溫柔又克制地親吻上了女孩乾燥的嘴角。


第139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十一)

  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和大部分孩子都渴望得到過的海賊王的one piece或者所羅門王的寶藏一樣,春日遙也有過一個夢想,那就是五條家的珍寶庫。

  在同齡小孩子偶然的聊天描述中, 那裡簡直就是聖經中的應許之地,到處堆滿了價值連城的珍寶,連角落裡的灰塵都散發著黃金和鑽石的光澤,隨便打掃打掃都能讓普通人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作為一個連生得術式都沒有的普通人,只要從裡面摸出幾件好東西去倒賣, 她連下輩子都不用愁了。

  這地方對五條悟而言倒是隨時開放的, 在高專時期, 他就對著好奇的同級漫不經心地描述過,說外邊兒的傳聞實在所言非實,那根本就是個安保措施挺嚴密的大倉庫, 趣味性還不如任何一個引入了各式各樣故事的、對外開放的博物館。

  而且,由於東西實在太多, 除了登記造冊的、對光線和溫度有特殊要求的躺在玻璃倉中的古物, 還有不少價值不明、極度危險或者難以被使用的咒具躺在角落的重重封印中吃灰, 誤入的人沒準就會被這些東西傷到。

  當然也有不少好東西, 譬如春日遙手中的村雨就是他在飛揚的灰塵裡打了好幾個噴嚏、從旮沓中翻出來的最適合她的咒具——

  隨即他又抱怨說那地方陰森森的到處是灰塵, 實在沒什麼好玩的,要不然就領著大家進去看看了,不過倒是可以把在冊的咒具名錄翻出來給大家看看有什麼想要的。

  於是春日遙又不捨地把自己躍躍欲試想進去看看實現自己幼年時期夢想的心情按捺下去……

  而在成年後,她是真的對這地方失去了興趣, 再加上實在太忙,她還是一步都沒有踏入過這個傳聞中用黃金和珍珠壘起來的珍寶庫。

  她也是真沒想到, 第一次進來, 還是因為另一個時空中當代的五條家主。一大早上她還縮在侍女重新鋪好的鬆軟大床裡昏昏沉沉, 就有人過來通報說家主大人命人開了珍寶庫,甚至紆尊降貴要親自陪著她去挑選。

  在金錢上一點都不小氣這件事上,五條家的男人們還真是一脈相承。

  「夫人若是有喜歡的,大可以隨便挑。」

  他微微一笑,隨手拈起一朵細工髮簪風格的白梅花,這種首飾一般是用一種細軟的布料堆疊成花朵、飛鳥和游魚的形制,再固定在簪身上,作為搭配和服的經典傳統首飾細工髮簪已經有上千年的歷史了。

  但這朵白梅花的花瓣的材質顯然比那些傳統手工藝品更加貴重,採用的工藝也並不相同,也許是某位達官貴人特意訂製的舶來品,明朝永宣年間的金鑲珠寶累絲工藝,在花萼末端垂懸著長長的、米粒大小的珠串,確實是優雅又貴重的首飾,如果是傳統古典的東方淑女佩戴,沒準兒就是一步三搖的動人姿態。

  但問題是作為一個體術系術士,這麼長串的東西直愣愣地掛春日遙頭頂,難道是要讓她狠狠抽打對方的臉麼?這玩意兒要是纏繞在脖子上甚至會導致窒息吧?真要讓它派上用場……除非作為戰術暗器中的一環,在武器墜落時一腳踩在對方胸膛上,再用這珠串纏住對方的脖子厲聲質問你到底交不交代情報再不交代就死啦死啦滴……

  春日遙含笑低頭,任家主大人將這精美的飾物簪在她盤起的長髮上,眉眼彎彎。

  不管喜不喜歡,以她目前虛榮的人設,收到貴重的禮物,多少要有點歡愉之色。

  在又收到精挑細選的幾件貴重禮物後,當代家主大人的耐心差不多也告罄的時候,春日遙就打算提出還有些家務纏身要去處理一下了。畢竟領導心有愧疚提出補償,作為職業經理也不能總是拿著雞毛當令箭嘛。

  「悟少爺,悟少爺,家主大人和夫人現在在裡面……」倉庫管理員喘著粗氣的聲音遠遠傳來,顯然正在竭力奔跑。但他的速度又如何跟得上身為六眼術士的大少爺,只不過兩次眨眼的功夫,五條悟的身影就從防備得嚴絲合縫的大門裡闖了進來。

  春日遙仔細打量了五條悟一眼。像昨天一樣,他仍然在眼睛上蒙著黑布。

  昨晚在仔細查探過他身體內的情況後,春日遙發現情況和她猜測的差不多,出生時難產對身體的傷害阻斷了他眼睛附近的咒術迴路,那部分空白的迴路影響了六眼的功能,春日遙能做的是要慢慢引導他本人的咒力在那部分游曳,從而刻印下新的迴路。

  即使對春日遙來說,這件事也相當困難,如果不是她確實對六眼足夠熟悉,甚至未必有膽量來嘗試這件事。

  這項工作昨天晚上大概完成了三分之一,以她精疲力竭地睡了過去而告終……是徹徹底底的昏睡,因為她對自己是怎麼回到床上這件事毫無印象,準確地說,對侍女叫醒她之前的所有事,她都不記得了。

  十七八歲的少年漫不經心地對自己的父親打了個招呼,又當著一眾奴僕的面直接忽略了她這個走馬上任的新繼母,沒有要理睬她的意思。

  對這件事,春日遙表現得安之若素,私底下兩人立下的束縛另說,畢竟大家都知道這位大少爺看不起她很長時間了。

  反倒是當代家主大人略微皺眉,責備了他身份尊貴的長子的無禮,又打圓場說既然來都來了,不如由他來給春日遙挑選一件禮物。

  春日遙還以為五條悟會對這句話視若罔聞,沒成想大少爺當真低下頭,從亮著柔和暗光的玻璃倉前慢悠悠地走過去,真有幾分在認真挑東西的樣子。

  春日遙不易察覺地蹙起眉頭。說實話,雖然因為過度疲憊,她對昨晚的事印象不深,但仍舊覺得五條悟答應她這件事發展的太迅速了,她原本做好準備要花好些時日來自證,但對方似乎沒怎麼思考就答應了她的要求,誠然少年版本五條悟的性格談不上謹慎,但也不至於就這麼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別人手裡……通過一個近乎兒戲的束縛。

  不能對他說謊?說實話,即使不能說謊,適度的隱瞞和話術也可以將某件事情表述得面目全非,何況他還允許她有所保留。

  還有她在意識隨著那縷咒力徹底沉入對方咒力流之際,她好像聽到五條悟叫了她的名字。

  「遙。」

  她甚至不確定這究竟是真實發生過的呼喊還是她意識下潛時產生的錯覺,可那時那三個音節的語調繾綣地落在他的舌尖,分明就像是……

  「找到啦——」伴隨著少年清朗的聲音一同傳來的是利器破空的聲音,清澈如水的刀刃擦過春日遙的頭髮,刺入身後的牆面,刀刃沒有傷到任何人,可那股斬切過無數咒靈的戾氣卻彷彿實質的攻擊卻將跟在她身後的幾個侍女嚇得花容失色。

  「悟!」家主大人厲聲喝道,「你在做什麼?」

  「啊抱歉抱歉,」五條悟的聲音裡沒什麼道歉的意思,「沒怎麼用過這類的咒具,稍微有點……手滑了。」

  「遙,你沒事吧?」家主大人又轉身安慰年輕而手無縛雞之力的妻子。

  「我沒事。」春日遙垂下眼睛,掩蓋住她眼裡的震驚,長刀的刀刃確實沒有傷到她,但那枚貴重的舶來品髮簪就沒那麼幸運了,哪怕沒有灌注咒力,長刀自帶的、模仿詛咒之王的斬切之力將白梅花髮簪破壞得四分五裂,散落在深色的水磨瓷磚上,即使是最技藝精湛的修復大師,也無法還原這件足有數百年歷史的珍品。

  但讓春日遙震驚的顯然不是被破壞的髮簪,而是……那把長刀。

  春日遙艱難地轉過頭去,雕刻著梅與松紋路的刀柄上還黏著不少蜘蛛絲和幾張撕爛了的黃紙硃砂符咒,看著很有些滑稽,但春日遙笑不出來。

  在清澈如水的刀刃上,有五個錯金篆體漢字,隱約可見光華流轉。

  刀銘「妙法蓮華經」。

  這是曾經陪伴著她走過十幾年歲月、又因為超規格的作戰而化作碎片散落在月下深潭的長刀。

  春日遙從沒想過還能有和它再次相見的機會,即使是在這平行的時空裡。

  特級咒具·妖刀村雨。

  五條悟從牆上把刀拔下來,「嚓」的一聲送入陳舊的白色刀鞘中,又上前抓過春日遙的手,把長刀拍進她的手心。

  「這是特意給您挑選的禮物,喜歡嗎?」他甚至還加上了恭敬的稱呼,「母親大人?」

  春日遙愣愣看著少年笑容明亮的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但……他為什麼會選到這把刀?如果是在她的少女時期,這把刀對於沒有術式的她來說無論是在附著的術式、重量還是長度來說都無可挑剔,但如今這些這些優點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它也不再該是「六眼」的最佳選擇……

  「悟,你驚嚇到你的母親了。」

  家主大人責備地看著五條悟,對春日遙難得的失態倒是很寬容——對於沒有接觸過咒具的貴族女孩而言,長刀上的血腥氣足以讓她們一個月都噩夢連連,像她這樣只是失神一下,已經堪稱是行為得體了……

  他滿意地點一下頭,卻沒有注意到,以身體作為遮擋,長子的指尖輕柔地搔刮過他新婚妻子的掌心。

  像是某種只存在於兩個人之間的隱秘約定,或者一個意味深長的暗示。


第140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十二)

  春日遙選在了晚上對五條悟提出這個疑問, 在她第二次以自己的咒力引導他在身體空白區域印下新的咒力迴路後。

  有了昨晚的經驗,這一次她稱得上駕輕就熟,因此沒有像之前那樣直接昏迷過去, 但體力的巨大消耗依舊如故,她依靠在嶙峋的山石上,竭力平復紊亂的咒力和呼吸。

  「原因?」五條悟坐在一旁,聞言歪著頭看她,解掉遮眼的巾帕後, 如冰封湖面般的六眼暴露出來, 依舊不是春日遙印象中光華璀璨的樣子, 但畢竟有一點縹緲的光澤從裡面瀰漫開了——「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吧?父親讓我給你挑一件禮物,比起長到可能造成扼頸窒息的、帶鏈條的簪子,咒具不是更合適一點嗎?你不喜歡?還是說……這把村雨和你確實有什麼關係?」

  「……沒有。」春日遙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 於是低下頭,擦掉籠罩在額頭上和脖子上的一點薄汗, 轉移話題。「你現在能看到東西了嗎?」

  「比起之前不進光的狀態確實好一點了吧, 」五條悟突然想起什麼。「對了, 在珍寶庫把你的白梅花簪子弄碎了, 我再送你一件小東西吧?」

  「你已經送過村雨了。」這件禮物雖然在現場被家主大人認為是亂來的舉動, 但當天下午倉庫管理員親自恭恭敬敬送到了她的院落。

  在換上了嶄新的刀鞘之後,特級咒具·妖刀村雨自帶的戾氣被暫時掩蓋住了,但這依舊改變不了它曾斬殺眾多咒靈的、沐浴鮮血的事實。倉庫管理員擦著頭上的汗,期期艾艾地搜腸刮肚找了一些理由, 什麼殺人刀可以用來辟邪啦,悟少爺是一片純然的好心啦。顯然是怕得罪了據說很得寵愛的年輕夫人。

  「那個是禮物, 這個是補償, 根本不是一個性質吧。」 五條悟興致勃勃地從口袋裡摸出個小盒子, 黑絲絨布上躺著兩枚血□□滴的鴿血紅耳墜,無論是大小還是光澤度都是同類型裡的珍寶。「很襯你眼睛和頭髮的顏色。」

  「你現在已經能夠辨別顏色了?」春日遙有點驚訝。

  「雖然看什麼都只能看到光影模糊的輪廓……不過確實是能正兒八經地感知到顏色啦。」五條悟一邊回答她的問題,一邊扳著她的脖子把她拉向自己,「你過來,我給你戴上。」

  春日遙渾身酸軟,這麼猝不及防地被他拉過去,簡直完全喪失了抵抗力,她只好竭力仰起頭,表達自己的不滿和抗拒:

  「悟少爺,謝謝你的好意,我自己來。」

  「不行。」十七歲少年斷然拒絕,熱燙手掌心壓在她後腦勺上,蠻橫地向下施力。「你都願意讓我老爹給你插簪子了,為什麼我不能給你戴耳墜?」

  這話實在沒有道理,您父親是老闆,我是他的職業總經理,往頭上插個簪子而已,屬於對下屬受委屈後的合理企業關懷,您這算做什麼?完全沒有類比的基礎好嗎?

  春日遙滿心滿眼都是抗拒……關於十七歲五條悟給她戴耳墜這件事,在她那個世界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在高專時期,某日五條悟突發奇想宣布自己也想打個耳洞,原因是無論是夏油傑還是春日遙都有,出於青少年的跟風心理,他也想嘗試一下,然後春日遙就被他拽過來說想要提前感受下打耳洞的感覺……總之下手沒輕重的人造成的結果是慘烈的,每每回想起來,春日遙都有點佩服自己年少時的好脾氣。

  「哎,別這麼梗著脖子。」片刻後五條悟不滿地在她耳邊上吹了口氣,濕熱的氣流像隻小蟲子一樣順著耳廓往裡鑽,春日遙的身體不自覺顫動一下,「說了不會弄痛你的吧?」

  雖然視力只恢復到堪堪可以辨認色塊的程度,但結合六眼本身的識別能力,五條悟忽然就體會到了埃米爾·諾爾德這樣的色彩流派畫家在畫布上大面積渲染豐富色澤的樂趣。

  比如此刻,不知道是因為溫度過高還是因為氣惱,春日遙雪白的耳垂尖上逐漸泛起了一層嬌艷的淡淡紅色,就像是一枚掛在樹梢上、在陽光雨露的潤澤下逐漸展露風姿的果實,雖然還沒有完全成熟,卻讓人無端生起了想要咬上一口的欲*望。

  僅存的一點理智讓年輕的六眼還是沒有這麼做。

  他伸手捏了捏她薄薄的耳垂,很明顯地看到那抹流動的血色面積更加擴大了,在半透明的耳垂中央,有一個小小的孔洞,因為到了晚上快休息的時間,她也沒戴耳墜或者耳釘。

  「好小。」他驚嘆地摸了摸那裡,「沒有用東西堵住的話,會重新合攏麼?」

  ……這什麼怪話?

  這樣的姿勢讓春日遙有點缺氧,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只能耐心地解釋:

  「我耳洞打得很早,這樣一晚上不戴耳塞也沒關係。」

  「好了,你換個邊兒。」

  春日遙有些驚訝地摸了摸那一側的耳垂,果然那枚嬌艷的紅寶石耳墜已經嵌在耳朵上了。

  「說了不會弄痛吧?」他得意地說,「我有特意問嬤嬤學過噢。」

  ……竟然不是臨時起意麼?春日遙有些詫異,隨即又警惕地問:

  「你學這個的理由是什麼?」

  「當然是我自己也想打耳洞了。」五條悟一本正經地說。「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雖然未能恢復到正常水平,但春日遙也覺得休息得差不多了,於是她用手撐著身體,好讓自己坐起身來:

  「嗯好。」

  但少年人並沒有打算鬆開對她身體的桎梏,反而一手下移到她的膝窩,一手托住她脊背,輕鬆把她打橫抱起來。

  「……?!」

  「別掙扎啊。」五條悟把她的手按下去,「你的咒力壓根兒就沒恢復多少,這可還是有兩座山和大半森林要翻,就靠步行,到天亮你都未必能走回去。」他想了想,「昨天就是我送你回去的,我知道怎麼走,不會被發現的。」

  好吧,無論是什麼年紀、身處何地,行動力強都是五條悟最為顯著的特徵,他做這件事的時候,也根本沒想著要徵詢春日遙的意見。在山間濕潤的空氣和清涼的夜風從臉頰兩側劃過時,春日遙輕聲說。

  「那看來只要明天再進行一次……」只要再有一次,六眼的全部迴路就搭建完成了,想來她也可以離開這裡,回到本來的世界。

  「明天不行噢。」五條悟說,「我明天有任務,要離開本家一段時間。」

  「任務?」

  春日遙遲鈍地眨了眨眼睛。她差點忘記了,雖然世界線推進大不相同,五條悟甚至沒有進入高專學習,但是咒術師們的主業確實是祓除咒靈。

  「是從一群居心叵測的詛咒師的無差別攻擊中保護國中生小鬼的麻煩任務,甚至還有人在懸賞那小鬼的性命。」對於這個任務年輕的六眼很有信心,因此語氣甚至稱得上是漫不經心,「是天元大人指名,一起做任務的還有咒術高專的特級……對了,要保護的那個小鬼叫什麼名字來著?天外?天內?後面還要送她去和天元大人融合什麼的……」

  「星漿體。」

  春日遙清秀的眉宇間彷彿籠罩了一層寒冰,數年前堪稱慘烈的回憶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高頻閃現,關於鮮血、死亡和少年的成長和選擇。命運的鎖鏈就在那一戰後崩壞,所有人都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緩緩繃緊了身體,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要對著這名為命運的未知敵人拔出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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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斷章在這裡了,應該還會有一章?(大概)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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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十三)

  「這就是國中生的教學?」白毛少年托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盤腿坐在屋頂上, 短短十分鐘內,戴著眼鏡的年輕教師已經把同一個章節的數學書往後翻動了十頁,「他們在幹什麼?」

  「劃重點吧。」黑毛少年說。

  「什麼是劃重點?」

  「……就是回顧整個學期內教學的重點內容, 從而讓全體同學都能更好地度過噩夢般的考試周。」

  「這樣啊,那乾脆就只要教授重點內容不就好了?」

  「沒錯,所以對部分教師而言,整本書都算是重點。」

  「嘖。」白毛少年把「我好無聊」四個大字寫在了臉上,「沒有等級1到等級5的超能力劃分, 也沒有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召喚數碼寶貝的手錶, 更沒有只要丟出去就能召喚數碼寶貝的大師球……」

  「你究竟對普通國中生的生活有什麼樣的誤解啊?」黑毛少年滿臉無語, 「你難道沒有上過學嗎?」

  「沒有。」白毛少年在不透光的墨鏡後眨了眨眼,理直氣壯,「我從沒有過學校生活的體驗。」

  原來還是個失學少年。

  夏油傑的心底頓時生起了一股「我真該死啊」、甚至午夜夢回無數次都會拚命譴責自己的愧疚之情。他忽然想起來之前夜蛾正道對他提起來過當代六眼天生不能視物, 雖然可以靠術式補足,但沒準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失學在家……

  「我家裡好像請了十幾個老師……因為他們只用教我一個人, 超煩人的, 那群老頭子成天只知道圍著我一個人耳提面命, 一旦我流露出厭學情緒, 他們就會情緒波動涕泗橫流, 一副心臟病馬上就要發作的樣子……好像我的學習成績差就會造成日本陸沉級別的超級大災禍。」

  看著這傢伙滿臉天真又理所當然地描述他人上人的貴族生活,夏油傑的愧疚之情頓時煙消雲散。

  而五條悟還在接著發問:

  「對了,我之前有好好看過資料噢,你的能力就是神奇寶貝大師吧, 哐的一聲把大師球扔出去,就可以召喚出一大堆品種各不相同的咒靈來。」

  「……是咒靈操術。」對這少爺做派的傢伙, 夏油傑忍了又忍。

  「是一個性質嘛, 有什麼關係。」

  「對別人的術式要保持基本的尊重啊。」

  「你說我的術式是『絕對防禦』、『阿基米德和烏龜的衍生鬼故事』我也不會在意啊, 『要好好尊重每一個術式名稱』是什麼老頭子的正論啊,老子最討厭正論了。」

  「哈?你這個語氣是要出去打一架嗎?」

  「打就打——」嗡嗡振動聲傳來,兩個人同時低頭,從口袋中摸出手機。

  「是任務資料啊——嘖,對詛咒師的術式描述還能更清晰一點兒麼,雖然都是烏合之眾,但光已知的數量就相當驚人欸。」夏油傑打開郵件,因為那一連串的名單皺起眉。

  「好無聊……那約架就等到任務結束後好了,優先保護那個麻煩的小鬼。」五條悟退出郵件,朝著夏油傑的手機界面看了一眼,「你的壁紙是什麼?」

  「長澤雅美。」夏油傑大方地展示給他看,是電視劇《龍櫻》中的劇照,長澤雅美飾演的高中生坐在教室裡由下至上地看向鏡頭,她留著清爽的齊肩短髮,穿著帶紅蝴蝶結的白襯衣和駝色羊毛開衫,明亮的笑容一剎那點亮了整個手機屏幕。

  「……就像所有的DK一樣平淡地喜歡JK呢,傑。」

  「悟,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說話的語氣超令人火大嗎?」夏油傑咬牙切齒地微笑,「所以你的壁紙是比你大兩輪的媽媽桑?」

  「怎麼可能?我的壁紙是身材超讚的井上和……」

  五條悟突然想起來什麼,臉色微微一變,立刻就要摁熄屏幕,但動態視力遠超常人的特級術士夏油傑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電子屏幕上一閃而過的亮眼紅色。

  「……那根本不是和香吧,我記得她可沒有什麼紅髮的熒幕造型。」自覺在唇槍舌劍中終於占據的高專三年級生夏油傑一手按上了年輕六眼的肩膀,狹長眼睛中閃過偵探般智慧的光芒,「女朋友?未婚妻?鄰居家姐姐?」

  「……」

  拯救五條悟的是巨大的爆炸聲和同時掀起的明亮火光,在漫天煙塵中,這所教會女校引以為傲的教堂式尖頂被攔腰截斷。

  「是炸*彈?」夏油傑有些驚訝,在針對星漿體的死亡威脅到來後,技術人員已經仔細排查過周圍的情況,按說會排除掉這些危險才對。

  「是詛咒師。入侵的傢伙中有一個的術式是壓縮咒力,咒力在失去控制後體積會迅速膨脹,形成爆炸效果。」五條悟朝著爆炸的方向掃了一眼,語速極快地說。

  「了解。那些蠢貨的目的終究是星漿體,我去對付他們,悟你去找到天內理子帶她出來。」

  「我知道了……」下一個瞬間,白毛少年的身影已經閃現到教學區的窗戶旁,一個響指過後,兩排玻璃應聲碎裂,五條悟以非常標準的公主抱姿勢一把接住了從高樓墜落的天內理子。「傑,我這邊搞定了——」

  「啪——」夏油傑還沒來得及發聲,墜入他懷裡的國中少女就尖叫著結結實實地照他臉上來了一巴掌。

  「你這賊人,竟然還妄圖謀害妾身性命,妾身可是天元大人的化身!」

  白皙皮膚上迅速浮起紅色掌印的白毛少年先是錯愕,然後是滿臉不爽,但他抓住星漿體天內理子的手倒是很穩。

  「……所以說,最討厭應付大驚小怪的小鬼了!」

  「到底誰是幼稚小鬼啊。」夏油傑嘆了口氣,而身前咒靈虹龍已經牢牢捆住了釋放咒力炸彈的詛咒師。「喂,說實話吧,到底是誰派你們過來的?」

  鼻青臉腫鬍子拉渣的中年男人吐出一口帶牙齒的血沫來:

  「高中生小鬼少在這裡自大了,我的咒力炸*彈可不止布置在這一處地方啊!我要這裡的普通人都為我陪葬!」他的嘴角艱難扯動,「今天這所女校有隔壁縣的姐妹校過來參觀,我把咒力炸*彈布置在她們身上,即使是六眼,也沒辦法預測還沒有出現的東西吧!」

  「等——」

  「我等不了了,就讓這些花朵一樣的小姑娘跟我一起去死!」他的下巴揚起,「就從那邊的實驗樓開始——」

  「術式·萬籟俱寂。」女孩的聲音冷冽如泉流,而與此同時,一個強大的術式在整個校園中被激發開,一切狂躁的、動盪的、不被術式主人允許的咒力都被強行鎮壓,化作煙塵,最後成為術式循環中的一部分。

  打著陽傘的女孩鎮定自若地站在實驗樓的屋檐上,她的長髮在風中飛揚起來,每一縷髮絲都流淌著鮮血般的紅。


第142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十四)

  「……你是怎麼過來的?」在圓框小墨鏡下, 五條悟頂著天內理子扇出來的大耳刮子印。對著揮舞大劍從天而降的女孩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我坐大巴來的。」春日遙說,「這附近不讓出租車通行,我就找了個穿制服的女孩問來這裡怎麼坐電車, 她很高興地對我說這趟車的目的就是廉直女子學院中等部,還不由分說把我拽上車。後面我才知道他們是隔壁百花女子學院cos團的學生,看我一頭紅毛還以為我是艾露莎的coser……」

  春日遙穿著暗藍色短裙,腳下踩著過膝黑色長靴,銀色的肩甲和胸甲嚴絲合縫地保護著上半身的要害, 的確是妖精女王艾露莎·舒卡勒托的日常裝扮。

  她說話時的表情是如此真摯, 就好像五條悟想問的真是這個一樣。

  天內理子一個鷂子翻身從五條悟手臂裡滾下來, 拽住春日遙的手臂就躲在了她身後。雖然都是不認識的人,但比起戴著墨鏡滿臉不爽又無可奈何的白毛少年和眯眯眼怪瀏海的黑毛少年,怎麼看都是英姿颯爽女武神般英麗的女孩更加可信一點。

  在春日遙所在的世界裡, 距離這個少女死去已經是將近五年前的事了,她的生命永遠停在了十五歲前的夏天。但如今, 她小鹿般濕潤的眼睛裡雖然有些擔憂和恐懼, 但整個人畢竟是鮮活的。

  春日遙摘下手套, 摸出乾淨的手帕擦拭掉她額頭上湧出的汗水, 又隨手替她將一縷散亂的頭髮撥到耳後。

  她的神態心不在焉, 動作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漫不經心的溫柔,天內理子臉倏然一紅。

  「那個……我叫天內理子,是廉直女子學院中等部的二年生!」

  「初次見面。」春日遙說,「我是春日遙, 是一名咒術師,請你放心, 大家都是來保護你的安全的。」

  她的聲音始終有種泉水撞擊石塊時的清冷底蘊, 算不上柔美掛的嗓音, 但其中彷彿蘊含著某種奇異的特質,天內理子好像真被這幾句簡單的話安撫到了,明亮大眼睛裡的警惕漸漸淡了下來,她握住春日遙伸出去的手,沖對面的DK一本正經地介紹自己:

  「妾身就是天元大人的化身,是為星漿體……」

  「悟少爺,」春日遙看了一眼手錶,「在我的術式範圍內,等級在我之下的咒力會被強制下線,除此之外,我還在理子周圍布置了咒力壓縮而成的防禦壁,只要不是鑽地導*彈那個級別,擋住常規重武器都沒有問題。你連續開著無下限術式也差不多超過十二個小時,現在要不要解除術式休息一會兒?」

  夏油傑注意到,她雖然用了「悟少爺」這樣恭敬的措辭,但語調裡卻沒有多少處於人下的恭順,甚至還能聽出幾分囑咐的意味。

  而這位桀驁不馴的年輕六眼,雖然撇著嘴看起來不太高興,但真的解除了周身的術式。

  這個看著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孩,抵達現場不過區區幾分鐘的時間,就已經控制了全場的局勢,並從五條悟手中自然而然接過了延續的防禦……這兩個人是什麼關係?

  還好現場對這件事好奇的不止是夏油傑一個人,天內理子拉著春日遙的手臂輕輕搖晃:

  「遙,你是他的姐姐嗎?」

  「喂——」

  五條悟立刻就要出聲阻止,但來不及了,春日遙眉眼彎彎,嘴唇張合:

  「這個嘛……我是他的母親。」

  「原來是母親啊……欸欸欸欸欸欸——」天內理子滿臉震驚,下巴都要跌落到地上「就算是有美魔女級別的保養手段,怎麼說也太年輕了吧!」

  「我們是重組家庭。」春日遙輕描淡寫地說。

  天內理子腦中立刻冒出一個身穿黑色和服臉上皺紋深刻如刀削的老爺子,在奢華沙發上,他一手揮舞著一沓欠條一手摟住眼前女孩纖細的腰肢,立刻忍不住眼前一黑淚水湧出,她埋進春日遙懷中,哼哼唧唧地說:

  「遙,我以後一定給你做主!」

  春日遙垂下眼睛,輕撫她的脊背。

  不會有以後了。

  天內理子之死是她人生中的巨大遺憾之一,那時她獨自在五條家進行新娘修行,連理子的死訊都只能靠輔助監督一條輕飄飄的短訊才能得知,她重要朋友們的人生因此變得面目全非,她卻無能為力。

  那時她太弱小了,所以什麼都做不到。

  所以哪怕這是一個和過去的理子無關的女孩,春日遙也一定要讓她活著、有機會做出自己的選擇。

  但選擇本身和春日遙已經沒什麼關係了,無論理子是選擇作為星漿體和天元融合,又或者是作為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擁有快樂的一生,都將與她無關。

  春日遙有預感,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離開這個世界,回到她的愛人、養子、朋友和師長身邊去。

  天內理子哭了一小會兒,忽然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她擦掉眼淚,從口袋中摸出手機:

  「我們添加LINE的好友吧……」在解鎖手機屏幕後,她卻愣住了。「是黑井小姐……她被綁架了!說是現在在沖繩地區,讓我們必須過去!」

  黑井里美是照顧天內理子長大的保姆,對幼年就失去父母的理子而言就是至親,因此她立刻提出現在要去救人,咒術師們對此也沒有異議。在去機場的路上五條悟聯繫了一架龐巴迪商務機等他們,春日遙過去就已經習慣了這廝突然從陽光開朗大男孩變身成壕無人性大少爺的舉動,但另外兩個人著實是驚嘆了一番。

  從東京到沖繩,大約需要在飛機上度過兩個半小時的時間,和一般咒術師不同,春日遙的術式在人越多的地方越強。但現在他們在遠離人群的空中飛行,春日遙無法從普通人的情緒波動中獲得咒力供給,只能靠自己的咒力特異化防禦,這樣對她的消耗也太大。

  因此五條悟也重新開啟了無下限術式。夏油傑的咒靈斥候般圍繞著飛機,他還感慨了一句要是能有冥冥黑鳥操術那樣的共享視覺效果就好了。

  「很小時候我的父母去世了……好像就是在幾歲時的某一天,他們倆一起出門,笑著跟我道別說很快就會回來。我等了好久,才等到捧著他們黑白照片打開家門的黑井小姐,她蹲下身來,告訴我父母因為事故去世,從今天開始就由她來照顧我了。我大聲說我不要她我要爸爸媽媽,還一口咬在了她的虎口上留下了見血的牙印。」

  「班裡的壞孩子嘲笑我是沒有父母養育的野種。我難過極了,又聽說附近山裡的地藏廟能讓人見到死去的親人,在晨昏交接的界限、太陽升起的瞬間,睜大眼睛,他們就會在晨光中來見思念他們的活人。」天內理子揉了揉眼睛,「我背著黑井小姐躲到山裡,餵了一晚上蚊子,第二天早上才被她氣呼呼地扛走。」

  春日遙抱歉地捏了捏她的臉蛋,同為父母雙亡,但在這件事上她沒辦法和大部分人共情。她小時候為了掙扎求存已經很不容易,因此對「父母」都沒有基本的概念,還是在長大後養育伏黑惠,才體會到一點父母子女之間的相處模式。

  「後來呢?日出……」春日遙柔聲問。

  「第二天早上下了很大的雨,我就是被雨聲驚醒的,意識到沒辦法和父母見面了,因此開始嚎啕大哭……」天內理子臉上現出一點羞赧,「哭聲引來了滿大山找我的黑井小姐,她又好氣又好笑地給我套上防寒衣服和雨衣,扛著我下山去了。」

  春日遙什麼都沒說,只是溫和地看著她。

  「其實我知道……我不可能再看到他們了,照顧我長大的黑井小姐也是我真正的親人……這一次,我絕不會弄丟她了。」

  「嗯,好。」春日遙拿出毯子替她蓋上,「現在先好好睡一覺,等起來我們去救黑井小姐。」

  飛機進入了平流層,機窗擋板放下,艙內燈光全熄,只能聽到空調冷空氣循環流動的輕微響聲。

  女孩們已經裹著毯子睡著了,咒靈們也一切正常,夏油傑索性也閉著眼睛假寐。

  一旁五條悟站起身來,他踩著羊毛地毯無聲地走到春日遙身邊,拾起滑落到膝蓋上的毯子,輕手輕腳地在肩頸處掖緊。

  夏油傑不由得感慨這對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豪門母子關係還挺好,下一秒他就看到五條悟俯下身來,吻上了女孩光潔的額頭。他的動作那麼輕柔和虔誠,就像蝴蝶點上初綻的蓓蕾。

  這怎麼看都和親情沾不上邊吧?

  靠靠靠靠靠靠!

  夏油傑的腦海中霎時滾過一百集的豪門恩怨狗血紛爭父子反目成仇,同時他也想起了五條悟手機鎖屏裡一閃而過的紅色長髮。

  事情這不就嚴絲合縫起來了嗎?

  夏油傑神色複雜地看向重新落座的白毛少年——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但兩個人的確已經成為了認同對方實力、惺惺相惜的好朋友。眼看著他就要陷入背德感情不能自拔,作為朋友夏油傑認為自己有必要說點什麼。但看著對方鎮定自若的臉,他也只好輕聲問:

  「遙知道這件事麼?」

  「她現在還不知道。」

  原來還只是單相思。

  「她畢竟是你父親的妻子……」夏油傑認為自己已經說得足夠委婉了。

  「是我先認識她的。」五條悟這麼回復道,夏油傑心裡本該閃過「明明是我先來的」等白學經典場景,但年輕六眼的神色堪稱堅毅,混合著某種隱約的、猛獸般殘酷的掠奪和獨占欲。

  於是他什麼都沒說,機艙也重新陷入了安靜,機身閃電般掠過流動的雲層,距離目的地還有一個半小時。


第143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十五)

  「想要看看沖繩的海灘和陽光我都可以理解, 但牛郎店是怎麼回事?你這個年紀就想著要體會成年人的放縱和寂寞也太早了吧?」

  事實上,從綁架犯手中救下黑井里美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一行人很快找到了詛咒師集團Q成員布下的陷阱, 穿著女僕裝的黑井被綁在廢棄的電波塔塔頂。

  自知不敵後,詛咒師引爆了提前布置在塔頂的炸*彈裝置,但夏油傑的咒靈撲上去替她擋住了爆炸的衝擊波和彈射的碎渣,同時背著她平安降落到地面。

  「完全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時候來的,一下子就被襲擊了……」黑井里美一邊安慰著撲到自己懷裡的少女, 一邊回憶自己被襲擊的全過程。

  是天與暴君伏黑甚爾。

  現場束手就擒的幾個詛咒師完全沒有展現出黑井里美描述中的實力, 而伏黑甚爾因為天生0咒力, 在接近時很難被一般咒術師察覺,顯然更符合黑井描述中那個綁架犯的動作。而按時間來推算,他現在極有可能還在沖繩。

  說是想要救下天內理子, 春日遙目前面臨的最大困難是她其實不了解這件事的始末,那時天內理子已死, 她實在不忍心再去問作為任務執行人的同窗。因此也只能從卷宗和報告中拼湊出事情的始末。

  天與暴君伏黑甚爾在專供詛咒師的網絡上布下針對星漿體天內理子的懸賞, 因此吸引了大量實力低微的詛咒師前來打消耗戰。沒有掌握反轉術式的五條悟長達四十八小時連續使用無下限術式, 在極度疲憊的狀態下, 在進入高專範圍後解除了無下限術式, 被伏黑甚爾抓住時機發起了偷襲用天逆鉾捅穿脖子又貫穿胸腹,如果不是生死關頭他掌握了反轉術式,恐怕就真得交代在那裡。

  按道理,春日遙只需要和五條悟及時換防, 確保防禦堅持到最後一刻,以不變應萬變就好了。

  但正如熱帶雨林的一隻蝴蝶扇動翅膀就可能引起太平洋上的風暴, 只是被動防禦可能會引來她不知道的更多災禍。

  所以還是得從源頭下手, 解決盤星教的人。

  而她甚至不知道這群成分複雜面目醜陋的富豪們目前的據點在什麼地方。

  ……最好能在事前和伏黑甚爾見上一面。

  春日遙沉浸在思緒之中, 因此對於小姑娘嘰嘰喳喳的要求就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天內理子提起要在沖繩看海浪、日出和牛郎店,她才猛然回過神來。

  雖說天元大人要求過盡量滿足她所有的要求,春日遙對這種服務業也沒有什麼歧視。但無論是五條悟還是夏油傑都還沒成年,更別說國中生天內理子了。

  「一位筆友告訴我,他家鄉的牛郎店非常出名,對於女性,牛郎店那裡是女性解壓放鬆的最好地方,也是一生必須去體驗一次的地方,如果我能去當地旅遊,一定要帶我去那裡體驗。」

  「什麼筆友?李華麼?」春日遙嘴角微微抽搐。

  當年春日遙學習中文時,釘崎賀川非說學習一門語言最好的方式之一是打入內部,現在既然去不了中國,那像九年義務教育的孩子們一樣學習也是很好的方式。因此那個假期她被迫做了一打沓七八門各學科的試卷,其中的英語作文就是不斷化名李華給名字各不相同的筆友寫信介紹當地名勝古蹟,最後的總結還必然是天內理子筆友的格式。

  「遙,我是真的很想去看看——」

  漂亮小姑娘抱著春日遙胳膊大眼泛光地撒嬌,而她一向對女孩子們比較溫柔,對此有點沒轍。

  「牛郎店是什麼地方啊?」不了解這個行業的也不止國中生一個人,五條悟有些好奇地問正在召回咒靈的夏油傑。

  以這個世界五條悟所受的教育方式而言,他似乎確實沒什麼機會了解所謂牛郎店到底是什麼。

  夏油傑嘴角一抽,艱難地思考自己到底怎麼向這位還沒有見識過世界醜惡的大少爺解釋箇中道理更合適,春日遙就輕描淡寫地開口了。

  「其實就是一群奇裝異服濃妝艷抹的男人陪著你喝酒,用各種話術曲意討好加暗示,在女孩子掏心掏肺掏空錢包後就把她們一腳踹開的地方。好在法律規定只有成年人才能進這種場所。」她伸手拍了拍天內理子的手臂,「你如果實在想要體驗,咱們可以請一水兒帥哥過來上門*服*務,又或者……」

  帥哥酒吧。

  一般來說,普通酒吧不會限制客人進入的年齡,而帥哥酒吧這種有兼職小帥哥陪喝酒聊天的地方,就算在業務熟練度上有所不同,但在「為女性解壓紓困」這項服務上的初衷是大差不差的。

  當年應同事彌美邀請,她來過一次這種類型的酒吧,還遇到了本來絕不應該出現的五條悟。那時春日遙是真下決心把曾經的感情一刀斬斷,而五條悟卻受神啟般氣勢洶洶勢在必得窮追不捨。

  兩個人在一起後,春日遙還偶然提起過這件事問他當時究竟是過去幹嘛的,但這廝顧左右而言他,表情和語言裡全都是糊弄。

  這樣反倒勾起了春日遙的好奇心,於是她選了一個無從逃避的時間點舊事重提。

  那是在一場情*事的餘韻裡,春日遙被折騰得唇瓣微腫眼角泛紅渾身的皮膚都籠著一層瑩亮薄汗,試圖縮在角落裡喘息著平復呼吸但她卻被這人一把重新撈進懷裡,修長有力手臂箍住她的腰肢,緩緩收緊。

  五條悟湊過來,輕輕張嘴咬住她的耳垂,惡劣地在齒列間拉長那一小片輕薄的軟肉。手上也沒閒著,這人隨手抓起一縷半濕的長髮,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玩兒。

  聽她又提起這個,五條悟不大樂意地哼哼兩聲,破罐子破摔地開口:

  「你不是都猜到了嗎?那時我就是想找個業內人士學習一下哄女孩子開心的技巧,沒想到你完全不買賬欸。」

  講真,不是你壓根就沒學到什麼東西嗎?就您當時表現出的狀態,要不是那張出類拔萃的臉蛋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上學時扯同桌辮子的小學雞吶。

  不過……就因為這個?春日遙抓住他肩膀,給自己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五條悟此人,在「羞恥」這件事上的感知和普通人的閾值差別簡直是千差萬別,沒道理因為這種事就會感覺不好意思。

  「我不提,是因為我那時候沒有一點把握讓你重新愛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無論我做什麼,你都不會回到我身邊……那種患得患失的感覺太糟糕了,我現在想起來都超難過的啊!所以你要補償我。」

  春日遙渾身一僵,她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很精神地抵住了她的肚臍。

  「再來一次。」

  ……

  春日遙走了一下神,以至於沒有注意到少年版本的五條悟抬頭看了她一眼,不是基於術式的信息捕捉,而是貨真價實的「看」,那一瞬間少年俊秀的臉上神色沉潛,宛若不見底的深淵。

  但當一行人掀開門簾、走進酒吧,幾位陪酒的小哥坐在他們面前時。看著其中一位略有些眼熟、但顯然更圓潤也更青澀的臉,春日遙頓時生起了一種「日本實在是太小了」的感覺。

  「我以花為名,希望能給大家帶來幸福,諸位可以猜猜——」

  「鈴蘭?」

  此時還沒有在業界摸爬滾打嶄露頭角成為頭牌的鈴蘭驚訝地抬頭,描抹珠光眼影的眼睛裡泛起一絲遇到貴人賞識的激動。

  夏油傑暗暗地、飽含同情地看了自己新朋友巋然不動如山岳的側臉一眼。

  年紀輕輕的,這情感之路也太過坎坷了吧?喜歡的女孩子是自己親爹的新夫人不說,看春日遙這隨便進酒吧就能叫出服務人員名字的架勢,沒準兒沒少去過風月場所啊!


第144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十六)

  「悟, 遙她人呢?」夏油傑頂著濕漉漉的頭髮、穿著T恤和短褲從浴室中走出來,看到五條悟正獨自盤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一杯草莓牛奶,電視上正播放著晚間檔新番《劍豪生死鬥》, 音量已經被調到很低,只能看到手持長刀的武士毫無顧忌地劈開人體,誇張到如同噴泉般的血液從頸部噴發出來。

  這樣限制級的場景對普通人來說多少有點心理上的震懾,但對咒術師來說就是家常便飯了,他們日常面對的戰鬥場景比這個還要更血腥百倍。夏油傑甚至還能面不改色對著這畫面拿起茶几上的爆米花吃兩口。

  「她給點了外賣, 你的那份在那邊。」五條悟說, 「剛剛她說太睏, 就先去睡了。」

  為了方便第二天一大早看日出,一行人在海邊酒店預定了一個大套間,黑井里美帶著表示「牛郎店也只是喝酒聊天的地方嗎好無聊啊」的天內理子早早去主臥睡了。夏油傑本來沒打算吃宵夜, 但拎起塑料袋後發現是籠屜蕎麥麵,他挺喜歡的食物, 就掰開了一次性筷子。

  「多虧了她幫忙, 要不然國中生小姑娘可沒有那麼好應付。」夏油傑又打開罐裝咖啡灌了一口, 「說真的, 你想好要怎麼做了嗎?至少得讓她知道吧?雖然這麼說很奇怪, 我看她現在把我們所有人都當孩子看……就這次任務結束後,喊上硝子給你加油助威怎麼樣?」

  「傑,外賣的味道怎麼樣?」五條悟卻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提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味道蠻好的。」夏油傑有些不明就以。「是我喜歡的食物。」

  五條悟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間門:

  「傑, 之前看到你有用一隻咒靈救下黑井小姐?」

  「噢,你是說那隻水母形態的咒靈吧。它身體的咒力結構是像海綿一樣的緩衝物質, 可以將人包裹在裡邊也不會窒息, 雖說在對戰時效果有限, 但在營救普通人的時候會很有用。」

  「這樣啊,能幫我一個忙嗎?」

  「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鈴蘭驚訝地看向這去而復返的女孩,這次她沒有和同伴一起過來,換上了黑色的長裙披散紅色長髮,甚至還換了個妝容,眼尾眼線上挑,讓她的氣質陡然鋒利了起來,凜然得介於要在夜場蹦迪和去黑*道大佬家砸場子之間。

  「一晚上的時間。」春日遙打開手包,將一疊鈔票推過去。「你今晚能和我一起出去嗎?」

  鈴蘭的心砰砰跳了起來,這是他沒日沒夜打三份工足足兩個月才能賺到的錢。

  通常為了博取女性客人的同情心,店裡陪酒的小哥們都會編一個格外悽慘的身世,比如父親癱瘓母親重病家裡三個弟弟妹妹嗷嗷待哺之類的。

  鈴蘭家裡倒是沒有要贍養的老人,他父母在前幾年因為車禍去世了,那時他已經十八歲,是可以賺錢養活自己的年齡。

  但他家有個成績很好、快要讀大學的弟弟。鈴蘭想要為他攢一筆學費後自己就去東京闖蕩,為此他打了好幾份工,但沒什麼學歷又沒錢包裝自己,他的工資並不高。懂事的弟弟甚至說過他可以在高中畢業後先輟學打工、攢夠錢了再去念大學這樣的話,但被他強硬地拒絕了。

  「你是不相信你的大哥嗎?」雖然說了這樣帥氣的話後摔門而出,但鈴蘭對於如何攢更多的錢還是很頭痛。

  這種事……他其實也不是沒有聽說過。雖然和客人一起出去過夜是被店裡的規定禁止的,但大家可以請假後單獨出去,就算自己接的私活兒了。這樣的私活來錢很快,但……

  他又奓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這位年輕的客人。

  雖然刻意通過妝容加深成熟感,但她的年紀顯然只有二十多歲,面前的飲料也只是一杯無酒精軟飲料。比起前輩們接待的已經拿退休金年紀、幾杯酒水下肚就開始動手動腳的大姐和阿姨們,她容顏清秀,語調冷淡而禮貌,這樣的客人優質得可以讓部分店員倒貼。

  但如此重金,說不定對方有些不為人知的嗜好……換句話說,也許是個隱形的變態。

  去,還是不去?

  鈴蘭腦海裡閃過弟弟挑燈苦讀的身影和自己在大城市揚名立萬的夢想。

  可有些事是不能踏出第一步的,一旦有一次就有無數次。

  「對不起!請恕我不能答應您的請求!」鈴蘭重重地將頭磕到桌子上充當土下座,「我不能靠出賣肉*體來……」

  「……」春日遙拿起一張餐巾紙擦掉唇角的果汁,很有點想翻白眼。「我不需要你的肉*體,你之前說過,你是本地人、現在還在兼職做導遊和出租車司機吧?」

  「……對不起。」鈴蘭有點慶幸又有點遺憾地鬆了口氣。「您是想在晚上遊覽碼頭嗎?」雖然是晚上,但怎麼也值不了這麼高的價錢。

  「我有一個想要去的地方,希望你能替我帶路。」春日遙說,「換句話說,我今晚需要一個跟班。」

  鈴蘭把回收廢品的三輪車小心地停在門口,黑色長裙的客人從壓扁的礦泉水瓶子上瀟灑地一躍而下。

  穿過裝飾著絢爛霓虹燈的招牌,春日遙走進店內,鋼珠清脆的碰撞和機器手柄扭動的嘎吱聲充斥耳膜,每一台色彩花哨的機器前都座無虛席。

  柏青哥,日本最暴利的合法賭博,其稅收驚人地達到了日本國民總GDP的6%,數字甚至超過新加坡和澳門□□業總和。

  春日遙挑眉,但她想要來的賭*場並不是這種地方,身後的鈴蘭湊過來小聲地說:

  「真正的賭*場就在這座建築物的地下,得人引路才能進去,這裡的數百台柏青哥機只是為了掩飾而已。」他給春日遙展示了他袖子裡的匕首,「不過那裡面魚龍混雜,如果需要,我會保護您的。」

  春日遙不置可否地笑笑,鈴蘭和店裡的一個服務生攀談幾句,服務生上下打量她幾眼,點點頭,帶著他們走向幽長的通道。

  「看您是剛剛過來這邊,可能還不懂賭場的規矩。」服務生說,「我們不接受信用卡及其它網絡支付手段,店外的ATM和銀行是24小時開放的,您可以先去取足夠的現金再過來。」說這話時他打量了春日遙手中小小的手包一眼,意思是這裡面無論是哪個國家的貨幣都支撐不來你玩上幾局。

  「我記得物品抵押也可以兌換籌碼。」春日遙說。這種地下賭*場的賺錢手段除了□□業,大概率還包括了洗*錢和文物倒賣。

  服務生聞言倒是一笑:

  「和您的年紀不同,您意外很了解這些事啊。」

  通道走到盡頭,服務生推開大門,白色光線湧入,春日遙微微眯起眼睛。金碧輝煌的大廳在地下三層的地方開鑿出巨大的空間,比起一層柏青哥機前的座無虛席,這裡的人相對少一些,但既能看到衣著華貴的富人也能看到衣著寒酸眼神兇狠想要通過最後一次下注把自己輸掉人生贏回來的賭棍。

  「您剛剛說您手頭有要抵押的物品。」服務生將春日遙和鈴蘭領進拐角處的一個小房間,為他們倒上茶水「請問是什麼類型的東西呢?我們賭*場有幾位專業鑑定師,專精領域各不相同,不過相信都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結果。」

  言外之意是抵押東西可以,但這裡有專業人士坐鎮,別想著用假玩意兒來糊弄,否則賭*場將對你們不客氣了。

  春日遙將自始至終沒有離身的長柄雨傘橫在桌面上。

  「嚓——」長刀出鞘,刀刃清澈如水,斬切過無數咒靈的戾氣讓房間內的溫度都下降了幾度,服務生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但被春日遙拽住了衣領,得以穩住身形。「這就是我要抵押的東西,特級咒具·妖刀村雨。」


第145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十七)

  「確實是真品。」年老的鑑定師將長刀送入白鞘, 放到侍者手中的托盤上。又摘下金絲單框眼鏡和白色手套。「這種級別的特級咒具,在市面上的價格大約是5-8億日圓,我們可以為您抵押5億的籌碼。不過……」

  「不過?」春日遙挑眉。

  「據我所知, 這把傳奇咒具幾經波折,似乎是收入了五條家的珍寶庫中,那麼您的刀——」

  「特級咒具·游雲最開始也是在禪院家的寶庫中,現在還不是流入了黑市輾轉?」春日遙只是逶迤地笑,秀麗眉目間一片雲霧繚繞, 「這種級別的咒具, 出得起價的人多得是, 但凡拿到拍賣場上,提價30%輕輕鬆鬆。何況,我但凡把這些籌碼輸了一個子兒, 這把刀不就是你們的了麼?做你們這一行的,都是撐死膽大的, 餓死膽小的。穩賺不賠的買賣, 就看你們敢不敢做了。」

  春日遙本來不想把這把曾陪伴自己十幾年、又在平行世界失而復得的長刀押上賭桌, 但考慮到現在她能拿到的值錢物品除了這刀就只有當代五條家主送給她的珠寶了。而她對珠寶品鑑一道, 雖然略有了解, 但並不精通,因此沒法精準估計那些東西的價值。何況藝術品的價格本身就和拍賣場與拍賣師的水平息息相關,這一點也比不上在市場上明碼標價的特級咒具。

  「您說的是。」鑑定師擦掉額頭上的一點虛汗,也跟著她笑了起來, 「五條家雖然威名遠揚,但我們賭場也不是一點依仗也沒有。這個世界上, 總會有太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嘛。」

  鈴蘭渾身僵硬地站在牆角, 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手中的透明亞克力大盒子, 這個盒子是在百貨市場上500日元就能買到一個的便宜貨,但裡邊分門別類地裝著顏色不同的大額籌碼,分別對應著不同的金額的鈔票,光是其中面額最小的100萬籌碼都足夠支付弟弟一年的學費了。

  「1億元,2億元……」

  「別數了,一共是5億,他們不會在這件事上耍花招的。」春日遙推開黃銅雕花大門,一眼看見像護著幼崽老母雞一樣抱著籌碼盒子警惕看著四周的鈴蘭,不由莞爾。

  「……5、5億?!」鈴蘭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是啊,為了這點錢,我可是把我重要的刀都抵押出去了,所以要替我看好。」春日遙說,「幹得好的話,我就資助你弟弟四年大學的學費怎麼樣?當然,前提是他真像你說的那樣品學兼優到吊打一大片同齡人。」

  鈴蘭一愣,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向這個姑娘說過自己有個快要念大學弟弟的事。

  「是帶著理子他們過來的時候,你自己說的啊。」春日遙提醒他。「那時你大談自己的家庭是如何困難,從八十歲的奶奶、重病的媽媽、癱瘓的爸爸一路說到得了小兒麻痺因此需要你終身照顧的哥哥,對你念高中的弟弟一句話帶過。但說到底,只有那一句話是真的吧?」

  「……」鈴蘭愣愣地看著她,這些話都是店裡培訓過的、千錘百鍊的話術,他不知道她何以分辨他話中的真假。

  春日遙也沒有要向他解釋原因的意思,只是走到他身後,輕輕一腳踹上他後腰。

  「腰背挺直一點啊,只要你不露怯,別人就看不出你的路數。」

  在他的人生中,似乎只有在幼年時期,父親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那時那個總是露出爽朗笑容的男人身體還很健康,他經常一巴掌重重拍上鈴蘭的肩膀,說你以後可是要帶著我們家大步往前走的男人啊,一定要挺直胸膛才行……可後來父母相繼去世,半大小伙子為了養活自己和弟弟,也只能咬著牙被生活壓彎了腰。

  或許真是上蒼垂憐,看他真的很努力地生活了,所以天降這樣一位太陽般耀眼的客人來照亮他貧瘠又乾枯的人生。

  鈴蘭深吸一口氣,感激地抱緊盒子跟上紅頭髮的女孩,她摸出手機來,在空氣中做法似的晃動幾下:

  「這地底下就算WiFi信號貌似也不太好啊。」

  「您在搜索什麼?」

  「德*州*撲*克的規則。」春日遙隨口說。

  「難道……您之前從沒玩過麼?」鈴蘭艱難地吞嚥口水。

  「撲克我還是打過的。」春日遙說,「不過那時都是學生時代跟著朋友同學拿著小紙條做賭注……你沒事麼?是心臟不舒服麼?要不要找個人給你弄點硝酸甘油?」

  「不,我沒事……」鈴蘭捂住心臟艱難地搖頭,如果這姑娘沒說謊的話,那這就是她第一次真刀實槍地進行賭*博。誰家初次上陣的新手會當掉傳家寶換上5個億的賭注啊?如果不是女孩神色鎮定舉重若輕,他都要懷疑她的精神狀態是不是有那麼一點兒不太正常了。「您如果是新手的話,可以先兌換一些小面額的籌碼到低級場打幾盤找找手感。」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不用了。」春日遙彎起嘴角。「新手嘛,沒準兒就有一點新手的小運氣呢。」

  「我覺得,」黑色頭髮、嘴角有刀疤的男人坐在遠離賭桌的休息區,黑沉沉的瞳孔被煌煌燈火點亮,「只需要一點小小的運氣,我就能大賺一場。」

  「運氣,說得你好像有那種東西一樣。」一身黑色西裝、戴著墨鏡的中間人無奈地看著對賭局躍躍欲試的伏黑甚爾。「在東京賭馬輸得精光,我還以為你在沖繩會收斂一點。」

  「工作歸工作,娛樂歸娛樂嘛。」伏黑甚爾把手抄在腦後,「五條家的大少爺和高專的咒術師連續開著術式陪著星漿體滿世界到處亂轉,想要懸賞的詛咒師們蒼蠅似的繞著他們轉。我以近待遠、以逸待勞,有什麼不好?」

  「說起五條家,現任家主五條空娶了藤原家的女兒,這下子他們家的勢力範圍更是會深入關西地區啊。據說五條家主對他的新夫人相當寵愛,還舉行了一場盛大舞會將她介紹給五條家的盟友們。」中間人說。

  「藤原……他們家養女兒都是往藝術家那掛培養,我之前勾搭過一個,雖然給錢不小氣,但是每天早上六點半準時起床開嗓,半個月後我實在受不了就跑路了。」

  「現場有媒體拍下了這位新夫人的面貌,似乎是位大和撫子。」

  伏黑甚爾漫不經心地接過中間人遞過來的手機,照片上的女人姿容婉麗,眉目低垂,溫順地侍立在距離五條家主約一步後的位置。也就是這一眼,他忽然興味地笑了:

  「原來是她啊。」

  「什麼意思?」

  「給你看點兒有意思的。」伏黑甚爾從口袋中摸出一個信封,倒出裡面的一疊紙片,中間人湊近了去看,才發現是一些照片,只不過畫質很模糊,似乎是從盜攝影片或者監控錄像上截出來的。中間人仔細辨認,才看出來這就是此次目標的一行人。

  「裡面那個紅頭髮的姑娘,我本來以為她也是高專派來增援的術士,沒想到她就是五條家的新夫人。」

  「這些照片裡她一張露臉照都沒有……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就憑頭髮都是紅色的麼?」

  「雖然沒有露臉,但女性的身高和身材跟臉一樣都是獨一無二,只要看多了你就知道,分辨起來並不困難。」

  雖然對方的感情史渣的離譜,但在這件事上的確屬於專業對口,於是中間人也不多加質疑,順著他的話繼續思索:

  「這是否意味著五條家或者藤原家對這件事十分關注……」

  「哪跟哪兒啊?」伏黑甚爾嘆了口氣,「你這麼老大不小了,還沒談過戀愛麼?你看這兩張。」

  無緣無故就被暴擊感情生活的中間人咬牙切齒了一秒,拿起他手中的兩張照片,對比了好幾秒卻沒有看出什麼端倪,只好虛心請教:

  「……除了看到電波塔爆炸的火光,還能看出什麼?」

  「這張照片裡四個人從左到右的排列順序是紅髮姑娘、五條悟、星漿體和夏油傑,在爆炸發生的瞬間,五條悟下意識向左前方移動,雖然只是微小的身體位移,而且在下一瞬間,他就對著星漿體的方向做出擴大術式的動作,但人在遇到危險時要去保護重要東西的本能是騙不了人的。」伏黑甚爾將腿翹到桌子上,把手中那一疊照片抖得嘩嘩作響,「這位大少爺對新繼母的感情可單純不到哪裡去。你說我要是把這些東西兜售到禪院家老頭兒那裡去,可以賣出多少錢?」

  中間人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只是你主觀臆斷吧……」

  「下意識就要否定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屬於人類劣根性,下次不要這樣了。」

  中間人感覺心口又中了一箭。

  「……借過一下!」一個小個子男人飛快地要從兩人之間竄出去,但被伏黑甚爾一把鉗住肩膀。

  「發生什麼事了?」

  「樓上來了條大魚。」男人有些惱怒,但他掙扎了一下,卻發現自己像是被鋼鐵刑具鉗制住了身體,壓根兒無法動彈毫分,也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問題,「有個女人帶來了5億日元的籌碼上桌,德*州*撲*克,無限下注,而且一看就是個新手,剛上場時對規則都不熟悉,上場不到半個小時就輸掉了一個億,周圍有名的賭棍全都趕過來了,躍躍欲試想要上場從那傢伙身上賺一筆大的。我這不是也想去看——」

  「走,我們也去看看熱鬧吧。」伏黑甚爾興沖沖地說。他把那些照片一股腦兒重新塞回口袋,扯著中間人熨燙平整的西裝衣領就往樓上大踏步走。被拉扯得一個趔趄的中間人推了下眼鏡,滿臉都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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