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暑假過了一半,放假早已沒有新鮮感了。
沒約會的時候,晉祺除了每周三天固定去琴室練琴外,其它時間就只是整天都窩在家裡──跟方城一起。
晉祺坐在鋼琴前,輕撫著琴鍵說︰「她那纖細的腰像一折就要斷了似的,害我心驚膽跳的……」
「噁心、噁心死了﹗」方城受不了的拿枕頭捂住自己的頭大喊︰「夠了﹗張晉祺你馬上給我閉上嘴﹗你以為自己在演愛情文藝片嗎?」
「你干嘛這么激動?」晉祺覺得有點好笑。他只是把約會的感覺告訴他而已,真的很噁心嗎?
「我是真的這么想才說的,女生真的很不可思議……」
「你是指『摸』起來對吧?」悶吼的聲音從枕頭下傳出︰「你這個道貌岸然的色野狼偽君子﹗以前我說女生的內衣肩帶你就露出受不了的表情,那現下呢?滿口女孩子摸起來怎樣的感覺﹗你有雙重性格、根本精神分裂﹗我錯看你這個人了──」
這家伙一大早在發什麼瘋?
晉祺離開鋼琴前,移到床邊,拿開方城的枕頭,捧住他的頭問︰「你在來的路上吃了什麼奇怪的東西?不是告訴過你,地上的東西不能隨便撿來吃嗎﹗」他在方城眼前揮揮手指。
「方城,這是幾根手指?」
「十六根手指──你這個笨蛋﹗」方城把枕頭搶回去。
世上誰有十六根手指的?晉祺揚揚眉。
「那我長得什麼樣子?」
「兩個頭、三個耳朵﹗舌頭繞到脖子後面去、一只十六根手指的手﹗拜托,不要問我廢話﹗」方城吼。
晉祺拿起手機。「你要我打119,還是精神療養院?」
「你直接去廚房拿菜刀來好了﹗與其在這裡聽你說那些噁心巴拉的話,我寧願你一刀解決我。」
原來如此。
「不說就不說,不用尋短吧?」晉祺沈默了一下,「方城……你在忌妒嗎?」
方城像僵尸般直直從床上蹦起來。
「我忌妒?忌妒什麼﹗我為什麼要忌妒?干嘛要忌妒你那噁心巴拉、無聊透頂的事情?﹗」
「你不用那麼大聲,我沒聾。」晉祺捂著耳朵,試著問︰「你想不想要交個女朋友看看?」他可以請何靜雅幫忙介紹。
方城臉色驀地變得猙獰,轉向他。「張晉祺,我現下在瞪你﹗而且是非常、非常惡毒的那種瞪法。」
「你不要?為什麼?」
「你以為我是種豬,你牽誰來我都可以跟她配對?」
「別說得這么難聽。」晉祺皺了皺眉,「只是介紹認識一下而已,不喜歡你可以拒絕。」
「我當然可以拒絕﹗你以為我沒人要嗎?要你來幫我介紹。」
晉祺楞了楞,直覺的問︰「你……有嗎?」
這話也太污辱人了吧﹗方城忿忿不平地說︰「我好歹也是籃球校隊的,最起碼一點身價還是有吧?情書跟禮物我可是從沒少過﹗」
「咦……真的嗎?可是你從沒跟我說過。」晉祺有點驚訝。雖然方城常會跟他說些不正經的話,但卻從沒跟他說過對女生的觀感,也沒提過女生接近他的事。他突然想起靜雅說過方城長得很凶的事……
「方城,你長得很凶嗎?」
「你想要看看嗎?」大概知道是誰說了這種話。方城放下手中的模型,抬眉看向一臉好奇的人。
「嗯,想啊。」晉祺點頭,手隨即朝聲音的方向伸出,卻在半空中被握住。
即使看不見,他也知道方城正凝視著自己。
「怎么了?」晉祺眨了下眼。
「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常玩一個『以手代眼』的遊戲?」方城問。
那是他們小時候最常進行的遊戲之一。只藉由手的觸感,來猜測物體。兩人輪流猜題。當輪到方城時,方城就必須用布把眼睛蒙起來。
「當然記得,我們很久沒玩過這遊戲。」晉祺懷念的笑了。
兩人坐在地板上,開始起久違的遊戲,由晉祺先猜。方城把晉祺的手放到自己身上要他猜測的部位───
「遊戲開始了﹗這是什麼?」
「衣服。」晉祺立刻說。
方城笑了出來。「別耍寶﹗我是指衣服下的,那是什麼?」
「你不能把手指藏到衣服裡去,這樣算作弊。」
「好吧,是手指沒錯。這題順利過關。」方城把他手拉到其它部位。
「那這裡是那裡?」
「手臂。」
「這裡呢?」
「小腿﹗」晉祺突然打了他一下。「毛茸茸的,還會是那裡?你不用把褲管捲起來我也摸得出來﹗」
「那可說不一定,人類身體上毛茸茸的地方可多了。」眼珠一轉,賊賊一笑,引導晉祺的手到了另一處。
「那───這裡呢?」
「你很噁心耶、快給我放手﹗」晉祺汗毛直豎,那觸覺實在太可怕了,拼命要甩開被箝製的手卻是徒勞。
「你說對了我才放手。」方城如螃蟹般夾住不放,嘴角擴大了笑意。
「是胳肢窩﹗﹗」晉祺臉都綠了。
方城居然把他的手掌夾在腋下﹗而且還是掀起衣服,直接夾緊的那種。一被方城放開,晉祺就馬上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方──自己的床上,背緊抵上牆。
「遊戲才剛開始而已,你逃到那麼遠去做什麼?」方城好笑地瞅著那如臨大敵的人。
「你真的很噁心﹗早上去打完籃球還沒洗澡,很臭耶﹗臟死了。」晉祺嫌惡極了的唾棄道,不停甩著那只被「夾過」的手。
「是人都會流汗的好不好?你自己不太會流汗就說這種風涼話。」方城也爬到床上去,一把抓住他仍在空中亂甩的手。
「你不要再放到奇怪的地方去了﹗」晉祺警告。
「知道啦。」
悄悄的,方城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膛上,問︰
「那,這裡呢?」
晉祺輕輕地摸索。
方城也輕輕地,忍耐似地蹙起眉來。他自己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干什麼喘氣?」晉祺好笑的,「這裡是胸膛,你一呼吸我就知道了﹗」
「不呼吸,難道你想憋死我啊?」方城喃喃自問︰「……那是什麼感覺?」
「什麼?」晉祺沒聽清楚。
「我是說你的『眼睛』很厲害啦﹗」
晉祺笑了開。「那還用你說,再來呢?」
「再來──換我了﹗」方城猛地起身,一把將晉祺按倒在地板上,探手在晉祺身上就是一陣瞎摸。
「這裡是手臂,這裡是腹部,這裡是胸膛,這裡是脖子,要殺死一個人就要用力勒緊這裡﹗」他雙手箍緊晉祺的頸項笑說。
「你作弊﹗我還沒幫你綁眼睛,不能開始──」晉祺大喊,邊笑邊打壓在身上的人,「哎呀、住手﹗哈哈哈﹗」方城搔到了他側腹的痒處。
「住手﹗不要玩了…….」
突然之間,晉祺的雙手被壓按住,比想像中更強勢的箝製力量在他上方。
「等一下、好痒﹗」
掙扎中,突然,晉祺感覺臉上拂過了什麼,唇立刻被壓按了一下,只是一瞬間而已。他停止了掙扎。
「……方城?」剛剛那是什麼感覺?
「怎么了?」方城聲音毫無異狀的問他。
「剛才……」
是他的錯覺嗎?
「我要走了。」方城站起身,極其突然的說。
「咦?可是你不是才剛來───」晉祺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開門而去的聲音。「方城……?」
他追了出去,卻立刻聽到樓下大門關上的聲音。方城幾乎是用跑的離開,
這是怎么回事?
晉祺楞楞地站在階梯上,一頭的霧水。
4
他一定是哪邊不對勁了﹗
方城沒命地在回家的路上飛快狂奔。他怎么會做出那樣的事﹗他居然吻了晉祺,他是不是瘋了?﹗
自從晉祺交了女朋友後,他就怪怪的,肺部總像是悶住了一口氣,無法順暢呼吸。
但,這種狀況每次只要一跟晉祺相處後就會好轉;只是慢慢的,盯著那張再熟悉不過的清秀臉龐,他胸臆間會莫名多出一些躁動跟心悸……
這症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方城大力搖了搖頭,抗拒著內心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認知。
他怎么可能會對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只是想照顧晉祺,想跟他在一起而已……是這樣而已。
這只是友情。
握緊了拳頭,方城更加快了步伐,像是要逃離這樣令人心驚的曖昧情感。
﹡ ﹡ ﹡
「方城﹗」
「什麼?」方城恍然回神,低首看向跪在自己腳旁的人,不由的訝問︰「晉祺,你抱著我的腿做什麼?」
晉祺野狼狽的從學校走廊的台階上爬起來。什麼抱著他的腿?他是跌倒好不好﹗方城究竟在發什麼呆?居然路上有台階也不提醒他。不提醒他就算了,居然他跌倒了,方城還繼續往前走,直到現下還搞不清楚狀況﹗
最近方城都心不在焉的,晉祺有點認命的繼續起剛才的話題︰
「我剛才是說,我昨天夢見你了。」
「喔?我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心不在焉地應著。
「嚴格說來你是紅色的。不過,最近還有點像小提琴聲。」
「那是什麼意思?」方城揚揚眉,終於有點興味了。基本上「紅色」……不、任何色彩對晉祺都是毫無意義的,完全只是個抽象名詞而已。晉祺到底想說什麼?
「紅色代表熱情,方城你是個熱情的人;紅色也代表暴力,你對其他人倒是蠻暴力的;紅色同時也代表原始的生命力,像你就是個精力充沛的人。整天在籃球場上跑來跑去也不喊累,即使熬夜隔天還是很有活力。還有像你所說的,紅色能使人振奮,」頓了下︰「連牛也很喜歡。」
最後一句使方城笑了起來。「還有咧?」
「還有,最近你突然有點小提琴聲的特質,不管表面裝飾的曲風再怎么輕快,卻總有一股哀怨的韻味深藏其中。」晉祺神情突然嚴肅下來,面對他問︰「這是為了什麼?」
方城腳步僵了下,像是突然被誰拌了一腳。
他差點忘了﹗晉祺雖然看不見,心底卻是晶瑩剔透,觀察入微,他怎會天真的以為自己瞞過他呢?
「我說對了?你最近有煩惱?」晉祺不放過他。
「沒有……」像被拆穿了可笑的謊言,方城有種無地自處的窘迫。
晉祺突然說︰
「我昨晚還夢見靜雅,她是粉紅色的。」
方城狠狠楞在當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了什麼。
「你說什麼?」
「我昨晚還夢見了靜雅,她是粉紅色的。」他再重複一次。
方城突然憤怒起來,有種莫名的惱羞成怒。「你干嘛跟我講這個?為什麼突然提到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方城,如果沒有問題,你回應為什麼這么大?」晉祺不為他的怒氣所動。「我只是想跟你問清楚而已。」
「……問清楚?」方城心臟突然劇跳動起來,心虛不安得發慌。晉祺發現了什麼?他知道那天……他吻了他嗎?
瞪著那張彷彿洞悉一切的平靜臉龐,方城的血液一下子全沖上腦門,想轉身逃開,卻又做不到把晉祺一人丟在室外的舉動,在無路可退、也無法迴避的狀況下,他掌心開始冒汗,心情就像是要被人推上斷頭台般。
「方城,我想問你一件事──」
該來的躲不過。方城閉上眼,如擂鼓般的心跳聲幾乎震痛了他耳膜,他預備面對自己根本也回答不出原因的難堪質問。
晉祺十分認真的問︰
「你是不是對靜雅有什麼誤會?」
方城整整呆了五秒。
原來,晉祺心心念念的還是自己的女友﹗他根本沒有發現自己的異常……方城說不出是松了口氣還是失望。他苦澀地說︰
「沒有,我沒有誤解何靜雅,也沒有討厭她。真的,我只是……最近球打得不太順,有點心煩而已。」
「都是我讓你花太多時間在我身上了。」晉祺內疚的說。
「別說傻話﹗」
方城拍了拍他微駝的背,卻沒有心思再多做解釋。晉祺明顯感覺到方城並沒有說出實話,兩人一路上各有所思。
﹡ ﹡ ﹡
中山高中,體育館。
「方城,今天怎么沒有跟你的老相好在一起?」
「你說什麼?」方城一個過人的動作,心浮氣躁的他不留心,恰巧用肘子撞開了開玩笑的人。
「喂﹗干嘛火氣這么大?」對方吃痛的按住側腹,有點惱火,雖說打球碰撞是兵家常事,但刻意的出手就令人不能忍受了。
「我只是問一下而已,你平常不是都跟你那個張晉祺一起回家的嗎?今天難得這么早就來練球了,問一聲不行嗎?干么撞人﹗」
雖說不是故意碰撞,但方城沒有心情解釋。他丟下球,踱到場邊,發洩似的仰頭猛灌礦泉水。隊長驚訝的看著他的神情,問︰
「方城,你是不是失戀啦?」
方城捏著保特瓶的手一緊,就口的瓶水紛紛涌出,水嘩啦啦順著他下巴流下咽喉,弄濕了他大片球衣。
「咦?隊長沒說我還沒發現,他這種失魂落魄的模樣,不就跟上個月被女友甩了的元致一樣嗎?」隊友們一個個跑來湊熱鬧。
「那這次的女主角是誰?」「到底是哪班的女生,能夠迷倒我們鐵石心腸的前鋒?」反正今天教練不在,他們干脆就地圍著方城逼供,你一言我一語的。
「對了,方城的老相好最近不是交了女朋友嗎?」突然,有人蹦出了重大發現。
「那,該不會是……」
他們開始面面相覷。不會吧?
「這干你們屁事啊?﹗」方城終於受不了的大吼︰「通通給我滾回去練球﹗」
但隊友早已習慣方城的大嗓門了,只是拍拍他的肩說︰「難怪你會心情不好,畢竟晉祺是你最好的朋友啊﹗可是你卻──」大伙兒一起搖頭,好像很了解似的。「這真是麻煩啊﹗」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方城生平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心驚。意識到眾人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作賊心虛的感覺,讓他口不擇言︰「我只是同情晉祺而已,否則誰想幫他啊?又不是自找麻煩﹗」
眾人一陣錯愕,沒料到方城會突然蹦出這樣的話來。平時最維護晉祺的人,怎會突然說出這么難聽的言詞?
在無言以對的尷尬中,方城用手推開人牆,一人忿忿練球去了。
「沒想到他居然會為了女生,跟張晉祺翻臉……」好一會兒,才有人打破沈默,不可思議的說︰「每次只要有人開張晉祺的玩笑,即使張晉祺根本不在場,方城也一副要撲上去把那個人撕爛的狠樣,我還以為不管發生任何事他都會讓張晉祺呢。」
「方城是喜歡上張晉祺的女朋友,對吧?」其中一人不確定的問。
「應該是吧﹗兩個好友愛上同一個女人。」隊長一臉的無奈,「沒想到方城感情會放得這么重,那個叫做……何靜雅的女孩子是蠻可愛的啦﹗但過去有再漂亮的女生來追,方城都無動於衷了,怎么這次就會這樣陷下去……」
「也許,這就是愛情的魔力吧?」
這個見解獲得大家一致的點頭動作,像陣波浪似的,交相起伏。
持續討論不休的體育館內,完全沒有注意到信道邊曾經來了一個人,又失魂落魄的走開了。
﹡ ﹡ ﹡
從頭到尾,晉祺一字不漏的把他們的對話都聽了進去。
他不覺得方城喜歡靜雅,這點他還可以確定。
他甚至認為,方城討厭靜雅這類型的女生,所以一直反對他跟靜雅在一起,最近才會這樣陰陽怪氣,但沒想到的是───
我只是同情晉祺而已,否則誰想幫他啊?又不是自找麻煩﹗
方城覺得他是麻煩……?
他一直明白自己帶給別人不便,總是讓四周的人遷就他,而他也總是盡量不使自己成為別人的負擔。但,只有方城例外。他可以安心的讓自己打擾他。
兩人從小一塊長大,倚賴他已成了一種慣性,他根本忘了自己無時無刻都在麻煩著方城的事實。
自以為方城也喜歡跟自己在一起,只是他一廂情願的錯覺嗎?
同情……?是這樣子嗎?
無意識的,晉祺踉蹌離開,在走廊上健步如飛得像一個明眼人般。
原來方城近來的異樣,是他已經厭煩了照顧他的生活……?他該有自覺的,不該等到別人說退場門了才發現。
他應該更獨立懂事的,自以為理所當然的事,事實上卻是濃顏無恥的給人添麻煩。他從來不知道方城是那樣想的。方城從沒說過啊﹗
他對他總是溫柔而有耐性───可是,再怎么要好的朋友,付出也是有限度的吧?他是否根本已經討人厭了卻還不自知呢?
白色手杖慌亂的點地,倉促的步伐越來越快,幾乎是慌不擇徑。
他一向很欣賞同為盲者的歌手金門王,為那種樂天的人生態度欣羨不已,也一直努力讓自己保持樂觀、更討人喜歡。但似乎世上有很多的事,不是努力就能做得到的。
想到自己總是給人添麻煩,「自己是個沒用的人」這想法就會自動跳出來。
不﹗別跳進自憐的泥沼了。
他大力的甩甩頭。
在無法辨識方向的行徑中喘息著,直到撞上突出的欄杆,他才無力的倚在欄上,緩緩地跪了下來……手杖遠遠滾落到了一旁,發出金屬碰撞的冰冷聲響。
他在地板上緊緊地抱住自己,無法停止的顫抖著。
﹡ ﹡ ﹡
「伯母﹗我們走嘍。」
吃完了早餐,兩人一如往常的一起上學。
方城發現晉祺一早的臉色就不是很好,眼窩下有明顯的青影。
昨天放學後他回教室竟沒有看見晉祺,找了許久,才發現晉祺一人坐在中庭花園裡發呆,問他怎么會一人走到陌生的地方去,結果晉祺說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一個人單獨走到體育館,結果卻迷了路。
看晉祺當時臉色蒼白得發青,神魂不定,說話還微微顫抖的模樣,真嚇壞了方城﹗
「你失眠了對不對?誰叫你昨天要自己去冒險,還呆得忘了手機可以聯絡到我。」他輕手點了點晉祺的下眼窩。
晉祺卻像是被重重嚇到般,往旁驚跳一下,踉蹌幾步。
方城忙扶住他,那難看的臉色讓方城擔心起來,「晉祺,我今天幫你請假吧,讓你在家裡休息一天。」
「沒事、我只是在想事情,突然嚇了一跳而已……」
「戳你一下眼窩也能嚇成這樣?」方城仍不放心的左右檢視他,摸了摸他的額臉。晉祺卻突然退開一步,迴避了他的碰觸。
方城疑惑的看向他。
晉祺抬起頭來,露出薄弱的微笑說︰「方城,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好嗎?」
「什麼遊戲?」一提到遊樂,方城挑了挑眉,整個興致都來了。
「你走在我前面哼歌,看我能不能跟得上。」
「就這樣?」方城狐疑。「這是什麼遊戲?」
「我想訓練我的聽力。不過,你經過每一個月台,都要跟我說一聲。還有,半空中有突出的建築物或招牌也要跟我說一聲。上下學時都要。」
方城沒有異議。
只要晉祺開口,方城什麼事情都願意去做,甘之如飴。
方城在前開始哼起歌來。身後徐步跟著歌聲而行的晉祺,他專注地聆聽著那渾濃低沈又中氣十足的嗓言,以全身所有的細胞去感受好友的存在。
他覺得方城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了。
明明跟他沒有任何的血緣關係,卻從小對自己無條件的好,百般耐心、細心對待,不厭其煩的解釋許多明眼人的世界給他聽,而且從不嘲笑他。
除了父母之外,方城是他最親近的人;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人。方城是他這一生中最該感謝的人,同時也是他最該回報的人。
所以,他絕對不要拖累方城的人生。
他下定了決心的。
﹡ ﹡ ﹡
一個月後。
跟平時完全一樣的早晨,一個平靜無波的聲音擊碎了兩人共有的生活。
「方城,以後你不用再陪我上下學了。」
在前哼歌的方城,低低的嗓言驟斷,像被誰掐住了咽喉。
「……什麼……?」
「我已經記住路線,以後一個人上下學也沒問題了。」
好一會兒,方城才記得自己的嘴巴還在。「你是說真的……?不、不管是為了什麼,應該都沒有必要吧?」
正因為他看得出晉祺是認真的,所以更加愕然不已。
晉祺淡然一笑。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每天都為了我提早出門,放學又不能去打籃球,常被教練念。現下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不用去那裡都處處要人陪,你不用再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我身上。」
「你為什麼突然說這些?」方城完全無法接受。「練不練球根本就無所謂,有誰跟你說了什麼嗎?我每天不只是接送你,我自己也要上下學啊﹗」
「要是以後我們讀不同地區的大學呢?你總不能再天天接送我,我只是想趁早讓自己獨立一點。一個人就能做得到的事,為何要勞師動眾兩人去做?我應該從現下就開始習慣。」
「沒有那個必要的﹗」晉祺臉上堅決的表情,讓方城慌了﹗「我早就計畫好了要跟你讀同一間大學了,然後我們一起在外面租房子,還是一樣可以一起上下學啊。」
晉祺沈默了一下,嘆息含在口裡︰「方城,你就是人太好了,才會讓我不知分寸......」
「什麼?」方城沒聽清楚。
「那以後我去工作呢?」晉祺輕輕的說︰「以後你結婚生子了呢?你總不能照顧我一輩子吧。難道連以後我有了小孩,都還要麻煩你去幼稚園幫我接送嗎?我終有一天要獨立,不能一直這樣倚賴你。」
方城胸口一窒,被晉祺總有一天要結婚的念頭懾住。
聽他說不出話來了,像是間接證實了那天不小心聽來的對話般。晉祺胸腔發澀,不禁露出一絲苦笑說︰
「方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照顧我不是你的責任。」
「不是我的責任?」方城楞楞地重複。
可是,他已經照顧他十年了啊﹗他從沒把晉祺想成是一種「責任」,他只是自動自發的想跟他在一起而已。想跟他一起行動,想念報紙給他聽,想幫他系好總是歪一邊的領帶,更喜歡幫他配好衣服,跟他一塊兒出外踏青,講訴這世界的一切給他聽,想一直一直待在他身邊,跟他一起生活……但是,晉祺已經不需要他了嗎?
為什麼突然說出這種「不是他責任」的話?
「是因為何靜雅嗎?」方城突然冷聲問。
「……跟她沒有關係。」
「可是你──」還想再問,可是說人人到,一個愉快的女聲介入他們之間︰
「晉祺、方城﹗你們早啊。」
「靜雅,早。」晉祺強迫自己微笑。因為害怕方城看出他的動搖,連招呼都忘了打,他就直朝何靜雅走去,完全把方城落在身後。
那動作看在方城眼裡,完全就是晉祺已經找到取代自己位置的人了。
胸口像是被鈍器擊中,方城僵立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五內都在翻攪,彷彿此刻只要移動了半步,他就會立時嘔出血來﹗
他第一次知道心寒的滋味。
﹡ ﹡ ﹡
「方城最近怎么都不過來吃飯?」
晉祺的母親放下了電話,疑惑的說︰「以前一聽到我說要做『東坡肉』,他不論在那裡都會趕過來,最起碼也會叫我留菜給他。但他今天居然在電話裡說不用了,真是奇怪﹗」她看向自己的兒子。
「晉祺,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
拿筷子的手僵了一僵,晉祺吸了口氣,才說︰
「沒有,他只是最近比較忙,社團的事情多。」食慾一下子從喉嚨被抽離,胃也瞬間痛了起來。放下筷子,他站起身。
「怎么還沒吃半碗就放下?你最近吃得已經夠少了,快坐下來。」母親擔心的說。
「我胃不舒服……」丟下這句話,他就匆匆回到了房間。
把隔音的窗戶跟門都關上,晉祺在鋼琴前就彈奏了起來,曲目隨心所至,從古典到流行不斷跳換。他心極亂,琴聲也跟著顛波不定。一直彈到一首他自創的曲子,琴聲才嘎然而止。
有靈感時,他偶爾會寫些曲子。而這首突然彈奏出來的短曲,便是方城特別要求他作的。在方城十五歲生日當天,他送了這首曲子給方城當生日禮物。
一首只屬於方城的歌。
方城當時還因此得意了好一陣子。
晉祺從以前就想報考音樂系,因為功課一向名列前矛,所以打算走和正常人一樣的升學管道,到能收盲人的普通藝術大學就讀。他並非盲人中特別傑出的,絕大部份視障生皆極為用功,所以成績優異並不稀奇。他的父母都全力支援,並以他為傲。
截至目前為止,晉祺的人生都很順遂,也以為會這樣一直繼續下去。他都已經跨越了對自己生理缺陷的心理障礙,難道還有什麼其它不能克服的嗎?
他原以為沒有了。直到上個月以前都還這么以為的……
方城已經完全不理他了。
「方城……」晉祺低喃著不知呼喚過多少次的名字,酸楚在心中泛開。
他只是不想牽絆住方城,如此而已。
原以為方城會松了口氣的,卻沒想到會跟他生起氣來,而且還是那種幾乎要跟他決裂的怒意。
雖然他們同班,但他幾乎完全沒有方城的消息。晉祺這才發現他們以往的互動是多么單向,總是自己還沒開口,方城就已經待在身邊,彷彿理所當然。
現下方城主動切斷聯絡,上下學都是何靜雅陪著他,他與方城幾乎一整天都難以說上一句話。光要找到方城都很困難,他總是一下課就不見蹤影。以前只要一有好玩或興奮的事,方城就會主動跑來自己身邊喋喋不休,趕都趕不走,現下卻是完全不接近他。
為什麼?晉祺百思不得其解。
他以為他們最起碼還能做朋友,而不是形同末路。朋友不見得要天天膩在一起吧?據晉祺所知,班上其它的人就不是如此。
原以為這只是過度期。
但兩個月過去了,情況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有惡化的趨勢。一開始方城還會看在母親的份上,偶爾來吃吃飯,不讓他母親擔心。但現下,連母親都已經請不動他了。
事情為何會演變至此?
難道方城不只厭倦照顧他,而是根本已經討厭他了……?
一個人的假日開始變得漫長的可怕。晉祺坐在琴前,張大無神失焦的雙眼,久久地發起呆來。
﹡ ﹡ ﹡
在美麗的海景旁,晉祺站在堤岸上,夕陽照在他凹陷下去的眼窩,形成深深的陰影,等了許久,他終於艱難開口︰
「對不起……」
何靜雅勉強一笑,強自振作。「沒有關係,我知道你一直有心事。」她看得出他一天比一天不快樂,原本修長的身子也日漸消瘦下去,約會時更常出神發呆,所以當他今天一臉凝重的約她出來,她就預知到了這樣的結局。
「我會等你,等到你……再有那份心情為止。」
「不,請你不要這樣。」即使是千難萬難,晉祺仍必須說清楚。「我們徹底分手吧……」
自從方城疏遠了他後,晉祺漸漸對一切都無心了起來,彷彿他世界的重心被連根拔起,整個世界顛倒漂浮,連最基本的約會也無法應付。他的心不在焉,對靜雅太不公平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是……」
「我知道﹗你不用說、我都清楚。」何靜雅急忙阻止他,不願聽他親口說出失了感覺的那種話,仍抱著一絲希望︰「我們仍是朋友,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靜雅……」晉祺露出苦楚的表情。
這是最近她最常在他臉上看見的神情。
見狀,她淚水終於不受控制,挨在他身上切切哭了起來。她知道對他而言,要拒絕一個人遠比自己被人拒絕更加難受。她仍喜歡他,不願見他難受啊。天知道她根本一點也不想放手,但是──你該拿一個對你情冷了的人,怎么辦?
撲在晉祺懷中,她痛哭這段原以為會天長地久的情感。她的初戀。
兩人在強大海風中緊緊相擁,流下了青春的淚水。
那是一個海風特別強勁的黃昏。
﹡ ﹡ ﹡
說好了當朋友的。到了學校,何靜雅卻處處躲避起他來。
晉祺完全能明白她的心情,只是愧疚的自責更濃了,他心情完全一蹶不振,蕩到了谷底。這真是個灰暗的高二生涯……現下,他也只能在日記中這么吐露了。
「你跟何靜雅分手了?」
突然冒出的低沈嗓聲,令晉祺猛坐直起身來﹗他沒有被嚇到,只是反射地緊捉住身旁的人,啞聲脫口喊出︰
「方城……﹗」
這是三個月來,方城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啊﹗
「看你怎么瘦成這樣?」大手捏捏他的臉頰,幾乎剩一層皮而已。「失戀也不用這么難過啊﹗班上的女生都說是我欺負了你,你說我冤不冤妄?」
一副未曾發生過任何事的口吻。
近距離聞到方城身上那熟悉又懷念的氣息,幾乎讓晉祺眼眶發熱。
「你這次不遮你日記了嗎?」方城故作輕鬆的說。看著晉祺緊捉住自己製服不放的模樣,他內心也是波動不已。
「日記不重要、方城……我…對不起……」晉祺搖搖頭,斷續的說。
「傻瓜,你道什麼歉呢?」方城放柔了聲音,摸摸他的頭。
他們的關係從沒僵持過這么久的時間,方城自然也不好受。
他的心早已軟化了,怒意根本維持不了這么久,他不能接受的不是晉祺的獨立行動,而是害怕晉祺再也不需要他。疏離也只是為了讓自己死心。
因為這三個月以來,方城正視了自己的情感。
他只要一看到何靜雅膩著晉祺的身影,就滿腹師出無名的火,搞得他天天都想找個人來打上一架,每晚都練球練到手腳發軟。
這種心情,不是妒忌又是什麼?
直到近來晉祺跟何靜雅兩人氣氛怪異,班上的女生都說他們分手了。看不下晉祺失魂落魄的模樣,他才又硬著頭皮上來說話。但老實說,他不應該再接近晉祺的。不管為了任何原因都不該。
因為他知道自己內心有個不甘的聲音正在嘶吼著───
難道,他就不行嗎?
他自詡是這個世上最了解晉祺的人,他有自信讓晉祺一輩子都快樂無憂,他想一輩子都跟他在一起。方城強烈渴盼著。
但晉祺能對他產生相同的心情嗎?
方城毫無把握,但他決定要放手一搏。
﹡ ﹡ ﹡
兩人合好,最高興的莫過於晉祺的母親。
「方城你慢慢吃﹗廚房裡還有菜,不用急。」晉祺的母親笑得連眼尾紋跑出來都不在乎。
前些日子的吃飯時間真是難熬,滿桌子的菜總是剩下大半,今天方城出現,才終於讓她松了一口氣。看﹗今天晉祺也吃了第二碗飯了呢,神情也輕鬆許多,不像上個月,都是皺著眉頭吃飯的,看了就要叫人胃疼。
年輕人總是吵吵鬧鬧,她從不多過問些什麼。
兩人吃完晚餐,照例泡在房間。方城替他壓腿做久違的仰臥起坐。
兩人一獨處,方城突然又不說話了。晉祺雖感到有點奇怪,但也沒說什麼,直到他胸口有痒痒的觸感。
「方城,你在做什麼?」
「你不是做完運動後,都要去洗澡的嗎?」方城很順手的幫他解扣子。
「你以為我還是國小生嗎?現下我已經會自己換衣服了。」晉祺笑。
「我知道啊。」
「……?」那他現下在做什麼?
「沒關係,我想做。」
「喔。」雖不明白原因,但晉祺任由他去。
過了一會兒,方城已經把晉祺上衣的扣子全都解開了,兩人之間卻一點曖昧的氣氛都沒有。晉祺甚至還睜著全然信任的鳳眼對著他。
方城良心隱隱跳動著,想誘拐小綿羊的惡野狼,幾近嘆息的無力說︰
「晉祺……你怎么會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呢?」他們已經熟到不論做任何事都不會感到尷尬。直到國中為止,他們倆都還一起洗澡呢﹗
那,這下子他又該怎么引導晉祺「誤入歧途」?
「我沒事防你干嘛?」晉祺疑惑地問。
「……」天人交戰,「……算了,你去洗澡吧。」方城放棄。畢竟這只是他們合好的第一天,他想要「有所表示」也不用急在一時。
晉祺乖乖進了浴室,過一會兒,又轉了出來問︰
「方城,你有沒有看到我的浴巾?」
「就在床上……」方城才轉身,聲音就全哽在喉底,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晉祺竟全身一絲不掛的站在門口﹗
方城猛地站起身,急往後退,腳跟卻猛地勾到電線,整個人往後栽,差點平地一跤摔死他﹗
「方城?你沒事吧?」晉祺疑惑極了。房裡怎么會發出那麼大的聲響?
他跨步朝方城的方向前進。
「不、你別過來﹗別──我沒事───」方城忙別開視線,幾乎在哀嚎了,他齜牙咧嘴,痛得猛吸氣。
他跌倒時勾到點字印表機的電線,害整台機器掉下來,他只能趕快用離它最近的「腳」去接住那台貴死人的機器,結果四點二公斤重的鐵全砸在他小腿上,痛得他差點流下男兒淚。
方城忙把浴巾丟給晉祺。而那個毫不知「視覺誘惑」怎么寫的人,在拿到浴巾之後卻仍不準備回到浴室,只是圍住了下體,摸索到地板上因過短而懸空的電線,歉然的說︰
「對不起,你勾到電線了吧?因為你太久沒來,所以我才隨意用了較短的電線,剛才忘記提醒你。」
「好了,你快進去洗澡吧﹗」明明是看了千百次兒時玩伴的軀體,現下卻讓血氣方剛的人不敢直視。
方城聲音明顯地焦躁極了,呼吸也變得沉重、急促。他是怎么了?晉祺探手想看看他的表情,方城卻直覺用力把他揮開﹗
「方……?」晉祺驚愕的楞住。
因為兩人才剛剛合好,空氣中小小的摩擦都足以令他心驚,晉祺心思一下起伏不定。對了,事情根本還沒解決不是嗎?即使兩人和好,他也不會麻煩方城的﹗他忘了告訴方城這點。
「我……明天還是會自己上下學的,」晉祺忙保證似的說︰「所以你還是可以繼續去練球,不用管我,你想來我家就來,反正我其它時間都在家裡,我媽也很歡迎你來。」
「你以後還想要自己上下學?」回過神,方城不可思議的問。
「嗯,所以你不用顧慮我,你可以繼續你平日的作息,想到再來找我就好了﹗就像一般朋友一樣,不用一定要天天陪我。」晉祺急急表態。
方城終於嗅出他話中的端倪,沉下了臉︰「晉祺,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了?」
「沒有。」回應過快,反而惹人疑竇。
明白晉祺心底最在乎的糾葛,方城嘆了口氣,忍不住伸手摸摸晉祺的臉頰,說︰「晉祺,你不用擔心會麻煩我,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想做的事,甚至樂在其中。你應該聽過『甜蜜的負荷』這句話吧?」
「甜蜜的……『負荷』?」忍不住凝起眉心。
「重點是『甜蜜』,不是你所在意的那個『負荷』﹗」方城伸手去按他蹙起的眉心,溫柔的說︰「我希望你一直倚賴我,只相信我一個人,什麼事都非我不可,這就是我私心所期望的事。你一直擔心的事情,卻是我衷心所渴望的,我還希望你更加的倚賴我一點,不用跟我客氣。」
見晉祺仍一臉疑惑,方城把他拉到床邊,催他躺下,就如同那天他們玩『以手代眼』遊戲時一樣的姿勢。
「方城……」晉祺滿臉疑惑。
方城捧住毫無防范人的臉,輕輕疊下了一個吻。
令晉祺睜大了眼。
「你可以感覺得出來,對嗎?」方城低聲說︰「我吻了你。就像上次我們玩『以手代眼』遊戲時一樣。從那時候起,我就發現自己喜歡上你了。」
「從那時候起……你……?」晉祺一時無法回應過來。那時……不是他的錯覺?
「對,我喜歡你,晉祺。我希望你也能喜歡我。」
呆了許久,晉祺才問︰「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當然,我不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你好好考慮,我不會馬上逼你回答的。」方城想起身,卻發現衣角被緊緊拉住。
「你要走了嗎?」晉祺緊張地問。
方城放柔了眼神,「我還不會走的,你放心去洗澡,我會一直在這裡的。」
晉祺卻仍緊捉住他衣服不放,垂著頭,坐在原地。
「怎么了?」方城忍不住再摸了摸那柔軟的發,才一下,卻又克製住,收起手來。
「如果我說好呢……?」
「嗯?」方城楞楞看向低聲說話的人。
「如果我試著喜歡上你,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嗎?」晉祺抬起頭來,認真的問。
這次換成方城,久久說不出話來了。
5
察覺男女差異是從視覺開始。
青春期開始注意異性,也都是因為發現彼此的形體差異日漸增大,所以好奇,進而被吸引。
男人是視覺性的動物,常有人這么說。
但,若是看不見呢?
這世上的審美觀左右不了晉祺。所以,他看的是「心」。
「好友」跟「情人」有什麼差別?
晉祺發覺自己竟說不出答案。之前跟靜雅交往時,每到了一個空氣清新的地方,吃到了好吃的食物,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方城。
在這個時候,方城會有什麼回應?方城會怎么解釋海邊的景象給他聽?晉祺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常會忘了真正在身旁的人是誰。
這對靜雅不公平。所以他們分開了。
他清楚意識到方城是個遠比「女朋友」還重要的存在。所以,當方城說喜歡他時,晉祺生平第一次動了自私的念頭。
如果答應跟方城交往,就能名正言順的把方城留在身邊的話,他願意,千萬個願意。
他再也不想把方城推出自己的生命之外,那種空虛的滋味,只要品嘗一次就夠了、也怕了。雖然,他也不明了自己對方城的這份心情,到底算不算愛?
我只是同情晉祺而已,否則誰想幫他啊?又不是自找麻煩﹗雖然方城曾這么說過,讓他傷心了一陣子,但他知道那不是方城真正的想法。
他的退卻與猜忌,都是源自於心中的自卑。晉祺明白。
他的內心深處,不敢相信世上有人會真的喜歡他這個「殘障」、願意跟他在一起,才會因為一句話就輕易打碎了信任,一筆抹去方城多年來的付出。
人會說謊,但行為是騙不了人的。
雖不知方城當時為何那麼說,但方城是怎么把全副的心力都放在自己身上,晉祺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珍惜。
放學兩人一回到家,方城馬上拉他進房,一關上門就緊緊地抱住他,好像他們已經分離許久不見似的。
「方城,你又在干嘛?」晉祺並不排斥這樣的身體接觸,只是納悶。
「晉祺,我好想你。」高碩的人臉埋在他發中說。
「你在說什麼傻話,我們今天一整天都在一起耶。」晉祺好笑地戳戳這個愛撒嬌的人。
「可是在學校什麼都不能做,我很想念你抱起來的感覺──」才說到一半,方城突然被晉祺大力的一把推開﹗
方城往後差點撞上書架,瞪大眼,看著逃難似的退到房間另一端的人。
「晉祺,你做什麼……?」
正要往前走,兩人身後的房門隨即被打了開。進門的是晉祺的母親,她手上端著自製的果凍跟小餅乾,一臉慈愛的笑意︰
「方城你居然點心不吃就上來了,我怕外邊會下紅雨,所以特別幫你送上來了。」
「謝謝伯母。」方城跟晉祺的母親閑聊了幾句,等到長輩走了,關上門,心情驀地沉重下來。
「晉祺……你不想讓伯母知道我們的事,對吧?」
晉祺無言以對。
剛才一聽見聲響就推開方城,純粹是反射動作。
「你是獨子,我忘了這點。我家裡還有哥哥跟弟弟,所以沒替你想過這個問題。你呢?你想過嗎?」
「我也沒想過。」晉祺坦誠的說︰「我雖然是獨子,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呃、會結婚。」趕緊改口。
方城還是橫了他一眼。「你當然可以結婚﹗但我不準你結。」
他拉過晉祺,讓兩人一起坐在地板上。
晉祺的母親待方城極好,這是一直忙於工作的父親遠遠比不上的。伯母溫柔又體貼,從不苛責他的頑皮,人雖然嬌小,卻像一座大山般給人安全感;他之所以常來張家,也是因為這裡就像是一個隨時可以歸航的港口,一個遠比家更像家的地方。
方城有種背叛親人期望的感覺,心口不禁隱隱作痛。
「我們就不跟伯母說吧……守一輩子的祕密,或直到有一天你想說為止。」方城緊緊的抱住他說︰「雖然對不起伯母,但我會努力把你照顧得好好的,一輩子福祉,來報答伯母對我的恩情。」
察覺到方城的感傷,晉祺為轉移他注意力,小聲抗議著︰「我可以照顧自己﹗」
「我知道……」方城胳臂跟頭都緊挨著他的,不安地問︰「晉祺,你確定自己真的能跟我走一輩子嗎?」
平時樂觀、無所畏懼的方城竟然失去了自信﹗晉祺驚訝的想。
沒想到方城也有脆弱的時候。這發現讓晉祺心底第一次湧現出想保護一個人的慾望;而且,對象居然是那個從小照顧著他,那個高頭大馬的靠山。
感覺方城更緊攬住自己,像在尋求他的附應。
原來,不單只是他需要方城。方城也同樣需要自己。直到此刻,晉祺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點。
遲疑的心結像清脆的風鈴聲般,叮當解開。他摸索到身前緊鎖的眉頭,半跪起身,把方城抱進自己懷裡。
「晉祺……」方城動容了。這是自兩人交往後,晉祺首次主動靠近他。
一直害怕自己一廂情願的方城,閉上了眼,也回抱住心愛的人。
﹡ ﹡ ﹡
「晉祺,把手給我。」
假日窩在晉祺房裡作模型的方城,突然出聲。
以為他完成了模型,晉祺不疑有他,伸出手去──卻沒想到方城用握住狗掌蹼的手勢,接住了他的手,還很壞的說︰
「好,狗狗乖﹗一根骨頭給你。來、我丟到床上去了,快去撿回來。」
「去你的﹗」晉祺好笑又好氣的拍開他手。
他們雖然交往了,但兩人相處的情形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這點讓晉祺悄悄松了口氣。
其實他們原本就是最接近彼此的人,早就熟透彼此的習慣了,又會有什麼驚人的改變呢?晉祺也不免暗笑自己真會瞎操心。
改變的大概只有心態吧?
兩人都對未來篤定了,他們只會擁有彼此。
一個大大的球體塞進晉祺手裡。那是個非常精致而複雜,簡直可以媲美專賣店商品的東西。左右摸索,晉祺不得不問︰
「這地球儀,真的是你親手做的嗎?」
沒想到自己的手藝會被人置疑,方城翻了個白眼說︰
「當然不是﹗這是剛才來的路上我手機不小心掉到水溝裡,結果有一個奇怪的伯伯從水溝裡冒出來送給我的。」
晉祺失笑。
「那麻煩你告訴那位伯伯一聲,說我很喜歡他的禮物。」
「不用客氣。」方城立刻咧開嘴笑,撲上前抱住心上人。
「你不是說那是『奇怪的伯伯』給你的嗎?」晉祺推著動不動就纏上自己的情人。
「他把我的手機拿走了啊﹗一物換一物,所以那是我的。我給你的。」方城邊說頭邊往晉祺胸口直鑽。
「那就謝謝嘍。」晉祺揉揉他的發頂,短短的硬發刺著他掌心。
「不行喔﹗你心口不一。」方城耳朵緊貼在他胸膛上說︰「我聽到你心裡並沒有真的感謝我,你的心臟就只會撲通撲通的跳動而已。」
「我的心臟要是會道謝、兼發表感恩詞的話,現下我就去世界巡迴作秀了,哪還會仍待在這裡?」晉祺學他瞎掰。
「錯了,大錯特錯﹗」方城一本正經的說︰「如果這個秘技被人發現,你就會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被一群身穿黑衣的人塞進黑色加大箱型車裡,然後被政府機關抓去研究、做人體解剖﹗」他突然起身,把晉祺摟向自己。「不過你放心,到時候就算要尋遍台灣所有角落,傾家蕩產,我也會去把你救出來,絕對不會棄你於罔顧的。噢───茱麗葉﹗」
怎么劇碼又變了?
「誰要當茱麗葉啊﹗」晉祺好笑的推他。
「噢,茱麗葉﹗你怎么能抗拒你的名呢?」方城學起舞台劇的誇張口吻來,「我們的相逢是命運,毫無其它辦法﹗即使你不肯面對,但你以為我會就這樣子放開你嗎?親親小茱麗葉啊﹗你小看了我的決心,我們的前途險阻已經夠多了,你怎么還能夠想不通呢?」說完他趁機猛親了晉祺好幾下。
晉祺被他短短的胡渣刺得止笑不住。方城就是愛胡鬧﹗
「這么會瞎掰,你都可以去當編劇了。」
愛瞎掰的人撲到笑得毫無提防的「茱麗葉」身上,一陣瞎纏,順便亂咬亂啃。令晉祺大笑。「你當自己是狗嗎?居然咬我﹗」
能逗笑自己心愛的人的感覺真好。
方城忍不住低下頭去,小心翼翼的吻住了他,帶著幾分試探;晉祺的動作雖因此而停頓了一下,但並沒有抗拒。
慢慢的,吻由輕觸輾轉進而深入探索。晉祺的雙手像藤蔓般附應纏住他。
他們交換著彼此的氣息,感覺到對方的吐息步調,甚至心臟跳動的速度,都仿如同自一人。
「福祉」是一種抽象的形容詞。但是他們因為彼此,而找到了這個無形的福祉感。
晉祺必須訂正一下剛才的想法。他發現他們之間有什麼改變了,那就是他想微笑的時候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 ﹡ ﹡
「我只再說最後一次,你一定要去﹗」晉祺耐著性子,對冥頑不靈的人發出最後通牒。
轉眼他們也已經交往兩年了。這是個澳熱的七月底,聯考剛過去,正是放榜時期。
「不要﹗打死我也不要去。」耍賴的人正在床上打滾。
「別任性了,那邊的學費比較便宜。你不要忘了﹗你大哥在念大學,弟弟在念國三,你們三兄弟的學費全是伯父一肩扛,你明明考上了國立大學,怎么可以去讀私立學校呢?學費整整差了兩倍啊﹗」
「這我當然知道……」方城沈默了一下,然後萬分不甘的捶床大喊︰「可是我真的不想跟你分開啊──﹗﹗」
晉祺深深、深深的嘆了口氣。他當然也不想跟方城分開,但又能夠怎么辦?
他們兩人分別考上了不同地區的公立大學。
成績好的晉祺,依原定計畫考上了高雄本地的學校;方城卻掉到遙遠的新竹去了。
「高雄的學校我居然以五分之差落榜──都是那該死的歷史題﹗要是最後我不改掉答案就好了﹗我真是白痴﹗﹗」
方城的確是個白痴沒有錯。
晉祺其實也很想這么罵他。居然為了區區五分,搞得兩人必須南北相隔。晉祺一想起來就想狠狠揍他好幾拳。但……
「幸好我有叫你報北區的大學,才沒有兩頭落空。你不是考上了你想讀的『資訊工程學系』了嗎?」晉祺提起最後一絲耐性安慰他。
「我寧願落榜重考﹗或像我爸說的自己先去工作一年賺學費──」安撫無效。
「方城你再無理取鬧,我就要開扁了﹗」警告。
「你這個缺心少肺的,我就知道你根本一點都不在乎我﹗這一分開是四年耶﹗我的心都快碎了…….」
這到底是誰的錯啊?﹗
「方城,嘴巴打開。」晉祺拿起身旁的零食,要教他閉嘴。
「你以為拿零食就可以堵住我的嘴,糊住我胸口上的痛了嗎……唔﹗」方城被塞了滿嘴的巧克力、餅乾跟蜜餞。
哇呸﹗蜜餞加巧克力的滋味很噁心耶。探手摸到方城揪在一起的眉頭,晉祺心情才舒坦一些,露出今天的第一抹笑容。
方城一吞下食物,忙喝可樂來沖掉那混合的異味,還不忘抱怨︰「下次麻煩把食物分類一下再塞給我好嗎?」
晉祺只是微笑。
瞪著他淡然的神情,方城更是吹胡子瞪眼。「表現得難過一點是會怎樣啊?晉祺,你真是理性得教人傷心﹗」
「方城,你才是非理性的教人頭痛。」晉祺忍不住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