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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千言萬語》作者:北方【完結】

《千言萬語》作者:北方【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玥小彌 您是第11096個瀏覽者
楔子

  「你的死黨是誰?」班上的同學問。

  「是方城。」張晉祺說。

  「是晉祺。」方城說。

  他們根本不用思考。也不會有第二個答案。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就讀同一個班級,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彼此是對方最要好的朋友。

  他以為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最起碼,兩個人小時候一直都是這樣以為的。

  他們沒有一天不見面。

  也從沒想過,當有一天他們不再見面了會是怎樣的情景?

  他們知道彼此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麼?最討厭的食物又是什麼?好動的方城比較挑食,常趁大人不注意時把青菜塞給好友;而討厭肉類的晉祺,則會把肉都丟給方城,兩人可說是合作無間。

  方城開朗又健談,天生好動靜不下來,深邃好看的輪廓長相,跟晒得一身黝黑的皮膚,加上一口白牙,很有幾分原住民的味道,很受女生青睞。

  張晉祺就顯得安靜多了。人不算太活潑,但也並不退縮,是普通不顯眼的性格吧﹗雖然常被方城拉著到處亂跑,但他皮膚天生晒不黑,最多是晒得紅通通的,過一陣子就又會褪回原來的象牙白色。

  若要提起張晉祺有那裡惹人注目,那就是───

  他身為「盲者」的這件事。

  三歲那年他得了嚴重的腦膜炎,本來醫生都斷定無力回天了,結果他的父母硬是連夜把他轉上北部最大的醫院,因而撿回一條命。

  但死裡逃生的代價是,他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了。任何光線影像,都成了只有偶爾才會在夢中出現的東西。

  以下,就是他們兩人的故事。

  1

  秋高氣爽的早晨,寧靜的住宅區裡,一棟獨門獨戶的別墅門口,有三個人正擠在狹小的玄關裡。

  「伯母您做的早餐,真是人間美味…﹗」方城嘴裡還塞著一大口食物,書包斜背在後,高碩的身體裹在高中製服裡,一腳都踏出玄關了,還在蹦蹦跳跳的穿著球鞋。

  「小心別噎著了﹗」張晉祺的母親忙把他沒來得及喝的牛奶遞給他,一方面還不放心地左右檢視獨子的儀容。

  「媽,可以了﹗我們要遲到了。」張晉祺著急的說。

  「好好、可是領帶還沒系───」

  「伯母,我到火車上再幫他系就好了﹗」方城遞過喝空的杯子,接過領帶,一把拉過晉祺的手,放到自己的肘上,一副準備就緒的模樣。

  張母仍不放心的交代︰「雖然快遲到了,你們還是要慢慢走啊﹗」

  「長官請您放心﹗我豁出性命不要,也會保護這面『國旗』安全到達的。」方城行了一個軍禮,說出國語老片「四行倉庫」的經典台詞。

  張母跟晉祺同時一起笑起來。昨晚他們就是一起看老片回放看得太晚,今天才會一起晏起的。

  「誰是國旗啊?快走啦﹗」晉祺好笑的推他上路。

  兩人一走出張母的視線範圍,方城馬上對他伸出手說︰

  「快把手杖拿給我﹗」

  「我媽已經看不到了嗎?」晉祺把手杖交給他。

  「伯母已經進去了……快、書包也給我﹗」方城催促著。一拿到他的書包,方城拉起晉祺的手,就跑了起來﹗

  跑啊、跑啊﹗

  張開腳步﹗快點、快點﹗﹗

  誰說盲人無法在街上跑步呢?從小在方城不厭其煩的指導下,他好不容易才學會放開腳步奔跑,雖然看不見難免忐忑,但只要有方城在就能令他安心,晉祺忍不住咧開嘴,自由地笑了起來。

  「你這傻瓜﹗邊跑還邊傻笑什麼?」即使跑步時說話會喘到不行,但方城的嘴依舊閑不下來︰「靠右邊一點、這樣你才不會像上次那樣踩到我的腳,然後摔死我們兩個﹗」

  「喔。」晉祺只有這時才非常聽命行事。

  就這樣一左一右,方城以稍稍領先的姿勢,領著好友趕火車,在遲到的前一分鐘沖進校門,當班的儀容糾察從身後追上來。

  「方城,你等一下﹗」是跟他們同班的宋儀君。

  方城露出一副「又來找麻煩了」的厭惡表情,指著大門上的鐘,不耐煩的說︰「宋儀君,你搞清楚﹗這次我們可沒有遲到。」

  「誰說我要記你遲到?你未系領帶,上衣也沒扎進去。」宋儀君鐵面無私的在簿子上登錄,「服裝不及格。」

  方城這才發現自己脖子上空空如也,抬手就K了晉祺一下,「喂﹗我就說你脖子上的那一條領帶是我的吧﹗」

  「你哪有說…?這領帶不是早上我媽交給你的嗎?」晉祺被K的莫名其妙。

  「方城,你少欺負人﹗」宋儀君擠進兩人之間,護著晉祺。她是班上負責晉祺國文進度的小老師,所以兩人很熟。檢查了一下他領上纏得像麻花卷似的領帶,她宣判︰「這條領帶上有晉祺的名字﹗方城,你信口雌黃,欺負同學,我再記你一筆『鞋子不合格』。」

  她真的刷刷記下去了﹗

  「喂﹗」方城幾乎傻眼。「你這個死女人,不要濫用公權力好不好?」

  「敢叫我『死女人』?出言不遜﹗再記你一項『頭髮不及格』。」喊她一聲女王還差不多﹗宋儀君繼續記。

  「你不要太過分了﹗」每天都來這套,她到底煩不煩啊﹗方城想要掐死她。

  躲過魔手,她繞到晉祺身邊,挽住了擋箭牌說︰「我們走吧﹗不要理他。我現下剛剛好交班。」

  方城粗魯的由身後搶走她的登記簿,涂改掉自己被栽贓的部分。

  宋儀君沒有阻止,只是白他一眼。

  晉祺聰明地對此事不予置評。

  這兩人每天一碰面就非吵上一架不可,氣氛總是劍拔弩張,旁人勸阻只有火上添油的份,所以他決定在情況沒失控之前都保持沈默。

  改完了登記簿,方城把簿子夾在腋下,雙手放進口袋裡,免得會忍不住去扭斷眼前這女生的脖子﹗

  盯著身前兩人的背影。

  宋儀君固定不動的手肘,讓晉祺能穩握的正確引導姿勢;在轉彎時,她也以近乎直角的度數轉彎,讓晉祺容易辨別方向的改變;上下樓梯時,也以直上直下,避免晉祺因左右兩腳跨距不同而跌倒。

  若非親眼見到這些用心的話,方城絕不會忍受她這種態度的。簡直可惡嘛﹗以找他麻煩為樂。

  「媽的……﹗」

  「方城,不準罵臟話。」晉祺耳尖的很。但他也明白方城不擅忍耐的性格,回頭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像在摸小狗一般。

  「這個笨蛋……﹗」方城見狀仍是皺著眉,但緊抿的嘴角卻放了松。

  ﹡ ﹡ ﹡

  午休時間。

  晉祺還在細嚼慢咽,狼吞虎嚥的方城早就吃完交作業去了。教室內有些靜不下來的同學在打鬧追逐著,其中一個,突然沖到晉祺身旁說︰

  「喂﹗借我一下。」

  「借什麼?」晉祺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但同學說完了就徑自跑開。晉祺伸手一摸,才知道那人「借走」的是他的手杖。

  隨即那男同學高昂的聲音傳來︰

  「別跑﹗我拿到武器了,你這家伙最好乖乖受死﹗別再掙扎了───」緊接的是金屬敲打牆壁的聲音。

  「等等……﹗」晉祺緊張地站了起來。那手杖是方城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一向很珍惜的。「對不起,請你別拿手杖敲打牆壁好嗎?」

  他循聲走近,專心遊戲的人根本沒聽到他微弱的聲音,徑自橫沖直撞、大聲喧嘩,快速倒退著跑時,不小心撞上根本不懂閃躲的他而摔成一團,發出巨大聲響。

  「抱歉、抱歉﹗」

  那人嘴上雖說抱歉,卻看也沒看被他壓在身下的人一眼,一站起身就徑自繼續追逐,留晉祺一人在傾倒的桌椅中。

  在教室另一端的宋儀君忙過來扶起他,生氣地斥責玩瘋的同學︰「你們撞到人了﹗不會扶他起來嗎?」卻也拿他們沒輒。

  「沒關係的……」晉祺才開口,身後就傳來震撼了整個教室的怒吼聲︰

  「你們在做什麼?﹗」

  方城才一回來,就看見手杖被人拿來高舉追逐的情景。他大跨步到揮舞著手杖的人面前,不怒自威的氣勢讓那位同學退了兩步。

  「拿來﹗」方城伸出手低喝。

  「喔……」那同學一楞一楞的,乖乖交回了手杖。

  方城走到晉祺身前,看見一旁傾倒的桌椅跟他製服上的灰塵,一眼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彎身把散亂的桌椅扶起排好,領晉祺回座,道︰

  「晉祺,我把手杖放在平常的位置。」

  「好,謝謝。你把作業交給老師了嗎?」晉祺格外仔細注意方城的聲音。

  「交了。我還順便幫你買了牛奶。」嗓言溫和,冰涼的觸感塞進晉祺手裡,「不過老師還要我回去拿講義,所以我還要出去一下。」

  緊接著,晉祺臉頰被毫無預警的狠擰了一大下﹗

  「好痛﹗」晉祺不禁痛喊。

  「我不在的時候,不準再把手杖借人了﹗知不知道?」方城口氣不善的叮嚀。

  「知道了。」晉祺對剛才的情形不多加分辯,乖乖點頭。

  方城離開了教室。

  沒過一會兒,宋儀君緊張的跑來喊︰「晉祺﹗不好了,你快跟我來﹗﹗」

  「你怎么了?」晉祺不解地問。

  「不是我怎么了、是方城﹗我從沒見他臉色那麼難看過,他把剛才拿你手杖的那位男同學拖出去了──」

  「什麼?﹗」他急忙站起身來。

  ﹡ ﹡ ﹡

  晉祺遠遠就聽到了咆哮聲。

  「不要緊?﹗你敢再說一次試試看﹗」

  熟悉的大嗓門在怒吼著︰

  「你會把自己的眼睛、或是手腳借出去給別人隨便玩嗎?﹗還把它當作是掃把一樣在空中亂揮亂打?你以為那是什麼東西?﹗」

  「對不起───噢﹗」被揍出來的哀嚎聲,「我不知道事情有這么嚴重﹗﹗不會有下次了,真的不會有了,對不起───啊﹗」

  「方城﹗住手。」

  晉祺急忙往哀鳴的方向前去。

  「晉祺,你來這裡做什麼?」一見到他,方城忙把提在手上的人丟開,湊到好友身前,把他在空中搜尋的手引到肘上,還一邊喃喃抱怨︰「這裡到處都是臟的桌椅,你衣服弄髒伯母會很難洗的﹗」

  「你帶來的那位同學呢?」晉祺不讓他轉移注意力。

  「剛才買的牛奶不快喝會壞掉的,我們回去吧。」方城顧左右而言他,同時狠瞪了一旁的「抓耙子」一眼。

  「我好心來阻止你打架,你還敢瞪我﹗」宋儀君馬上不服的說。

  晉祺馬上聽出發生了什麼事。

  「方城,是我請她帶我來的,你別不出聲的凶她﹗」

  「……我哪有?」不甘愿的聲音。

  「你帶來的那位同學呢?」晉祺再問一次。「我剛才聽見打架的聲音。」

  「他又沒有怎樣。」方城突然朝身後大喊︰「喂﹗你出聲啊﹗我方城有動到你一根手指頭嗎?﹗」

  「沒、沒有……﹗」差點被口水嗆死的聲音。

  「我要看看他怎么了。」晉祺還是不放心。

  明白晉祺的脾性,方城雖不願意,還是轉身走到那位被揍歪塞在角落的同學面前,拉起對方衣領,胡亂把他臉上的鼻血抹一抹,低聲警告︰「待會不準喊疼﹗」

  然後就揪住這人的後領,拖到了晉祺面前。

  晉祺溫和的詢問對方︰「同學,我可以摸你的臉嗎?」

  「…好……」後頸加大的壓迫,讓這位同學毫無異議。

  修長的手在同學臉上輕拂。當手指掃過紅腫的鼻子時,這位同學也只能無聲地齜牙咧嘴,含淚忍痛,而不敢作聲。

  「以後方城要是欺負你或任何人,你可以跟我說嗎?」晉祺問。

  「可、以……」擠不出其它聲音了。

  「好了﹗看夠了吧。」方城一把捉住他仍在「看」的手,一臉的不高興。「要上課了,我們走。」說完便硬拉著他離開了。

  從頭到尾完全被當成空氣的「抓耙子」,她靜靜的跟在兩人身後,一直緊盯著那個全然無視於自己的人。

  那張剛硬又十足壞脾氣的臉,只有在面對晉祺時才會不自覺的放柔了神情,讓她心底掀起了一絲不確定的困惑……

  ﹡ ﹡ ﹡

  「球擊出了,晉祺,你快跑﹗」

  偌大的嗓門在操場裡回蕩著︰「球滾往三壘方向,守六號區的人快移動﹗負責當一壘的人柱再喊大聲一點﹗」身為觀測員的方城,盡責指揮著。

  盲人能打棒球嗎?當然可以。台灣第一支盲棒球隊於一九九四年成軍,目前國內已組有六支球隊,參加「世界盲棒比賽」最高名次是第四名。

  晉祺所在的班級,正在上體育課,這個月輪到的便是棒球。班上分成「正常棒球」跟「盲人棒球」兩組分別進行。

  「盲人棒球」采自由參加製,除了投手、捕手與觀測員外,所有上場的同學都必須將眼睛蒙起來,玩起來相當新鮮刺激,所以在場上跌跌撞撞的大多是好玩愛鬧的男同學。

  一般盲人棒球需於平坦的草地進行,只有一、三壘,沒有二壘,跑者以接觸到一或三壘的壘包便算得分,不用再奔回本壘。

  正規壘包是採用120cm高的圓柱形,並會發出聲音。他們班上則直接抓出兩位男生當人柱,不斷呼喊「我是一壘」或「三壘在這裡」,但絕不可提示跑者正確方向,所以常常必須眼睜睜看著蒙上眼的同學跑歪卻不能阻止,直吼得聲嘶力竭,草地動搖,非常有娛樂性。

  盲棒所用的壘球約足球大小,還會發出『嗶嗶』聲響。防守的六名蒙眼同學,以拿到壘球便算封殺。

  正在奔跑上壘的晉祺,臉上有著輕鬆的笑意,正確無誤地尋聲到了那個直喊「我是一壘」的同學面前,結束了最後一個漂亮的得分。

  下課鐘聲響起,大家忙把蒙眼的布都摘下。

  「張晉祺,你真是太厲害了。」同隊的人都過來拍拍他的肩,大呼過癮。自從玩了這遊戲之後,真正體驗完全看不到的不便,有許多同學開始十分佩服晉祺的努力,即使看不見,還一直名列前矛。

  太陽毒辣的晒在身上,再也不多逗留,大家紛紛跑進建築物底下,晉祺聽到身後接近自己的腳步聲,便問︰

  「最後比數多少?」

  「有你這個王牌得分員在,誰能跟你比?」方城把玩著「嗶嗶」作響的壘球,笑說︰「四比一,你輕鬆獲贏。」

  「不是我,是整隊贏的球。」方城老是喜歡把功勞都歸在他身上,但棒球又不是一個人的遊戲。用衣袖擦著汗,晉祺直接說出自己的需要︰

  「我要去廁所。」

  方城猛停下腳步,左右看了一看,說︰

  「不用那麼麻煩了,這裡是草地,缺乏滋潤。我等女生走的差不多的時候,再幫你掩護。」

  「方城,你想要我扁你就直說。」晉祺舉起拳頭搖晃著說。這威脅人的手勢是方城教他的。

  「哇﹗你很傷我的心耶。」因晉祺看不見,所以方城習慣把所有的情緒都用說的誇示,「你對別人都那麼溫柔,惟獨對我一人凶﹗我就知道我這個糟糠妻不值錢,比不上班上那群對你好的狐狸精,嗚嗚嗚……」身高一八五的強壯籃球校隊前鋒正在假哭中,細細抽泣。

  晉祺要是能翻白眼的話,早就翻了﹗

  最後,方城當然還是領他去廁所了,只不過在進廁所前,還不忘搭著他肩膀說無聊話︰

  「晉祺,大家兄弟一場,你看不到要我幫你『瞄準』的話就說一聲,不用跟我客氣﹗」

  「給我閃一邊去﹗」晉祺沒好氣的推開他。

  方城這家伙真是越來越變態了﹗講起話來葷素不忌,還好都是只有女生不在的場合他才會開這種玩笑,不然真是丟人。

  晉祺搖了搖頭,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其實他知道方城的誇大其詞,都只是為了舒緩他在戶外無時無刻會冒出來的緊張感而已。畢竟方城了解他。

  兩人相識至今也已十年。

  國小時,晉祺就讀跟普通人混讀的特別學校,記得當時方城頑皮得讓老師頭皮發麻,所以被抓去當班長,結果這只牛魔王居然非常稱職,怒吼一聲就能使台下鴉雀無聲───簡直比老師還有威嚴。所以很順理成章的,方城一連就當了六年的班長,不自覺扯開嗓門吼叫的壞習慣,就是那時養成的。

  國小時他倆身高相仿,比鄰而坐,老師特別交代身為班長的方城,要以身作則,好好照顧晉祺。也算是有緣吧?兩人從小就合拍。

  他們一剛一柔,一聒噪一安靜,一躁進一沉穩,真是互補的天衣無縫。久而久之,自然成了莫逆之交。

  一說起話來就滔滔不絕的方城,就像是他的雙眼,代替他探索這個世界,更幫他拓展視野、豐富生命。

  但,「看見」是什麼感覺呢?晉祺想著。

  父母說三歲之前他還未失明,也曾親眼目睹過這個世界。

  其實他依稀留有一點模糊的印象,至今偶爾仍會在夢中看見一些流光閃動,只是經過十幾年的歲月,黑色的河流洗去了曾有的光彩,當初的記憶全都稀釋、黯淡了。

  就像是久遠以前曾聽過一次的旋律,腦中猶留有聽過的印象,卻完全哼不出曲調一般。

  對此刻的晉祺而言,「看見」是極為抽象的東西,遠比音樂還難理解。

  「紅色」是什麼呢?

  美術老師說是熱情,力量跟勇氣。而方城說那是他打籃球撞傷後,膝蓋冒出的鮮血顏色。方城的解釋常讓他越來越困惑。

  而「女生」也是個抽象的名詞。

  男女間的差異,對晉祺而言就只有聲音的高低不同而已。

  雖說從書本上得知男女的構造不同,但他從未跟任何一位女生深入交往到能夠了解何謂「構造不同」的地步。

  所以,「女生」也是他生活上不可解的謎題之一。

  「是這樣子啊……你很好奇女生的『構造』是嗎?」身後若有所思的聲音,嚇了晉祺一大跳﹗急忙把日記闔上。

  「方城,你怎么可以偷看我日記?」對於用點字書寫實在太過放心,他竟忘了要防方城﹗

  「你今天不是當值日生、抬便當去了嗎?」

  「抬便當不是上沙場,總會回來的。」

  方城擱下便當,語帶感動道︰「對女生好奇是很正常的事啊﹗晉祺你不用害羞。吾家有男初長成,為父真的很高興﹗」他作勢抹抹眼角,「雖然舍不得,但也該是找戶人家把你嫁出去的時候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晉祺一張白淨的臉都漲紅了,「一旁還有……同學在﹗你再亂說我就要生氣了。」

  「你在意的應該只有『女』同學吧﹗她們今天都去草坪野餐了,你『姊妹淘』沒有告訴你嗎?」方城環視了一下班上僅剩的清一色男生說。

  當初排座位時,晉祺四周的位置都是以自願輔導他功課、成績優良的同學為優先,要熱心地為晉祺講解上課情形、念讀書報,並協助他處理學校的瑣事;而自願輔助他的通常都是女生,所以常常出現眾月拱星的情景。方城就戲稱他們是「姊妹淘」。

  一開始晉祺曾強烈抗議過這個形容詞,但現下已經麻木了。

  「啊,我忘了。」晉祺這才想起剛才儀君有邀過他,不過被他婉拒了。因為方城並不在受邀之列,他對孤身去陌生環境仍有些卻步。

  方城突然往一旁喊︰

  「山仔﹗你過來一下。」

  「干嘛?」被喚作「山仔」的同學遠遠跑了過來,光憑地板震動的感覺,真的很像有一座小山在移動。

  「來,晉祺,我讓你知道什麼叫做女生吧。」方城二話不說,捉住晉祺的手就往山仔的胸口壓按下去。

  晉祺被那陌生的觸感嚇了一大跳﹗立刻縮回手,驚問︰

  「那是什麼?」

  「女生的胸博。」方城說。

  晉祺臉色丕變,「你不是說沒有女生在場嗎﹗」

  「拜托,一般女生哪有我這么『有料』?」山仔拍拍自己雄偉的胸口道。

  晉祺聞言松了口氣,方城卻挑起一邊的眉,說道︰

  「雖然山仔是男的,但他身上的兩團脂肪可是貨真價實,跟女生一模一樣,這樣跟摸女生沒有太大的區別啦﹗」方城像是非常了解地說。

  「方城……你摸過嗎?」晉祺怔怔地問。

  「我也是猜的啦﹗」麥色的臉難得呈現微紅,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又捉住晉祺的手問︰「你要不要再『看』一次?」

  「不、不用了﹗」晉祺連忙搖頭。

  但方城根本罔顧他的拒絕,又強把他的手壓進山仔胸口,那過度柔軟的觸感讓晉祺全身汗毛直豎﹗不由掙扎大喊︰

  「方城,你快放手﹗」

  返回教室拿東西的宋儀君正好看見這一幕,大斥男生的無聊,「小山」識趣的閃人,晉祺才逃過一劫。

  手裡殘留著洗也洗不去的觸覺,讓晉祺開始真正在意起女生來,那種跟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理構造的異性生物……

  ﹡ ﹡ ﹡

  「晉祺,我錄好有聲書給你了。」

  午休時間,悅耳清亮的女聲在晉祺身旁響起。來人把自製的三卷卡帶遞到他手上。

  晉祺一臉意外地接過,「何靜雅……你上個禮拜不是才錄了一本書給我嗎?這樣、真是太麻煩你了。」

  國內的點字書籍非常之少,一般晉祺能接觸到的只有課本範疇,台北圖書館雖有典藏課外讀物,但對家住南部的他卻是遠水救不了近火。雖然網路上陸續有新添的有聲書可下載,但總是種類較少、選擇有限;因而班上曾獲朗讀比賽冠軍的何靜雅便自願幫他錄製有聲書。

  「一個禮拜一本書,這樣你才不會無聊啊。」清脆的像風鈴般聲音,每每都令晉祺聽的出神。何靜雅很大方的在他身旁坐下──那是方城的座位。方城每天吃完飯都會出去打籃球。

  「你不是說過,你喜歡我錄的卡帶嗎?」

  「嗯,可是,錄製卡帶不是很花費時間嗎?」晉祺十分不好意思。

  「沒關係的﹗我這張嘴就是閑不了,與其浪費在電話費上被我媽念,還不如幫你錄東西。而且只要想到是為你錄的,我就會做得很開心呀。」

  不確定最後這句話是否有其它意味,晉祺難為情的笑了笑,避重就輕道︰「那真是謝謝你了。」

  「不用客氣。你今天的領帶是不是方城幫你打的?綁得跟辮子一樣。」她輕笑一聲,很自然伸手幫他調整。

  「這……」他身體稍往後傾,想婉拒,又找不出拒絕的正當理由,近距離聞到女生淡淡的香氣,他突然想起上次手中殘留的觸感……真的所有女生摸起來都那樣柔軟嗎?啊﹗何靜雅明明好心幫忙他,他竟然胡思亂想……薄薄的臉皮不禁泛濫成紅。

  看出他的不自在,她仍是執著幫他打好了領帶,才問︰「宋儀君她平時不也會幫你整理領帶嗎?」

  話是沒錯,可是宋儀君給他的感覺跟方城相近,豪爽而大方,而她……不知怎么搞的,每次只要何靜雅一靠近他,他就覺得手腳不知該往那裡擺,怎么樣都感到不自然。

  一只柔軟的手輕按在他肩上。

  「好了。」

  輕滑的嗓言像風一般掠過他耳朵,令他不禁縮了縮脖子。

  因為失去視力的關係,他聽覺十分敏銳。他曾聽過何靜雅跟其它人說話時的語調,跟對他時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腔韻起伏。這其中的差別是為了什麼?

  而他心跳的速度,又怎么會在她一次次靠近自己,輕聲低語時,無法控制的急遽加速?

  離去時,她輕笑地丟下一句︰「晉祺,你臉紅的跟番茄一樣。」

  2

  晉祺的頭狠狠地撞上廚房櫥柜的門﹗

  「你到底在發什麼楞?自己開的門居然還會撞上,小心不要把手指剁了加菜。」正在洗菜的方城,好笑地瞅著掌廚的好友。

  「怎么了?發出那麼大的聲音。」晉祺的母親也探進廚房來關心。

  晉祺對烹煮有興趣,從國二開始每逢週末都會親自下廚,一開始她還不放心兒子使刀,定要在旁監督,現下晉祺早就獨當一面,炒得一手好菜了。

  「伯母﹗晉祺說要把手指剁進去加菜,我正在努力阻止他。」方城立刻危言聳聽。

  「對啊,」晉祺面不改色的接下去︰「我正要剁下方城的手指加菜,媽﹗你快擋住退場門,別讓他跑了。」

  兩個好友開始拌起嘴來,張母笑著退了出去。

  除了假日外,方城三餐幾乎都是在張家解決的。因為張母總是留他吃飯,感謝他平日關照自己的獨生愛子;因為相識太久,方城也毫不客氣,完全把張家當自己家使用,一天待在這裡的時間遠比在家裡多。

  方城好好先生型的父親並不太約束他,因為是單親家庭,父親又不下廚的緣故,所以方城逗留在有開伙的同學家裡,就成了父親默許的狀況。

  方城還常因留得太晚,而干脆在晉祺房裡過夜,所以晉祺衣櫥裡有不少方城的衣物。

  今天剛好是週末,方城總會留下幫他補習,整理出一星期的功課,好讓晉祺跟上學校進度。晉祺每科都有不同的同學當小老師,負責歸出重點,偶爾也出出考題。

  「好了沒?」

  方城嘴咬著魷魚絲,手抓著可樂,悠閒地斜臥在床上,在開著冷氣的房間裡舒適得像個太上皇。

  「……啊、再等等。」晉祺楞了下才回神,食指努力辨讀著點字考卷。

  他的考卷都是由各科小老師在家裡打好字,然後一起交給方城,然後用晉祺自己的點字印表機列印出來的點字考卷。

  才埋頭寫到一半,就聽見方城好奇的聲音︰「何靜雅又錄錄音帶給你了,不是上個禮拜才拿了四卷來的嗎?」

  「啊﹗你又隨便翻我書包了。」晉祺拿抱枕丟他。這個不尊重人隱私的家伙﹗

  方城不閃不躲,反正打了不痛。

  「咦?卡帶裡還有張小卡片,是用點字寫的。」一看之下,方城毫不客氣的發出大笑聲。

  不知上面寫了什麼能令方城捧腹大笑的內容?晉祺連忙上前去搶。

  「不準偷看﹗快還給我。」他一收到便放入書包,壓根沒注意卡帶裡還有小卡片。

  原以為會受到刁難,方城卻意外爽快的把卡片還給他。可是……

  「你不是說她是用點字寫的嗎?」怎么他左摸右摸,就是摸不到點字?

  「她是用『點字』寫的沒錯啊﹗」方城忍俊不住,「只是,她是用『黑筆』畫出點字,而不是用『樹脂』點出的立體字。」

  居然用明眼人的模式寫點字。這個天兵﹗

  方城好整以暇的看著一臉沮喪的人。

  「那上面到底寫了什麼……?」沒一會兒,沮喪的人就投降了。

  方城也不為難他,接過紙條就念了出來︰

  「晉祺,希望你會喜歡這幾卷有聲書。若是那裡念得太快,你可以提醒我;要是有哪些形容詞聽不懂,你也可以問我。聽說最近你買了中文盲用計算機,可以把網路上所有資料都轉化成點字,讓你在點字顯示器上閱讀,也可以正常上網跟收發信件了。先給你我的maill,有時間你可以再開些書單給我。祝安。何靜雅。」

  念完方城勾住他的肩,壞壞地笑說︰

  「少女殺手﹗看來又有某個少女對你情不自禁了。」

  晉祺的長相清秀,性格又溫柔,對他有好感的女生不在少數,方城常拿這事來開他玩笑。平時晉祺都會急聲反駁,但這次卻魂不守舍,只是呆呆反問︰

  「……是真的嗎?」

  「什麼真的假的?」

  「你真的覺得以前那些女生是真的喜歡我,不是因為好奇……才想跟我當朋友?你要怎么分辨好奇跟喜歡的不同?」

  「大概是態度吧。」晉祺問的認真,方城也正經起來。「那些對你有好感的女生,跟你說話時眼神都不一樣,連聲音也會改變;像宋儀君就很典型,她對你總是笑咪咪的,對我就凶的要命﹗」難掩抱怨。

  「儀君……?」晉祺非常驚訝。

  「對啊﹗那只母老虎喜歡你。」很明顯的,不是嗎?「她只有遇到你時才有好臉色,一見到我就張牙舞爪的。哼﹗這種女人不好,要選就選何靜雅吧﹗不但會錄音、聲音好聽,功課也很好,看來也很會作家事,屁股不小,應該也很能生──」

  枕頭又不客氣的砸上他的臉。

  「你這是在選台佣、還是母牛?」晉祺好笑又好氣。什麼會作家事、又能生的?心情一松,脫口說出心底最在意的症結︰

  「你真的覺得像我這種人……也可以談戀愛嗎?」才說完,空氣立刻一凝,讓晉祺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果然,方城臉色已沉了下去。口氣也危險地變了天︰

  「你在說什麼鬼話……?」

  「不、方城,我不是那個意思──」晉祺急著想辯解,聲音卻被肩上突來的推力給打斷﹗那巨力甚至差點讓他翻落下床。

  來不及了。

  方城是像被點燃的火藥庫般,一句句爆了開來︰

  「這種自暴自棄的鬼話﹗你以為你是在說給誰聽?﹗那麼多女生喜歡你、你的功課也比我好,你到底還有哪點不滿意的﹗啊?是伯父伯母虧欠了你、還是你做錯了什麼?天生看不見就低人一等嗎?什麼叫做──像你這種人?﹗」

  「我、我……說錯話了。」晉祺深知自己踩到了方城的地雷。

  從小就陪著他一起做心理輔導的方城,非常了解心理建設的重要,因而付出了許多苦心陪他,讓他嘗試一切常人也能做的事,建立他自信。

  看輕自己是最糟糕的想法。

  方城最痛恨他說自暴自棄的話了﹗

  「我只是一時口快,不是真的那麼想──」他試著移近方城。

  方城大力揮開他的手,不接受安撫,不發一語的背轉過身去。當愛講話的方城閉上嘴時,就代表他真的生氣了﹗

  「你不要生氣嘛……」方城難得的拒絕動作,讓晉祺露出受傷的表情,「我只是對自己沒有自信……」

  沈默只在空氣中維持了半刻,方城終於還是忍不住訓誡起他來︰

  「沒有信心就能亂講話?每周心理輔導的時間你都在睡覺嗎?信心是靠培養的﹗天底下沒有完美的人,誰都會有對自己沒有信心的時候,所以那是正常的,但你一定要記住一句話──」口吻極度嚴肅︰

  「『不怕身世可憐,最怕自憐身世﹗』你知道了嗎?」

  「我知道,真的對不起。」晉祺低下頭去,十足告解的模樣。

  方城猛地把一旁的棉被掀起來,兜頭把晉祺罩住,泰山壓頂式的把他困在棉被與床板之間,讓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動作雖粗魯,卻讓晉祺安了心。方城的怒火一旦有了退場門,氣也就容易消得多。他最怕方城跟他冷戰,或干脆拂袖而去,即使只有短短一個晚上的時間,都會教他坐立難安,徹夜難眠。

  「啊……哎呀、好痛﹗你放手。」晉祺突然低喊起來。方城開始大力死命地捏轉他臉頰,直到晉祺眼中浮光淚光才放開。

  「給我錢﹗」方城氣虎虎的松了手。

  「……你要多少?」晉祺揉揉發紅的臉頰,認命的坐起身來。

  他們之間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若兩人發生了爭吵,當雙方都同意是某一方的錯時,那另一方可以依生氣的程度要求精神賠償。當然,不能獅子大開口。還有,賠方可以依情況討價還價。

  「五百元﹗」方城說︰「一口價﹗現下、馬上、立刻給我,不準討價還價。」

  「可是……期中考後我們約好要一起去唱片行,現下錢給你,我到時候就沒錢了。」沒錢逛街很痛苦耶。

  「這我當然知道﹗做錯事就要受罰,不準給我裝可憐。」方城鐵面無私,下巴抬得高高的。

  「那……我下個月底再給你錢?」

  「我說了﹗現下就要。」討債的人最大。

  「……你要不要考慮買『史汀』的精選集?」晉祺試著問。

  「不要﹗」世上哪有這么好康的事?「我才不買來借你聽。」

  晉祺有點沮喪的問︰「那你要買誰的?」

  方城很快的說出兩張唱片的名字,他早就計畫好了。

  「喔……」晉祺聽完,沈默了一下,「那我賠你三百元好不好?」

  「我說過了不準討價還價﹗」方城大吼。

  ﹡ ﹡ ﹡

  最後,方城還是買了「史汀」的精選集。

  因為晉祺的生日快到了。不過他沒有告訴晉祺,他準備把CD藏在晉祺房間CD架的角落裡,讓他自己去發現。

  「怎么了?心情這么好。」晉祺問。期中考過後兩人依約逛街,剛逛完唱片行,現下正在連鎖服飾店裡挑選衣服。

  「我沒開口你也知道我心情好?你什麼時候瞞著我偷偷去開天眼了?」方城把一件鮮紅的T恤比在晉祺身上。

  「因為你在哼歌。你心情一好就會哼歌。」晉祺想起什麼似的說︰「你可不要又幫我選奇怪的衣服了﹗」

  「紅色的T恤那裡奇怪?」方城抗議自己的品味受到質疑,「紅色很好啊﹗穿起來很有精神,牛看到會很興奮喔。」

  「你是牛嗎?」晉祺好笑地說。

  「我確實是屬牛的沒錯……」

  「張晉祺?」驚喜的喊聲在兩人身後響起。

  方城回頭一看。是何靜雅。她正一臉愉快地朝他們走來。方城發覺表情總是淡淡的晉祺,臉上出現了明顯的喜悅。

  「居然會在這裡遇見你們﹗」清脆而開心的嗓言像鈴鐺在空氣中輕輕碰撞,聽了就使人身心舒坦。

  「你也出來逛街嗎?」晉祺笑問。不期而遇,總讓人有種心有靈犀的感覺。

  「對呀,上次給你的卡帶聽過了嗎?」兩人開始交換起讀後感想,就這么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

  方城向來鼓勵他多跟人聊天,也不在意,自己識趣先去別的層樓逛逛。結果繞完整個服飾店,下了樓來,看見他們兩人移到廊上人少的地方,繼續聊著。

  各種讀書心得,都是不愛看書的方城差不上話的內容。

  方城站在不遠處,看著談笑風生的兩人。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聽著兩人偶爾極有默契的同時一起發出笑聲。

  何靜雅的聲音仍是那麼悅耳,一副足以當廣播人的好嗓子,即使從他的審美觀看來,她也算是個長得不賴的女孩子。

  但此刻她所發出的笑聲,聽起來卻有那麼一丁點刺耳的尖銳……

  方城皺了皺眉,百無聊賴的靠在廊柱上,看著對街百貨櫥窗上的香煙廣告。

  不知煙抽起來是什麼感覺?為了心底一種難以辨識的心情,他生平第一次動了想抽煙的念頭。

  「好熱。」咋了下舌,才走出冷氣房十分鐘不到,就已滿身大汗。

  再過一個月就要放暑假了。想著到時候他就可以帶晉祺去墾丁玩,不耐煩的臉上,才慢慢又浮現了笑容。

  ﹡ ﹡ ﹡

  在暑假來臨之前,晉祺就跟何靜雅交往了。

  ﹡ ﹡ ﹡

  「叮咚﹗」門鈴聲在悶熱的暑氣中響起。

  來應門的是晉祺的母親,一見到方城,就先笑了個合不攏嘴。

  「哎呀﹗糟糕、你來晚一步,晉祺剛跟女朋友出去了。」嘴上雖然喊糟,臉上卻是掩不住的眉開眼笑。

  畢竟這是兒子第一次交女朋友啊﹗她還曾擔心兒子的眼睛會讓女生卻步,但事實證明她是多慮了。瞧﹗她兒子不但人長的好、腦袋聰明,性格體貼又善解人意的,會有哪個女生不愛呢?

  她喜孜孜地把方城拉進客廳。

  「最近都讓你白跑,真不好意思﹗先喝碗綠豆湯,降降暑氣,看你滿頭大汗的。」

  「他又去約會了?」方城大口灌著綠豆湯,心不在焉的問。

  這是暑假以來,他第三次撲空了。他從沒有上門前先打電話的習慣,因為以往晉祺總是在家。出門亂跑,也都是由他帶領。

  但是現下……

  「對啊﹗他們說要去旗津走走,晚餐不回來吃了。」張母又端出蛋糕來,贊不絕口︰「靜雅這女孩子真是太有禮貌了,讓她上門來接晉祺就夠不好意思了,她還客氣的帶了蛋糕來,真是個難得的好女孩。」

  方城雖然喜歡甜食,今天卻食不知味,吞下最後一口後,他自動到廚房把碗洗淨、擺好,走前還不忘讚美︰

  「伯母,綠豆湯很好喝。我先走了。」

  「你不多待一會兒嗎?我剛租了新的VCD回來。」張母跟了出來。

  「不了,我還要去練球。」

  「那晚餐要過來吃嗎?今天有你愛吃的東坡肉喔。」

  「好啊。」方城這才露出了笑容。

  張母心情愉悅地目送高碩的人離開。

  方城就像她另一個孩子一般;一個較健康外向的孩子。他從小就一直陪著晉祺,不知幫她分擔了多少無形的憂心跟壓力,她知道自己的獨子能夠順利成長,多虧方城的功勞。

  她衷心的喜歡這個孩子。也希望方城能早日交上自己心怡的女友,帶回來給她看看。

  ﹡ ﹡ ﹡

  晉祺最喜歡魚了。

  因為那是他可以輕易照料的寵物。他房裡就養了兩只孔雀魚跟二十只體積纖小的紅蓮燈,喂魚前,他總喜歡先用手指輕觸水面,魚就會紛紛來輕吻他的手指。痒痒的,像在跟他打招呼。

  方城老說要趁他不注意時,丟幾只食人魚下去,這樣等他手伸到水面時,就會被咬的只剩骨頭。晉祺罵他無聊。

  晉祺跟何靜雅正在水族館裡。她正解說著眼前大片玻璃後的景象︰「我們面前現下有一只好大的海龜游過去……」

  晉祺一聽,就笑了起來。引得她好奇,問︰

  「怎么了?」

  「你知道嗎?方城跟我說,烏龜是種性情非常暴躁的生物,沒事最好不要惹它。還說,如果有一天在路上遇到有一只烏龜在瞪你的話,你最好不要跟它的視線交接,不然,它就會不分青紅皂白的沖過來咬你﹗而且一咬緊了就不放,除非老天打雷,它嚇了一跳,嘴巴才會張開。」

  「怎么把烏龜形容的像惡犬似的……?」何靜雅又驚訝又好笑。打雷的地方是沒錯,但是其它部分───「烏龜並不會追著人跑啊﹗」

  「我知道,現下知道了。」

  晉祺的笑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方城每次說話都是不認真的,十句話中有八句有待商榷,而且口氣越認真的越可疑;所以,現下他每說完一件『常識』,我都會上網查證。可是在國中時我根本還沒有計算機;而他說完『烏龜常識』的後幾天就是我生日。他立刻送了一只烏龜給我,還放在我掌心上,警告我要好好待它,否則烏龜就會趁著半夜我睡著後沖上來咬爛我雙耳﹗我當時真的是嚇壞了……」

  何靜雅笑到彎腰,不可思議道︰「沒想到方城居然是這樣愛開玩笑的人,跟他在學校裡完全不一樣呢。」

  「喔?有什麼不一樣?」他好奇。

  「他在學校裡都酷酷的,臉又很性格,加上體型魁梧,不說話時看起來很凶,他不太搭理女生,只跟籃球社的人、還有你在一起,班上除了宋儀君以外的女生都不太敢靠近他呢﹗」

  晉祺有點驚訝她的形容。「怎么會呢?方城是個很好、很體貼的人啊﹗他只是愛開玩笑、開的玩笑無聊了一點而已……」雖然方城有時火爆了點,但他一直以為方城是個跟誰都處得來的人。

  「不,我是今天聽你說,才知道原來他也會開玩笑。」何靜雅笑道︰「大概因為你們是好朋友,所以方城才會對你特別吧。」

  「『特別』?」

  晉祺心中刺了一下,他對某些字彙仍有過度的敏感。

  「他對你特別好啊﹗」她完全未查的說︰「而且看不出他會那麼有耐心,因為他的外表有點嚇人,看起來就像在生氣。每次我們兩個在一起時,他看我的眼神都好像在瞪我一樣。不過,我知道他是好人啦﹗面噁心善的那種。」最後趕緊補了一句。

  雖然,她真的覺得方城對她的態度不太友善。不過,那應該只是「看起來」吧?面噁心善的人都是這樣……

  應該是這樣的。

  「你不在乎嗎?」兩人在要去搭渡輪的路上,晉祺在機車後座問。

  「在乎什麼?扶好我的腰,不然你會掉下去的。」何靜雅的聲音從安全帽裡傳出,她把他有禮的手拉向自己,緊緊扣住。

  「別人都是男生載著女生,而我卻要你接送。這些你都不在意嗎?」他小心翼翼的不敢移動自己雙手。

  「我在意───你問這種問題﹗現下是男女平權的世界了,晉祺,放掉你的男性主義,男人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是誰定的?你不是跟這個社會的價值觀談戀愛,你是跟我───而我一點也不在意﹗我喜歡這樣。」

  她笑彎了眼。晉祺真是完全不明白自己的魅力。

  他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溫柔,不知道他的體貼在一群毛躁的男生裡,是多么難得,他不清楚自己擁有無數的優點,而她喜歡他這樣。聰明卻又遲鈍,呆的可愛﹗只要跟他在一起,她就覺得心情像飄在雲端的棉花糖,輕飄飄又甜蜜蜜的。

  「謝謝你。」因為那句喜歡,晉祺的聲音不由低了幾分。

  「不客氣。」她笑。

  ﹡ ﹡ ﹡

  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真的對不起,一般賣手杖的店在那裡?我一定會賠償給你的。」她居然在搭渡輪時,把晉祺的手杖掉到海裡去了﹗

  「別傻了。」晉祺安慰她。「我家裡還有另一支手杖,根本不用買新的,不要緊的,你不用在意。」

  但一直到他家門口,她都仍哭喪著臉,自責不已。晉祺感覺的出來。

  「要是你真在意的話,就請你再錄三本書給我好了。」他說。

  「三本書?」

  「啊、我是不是太濃臉皮了?一口氣要三本。」晉祺驚覺,微紅了臉,像剛才勒索了別人一樣。

  「不會的﹗三本一點也不多,我錄給你。」她握住他的手,心頭一鬆的說。

  晉祺永遠知道該怎么安慰人,在這種時刻與其溫柔的說「不要緊」,還不如提出她可以做到的彌補。何靜雅這才寬了心。

  晉祺拉她進門喝茶。

  才踏進門,客廳就傳來方城的疑問聲︰

  「晉祺,你的手杖呢?」他正陪著晉祺的母親一起看電視,張母一見到何靜雅,就笑著轉進廚房準備點心去了。

  「我等一下再告訴你……」

  沒想到方城在家,晉祺直覺想暫緩一下時機再說。

  「對不起,都是我不小心弄掉他的手杖──」何靜雅卻先他一步解釋了前因後果。

  「弄丟的是哪一把?」方城聲音平板的問。

  「……紅色的。」晉祺硬著頭皮說。

  「喔。」方城只單應一聲,便徑自轉身上樓。從頭到尾,他都沒正眼看何靜雅一眼。明顯忽視的舉動,只有何靜雅本人明白。

  晉祺側耳聆聽,知道方城自顧上了樓。怕何靜雅亂想,正要解釋,何靜雅就大方笑著說︰

  「方城他還是那麼酷,就跟在學校一樣。」間接的在說不在乎。晉祺也就不畫蛇添足的解釋了。

  等送走了何靜雅,晉祺回到自己房裡時,方城正坐在地上看電視。

  「方城,你討厭靜雅嗎?」晉祺開門見山的問。

  隔了一會兒,方城懶懶的聲音才傳來︰

  「……沒有啊。」

  「那你對她的態度干嘛那麼差?」他早嗅出空氣中的不對勁。

  「我對誰態度都是一樣的。」

  「你以為我感覺不出來嗎?你對我就不是那種態度。」

  方城沈默。

  「她不是故意的。」晉祺委婉解釋︰「我知道你會不高興,因為那是你用生平第一份打工薪水幫我買的生日禮物;還特別把它漆成紅色,跟市面上的白色手杖做區分,上頭還細心刻了我的姓名、電話跟住址,世上僅此一支。可是,那真的是意外……」

  「你干嘛幫她解釋?」冷冷的聲音。

  「她道過歉了,你又不肯聽……」晉祺為難的說。一個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另一個是他的女友,他希望他們能夠和平共處。

  「算了。」方城別開臉去,不願見晉祺為了別人低聲下氣。他也知道自己沒有立場生氣。禮物送出去就是晉祺的了,晉祺會來跟自己解釋,完全是他對自己臭脾氣的了解跟體貼。

  若今天弄丟手杖的是晉祺本人,他恐怕連眉毛都不會抬一下。方城心知肚明。

  他只是想隨便找件事情來遷怒何靜雅而已。

  至於……為了什麼遷怒?方城也問過自己千百遍。也許是因為童年玩伴被搶的不甘吧?一種幼稚的獨佔心。

  就像一個孩子會霸住玩具不肯分享一樣;是因為自己的性格還不夠成熟的緣故。方城這樣告訴自己。

  他呈大字型的仰躺在地板上,視線剛好看見床邊的備用白色手杖。火紅色的手杖跌落冰冷的海水中,白色的就能順理成章的替代了嗎?

  方城眼中出現一抹自己也沒有查覺的落寞……

  「算了……」又重複說了一次,閉上了悲傷的眼。  


[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5-6-7 09:0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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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暑假過了一半,放假早已沒有新鮮感了。

  沒約會的時候,晉祺除了每周三天固定去琴室練琴外,其它時間就只是整天都窩在家裡──跟方城一起。

  晉祺坐在鋼琴前,輕撫著琴鍵說︰「她那纖細的腰像一折就要斷了似的,害我心驚膽跳的……」

  「噁心、噁心死了﹗」方城受不了的拿枕頭捂住自己的頭大喊︰「夠了﹗張晉祺你馬上給我閉上嘴﹗你以為自己在演愛情文藝片嗎?」

  「你干嘛這么激動?」晉祺覺得有點好笑。他只是把約會的感覺告訴他而已,真的很噁心嗎?

  「我是真的這么想才說的,女生真的很不可思議……」

  「你是指『摸』起來對吧?」悶吼的聲音從枕頭下傳出︰「你這個道貌岸然的色野狼偽君子﹗以前我說女生的內衣肩帶你就露出受不了的表情,那現下呢?滿口女孩子摸起來怎樣的感覺﹗你有雙重性格、根本精神分裂﹗我錯看你這個人了──」

  這家伙一大早在發什麼瘋?

  晉祺離開鋼琴前,移到床邊,拿開方城的枕頭,捧住他的頭問︰「你在來的路上吃了什麼奇怪的東西?不是告訴過你,地上的東西不能隨便撿來吃嗎﹗」他在方城眼前揮揮手指。

  「方城,這是幾根手指?」

  「十六根手指──你這個笨蛋﹗」方城把枕頭搶回去。

  世上誰有十六根手指的?晉祺揚揚眉。

  「那我長得什麼樣子?」

  「兩個頭、三個耳朵﹗舌頭繞到脖子後面去、一只十六根手指的手﹗拜托,不要問我廢話﹗」方城吼。

  晉祺拿起手機。「你要我打119,還是精神療養院?」

  「你直接去廚房拿菜刀來好了﹗與其在這裡聽你說那些噁心巴拉的話,我寧願你一刀解決我。」

  原來如此。

  「不說就不說,不用尋短吧?」晉祺沈默了一下,「方城……你在忌妒嗎?」

  方城像僵尸般直直從床上蹦起來。

  「我忌妒?忌妒什麼﹗我為什麼要忌妒?干嘛要忌妒你那噁心巴拉、無聊透頂的事情?﹗」

  「你不用那麼大聲,我沒聾。」晉祺捂著耳朵,試著問︰「你想不想要交個女朋友看看?」他可以請何靜雅幫忙介紹。

  方城臉色驀地變得猙獰,轉向他。「張晉祺,我現下在瞪你﹗而且是非常、非常惡毒的那種瞪法。」

  「你不要?為什麼?」

  「你以為我是種豬,你牽誰來我都可以跟她配對?」

  「別說得這么難聽。」晉祺皺了皺眉,「只是介紹認識一下而已,不喜歡你可以拒絕。」

  「我當然可以拒絕﹗你以為我沒人要嗎?要你來幫我介紹。」

  晉祺楞了楞,直覺的問︰「你……有嗎?」

  這話也太污辱人了吧﹗方城忿忿不平地說︰「我好歹也是籃球校隊的,最起碼一點身價還是有吧?情書跟禮物我可是從沒少過﹗」

  「咦……真的嗎?可是你從沒跟我說過。」晉祺有點驚訝。雖然方城常會跟他說些不正經的話,但卻從沒跟他說過對女生的觀感,也沒提過女生接近他的事。他突然想起靜雅說過方城長得很凶的事……

  「方城,你長得很凶嗎?」

  「你想要看看嗎?」大概知道是誰說了這種話。方城放下手中的模型,抬眉看向一臉好奇的人。

  「嗯,想啊。」晉祺點頭,手隨即朝聲音的方向伸出,卻在半空中被握住。

  即使看不見,他也知道方城正凝視著自己。

  「怎么了?」晉祺眨了下眼。

  「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常玩一個『以手代眼』的遊戲?」方城問。

  那是他們小時候最常進行的遊戲之一。只藉由手的觸感,來猜測物體。兩人輪流猜題。當輪到方城時,方城就必須用布把眼睛蒙起來。

  「當然記得,我們很久沒玩過這遊戲。」晉祺懷念的笑了。

  兩人坐在地板上,開始起久違的遊戲,由晉祺先猜。方城把晉祺的手放到自己身上要他猜測的部位───

  「遊戲開始了﹗這是什麼?」

  「衣服。」晉祺立刻說。

  方城笑了出來。「別耍寶﹗我是指衣服下的,那是什麼?」

  「你不能把手指藏到衣服裡去,這樣算作弊。」

  「好吧,是手指沒錯。這題順利過關。」方城把他手拉到其它部位。

  「那這裡是那裡?」

  「手臂。」

  「這裡呢?」

  「小腿﹗」晉祺突然打了他一下。「毛茸茸的,還會是那裡?你不用把褲管捲起來我也摸得出來﹗」

  「那可說不一定,人類身體上毛茸茸的地方可多了。」眼珠一轉,賊賊一笑,引導晉祺的手到了另一處。

  「那───這裡呢?」

  「你很噁心耶、快給我放手﹗」晉祺汗毛直豎,那觸覺實在太可怕了,拼命要甩開被箝製的手卻是徒勞。

  「你說對了我才放手。」方城如螃蟹般夾住不放,嘴角擴大了笑意。

  「是胳肢窩﹗﹗」晉祺臉都綠了。

  方城居然把他的手掌夾在腋下﹗而且還是掀起衣服,直接夾緊的那種。一被方城放開,晉祺就馬上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方──自己的床上,背緊抵上牆。

  「遊戲才剛開始而已,你逃到那麼遠去做什麼?」方城好笑地瞅著那如臨大敵的人。

  「你真的很噁心﹗早上去打完籃球還沒洗澡,很臭耶﹗臟死了。」晉祺嫌惡極了的唾棄道,不停甩著那只被「夾過」的手。

  「是人都會流汗的好不好?你自己不太會流汗就說這種風涼話。」方城也爬到床上去,一把抓住他仍在空中亂甩的手。

  「你不要再放到奇怪的地方去了﹗」晉祺警告。

  「知道啦。」

  悄悄的,方城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膛上,問︰

  「那,這裡呢?」

  晉祺輕輕地摸索。

  方城也輕輕地,忍耐似地蹙起眉來。他自己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干什麼喘氣?」晉祺好笑的,「這裡是胸膛,你一呼吸我就知道了﹗」

  「不呼吸,難道你想憋死我啊?」方城喃喃自問︰「……那是什麼感覺?」

  「什麼?」晉祺沒聽清楚。

  「我是說你的『眼睛』很厲害啦﹗」

  晉祺笑了開。「那還用你說,再來呢?」

  「再來──換我了﹗」方城猛地起身,一把將晉祺按倒在地板上,探手在晉祺身上就是一陣瞎摸。

  「這裡是手臂,這裡是腹部,這裡是胸膛,這裡是脖子,要殺死一個人就要用力勒緊這裡﹗」他雙手箍緊晉祺的頸項笑說。

  「你作弊﹗我還沒幫你綁眼睛,不能開始──」晉祺大喊,邊笑邊打壓在身上的人,「哎呀、住手﹗哈哈哈﹗」方城搔到了他側腹的痒處。

  「住手﹗不要玩了…….」

  突然之間,晉祺的雙手被壓按住,比想像中更強勢的箝製力量在他上方。

  「等一下、好痒﹗」

  掙扎中,突然,晉祺感覺臉上拂過了什麼,唇立刻被壓按了一下,只是一瞬間而已。他停止了掙扎。

  「……方城?」剛剛那是什麼感覺?

  「怎么了?」方城聲音毫無異狀的問他。

  「剛才……」

  是他的錯覺嗎?

  「我要走了。」方城站起身,極其突然的說。

  「咦?可是你不是才剛來───」晉祺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開門而去的聲音。「方城……?」

  他追了出去,卻立刻聽到樓下大門關上的聲音。方城幾乎是用跑的離開,

  這是怎么回事?

  晉祺楞楞地站在階梯上,一頭的霧水。

  4

  他一定是哪邊不對勁了﹗

  方城沒命地在回家的路上飛快狂奔。他怎么會做出那樣的事﹗他居然吻了晉祺,他是不是瘋了?﹗

  自從晉祺交了女朋友後,他就怪怪的,肺部總像是悶住了一口氣,無法順暢呼吸。

  但,這種狀況每次只要一跟晉祺相處後就會好轉;只是慢慢的,盯著那張再熟悉不過的清秀臉龐,他胸臆間會莫名多出一些躁動跟心悸……

  這症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方城大力搖了搖頭,抗拒著內心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認知。

  他怎么可能會對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只是想照顧晉祺,想跟他在一起而已……是這樣而已。

  這只是友情。

  握緊了拳頭,方城更加快了步伐,像是要逃離這樣令人心驚的曖昧情感。

  ﹡ ﹡ ﹡

  「方城﹗」

  「什麼?」方城恍然回神,低首看向跪在自己腳旁的人,不由的訝問︰「晉祺,你抱著我的腿做什麼?」

  晉祺野狼狽的從學校走廊的台階上爬起來。什麼抱著他的腿?他是跌倒好不好﹗方城究竟在發什麼呆?居然路上有台階也不提醒他。不提醒他就算了,居然他跌倒了,方城還繼續往前走,直到現下還搞不清楚狀況﹗

  最近方城都心不在焉的,晉祺有點認命的繼續起剛才的話題︰

  「我剛才是說,我昨天夢見你了。」

  「喔?我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心不在焉地應著。

  「嚴格說來你是紅色的。不過,最近還有點像小提琴聲。」

  「那是什麼意思?」方城揚揚眉,終於有點興味了。基本上「紅色」……不、任何色彩對晉祺都是毫無意義的,完全只是個抽象名詞而已。晉祺到底想說什麼?

  「紅色代表熱情,方城你是個熱情的人;紅色也代表暴力,你對其他人倒是蠻暴力的;紅色同時也代表原始的生命力,像你就是個精力充沛的人。整天在籃球場上跑來跑去也不喊累,即使熬夜隔天還是很有活力。還有像你所說的,紅色能使人振奮,」頓了下︰「連牛也很喜歡。」

  最後一句使方城笑了起來。「還有咧?」

  「還有,最近你突然有點小提琴聲的特質,不管表面裝飾的曲風再怎么輕快,卻總有一股哀怨的韻味深藏其中。」晉祺神情突然嚴肅下來,面對他問︰「這是為了什麼?」

  方城腳步僵了下,像是突然被誰拌了一腳。

  他差點忘了﹗晉祺雖然看不見,心底卻是晶瑩剔透,觀察入微,他怎會天真的以為自己瞞過他呢?

  「我說對了?你最近有煩惱?」晉祺不放過他。

  「沒有……」像被拆穿了可笑的謊言,方城有種無地自處的窘迫。

  晉祺突然說︰

  「我昨晚還夢見靜雅,她是粉紅色的。」

  方城狠狠楞在當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了什麼。

  「你說什麼?」

  「我昨晚還夢見了靜雅,她是粉紅色的。」他再重複一次。

  方城突然憤怒起來,有種莫名的惱羞成怒。「你干嘛跟我講這個?為什麼突然提到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方城,如果沒有問題,你回應為什麼這么大?」晉祺不為他的怒氣所動。「我只是想跟你問清楚而已。」

  「……問清楚?」方城心臟突然劇跳動起來,心虛不安得發慌。晉祺發現了什麼?他知道那天……他吻了他嗎?

  瞪著那張彷彿洞悉一切的平靜臉龐,方城的血液一下子全沖上腦門,想轉身逃開,卻又做不到把晉祺一人丟在室外的舉動,在無路可退、也無法迴避的狀況下,他掌心開始冒汗,心情就像是要被人推上斷頭台般。

  「方城,我想問你一件事──」

  該來的躲不過。方城閉上眼,如擂鼓般的心跳聲幾乎震痛了他耳膜,他預備面對自己根本也回答不出原因的難堪質問。

  晉祺十分認真的問︰

  「你是不是對靜雅有什麼誤會?」

  方城整整呆了五秒。

  原來,晉祺心心念念的還是自己的女友﹗他根本沒有發現自己的異常……方城說不出是松了口氣還是失望。他苦澀地說︰

  「沒有,我沒有誤解何靜雅,也沒有討厭她。真的,我只是……最近球打得不太順,有點心煩而已。」

  「都是我讓你花太多時間在我身上了。」晉祺內疚的說。

  「別說傻話﹗」

  方城拍了拍他微駝的背,卻沒有心思再多做解釋。晉祺明顯感覺到方城並沒有說出實話,兩人一路上各有所思。

  ﹡ ﹡ ﹡

  中山高中,體育館。

  「方城,今天怎么沒有跟你的老相好在一起?」

  「你說什麼?」方城一個過人的動作,心浮氣躁的他不留心,恰巧用肘子撞開了開玩笑的人。

  「喂﹗干嘛火氣這么大?」對方吃痛的按住側腹,有點惱火,雖說打球碰撞是兵家常事,但刻意的出手就令人不能忍受了。

  「我只是問一下而已,你平常不是都跟你那個張晉祺一起回家的嗎?今天難得這么早就來練球了,問一聲不行嗎?干么撞人﹗」

  雖說不是故意碰撞,但方城沒有心情解釋。他丟下球,踱到場邊,發洩似的仰頭猛灌礦泉水。隊長驚訝的看著他的神情,問︰

  「方城,你是不是失戀啦?」

  方城捏著保特瓶的手一緊,就口的瓶水紛紛涌出,水嘩啦啦順著他下巴流下咽喉,弄濕了他大片球衣。

  「咦?隊長沒說我還沒發現,他這種失魂落魄的模樣,不就跟上個月被女友甩了的元致一樣嗎?」隊友們一個個跑來湊熱鬧。

  「那這次的女主角是誰?」「到底是哪班的女生,能夠迷倒我們鐵石心腸的前鋒?」反正今天教練不在,他們干脆就地圍著方城逼供,你一言我一語的。

  「對了,方城的老相好最近不是交了女朋友嗎?」突然,有人蹦出了重大發現。

  「那,該不會是……」

  他們開始面面相覷。不會吧?

  「這干你們屁事啊?﹗」方城終於受不了的大吼︰「通通給我滾回去練球﹗」

  但隊友早已習慣方城的大嗓門了,只是拍拍他的肩說︰「難怪你會心情不好,畢竟晉祺是你最好的朋友啊﹗可是你卻──」大伙兒一起搖頭,好像很了解似的。「這真是麻煩啊﹗」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方城生平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心驚。意識到眾人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作賊心虛的感覺,讓他口不擇言︰「我只是同情晉祺而已,否則誰想幫他啊?又不是自找麻煩﹗」

  眾人一陣錯愕,沒料到方城會突然蹦出這樣的話來。平時最維護晉祺的人,怎會突然說出這么難聽的言詞?

  在無言以對的尷尬中,方城用手推開人牆,一人忿忿練球去了。

  「沒想到他居然會為了女生,跟張晉祺翻臉……」好一會兒,才有人打破沈默,不可思議的說︰「每次只要有人開張晉祺的玩笑,即使張晉祺根本不在場,方城也一副要撲上去把那個人撕爛的狠樣,我還以為不管發生任何事他都會讓張晉祺呢。」

  「方城是喜歡上張晉祺的女朋友,對吧?」其中一人不確定的問。

  「應該是吧﹗兩個好友愛上同一個女人。」隊長一臉的無奈,「沒想到方城感情會放得這么重,那個叫做……何靜雅的女孩子是蠻可愛的啦﹗但過去有再漂亮的女生來追,方城都無動於衷了,怎么這次就會這樣陷下去……」

  「也許,這就是愛情的魔力吧?」

  這個見解獲得大家一致的點頭動作,像陣波浪似的,交相起伏。

  持續討論不休的體育館內,完全沒有注意到信道邊曾經來了一個人,又失魂落魄的走開了。

  ﹡ ﹡ ﹡

  從頭到尾,晉祺一字不漏的把他們的對話都聽了進去。

  他不覺得方城喜歡靜雅,這點他還可以確定。

  他甚至認為,方城討厭靜雅這類型的女生,所以一直反對他跟靜雅在一起,最近才會這樣陰陽怪氣,但沒想到的是───

  我只是同情晉祺而已,否則誰想幫他啊?又不是自找麻煩﹗

  方城覺得他是麻煩……?

  他一直明白自己帶給別人不便,總是讓四周的人遷就他,而他也總是盡量不使自己成為別人的負擔。但,只有方城例外。他可以安心的讓自己打擾他。

  兩人從小一塊長大,倚賴他已成了一種慣性,他根本忘了自己無時無刻都在麻煩著方城的事實。

  自以為方城也喜歡跟自己在一起,只是他一廂情願的錯覺嗎?

  同情……?是這樣子嗎?

  無意識的,晉祺踉蹌離開,在走廊上健步如飛得像一個明眼人般。

  原來方城近來的異樣,是他已經厭煩了照顧他的生活……?他該有自覺的,不該等到別人說退場門了才發現。

  他應該更獨立懂事的,自以為理所當然的事,事實上卻是濃顏無恥的給人添麻煩。他從來不知道方城是那樣想的。方城從沒說過啊﹗

  他對他總是溫柔而有耐性───可是,再怎么要好的朋友,付出也是有限度的吧?他是否根本已經討人厭了卻還不自知呢?

  白色手杖慌亂的點地,倉促的步伐越來越快,幾乎是慌不擇徑。

  他一向很欣賞同為盲者的歌手金門王,為那種樂天的人生態度欣羨不已,也一直努力讓自己保持樂觀、更討人喜歡。但似乎世上有很多的事,不是努力就能做得到的。

  想到自己總是給人添麻煩,「自己是個沒用的人」這想法就會自動跳出來。

  不﹗別跳進自憐的泥沼了。

  他大力的甩甩頭。

  在無法辨識方向的行徑中喘息著,直到撞上突出的欄杆,他才無力的倚在欄上,緩緩地跪了下來……手杖遠遠滾落到了一旁,發出金屬碰撞的冰冷聲響。

  他在地板上緊緊地抱住自己,無法停止的顫抖著。

  ﹡ ﹡ ﹡

  「伯母﹗我們走嘍。」

  吃完了早餐,兩人一如往常的一起上學。

  方城發現晉祺一早的臉色就不是很好,眼窩下有明顯的青影。

  昨天放學後他回教室竟沒有看見晉祺,找了許久,才發現晉祺一人坐在中庭花園裡發呆,問他怎么會一人走到陌生的地方去,結果晉祺說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一個人單獨走到體育館,結果卻迷了路。

  看晉祺當時臉色蒼白得發青,神魂不定,說話還微微顫抖的模樣,真嚇壞了方城﹗

  「你失眠了對不對?誰叫你昨天要自己去冒險,還呆得忘了手機可以聯絡到我。」他輕手點了點晉祺的下眼窩。

  晉祺卻像是被重重嚇到般,往旁驚跳一下,踉蹌幾步。

  方城忙扶住他,那難看的臉色讓方城擔心起來,「晉祺,我今天幫你請假吧,讓你在家裡休息一天。」

  「沒事、我只是在想事情,突然嚇了一跳而已……」

  「戳你一下眼窩也能嚇成這樣?」方城仍不放心的左右檢視他,摸了摸他的額臉。晉祺卻突然退開一步,迴避了他的碰觸。

  方城疑惑的看向他。

  晉祺抬起頭來,露出薄弱的微笑說︰「方城,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好嗎?」

  「什麼遊戲?」一提到遊樂,方城挑了挑眉,整個興致都來了。

  「你走在我前面哼歌,看我能不能跟得上。」

  「就這樣?」方城狐疑。「這是什麼遊戲?」

  「我想訓練我的聽力。不過,你經過每一個月台,都要跟我說一聲。還有,半空中有突出的建築物或招牌也要跟我說一聲。上下學時都要。」

  方城沒有異議。

  只要晉祺開口,方城什麼事情都願意去做,甘之如飴。

  方城在前開始哼起歌來。身後徐步跟著歌聲而行的晉祺,他專注地聆聽著那渾濃低沈又中氣十足的嗓言,以全身所有的細胞去感受好友的存在。

  他覺得方城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了。

  明明跟他沒有任何的血緣關係,卻從小對自己無條件的好,百般耐心、細心對待,不厭其煩的解釋許多明眼人的世界給他聽,而且從不嘲笑他。

  除了父母之外,方城是他最親近的人;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人。方城是他這一生中最該感謝的人,同時也是他最該回報的人。

  所以,他絕對不要拖累方城的人生。

  他下定了決心的。

  ﹡ ﹡ ﹡

  一個月後。

  跟平時完全一樣的早晨,一個平靜無波的聲音擊碎了兩人共有的生活。

  「方城,以後你不用再陪我上下學了。」

  在前哼歌的方城,低低的嗓言驟斷,像被誰掐住了咽喉。

  「……什麼……?」

  「我已經記住路線,以後一個人上下學也沒問題了。」

  好一會兒,方城才記得自己的嘴巴還在。「你是說真的……?不、不管是為了什麼,應該都沒有必要吧?」

  正因為他看得出晉祺是認真的,所以更加愕然不已。

  晉祺淡然一笑。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每天都為了我提早出門,放學又不能去打籃球,常被教練念。現下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不用去那裡都處處要人陪,你不用再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我身上。」

  「你為什麼突然說這些?」方城完全無法接受。「練不練球根本就無所謂,有誰跟你說了什麼嗎?我每天不只是接送你,我自己也要上下學啊﹗」

  「要是以後我們讀不同地區的大學呢?你總不能再天天接送我,我只是想趁早讓自己獨立一點。一個人就能做得到的事,為何要勞師動眾兩人去做?我應該從現下就開始習慣。」

  「沒有那個必要的﹗」晉祺臉上堅決的表情,讓方城慌了﹗「我早就計畫好了要跟你讀同一間大學了,然後我們一起在外面租房子,還是一樣可以一起上下學啊。」

  晉祺沈默了一下,嘆息含在口裡︰「方城,你就是人太好了,才會讓我不知分寸......」

  「什麼?」方城沒聽清楚。

  「那以後我去工作呢?」晉祺輕輕的說︰「以後你結婚生子了呢?你總不能照顧我一輩子吧。難道連以後我有了小孩,都還要麻煩你去幼稚園幫我接送嗎?我終有一天要獨立,不能一直這樣倚賴你。」

  方城胸口一窒,被晉祺總有一天要結婚的念頭懾住。

  聽他說不出話來了,像是間接證實了那天不小心聽來的對話般。晉祺胸腔發澀,不禁露出一絲苦笑說︰

  「方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照顧我不是你的責任。」

  「不是我的責任?」方城楞楞地重複。

  可是,他已經照顧他十年了啊﹗他從沒把晉祺想成是一種「責任」,他只是自動自發的想跟他在一起而已。想跟他一起行動,想念報紙給他聽,想幫他系好總是歪一邊的領帶,更喜歡幫他配好衣服,跟他一塊兒出外踏青,講訴這世界的一切給他聽,想一直一直待在他身邊,跟他一起生活……但是,晉祺已經不需要他了嗎?

  為什麼突然說出這種「不是他責任」的話?

  「是因為何靜雅嗎?」方城突然冷聲問。

  「……跟她沒有關係。」

  「可是你──」還想再問,可是說人人到,一個愉快的女聲介入他們之間︰

  「晉祺、方城﹗你們早啊。」

  「靜雅,早。」晉祺強迫自己微笑。因為害怕方城看出他的動搖,連招呼都忘了打,他就直朝何靜雅走去,完全把方城落在身後。

  那動作看在方城眼裡,完全就是晉祺已經找到取代自己位置的人了。

  胸口像是被鈍器擊中,方城僵立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五內都在翻攪,彷彿此刻只要移動了半步,他就會立時嘔出血來﹗

  他第一次知道心寒的滋味。

  ﹡ ﹡ ﹡

  「方城最近怎么都不過來吃飯?」

  晉祺的母親放下了電話,疑惑的說︰「以前一聽到我說要做『東坡肉』,他不論在那裡都會趕過來,最起碼也會叫我留菜給他。但他今天居然在電話裡說不用了,真是奇怪﹗」她看向自己的兒子。

  「晉祺,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

  拿筷子的手僵了一僵,晉祺吸了口氣,才說︰

  「沒有,他只是最近比較忙,社團的事情多。」食慾一下子從喉嚨被抽離,胃也瞬間痛了起來。放下筷子,他站起身。

  「怎么還沒吃半碗就放下?你最近吃得已經夠少了,快坐下來。」母親擔心的說。

  「我胃不舒服……」丟下這句話,他就匆匆回到了房間。

  把隔音的窗戶跟門都關上,晉祺在鋼琴前就彈奏了起來,曲目隨心所至,從古典到流行不斷跳換。他心極亂,琴聲也跟著顛波不定。一直彈到一首他自創的曲子,琴聲才嘎然而止。

  有靈感時,他偶爾會寫些曲子。而這首突然彈奏出來的短曲,便是方城特別要求他作的。在方城十五歲生日當天,他送了這首曲子給方城當生日禮物。

  一首只屬於方城的歌。

  方城當時還因此得意了好一陣子。

  晉祺從以前就想報考音樂系,因為功課一向名列前矛,所以打算走和正常人一樣的升學管道,到能收盲人的普通藝術大學就讀。他並非盲人中特別傑出的,絕大部份視障生皆極為用功,所以成績優異並不稀奇。他的父母都全力支援,並以他為傲。

  截至目前為止,晉祺的人生都很順遂,也以為會這樣一直繼續下去。他都已經跨越了對自己生理缺陷的心理障礙,難道還有什麼其它不能克服的嗎?

  他原以為沒有了。直到上個月以前都還這么以為的……

  方城已經完全不理他了。

  「方城……」晉祺低喃著不知呼喚過多少次的名字,酸楚在心中泛開。

  他只是不想牽絆住方城,如此而已。

  原以為方城會松了口氣的,卻沒想到會跟他生起氣來,而且還是那種幾乎要跟他決裂的怒意。

  雖然他們同班,但他幾乎完全沒有方城的消息。晉祺這才發現他們以往的互動是多么單向,總是自己還沒開口,方城就已經待在身邊,彷彿理所當然。

  現下方城主動切斷聯絡,上下學都是何靜雅陪著他,他與方城幾乎一整天都難以說上一句話。光要找到方城都很困難,他總是一下課就不見蹤影。以前只要一有好玩或興奮的事,方城就會主動跑來自己身邊喋喋不休,趕都趕不走,現下卻是完全不接近他。

  為什麼?晉祺百思不得其解。

  他以為他們最起碼還能做朋友,而不是形同末路。朋友不見得要天天膩在一起吧?據晉祺所知,班上其它的人就不是如此。

  原以為這只是過度期。

  但兩個月過去了,情況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有惡化的趨勢。一開始方城還會看在母親的份上,偶爾來吃吃飯,不讓他母親擔心。但現下,連母親都已經請不動他了。

  事情為何會演變至此?

  難道方城不只厭倦照顧他,而是根本已經討厭他了……?

  一個人的假日開始變得漫長的可怕。晉祺坐在琴前,張大無神失焦的雙眼,久久地發起呆來。

  ﹡ ﹡ ﹡

  在美麗的海景旁,晉祺站在堤岸上,夕陽照在他凹陷下去的眼窩,形成深深的陰影,等了許久,他終於艱難開口︰

  「對不起……」

  何靜雅勉強一笑,強自振作。「沒有關係,我知道你一直有心事。」她看得出他一天比一天不快樂,原本修長的身子也日漸消瘦下去,約會時更常出神發呆,所以當他今天一臉凝重的約她出來,她就預知到了這樣的結局。

  「我會等你,等到你……再有那份心情為止。」

  「不,請你不要這樣。」即使是千難萬難,晉祺仍必須說清楚。「我們徹底分手吧……」

  自從方城疏遠了他後,晉祺漸漸對一切都無心了起來,彷彿他世界的重心被連根拔起,整個世界顛倒漂浮,連最基本的約會也無法應付。他的心不在焉,對靜雅太不公平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是……」

  「我知道﹗你不用說、我都清楚。」何靜雅急忙阻止他,不願聽他親口說出失了感覺的那種話,仍抱著一絲希望︰「我們仍是朋友,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靜雅……」晉祺露出苦楚的表情。

  這是最近她最常在他臉上看見的神情。

  見狀,她淚水終於不受控制,挨在他身上切切哭了起來。她知道對他而言,要拒絕一個人遠比自己被人拒絕更加難受。她仍喜歡他,不願見他難受啊。天知道她根本一點也不想放手,但是──你該拿一個對你情冷了的人,怎么辦?

  撲在晉祺懷中,她痛哭這段原以為會天長地久的情感。她的初戀。

  兩人在強大海風中緊緊相擁,流下了青春的淚水。

  那是一個海風特別強勁的黃昏。

  ﹡ ﹡ ﹡

  說好了當朋友的。到了學校,何靜雅卻處處躲避起他來。

  晉祺完全能明白她的心情,只是愧疚的自責更濃了,他心情完全一蹶不振,蕩到了谷底。這真是個灰暗的高二生涯……現下,他也只能在日記中這么吐露了。

  「你跟何靜雅分手了?」

  突然冒出的低沈嗓聲,令晉祺猛坐直起身來﹗他沒有被嚇到,只是反射地緊捉住身旁的人,啞聲脫口喊出︰

  「方城……﹗」

  這是三個月來,方城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啊﹗

  「看你怎么瘦成這樣?」大手捏捏他的臉頰,幾乎剩一層皮而已。「失戀也不用這么難過啊﹗班上的女生都說是我欺負了你,你說我冤不冤妄?」

  一副未曾發生過任何事的口吻。

  近距離聞到方城身上那熟悉又懷念的氣息,幾乎讓晉祺眼眶發熱。

  「你這次不遮你日記了嗎?」方城故作輕鬆的說。看著晉祺緊捉住自己製服不放的模樣,他內心也是波動不已。

  「日記不重要、方城……我…對不起……」晉祺搖搖頭,斷續的說。

  「傻瓜,你道什麼歉呢?」方城放柔了聲音,摸摸他的頭。

  他們的關係從沒僵持過這么久的時間,方城自然也不好受。

  他的心早已軟化了,怒意根本維持不了這么久,他不能接受的不是晉祺的獨立行動,而是害怕晉祺再也不需要他。疏離也只是為了讓自己死心。

  因為這三個月以來,方城正視了自己的情感。

  他只要一看到何靜雅膩著晉祺的身影,就滿腹師出無名的火,搞得他天天都想找個人來打上一架,每晚都練球練到手腳發軟。

  這種心情,不是妒忌又是什麼?

  直到近來晉祺跟何靜雅兩人氣氛怪異,班上的女生都說他們分手了。看不下晉祺失魂落魄的模樣,他才又硬著頭皮上來說話。但老實說,他不應該再接近晉祺的。不管為了任何原因都不該。

  因為他知道自己內心有個不甘的聲音正在嘶吼著───

  難道,他就不行嗎?

  他自詡是這個世上最了解晉祺的人,他有自信讓晉祺一輩子都快樂無憂,他想一輩子都跟他在一起。方城強烈渴盼著。

  但晉祺能對他產生相同的心情嗎?

  方城毫無把握,但他決定要放手一搏。

  ﹡ ﹡ ﹡

  兩人合好,最高興的莫過於晉祺的母親。

  「方城你慢慢吃﹗廚房裡還有菜,不用急。」晉祺的母親笑得連眼尾紋跑出來都不在乎。

  前些日子的吃飯時間真是難熬,滿桌子的菜總是剩下大半,今天方城出現,才終於讓她松了一口氣。看﹗今天晉祺也吃了第二碗飯了呢,神情也輕鬆許多,不像上個月,都是皺著眉頭吃飯的,看了就要叫人胃疼。

  年輕人總是吵吵鬧鬧,她從不多過問些什麼。

  兩人吃完晚餐,照例泡在房間。方城替他壓腿做久違的仰臥起坐。

  兩人一獨處,方城突然又不說話了。晉祺雖感到有點奇怪,但也沒說什麼,直到他胸口有痒痒的觸感。

  「方城,你在做什麼?」

  「你不是做完運動後,都要去洗澡的嗎?」方城很順手的幫他解扣子。

  「你以為我還是國小生嗎?現下我已經會自己換衣服了。」晉祺笑。

  「我知道啊。」

  「……?」那他現下在做什麼?

  「沒關係,我想做。」

  「喔。」雖不明白原因,但晉祺任由他去。

  過了一會兒,方城已經把晉祺上衣的扣子全都解開了,兩人之間卻一點曖昧的氣氛都沒有。晉祺甚至還睜著全然信任的鳳眼對著他。

  方城良心隱隱跳動著,想誘拐小綿羊的惡野狼,幾近嘆息的無力說︰

  「晉祺……你怎么會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呢?」他們已經熟到不論做任何事都不會感到尷尬。直到國中為止,他們倆都還一起洗澡呢﹗

  那,這下子他又該怎么引導晉祺「誤入歧途」?

  「我沒事防你干嘛?」晉祺疑惑地問。

  「……」天人交戰,「……算了,你去洗澡吧。」方城放棄。畢竟這只是他們合好的第一天,他想要「有所表示」也不用急在一時。

  晉祺乖乖進了浴室,過一會兒,又轉了出來問︰

  「方城,你有沒有看到我的浴巾?」

  「就在床上……」方城才轉身,聲音就全哽在喉底,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晉祺竟全身一絲不掛的站在門口﹗

  方城猛地站起身,急往後退,腳跟卻猛地勾到電線,整個人往後栽,差點平地一跤摔死他﹗

  「方城?你沒事吧?」晉祺疑惑極了。房裡怎么會發出那麼大的聲響?

  他跨步朝方城的方向前進。

  「不、你別過來﹗別──我沒事───」方城忙別開視線,幾乎在哀嚎了,他齜牙咧嘴,痛得猛吸氣。

  他跌倒時勾到點字印表機的電線,害整台機器掉下來,他只能趕快用離它最近的「腳」去接住那台貴死人的機器,結果四點二公斤重的鐵全砸在他小腿上,痛得他差點流下男兒淚。

  方城忙把浴巾丟給晉祺。而那個毫不知「視覺誘惑」怎么寫的人,在拿到浴巾之後卻仍不準備回到浴室,只是圍住了下體,摸索到地板上因過短而懸空的電線,歉然的說︰

  「對不起,你勾到電線了吧?因為你太久沒來,所以我才隨意用了較短的電線,剛才忘記提醒你。」

  「好了,你快進去洗澡吧﹗」明明是看了千百次兒時玩伴的軀體,現下卻讓血氣方剛的人不敢直視。

  方城聲音明顯地焦躁極了,呼吸也變得沉重、急促。他是怎么了?晉祺探手想看看他的表情,方城卻直覺用力把他揮開﹗

  「方……?」晉祺驚愕的楞住。

  因為兩人才剛剛合好,空氣中小小的摩擦都足以令他心驚,晉祺心思一下起伏不定。對了,事情根本還沒解決不是嗎?即使兩人和好,他也不會麻煩方城的﹗他忘了告訴方城這點。

  「我……明天還是會自己上下學的,」晉祺忙保證似的說︰「所以你還是可以繼續去練球,不用管我,你想來我家就來,反正我其它時間都在家裡,我媽也很歡迎你來。」

  「你以後還想要自己上下學?」回過神,方城不可思議的問。

  「嗯,所以你不用顧慮我,你可以繼續你平日的作息,想到再來找我就好了﹗就像一般朋友一樣,不用一定要天天陪我。」晉祺急急表態。

  方城終於嗅出他話中的端倪,沉下了臉︰「晉祺,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了?」

  「沒有。」回應過快,反而惹人疑竇。

  明白晉祺心底最在乎的糾葛,方城嘆了口氣,忍不住伸手摸摸晉祺的臉頰,說︰「晉祺,你不用擔心會麻煩我,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想做的事,甚至樂在其中。你應該聽過『甜蜜的負荷』這句話吧?」

  「甜蜜的……『負荷』?」忍不住凝起眉心。

  「重點是『甜蜜』,不是你所在意的那個『負荷』﹗」方城伸手去按他蹙起的眉心,溫柔的說︰「我希望你一直倚賴我,只相信我一個人,什麼事都非我不可,這就是我私心所期望的事。你一直擔心的事情,卻是我衷心所渴望的,我還希望你更加的倚賴我一點,不用跟我客氣。」

  見晉祺仍一臉疑惑,方城把他拉到床邊,催他躺下,就如同那天他們玩『以手代眼』遊戲時一樣的姿勢。

  「方城……」晉祺滿臉疑惑。

  方城捧住毫無防范人的臉,輕輕疊下了一個吻。

  令晉祺睜大了眼。

  「你可以感覺得出來,對嗎?」方城低聲說︰「我吻了你。就像上次我們玩『以手代眼』遊戲時一樣。從那時候起,我就發現自己喜歡上你了。」

  「從那時候起……你……?」晉祺一時無法回應過來。那時……不是他的錯覺?

  「對,我喜歡你,晉祺。我希望你也能喜歡我。」

  呆了許久,晉祺才問︰「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當然,我不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你好好考慮,我不會馬上逼你回答的。」方城想起身,卻發現衣角被緊緊拉住。

  「你要走了嗎?」晉祺緊張地問。

  方城放柔了眼神,「我還不會走的,你放心去洗澡,我會一直在這裡的。」

  晉祺卻仍緊捉住他衣服不放,垂著頭,坐在原地。

  「怎么了?」方城忍不住再摸了摸那柔軟的發,才一下,卻又克製住,收起手來。

  「如果我說好呢……?」

  「嗯?」方城楞楞看向低聲說話的人。

  「如果我試著喜歡上你,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嗎?」晉祺抬起頭來,認真的問。

  這次換成方城,久久說不出話來了。

 5

  察覺男女差異是從視覺開始。

  青春期開始注意異性,也都是因為發現彼此的形體差異日漸增大,所以好奇,進而被吸引。

  男人是視覺性的動物,常有人這么說。

  但,若是看不見呢?

  這世上的審美觀左右不了晉祺。所以,他看的是「心」。

  「好友」跟「情人」有什麼差別?

  晉祺發覺自己竟說不出答案。之前跟靜雅交往時,每到了一個空氣清新的地方,吃到了好吃的食物,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方城。

  在這個時候,方城會有什麼回應?方城會怎么解釋海邊的景象給他聽?晉祺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常會忘了真正在身旁的人是誰。

  這對靜雅不公平。所以他們分開了。

  他清楚意識到方城是個遠比「女朋友」還重要的存在。所以,當方城說喜歡他時,晉祺生平第一次動了自私的念頭。

  如果答應跟方城交往,就能名正言順的把方城留在身邊的話,他願意,千萬個願意。

  他再也不想把方城推出自己的生命之外,那種空虛的滋味,只要品嘗一次就夠了、也怕了。雖然,他也不明了自己對方城的這份心情,到底算不算愛?

  我只是同情晉祺而已,否則誰想幫他啊?又不是自找麻煩﹗雖然方城曾這么說過,讓他傷心了一陣子,但他知道那不是方城真正的想法。

  他的退卻與猜忌,都是源自於心中的自卑。晉祺明白。

  他的內心深處,不敢相信世上有人會真的喜歡他這個「殘障」、願意跟他在一起,才會因為一句話就輕易打碎了信任,一筆抹去方城多年來的付出。

  人會說謊,但行為是騙不了人的。

  雖不知方城當時為何那麼說,但方城是怎么把全副的心力都放在自己身上,晉祺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珍惜。

  放學兩人一回到家,方城馬上拉他進房,一關上門就緊緊地抱住他,好像他們已經分離許久不見似的。

  「方城,你又在干嘛?」晉祺並不排斥這樣的身體接觸,只是納悶。

  「晉祺,我好想你。」高碩的人臉埋在他發中說。

  「你在說什麼傻話,我們今天一整天都在一起耶。」晉祺好笑地戳戳這個愛撒嬌的人。

  「可是在學校什麼都不能做,我很想念你抱起來的感覺──」才說到一半,方城突然被晉祺大力的一把推開﹗

  方城往後差點撞上書架,瞪大眼,看著逃難似的退到房間另一端的人。

  「晉祺,你做什麼……?」

  正要往前走,兩人身後的房門隨即被打了開。進門的是晉祺的母親,她手上端著自製的果凍跟小餅乾,一臉慈愛的笑意︰

  「方城你居然點心不吃就上來了,我怕外邊會下紅雨,所以特別幫你送上來了。」

  「謝謝伯母。」方城跟晉祺的母親閑聊了幾句,等到長輩走了,關上門,心情驀地沉重下來。

  「晉祺……你不想讓伯母知道我們的事,對吧?」

  晉祺無言以對。

  剛才一聽見聲響就推開方城,純粹是反射動作。

  「你是獨子,我忘了這點。我家裡還有哥哥跟弟弟,所以沒替你想過這個問題。你呢?你想過嗎?」

  「我也沒想過。」晉祺坦誠的說︰「我雖然是獨子,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呃、會結婚。」趕緊改口。

  方城還是橫了他一眼。「你當然可以結婚﹗但我不準你結。」

  他拉過晉祺,讓兩人一起坐在地板上。

  晉祺的母親待方城極好,這是一直忙於工作的父親遠遠比不上的。伯母溫柔又體貼,從不苛責他的頑皮,人雖然嬌小,卻像一座大山般給人安全感;他之所以常來張家,也是因為這裡就像是一個隨時可以歸航的港口,一個遠比家更像家的地方。

  方城有種背叛親人期望的感覺,心口不禁隱隱作痛。

  「我們就不跟伯母說吧……守一輩子的祕密,或直到有一天你想說為止。」方城緊緊的抱住他說︰「雖然對不起伯母,但我會努力把你照顧得好好的,一輩子福祉,來報答伯母對我的恩情。」

  察覺到方城的感傷,晉祺為轉移他注意力,小聲抗議著︰「我可以照顧自己﹗」

  「我知道……」方城胳臂跟頭都緊挨著他的,不安地問︰「晉祺,你確定自己真的能跟我走一輩子嗎?」

  平時樂觀、無所畏懼的方城竟然失去了自信﹗晉祺驚訝的想。

  沒想到方城也有脆弱的時候。這發現讓晉祺心底第一次湧現出想保護一個人的慾望;而且,對象居然是那個從小照顧著他,那個高頭大馬的靠山。

  感覺方城更緊攬住自己,像在尋求他的附應。

  原來,不單只是他需要方城。方城也同樣需要自己。直到此刻,晉祺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點。

  遲疑的心結像清脆的風鈴聲般,叮當解開。他摸索到身前緊鎖的眉頭,半跪起身,把方城抱進自己懷裡。

  「晉祺……」方城動容了。這是自兩人交往後,晉祺首次主動靠近他。

  一直害怕自己一廂情願的方城,閉上了眼,也回抱住心愛的人。

  ﹡ ﹡ ﹡

  「晉祺,把手給我。」

  假日窩在晉祺房裡作模型的方城,突然出聲。

  以為他完成了模型,晉祺不疑有他,伸出手去──卻沒想到方城用握住狗掌蹼的手勢,接住了他的手,還很壞的說︰

  「好,狗狗乖﹗一根骨頭給你。來、我丟到床上去了,快去撿回來。」

  「去你的﹗」晉祺好笑又好氣的拍開他手。

  他們雖然交往了,但兩人相處的情形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這點讓晉祺悄悄松了口氣。

  其實他們原本就是最接近彼此的人,早就熟透彼此的習慣了,又會有什麼驚人的改變呢?晉祺也不免暗笑自己真會瞎操心。

  改變的大概只有心態吧?

  兩人都對未來篤定了,他們只會擁有彼此。

  一個大大的球體塞進晉祺手裡。那是個非常精致而複雜,簡直可以媲美專賣店商品的東西。左右摸索,晉祺不得不問︰

  「這地球儀,真的是你親手做的嗎?」

  沒想到自己的手藝會被人置疑,方城翻了個白眼說︰

  「當然不是﹗這是剛才來的路上我手機不小心掉到水溝裡,結果有一個奇怪的伯伯從水溝裡冒出來送給我的。」

  晉祺失笑。

  「那麻煩你告訴那位伯伯一聲,說我很喜歡他的禮物。」

  「不用客氣。」方城立刻咧開嘴笑,撲上前抱住心上人。

  「你不是說那是『奇怪的伯伯』給你的嗎?」晉祺推著動不動就纏上自己的情人。

  「他把我的手機拿走了啊﹗一物換一物,所以那是我的。我給你的。」方城邊說頭邊往晉祺胸口直鑽。

  「那就謝謝嘍。」晉祺揉揉他的發頂,短短的硬發刺著他掌心。

  「不行喔﹗你心口不一。」方城耳朵緊貼在他胸膛上說︰「我聽到你心裡並沒有真的感謝我,你的心臟就只會撲通撲通的跳動而已。」

  「我的心臟要是會道謝、兼發表感恩詞的話,現下我就去世界巡迴作秀了,哪還會仍待在這裡?」晉祺學他瞎掰。

  「錯了,大錯特錯﹗」方城一本正經的說︰「如果這個秘技被人發現,你就會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被一群身穿黑衣的人塞進黑色加大箱型車裡,然後被政府機關抓去研究、做人體解剖﹗」他突然起身,把晉祺摟向自己。「不過你放心,到時候就算要尋遍台灣所有角落,傾家蕩產,我也會去把你救出來,絕對不會棄你於罔顧的。噢───茱麗葉﹗」

  怎么劇碼又變了?

  「誰要當茱麗葉啊﹗」晉祺好笑的推他。

  「噢,茱麗葉﹗你怎么能抗拒你的名呢?」方城學起舞台劇的誇張口吻來,「我們的相逢是命運,毫無其它辦法﹗即使你不肯面對,但你以為我會就這樣子放開你嗎?親親小茱麗葉啊﹗你小看了我的決心,我們的前途險阻已經夠多了,你怎么還能夠想不通呢?」說完他趁機猛親了晉祺好幾下。

  晉祺被他短短的胡渣刺得止笑不住。方城就是愛胡鬧﹗

  「這么會瞎掰,你都可以去當編劇了。」

  愛瞎掰的人撲到笑得毫無提防的「茱麗葉」身上,一陣瞎纏,順便亂咬亂啃。令晉祺大笑。「你當自己是狗嗎?居然咬我﹗」

  能逗笑自己心愛的人的感覺真好。

  方城忍不住低下頭去,小心翼翼的吻住了他,帶著幾分試探;晉祺的動作雖因此而停頓了一下,但並沒有抗拒。

  慢慢的,吻由輕觸輾轉進而深入探索。晉祺的雙手像藤蔓般附應纏住他。

  他們交換著彼此的氣息,感覺到對方的吐息步調,甚至心臟跳動的速度,都仿如同自一人。

  「福祉」是一種抽象的形容詞。但是他們因為彼此,而找到了這個無形的福祉感。

  晉祺必須訂正一下剛才的想法。他發現他們之間有什麼改變了,那就是他想微笑的時候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 ﹡ ﹡

  「我只再說最後一次,你一定要去﹗」晉祺耐著性子,對冥頑不靈的人發出最後通牒。

  轉眼他們也已經交往兩年了。這是個澳熱的七月底,聯考剛過去,正是放榜時期。

  「不要﹗打死我也不要去。」耍賴的人正在床上打滾。

  「別任性了,那邊的學費比較便宜。你不要忘了﹗你大哥在念大學,弟弟在念國三,你們三兄弟的學費全是伯父一肩扛,你明明考上了國立大學,怎么可以去讀私立學校呢?學費整整差了兩倍啊﹗」

  「這我當然知道……」方城沈默了一下,然後萬分不甘的捶床大喊︰「可是我真的不想跟你分開啊──﹗﹗」

  晉祺深深、深深的嘆了口氣。他當然也不想跟方城分開,但又能夠怎么辦?

  他們兩人分別考上了不同地區的公立大學。

  成績好的晉祺,依原定計畫考上了高雄本地的學校;方城卻掉到遙遠的新竹去了。

  「高雄的學校我居然以五分之差落榜──都是那該死的歷史題﹗要是最後我不改掉答案就好了﹗我真是白痴﹗﹗」

  方城的確是個白痴沒有錯。

  晉祺其實也很想這么罵他。居然為了區區五分,搞得兩人必須南北相隔。晉祺一想起來就想狠狠揍他好幾拳。但……

  「幸好我有叫你報北區的大學,才沒有兩頭落空。你不是考上了你想讀的『資訊工程學系』了嗎?」晉祺提起最後一絲耐性安慰他。

  「我寧願落榜重考﹗或像我爸說的自己先去工作一年賺學費──」安撫無效。

  「方城你再無理取鬧,我就要開扁了﹗」警告。

  「你這個缺心少肺的,我就知道你根本一點都不在乎我﹗這一分開是四年耶﹗我的心都快碎了…….」

  這到底是誰的錯啊?﹗

  「方城,嘴巴打開。」晉祺拿起身旁的零食,要教他閉嘴。

  「你以為拿零食就可以堵住我的嘴,糊住我胸口上的痛了嗎……唔﹗」方城被塞了滿嘴的巧克力、餅乾跟蜜餞。

  哇呸﹗蜜餞加巧克力的滋味很噁心耶。探手摸到方城揪在一起的眉頭,晉祺心情才舒坦一些,露出今天的第一抹笑容。

  方城一吞下食物,忙喝可樂來沖掉那混合的異味,還不忘抱怨︰「下次麻煩把食物分類一下再塞給我好嗎?」

  晉祺只是微笑。

  瞪著他淡然的神情,方城更是吹胡子瞪眼。「表現得難過一點是會怎樣啊?晉祺,你真是理性得教人傷心﹗」

  「方城,你才是非理性的教人頭痛。」晉祺忍不住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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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放榜之後,兩人去了幾次晉祺考上的藝術學院「探路」,讓晉祺搞清楚正確上下學的路線。

  最頭痛的是搭公車的問題。

  以前搭火車班次都蠻準時的,要是搞不清該坐上哪個方向的車,隨口問個站務人員,他就會幫忙指示,甚至送晉祺上車坐定。

  但台灣的公車卻很難準時,有時一口氣又來個三四輛,卻沒有哪一路公車會大喊自己是幾號的──公車沒有語音設備。

  這對盲人的獨立行動,實在造成非常大的困擾。

  而藝術學院的建築風格,真的相當「藝術」。走廊兩旁不但有凸柱、牆面還是磨石子的,走進學校前的那個坡道斜梯更有許多高低不一的彩磚,看來美則美矣,卻無異是殘障者的地獄。

  突然凸出的半空建築簡直是對盲人的暗器,而坡道上沒有欄杆的階梯根本就是陷阱﹗

  要是晉祺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話──只要一想到這些事,方城就覺得自己完全無法接受。雖知道晉祺一心想獨立,但奈何障礙重重的環境使他放心不下啊﹗

  在放鬆兩人聯考壓力的自助環島旅途上,剛考到駕照的方城,開著自家車上路,在沿途上找了個機會,他小心但堅決地說︰

  「晉祺,讓伯母開車載你上下學吧﹗你考上的學校實在太不安全了。我希望自己四年後衣錦還鄉時,你還能手腳無缺的健在,否則我寧願半工半讀也要留在南部讀書,天天接送你上下學,我是說真的。」

  「好啊。」晉祺想也沒想的回答。

  「你是說……答應讓我留在南部了?」方城一楞,有點驚喜的問。

  「當然不是。」

  晉祺輕易擊碎他希望的說︰「我會讓人接送上下學的,你不用擔心,半工半讀太累了,我不希望你那麼做;再說,你考上的南部私立學校在屏東,我的在高雄,你真以為自己還可以像現下這樣每天接送我上下學嗎?」

  「可是,屏東總比新竹離高雄近了一點吧?」方城臉垮了下來,但還不死心的說︰「讀屏東我可以通勤,這樣可以節省房租……」

  「每天光騎車往返就要兩個多小時,油費就可以抵房租了。就算你真的這么做,你要拿什麼時間去打工?又要拿什麼時間來讀書?」

  雖然被堵的無話可說,但方城卻開心起來。「……這些你都想過了?我還以為你根本不在乎我跑到那裡去流浪呢﹗」

  「……怎么可能不在乎。」晉祺終於松口,「但偏偏有一個笨蛋就把自己弄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你說我除了接受事實之外,還能怎么辦?你覺得我可以痛扁那個笨家伙一頓嗎?」

  「我想,那家伙會蠻喜歡用滴蠟燭的模式。」方城笑著建議。

  「笨蛋﹗」晉祺嗤地笑了出來。風從車窗吹了進來,把他柔軟的頭髮吹啊吹的,在陽光下閃動出迷人的光澤。

  方城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如微風般清爽的笑臉。他們的車子彎上一個視野寬闊的崖邊,左邊靠山,右邊面海。

  晉祺感到車子緩緩停了下來。

  「方城…….?」他微抬起臉來,臉上炙熱的陽光被靠近的陰影遮住,接著,唇上有柔軟的觸感疊上,輾轉而熱情。

  晉祺唇邊綻開了笑意,讓兩人的情意更加纏綿交融,他抬起手回抱住熱情的人……

  白色的轎車停在花蓮海岸線上,午後的陽光把車子照得燦亮燦亮的,幾乎讓人無法直視。

  ﹡ ﹡ ﹡

  整個暑假兩人都泡在一起,方城最後更是干脆就住進了晉祺家。

  兩家人都不覺得奇怪,晉祺的母親更是歡迎得緊,想到方城要去外地讀書四年,她比任何人都不舍,親製了一堆手工點心給他帶上。

  「晉祺你不用太想我,我每個月會回來一次的。」大學註冊的前一天,方城要搭車北上前,終於得跟晉祺告別,在房裡上演起十八相送。

  「不用了,車票很貴的。」晉祺很實際。他寧願方城拿有限的生活費去多吃點東西,而不是挨餓省車錢回家。

  「我會寫信給你的,每天一封,讓你感受到我充滿愛意的筆跡,這樣你就不會太想我了,因為見信如見人,你可以抱著信睡覺,我也會看著信想你。你要記得寫信給我。」

  離情依依,方城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著噁心話。

  「寫e mail不是比較快嗎?這樣既也不用花郵資,也不用等,我會寫mail給你的。」晉祺不為所動的說。

  「…….」晉祺是不是根本就不愛他啊?

  方城偶爾會很哀怨的這么想。

  明明晉祺有很多時候都相當細心又體貼的,但有時又完全像個冷血動物。難道他不知道收到信跟收到mail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嗎?

  「時間快到了,我送你出去。」

  擔心方城趕不上車,晉祺說著就站起身來,催方城跟自己下樓。到了玄關,晉祺才要開門,方城卻罔顧場合的從身後緊抱住他﹗

  晉祺大吃一驚,連忙慌張的掙扎。

  「你干什麼?我媽她──」

  「你放心,我剛剛來時伯母剛好出門,我目送她走的。」方城低頭親吻著慌張的人,懷中瘦削修長的骨架,還沒分離他就想念得緊了﹗「我不在,你可不能看其它的女孩一眼喔﹗否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你老愛講不吉利的話。」晉祺低斥了一聲,手指伸進方城短短的發裡,輕輕一拉,把他拉近自己,湊上前,卻吻到了方城的鼻子。

  兩人都不由笑了出來。

  方城低頭深深烙下纏綿的一吻,臨走前,還不忘重複叮嚀︰「不準花心。」

  「知道了,你也是﹗」晉祺感到好笑,怎么方城老是擔心他呢?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把他當寶啊﹗

  好不容易十八相送結束,真的快遲到的人才急急趕車去。晉祺在門口呆呆站了好一會兒,才猶帶著笑意,回到了二樓的臥房。

  晉祺的母親一臉震愕的站在廚房裡。她只是回來拿忘了的東西……卻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情景﹗

  ﹡ ﹡ ﹡

  小別勝新婚。

  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這么久過。即使天天通電話,但他們仍非常想念對方。

  果然,方城如言在一個月內就跑回來了。

  「唉……」晉祺只能低聲嘆息,說不出他浪費車錢的話。因為他實在也想念得緊。這一個月來,他終於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

  「見到我嘆什麼氣?」才一進房間,兩人就緊緊擁住對方,用最直接的模式感受彼此,分享溫度。

  「那是美好的嘆息,我好想你。」晉祺臉埋在夾克裡,呼吸那熟悉的氣味。他以前從不知道,自己會這么喜歡方城身上的味道。

  「……什麼?」方城懷疑自己的耳朵。

  「晉祺,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想你。」

  方城楞了一楞,瞪大眼,他感到雙頰發熱,體溫升高,血液快速在身體裡橫沖直撞起來,簡直像是經歷一種奇怪的人體實驗般﹗

  他第一次有這種感受。方城有點慌亂的說︰「天……晉祺,我從來沒有想過甘言蜜語會對我有效耶﹗我好想哭喔。該怎么辦?」太福祉了,他頭感到昏昏的。

  晉祺笑了出來,更收緊了手臂。

  方城低下頭,吻了吻心上人的發說︰「早知道分開一段時間,能讓你說出這種話,我以前就應該鬧一下失蹤,回來你就會對我甘言蜜語了。」

  「才怪﹗」晉祺在他懷中搖頭,「故意鬧失蹤的人,回來只有拳打腳踢等著他。」

  「我願意啊﹗打是情罵是愛。」方城迫不及待的說︰「我一個人在北部的時候,都好想聽聽你罵我的聲音耶﹗」他是說真的。

  方城馬上去房間的角落,拿出手杖,交給他說︰「你快用手杖打我的腳,快點﹗我好想念這種滋味。」

  「你神經病啊?」晉祺忍不住又笑起來。

  兩人開心地笑成一團。

  房門突然被打開,進來的是晉祺的母親。

  「伯母,好久不見。」方城開朗地打招呼。他剛到時晉祺的母親並不在家,是晉祺幫他開的門。

  「你們干嘛把門關起來?﹗」晉祺的母親劈頭就這么問。

  兩人同時都被她尖銳的語調嚇了一跳﹗敏感的晉祺更是臉色一變,馬上聯想到了最糟的事態。

  氣氛整整僵結了三秒。

  方城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笑著走過去,親密的攬住晉祺母親的肩膀說︰

  「門是我隨手關的,因為半開半閉的門容易讓晉祺撞傷,伯母忘了嗎?如果你覺得這樣不通風的話,那門就開著好了。」

  方城說完,還去把房內所有的窗戶全都打開。

  察覺自己失態,晉祺的母親臉色陰晴不定。她心情複雜的看了看這兩個孩子,勉強緩下口氣說︰「我去拿些小點心上來。」

  等她下了樓,他們兩人面色都凝重起來。方城向來充滿陽光的臉被自責的烏雲佔據。他明明不想讓伯母傷心的,卻……

  剛才歡笑的氣氛,一下子就如泡沫般破碎了。

  雖然不知事情是怎么洩露出去的,但他們都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晉祺輕輕握住方城的手,溫柔的說︰「不要緊,我媽遲早都會知道。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對不起……」方城難過的幾乎說不出話來。一切若不是他開的頭,晉祺不會跟他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如果伯母要怪罪的話……都是我的錯﹗」

  「別說傻話了﹗」晉祺平心靜氣的說︰「你以為自己在誘拐未成年少女嗎?跟你在一起是我的選擇,若我不願意的話,你是拐不了我的。」

  走廊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方城第一次,主動甩開了晉祺的手。


6

  方城有半年沒有回高雄了。

  這是個周休二日的夜晚,卻半點都無法教人放鬆。老實說,晉祺不但無法放鬆,反而還緊張得要命,他渾身緊繃,滿臉的不安,幾乎就快要發抖。

  他正孤身一人站在新竹火車站門口。

  在陌生環境特別容易緊張的他,連做了好幾口深呼吸,才遲疑地抬手,攔下計程車。有路人主動幫他開門,他道了謝,坐進計程車裡。

  「人客,要去那裡?」計程司機問。

  捏緊手上的字條,晉祺說出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位址。

  黃色的車子在陌生街道上飛馳著,霓虹燈火的光影一道道快速掠過他的臉龐。陌生的空氣,陌生的氣味,陌生的濕度,連氣溫也比溫暖的南台灣低了好幾度,晉祺整顆心臟一直撲通撲通的不停跳著。

  到了他所說的位址,計程車司機大哥熱心的幫他提了背包,帶他到了門口。那是一間公寓的五樓。

  「司機大哥,謝謝你了。」晉祺道謝。

  「不用客氣,你要走時還可以再找我們車行。」司機大哥遞了一張名片給他。晉祺笑著接過。

  待司機走了,晉祺才按下門鈴───

  ﹡ ﹡ ﹡

  「方城,早就交班了﹗你快回去吧。」

  「喔﹗」方城把在高處的伴唱帶抽出,交給嬌小的女同事──小萱。「這首歌52室的客人在催了,要趕緊放。」

  「我知道啦﹗你真是工作狂耶。加班又沒有錢,你已經幫我一小時了,快回去啦﹗」雖然周休二日KTV的機房忙到翻過去,但他老是這么幫她,她在同事間會很不好意思耶﹗

  最近同事們都在傳他們「好事近了」,但只有她知道不是那回事。拜托﹗這頭「牛」根本就是天生的勞碌命好不好?﹗純粹喜歡工作而已。

  其實,一開始她也誤會過。也曾在口頭上暗示他,說兩人改天可以出去走走,她喜歡看電影之類的。

  沒想到他一口就說「沒時間」;或說「看電影要花錢,我最近在存錢。」;或干脆就這么說了「如果出去的錢全由你出,我可以陪你。」

  天﹗把自己說的像伴游一樣,這會是喜歡她的表現嗎?

  直到幾次她有事找人代班,結果代班的人各個都對方城贊不絕口,說他「居然留下幫忙了兩個小時」、「人雖然酷酷的,其實很體貼」、「要不是她直說不好意思,他不知會幫到幾時……」等等。

  又暗暗勾走了幾顆芳心。

  她這才知道,方城不是對她一人特別。她只是幸運跟他交班而已。唉……

  「你為什麼這么喜歡工作啊?」小萱終於忍不住問。有錢領的話她可以理解,但是他根本是在做白工耶﹗

  「反正回去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低沈的聲音變得更低了。

  「什麼?」

  「沒什麼,我走了。」嘆了口氣,方城很不甘愿的提起腳步離開。

  午夜十二點,他吃完公司準備的便當才走人,回到公寓時已過凌晨一點了。習慣走樓梯上樓,到了五樓梯口,一見到蹲在門口的身影,方城整個人都楞住﹗

  「晉祺……?」

  腳步立刻箭般奔了過去,他停在把頭埋在手臂裡的人前,一臉的不敢置信。

  晉祺這才慢慢的抬起頭來,一臉困意。

  「方城……你回來啦,你去那裡了?」

  夜裡屋外很冷的,方城忙把晉祺帶進屋內,用雙手暖著他手,一連疊聲的問︰

  「你怎么會來了?誰帶你來的?你怎么不先打電話給我?你在外面等多久了?﹗」也不等晉祺回答,忙去開火煮茶,要暖暖晉祺的脾胃。

  「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被安置在椅上的晉祺問。

  「我去打工。」

  「打什麼工?」晉祺沒聽方城說過。

  「在KTV做播歌員。」方城側身靠在灶上,等水滾還要再幾分鐘,但他只是佇立在原地不動,沒有靠近久別的戀人,只是用雙眼緊盯著晉祺的身形,解釋︰「就是客人點歌,我們在機房負責找歌送出的工作。」

  「你過來。」晉祺對他伸出手。

  方城沒有任何動靜。

  晉祺立刻自己起身走向他,卻是直往爐火走近。

  「這裡有火,危險。」方城忙擋住他。

  晉祺一接觸到他的手,張臂就攔腰抱住了高碩的人。方城心驀地一緊,腳往後退了一步。晉祺仍緊摟著他不放。

  兩人僵持了下,方城抬手拉開懷裡的人。

  「方城…..﹗」晉祺還想抓緊他。

  「水滾了。」方城卻迴避開他的觸碰。

  關了開水,兩人之間只剩下沈默。

  一直到泡好了花果茶,方城才主動出聲︰「伯母知道你來這裡嗎?」

  「知道。」晉祺接過茶,喝了一口才緩緩說︰「是我媽送我上火車來這裡的。」

  方城怔了半晌。「……你跟伯母談過了?」

  晉祺把茶杯放下,面對著方城說︰

  「方城你知道嗎?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根本談不出結果的。但是,也有一些事情是根本不用說退場門就能夠明白的……你把我的背包拿給我。」

  方城依言拿給他。

  晉祺繼續說︰「今天來時,我跟我媽說︰『媽,我要去找方城,我好久沒見到他了,我要給他一個驚喜。』你知道我媽說了什麼嗎?」

  「伯母……她說了什麼?」方城忐忑的問。

  晉祺一股腦兒把背包裡的東西全都傾倒出來,是一堆手工小餅乾、巧克力跟炒腰果,都是方城愛吃的。

  「我媽一聽我要來找你,轉進廚房就拿了這些東西給我,然後只說了一句話,『叫他改天要回來吃飯。』」

  方城聞言緊擰了眉,心也被狠狠絞住,眼眶一下子全紅了。他低啞著聲音說︰

  「我以為伯母…不會原諒我了……」再也忍不住,熱淚一滴滴落在茶水中,一圈圈化了開來。

  「現下,你肯過來了嗎?」晉祺對他張開雙臂。

  方城大步向前,激動的抱住他──或說,讓晉祺抱住自己。

  晉祺輕輕拍撫著激動不已的人,嘆息道︰

  「方城,你明明在許多地方都樂觀的要命,怎么偏偏一遇到大事就想不開?只有在你來我家吃飯的時候,我媽才總是笑呵呵的,這半年來你都不肯回來,我們家餐桌上的氣氛都沈悶得要命。你就像我媽的第二個兒子一樣,你怎么會以為我媽不會原諒你呢?」

  「是我帶壞了你……」方城愧疚難安。

  「因為我媽,你就不要我了嗎?」

  「當然不是。」方城加重了雙臂的力量,「我在信裡說過,你知道的﹗我只是不想回去刺激伯母,想讓她眼不見為淨而已……」

  把自己說的像細菌似的。這個笨蛋﹗但晉祺明了他的心情。

  在只有父親的單親家庭中成長,方城早就把他母親當成自己的來看待了,這其中更加雜了一份感恩,所以包袱也特別沉重。

  晉祺臉頰輕輕摩挲著方城的,說︰

  「你是這個世上唯一能帶給她兒子快樂的人。你說,我媽怎么會討厭你呢?」只是接受需要過度期而已。

  方城耳根開始發熱,覺得自己短短的頭髮幾乎要倒豎起來,他有點抗議的說︰「你又跟我說甘言蜜語了﹗」

  「怎么,又害你想哭了嗎?」

  「喂﹗」居然敢笑他﹗方城馬上動手呵他痒。怕痒的人一下子驚跳起來,馬上被逼到角落去。

  兩人手臂擋攀直郟冀橇ζ鵠礎5魃倭誦┞Γ碭咭渤鑰鰨鏡脅還砬罷餛Ц﹗K喚蠛埃?BR> 「別賴皮﹗說不過就動手,你違規───」話還沒說完,他就被身前的重量壓迫得重心一扁,兩人雙雙倒在床上。

  方城壓在晉祺上方,發出非常、非常邪惡的奸笑聲。

  晉祺卻一下子斂起笑容。「等一下﹗要是我今天不來找你,你還準備躲多久?」

  正準備餓虎撲羊的人,動作僵在半空中。

  「……我才沒有躲。」

  「好,沒有躲。那你什麼時候才肯面對?」晉祺一臉嚴肅。

  「等伯母氣消吧……」方城吞吞吐吐,沒想到這么快就要秋後算帳了﹗剛才不是好好的嗎?他還以為晉祺不會追究了……

  「那我呢?你寫封信說暫時不回來就不回來,你想過我的心情沒有?」

  「我從沒有忽略你啊﹗」方城忙說︰「我不是每天都有給你寫信嗎?晨昏定省,噓寒問暖;一遇到假日,電話更是照三餐打,從沒少過耶﹗」

  又不正經的在耍嘴皮子﹗

  「難道是我冤枉你了?」大有升堂問審的意味。

  「大人,小人怎么會是那個意思呢?」知道情況不妙,方城馬上使出苦肉計,如蒙受了「竇娥冤」般,誇張地撲在興師問罪的人身上哭訴︰「大人明鑒啊﹗小人只是想要等待時機,伺機而動,您不知道我也忍得多辛苦。一日不見君,我少吃三晚飯;這么久不見君,我幾乎要成了黃土一杯了。」

  從少吃飯到黃土一杯,這也未免跳得太快了吧?不過……

  「你的確瘦了不少。」以往抱住方城,他只感到結實的肌肉跟寬大的骨架,但現下,卻摸得到肋骨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在打工的事情?」他仍有點在意。

  「那是祕密﹗以後你就會知道答案了。」方城堅持守密。拉住晉祺的手,他裝出可憐兮兮的嗓聲說︰

  「大人,您還在生小人的氣嗎?要不要小人幫您放放洗澡水、幫您洗背、揉腿,再順便作秀跳火圈?要是再不行的話,小人水裡來火裡去之後,還願意順便為您犧牲,做出『全套』的服務幫您消消氣?嗯?」

  「年紀都這么大了,你聲音還在裝什麼可愛?」那可怕的變調嗓言,終於讓晉祺有了點笑意。

  「你不生氣了嗎?」見晉祺終於心軟,方城高興得跳起來,在窄床上忘形的翻滾。

  「你壓到我了啦﹗笨蛋,很重耶。」晉祺被「輾」過了一次,差點喘不過氣來,忙推開他還要擠過來的大頭。

  忍俊不住的,兩人一起笑了出來。

  見計策成功,方城松了口氣,開始說起打工時遇到的各式趣聞。

  實在太久沒見面了,兩人就這么擠在單人床上,聊到了天亮。直到彼此困得都睜不開眼了,才頭挨著頭,昏昏睡去。

  ﹡ ﹡ ﹡

  慢慢地,他們沒有再天天通電話。

  因為時間的推演,兩人各自擁有了新的朋友跟新的社交圈。方城因為要打工,所以常會晚回家,但他仍盡量都會在晉祺睡前跟他通電話。

  直到有一次,大學同學邀約他去海邊夜游,方城實在太累,就在同學的吉普車上睡著了。

  半夜驚醒時,早已過了晉祺的就寢時間。

  隔天一早,他馬上撥電話給晉祺。晉祺當然沒有責難他,也沒說出自己擔心得整晚沒睡的事,只是叫他別太累了。因晉祺剛好要出門,兩人便匆匆收線。

  在掛斷電話前,方城隱約聽到了話筒的那頭傳來陌生的女生聲音︰

  「晉祺,快點上車﹗」

  方城記起晉祺曾經提過,他在副修的長笛課裡認識了一個女同學,因家住附近的關係,若他們上下課的時間一致,女同學就會順道開車載他上下學。

  當初聽到這件事時沒什麼感覺,也毫不在意,卻不知道為什麼……

  那天早上,真實的聽見那清朗而愉悅的女聲存在,他心底突然起了個疙瘩,像被針扎了一下。

  不痛,只是有點心驚。

  他沒有去思索自己這個回應,只是在心底某個角落,在意了起來。就像某種腌製的東西,塞在封閉的空間裡,慢慢發酵。

  會接近晉祺的大多是女生,而且都是溫柔不求回報的那一種。這跟女生天生的母性有很大的關聯。

  音樂系中跟晉祺最熟的就是江佩嘉了。

  他們雖然不同班也不同系,只共同選修了一堂長笛課,但兩人就是和得來,也走得近。

  最後一堂下課,江佩嘉來接晉祺一起回家,卻看他有點心神不寧的,不由的問︰「晉祺,你怎么了?」

  「沒什麼……佩嘉,我手機還有電嗎?」晉祺把一直握在掌中的手機遞到她面前問。

  「還有電啊﹗」江佩嘉大眼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干嘛,在等人電話?是你那個在新竹讀書的女朋友?」

  晉祺笑。

  他曾提過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在新竹讀書,但江佩嘉看他說話時的神色跟表情,就一口咬定不只朋友那麼簡單。晉祺沒有否認的必要,但也沒有對她所說的「女」朋友加以糾正。

  「你不否認,就是預設嘍?」江佩嘉取笑他︰「你干嘛老是等她電話?想她就主動打電話過去啊﹗」

  「他現下應該去打工了,不是正在騎機車、就是狼吞虎嚥的在吃便當,不要打擾他的好。」

  以前幾次他曾打過電話過去,結果方城不論自己手邊在做任何事,都會丟下不管,跟他聊起天來。結果害得方城上班遲到,菜涼掉,不然就是被教授捉到他溜到走廊上講電話,直接在期末成績上扣分。

  這些,晉祺都是事後才知道的。

  「『狼吞虎嚥』……能讓你這樣形容的人,代表她真的很粗魯吧﹗」江佩嘉很難想像的說︰「上次你還說過她大嗓門,急性子,這樣的女生居然能讓你跟她在一起,代表……她一定對你很好吧?」

  「嗯。」晉祺堅定的點頭, 腆一笑。

  「瞧你這么甜蜜的表情,哼﹗我想聽我男朋友的聲音,可是完全不用忍耐的喔﹗」想到就做。她立刻撥電話給男友,刻意在晉祺面前情話綿綿,調皮的炫耀,充滿了孩子氣。

  「寶貝,你也想我對不對?來,啾啾啾﹗額頭、眼睛跟嘴巴我都各親了三下,你有沒有收到?」

  聽到這肉麻十足的對話,晉祺不禁莞然。

  他喜歡江佩嘉這點,跟方城一樣的直腸子跟行動力,總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永遠藏不住話,喜怒都分明的刻在聲音裡,不用教人費心猜。

  江佩嘉的男友遠在台北,跟他情況類似。也許,這就是晉祺願意跟她走近的原因之一。

  「好,那禮拜天我去車站接你,bye bye﹗」才結束了甜蜜的電話,江佩嘉整個人卻沈默了下來。

  「怎么了?」晉祺奇怪的問。男朋友要回來,她不高興嗎?

  「沒什麼……只是他人在那麼遠的地方,雖然可以聽到聲音,但還是覺得有點寂寞。」她不好意思的一笑,要求道︰「晉祺,可不可以讓我握住你的手?只要一下下就好了,我保證。」

  「嗯。」他們之間是無雜質的純友誼,偶爾過馬路或上下階梯,江佩嘉都會出手扶他,所以肢體碰觸對他們而言是自然的,並不扭捏。

  晉祺毫不考慮的伸出手去。柔軟的指掌接住了它。

  兩人往泊車的地方前進,江佩嘉一路上說著從電視上聽來的笑話,誇張的笑著。晉祺卻發現她在強顏歡笑。

  發生什麼事了……?

  ﹡ ﹡ ﹡

  江佩嘉一向是個健談的女孩,以往總是滔滔不絕,晉祺只需負責聆聽就行。

  但這幾天她卻異常安靜,過了這個假日的星期天之後,她更是整天難得說出一句話來。本來偶爾的接送,反倒變成天天開始接送起來。

  知悉她有心事,晉祺一直默默相伴。

  「我們去看海好不好?」今天放學時,她開口說了這么一句。

  所以,他們現下人就在海邊了。

  西子灣。

  多少情侶分合都在這裡。晉祺下車時,自己也頗有感觸。

  海潮聲一陣陣,強忍了許久,她充滿了壓抑的低泣聲也開始一段一段傳來,跟平時外放的情緒完全不同。

  江佩嘉說她跟遠在台北的男友理性分手了。

  晉祺驚訝不已。明明他們不久前還那樣甜蜜啊﹗但他也知道任何的安慰都是多餘,只能默默借出自己肩膀。

  花了好一段時間,平複了情緒,她才說︰「他說都是他不好,跟我無關,都是他的問題。」她卻知道這都是藉口。

  她說因為距離遠了,需要時總無法實時陪在身邊,所以情淡了,身邊的人替換。她的男友說是他的錯,很有擔當的,他回了高雄跟她面對面懇談,情況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們都心知肚明。

  一整個下午他不斷的道歉,把所有過錯全往自己身上扛。沒說退場門的只有最根本的一句話───他不愛她了。

  所有的藉口皆枉然。道歉也彌補不了心傷。

  人的距離一旦拉遠,連心也跟著遙遠。從話題開始無法銜接,到居然聽不懂對方的笑話,兩人暗暗心驚,都握緊了電話,想要更努力聯繫來維持情感,一天三五通熱線,加緊追蹤對方的腳步,卻開始不知該說什麼。

  曾經無所不談的兩人,居然變成無話可說。

  然後,他身旁的人就取代了你。

  自然而然。就像朝代替換。

  「所以,晉祺,你也要小心﹗人不在身邊,一切都容易變,我希望你也做好心理準備。」江佩嘉如此告誡他。不為恐嚇,是借鏡的將心比心。

  傾聽著她心情,安靜的晉祺更安靜了。

  他原以為分離只會讓感情更加堅固,因為他是多么思念方城啊。比起從前,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如此眷戀方城的一天。

  兩人的距離,反倒讓他檢視起方城在自己生命中所占的份量,因而更加珍惜。可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如是想,對嗎?

  人心是複雜多變的。

  感覺她又無聲低泣起來,晉祺輕攬住那纖細的肩膀,以友情溫暖她。

  夕陽墬入海面,四周的溫度也迅速降低,他脫下外套幫她披上,冷風吹過頸側,他也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剛才淡暖的溫度跟現下刺骨的寒風,才不過是一個小時之內的變換……晉祺若有所思。

  兩人一直在海邊待到半夜。

  7

  「生日快樂﹗」

  在外吹了一夜海風,晉祺才一跨進房間,就被角落突然冒出的聲音嚇了一跳﹗

  認出那不會錯辨的嗓言後,晉祺又驚又喜的問︰

  「方城,你怎么回來了?」

  「傻瓜﹗每年你生日我有哪一次缺席的?」方城親熱的跳上來攬住他肩,低頭就狂吻他好幾下,好好耳鬢 磨一番。

  晉祺完全忘記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了﹗

  「對不起,我忘記了……你等很久了吧?」晉祺歉然的回摟了方城一下。平日他從未這么晚歸過,卻沒想到卻剛好遇上今天。

  方城動作卻突然定了住。

  「怎么……你生氣了?」晉祺小心的問。

  「當然沒有,壽星最大﹗我怎么敢生氣?」方城干笑了一聲,拉他到桌前,開朗的說︰「還有兩分鐘才過十二點,你沒錯過自己生日﹗來、快來許願吹蠟燭。」

  晉祺許了愿。兩人吃了遲來的蛋糕。

  「來,你的禮物。」方城抱了一個肩膀寬的機器給他。

  「這是……立體影像複印機﹗你怎么買得起?」一台要好幾萬塊的啊﹗晉祺恍然大悟,「你就是為了這個才跑去打工的?」

  「猜對了﹗」方城嘉獎似的啄了他臉頰一下。「這樣你以後就不用那麼辛苦的在計算機上摸索,想看任何立體圖形都可以立刻自製了。」

  「謝謝……」只在閑聊時提過一次,沒想到方城一直都記得。可是……「你干嘛老是把錢都花在我身上呢﹗」

  他知道方城平時都捏緊口袋度日,這種花在「刀口」上的錢,方城毫不在意,他卻十分心疼。

  「這是生日禮物﹗一年才一次的,你可別拿它來念我了。」見晉祺身上的大衣都還沒來得及脫下,方城幫他寬衣,把大衣掛在椅背上,手順勢游移上晉祺襯衫的第一顆扣子,低沈的聲音溫柔起來︰「你累了吧,要不要去洗個澡?你願意的話我們還可以洗鴛鴦浴。」

  晉祺聞言,忙阻止他不規矩的毛毛手。

  「我爸媽都在樓下﹗」

  現下他明白「視覺」對方城的影響了。上次的事件之後,方城跟他巨細靡遺的解釋過「男人是視覺性的動物」這件事。

  他趕忙避進了浴室後,方城帶著笑意的聲音隔門傳來︰「在這裡不行,那下次去我公寓那邊就可以一起洗了吧?」

  晉祺不回答這么危險的問題。匆匆洗好了身子,衣服才穿到一半,浴室門被敲了兩下就霍地打開。

  「方城……」晉祺一點也不驚訝,只是嘆息。

  雖然剛才慎重地落了鎖,但無奈他家浴室門板上的是喇叭鎖,十元硬幣就可輕易轉開的那種。只防君子,不防小人。

  「對,是我。」「小人」踏進充滿蒸氣的狹窄空間裡,低沈的聲音在牆壁間回蕩著,他抱住赤裸著上半身的人。

  「你衣服會弄濕的……」晉祺說。

  「我喜歡這樣。」霸氣的話跟唇一起壓了下來,大掌略嫌粗魯的按住他後頸,不讓晉祺有轉臉逃開的機會。

  晉祺一往後退,就被抓得更緊,他幾乎連呼吸的空間都沒有。

  「…等等、方城……?」晉祺一向只能藉由聲音跟觸覺來判斷對方的情緒。而現下方城的動作卻不太對勁……

  不是那種久別重逢的激動,這點他還分辨得出來。方城的動作帶著某種隱怒和壓抑的浮躁……

  十分鐘前不是還好好的嗎?他是怎么了?

  「我真的忘記今天是自己生日了,所以才這么晚回來。」晉祺只能猜到這點。「你是為這件事在生氣嗎?」

  「我沒有生氣。」方城說。

  晉祺想觸碰他的臉,卻被牢牢抓住。方城又想低頭吻他,晉祺別開臉去。

  「為什麼不讓我看你的臉?」晉祺皺起眉。

  「我想吻你。」

  這不是答案﹗「我要看你的表情。」晉祺堅持。

  兩人對峙了一下,方城莫可奈何的鬆開箝製,晉祺馬上伸出手去───果然探到了深深的皺折﹗

  「你還說你沒有生氣?」

  「我的確是沒有生氣,我只是不喜歡這樣……」方城拉下他的手,聲音不穩的道︰「我討厭這個樣子﹗」

  「什麼?」晉祺心一跳,吃驚的縮了縮。方城討厭他的手碰他?討厭他這樣「看」他的模式?應該不是吧──

  「你說的討厭……是指什麼?」他試著問清楚。

  「我───」

  方城看見了﹗看見送晉祺回家的那個女孩。看見他們親密挨靠著說話,分開時,那女孩還握了晉祺的手一下,不知在他耳邊說了什麼,看來極為親昵。

  難怪晉祺會連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明知這樣想是不公平的,但一見到晉祺跟其它女孩站在一起,如此登對,如此光明正大。方城就妒忌得要命﹗

  他知道自己小心眼。直到今日,他都還對除了自己以外任何取代他站在晉祺身邊的人充滿了敵意──就像對當初的何靜雅。

  他心中極不理性的認為,那該是專屬於他一人的位置。更別提,那個女孩居然把香水味沾在晉祺身上了﹗

  當晉祺剛回來時,那一個擁抱裡,他聞到那抹不屬於晉祺的淡淡柑桔甜味時,他差點就要沖口逼問──

  這樣的深夜單獨約會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經常這樣晚歸嗎?晉祺為何從來沒有提過?那女孩不是應該只是個順道載他上下學的「普通」同學而已嗎?﹗

  忍了又忍,方城強迫自己吞回逼問。因為他知道自己只要一提及,就無法控制脫口的語氣。

  他不想破壞晉祺的生日。所以,理智告訴他,要把所有的疑問都留在信紙上,避免衝突。

  「唉……」但忍耐真是一件痛苦的事﹗他不是那種內心動搖不已,外表還能夠裝作平靜無波的人,修為還沒到那種境界。所以,剛才行為還是小小衝動了一下。

  凝視那張還在等待自己答案的臉龐,方城把臉埋進那單薄的肩窩裡,低聲嘆息︰

  「沒什麼﹗這都是我自己的問題,跟你沒有關係。」

  晉祺聞言渾身一僵。方城在說什麼?

  他說都是他不好,跟她無關,是他的問題。江佩嘉的男友在分手前,就是這么對她說的。

  「你說什麼……?」太過碰巧的時機,太過雷同的對話,讓向來平靜的心湖,微微的,像是被吹動了般,往外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沒什麼。」話雖說沒什麼,方城的郁悶卻清楚地刻在聲音裡︰「只是我們實在離得太遠了,雖然能夠通電話,但不能常見面,雖然也已經挨過兩年了,但是───」

  但是什麼?

  晉祺屏息靜待下文。

  方城卻只是緊摟著他,說不退場門自己妒忌的心情。

  他知道晉祺該有其它朋友的,他不該束縛住他。依晉祺體貼的性格,若是他說出了自己的在意,晉祺恐怕會跟好不容易才結交的朋友保持距離,只為了讓他心安。

  他不想因為自己無聊的獨佔心,而讓晉祺落得必須一人獨行的處境,只好酸苦往肚裡吞,任由妒忌去穿腸。

  唉﹗誰叫自己心胸這么狹窄?

  聽著方城摟著自己卻不斷的在嘆氣,晉祺心不斷地往下沉。在心底最深處那盤根錯節的不安藤蔓,又一株株複蘇,重新蔓延緊絞,壓迫他呼吸。

  晉祺低喘了一口氣,努力想要開口問清,就像是要捉住黑暗中的一線陽光。

  「方城,你在……煩惱什麼嗎?」

  「不、沒有,那不算什麼……」方城又嘆了好大一口氣。

  不算什麼。那就代表真有其事。

  為什麼不跟他說?以往不論大小事,方城都會迫不及待的跟他討論。有什麼事,是對他無法啟齒的嗎?

  「你在學校……有『要好』的朋友了嗎?」晉祺試著問。

  「嗯?有啊﹗」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方城徑自說道︰「學校裡的是還好啦,我跟打工的同事比較熟。」

  「是嗎?」晉祺楞楞地。「那是……女同事嗎?」

  「嗯,幾個高中的小女生,工作一閑下來就嘰嘰呱呱,每次搬家就拖我去當免費工人,利用得毫不客氣,聚在一起就吵死人、又沒大沒小的﹗」話雖這么說,語氣裡卻沒有半點討厭的意思。晉祺聽得出來。

  是啊,方城一向喜歡照顧人的。不僅僅是對他而已……

  晉祺再次對自己失去自信,像墬入最深的幽谷,被無數的黑暗之手緊捉住不放。

  之前所有篤信的情感,又模糊起來。

  方城真的願意跟他過一輩子嗎?是否開始有了一絲後悔?他身邊明明還有那麼多更好的選擇啊﹗

  即使現下方城仍重視情分、堅持與他在一起,但以後呢……?別說以後,方城現下已經開始動搖了。晉祺感覺得出來。

  方城人雖然跟他在一起,卻是心不在焉,在一年中難得的聚首時光裡,他的心思卻被其它事物所佔滿、更不斷嘆息。那……會是什麼呢?

  無數的猜疑涌上,一汪汪的自卑慢慢匯集成不安的河流,吞噬了信任。

  「不管如何,我們都還是朋友吧?」當兩人都躺在床上,晉祺問。

  「你在說什麼傻話?我們不只是朋友,更是一輩子的伴侶﹗」方城吻了吻懷中的人說。

  真的嗎……?

  微張著失焦的眼,晉祺發現自己居然無法確信這些誓言了。不,他是根本無法區分這到底是誓言、還是根本就是一時熱情的甘言蜜語。

  他懷疑它的「時效性」。但誓言是不該有時效性的。

  江佩嘉的男友畢業後就在台北工作了,大部分北上求學的人都會留在北部。方城大概也一樣吧?

  即使不是現下,慢慢的,那個取代他的人也將會出現,然後讓方城心甘情願的留在北部。

  他們一年只見個幾次面,遠離著彼此生活著,遲早連心思也越來越遠的……

  晉祺猛地閉上眼。即使那樣又如何呢?

  只要方城快樂這樣就夠了。

  只要方城福祉,不管他跟誰在一起都好。晉祺腦袋理智的這么想,心卻痛得幾乎要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慢慢蜷縮起身子,讓自己背對方城,側臥著。

  「晉祺,你冷嗎?」一直攬著他的方城,突然疑惑地問。

  「不冷……」

  「真的嗎?」方城把臉埋在優美起伏的肩胛骨裡,貪婪地吸取那剛沐浴完的清爽的氣息,卻感覺到晉祺的身體輕輕地、幾不可覺地持續顫抖著……

  拉起整個棉被裹住晉祺,方城手腳如八爪章魚似的纏繞住心上人,努力傳遞著自己的溫暖,閉上眼,坐了五個小時車的他,沒半刻就沉沉睡去了。

  隔天一早,像充足了電力,方城容光煥發的回了新竹。

  晉祺,卻從此失眠。

  ﹡ ﹡ ﹡

  方城又開始天天打電話回來,話家常。

  一如往常的聊天內容,現下卻處處充滿了不安的資訊。

  「那個小萱真的很好笑﹗」方城興致高昂的說︰「她個子雖然小,但動作粗魯、聲音又大,就像個男人婆一樣﹗今天下午我們在學校打籃球───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她已經考進我們學校當我學妹了?她根本就不會打籃球,還硬要跟我們打,我們這幾個籃球校隊的男生根本都在讓她,她卻還一直得意自己很有打球的天份.…..」

  晉祺努力平衡著心底的酸澀感。

  自從有了不想綁住方城的念頭後,心底反而在意起來。因為如今方城身邊形形色色的人,都成了他未來的「可能」。

  想讓心情做好準備,得失心卻更劇烈翻攪,要恢復初時毫無雜質的心情,遠比想像中更難做到。

  「晉祺,你最近怎么都不太講話?」方城這樣問過他好幾次。

  「沒什麼,」晉祺振作起精神說︰「最近,我把自創的音樂母帶寄去唱片公司了。」

  「你終於投了?我早說過你可以試試的﹗」方城開心的歡呼,彷彿他中了頭獎。

  晉祺明白他是為自己終於主動跨出一步而雀躍,真心的為自己高興。

  方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把別人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還要重要,注重責任,更遵守承諾。

  但,他不要方城被責任束縛,被道義絆住,只為了年輕時一時脫口的承諾。即使往後方城身旁有了其它人,他也想待在他身邊。

  做一輩子的朋友,那也就夠了。

  「晉祺,下次回去你要彈奏新作的曲子給我欣賞喔﹗」方城說。

  「沒問題。」晉祺笑著回答。

  是的,沒問題的。人生除了情愛之外,還有許多事情值得去追求。

  ﹡ ﹡ ﹡

  方城最近都找不到晉祺﹗

  晉祺為了參加比賽,開始早晚都忙著練琴,根本聯絡不到人。方城只能很哀怨的透過晉祺的母親來得到他的二手消息。

  「伯母,他早上沒有帶手機出門嗎?」方城問。他打了都沒人接。

  「有啊﹗我看他帶出門了,大概是沒電了吧?他最近都練琴練到很晚,可能沒有注意到。昨晚我有叫他打電話給你,他沒打嗎?」晉祺的母親問。

  「晚上我在打工,不能接外來的電話。」哀怨指數升高。通常等他下班回家,都早已超過晉祺的就寢時間了。

  可是,沒道理其它時間也聯絡不上啊﹗晉祺已半個月沒主動打電話給他了。mail也越回越少……真忙得如此不可開交嗎?

  方城雖不想在小事上處處盯緊,還私下跟晉祺的母親哭訴這些,但最近他總有種莫名的不安,讓他想聽晉祺安穩的聲音,來安撫自己的心。

  才幾天沒通電話,晉祺就彷彿變得遙遠……

  大概是最近天氣實在太熱了吧?才會讓他這樣浮躁難安。

  五月初,端午都還沒過,室外溫度就飆高到三十八度。

  跟張母聊了半個小時,收線後,方城呆呆盯著桌上濃得像電話簿的「系統程式」課本。

  他是因為想研發出新型的中文盲用計算機軟體,才讀資訊工程學系的。

  每每盯著那一行行符號,複雜的轉換題,同學們都覺得頭大萬分,卻唯獨他感到甘之如飴。這都是因為晉祺的緣故。

  他從沒有什麼雄心壯志,沒想過要革新揚名,只是單純想讓晉祺過更方便的生活。如此而已。

  打開窗戶,從房間望眼就可以看見他大學的校舍,一陣熱浪襲來,沒有冷氣的小房間活似烤箱。汗沿著背脊流了滿身,衣服粘貼在結實的肌膚上,隨行帶上北部的籃球也躲在角落避著熱辣的太陽。

  一想到暑假就快到了,瞇眼看向窗外的方城才釋出一絲笑意,伯母說她已經在準備做梅子湯跟青芒果冰了,就等著他回去吃。

  躺在微涼的磁磚地板上,方城閉上眼。他還是比較喜歡南部。

  他現下就想吃到伯母做的青芒果冰。

  他現下就好想見到晉祺。

  ﹡ ﹡ ﹡

  電話在半夜裡響起。

  這時候還會打來的,只有一個人。

  光聽見那高亢的鈴聲,晉祺胸口就感到隱隱作痛。他遲疑著,電話仍不放棄的響著。

  終於,深吸一口氣,接起。

  「喂?」

  「晉祺,響了好久,對不起﹗我剛下班。」方城的聲音和著微微的噪聲傳來。

  「你是用手機打的?怎么不等到家再打?」

  晉祺一如往常的聲音,讓方城松了口氣,「我怕你睡了。最近都沒聽到你的聲音,所以才這么晚打。你剛才睡了嗎?」

  「還沒……」

  「那就好。」方城開始報告起自己的近況,同時也追問晉祺的。晉祺卻卻只虛應了一句,連方城都聽出他不帶勁。

  「晉祺,你累了嗎?」怕晉祺倦了卻不說,方城體貼的問。

  「……嗯。」話筒那方傳來含糊的附應。

  「伯母說你最近都不太吃東西。你現下體重多少?你每天都有量嗎?」方城擔心的問。

  「我很好,你不用擔心這個。」

  方城卻萬分不放心。「你去量給我聽聽看,把話筒放到語音體重計旁。」

  「……不用了﹗」突然有一絲不耐煩的語調冒出。「我說過沒事的,你不用老是追問這些。」

  方城被那冷淡的聲音刺了一下,頓了一頓,才說︰「我是關心你。」

  「我知道,對不起……發表會就快到了。」晉祺嘆了口氣。

  「那你早點睡好了。」方城十分不甘愿的說。

  「晚安。」晉祺毫不挽留。

  方城有點悶,但他真的聽得出晉祺濃濃的倦意。「那好吧﹗你記得要盡量抽空休息、不要太常戴耳機,常讀點字的食指也要保養,還有,食慾再不好也要逼自己吃點東西,知道嗎?」

  「晚安。」晉祺淡淡的重複。

  「晚安。」方城臨時想起一件事,「對了,你的手機───」

  電話已然被掛上。

  方城拿著僅剩刺耳單音的話筒。晉祺向來都是那個等人先掛上電話的人啊﹗

  濃眉緊緊地皺起,這到底是怎回事……?

  ﹡ ﹡ ﹡

  才掛上電話,晉祺就懊悔不已。

  他不想顯示情緒的,卻讓粉飾太平的面具出現了裂縫。方城一定感到不對勁了吧?

  隔天他主動打電話給方城,噓寒問暖,安撫方城的疑心。不知這樣做是否有效,可是他已經盡力。

  暑假就快到了,方城要回來,那時他才要面對真正的難關。

  在放暑假的前一天,晉祺意外接到了一通來自唱片公司的電話。原以為落選的作品,在半年後有了附應,還他約北上詳談。

  江佩嘉自願跟晉祺一起上台北。

  同是音樂系的她攜帶了幾首自創曲,野心勃勃的準備毛遂自荐。方城在電話那頭吵著要跟來,但晉祺怕他無聊,叫他乖乖在家等候。

  兩人跟唱片製作人談到夜幕低垂,才離開唱片公司。方城卻突然不知從那裡蹦了出來。

  「晉祺﹗」他熱情的摟住晉祺的肩。

  「你怎么來了?」晉祺睜大眼。

  「你人生中這么重要的事,我當然得參與啊﹗」知道晉祺要來哪家公司,他只需守株待兔就行了。還不忘跟一旁的江佩嘉打招呼︰

  「嗨﹗你是晉祺的學院同學吧?感謝你平日照顧我們家晉祺。」方城恭恭敬敬的對她鞠了個躬。

  「不用客氣。」江佩嘉被他誇張的行為逗笑,兩人交換了姓名後,她直覺的問︰「你是晉祺的……?」

  方城頓了頓,看了晉祺一眼。

  晉祺沒有提過他嗎?

  「我是晉祺的……朋友。」這是方城第一次跟別人介紹自己跟晉祺的關係。方城從來不是個敏感的人,卻在這當口,心頭突然擰了一下。

  他從不喜歡說謊,所以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無法說出真相的可悲感。

  他們明明沒有做錯事,卻為何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

  「那你一定知道晉祺在新竹讀書的女朋友了?」江佩嘉笑問︰「她是個怎樣的人?我每次問晉祺,他都把她形容的跟德蕾莎修女一樣。」

  「德蕾莎修女……?」

  方城瞪大眼,瞄了身旁的人一眼。晉祺很鎮定的強裝面無表情。

  「你為什麼會這樣形容?」方城很有興趣的問。

  「因為晉祺說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女友一直無怨無尤的照顧他,擔心他,體貼他,還天天輔導他功課,絲毫不求回報,把他女友形容得完美無缺,除了粗魯一點之外,簡直無可挑剔。還說他所有的音樂靈感都是來自她───」

  「我肚子餓了。」用手肘怎么撞江佩嘉都無效,晉祺只好插嘴。

  方城跟江佩嘉兩人對視一笑,都知道晉祺害羞了。方城悄悄地握住晉祺的手,把他拉向自己。

  以一種乍看像引導的模式,事實上,他牢牢緊握住他的手,不為其它,晉祺明白他正在傳達著無聲的喜悅。

  方城這才有了玩笑的心情,笑問他們此行的事宜。

  「對了,你們跟唱片公司談得怎樣,沒有亂簽合約吧?要是隨便簽了約,會被送去菲律賓做二十年苦工才能回來喔﹗」又在瞎掰。

  三人當天坐夜車回高雄。明明是顛簸不定的車子,向來極不容易入眠的晉祺卻很快的沉沉睡去。

  「他最近都睡得不太好。」江佩嘉看著晉祺眼下的青影說。

  「嗯,他好像一直忙著練琴。」方城壓低了聲音,幫晉祺拉高外套。

  江佩嘉猶豫了下,才說︰

  「不是……」

  「咦?」方城抬眼看向坐在窗旁的她。他們三人坐在車子的最後方,晉祺在兩人之間安穩的沉睡著。

  「晉祺雖然沒說,不過他最近有心事……應該跟他的女朋友有關。」

  跟他有關?方城坐直了身。

  在那專注的詢問目光之下,江佩嘉低聲說道︰

  「以前只要我一問起他女友的事,晉祺就一臉的福祉;但現下問起,他卻只是笑而不答,不願多說。直到前陣子他老是關機,被我逼問急了,他才說他們不久就會分手了───」

  「分手?﹗」

  方城越聽越震驚,眼睛也越睜越大。

  他怔怔地低下頭,完全無法理解的瞪著挨靠在自己肩上沉睡的人。

  「對啊,他們之間好像出現了一些問題。那個女生可能……唉﹗我也不好亂猜;總之,你跟晉祺回去之後要多注意他一點。」因為暑假不能天天碰面,她只好把照顧晉祺的工作交給方城。

  他居然關機。方城作夢也沒想到晉祺會不想接聽自己的電話﹗

  難怪前陣子總是找不到人。

  想起晉祺之前突如其來的冷淡語調,偶爾的欲言又止,還有信件的逐漸減少,跟許多怪異的回應───這所有的線索,全都指向同一個目標。

  濃眉難以置信地慢慢聚攏,到最後,終於重重擰絞了起來。

  晉祺……想要跟他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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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半夜悶熱的空氣,讓晉祺一身是汗。

  房裡怎么會這么熱……?半夢半醒的晉祺模糊地想著。他記得睡前有開空調啊。想翻個身,卻發現自己完全動彈不得。

  才抬起手,突然胸口一窒,晉祺被一陣熱烈的索吻徹底驚醒﹗

  他身體被深深地壓進柔軟的床鋪中,唇被灼灼的壓力堵上,手也被扣了緊。若非聞到了熟悉的氣息,那陌生的勁道幾乎就要讓他驚喊了﹗

  「方城……﹗」激烈的吻幾乎教他窒息,晉祺不由推擠起壓在身上的沉重負荷。

  好不容易,強大的壓力移了開,卻是往下侵略,噬咬起他的咽喉來,炙熱的大手更從襯衫下探入,恣意撫觸著他的腹肌跟那薄薄肌膚下的肋骨……

  「方城,你做什麼?﹗」晉祺想起身,胸口卻被牢牢按住。

  「你知道我想做什麼。」低啞的嗓言從他頸側傳出,直到騷痒的噬吻移上胸膛,晉祺這才發現襯衫的扣子不知何時都被解開了﹗

  「為什麼、這么突然……?」晉祺慌張起來,方才紊亂的吐息都還未平複,立刻又變得急促。

  一個側轉身,他撐起手肘就想要逃開──方城立刻把他拖回,反手扣住他,低頭就舔咬起他的耳垂來,晉祺整個人如被電擊般震跳了一下﹗

  方城游移的手開始往下撫摸……

  「不……﹗」晉祺推擠那咄咄逼人的攻勢。

  「為什麼?」不滿的語調。

  「我……我不知道,方城…你怎么了?」方城從來不曾強迫過他的﹗

  「我要你。」

  不容轉圜的語氣,箝製的力道增大,溫柔的外殼剝落,現出的是活生生赤裸的鮮明慾望。驟雨般的狂吻落在晉祺身上,充滿情慾探索的手在四處肆虐,襯衫也被大力拉扯著要脫去───

  「方城、不要這樣,你快住手﹗」

  那粗魯的動作,終於讓晉祺強力反抗起來。

  「小聲一點﹗你也不想吵醒伯母吧?」方城蠻橫的威脅道。

  一股恐懼的感覺席卷晉祺全身,方城從未用這種態度對過他。在掙扎推擠中,他觸摸到方城眉心那難以撫平的深深折痕。

  「你在生氣……?方城,你在生氣﹗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話從懷疑到肯定,晉祺十分確定方城今晚的失控,絕非為了單純的慾望。

  方城動作僵住,像被戳破的皮球,整個人的氣勢轉瞬衰弱下去。他翻起身坐在床沿。

  晉祺也立刻起身退開,背緊挨上牆。

  看著他退避的動作,方城心底一陣刺痛,他握緊了拳頭,沉寂許久,才極為嚴肅的開口︰「晉祺,你可以誠實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你問。」晉祺僵直的端坐起身。

  「你喜歡江佩嘉嗎?」

  「……只是朋友之間的喜歡。為什麼這樣問?」

  「你有其它喜歡的人了嗎?我是指女人。」方城徑自問下去。

  「沒有。」晉祺皺起眉來。

  「晉祺,你喜歡男人嗎?」

  晉祺楞了下,才說︰「我喜歡你。」

  「你喜歡男人嗎?」方城一字一句的重複。

  「我要你確實回答我這個問題。」

  「…你是指你以外的男人嗎……?我不知道。」晉祺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這無法確定的曖昧答案,讓方城沈默了許久。

  「方城……?」

  「晉祺,你想要跟我分手嗎?」方城永遠學不會拐彎抹角。迂迴也問不出他真正想知道的事情,還不如直接問出。

  晉祺心口一緊,一時說不出話來。方城為什麼這么問他?所有的懷疑與不安都在此刻紛紛出籠,混亂著他的思緒。

  方城希望他怎么回答?

  「那你呢……?方城,你想要跟我分手嗎?」不知該如何作答,晉祺只能保守反問。

  「如果我說是呢?」方城冷冷道。

  即使做好了再多的心理準備,晉祺仍震懾在當場。沒想到這一天這么快就到來了﹗

  一瞬間,血液彷彿逆流了。晉祺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胃尖銳的絞痛起來,他掌心冒汗,感到想吐。凝滯的空氣中毫無動靜,他卻感覺得出方城正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他該說什麼……?方城又想要聽到什麼答案?

  「……好。」

  晉祺一時沒有分辨出那是自己的聲音在回答,「只要這是你想要的,好,方城,那我們分手。以後還是一樣是朋友。」

  那聲音冷靜得讓人心寒。那真的是他自己在說話嗎?還是房間裡有第三個人存在?

  「就這樣子……?你連原因也根本不肯問嗎?」方城突然聲音怪異地笑了起來,手捂住臉,「這就是你的回應?嗯?晉祺,你未免太瀟灑了……﹗」

  為什麼方城會是這種回應?晉祺心神太過混亂,根本無暇顧及。

  令人窒息的沈默壓迫著整個空間,不知道到底經過了多久,方城突然嗓言嘶啞的問了他一句︰

  「這四年來,你都是在勉強自己嗎?」

  不清楚方城問的是什麼,也沒有心情追問,所以晉祺沒有回答,但那沈默就像是預設了般。

  方城猛低下頭去,重重捶了床板一下﹗

  晉祺隨即聽到開門而去的聲音,在凌晨四點的寧靜空氣裡,那急促而悲憤的腳步聲由近而遠,一下子消失在巷子口。

  晉祺想要站起身到視窗。他想要追出去﹗明明內心瘋狂的在催促自己快行動,身體卻完全不受控制。

  他無法動彈的僵在原處,像個失去靈魂的軀殼。

  然後,那個暑假,就這樣以一種緩慢而逐漸雕零的模式過去了。

  之後方城仍常常來他家吃飯,跟晉祺的母親談天說笑,空閒時去打打籃球,一切看起來都與往常無異。

  只有他能感覺到方城的改變。

  一股暗潮在兩人之間流動著。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彼此知道原因。

  向來習慣在人前保持距離,從沒有親昵的舉動,所以,也就沒有人察覺他們之間的改變。

  兩人以一種無聲無嗅的模式,劃開了彼此間的距離,變得生疏……不,不是生疏,而是變得跟以前一樣。

  永遠合度的舉止,沒有不越矩的行為,私底下獨處時再也沒有張臂的大力擁抱,跟熱情纏綿的吻。

  他們只是又變回「好朋友」的身分而已。

  他們分手了。

  ﹡ ﹡ ﹡

  「時間感」是種非常奇妙的東西。有時數月時光飛掠而過,才像過了幾天;有時卻分分秒秒難熬,一個下午卻像是過了一輩子。

  在大四的寒假,方城帶女朋友回來高雄。

  當他上門跟晉祺的母親打招呼時,張母看著他身旁嬌小的女伴,心底驚訝,但沒有表現出來。

  她不知道這兩個孩子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明明看起來都好好的啊…﹗雖然,方城回南部的次數明顯減少了許多。

  她執意留下小倆口吃飯。

  「你知道晉祺這個禮拜去台北了嗎?」晉祺的母親夾了一塊鴨肉到方城碗裡問。

  這幾天晉祺並不在家,他去台北參與一張唱片曲目的討論。當初他投的曲子由一個新人演唱,結果新人一炮而紅,晉祺的身價也跟著水長船高。現下各方邀歌不斷。

  這一年來晉祺常悶在房裡埋首創作,整夜不眠。晉祺的母親一直覺得奇怪,知道兒子向來淡泊,不會為了把握機會而拼命迎合。他一向有自己的步調,講究慢工出細活。而現下,看見那個坐在方城身邊的女孩,她終於知道了原因。

  晉祺這個傻孩子……﹗

  總是把事情悶在心裡,還逞強表現的跟平時無異,不說苦、不喊痛,為什麼就不肯讓她分擔一點?

  「晉祺去台北了……?」方城很快的回應過來,「喔,是去談曲子的事吧。他應該說過,不過我忘了。他不在啊……」難掩落寞的神情。

  一年見不到幾次面,這次居然這樣錯過了。

  原以為方城是刻意避開晉祺的。看著方城說不了謊的表情,晉祺的母親這才發現自己猜錯。

  這孩子……仍是眷戀著晉祺的吧?卻為什麼……

  礙於第三者在場,也不能多聊什麼。吃完晚餐,方城就道別了───他要帶女友去逛逛高雄。晉祺的母親當然不能阻止。

  送走兩人後,她坐立不安,心情怎么也無法平靜。

  「媽,怎么了?」

  接到母親的電話時,晉祺多少有點驚訝。他總按時問安,所以一向信賴他的母親是極少打電話來的。

  「你工作得怎么樣了?」慈母問候。

  「可能還要再拖延幾天才能回去。」晉祺簡單報告了一下工作流程。

  「是嗎、那,你……還好嗎?」明顯擔心的聲音。

  像是察覺到了什麼,晉祺放柔語氣,低聲道︰「媽,我很好,一直很好。怎么了?突然這么問。」

  「沒什麼。」她頓了下,「……你嘴上雖然從不抱怨,但其實一直很挑食,從來吃不慣外面的伙食。每次從台北回來就更瘦一些,我怕你在外面吃不慣就又少吃了。你什麼時候回來,我煮你喜歡的菜等你。」

  母親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媽,你不用擔心我。」晉祺輕聲說︰「你也知道佩嘉也跟我一起工作,她每次要吃什麼都拖著我一起吃,我已經被她喂得快變成豬了。」

  晉祺的母親笑了。江佩嘉一直在他身邊工作,的確讓她放心不少。晉祺的母親自然也招待過江佩嘉吃晚飯,知道她是個開朗善良的好女孩。

  「你跟佩嘉……」

  遲疑一下,還是問了。

  「我們是很好朋友。」知道母親想說什麼,晉祺只能迂迴否認︰「她最近跟製作人走得很近,他們感情很好。」

  「是嗎……?」難掩失落。

  「嗯。」

  「你還是熬夜工作,還……常常失眠嗎?」

  「媽,就算失眠也無所謂,我每天都有睡滿八小時,工作時間很彈性,你不用擔心這個。我已經二十二歲,會照顧自己了。」

  「嗯……我知道。」

  知道他倆已經沒有在一起,她心裡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若有所失。他們一個是她心頭肉,一個是她掌中寶,過了初時的震撼與不可置信,好不容易接受了。方城卻攬了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孩回來,她心情真是複雜萬千。

  打這通電話也是為了告知兒子,給他一個心理準備︰「方城今天帶了一個女孩回來,我留他們在家裡吃飯。」

  「……女孩?」

  低低的單薄嗓言,只疑惑似的輕輕跟念了一句,隨即平穩地答道︰「喔,我知道,那應該是他的學妹。他們已經交往半年了,方城曾跟我提過。他這次回來有說什麼嗎?」

  「沒有。不過沒見到你,他好像非常失望。他說這次寒假會回來一個禮拜,你的工作能在一個禮拜內做完嗎?」

  「這還要看進度……」一旁傳來呼喊聲,晉祺不得不說︰「我要去工作了。」

  兩人才結束了電話。

  ﹡ ﹡ ﹡

  方城帶女朋友回家了?

  初聽到這個消息時,晉祺內心一片空白,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這代表方城要定下來了嗎?

  跟一個他從未碰過面的女孩?

  那會是個怎樣的女孩?性格如何?有什麼優點?是否知悉方城的脾氣?她有沒有發覺方城在意別人更勝自己的溫柔,知不知道方城其實沒有表面那樣粗神經,搞笑也只是為了取悅別人、不是真的不正經?

  她能否感受到方城從不說退場門的體貼……那一切一切數不清的優點?

  儘管一直思如潮涌,工作也在四天後解決了。

  「你怎么還沒打理行李呢?」來到晉祺的房間,江佩嘉一臉疑惑的問。

  工作期間他們兩人都投宿飯店,左右相鄰。好不容易為期十天的工作結束,一向趕著收拾行李回家的晉祺,如今卻枯坐房中。

  「佩嘉,我們去九份走一走好不好?」晉祺說。

  「好是好,不過……怎么這么突然?」

  雖然她也很想去玩,不過晉祺一向不喜歡去陌生的地方,這個提議實在反常的很。悶在肚裡許久的話,終於忍不住沖口而出︰

  「你不想要見到方城嗎?」

  晉祺一楞。「為什麼這么問?」

  她怎會突然提到方城?她又怎么知道方城跟他……?媽是不是打電話跟她說了什麼?

  佩嘉走到他身邊坐下,輕聲的說︰

  「你還不準備告訴我嗎?」發現晉祺的身體輕輕一震,她更放柔了語調︰「那次我們三人一起坐車回家時,方城就全都告訴我了,他說,你們在一起。」學院裡有不少這樣的伴侶,所以她並不驚訝。「方城看來非常的在乎你,我看得出明明你也非常在乎他啊﹗卻為什麼要一直避著他呢?」

  他們分手的事,只有他跟方城兩人知道而已。晉祺訝聲問︰

  「你跟他有聯絡嗎?」

  「只透過幾次電話而已。」她誠實的說︰「就在我們坐車回來的後幾天,他打了幾通電話給我,跟我說一些你的生活習慣,請我平時要注意。我當時調侃了他幾句,他回應卻不太對勁,加上你這一年來都不再談你的『女友』了……所以,我才猜測跟他有關,我猜對了吧?」

  晉祺沈默。

  她攬住他的肩。「你該不會以為我會有歧見吧?」

  晉祺緩緩搖搖頭。

  很多事情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退場門。字句一吐出,就像是仰頭飲了鹽酸的人,想從腹中催吐出鹽酸,只會造成二次傷害。

  「晉祺……」她頭倚在好友肩上。「雖然情感的事外人沒有你們清楚,也不該多說些什麼,但是,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方城說都是他一廂情願。可是,我總覺得不像啊﹗」

  一廂情願……?

  晉祺皺起了眉,腦裡突然蹦出方城那一夜所說的話───

  這四年來,你都是在勉強自己嗎?

  晉祺這才電光火石的明白,方城當時問的是什麼。

  「不是……當然不是啊﹗」晉祺驚訝的搖頭,搖晃地站起身,握住拳。他絕對沒有勉強自己跟方城在一起﹗那樣的情感,怎么可能勉強得來呢?﹗

  你有其它喜歡的人了嗎?我是指女人。

  你喜歡男人嗎?我要你確實回答我這個問題。

  所有的線索都在一瞬間拼湊了起來。

  是因為這樣子嗎……?

  方城以為他是勉強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所以才提出分手?

  不是因為有了別人……或是其它原因?

  「晉祺?」江佩嘉驚訝的看著好友那張向來淡然平靜的臉,被痛苦所擊占。

  「太遲了──」手緊緊揪胸口,晉祺為那沒能實時解釋而產生的誤會心痛。

  原來如此。

  他們都誤會了對方。

  但……方城已經有女朋友了啊﹗

  ﹡ ﹡ ﹡

  既成的事實該怎么辦?

  晉祺現下已經說不退場門解釋。

  那個時機已經過去。時間已往後推演了一年,方城已經走了出來,接納其它女生了。

  知道了這一切的江佩嘉,當下就拉著他要趕回高雄──見方城。晉祺卻掙脫了開,倉皇的往後退。

  「晉祺﹗你還在遲疑什麼?方城不值得你去爭取嗎?﹗」江佩嘉不敢置信的問。

  當然值得啊﹗這是個無庸置疑的答案。但是───

  「這樣,對方城真的好嗎?」晉祺問。

  在這個社會上,男人能正常的跟女生在一起,當然比去跟一個男人在一起好。如果方城已經「正常的」喜歡上女生,他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去破壞?誰也不能否認,跟同性在一起,承受的社會壓力相對的提升許多。

  方城才好不容易步上了「正軌」,他怎能這樣自私?他做不到。

  江佩嘉聽了也無言以對。

  晉祺略過沒提的是,他在意自身生理殘障的問題。別人能說不在乎,他自己卻不可能釋懷。自卑是他無法根治的心病。

  缺陷就是缺陷,這是事實。

  兩人在九份散心了三天,回來時剛好跟回新竹的方城錯身而過。母親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一如往常,以一桌好菜來安撫他。

  這是母親最大的溫柔了。晉祺明白。並深深感恩。

  當晚回到家晉祺上網收信,手指放上點字觸摸顯示器閱讀,總共有十四封新信。

  兩封來自於方城。

  第一封信上,方城提到寒假時他會回來一個禮拜,並帶他提過的那個學妹回來。日期是晉祺上台北後才寄來的。

  他去時並沒有刻意躲避方城,一切只是陰錯陽差。

  學妹……晉祺的手指在這點字上逗留著。

  這個直屬學妹,就是方城的女朋友。方城怎能這么毫不在意的,在信裡提及自己的女友呢?

  第二封信則是普通的問候,方城問他的工作進度,又恢復成以前噓寒問暖的內容。

  方城已經完全把自己當成朋友了吧……?早就知道的事實,晉祺卻無法壓下心頭不斷升起的苦澀感。

  誤會終有解開的一天。但情感一變,大概就再也難以挽回了吧?

  9

  雨從早上就開始不停的下著,空氣中充滿了雨的氣味。

  連肌膚也有潮濕的感覺。衣服因吸了水氣而有點沉重,輕貼在身上,這些都是只有觸感特別敏銳的晉祺,才感覺得出的微妙差別。

  今天是高中同學會的日子。三年一次的聚會,這是第二次了。

  出門前,母親還想開車送他去聚會地點,但晉祺說不用了,現下叫計程車到府接送已經相當方便。

  到了指定的餐廳門口,才下車,晉祺就聽到輕快的跑步聲朝他快速奔來,呼喊他的聲音充滿朝氣︰

  「晉祺,你來啦﹗」

  「儀君,好久不見。」她的聲音永遠這么有活力。

  「沒想到你還沒忘了我的聲音,我們的大作曲家﹗」

  宋儀君調侃了他一句,親密挽住他手。「之前在作曲欄上看見你的名字時,我還以為只是同名同姓的人哩﹗沒想到我們班上會出了一個這么厲害的人物。聽說最近你已經開始幫忙製作唱片,升格當製作人了﹗才二十五歲就有這種成就,真是少年得志,春風得意啊。你等一下一定要幫我簽名喔﹗」

  「好,我一定鬼畫符給你。」晉祺笑。因為他不會寫正常的國字啊﹗

  「對不起﹗我忘記了……」宋儀君吐吐舌頭︰「方城呢?他怎么沒有跟你一起來?」

  「他……工作忙,今天還不知道趕不趕得回來。」

  果然一如預期,方城在北部定下來了。

  從大學時代就被某家知名計算機公司網羅的方城,一畢業後先去當了兵,今年初剛退伍,馬上就投入早已等待他兩年的研發部職位。大公司的種種福利當然不錯,只是必須經常加班。

  昨夜他跟方城聯絡時,方城都還待在公司。

  「喔……是嗎?」宋儀君的聲音聽得出有一絲失望,但又馬上振作起來說︰「反正又不是一定不來了,我們先進去吧﹗好多同學都來了。」她一邊拉他進門,一邊報告起各同學的最新消息來。

  他們包下了整個二樓,總共來了四十個同學。何靜雅也來了。

  一群當初輔助過晉祺功課的女生都簇擁著他,開心的把晉祺拉進女生自成的圓桌區內,歡欣相聚。

  彷彿那年輕無憂的歲月又回來了。才僅僅隔了六年的時光,晉祺卻覺得像是六十年前的事般久遠。

  「來,這是你的當初約定的三卷卡帶。」何靜雅在他身旁坐下,把錄音帶交給他。

  「靜雅……﹗」晉祺怔了半晌,吶吶收下。

  之所以會如此驚訝,是因為他們兩人直到畢業都沒有再說過半句話啊﹗何靜雅一直迴避著他。

  「是我早答應了你的,只是真的拖了有點久,你不介意吧?」何靜雅說。

  「不、當然不介意。」晉祺這才想起自己還未道謝,「謝謝,真的謝謝你,靜雅。」但要感謝的,又豈只是這份心意而已?

  「別跟我客氣了,你這幾年好嗎?大作曲家﹗」何靜雅也不能免俗的取笑了他一句。

  「別笑我了。」晉祺 腆一笑。「我很好,工作還算順利,你呢?你最近在做什麼?」兩人開始閒話家常起來。

  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在兩人之間漫開。他們終於又能像朋友一樣談天,並肩而坐,談笑而毫無芥蒂了。

  這是一件多么簡單,卻又多不容易做到的事啊﹗

  「好了,我的住址給你,有新的專輯要寄給我喔﹗」何靜雅是跟男友一起來的,跟晉祺交換完近況後,就笑著回去那個等候著她的人身邊了。

  這是間半自助的美國複合式餐廳,同學們幫晉祺端了滿滿快擺不下桌面的佳肴,還調皮的夾著喂他吃,東一口、西一口的,差點撐壞了晉祺。

  大家都開懷大笑,氣氛融洽得教人不忍分離。

  「今天真是太開心了,真不想放晉祺走。」酒足飯飽後,有人不禁不舍地抱住晉祺的手臂說。

  「那麼,我們再去KTV續攤好不好?我想把晉祺所作的每一首曲子全都唱過一遍﹗」

  其中一人提議,全桌的人立刻以熱烈的掌聲透過。

  晉祺也不想這么快跟大家分開,自然大方應允。只是在這么歡樂的氣氛中,他卻突然有些莫名以言喻的失落感……

  「真可惜,今天這么開心,方城卻沒有來。」他聽見一直在自己身旁的宋儀君這么輕輕喟嘆著。

  一行將近二十人的隊伍,浩浩蕩蕩移駕KTV。何靜雅先行跟男友離去了,沒有跟來。

  「晉祺,要不要喝調酒?」宋儀君在包廂裡問。

  手已經塞了一杯給他。

  「我不會喝酒。」晉祺忙搖頭。

  「試試看嘛﹗酒精成分不多,只是玫瑰紅加蘋果西打而已,甜甜的很好喝,就像香檳一樣。」

  盛情難卻下,晉祺試了一口。淡淡的玫瑰酒氣,加上汽泡的口感,不會太甜也不苦澀,非常爽口。不但唇齒留香,玫瑰那獨特的香氣還在鼻端繚繞。

  他便多喝了幾口。

  唱到一半,有人驚訝的發現︰「天吶﹗晉祺的臉好紅,是不是喝醉了?儀君,你灌醉他做什麼﹗」

  「醉了有什麼關係?我們又不會把他吃了。」宋儀君笑眼盈盈的,很滿意眼前呈現出來的效果,「再說,他臉紅的樣子不是很好看嗎?」說完還輕挑的捏了他臉頰一把。

  其實,晉祺喝了半杯而已。

  只因身體對酒精的回應快速,每次沒喝兩杯就被人當成醉了。但他從不想反駁,因為這樣一來就可以順理成章的待在角落,不用多說話。

  他閉上眼,靜靜聽歌。

  這時脫下放在角落外套裡的手機響了,同學們一個個傳了過來。宋儀君以為他睡著了,所以並沒有喊他,就代為接了電話。

  歌聲實在太盛,這群久別重逢的女人們根本都玩瘋了,還有人在銀幕前大跳艷舞,又叫又笑。宋儀君只好躲進廁所,過了許久才出來,唇邊還帶著一抹神祕的笑意。

  回到座位,她剛好看見晉祺坐直起身,在要水喝。

  「喏,給你。」宋儀君遞給他。

  冷氣房乾燥的空氣令人口渴。晉祺仰頭就喝了一大口,卻差點被那濃郁的酒氣嗆到﹗一股熱意直沖腦門,些微的酒潑出來沾在領子上,勉強下咽之後,他才苦著臉道︰

  「儀君,我要喝的是水…….」

  「真的嗎?我還以為你覺得剛才的酒好喝,還想再喝呢。」強忍笑意的聲音,讓晉祺明白她是存心捉弄的。

  「這杯酒比剛才的還濃吧?」晉祺無奈的問。大概是一下子喝太大口的關係,他感覺頭有點暈。

  「你喝出來啦?剛才有混著汽水,這杯則是純酒。」她討好的幫他擦拭衣領上的酒汁,但一身的酒氣卻是怎么擦也擦拭不去的了。

  宋儀君忍不住笑道︰「晉祺,你的臉比剛才更紅了。」

  「這到底是誰害的啊?」

  大概是酒精使人鬆弛,晉祺興起的伸手弄亂了她的發。宋儀君優雅盤起的長髮登時披散流泄。

  「哇﹗我花了兩個小時做的頭髮,晉祺你好大的膽子﹗」宋儀君也不甘示弱,立刻起身弄亂他柔軟的短發。

  玩成一團的兩人,忍不住都笑出聲來。晉祺那許久不見的溫柔笑容,馬上就吸引來許多目光。

  一旁的女同學們見他們玩的那麼開心,其中一人突然湊上前來,抱住晉祺的手臂,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就大力親了他臉頰一下。

  見晉祺馬上忡怔在當場,白淨的臉上還留著自己清晰的口紅印,她心滿意足的咧開一個微笑,說出埋藏已久的祕密︰

  「我從在學校起,就一直一直很想這么做了﹗」

  這表白引起了一陣的叫好,更牽起了連鎖效應。就像是解開了某種神祕的枷鎖般,全場十六個女生,都一個一個輪番湊上前來,捧起晉祺的臉,給他一個香吻。

  從來沒有察覺自己在女生間多受歡迎的晉祺,不知所措的睜大了眼,僵直的端坐在原位,任人為所欲為,猜想自己是不是又被整了。

  他的臉遠比剛才喝了酒更紅。

  沒有人注意到,包廂門何時被打了開。

  門口站了一個高碩的身影,他花了一會兒的時間,才終於看清楚那團團圍在一起的女生究竟在做什麼﹗宏亮的嗓門不可思議的在廂房裡回蕩著︰

  「你們究竟在做什麼?﹗」

  高碩的身體突破重圍,排開眾人,一如摩西過紅海般,從胭脂堆裡面挖出他想找的人來。

  「方城,你來啦?」宋儀君首先跟他打招呼。

  方城瞠大了眼,看著晉祺臉上相當「精采」的口紅印。拉起晉祺時,他甚至還聞到了晉祺身上撲鼻的酒氣﹗

  「你們這群女人是瘋了是不是?﹗」居然灌晉祺酒﹗

  她們明知晉祺對女生的溫柔、不懂抗拒,還趁機對他為所欲為﹗要是自己再來遲一些,她們豈不就要把晉祺生吞活剝了?﹗

  方城豎起雙眉,陰黑著一張臉,把晉祺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攬住他就往外走,根本不理會身後女同學們掃興的叫喚。

  只有宋儀君追了出來。

  「晉祺的外套……﹗」

  「謝謝。」方城接過了外套,嘴上道謝,卻橫了她唇邊糊掉的口紅一眼。

  「你不用客氣。」

  宋儀君回了他一眼,極其突然的出手,拉下他領子,墊腳就送上一吻。是唇對唇的那種。

  「你干什麼?﹗」方城錯愕至極。

  還來不及推開她,宋儀君就先跳了開。方城如見異形般瞪著她,用手背大力抹著嘴唇。另一手還攬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的晉祺。

  「……怎么了……?」晉祺問。

  「方城是個笨蛋﹗」宋儀君喊,瞪著他拼命抹唇的舉動。

  「什麼?」晉祺更茫然了。

  方城跟宋儀君兩人對視了幾秒。

  方城再遲鈍也知道這超過了玩笑的界線,再說,他跟她的交情從來沒有要好到能開任何玩笑的地步。

  她不是討厭著自己嗎?

  「宋儀君,你……」方城想問清楚。

  「方城是個大笨蛋﹗」宋儀君搶在方城之前,又罵了他一句,然後緊抿住唇,就只是不甘心的睨著他。

  這下子不用問,方城也看得出她眼底倔強的情意了。

  「怎么會……?」方城驚訝了。

  「不行嗎﹗」宋儀君雙手叉腰,一如茶壺。

  當年兩人相處就是這種調調,永不相讓。現下即使告白,也不能使她放軟態度。看著方城扶著晉祺不放的姿態,她意有所指道︰

  「你真是個醋壇子﹗我剛在電話裡才說了幾句,你就十萬火急的趕過來。」

  試探的意味相當濃濃。

  「對,我是。」

  方城卻毫不猶豫的點頭。

  宋儀君怔了半秒,沒想到方城願意跟她坦承,間接承認這樣一份她懷疑許久的情感,態度還這樣爽快。

  這是代表他信任她嗎?還是他急於讓她死心?

  即使方城的態度沒有任何改變,知悉她的情感後,臉上甚至連半分的微笑跟欣喜都沒有,但這卻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方城的溫柔。

  宋儀君欣慰一笑,表情像是放下一件背負多年的心事般輕鬆。

  她爽快的跟兩人道別。

  「你們兩個﹗下次同學會見。」

  目送她走進建築物裡,方城心中對這突如其來的告白才慢慢有了真實感。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晉祺好奇的問。

  「沒什麼……」

  低下頭,剛才在包廂內光線不佳,現下方城才看清晉祺居然連下唇都有口紅印﹗兇惡的濃眉立刻倒豎,忍不住的,方城立刻用袖子大力替他擦拭起來。

  「好痛……方城,你干嘛﹗」

  晉祺忙別開臉去。「你不是不回來了嗎?」

  「我只說會晚一點,沒說不回來﹗你怎么喝酒了?看你醉醺醺的、全身都是酒臭味,回去會被伯母念的。」

  「我媽才不會念我這些,你這次要回來多久?」

  「我有三天的假。」

  方城叫了計程車。兩人都上了車後,卻突然沈默起來。晉祺試著找話題︰

  「你們都還好嗎?」

  「什麼『我們』……?」方城轉向他。晉祺滿臉的紅印實在太過刺眼,他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叫司機泊車,徑自消失了一會兒才回到車上。

  「晉祺,臉轉過來。」

  涼涼的東西觸上臉頰,晉祺下意識的閃躲。

  「別動﹗是濕紙巾。我幫你擦乾淨。」有力的手指扣住他下顎,轉移他注意力的問︰「你剛才要問我什麼?」

  「我是要問……你跟你女朋友還好嗎?那個學妹。你不是說過,要再帶她回來給我看的嗎?卻一直都沒看到。」

  「有機會再說吧。」一副懶懶不願多談的聲音。晉祺卻感到箝製下巴的力道驀地加重了些。

  怎么……是跟女友吵架了嗎?

  晉祺識趣的閉上嘴。

  臉上冰涼的觸感很舒服,晉祺接著閉上了眼。在偶爾晃動的車中,不知是酒力還是身旁熟悉氣味使人安心,一陣久違的濃濃困意襲上。

  迷迷蒙蒙中,晉祺就睡著了。

  ﹡ ﹡ ﹡

  「方城走了?﹗」

  隔天早上,晉祺驚訝的面對母親。

  「對啊,昨晚送你回來後,他就坐夜勤車回台北了。他沒告訴你他只回來一個晚上嗎?」正在陽台澆花的母親說。

  「沒有……」晉祺懊惱的把自己丟在沙發上。

  方城不是說有三天的假期嗎?他還以為方城一定會待在高雄,所以一回家就放心先睡了,沒想到……

  他真是笨得可以﹗晉祺想狠狠敲自己的腦袋。難得的假日,方城當然必須陪伴自己的女友吧?

  「你有方城在台北的位址吧?」母親像是不經意的說︰「下次你去唱片公司時,可以順便去找他啊。想見面,不用等他回來。明明方城就在台北工作,你每次去台北卻都住飯店,連主動去找過他一次都沒有,這不是未免也太奇怪了嗎?」

  「方城……說了什麼嗎?」

  「他什麼都沒說。越是重要、跟在意的事,他就越不會隨便說退場門,這點你還不明白嗎?」

  晉祺不是沒想過要去找方城。

  事實上,每次晉祺去台北勢必都得為這個問題天人交戰一番,但結局往往都是裹足不前,演變成他枯坐在飯店發呆的狀態。

  兩人一旦見了面,方城是不可能讓他繼續住飯店的。好照顧人的方城,一定會豪爽的留下自己暫住他家吧﹗

  但,再怎么說他們以前也交往過,這樣實在太尷尬了。工作量加大的他有時會待上一整個月以上,一定會造成方城麻煩的。再說,還有他的女朋友……

  「你還把方城當朋友嗎?」

  母親輕輕在他身旁坐下,語重心長道︰「你的性格就是想得太多,顧慮得太多,你們都已經是快二十年的朋友了,你現下卻什麼事情都不願麻煩他。再這樣下去,你真以為方城以後回到高雄,還會願意再濃著臉皮過來這裡吃頓便飯嗎?」

  這番話語氣雖輕,卻讓晉祺震愕得幾乎坐不住。他驚訝的再問一次︰

  「方城……昨晚真的沒有說什麼嗎?」

  「他什麼都沒有說。」

  母親拍了拍兒子的手,站起身來。「那個方城啊……﹗居然什麼都沒有多說就走了,這樣還不夠奇怪嗎?」

  ﹡ ﹡ ﹡

  的確,他們之間越來越少聯絡了。

  好幾個月才一通電話,通常都是方城打來的。E-Mail也全變成轉寄信件,只有在耶誕過年或生日時才有寫了寥寥幾個字的電子賀卡送來。

  是啊,有事打通電話就好,何須坐在計算機前寫信?

  自從方城不再有信件過來,晉祺也終止了回信。偶爾幾封洋洋洒洒在計算機上想告訴方城的話,最後也全都丟入「刪除的信件」中。

  他總是被動的一方。小心翼翼的觀察,以對方的態度來採取回應的一方。

  太過退卻了。晉祺自己也明白這點。

  但個性要改,談何容易?

  轉眼同學會已是兩個月前的事。

  他沒有打電話確認方城那天為何連夜回去的原因。方城做事自有他的原因。兩人都已經不是小孩了,也不是初時在學校那樣,方城沒有必要再跟他報備自己的一舉一動。

  「晉祺,你的手機響了﹗」

  身在士林夜市,一旁的江佩嘉提醒他。是的,晉祺又來到台北,所以他才會又苦惱起來,工作也已經進行了半個月。錄音剛告一段落,他們一伙人出來吃晚餐,同行的還有幾個樂手跟唱片製作人。

  晉祺跟江佩嘉已經吃飽,正坐在冰店裡,等其它胃口大的人到各攤吃飽後歸隊。這時會打來的通常是母親,晉祺拿起手機就直接報告起工作進度來。

  「喂?媽,我大概還要再四、五天才會回去……」一旁人聲吵嚷,他不由掩起一邊耳朵,揚聲問︰「你聽到我說什麼了嗎?」

  「是我。」低沈的男聲由話筒傳來。

  「方城……﹗」

  晉祺意外是他,更沒料到剛好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剛好人在台北。

  「晉祺,你現下在那裡?」

  「我……」

  若老實答了,就得面對那惱人的問題,晉祺一時支吾其詞,迴避的說︰「我跟幾個朋友出來吃晚餐……那你呢?還在公司嗎?」

  方城停頓了一下,說︰

  「我剛完成了試用軟體的第一階段,正要離開公司。我想把這盲用語音導覽軟體拿給你試用一下。」

  「好啊。這是那套你從學校時就一直在研究的軟體吧?整整七年,終於媳婦熬成婆,恭喜你了﹗」晉祺衷心的說。

  「……還好啦。」

  方城的聲音卻沒有晉祺預想中被稱揚後的開心跟興奮,只是就事論事的說︰「其實整套軟體才剛成形而已,還有一堆漏洞,你試用後記得把不方便的地方記下來,應該還有很多地方必須改良。」

  這樣低調的方城實在教人生份。這些年來兩人偶爾零星的聯絡,晉祺一次比一次更摸不透方城的喜怒,畢竟兩年的軍旅生活、跟一年來在大企業下工作的磨練,已修剪了方城的性格。

  當然不只如此。

  自從他們的關係不再那麼親密後,那種隨意一句話就能輕鬆歡笑的日子,就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加班到這么晚,也真是辛苦你了。」晉祺也跟著拘束起來,就像在對待一個剛認識的朋友。「試用期是多久?我會如期把使用心得交給你的。」

  「你……」那客套的態度,令方城皺起了眉。

  「什麼?」

  「……沒什麼。」不知該拿他怎么辦才好,方城不禁嘆息。

  又在嘆氣﹗晉祺心微微一緊。方城跟他講話就這么不耐煩嗎?

  兩個月前,在計程車裡的短暫相處,感覺到方城對他的在乎,就像是酒精下的錯覺般。

  而隔天清醒,方城也早已不在身旁。

  他們在電話中就已如此拘束,真正相處起來又是如何?有一種落落寡歡的心情在胸口浮沉。

  就算他們現下同身在台北,晉祺卻感到彼此的距離從未這么遙遠。

  「你人在那裡?」方城又提起這個問題。

  「我……在夜市。『六合夜市』裡。」這是他第一次對方城撒謊。因為他沒有辦法以現下的心情跟方城碰面。晉祺此刻只想趕緊躲回飯店獨處,暗舔傷口。

  他害怕兩人之間會變成像陌生人那般小心相處。他受不了這狀況。

  既然如此,那還不如不見面。

  「『六合夜市』?」方城驚訝的重複。

  「對、對啊……怎么了?」晉祺心瞬間撲通撲通的跳著。他沒有考慮清楚就說了謊,但,方城應該不會知道他在台北的事啊﹗

  話筒那端沈默了一下,晉祺清楚聽見深呼吸的聲音。

  「是嗎?原來……」低沈到連水杯也微微共鳴的嗓聲低喃,問︰「晉祺,你吃過晚餐了嗎?」

  「我……剛才已經吃飽了。」

  「那,看來今晚是來不及了。」方城聲音異常的溫柔。

  「什麼?」

  那奇異的語調,令晉祺有種相當不好的第六感。就聽方城緩緩的說︰

  「我剛才打了一通電話,是伯母接的。」

  晉祺後腦感到一陣發麻。

  「伯母命令我一定要帶你去吃頓晚餐,盡地主之誼。本來我想問你人在那裡要去接你,看來今晚是不用了。」

  方城知道他在說謊﹗

  從頭到尾都知道。

  晉祺辯解不出任何話來,像被人扯掉了聲帶,只能任瞬間冰封的氣氛,更加霜雪遮天,徹底凍結住兩人最後一絲友誼的溫暖。

  空氣中彷彿有什麼碎裂的聲響。兩人各自拿著電話僵持了好一會兒。

  「我知道了。」

  沒有任何結束跟道別語,丟下這句,方城主動掛斷了電話。

  ﹡ ﹡ ﹡

  方城憤怒得毛髮都快倒豎。

  雙拳緊握,他氣得渾身都在發抖。

  晉祺居然對他說謊﹗

  只為了不想見到他。他到底是洪水猛獸、還是吃人的惡虎?才讓晉祺這樣迴避著自己。

  走到自己的車前,方城拿出鑰匙,試了好幾次,卻都怎么都無法把顫抖的鑰匙插進孔內。「可惡﹗」他忍不住低咒一聲。

  即使只做朋友也不成嗎?

  被甩的人是他,即使如此,他也還拼命的想維持住兩人的情誼。為什麼晉祺卻要一次次拉遠了距離,設下界線,不願跟他接觸?

  那過往十幾年的交情算什麼?﹗

  「為什麼?」方城頹廢的靠在車身上,不斷地低喃著不會有解答的問題︰「……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 ﹡ ﹡

  余怒未消的人回到公寓,卻見到罪魁禍首就站在門口。

  晉祺一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立刻站直起身問︰

  「方城,是你嗎?」

  「你不是應該在高雄嗎?」方城沖口就是帶刺的一句。

  「我……」因為是自己理虧,晉祺只能低頭道歉︰「對不起。」

  不理會他,方城側身開了門,徑自進了屋去。

  晉祺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才跟著進去。十坪套房內濃濃的煙味令人無法忽視,晉祺忍不住訝異的問︰

  「方城,你會抽煙……?」什麼時候學會的?

  「這重要嗎?你來就是為了管我這個嗎?」他把外套丟在沙發上,衣角不小心掃過茶幾上的煙灰缸,瓷製的煙灰缸整個滾落到地面,發出不小的聲響。

  晉祺縮了縮肩。即使來時就做好了被責罵的心理準備,心底仍忐忑不安。

  「你是來台北工作,還是專程來找我的?」方城明知故問。

  「這次……是為了工作。」晉祺為難的回答。

  「難道下次就會專程來找我?在你心裡,我還有勞煩你專程跑一趟的價值嗎?」充滿了不屑諷刺。

  這么尖銳的方城,晉祺還是第一次見識。

  「坐下吧﹗我沒有叫你罰站,沙發就在你左手後方的位置。」

  晉祺小心翼翼的依言坐下。

  方城打開雪櫃,丟了一罐啤酒給他。

  「你不用這么緊張,我不會把你吃了。我只是很懷疑到底是誰教會你說謊的?還是演藝圈真的那麼複雜,才兩年就能讓你變得這么不誠實?﹗」

  來了﹗

  預期會聽到更嚴苛的責罵,晉祺雙手不安地握緊了啤酒罐。方城卻半天失去了聲音。

  晉祺不由的側耳,聆聽他的動靜。

  一直瞪著他的方城,跨步上前搶走晉祺手上的啤酒,打開後交給他,命令道︰「快喝。」

  不知方城意欲為何,但晉祺聽話的喝了一大口,那不習慣的苦澀汁液,令眉心蹙起。

  方城自己也開了一瓶,徑自坐在沙發上,仰頭就灌了起來。他掏退場門袋裡的煙,拿出打火機,點燃,抽了一口就交給晉祺。

  「抽。」

  「這……」

  「那是香煙,把它放到嘴上吸,這樣簡單的事你會吧?要我服侍你嗎?」

  晉祺決定依從方城所有的指令去做。

  他拿著觸感像紙卷的煙,湊近就吸了一大口,果不其然,煙霧嗆進根本不習慣的氣管﹗晉祺難受地嗆咳著。

  他換手想把香煙拿開,卻不慎握住了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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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晉祺痛得眨眼,卻更握緊了香煙。

  「笨蛋﹗你快放手。」方城急忙把他手掌攤開,取走那根猶冒著星火的煙,晉祺的手心已然被燙傷。方城氣急敗壞的吼︰「你到底在干嘛?﹗燙到了不會把香煙丟掉嗎?」

  「我……怕會引起火災。」晉祺真的這樣認為。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不是嗎?

  「你──﹗這么小的火根本不會───」方城又氣又心疼,他忘記晉祺無法分辨「火」這種東西了。

  他氣自己的粗心大意,竟讓晉祺受了傷﹗即使只是小傷,他也不能原諒自己。他是跟晉祺相處了近二十年的人,不是其它人﹗

  單身獨居的男人家雷根本連一個OK繃都搜不出來,方城只好帶他去洗手台沖水,一舉一動都猶存著對自己的怒意。

  「對、對不起……」以為方城在惱怒自己,晉祺低頭說。

  「又不是你的錯,你道什麼歉?」方城煩悶的說。

  「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握著晉祺沖水的大手一僵,方城驀地鬆開兩人之間的碰觸。

  「方城……?」

  「我討厭你跟我道歉﹗」方城充滿怒意的提升聲量︰「我討厭你跟我道歉的語氣,我也討厭你低聲下氣的態度﹗你聽到了沒有?﹗」

  隱忍許久的不滿,一下子全爆發了出來︰「晉祺,你為什麼老是要這么畏縮?我就是不懂﹗那時候被拒絕的人是我,為什麼你要這么尷尬的避我於唯恐不及?兩人不能交往固然可惜,但我們連朋友也當不成了嗎?你不是寧願說謊也不願見我的嗎?那你現下還來這裡做什麼﹗」

  「我……」

  晉祺就是害怕這樣針鋒相對的局面。他就是害怕兩人的關係會越演變越糟,才遲遲不敢面對。但他似乎天生就有把事情搞砸的本領,越想保護的東西,就越摔得滿地。

  「我……那時沒有拒絕你……」

  「什麼?」方城瞪視著他。

  「不……沒有。」晉祺猛地住口。他到底想說什麼?事到如今,說了又如何?他想挽回嗎?把方城從女朋友身邊搶回───

  不﹗晉祺大力搖了搖頭說︰「我……只是怕會妨礙到你跟你女朋友,才一直沒有來找你。」

  「什麼女……」方城語調轉折了一下,很快的說︰「你沒來找我,跟我女朋友有什麼關係?」

  說不出心理諸多的考量,也知道方城聽不進那些,他只好說︰

  「我也知道自己顧慮太多了,所以我現下不是來了嗎?即使知道你正在氣頭上,我也硬著頭皮過來了,就是因為我也重視你……這份友誼,所以才過來的。我跟你道歉。以後絕對不會再對你說謊了,我保證。以後上台北工作也都會來找你,只要……你不嫌麻煩的話。」因為方城一直沒有任何回應,晉祺說到最後又遲疑了起來。

  「你說的是真的嗎?」

  方城的聲音也充滿了不確定,目光緊鎖著眼前的人,想看他是否發自內心。

  「當然是真的。」晉祺趕緊點頭。

  方城一直緊揪的眉心,終於松了開,只是仍沉聲道︰

  「好,那這是最後一次了。晉祺,下次你再敢在我面前說『添麻煩』這種話,我就要狠狠K你了﹗」

  「……你不生氣了?」晉祺小心的反問。

  豈止不生氣。

  聽到晉祺親口說他在乎這段友情,還承諾以後一定都會來找自己,方城簡直心花怒放﹗積壓在胸口許久的郁悶,登時就因晉祺這幾句簡單的話而輕易煙消雲散。

  因為這跟一個小時前,他以為晉祺會就此永遠避著自己的灰暗猜測,簡直是天壤之別的待遇。

  「你現下住那裡?」方城問。

  晉祺遲疑一下,說出了飯店名稱。

  「走吧﹗我帶你去買燙傷的藥,順便搬行李過來。還好我的房間夠大,只要再添購一個單人床墊就好了。」

  早就知道的結果,終究還是避不過。

  晉祺只能呆呆任由哼著輕快歌曲的人拉著自己,走進台北霓彩燦爛的夜色裡。

  10

  喉嚨渴得發燙,晉祺在半夜轉醒。

  腦袋有些迷糊,他撐起身想去喝水。卻清楚的聽見空氣中傳來另一個人均勻的呼吸聲。

  由胸腔深處長長的吐出,然後,是淺淺的一聲鼻息。這是方城特有的呼吸習慣。

  晉祺差點要忘了,他現下既不在家中,也不在飯店,而是住在方城位於台北南區的公寓裡。

  自從數年前方城甩門而去的那天之後,他們便不曾在同一個房裡過夜。之後即使方城去了他家,不論再晚,都會堅持回去休息。

  從那一夜直到現下,經過了多久的時間?

  整整四年又七個月。

  他知道。因為這些時日就像永恆般漫長而似無止盡,卻終於結束了。

  晉祺連動都不敢動,就怕驚擾了這份如夢般美好的寧靜。他靜靜坐在床沿,傾聽那熟悉的吐息。方城就睡在地板上。

  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心突然劇烈跳動了起來,晉祺手撫住胸口,大力搖了搖頭,想平撫自己的紊亂。悄悄起身,他極為小心的探手──果然,方城又沒蓋棉被了。

  除了冬天外,方城一向不喜歡蓋被子,老是嫌熱,說麻煩。卻又總是在春夏交替時分惹上一場感冒。因為白天開始燥熱,晚上溫度卻十分低涼。方城卻毫不在乎。現下房裡還開著冷氣。

  他把床上的薄被拉下,幫方城覆上。他抱膝而坐,待在方城身旁。

  光是感覺到方城的存在,他就感到胸口發熱。

  若以前他說過不懂愛一個人的心情,那麼現下,他再也不能那麼說了。

  分開時可以忽視的情感,當本人就在身旁時卻再也無法隱瞞。

  他多想觸碰方城。

  不僅為看看他的模樣,還有內心更深層的渴求……感到手指顫動起來,晉祺趕緊交握住自己雙手,壓下一時的衝動。

  平時半夜轉醒,若再也睡不著,他就以全副心力去作曲。

  但今天在方城房內,雖然方城連電子琴也幫他從飯店裡搬過來了,但他卻不能發出一絲聲響。

  晉祺睜著眼,直到天明。

  ﹡ ﹡ ﹡

  晉祺他到底在想什麼……?

  其實方城一直沒有睡著,直到剛才都還在看書。他正驚訝的看著晉祺的一舉一動。

  房間內的燈一直是亮的,不過晉祺並不知道這些。

  晉祺只知道若方城醒著,房間一定會有聲響,不管是電視、還是音樂,方城不是個習慣沈默的人。看書是方城到外地後才培養出來的習慣,因為可以很方便的打發時間。不過晉祺並不清楚。

  方城看見晉祺突然坐起身來,原本他想開口喊晉祺的,一瞬間卻因為某種念頭閃過,他選擇了保持沈默。空氣中只剩下他的呼吸聲。

  晉祺坐在床沿,面向他這個方向。

  晉祺該不會發現自己還醒著吧?

  才這么想著,晉祺突然大力搖了搖頭,走過來觸碰半躺在地上的自己。方城幾乎屏息,悄悄把手上的書移到空中。原來晉祺是要幫他蓋被子。

  他悄悄把書放下。

  蓋完了被子後,晉祺卻只是坐在他身邊。

  然後,就沒有任何動靜了。

  那幾乎像是凝視的眼神,只望著自己,晉祺究竟在想什麼?

  方城看見晉祺的手指在地上輕敲,彷彿在彈奏什麼,從深夜到凌晨,直到窗外漸漸透進光線。

  一直保持同樣姿勢的晉祺,突然跪坐起身,方城以為他要回床上去睡了。卻沒想到晉祺傾身靠近自己,伸手輕觸他,從胸膛移到頸項,轉上臉頰,直到眼睫,像是要確定什麼。

  方城當然趕緊閉上雙眼,卻突然,唇上有柔軟的觸感。只是蜻蜓點水的接觸而已。但,晉祺吻了他。確確實實。

  方城渾身狠狠地一震﹗晉祺吃了一驚,立刻退到床邊。

  晉祺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來,他外顯出焦躁的神情,側耳卻聽不到任何動靜。他無法判定方城是否醒了,是否發現剛才的事情?﹗

  他不該衝動的﹗

  但天知道他忍了多久﹗內心反覆煎熬,沒想到卻敗在最後一時的意亂情迷,功虧一簣。若方城醒著,他該如何解釋?以後又該怎么面對方城?難得兩人和平共處,他卻做出了這種事。

  晉祺露出懊悔至極的表情。

  老往壞處直鑽的想法快把他逼瘋,他豁出去的問︰

  「方城……你醒著嗎?」

  遲了一會兒,方城才答道︰

  「我醒著。」

  最害怕的事情被證實了,晉祺臉色刷白,幾乎成了鐵青。

  「我一直醒著。」方城又說了一次。

  「『一直』……你、根本就沒睡?」發現他話中的含意,晉祺不敢置信。「那你為什麼不出聲喊我?為什麼要看著我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晉祺,你為什麼要吻我?」方城直搗核心問。

  「──﹗」晉祺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根本難以啟齒自己余情未了。幾乎是無法思考,他立即僵直起身,急探到一旁的手杖,就慌忙往門的方向跌撞而去。

  方城急忙拉住要逃跑的人﹗

  「晉祺,我不是在指責你,我只是好奇,你為什麼要這么做?」方城捉住他的同時心跳得也厲害,極小心的問︰「你……晉祺、你,是不是有一點點的喜歡我了?」

  「不───」晉祺猛地開始推擠方城,慌忙否認︰「我只是一時意亂情迷,沒有其它意思、一點也沒有﹗」

  「若沒有半點感情,又怎么會意亂情迷?﹗」方城想壓制他的反抗,晉祺卻不曉得那裡生來的巨力,大力推了開他,差點讓方城撞上茶幾,晉祺則反作用力直接摔在地上。

  見晉祺摔倒後還不死心的想爬起身逃開,方城立刻上前扳住他的肩──晉祺回頭猛力甩手掙脫,手肘卻不偏不倚的撞上方城的眼角。

  「啊﹗」方城捂著眼低喊了一聲,猝然襲來的痛感跟這一連串的肢體動作,燃起了方城體內的野性。

  「方城、你沒事吧?」驚覺自己傷了方城,晉祺驚慌的仰起頭,卻剛好承接下暴風雨般的激吻。

  晉祺驚愕的睜大了眼。大掌糾住他後腦的發,迫晉祺更仰起咽喉,張開雙唇,粗魯的舌在晉祺口腔中一陣胡亂橫掃,蠻橫的攻城掠地。

  年輕的肢體在地板上糾纏成一塊,立刻蕩起了一波波慾望的波濤。

  為什麼方城會吻他?

  真實壓在身上的重量,讓晉祺不得不正視這個事實。雖然慾望醺然醉人,但想弄明白一切的心情更為強烈。

  「等一等、不……﹗」他想推開方城問個清楚。

  方城猛地抬起頭來,臉孔因長期壓抑慾望而痛苦地扭曲著。「晉祺,不要再抗拒我、也不要再逃避我了﹗否則我不知道今晚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方城,你為什麼吻我?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嗎﹗」雙唇一獲得自由,晉祺急急的問。

  「晉祺……你真的一點都沒有發現嗎?」方城受不了晉祺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心意,煩躁的說︰「女朋友根本只是一個幌子而已﹗我從來沒有跟其它任何人交往過,那學妹只是幫了我一個忙。」

  「什麼?」

  「你把我甩了之後,自己卻處處拘謹起來,開始跟我保持距離。我當時只是想做做樣子讓你放心,以行動告訴你我不會一直纏著你﹗也可以另外跟別人交往而已。當然,另外一方面,也有點想看看你會不會有一點在乎我……」

  方城露出痛苦的表情。

  「結果你不是完全不在乎嗎?根本冷血的無動於衷﹗還大方的笑著說想認識我的『女朋友』,根本半絲在意跟忌妒都沒有……你知道我為此痛苦了多久?花了多大的力氣想忘了你﹗辛辛苦苦的克製著自己只做你的好朋友。既然你無心的話,今晚又為什麼要吻我?﹗我連問這個問題也不行嗎?」

  晉祺震撼了,從沒想到方城的心思會是如此。

  那麼一個不擅忍耐跟隱藏心事的人……居然獨守了這個祕密如此之久。

  方城仍在乎自己……?這是真的嗎?

  「我……方城,我那時候沒有甩了你……我從來沒有勉強過自己,從來沒有。」晉祺內心激動不已,終於也敢把心中的祕密解錮。他主動伸手抱住方城,釋放出多年滿滿不敢表露的情意。

  「什麼?」方城卻一時僵住不動,還難以理解這么巨大轉折的原因。又問了次︰「晉祺,你說什麼?」

  「我從來沒有勉強自己跟你在一起﹗那時候是我們誤會彼此了。我這么多年來不交女朋友,也是因為我心裡一直都只有你一個人的關係。」

  「你從沒有勉強自己……?」

  半晌,方城仍不敢相信。

  美夢易醒,他怕這又是另一場不真實的玩笑。曾有一次的破滅經驗讓他格外小心翼翼,不得不謹慎。

  「你說的是真的?你剛才吻我,是代表你……對我……?」方城甚至還不敢明確的說退場門。

  這么明顯的事實,卻讓方城如履薄冰。

  知道方城仍存有心結,晉祺撫上那張陵角分明的臉,以行動代替言語,安撫凝著臉色的人,輕捧著他的臉說︰

  「是的,我喜歡你,方城……不,不只是喜歡而已,早就已經不只是喜歡而已了。」他仰起脖子,輕輕吻上那糾成一團的眉心,直到解開為止,輕聲低喃著說︰「我愛你。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想跟你一個人共度一生而已,只有你能讓我有這個念頭。」

  方城的遲疑,徹底被這愛語融化了。他收緊了手臂,千言萬語也訴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黑暗中,在地板上的兩人緊緊相擁,不停地交換著吻、跟彼此滿滿的愛意,他們用肢體的交纏來訴說愉悅。

  就像是失散許久的兩頭幼獸,終於再度重逢。

  他們親熱地嗅著彼此的氣息,歡欣地耳鬢 磨,盡情的互相撕咬纏斗。他們都攀緊了對方,不願再輕易松手。

  ﹡ ﹡ ﹡

  「方城,你這是做什麼?」

  晉祺摸著左手無名指被方城戴上的戒指,雖然不反對這樣的發展,但他仍顯得相當疑惑。

  「是你那天親口跟我求婚,我才去買的,你現下想反悔不成?」

  「求婚……?我什麼時候說過那種話了?」晉祺問。

  方城眉開眼笑,一字不漏的把晉祺在兩人複合的那天所講的話背出來。

  「『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想跟你一個人共度一生而已,只有你能讓我有這個念頭。』這不是求婚是什麼?連我神經這么粗的人都聽懂了。這該不會只是你為了欺騙我的感情,一時所編出來的甘言蜜語吧?」

  晉祺整張臉都漲紅了。

  情話只有在脫口的當下能不在意,事後怎么聽都嫌肉麻。更何況是被人原原本本的念出來。

  「誰要你重複的……我知道了。」他是想跟方城相守到老,但從沒想過結婚這問題。基本上社會制度不允許,其實他也不強求,他並不是個在乎形式的人,方城更是不會在乎。他們都知道兩人能在一起最重要。

  戴上戒指……總覺得有點招搖。

  「你戴上這個以後,那些蜂蜜蝴蝶就知道你是名草有主,不會對你動歪主意了。」方城得意的說。

  「原來你又在想這些。」晉祺恍然大悟,哭笑不得。難怪啊……﹗

  「什麼叫做『這些』?」方城不滿的說︰「你是我的,我是你的﹗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即使你潔身自愛不惹人,人家也會來惹你,你現下身處的工作環境裡有一堆聲音好聽的女生,我怎么能不未雨綢繆?」

  「這跟聲音好聽有什麼關係?」晉祺奇道。

  「你喜歡聲音好聽的人,這是事實。」方城交叉起手臂。前塵往事,他猶耿耿於懷。他清楚自己聲音只是低沈,構不上好聽的邊緣。哼……輸在起跑點上,他死也死得不甘愿。

  「我不否認好聽的聲音悅耳,聽了舒服。這大概就跟有些人喜歡欣賞美女是一樣的道理吧?」晉祺唇邊帶著忍俊的笑意說︰「但比起這些表面的東西,我更喜歡心地善良的人。」

  方城聞言臉更黑了一半。他從來不是個善良的角色,雖不至於壞到尋事生非的地步,但也決計不和藹可親。

  彷彿看得見他整個垮掉的表情,晉祺招招手叫他過來。

  「方城,來﹗」

  「你當作是主人在喊狗啊?」雖然喃喃抱怨,方城仍是乖乖靠了過來。彎下體,看向坐在沙發上的人。

  晉祺先觸碰他的肩,確認位置,修長的手指緩緩移上他有形的臉龐,在方城面前無聲比畫著,左邊一點,右邊一頓的。

  「你在干嘛?」

  方城被他一臉認真、但十足怪異的行為搞得一頭霧水。

  「我在寫字,『善良』跟『溫柔』兩字。」

  晉祺認真的說︰

  「你的善良就像我寫的字一樣,是無形的,正常人看不見的。全世界只有我懂,那也就夠了。你的溫柔也是一樣的,我私心的不希望其它人讀懂,全世界也只要有我知道你的好,那也就夠了。」

  方城把自己掌中同一款式的戒指交給他。

  晉祺意會,放柔了神情,淡淡一笑。他輕輕拉過方城,讓兩人更挨近彼此。

  在方城凝視的目光之下,他緩緩幫方城戴上了戒指。兩人都無聲,在這一刻,不需要任何言語。

  他們交換了誓約的吻,托付了彼此的真心。

  ﹡ ﹡ ﹡

  「好了沒?」

  附應晉祺的是一雙熱情結實的手臂,高碩的人由後擁住他,在他耳畔低語︰「都佈置好了,就跟你高雄的房間一模一樣,不會讓你找不到東西。」

  一旦確定了彼此的心意,他們再也不願南北相隔,兩人在台北共租一間公寓,建築起只屬於他們的碉堡。

  晉祺的母親雖然萬分不舍獨子離家,但並沒有阻止。孩子就像曾蜷躺在溫暖土壤裡的種子般,從發芽破土的那一刻起,土壤就無法限制它們生長的姿態。

  她只能祝福他們。

  至於晉祺的父親,他是個不算嚴肅但十分守舊的公務人員。晉祺的母親跟方城他們三人都極有默契口徑一致的同聲說──晉祺是因為方便工作才上台北的。

  不急於在一時去刺激長輩的心。

  至於方家,方城早就在高中跟晉祺交往時,就在客廳裡,當著全家都聚在一起的時候說了。

  他的父親包括兩個兄弟都瞠大了牛眼瞪著他。父親性格一向溫和,當場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徑自失魂落魄了好一陣子;直到現下,都偶爾還會對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但最後都沒多說些什麼。

  倒是主觀性極強的大哥,氣得三年沒有理他。不過,方城當然不在意這些。

  重要的是現下。

  「這裡怎么會有鋼琴?」晉祺訝然的問。

  原以為房間裡會空無一物的角落,卻生生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東西。他手指撫上全新平滑的琴身,知道不是自己在南部用了十余年的那一架。

  「喜歡嗎?這樣以後你就可以在這裡用它來作曲了。」方城說。

  「這花了你多少錢?」輕試了幾個音,晉祺馬上知道這鋼琴價值不斐。一架好鋼琴是多么昂貴啊﹗

  其實他只要有電子琴就可以創作的,鋼琴是豪華的對象,洗滌心靈用的,純粹是他對於藝術無法忘情時才彈奏的自娛。

  「嘿﹗我的心意是無價的。」方城抗議這么現實的問題,理直氣壯的說︰「我知道你還是喜歡鋼琴的音色,再說,我也比較喜歡你彈鋼琴時的模樣。雖然你現下的收入是我的好幾倍,不用我出錢你也能買下好幾十架,但這是我送你的喬遷之禮﹗不準挑剔。」

  晉祺仍是不贊同。「你不該老是把錢花在我身上。」

  「有什麼關係?老了有你養我。」

  這么不正經的一句話,卻含義深遠。

  晉祺聽得出,更波動了心弦,心慢慢漲得飽滿。

  方城在告訴他,晉祺也有能力照顧他,永遠不會是自己所擔心的那個負擔。方城甚至願意倚賴他過活,信賴永恆。

  「嗯……」晉祺回抱住橫在胸前的強健手臂,輕輕應著。他突然想起的說︰「對了,跟我住在一起,你不準再抽煙了﹗」

  「就算你不提,我現下也已經不用再抽了。」方城笑,更加緊抱住身前的人。「我所想要的,已經在我懷裡,我已經不需要任何替代品了。」

  「代替品……」晉祺搖了搖頭,眼睛無法控制的微微濕潤。「你這個傻瓜﹗」

  「但你就是愛上我這個無可藥救的傻瓜了,不是嗎?」方城滿足的說。

  他們都更抱緊了對方,又更靠近彼此一步,就這么一步一步,走進對方生命的最深處。

  方城打開了身前的窗,高樓望出去是一片遼闊的視野,遠道而來的風送了進來,吹拂起兩人的發,更飛揚起兩顆互屬的心。

  遠空的雲霧都散去,透出的是一線線暖暖的煦陽,他們偕手經過了內心長久的風風雨雨,終於走進了陽光底下。

  他們不但是情人,更是此生最要好的摯友,同時也是手足,更是彼此的家人,早已交融成生命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初秋的陽光洒進木質地板上,微涼的清風拂面,這是他們搬到台北的第一天,永恆相守的開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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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一文∼∼
雖然他們中間有分開過
但是能面對心中的問題是很好的
但是又決得他們脫脫啦啦的∼∼
結局美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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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Spaceman_Cat玩論壇遊戲嬴了壇主,壇主送出現金21Ds幣.


幸好他們在一起了


開心^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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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歡像這種淡淡的甜文~
FB帳通緝名單:第一名:鬼姐第二名:鬼姐第三名:鬼姐

FB要加的人(?)鬼姐就剩你阿~!!!

鬼姐呀~~今年6月要跟我們一起去小琉球玩嗎?(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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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最後有情人還是在一起了
謝謝大大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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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看耶~
淡淡的情感真叫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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