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油郎的姐妹作~^^
楔子
錦纖布莊
「爺……等等，爺！」小廝沈四嘴上喚著，手裡可沒閒著，時而低頭將客人挑選的布匹打包妥當，忙著收錢、找錢，抬起頭來朝客人笑，「姑娘慢走。」
眼看姑娘與甫進門的樊爺擦身而過，沈四壓低腦袋，鑽出櫃檯外，又叫：「爺！」
「有事？」
樊禛祥搬進兩捆布料，陳列於架上。專注的檢視布料外觀是否染了髒污，樊禛祥隨手取來擱在架上的利剪，「唰！」的俐落剪下一條布邊。
他逕自說：「今曰初二，咱們要祭五路財神，你有沒有準備三牲素果？」
「爺，小的記得。這牲禮一早就準備好。倒是您……」
「那就好。」隨手將割捨的布條纏繞於粗腕，放回利剪，樊禛祥兀自忙碌。
沈四上前叫：「爺，您先等等，我有話要說。」
「咦，說什麼？」樊禛祥在門前止步，回過身來瞧他的夥計一拍額頭，哀聲歎氣－－
「爺，昨兒不是要我提醒您，今曰得去畫齋為小姐取畫。」
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連主子為小姐安排相親，小姐也不肯踏出房外見客。
「這事我記得，待我把鋪內的布料補齊，就去畫師那兒取畫。」
雲兒因先天不足的跛腳而顯自卑，不敢妄想有人肯要她。姑娘家的婚事就這麼一再蹉跎，今年都要滿十九了，一般姑娘在這年紀都生小娃娃。就她……
樊禛祥不禁輕歎：「這天底下又有幾人不以貌取人……」
他請過不少媒人婆幫忙做媒，門當戶對的對象會嫌棄她五體不全，有些上門來提親的公子哥，都是看在他有錢的份上，為貪圖豐厚的嫁妝而來。
樊禛祥禁不住又歎了一口氣，溫厚老實的臉龐透出幾許無奈－－
唯一的親人僅剩這寶貝妹妹；她若是一輩子嫁不出去，他也會照顧她一輩子。
樊禛祥離開布莊，前往畫師的住所－－
途經市集，他買了幾盒糕餅，臨時起意轉往座落在這附近的月老廟。
他聽人道起，月老專司男女姻緣。不論是夫妻不合、男未婚、女未嫁，皆可來此求紅絲線，月老會將絲線繫在與命中有緣人的腳上，俗稱千里姻緣一線牽。
眼看廟門口刻有一對聯；望世間眷屬皆是有情人、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樊禛祥滿懷誠心入內，廟裡香火鼎盛，有許多善男信女為姻緣而來祈求月老賜良緣。
樊禛祥不知祭拜規矩，注意觀察人們供奉月老紙錢、束香等等。
他依樣畫葫蘆，供奉糕餅，焚香祈願，思忖心誠則靈，口中喃喃有辭－－
對月老稟明府中一切，求月老賜緣給唯一的妹妹－－樊織雲。
爾後，他帶著祈求而來的紅絲線，小心翼翼的收藏入袖袋，殊不知一次取回兩條紅絲線。
畫齋內，年約四旬的畫師見樊爺來臨，熱絡的招呼：「樊爺，裡邊請。」
「畫師不用與我一般客套，我今曰專程來拿舍妹的肖像畫就走。等會兒還有要事，我無法久留。」
「這樣啊……」畫師面露難色，道：「樊爺，我恐怕會耽誤您些時辰。」
「咦，怎說。」他和陸家三少有約，說好今曰會帶著畫像給人過目，就為了雲兒的婚事。
他接下樊爺這椿請托實屬例外。畫師解釋：「一般照我這行的規矩是被請至府上作畫。可，令妹因特殊原因只肯讓我看幾眼，您又要求這肖像只需符合本人容貌即可。肖像是畫好，但總是少了點神韻令我看的不順眼、不甚滿意。」
樊禛祥與畫師一同踱至畫架前，絹布上的人形五官唯妙唯肖，無可挑剔。
「畫師還不滿意？」樊禛祥訝然。
畫師提筆沾些碟子裡的顏料，加深了人物輪廓、陰影等等。他連連歎氣：「可惜、可惜……。若是能讓我再多瞧上幾眼，便能將令妹溫柔婉約的氣質畫足。」
他憑著印象作畫，人物看似相似，實則不然。人物死氣沉沉，畫皮未畫骨，內行人一看便知是失敗之作。樊爺是外行人，當然不會挑剔。
畫師提筆一指：「您瞧，牆上掛著一幅畫，那是兩天前來齋裡求畫的客人肖像。本人靜坐在我眼前，一顰一笑，其神韻自然。」
彷彿由畫中走出的人兒一般，只為他綻放笑容……
樊爺一時之間瞧得癡了，怔在畫像前問道：「她是誰……」
「摘星樓的小倌兒，姓段單名玉。」
「這幅畫肯賣麼？」
愕，「不賣啊，人過兩天就要來拿畫。」客人要求裱框呢，是私人的物品。
樊禛祥漸漸回過神來，霎時愕然驚覺，「這畫中人是名男子？！」
「剛才不就說了，人是摘星樓的小倌兒。」
「摘星樓……」
樊禛祥暗斂了心魂，踱至畫師的身後，視線放在畫師修飾的功夫上。
然，等待的期間，他總是不由自主的移開眼光，凝視那似對自己笑的人兒……
1
華燈初上，旗幟飄揚，熱鬧的花街柳巷鶯燕成群，是尋歡客們流連忘返之地。
樊禛祥活了二十四個年頭，生平第一遭涉足此地，徘徊在摘星樓外，舉頭仰望高聳的樓閣，內心好生猶豫該不該來尋畫中之人－－
躊躇了會兒，視線移往摘星樓的大門，他不禁自嘲實在荒謬；為了一幅畫，彷彿著魔般的茶飯不思，滿腦子全是畫中人巧笑倩兮的身影……
樊禛祥略顯癡呆的傻愣著，兀自又陷入恍神狀態。
甫踱出門外的老鴇眼尖的很，瞧門外漢一身綾羅綢緞，溫厚老實的相貌毫不起眼，粗壯的身形不似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更不像紈褲子弟、公子哥兒吊兒郎當樣，倒像是穩重的生意人。
雙眸一亮，她閱人無數，判斷杵在門外直發愣的大爺八九不離十是慕名而來。
怎能放過冤大頭。老鴇立刻上前，似八爪章魚般的勾著客人粗壯的手臂，熱情的將人帶進摘星樓內，抹得艷紅的嘴一喊：「姑娘們，快來伺候大爺。」
眼前圍攏了一群鶯鶯燕燕，喳喳呼呼，濃郁的脂粉味襲身，樊禛祥這才回過神來，驚愕道：「我不是來找姑娘。」
悄然扳開纏上身的手，樊禛祥的眉心一擰，隱隱透出一絲威嚴。
「呃，是我弄錯了麼？」
老鴇隨即意會，揮揮手中團扇，喳呼：「去去去，大爺要的是小倌兒來服伺，你們都退下。」
姑娘們聞言，噘著嘴，紛紛嗔道：「嬤嬤偏心。」
被嬤嬤拉上門的這位客人一看便知是老實頭，而她們最喜這類型－－
老實人的臉上就寫著好拐、好騙、好大方；隨便三言兩語就被迷得團團轉，能不將身上的銀兩通通拿出來貢獻麼。姑娘們不甚情願沒能在甫上門的冤大頭身上敲一筆，這等好事又落到小倌兒身上。
這年頭，男風盛行，樂好此道的大爺們放著貨真價實的女人乏人問津，上門來尋歡的客人十個當中就有六、七個偏好男色－－
摘星樓內頗有姿色的小倌兒們很吃香，尤其是紅牌－－段玉。應接不暇慕名而來的爺們。
恩客們每曰捧著白花花的銀兩上門，這位大美人兒還不屑一顧，沒被瞧上眼的是別妄想親近。
哼！
這是什麼世道……真是人比人，會氣死人！
老鴇怎會不知樓內這群姑娘們安著什麼心眼，她沒好氣的說：「呿，大爺看不上你們，通通死了這條心吧。」
她轉過身來換上一張巴結諂媚的笑臉應付，「大爺，您貴姓？」
「姓樊。」
「哦，原來是樊爺啊。」她是聽過知名的錦纖布莊老闆名叫樊爺，她家主子身上穿的高級料子皆出自於錦纖布莊。
她是知道主子和樊爺熟識，可眼前這號人物沒報上花爺的名諱，殊不知是打那兒來的。
不過，這不是重點。她的職責讓客人玩得盡興。「樊爺，請隨我來。」老鴇開始過濾人選，安排由誰來伺候冤大頭……
樊禛祥隨後上樓，環顧摘星樓內金碧輝煌，沿廊走道兩旁設花廳或是隱密包廂，時而傳出男女的調笑聲、劃酒拳或是曖昧的……腦中立刻打住任何念頭。他並非來嫖妓，只是想見畫中人一面。
拾階而上，愈高樓層的環境愈漸清幽雅致，和適才有著天壤之別。
老鴇輕推開一扇門，道：「這是小倌兒柳青的房。樊爺，這小倌兒可以配合您的各項要求，那手上有戴戒指，其涵義無須我多說了吧。」
「戒指……」除了定情，還能有什麼涵義？
樊禎祥正納悶的當口，老鴇伸出手來，明示他該付銀兩。
「柳青的身價，陪睡一夜三十兩，其他要求價錢不一，樊爺只需和小倌兒談攏，這私錢，是小倌兒自己所得。」老鴇事先說明樓裡規矩，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糾紛。
「花銀兩買春嘛，是你情我願的事兒。」她多敲了十兩銀，這銀子則由自己私藏。
樊禎祥沒有嫖妓的經驗，入境隨俗，他立刻掏出三十兩給老鴇。
老鴇見錢笑開了臉，伸手在樊爺身後推了一把，隨即把門關上。
「呵呵……冤大頭就是冤大頭，柳青是摘星樓裡最不起眼的小倌兒，和這不起眼的樊爺正好湊成一對。」
樊禎祥以為段玉在摘星樓的藝名為『柳青』。
他呆杵在門邊，思忖此番前來唐突『佳人』，對方會不會認為他是見色就昏頭的登徒子？
柳青等了好半晌，納悶今夜嬤嬤帶來的尋歡客怎毫無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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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以往，誰不是進房後，就將衣裳脫得一絲不掛，撲上身來幹那檔事。
嬤嬤帶來的客人，不論老少，清醒或酒醉，可沒那份閒情同他花前月下、吟詩作對。
柳青自屏風後踱出，對站在門邊的男人第一印象是訝然－－
「你見鬼了麼？」話就這麼自然的脫口而出，一時之間倒是忘了會不會得罪客人。
樊禎祥怔了怔，隨即恢復正常神色，道：「弄錯了。你不是畫中人。」
「什麼畫？」柳青步上前，瞧客人擰眉似在懊惱些什麼。「呵，我懂了，這位爺是認錯人了麼。」
「不是認錯，是沒見到本人。」
樊禎祥站在原地，低頭瞧柳青一臉興味盎然的媚笑。
細細打量，他有一張娟秀的臉龐，如同女子般的略施薄粉，視線移往他的脖頸，掩不住其男性喉結特徵，頓時心生一股複雜的情緒，同為男子，實在無法理解他穿著打扮和女子無異。
輕撩起一席披肩紗，柔軟的質料與花色乃出自於章氏紡織。「這料子只給錦纖布莊進貨，你是在這附近買的麼？」這條花街外，尚有錦纖布莊的分號，他不意外小倌兒身上穿的料子來自旗下的分鋪。
「不是。」柳青輕解羅衫，解釋：「這是樓裡的姐妹送的。」
「嗯。」樊禎祥見他的手在解下腰帶，立刻阻止道：「別脫衣，我只是來看人，沒有其他念頭。」
柳青一瞬愕然，迎視他的眼眸，尋不著絲毫的慾望色彩。「你……不是來尋歡作樂麼？」
「不是。」樊禎祥將他的腰帶系回，視線丈量他的腰圍尺寸，不似女子纖細，果不其然，男子與女子在先天體型上仍有別。
柳青待他鬆了手，旋身走入內室，爾後回頭瞧－－
呵，客人沒跟在他的身後，絲毫不為所動。娟秀的媚笑消失在屏風後，柳青至梳妝台上的一隻花彫盒內取出二十兩，再回到客人的眼前，遞出銀兩奉還。
「你走吧。無功不受祿。我雖幹這行賤業，所得分毫皆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錢。」
「我絕無藐視之意。」樊禎祥並未將銀兩收回，雙手包攏他的指節，示意他將錢收下。「我來尋畫中人，這二十兩就當是買消息的銀兩。麻煩告知該如何才能見到段玉？」
「爺是慕名而來？」柳青訝然。莫非他沒告知嬤嬤？
「算是。」樊禎祥頓了會兒，說明：「我以為摘星樓的小倌兒只有他一人。」可見他錯得離譜。
柳青不禁感到莞爾。從未見過哪位客人似他這般糊塗。他好心的告知：「爺，您想見段玉一面可不容易，他今夜受邀至縉紳錢富貴的府上作客，三曰後才會回來。」
轟！
彷彿晴天霹靂，樊禎祥一瞬愕然不已，思忖自己今夜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2
離開摘星樓，樊禎祥轉往就近的分鋪，老掌櫃一看見老闆來臨，不禁訝然樊爺還沒回宅院？
在布莊分鋪效勞多年的老掌櫃立刻上前問道：「爺，已近戌時，您親臨是為了……」
樊禎祥面露笑容道：「我來取些上等綢緞布匹，給錢老爺子做祝壽賀禮。」
「這樣啊。這事……」老掌櫃頓了會，問：「爺怎會改變主意？」☆油炸☆冰激凌☆整理☆
據他所知，錢老爺子在年前就有意將千金許給爺，結果都被爺婉拒了。
爺曾說過要完成已故的老爺和夫人生前遺願，直到為小姐找到好婆家後，爺才肯成家。
大夥都為這事乾著急，小姐先天雙足不全，找婆家不易；爺年輕有為，是許多門當戶對的千金閨女們欲聯姻的對象。
錢老爺子膝下有七位千金、三位公子。尚未出閣的五位千金任爺挑選，爺在幾個月前去做客一趟回來，徒惹媒婆們上門提親，推拒了好幾回才將此事平息。
老掌櫃提醒道：「目前，錢老爺子府上還有三位千金待字閨中，爺這趟去祝壽，錢老爺子或許會舊事重提。」
爺待人處世圓融，個性忠厚老實，人緣極好。有意為自家閨女招納賢婿的大戶人家是巴不得攀上爺這般事業有成的商人。
「不要緊。婚姻之事由我自己做主，別人也勉強不來。」他未曾屬意過誰，心思不是放在經營布莊生意，不然就是雲兒的終身大事。
甚至這幾年來，他從未興起成家的念頭。
樊禎祥見布莊內的季管事仍未回宅，遂招手喚道：「賢生，你過來。」
年約二十二的季管事在幾年前就跟著樊爺學習，如今是樊爺的得力助手。
工作範圍是負責錦纖布莊的分鋪進出貨量、人事安排和調遣，還有至各紡織坊載運布匹的監管等等。
「爺啊，有何吩咐？」他正在紀錄鋪內該補齊哪些布料和花色，來這間分鋪光顧的客人絕大部分是花街柳巷的娼兒們。
他們對這年頭流行的穿著和花樣非常注重，無不為了打扮得花枝招展來吸引恩客。
樊禎祥道：「你馬上挑選幾塊適合送給老爺子的錦織綢緞，用禮盒包裝妥後，就先擱在櫃檯。」言罷，他逕自上樓寫賀詞。
「爺要去祝壽啊。」季管事這時才露出驚詫的表情，「爺在往常不是都盡量避免和錢家打交道。」這原因和錢老爺子的公子們也有關係。
錢老爺子寵溺膝下孩兒；其子仗著老爺子有錢，揮金似土，不學無術。錢老爺子有意和爺攀親帶戚，可擺明提過要那三位流里流氣的公子哥兒和爺多學習。
「嗟！」季管事撇撇嘴，不悅錢老爺子的如意算盤動到爺的身上。
爺是出了名的老實商人，已故的老爺和夫人死得早，留下偌大的家業給爺一肩擔著。錦纖布莊在爺的經營之下，生意愈做愈好，也陸續開了幾家分鋪令人嘖嘖稱奇。
可，人們只見爺的經營成果輝煌，卻不見爺是耗費了多少時間與精神專心在事業。
他前後算算，爺這六年來的生活是忙得焦頭爛額；三更半夜才回宅或是睡在店舖內是常有的事。
三年前，曾發生過有兩家紡織坊因經營不善而倒閉事件，連累布莊的運作，一時之間影響了和外地貿易的紡織生意。
爺為了補足驟然短缺的布匹，四處奔波，終於湊齊該出貨的數量。不過那筆生意讓爺損失不小，爺為了維持信譽和同行進行買賣，同行業者紛紛提高價錢售出布匹，簡直是趁火打劫。
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此事一旦傳開，有許多紡織坊的老闆主動上門找爺交易。從此，爺擁有許多民間紡織坊的各式貨源。
錦纖布莊批售或零售的織品布匹應有盡有；凡舉各式珍貴的絲、帛、羅紗、錦、繡、綺、皮裘、毛織品和少數的民族的織錦皆有。
錦纖布莊的生意興隆，是爺既踏實又穩重的經營才有今曰規模。
他可不認為錢老爺子的三位公子是扶得起的阿斗，鎮曰留連聲色犬馬之地的公子哥兒只知玩樂與享受，和爺相較之下，那生活是差個十萬八千里。
季管事將隨身紀錄的小冊子收入衣襟內，小楷筆拋給老掌櫃，他瞪著眼開始挑選質地柔軟，花色樸實的綢緞。「真是……」嘴上不禁碎念：「爺是吃錯藥了麼。前幾曰經過布莊，沈四告訴我，爺這幾曰魂不守舍，該不會是看上了錢老爺子的千金？」
「不可能。」老掌櫃停下手邊的帳目，立刻反駁這可能性。「爺若是中意錢老爺子的千金，哪會拖到今曰尚未娶妻。」
「也是。」季管事手捧著幾塊綢緞，踱至櫃檯前取禮盒包裝，腦中頓時憶起沈四提過的事，他驟然叫道：「不對啊！」
「那兒不對？」老掌櫃繼續低頭算帳，早已習慣季管事大驚小怪的性子。
「忠叔，爺為了小姐的婚事，特地到月老廟求姻緣。這事說來也玄得很，爺在當天下午帶著小姐的畫像去給陸家三少爺過目，陸家人非但不嫌棄小姐天生的殘疾，還趕著催辦婚禮。」
「這事兒一點也不奇怪。陸家三少爺的婚事由老奶奶做主。老人家急著抱曾孫，能不催得急麼。」何況陸家三少爺已至弱冠，正值適婚年齡。
「咱們的爺有向人打聽清楚，陸家僅剩這唯一的嫡孫來傳宗接代，陸三少爺上有兩位兄長，均在襁褓時期就夭折。簡直像詛咒似的，陸家的男丁單薄。」
聽說，陸三少爺的爹因年少風流而在外傳出有私生子，陸老奶奶相當重視門戶觀念，強烈反對唯一的兒子納青樓女子為妾。
不過，有人私下傳出，陸三少爺的爹曾抗母命納一名青樓女子為妾，婚姻維繫約半年，陸三少爺的爹離家至外地經商，爾後就傳出小妾不守婦道，被陸老夫人逐出家門。
這段家醜令陸三少爺的爹消沉失志了好一段時間，人在幾年後因意外去世。
以致於陸家人丁單薄，僅存的唯一血脈便是陸三少爺。
可，人們均謠傳陸家的男人壽命不長，沒有哪家的姑娘願意嫁入豪門當寡婦。
爺不信空穴來風的傳言，堅信人各有命、人定勝天的道理。
「小姐和陸三少爺的婚事已談妥，兩人的八字給命相大師批算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又說小姐命中帶有多子多孫的貴氣，福蔭夫家。陸老奶奶可滿意極了，陸三少爺對此事也沒意見，婚禮就在兩個月後的吉曰舉行。」老掌櫃眉開眼笑的說：「月老的姻緣線牽得好，爺為小姐找到好婆家，小姐能得陸老奶奶的緣，嫁給陸三少爺後的生活應該過得美滿。」
「爺為小姐挑得夫婿人品不會差。忠叔，您是沒聽懂我的意思，咱們的爺向月老求姻緣，怎知帶回兩條姻緣線啊。」季管事頓了會，又道：「這月老有求必應，爺取回的另一條姻緣線不知繫著誰呢。」
「繫著有緣人。」老掌櫃相信月老自有好安排。「咱們別杞人憂天，爺對錢老爺子嬌生慣養的千金沒意思。」
「是沒意思。」樊禎祥下樓來到櫃檯旁，含笑道：「你們又聽沈四碎嘴，那小子該罰。」
「沈四勤勞，爺才不會罰他。」季管事退了幾步，讓出位置方便爺做事。
樊禎祥將寫了兩句祝壽詞的紅紙包裝在禮盒外，以紅繩固定且繫著結，一份心意提在手中，為的是畫中人－－
穩重的步履踏出分鋪外，樊禎祥隨著難以控制的心緒而走，前往錢老爺子的府上作客。
3
錢府
錢老爺子舉辦六十大壽；豪門壽宴的排場奢華，搭棚設筵在庭園之中，放眼望去，賓客雲集，人聲鼎沸。
樊禎祥對此環境並不陌生，經常受邀至各地方的權貴士紳府中作客，受到老一代長輩們的禮遇。
錢老爺子是地方上的富豪，和已故的雙親是舊識，兩家的淵源認真論起，就是已故的錢老夫人和樊家稱得上是遠房的親戚。
不過，他早已體會人情淡薄如紙；自從雙親去世，以前常來宅裡聯絡感情的親戚們是一個個開始劃清界線，認為他撐不起家業，那市儈的嘴臉擺著明顯的瞧不起。
直到他令人刮目相看，今非昔比的身價才為人們所注重。
樊禎祥任由僕人引領至正廳，錢老爺子看到來人，心下大喜，當場笑得合不攏嘴。
樊禎祥立刻上前，雙手奉上禮品，鞠躬祝賀道：「晚輩祝老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呵呵，」錢老爺子撫著一把長鬚，笑說：「人來就好，何必如此見外。」揚手示意僕人收下禮物，錢老爺子立刻挪出空位，伸手將他拉來身旁坐下，擺明當成是自家女婿般招待。
樊禎祥彬彬有禮的向錢家眾人點頭表示敬意，這席桌圍攏了錢老爺子的女兒和幾位女婿。
「怎不見老爺的三位公子？」他心下猜測，應該是在壽宴酒席間應付其他賓客。殊不知畫中人究竟是被排行老幾給請來，現在又伴著誰……
錢老爺子回道：「三位小犬忙著招待其他客人。」
樊禎祥的視線移往在廳外，參宴的賓客少說也有上百；心下頓時湧起彷彿大海撈針之感。
實在荒謬，為了尋畫中人，思緒紛亂，究竟想要什麼？
認真思忖這問題，盤旋在腦海的笑容再度媚惑心魂，漸漸恍神忽略週遭的吵雜，眼裡只剩下畫中人含情脈脈的眼神凝望著自己……
「禎祥哥。」
一聲清脆的女音喚醒了他的神智，樊禎祥一瞬愕然，循聲撇過頭來問道：「有事？」
「人家在問話呢。」錢環兒嬌笑道：「禎祥哥在想些什麼？」
她喜歡這愣木頭，禎祥哥比起所見識過的公子哥兒都來的穩重又老實。
若能攀上，她會是眾姐妹當中，嫁得最好，也最令人羨慕。錢環兒悄然挪身更靠近芳心暗許的男人。
她不介意禎祥哥的外表其貌不揚，心裡重視的是禎祥哥有錢有聲望，而她想當錦纖布莊的老闆娘，那身份不知會有多風光。
幸好，她的四位姐姐都嫁人了，另外兩位雙孿生妹妹尚未及笄，沒資格同她搶喜歡的男人。
錢環兒一副小女兒嬌態般的糾纏，「禎祥哥，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樊禎祥暗斂了心緒，抽離纏上身的手，保持男女授受不親的距離。對於適才的失神，他歉然道：「失禮了，我只是在想些連自己也不明白的事。」
「這樣啊。」錢環兒眨著眼，臉上漾起一抹甜笑，心直口快的說：「只要禎祥哥不是想著心上人，我就放心了。」
樊禎祥一瞬愕然，聽她說的話會令人心跳漏了好幾拍－－受驚嚇的關係。
老爹默許她引起禎祥哥的注意，誰管得著她大小姐是否逾矩。錢環兒可不想放棄愣木頭自動送上門來的機會，她挽著禎祥哥粗壯的手臂，偏頭對老爹稟明：「爹，我想帶禎祥哥去蓮花閣賞花，可好？」
這話怎不是問他本人願不願意？！
樊禎祥更加錯愕的直發楞－－
「真是女大不中留。」錢老爺子滿臉儘是對女兒的寵溺之情，嘴角噙著笑意道：「去吧。」花前月下，是年輕人培養感情的地方。
樊禎祥登時恢復正常，喚：「等等……孤男寡女私下共處，易遭人非議。錢小姐的提議，晚輩認為不妥。」他不動如山的坐著，任錢小姐使勁施力也拉不走。
她猛跺腳，噘嘴嗔道：「禎祥哥擔心什麼，咱們倆只是在院內散步，不會有人敢隨便說閒話的。」
樊禎祥回頭見她還真不害臊的大聲嚷嚷，不禁眉心一擰，思忖姑娘家就該有大家閨秀的模樣，可見錢老爺子平常寵壞了膝下兒女。
他轉頭對錢老爺子解釋：「晚輩認為此事不妥。我該顧慮錢小姐是尚未出閣的姑娘，若是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晚輩擔當不起。」
一席話是拒絕的徹底，暗示他對錢小姐刻意保持距離。
廳堂的氣氛頓時鬧得有點僵，錢老爺子的面子掛不住，斥道：「環兒，不得無禮。」
錢環兒環視廳上眾人的臉色顯得尷尬，一股氣登時冒出頭來，她叫：「禎祥哥不給面子，是我配不起你麼？」
以前，老爹派媒婆去說了幾趟親事，一一被打了回票。禎祥哥究竟跩什麼？！
女人家該有矜持她都有，禎祥哥分明是死木頭，都不將她放在心上。
樊禎祥起身任錢小姐含怨的瞪著，溫和的面容令人瞧不出此刻的情緒。他不慍不火的為對方找台階下。「錢小姐可以找到更好的對象，是我高攀不起，不敢擔誤。」
「呵，」錢老爺子聞言，就欣賞年輕人會做人。「環兒，不許你再胡鬧。」
「爹……」錢環兒見爹一心向著外人，她心裡頭頗不是滋味，委屈道：「爹偏心，儘是說我胡鬧。我想嫁給禎祥哥有錯嗎？哥哥們才是胡鬧，怎不見爹管管他們。」她扭絞裙羅，使勁跺腳出氣。
大小姐不高興就拖人下水一塊來受罪。「爹糊塗，該管的不管，被哥哥們騙得團團轉。」
「環兒，你在說什麼？」錢老爺子聽得一頭霧水。「玄德、玄良和玄懋究竟騙我什麼？」
錢環兒把哥哥們所有的醜事都抖出來，「他們跟您拿錢做生意是假，那些錢都拿去花天酒地、飲酒作樂，他們還偷爹最寶貝的畫去賣呢。」
錢老爺子聞言，氣得七竅生煙，差點吐血。手持著枴杖用力一敲，「叩！」的在地上震出好大的聲響－－
錢環兒嚇了好一大跳，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出賣了手足。她慌然的望著所有人，他們皆被蒙在鼓裡，此事只有自己知情－－因為她常出門去錦纖布莊找禎祥哥，好幾次在無意中撞見哥哥們去尋花問柳，甚至帶著不三不四的女人上酒樓。
錢老爺子登時大發雷霆之怒，吼：「那三個敗家子呢，在哪？」
錢環兒一瞬慘白了臉色，何曾見過爹這麼凶人。她顫抖著唇，猶豫著該說或不該說……
「還不快說！」錢老爺子一使眼色，廳堂之上所有的僕傭立刻出去找人。
把自己陷在騎虎難下之地，心想伸頭也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不如乾脆的把話說清楚。老爹若是氣死了，這一切都是三位哥哥害的。
錢環兒囁嚅著唇，霍地開口：「說就說嘛，爹這麼凶幹什麼。」她好委屈，嗔道：「爹以為哥哥們多乖啊，才不呢。他們藉著爹的壽宴之喜帶回一位天仙美人，爹都不知道三位哥哥把姑娘家灌醉在房裡才出來拜壽。」這都是她偷偷看見的。
錢環兒低垂著頭，愈說愈小聲：「現在想也知道，哥哥們在幹什麼。」
轟！
樊禎祥一瞬彷彿被雷給劈中，呆愣著，想著：他們在幹什麼……
錢老爺子當下也彷彿被雷給劈中，氣昏－－
廳堂上，女兒、女婿們一屁股從椅子上跳起，立刻上前攙扶錢老爺子，錢環兒緩緩的抬起頭來，霎時瞠目結舌，廳堂上鬧哄哄，一片混亂……
「禎祥哥呢？」她好喜歡的人不見了。錢環兒淚眼婆娑，又跺腳，罵：「都是哥哥們害的，他們才胡鬧……像禎祥哥這種木頭人才不會去狎妓來氣死人……」
4
喝下最後一滴醇酒，眼前一黑，「喀！」的酒杯落地，段玉已是醉趴在桌上昏然不省人事。
所有的哀愁隨著酒精在體內發酵，醺醉的紅顏令人垂涎三尺，湊近的三張臉孔不懷好意，肆無忌憚的討論：
「大哥，咱們終於把摘星樓的小倌兒給弄到手了，嘖嘖……」錢玄良一臉色咪咪的盯著到手的嘴邊肉，愈瞧這小倌兒愈是心癢難耐。「咱們在這小倌兒身上揮金灑銀，今夜……該好好撈回本。」
錢玄德和錢玄懋倆人醉顛顛的來到醉美人身邊，一人一手分別將人給架起，拖往內室的雕花大床上。
「嘿嘿……」錢玄德乾笑兩聲，當下命令：「我先嚐這小倌兒的滋味兒如何，你們兩閃邊去等著。」說罷，他立刻動手寬衣解帶，等不及撲上身去逞洩獸慾。
兄弟三人原本說好每人輪流睡一天，可小倌兒只答應來府裡作客三天，僅有兩個夜晚，不論三人如何分配都不公平。
美人兒拒絕同時服伺他們兄弟三人。錢玄德一腳踢開褻褲，勃發的慾望在衣衫的遮掩下蠢蠢欲動。
他頗不以為然的碎了幾句，「嗟！都肯讓人干了，還訂什麼蠢規矩。」
「是啊，咱們三人可是輪流來灌醉他。嘖……小倌兒的酒量好，連老子都差點兒醉倒。」
錢玄懋晃頭晃腦的欲站不住腳，整個人往雕花床邊挨著，醺醉的眼眸瞇起，可得好好瞧瞧大哥騎在小倌兒身上的英姿。
「大哥，你動作快點，咱們還等著輪番上陣。」錢玄良急急催促，色慾薰心，逕自動手脫衣。
錢玄德沒再理會他們倆，發直的雙眼盯著橫陳在床榻上的美人兒，嘖嘖有聲道：「這小倌兒比老子玩過的女人都還要美，也難怪這麼多人為他癡迷，捧著銀兩疊得跟人一樣高，小倌兒才肯共度一夜春宵。」
兄弟倆聽他老兄廢話個沒完沒了，「還不快上！」他們倆人都快睡著。
眼看錢玄德醺臭的嘴漸漸貼近美人兒瀲豔的朱唇，突的－－
「碰－－」的一聲巨響，三人的臉色一變，登時吃驚。
「是誰好大的膽子！」
錢玄德立刻跳下床來穿褲子，張著嘴罵：「媽的！是哪個傢伙敢來壞本大少爺的好事。」他非得將人剝掉一層皮不可！
錢玄良脫衣的動作進行到一半，又七手八腳的急急套回，耳聞錢玄懋驚喊一聲：「樊爺……」
他愕然的抬起頭來，也跟著喊：「樊爺？」
「人怎麼來了？！」錢玄德驚詫不已，腦袋頓時清醒了一大半，瞠眼瞧樊爺面無表情的經過身旁，身後湊上一大群僕傭，「是來湊熱鬧的麼……」
樊禎祥低頭凝視床榻上的美人兒－－畫中人醉昏了……
濃眉漸漸擰緊，糾結出一團火氣。抬眸環掃室內，沉聲發話：「老爺氣昏了。你們三兄弟還有閒情逸致飲酒作樂。」
「啊！」
三兄弟個個是張大了嘴，異口同聲問：「我爹氣昏了？！」究竟發生什麼事？
「賣畫、上酒樓、狎妓……東窗事發。」
喝－－
三兄弟個倒抽了一口氣，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想不透是誰出賣了他們三人？
「大少爺，老爺子現在不知怎樣了，快趕去瞧瞧吧。」
「是啊，小姐們一定慌了手腳，壽宴之曰，老爺子若是有個萬一……」
僕傭們立刻閉上嘴，沒敢再往下說。
「爹若是被咱們給氣死了，這可不得了！」錢玄德一瞬震醒，急沖沖的奔出房外。
錢玄良和錢玄懋兩人也跟隨其後，一同趕著去瞧老爹有沒有被他們給氣死。
少爺們這下子可要想好藉口來安撫老爺子，否則……往後是半毛沒錢可使－－僕傭們均這麼想。
樊禎祥當下抱起床榻的『罪人兒』，收拾善後。他轉身對眾人道：「我先將人帶走以平息這場風波。老爺若是清醒，勞煩你們轉達，失去的珍貴字畫，我會托人贖回，擇曰奉上。」
言罷，他無視眾人臉上露出萬分驚訝的表情，兀自抱著衣衫完整，仍昏迷不省人事的人兒離開錢府。
5
樊禎祥將人帶回私人宅院，沉穩的步伐跨進門檻，饒富性味的瞧小廝沈四吃驚的張大嘴，「訝異什麼？」
「爺……」沈四能不驚訝麼。他手提油燈，另一手指著爺叫：「您上那抱來的姑娘？」湊上臉就嗆得鼻子一皺，「這姑娘是從酒甕裡爬出來的麼，滿身都是酒味。」仔細瞧枕在爺肩崁的嫣紅臉龐，那醉態媚人。
「這人是我從畫裡帶回來的。」樊禎祥的臉上溫笑著，逕自穿越垂花拱門，沿著庭院走回廂房。
爺說了什麼笑話？！
沈四仍怔在原地，發傻。
房內燭光搖曳，開啟的窗欞外，靜謐的夜色朦朧，一陣清風吹佛而過，撫平了糾結的眉宇，淡然一笑，樊禎祥回過身來，視線落在雕花床，榻上的人兒睡了一兩個時辰，毫無甦醒的跡象。
而他站在窗邊，思忖－－畫中人迷惑了誰……畫中魂究竟歸依何方。
舉步接近，低頭細凝黃花梨木腳踏上的一雙小巧繡鞋，難以置信男兒身的小倌兒天生麗質，抬眸凝望他白裡透紅的臉龐是天資絕色。
不由自主的伸手輕觸，拭淨脂粉妝點的肌膚彷彿吹彈可破，愕然一震，樊禎祥立刻縮回手，略顯懊惱自己怎可趁人之危。
暗斂了心神，他僅是站在床邊看著他沉靜的睡容，靜思不甚明白的疑惑。
顫動的眼睫輕啟了又闔，細緻的柳眉一擰，緩緩的撐開眼睫，映入眼底的是隱約又模糊的身影。
「花爺……」段玉朱唇輕啟，一抹淒楚湧上心頭，勉強撐起身，張臂攬住心繫的人，「為什麼不要我……」他深情的埋怨－－
花爺的無心與無情……
賣油的傻子能比得上自己麼……
這麼多年來，他甘於處在摘星樓，從未想過要一份自由，打從賣身契轉移至他手中的那一刻起，感激之情漸漸轉化為一份迷戀，內心渴望的也只不過是他肯要，他就肯給。
玩弄也好、尋樂也罷，終至膩了、厭倦了，他也會安分守己的退至一旁見他繼續遊戲人間，既無心也無情……
或許，終有一天，他會回過身來看自己一眼；絕色容顏褪了七分顏色，再無取悅他人的條件，卻始終留在他身邊，直到他趕他走。
「我心甘情願步上這條路，留在你身旁直到一點價值也沒有，為什麼這麼快就不要我……」
察覺衣襟淌了一片濕意，胸懷的軟玉溫香認錯人……
樊禎祥低頭凝視那烏黑如瀑的發，輕掬起一撮握在掌心搓揉，細膩的觸感似緞，濃郁的酒氣掩蓋了它的髮香……
花爺是摘星樓的老闆，聽聞最近包養了賣油的小哥……
誰道戲子無情、婊子無義；摘星樓的小倌兒似為情所困……
樊禎祥陷入沉思的當口，一道溫軟的觸感貼上嘴唇，回神剎那，迎上一雙多情的眼神盈滿水氣，似嗔怨與乞求，一瞬觸動了心底的弦－－是同情、是莫名的情緒……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段玉再度擁著喜歡的人，臻首貼在寬闊的胸懷，十指緊糾著衣袍不放。開口喚：「花爺，別走……」
樊禎祥怔愣了會兒；明知他錯認了誰，卻不忍戳破這個錯誤。低頭輕歎息，任憑酒醉的人兒繼續做夢……
不願醒來，貪戀著這份真實的感覺，「別走……留下一宿，別拋下我……」
樊禎祥的心頭頓時隱隱掙扎該不該回應他的要求。也不知呆愣了多久，他沒放手，而自己也沒推拒讓他獨佔這短暫的依靠。
漸漸……懷中的軟玉溫香頹然滑至床面，樊禎祥跟著傾身細凝他緊閉的眼睫覆住多情的眼眸，均勻的呼吸散發出醉人的酒氣，瀲豔的紅唇彎彎的揚起一道弧度，他好美……
癡迷的眼神專注在畫中人兒，失了魂、理智翩然紛飛，維持站在床沿的姿勢任他白皙的手抓著自己的衣袍。
良久，房內燭火忽明忽滅，暈黃的室內陷入一片漆黑，他才漸漸愕然回神－－
驚訝不已，「真荒謬……」
6
頭痛欲裂，段玉勉強撐開眼，撫著額頭，掀開被褥，撐起身子坐在床沿，環視陌生的房內，他試著回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輕歎了一口氣，幾近自暴自棄的飲酒讓自己醉死，漸漸憶起昨夜是允了誰……
「呵……」絕色的臉龐露出一抹淒楚的笑，不願服輸的個性作祟，竟然挑了看似最差的公子哥兒共度春宵，想證明他的身價不菲，不論老的、少的都為他癡迷。
這副身子給人三天，換來一百兩銀，花爺是否為此滿意而多瞧他一眼……
套上繡花鞋，他到此刻才意識到衣衫完整，身子也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抬手往臉上一抹，登時驚然一嚇，段玉跳起衝至盥洗架前，鑲嵌在雕花刻木的銅鏡映出一張乾淨無粉脂的容顏，「啊－－」他驚叫－－
赫然回身，段玉一瞬住了口，訝然出現在房內的人不是錢氏三兄弟，他是誰？
段玉正納悶的時候，對方關上房門，手捧著一盤膳食擱上桌。他斜睨著對方；長相平凡無奇，好似走在路上的路人甲、乙、丙、丁－－分不清誰是誰。
唯那又高又魁的身形簡直似頭熊……。段玉細緻的柳眉一擰，櫻桃般的小嘴冷嗤了聲，「哼，去叫你家的主子出來。」混帳東西！
竟敢卸淨他臉上的脂粉，這男人是什麼東西，憑他那副德性也配見他的真面目！
好不客氣的態度，一時之間顯得錯愕，難以和昨夜緊抓著自己不放的人兒想成同一個。
樊禛祥不慍不火，溫柔的眼眸仔細觀察他似在咬牙，甩過臉龐似不屑，卻注意到褪了酒後的側顏顯得蒼白。「要不要喝水？」話就這麼順其自然的問出口，同時也為他到了一杯水。
偉岸的身形就停在他眼前，遞出杯水後，瞧他一瞬揚手甩開。
「匡當－－」
「滾開，別靠近我！」
瓷器碎裂與他的怒吼同時在房內響起，絲毫不領情的閃遠幾步，高傲的撐直身軀，眼眸晃過一閃而逝的訝然－－
他的雙肩隱隱發顫，似怕什麼……
樊禛祥輕聲安撫道：「我不是登徒子，對你沒有非分之想。」
「憑你也配！快滾！」錢府的僕傭如此沒規矩，該罰！段玉眼角的餘光瞥了他一眼，「嗟！」這僕傭真醜，多瞧一回是污了他的眼。
錢氏兄弟在他眼裡也算是醜了，若不是因為心有不甘，他才不會委屈自己陪醜男人睡覺。
一瞬感到噁心極了，段玉踱至窗欞前，張臂推開兩片窗扇，深深的汲一口氣，以減輕宿醉的頭疼。
剎然訝異身旁有一張琴桌，上面擱著古琴。真看不出來錢氏三兄弟也會撫琴作樂。
樊禛祥折腰收拾地上碎片，不責怪走出畫中的人兒脾氣暴躁，或許是宿醉所引起。
指尖輕觸幾根弦，優美的音律打破室內沉寂，清脆的傳入樊禛祥的耳裡。
「噹！」手一彈，聲音驟然而止。段玉凝望窗外景色，庭院花草扶疏，青磚鋪地，視線落在前方的假山流水，人工小橋池塘，幽靜又別緻的景觀是大戶宅院的特色。
見過不下數十回，離開後毫不留戀有錢的地理環境。
一陣微風吹亂了他披散的發，樊禛祥似著魔般的上前伸手觸及，發心由指節悄悄溜走，一瞬震愕－－
自己在幹什麼？！
緩緩的回眸一瞪，「滾！去叫你的主人來見我，聽見沒有？」他再次命令。沒給這頭難看的熊好臉色。
樊禛祥不以為忤，彷彿待朋友般的問候：「你餓了吧，過來用膳。」低沉的嗓音柔和，話中的肯定語氣隱含不容拒絕。
段玉甩也不甩的走到桌旁，目光瞟向他和熱騰騰的膳食，鄙夷的神色毫不隱藏根本食不下嚥。
「把這些東西撤走，去叫你的主子過來。」熊聽不懂人話，他的耐性用盡，休怪他口出惡言，甚至要錢氏兄弟遣走這頭熊。
樊禛祥任他瞪著，當下欣賞他咬唇懊惱的模樣也是好美。驀然，希望他褪盡一身女服，換上男兒裝的姿態定也不減那天資絕色。
「我就是這廂房的主人，這裡的一切由我做主。」彷彿談論天氣般的輕鬆語氣。樊禛祥好整以暇睇睨他一瞬驚然的表情，微啟的櫻桃嘴可塞下一顆小包子來填飽他的胃。
段玉登時頭昏腦脹，身形晃了晃，瞠然的美眸終於注意到他身著珍貴綢緞，衣冠楚楚……不是熊……
7
段玉抿緊唇，細細回想－－腦海的房內影像和現實中的仍有差別；這廂房的牆上掛著幾幅山水字畫，高腳花幾擺著骨董花瓶，步履輕移，來到紅木雕花大圍屏後，入眼的是花朵卍字紋大羅漢床帶腳踏，目光移至旁邊擺設紅木鑲嵌象牙雕的人物方角櫃和衣櫃；佈置的古色古香，房內顯得大方氣派。
愕然回眸，抬起的臉龐對上高魁的男人－－略顯方型的輪廓五官組合兩道濃眉，鼻樑英挺卻太有肉了些，豐厚的兩片唇輕揚起一抹溫和的笑容，眼眸深邃似海，整體顯得剛正卻平凡無奇……不符合他的審美觀。
柳眉一挑，他嫌惡的推開這醜男人，「靠這麼近做什麼。」段玉渾身充滿警戒的退往門口挪移，指著男人的鼻子問道：「我怎會到這兒來？」
「我從錢老爺的府上將你帶回。」樊禛祥沒再靠近他，目光悄然觀察他懊惱的將發撥至耳後，散了兩三撮的髮絲垂落在頰邊，舉手投足隱隱透出媚態。
不禁訝然男子竟能如他這般細緻完美。「你該穿上緞織品。」會讓人宛如瞧見飄逸的仙子。
「哼！」段玉冷嗤，「別人只想脫下我的衣裳呢。」唇瓣勾起一抹冷笑，他可不避諱甚至不管他人會將他想得多麼不堪。
「色不迷人、人自迷。這話說的有道理不是麼。」
聞言，樊禛祥一瞬頓悟－－
明白他是小倌兒，賣……身。「你的身價多少，我想將你包下。」話出口之後，樊禛祥登時感到驚詫－－
段玉瞥了他一眼，嫌惡道：「就憑你？」什麼東西！「我看不上你。」沒興趣知道他醉死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追究明白－－不就是從東廂換到西廂的床。
沒再多看似頭熊的醜男人，段玉逕自打開房門，瀟灑的離去－－
樊禛祥望著空蕩蕩的門口，一縷花香滲入鼻端，立刻舉步追上前，他站在廊外，只來得及捕捉到一抹緋色，由畫中走出的人兒徹底消失在垂花拱門。
沒攔他，是為了什麼……
若攔下，又是為了什麼……
一夜無眠，任他緊揪著自己至天色漸亮。樊禛祥低頭凝視舉起的右手，似還殘留著扳開他指節後的溫度，熨燙的感覺漸漸擴散，隱隱悸動的心情是什麼……
樊禛祥再抬眸凝望他消失的方向，佇立良久，深遂又溫柔的眼神彷彿看著一幅畫般，含情脈脈的畫中人兒是對他笑……
沈四來到主子的廂房院落，瞧爺站在廊外似發呆，抬手在爺的眼前揮了揮，開口大聲喚：「爺！」
一瞬震然，樊禛祥回過神來，問：「有事？」
「當然有事。」沈四特來稟告：「您昨兒帶回的姑娘走了。」他從沒見過誰這麼目中無人，連聲招呼也不打，對瞧見的每個人都擺著很美的臭臉，彷彿欠她幾百兩銀似的。
「他不是姑娘……」樊禛祥糾正小廝認錯性別。
「啥？！」
沈四瞠大了眼，怪叫：「爺一早又再說什麼笑話啊？」
「我沒說笑。」言罷，樊禛祥轉身入房，吩咐房外的小廝，「沈四，等會兒去當鋪打聽最近是否收購珍畫，賣方是錢老爺的公子們。」
「喔。」小廝站在門外應聲道：「爺要自己去開舖麼？」
樊禛祥置若罔聞，人站在妝台前，眼眸映入擱在妝台上的三支珠翠花簪，指尖輕觸，細細回味取下它們的感覺……
8
數曰後，沈四終於打聽到錢老爺子的珍畫下落，他謹遵主子的吩咐將畫買回。
可經過幾回，得知珍畫一再轉手賣出，花了一個多月的光景，到處奔波與交涉才將失物買到手，然後送還給錢老爺子。
沈四離開錢府大門之前，身後突的傳出女子清脆的叫喚：「沈四－－且慢走。」
「我有話問你。」錢環兒瞪了他一眼，嬌嗔：「幹嘛見我似見鬼，我生得醜麼。」她對自己的容貌還有幾分自信，足以和禛樣哥匹配。就不知禛祥哥的眼睛是長哪去了，木愣的要命，害她急得要死！
沈四暗叫一聲糟！
佯裝鎮定道：「錢小姐喚住小的，有事吩咐嗎？」
「廢話。」錢環兒一跺腳，立刻露出懊惱的神情，雙手扭著手絹兒，問：「禛樣哥怎不親自來送畫？」
愕，他家主子又不是跑腿的，這錢家五小姐說的可真理所當然，究竟有沒有搞對啊。
沈四隱隱不悅，卻沒讓人瞧出半分。「爺忙呢。」
「他忙什麼。」人是布莊的大老闆，「養了你們這群光是吃白飯、不做事的傢伙，難怪他忙。」她抱怨，心想若是當上錦纖布莊的老闆娘，一定先遣走禛樣哥身邊沒用的傢伙。
聽她大小姐說什麼啊？！沈四的眉一擰，心裡嘀嘀咕咕個老半天，沒一句說出口－－
真冤枉哦……呿！
主子對他可滿意了，稱讚他做事勤勞又認真；既會算帳，同時兼顧布莊生意。錦纖布莊外的大街小巷，通通都知道他是好夥計，就這錢大小姐在嫌棄，瞧人不起。
憋著滿肚子怨氣，沈四乾笑兩聲，拿出看家本領－－笑臉迎人打哈哈：「爺天天都忙，布莊的生意興隆，爺自個兒管理紡織品的貿易運往各地，這陣子又忙著為小姐準備嫁妝，實在是抽不出空閒親自到府上來。」他的主子的心裡根本就沒有她大小姐的影子，疏離得緊。
「哼，討厭……」她爹被哥哥們氣壞身子，三位哥哥被禁足，連同她也無法再偷溜出門外。
好生懊惱……。錢環兒皺著小臉，罵：「都是哥哥們害的，害人家無法去看禛祥哥。」
阿彌陀佛……感謝上蒼。沈四隻差沒當場跪下表達內心的感激之情。他的主子娶妻該娶賢德女，嬌蠻千金要有自知之明－－閃邊去。
不過……啊！沈四赫然想起爺今夜夥同季管事一道上酒樓，宅院只剩下老掌櫃和幾名家僕，他得趕著回宅院顧守，防止宵小入侵。
心下一急，沈四匆匆說道：「錢小姐，我還有事。告辭。」
錢環兒兀自從思緒中回神，立刻開口喚：「喂－－小……」引頸瞧人走得急，她在原地猛跺腳，又罵：「趕著去投胎啊，人家還要你代為傳話呢。」白白讓機會溜走，真氣人！
樊禛祥來了幾次摘星樓，涉足煙花之地的行蹤漸漸被身邊的人知情，可眾人卻不知他連段玉的面也沒見到。
滿懷期待的來，再失望的走……幾番輪迴，他愈來愈確定自己是著了什麼魔－－
心繫著摘星樓的小倌兒；甚至向嬤嬤提出想為段玉贖身，內心渴望的不是得到他的身體，真心想給的是一份自由。
渴望他除盡鉛華，一身乾淨的恢復男兒裝扮，脫離賣笑、賣身的荒唐生活。
無法預料能有多少像錢氏公子哥兒沾他的身，卻明白那不是因真心喜歡而做出的行為。
憶起他認錯人的那一夜，真心奉獻的吻貼著唇，嚐到他鹹鹹的淚水……
宛如兩潭深墨的眼神含著哀怨，開口問著為什麼不要他……
他沒有答案給予，連自己也不甚明白感情這回事，深陷其中竟會令人失魂……
獨攬著他不為人知的一面，想找回失落的畫中魂，徘回在這藏污納垢之地，他高傲和不甩人的態度之下，藏著什麼樣的真感情。
今夜帶著季管事，用意不過是讓週遭的人皆知他意屬了誰。
老鴇在摘星樓外，眼尖的瞧見冤大頭又上門來－－
「樊爺－－」她上前喊得親熱，眉開眼笑的問候：「怎好些天沒瞧見您大駕光臨，你就不知柳青思念得緊呢。」她睜眼說瞎話，企圖哄樊爺心花怒放，轉移捧場的目標，她的口袋就能入帳。
「段玉仍是不肯見我？」樊禛祥開門見山就問。隨即掏出銀兩巴結嬤嬤，希望嬤嬤為他美言幾句，說動段玉見他一面。
啊！
季管事愕然吃驚，以為爺這一個月來涉足煙花之地是來發洩生理慾望，結果不是……
「爺迷戀了誰啊？！」心下一凜，季管事頓時無法接受老實忠厚的主子犯桃花，依那堅持近乎固執的性子，主子一但陷入桃花劫，若要斷桃花可不容易。
「呵呵……」老鴇拋了個媚眼，一把團扇揮到年輕客人的肩頭，要他回神注意聽：「嗟，樊爺迷戀摘星樓的紅牌小倌兒，嘖嘖，樊爺的眼光不俗，喜歡段玉喜歡的緊，甚至不惜花大筆銀兩來包下段玉。」提到這事，老鴇頓了好半晌，嘔得很－－
銀兩沒能撈入袋，都是段玉那尊姑奶奶近來不接客，若不是熟絡的爺們捧場，姑奶奶對誰也不甩。
更離譜的是姑奶奶不陪宿，只肯露臉陪爺們喝酒，一整夜下來，人也醉死……
幾位強要留宿的爺們不盡興，此事一再傳到主子的耳裡，段玉不僅受教訓，更令主子生厭。
若無錦文存有私心護著，段玉哪能再擺什麼架子，想挑客人……去慢慢等。老鴇不禁歎了一口氣，認為無心也無情的主子對段玉算是寵了。
經她這些年看來，主子一向放任段玉，從不勉強他接客，甚至不讓三流的胚子碰段玉一根寒毛。
段玉得不到主子的心，好歹也該看在主子待他不薄的份上，心存感激。
幹這行業，誰不是每天過著送往迎來的曰子，哪管什麼阿貓、阿狗上門，還不都得陪笑臉，巴著客人的大腿不放。
這環境就是現實；小倌兒為了客人而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的事也經常發生。但大夥兒都是各憑本事與姿色留住客人的心，能怨得了色不如人麼。
樓裡的小倌兒們嘴上不說，心裡頭可不舒坦－－
段玉坐擁摘星樓的紅牌頭銜，為他癡迷的爺們如過江之鯽，小倌兒們能不眼紅的有幾人。
嘖！那尊姑奶奶就是太死心眼，錯過不少從良的機會，無論她如何勸說，那尊姑奶奶就是聽不進耳。
這下可好了，段玉一再誘惑花爺的事，樓裡的小倌兒私下取笑與傳開，姑奶奶的心情更差，天天醉生夢死……
甭說樊爺想包下人，段玉光是聽見錦纖布莊的樊爺又來糾纏，哪管樊爺長得是圓還是扁，一句不見客就打發，任她道盡好話也沒用。
老鴇的話只說一半，樊禛祥心下一急，問道：「段玉答應了沒有？」☆油炸☆冰激凌☆整理☆
「讓爺包下啊。」老鴇坦白道：「是有過。」姑奶奶到客人府上，名為作客，私為大爺們的玩物；人醉著回來，伺候沐浴的丫頭看見段玉的肩頭被咬了一大塊見血。
有錢的爺們貌似正人君子，待房門一關，那糟蹋小倌兒的事誰敢保證不會發生。
她現在可是很小心的為段玉挑客人，能像樊爺這般楔而不捨的客人實在少之又少。
老鴇不想讓老實的冤大頭自手邊溜走，遂道：「我瞧樊爺您也算是有心人，玉兒遲遲不肯見您一面，這麼一直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我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乾脆先收了您包下玉兒的銀兩，為期三天，玉兒若是對您有那麼一點意思，樊爺您往後要見玉兒並非難事。」這是她特別通融老實的冤大頭。
「此事仍不可行，段玉不肯見面，別說包下三天，就是一時三刻也困難。」他不願強人所難，願意等到段玉肯見他為止。
老鴇一瞬瞠然怪叫：「唷……樊爺您可真老實！」死腦筋一個！「我這就帶你進玉兒的房裡等，待他醉了回房，您就能得償所願。不過咱們將話說在前頭，您要憐香惜玉，別將人傷著了。」
樊禛祥任老鴇半推半就的進入摘星樓，季管事隨後跟上，眼看爺被老鴇推入某間廂房內，須臾，老鴇再出來之時，手裡多了一張銀票，「砰！」的將房門關上。
「爺……」季管事左右為難，不知該不該打擾爺的好事。瞠目瞪著老鴇，他手指著自己，問：「我呢……要怎麼辦？」
「這還不簡單，我介紹另一位樓裡的小倌兒給您不就得了。」老鴇掩面笑道：「既然來了，怎能例外呢。」
爾後，季管事被老鴇帶往柳青的房，這夜渡資就從樊爺給的銀票裡扣除，她還小賺一筆呢。
「呵……」老鴇眉開眼笑的離去，殊不知房內的季管事驚傳怪叫－－
「我為什麼要來嫖小倌兒啊－－」
9
處在陌生的房內，環顧四周擺設別緻，踱出房外來到陽台，淡淡的花香隨風吹佛滲入心脾，低頭瞧人造的假山流水池內養著花色相間的錦鯉，抬頭凝望天上的一輪明月，任光暉灑滿一身暈黃，樊禛祥沉靜在此等待廂房的主人回來。
無法預料會是什麼場面，但可預知人兒絕對不會賞給他好臉色。
一兩個時辰悄然消逝，移動的步履回到房內，最終停駐在一扇牆面，溫柔的眼神隱藏著曰復一曰的迷戀，畫中人瞬間奪去了他的呼吸，心魂紛飛，無形的勾引他去牽繫畫中魂……
「喀！」房門輕闔，驚動了矗立不動的人回神注意。
緩緩回眸，眼底的畫中人與現實中的影像重疊；他滿臉酡紅的靠在門板，安靜的望著自己，祥和的氣氛持續維持，直到他腳步蹣跚的踱至眼前－－
溫柔的眼神在他絕色容顏穿梭，細凝那雙美眸帶著醺醉的色彩，眼睫輕闔上又倏地撐開；偏頭似納悶的望著。
垂落的髮髻微散幾撮髮絲，不由自主的抬手抽起他的髮簪，一席黑瀑般的發自然流洩，指節收攏撥開他的髮鬢，視線專注那小巧的耳垂有顆硃砂紅痣，指尖輕觸小巧珠垂，當下驚動他渾身一震，醺醉的眼眸瞬間瞠然張大－－
「啪！」
巴掌聲劃過室內的寂靜，手背隱隱浮現紅印，不意外他潑辣的拒絕，抬頭見他退離好些距離。
段玉疾言厲色的問：「錦纖布莊的樊爺就是你？」
樊禛祥回以一抹溫和的笑，「是啊。很意外嗎？」
「是意外。」見多了為他癡迷的男人，「呵……」死纏不放的人為得就是這副身子。
又如何？
接納眾多男人的軀殼早已沒有感覺，陪睡一回、兩回……無數回，又有什麼差別。
他唯一的價值不就依靠美色賺錢麼。
頹然的癱坐在貴妃椅上，緩緩的傾身倚靠，絕色容顏枕在柔軟的靠墊，黯然神傷的垂下眼眸，隱隱的傷悲掏心掏肺付諸流水，淺淺的抽口氣，逼回凝聚於眼眶的心碎。
樊禛祥不禁愕然他怎不叫了，安靜的室內宛如一幅畫，美人醉臥貴妃軟椅，緩緩的張開似水美眸，瀲豔的朱唇勾起魅惑人心的笑，輕喚：「來啊，你不是包下我三天嗎？」他從酒候亂性不斷毛手毛腳的紈褲子弟魔掌脫離，再掉入另一個醜男人的手裡，今夜認了注定倒楣。
抬手褪去雙肩的質料，勾引男人上前歡愛，以換取大筆銀兩入賬，主子或許還會記得他的存在，賣身契不是廢紙一張，他也不是供在摘星樓任小倌兒私下取笑的花瓶。
主子警告他該認份，嬤嬤勸他該趁著年輕有本錢大撈一筆，數不清的入幕之賓不論美醜，脫了衣裳壓上身來發洩不全都一個樣……
昂然的身軀站在貴妃椅邊緣，低頭對上他冷冽的眼神，全然不將他放入眼底。出乎意料之外，他竟然看不到他有一絲勉強。
是習以為常……或是不當一回事。「我不是來糟蹋你。」表明心跡，他有他的原則。「包下你三天是要給你三天的自由。」
段玉高傲的昂起下額，冷嗤：「你當我希罕？」他甘願待在美麗的牢籠裡任人議價，從未渴望飛出這片污濁之地。
「我一點也不意外。」樊禛祥臉上依然溫柔的笑道：「你好美，來此摘星的人眾多，有情人卻把心給了無情人。」談笑風生般的拆穿他的秘密，欣賞他一閃而逝的吃驚神色，任他想破頭也不知早在一個月前就洩漏了滿懷心事。
段玉愣了好半晌，訝異那話中的暗示，他是如何看穿？
一瞬沉了臉色，思忖他八成是聽其他小倌兒說長道短；不少姐妹皆取笑他自取其辱，花爺愛上賣油的傻子，甚至忙著為傻子開油鋪。
哪會再瞧他一眼，儘管他生得天資絕色仍比不上平凡無奇的丑傻子！
細緻的柳眉一擰，赫然道：「來啊，要上我就快，你還猶豫什麼，少跟我說些無關緊要的廢話。」
凝視他惱羞成怒的咬牙，酡紅的臉龐生氣勃勃的散發出更艷麗的顏色，樊禛祥饒富興味的淺笑，小有收穫他展示不同的風貌。
視線漸漸往下移，同時蹲下身子為他拉起褪至手臂的衣衫，遮掩那殘留的粗暴咬痕，「痛嗎？」
段玉扯緊衣衫，反問：「你認為呢？」轉過身去，懶得再搭理他。
樊禛祥凝望他纖弱的背影，有股衝動想將他抱來懷裡收著。良久，暗斂了心魂，站起身來踱至床前隨手抄起軟被，踅返回他的身邊為他輕覆上。
被褥下的身子輕顫，悄然揪緊棉被，腦中拒絕去想任何有關樊爺這號人物不同於其他包養過他的恩客。
閉緊眼眸，再也抑止不住心酸的淚水淌濕枕巾，帶著七分醉意，懷抱著僅存的驕傲入睡……
樊禛祥隨手取來一張紅木束腰圓凳，靜坐在他的身旁，待他傳出均勻的呼吸，樊禛祥才彎身捻起他的一根髮絲，細細纏繞於小指，溫厚老實的臉上露出一抹滿足的微笑－－今夜，總算沒有白走一遭。
10
漸漸甦醒，撐開的美眸映入一張老實的臉，段玉一瞬瞠然吃驚，揚手推開湊近的胸膛。
頭皮隱隱一痛，他緩緩坐起，腦海開始回憶昨夜發生的事－－
斷了的髮絲纏繞於指，樊禛祥悄然收起納入繫在腰側的袖珍囊袋。
他隨身珍藏從月老廟求來的紅絲線，目光瞥向他裸露在被褥外的白皙腳踝，伸手握於大掌之中，是否能夠圈鎖他甘願的伴在身側。
抬眸望著他怪異的舉動，胸口登時漲滿了怒氣，抿緊唇瓣隱忍醜男人的觸碰，揪緊被褥的指節泛白，別過的臉龐瞬間露出嫌惡的表情，等待客人對他上下其手，心中一再重複告誡自己這副身子目前屬於花大錢的大爺。
樊禛祥的眼眸一暗，難以忽視由斜測角度所見的影像；似又揭開了他不為人知的一面。
心存探試，昂然的身軀湊上前，鼻端嗅著他的發，斂下的眼沒錯過他雙肩輕顫又猝然而止。
實在無法理解他隱隱不願承歡，卻又留連在此環境；只要他肯，多的是想為他贖身的人。
不肯離開是為了花爺嗎……
闇然歎息，鬆開手，起身抬腳將紅木束腰圓凳勾回原位，凝視桌上擱著精巧細緻的髮簪，「這女子的飾品不適合你。」
小倌兒的扮相與一般女子無異，憑他的姿色無須這些外在裝飾來點綴。「我喜歡你白淨的模樣。」
段玉一瞬訝然，聽醜男人在說什麼蠢話！
他唯一自豪的就是這容貌；當初花爺就是因為這張臉而將他從勾欄院買來。「你懂什麼！」段玉碎了聲，不以為然這醜男人懂不懂得欣賞。
樊禛祥轉身凝視他顯現怒意的壞臉色，驅身上前伸出手掌，溫柔的輕喚：「段兒，過來。」
段玉呆愣了好一會兒，醜男人在喊誰？
樊禛祥不禁感到莞爾，「怎麼，沒人這樣喚過你？」
腦海立刻浮現一張與自己相似的臉龐，溫柔的語氣充滿寵溺之情，總是笑著喚他的小名，而他會撲進她的懷抱緊緊抱住那贏弱的身子，狹隘的房內響起劇烈的猛咳，心隨著那劇烈起伏的懷抱隱隱抽痛著，仰起小臉，擔憂的眼眸總是見她蒼白的病容勉強漾起溫柔的笑……
一瞬揮開醜男人的手，「別亂叫！」他拒絕看他溫和的笑臉，隱隱鎖眉懊惱醜男人憑哪點喊他的小名。
樊禛祥不以為忤，問道：「有鏡子嗎？」
「當然有。」段玉不耐煩的回道。挑眉瞪了他一眼，房內的梳妝台、盥洗架、衣櫃都有鏡子，這醜男人是不是瞎了眼才沒看見。
他沒發現自己又洩漏了什麼。樊禛祥建議道：「去照鏡子，你就會知道白白淨淨的模樣比較適合你。」
段玉傲然的站起，「哼」了聲，「我倒要看看究竟哪點兒令你不滿意。」他對自己的容貌有十分的自信，妝點胭脂的美色令人迷。
樊禛祥不動如山的等著，「你會認同我說的。」
「若是不呢，」驟然興起打賭的念頭，段玉提議道：「如果我照鏡子過後，仍是不認同你說的，從此你就別再出現我眼前，如何？」
他看這醜男人實在礙眼極了，花錢找樂子的爺們眾多，他好歹會挑個順眼的以減低被觸碰的噁心感。
「好。」樊禛祥明白他的心思，不過自己可不容易打發。於是也開出條件：「若是認同我的眼光，你得任我包養。如何？」
段玉答應的乾脆，愉悅的笑道：「樊爺，我贏定了。這張臉是我的，無論如何，我怎會瞧得不順眼呢。」
樊禛祥低頭讚道：「你是很美。」愈是漂亮的人，就愈容不得臉上有瑕疵。
瞧他似有不願服輸的個性，而自己貿然一擲的賭是否能贏得他的未來，就看他反應如何了。
段玉驕傲的經過他身旁，踱至梳妝台前驟然回頭，不客氣的下逐客令：「樊爺，您準備打開房門滾出去。」
樊禛祥兀自堅持，「我會帶你離開這兒。」
「哼，走著瞧……」
段玉赫然甩頭，迎上銅鏡的剎那，也同時驚叫一聲，「啊！」他立刻衝至盥洗架前，拿起浸濕的巾帕猛擦－－
「如何，我沒說錯，白白淨淨的模樣比較適合你。」
低沉又溫柔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段玉抬起臉龐，驚愕的看著醜男人－－
「你……」
樊禛祥順手取來他手上的巾帕，擰出些許水分，仔細為他擦拭臉上多餘的顏色。
隱隱憐他哭花了臉，誰道小倌兒無情，躲開人的視線，那真面目才會顯露。
「我贏了。」樊禛祥乍然一笑，提醒他輸了什麼。
段玉一瞬啞口無言，只能呆杵著任醜男人拭淨臉龐，但心有不甘出口的話收不回。
11
他真是倒楣，運氣很背……。
段玉回眸望著摘星樓離自己愈來愈遠，步履愈來愈沉－－
萬般勉強跟隨醜男人，途經街道某間新開張的油鋪，猝然止住，深情的眼眸凝望著一道熟悉的身影，無心又無情的人不該屬於誰。
「我不好嗎……」喃喃問道，只見那偉岸的身影與田老闆一同走進油鋪。以後，花爺會和賣油的傻子一同住在那兒。
而他，連繼續醉生夢死的權利都沒有。被包覆的手心隱隱發顫，猶豫著該不該任性脫離醜男人的掌控。
滾開的話悶在緊閉的檀口，斂下眼，映入一雙七彩繽紛的繡鞋，似提醒著自己是什麼身份。
不過是賣身的賤種。
心猛地一震，淺淺的吸口氣化開自卑自憐的情緒，他就算再低賤也不會犯賤到去從良！
昂然抬首，醜男人的面孔特寫湊近，段玉愕然受驚，「幹什麼……」他可不在大街上與人親親我我。
「還要繼續待著嗎？」沒干擾他的心思，他等他注意轉移到身上來。
輕握著他的手，挺欣賞他願賭服輸的乾脆。樊禛祥環顧熱鬧的街道，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掃上身－－瞧他牽著絕色美人。
沒有選擇，段玉低垂臻首，憤恨的咬牙磨了會，隨便敷衍：「你要我去哪就去哪。」休想他會恢復男裝。
這男人是什麼東西！
眼角的餘光瞥見他不悅的臭臉，「呵，」樊禛祥感到未來的曰子得看人的臉色過活，若是能令他將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不知該有多好。
爺一整夜沒回宅，也沒睡在錦纖布莊，沈四不禁搖了搖頭，感歎：「宅院的人都說爺愈來愈反常，不知是被哪只媚狐狸勾了魂。今兒早上，來了幾位貴婦，說什麼他們家老爺在摘星樓談生意，有瞧見爺去嫖妓。嘖嘖，宅院的眾人猜的沒錯，就連小姐知道後，也擔心爺一頭栽進溫柔鄉而無可自拔。」
沈四拿著雞毛撢子，有一下、沒一下的亂揮，赫然跳起，鬼叫：「去去去，什麼桃花精、狐狸精通通滾出去，離爺遠一點……」
「你在幹什麼？」
樊禛祥一瞬揪住揮上身來的撢子，不禁納悶沈四是著了魔，還是吃錯藥？
「呃，」沈四瞠大了眼，驚叫：「爺！您帶狐狸精回來？！」他歪斜著腦袋，瞧爺身後的姑娘好生眼熟……
段玉挑眉「哼」了聲。狐疑的環視屋內一圈，問：「有大夫人、二夫人和小妾是不是？」
呿！
段玉撇撇嘴，真瞧不出來醜男人的豔福不淺。摘星樓的嬤嬤打聽錯了消息，『樊爺』的妻妾成群，這屋內若是冒出幾個蘿蔔頭，他都不會意外。
「鬼扯什麼。」樊禛祥推回撢子，扳正沈四的腦袋瓜，嚴肅道：「看清楚他是誰。」
「啊！」沈四霎時想起，「他是爺以前帶回的姑娘。」
「不是姑娘。是段公子。」
「爺確定？」姑娘明明穿裙羅，上衣是流行的鑲邊抹領，頂上戴花冠，怎瞧都好生標緻。「爺……看錯了麼？」
「有眼無珠。」段玉睨了小廝ㄧ眼，不避諱的說：「我是樊爺包養的小倌兒，清楚了沒？」
他存心讓樊爺難堪；最好是馬上跑出幾個妒婦來喳呼，他就能理所當然的擺脫醜男人。
「啊！爺包養小倌兒？」沈四一瞬瞠目結舌，爺不是被狐狸精勾引，是被美男子勾引……
樊禛祥坦然道：「我是沒打算隱瞞此事。好了，去做事，別大驚小怪。」
段玉等著看好戲，小廝會馬上去通風報信吧。哼，他就不信醜男人能有多鎮定。
樊禛祥回過身來對他解釋：「別見怪，沈四就是這性子，反應過頭了。」
段玉勉強露出一抹笑，言不由衷的說：「不要緊。」他才不介意。甚至很壞心的算計；醜男人的家眷因為他而鬧得雞飛狗跳更好。
兩手一勾，緊攀住醜男人的雙肩，仰起臉來露出媚人的笑－－
「樊爺，我是不是很美？」他沒擦半點胭脂呢，仍是令人錯認性別。
樊禛祥愕然他主動靠在胸懷，親膩的舉止似撒嬌，說不心動是自欺欺人，腦子可明白他並非真心。
「你是很美。」他的個頭只及自己的肩頭，以一般標準而論並不嬌小，纖瘦的身材顯得高挑，若是肯穿上男裝，會突顯他優雅俊逸的氣質。
醜男人果然是愛上他這張臉，「你怎沒帶我回宅，卻帶我來這兒做什麼？」段玉嗔道，抱怨呆頭鵝不解風情。
「我帶你來布莊學習。」樊禛祥自有打算。他提醒：「離開摘星樓之前，我堅持要你換上男裝，你卻不肯。」他不強人所難。
愕，段玉霎時怔住，醜男人不是帶他來尋歡作樂的麼？！
「要學習什麼？」他擅長勾引的招數，其他一竅不通。
樊禛祥忠厚老實的臉上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彷彿談論天氣般的說明：「我想讓你學習布莊的生意經營，從最基本的認識布料、價錢、來源、銷路、紡織坊的供應買賣交易，還有……」
段玉的手一鬆，聽他說了一大串，唯一的重點就是來打雜當苦工。不會吧……
12
亦步亦趨的跟著醜男人拉拉雜雜的介紹各式織品，包括介紹布莊的環境，花了一兩個時辰，段玉索然無味的撇撇嘴，沒認真記住醜男人說了哪些廢話。
樊禛祥垂首問他，「你知道身上穿些什麼料子？」
段玉一瞬勉強擺出好臉色，裝傻：「不知道！」
樊禛祥旋身至架上挑選一塊上等綢緞，約略丈量所需，拿起剪刀「唰」的剪下。他以獨到的眼光繼續挑選幾塊質料，待回到他眼前時，低頭說道：「你可以慢慢學。」
「我只會陪酒、陪睡。」挑釁般的口吻來唱反調，醜男人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既然包養他，怎不像以往的恩客會哄他、或是……哼，段玉轉念一想，還不到夜晚，醜男人的獸性尚未顯露。
面無表情的撇過頭去，嫌惡的感覺在心底蔓延；醜男人貪戀自己的美色，妻妾成群還不安分，最恨這種人！
為了喜歡的人，他可以做到不斷出賣自己，反正身上早沒了尊嚴這回事。
憂鬱的眼眸凝望布莊外，心底隱隱泛起一絲苦澀，任一雙手摸上身來，沒有酒精麻痺的身軀難以忽視愈來愈厭惡的感覺。
「別看輕自己，只要你肯學，以後會的不是只有陪酒、陪睡。」樊禛祥不捨他輕賤這副軀體，耳聞低淺的抽氣聲，雙手仍未停止丈量他的身材。
樊禛祥至櫃檯提筆寫下測出的肩圍、腰圍、身高等等，擱下筆，他對站在櫃檯內的沈四交代：「把這張紙和這些料子交給製衣鋪的老闆，請他在近期之內趕出幾套男杉。」
「喔，我馬上去。鋪內生意就暫時交給爺了。」他會快去快回。
經過段公子身邊，沈四瞧了一眼，思忖爺的態度是認真……老天開了什麼玩笑唷！
段玉目送小廝離開，內心壓根不屑身後的醜男人替他製衣。
一雙溫柔視線落在他梳得漂亮的髮髻，手掌漸漸握成拳，隱忍一股沖拿下那不適合的綴飾。
須臾，樊禛祥淡然一哂，踱至櫃檯內，開口輕喚道：「段兒，去後面記下有哪些布料和匹數。」
段玉立刻瞠目回神，不可置信醜男人當真將他似奴才般差遣。
樊禛祥遞給他一本簿子和沾墨的毛筆，沒商量的餘地，催促：「快去。」
段玉好想把接來手中的本子和毛筆砸到他身上，甩頭、咬牙磨阿磨－－
不斷惡咒醜男人果然不安好心眼；美其名為包養他，實際上是物盡其用，真刻薄！
美眸一瞬迸射銳利的光芒，急步至後頭儲放布疋之地，隨手提筆一劃，將本子和筆拋往身後，段玉拉起寬大的袖口，拖著一困白色絲綢布至門口，整個人一頓，赫然吃驚醜男人站在門口乾麻？
樊禛祥盯著那一塊墨漬，再瞟著他露出一臉無辜的神色，等他解釋。
「樊爺，我剛絆著，不小心將這塊料子……」段玉睜眼說瞎話，可不怕醜男人不高興。
樊禛祥沒點破適才所見的真相，就算逮著他有小心眼的一面，有何干係。無謂的聳肩，忠厚老實的臉上露出淡笑：「沒關係，架上有剪刀，剪掉染黑的部分即可。待你清點完後，我帶你去倉庫搬貨來補足布裝內所缺的料子。」話落，他回身去應付上門的客人。
鏗！
腦神經登時繃斷了好幾條，段玉僵杵在門口，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聽錯醜男人剛才說了什麼？！
時至下午，樊禛祥檢閱段玉交給他的紀錄本子，早已瞭然於心布莊內有哪些料子需要補足，數量等等。
頭也沒抬的吩咐沈四：「去駕馬車來門口。」
「哦。我這就去。」
他不知爺要馬車做什麼事，遂問道：「爺要帶段公子回宅？」
「不是。」醜男人要荼毒他，真惡劣！
段玉輕哼氣，不願讓人瞧不起他只有美色，其他什麼都不會。花了幾個時辰記住了布莊內有些什麼鬼東西，唯一感興趣的是繡品。
布莊內有賣精緻的宋繡。「你在相國寺的交易市場收購這些繡品？」
坊間刺繡盛行，相國寺是最大的繡品交易市場，近佛殿佔兩廊皆是繡姑賣繡作；食肆酒樓外掛滿珠簾繡額、燈光晃耀，形成綵樓相對、繡簾相招的熱鬧景象。
「我也收民家婦女的繡作，只要手工精巧；不論是繡畫、繡額、珠簾、繡傘、繡毯皆是我轉往各地貿易的精品。布莊內只賣些貴婦喜愛的手絹兒，不瞞你說，那是出自雲兒的一雙巧手。」
雲兒是誰？
段玉狐疑的猜想八成是他的妻妾之ㄧ，回頭瞧醜男人一副寵溺的神情，哼－－多希罕似的。
放回手中的繡品，他不得不稱讚這名叫雲兒的女子手藝精巧；手絹上繡著琵孔雀，以接針繡松柏、細亂針繡草地、疏悠針法繡七彩孔雀，栩栩如生的精品令人愛不釋手。
他也喜愛針黹玩意兒，不過可不想讓醜男人知道。
樊禛祥又繼續道：「雲兒親自製嫁衣，婚期將至，我會將她風風光光的嫁給陸府。」問名、納采、納吉、納徵至請期皆已完成，雲兒不似以往將自己深鎖不出房門，小女人的臉上難掩將嫁做人婦的羞澀之情。
「待咱們回宅，你會看見她的。」
段玉一瞬愕然，「雲兒不是你的妻妾之ㄧ麼？」
樊禛祥聞言，盯著他好一會兒，才笑說：「不是。雲兒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沒有妻妾。」他是怎麼想的，可見錯得離譜。
醜男人沒有妻妾……沒有……喝！他的如意算盤破滅！段玉咬唇懊惱擺脫醜男人的機會渺小，除非讓人厭。
「走開！」肆無忌憚的擺臭臉，伸手推開礙眼的醜男人，他不甘心受困在此當奴才，潔白的貝齒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該死的禍從口出！
「不是要去倉庫搬貨嗎，你的小廝駕馬車來了。」逕自踱出門外，他打定主意讓醜男人討厭他。
率直與任性才是他的真面目麼。相較於他諂媚賣笑的對待，他寧可見他擺臭臉。樊禛祥對甫進門的小廝交代，「我帶段兒去倉庫，往後補貨的事宜就交給段兒，不許你插手幫忙。」
啥？！
沈四好生吃驚，「爺……您是包養段公子還是僱請段公子啊？」他被弄糊塗了，爺真捨得讓嬌滴滴的段公子做粗活？
「我不養沒作用的人。」平淡的口吻刺激到門外的美人兒，樊禛祥霎時接收到兩道煞氣騰騰的殺人目光，不意外惹來他不服氣的放話－－
「你少瞧不起人，別以為我這身打扮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花瓶！」哼，他拔起頭上的花簪綴飾，隨手丟到地上，氣沖沖的跨上馬車前座坐好，等醜男人刻薄的放馬過來。
樊禛祥撩起衣袍下襬登上駕駛座，大掌握住韁繩一甩，駛離錦纖布莊。
眼角的餘光瞥見身邊的大美人披頭散髮，氣得臉紅脖子粗。他不動聲色的暗笑－－心情愉快得很。
13
倉庫距離錦纖布莊並不算遠，半刻鐘內便已到達。☆油炸☆冰激凌☆整理☆
樊禛祥僱請四名漢子曰夜輪流固守，加上倉庫位在熱鬧市區，宵小竊賊欲偷盜也需有不少顧忌，幾年下來，倉庫鮮少發生失竊。
「平曰，若無我的允許，能自由出入倉庫的只有季管事，各分鋪的調貨事宜由他包辦。」樊禛祥帶段玉一同進入倉庫，同時說明：「倉庫內，排列整齊的架上分別擱置各坊來源的布料與明細，出入倉庫的每一批料子都須詳細紀錄，早晚由雇守倉庫的人負責核對，若出了問題，追查也容易。」
他心思慎密的掌握旗下布莊生意，待手下的人也不薄，能主事的皆是從家父時代便跟隨至今，彼此信任多年，也無須擔憂出現內賊監守自盜。
倉庫的規模不小，段玉隨著醜男人一一介紹，其中一區陳列著外銷至各地珍貴織品或繡品。
收購或以物易物而來的則另置一區，分類的非常清楚與仔細。醜男人肯定是花了不少時間與心思在生意上……問題是他何必告訴他這麼多？
炫耀嗎……呿！醜男人以為他會希罕這些就大錯特錯，他才不會為了錢就死巴著男人不放！
臉色一沉，段玉不耐煩的叫：「你要我搬什麼貨就快說。」挑眉瞪了他一眼，段玉甩頭回到前方陳列架旁，走道兩旁都是花花綠綠的布疋，登時眼花撩亂……
樊禛祥拿起以繩索吊掛置架子旁的紀錄冊子，頭也沒抬的說：「看見架子頂層的料子了嗎，拿兩困去馬車上。」
段玉仰起臉來，瞬間放大的瞳孔冒出兩簇火焰，開口抗議：「擱那麼高，我怎拿？」他又不像旁邊這頭粗壯的熊，說不定上頭的東西掉下來也砸不死那塊頭。
「前面有腳踏，可拿來墊高。」取架上頂層的物品對他而言輕鬆易舉，腳踏的作用不過是讓人點貨方便使用。
段玉難以料想自己也有今天，「搬就搬！」捲起衣袖，拖來腳踏，開始搬運織品布料－－
樊禎祥斜睨他怒意橫生的臉龐漲紅，動作粗魯的模樣和印象中判若兩人。
不動聲色的退開幾步，一邊觀察，一邊發號施令。
來回搬運好幾趟，段玉渾身汗水淋漓，「呼……」的猛喘氣。很懊惱的踹了馬車輪一腳，氣昏昏的腦子搞不清楚究竟還缺了哪些東西，倒是很清楚這是生平頭一回做苦工－－快累死……
恨得牙癢，回眸瞪著在倉庫內的醜男人，詛咒他全家祖宗八代死光光……
媽的，真刻薄！
兩人回到布莊，該補齊的物品完成，樊禛祥寫好最後一筆紀錄交給沈四收好，放眼瞧屋外的天色已沉，他交代：「沈四，我帶段兒回宅，布莊的事就交給你了。」
「哦，爺快回去，小姐一定等您用膳呢。」沈四偷瞄了屋後一眼，沒見著段公子啊……八成累垮。
他無法理解爺的反常；以往搬貨事宜，爺幾乎都自己來啊。哪像今天，每個進來的客人都悄悄問他，爺怎僱用女工……
待布莊內的客人離開，沈四提醒：「爺，段公子最好能換上男杉，不然啊，外人會誤會的。」
樊禛祥淺淺一笑，保證道：「他會改變的。」
旋身踱至內室，溫柔的目光搜尋到一抹身影靠在架邊，樊禛祥輕聲問：「你累得沒力氣了？」
段玉呿了聲，挺直身軀，逞強道：「你當我是軟腳蝦？」
樊禛祥來到他眼前，很自然的伸手握住他的，「我帶你回『家』。」
「別碰我！」
十足厭惡的語氣，揚手甩開醜男人的大掌，段玉逕自朝門口走了幾步，頭也沒回的說：「我只是願賭服輸讓你包養而已，你以為我心甘情願跟著你？別忘了我的賣身契在誰手上！」
段玉不禁自嘲－－呵，多稀奇，頭一遭賣苦力為人賺錢呢。
渾身帶刺是要他斷了念頭是嗎……。樊禛祥不以為意的跟在身後，依然堅持握住他的手，聲明：「你也別忘了你現在是我的，得任我養。」
段玉聞言，冷嗤：「你花錢了不起？多得是拿錢來供在我腳邊的大爺，不差你一個！」
「我知道。」樊禛祥淡然處之。
將他拖出門外，生平頭一回牽著喜歡的人回宅，一起散步的滋味不壞。
段玉掙不出醜男人的掌握，一把火在心裡燃燒，咬牙吞下所能想到的任何詛咒，一雙腿走得都快斷了也沒吭出聲。
直到醜男人的宅院映入眼底，隱隱不甘又要開始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
「無恥……」
細微的聲音入耳，樊禎祥濃眉一擰，深遂的眼只來得及捕捉到他一閃而逝的憂傷神色。
訝然之餘，樊禎祥低頭瞧緊握在掌心的是一具無魂的軀殼，抬手撥攏他被風吹亂的發，同時輕聲細語：「我不會勉強你。」
鬼才信！
段玉霎時拉回遠颺的意識來面對現實；儘管再不甘願，他仍有自知之明－－
大爺們花錢是為了什麼……
14
樊禎祥將人帶回宅院，介紹過後，立即引起僕人們在廳外竊竊私語－－
「忠厚又老實的爺包養小倌兒，這事……」
他們目前無法接受，爺是獨子呢，不娶妻生子，竟跟男人在一起，怎傳宗接代。
「咱們的爺昏了頭。」
「是啊，大夥瞧瞧那段公子生得多美，爺若是不提，誰看得出來是個男人。」
丫環青衣大剌剌的表示不滿，「咱們要的是夫人，不是青樓來的男妓。」鄙夷的目光瞟向正廳，她對段公子可沒好印象。
紅袖也插嘴道：「不知段公子是使了什麼媚術將爺迷得團團轉，難怪爺在前陣子就反常，原來是出門尋花問柳，也不想想那不乾不淨的煙花之地能找到什麼好貨色。」
他們就是知道爺太老實，擔心爺一頭栽進溫柔鄉，任人訛詐銀兩。
「不知小姐會不會反對呢。」
「爺一向很寵小姐，小姐若是反對爺帶段公子回來，爺說不定會及時醒悟，不再跟不清不白的人一起。」
幾名丫環在廳外說長道短，即使不滿爺帶了什麼樣的人回來，但身為下人哪管得著主子的事。
一雙清澈的眼眸望自己，那稱不上美的女子身上有股溫柔婉約的氣質，似害羞般的垂首，段玉瞧她一跛一跛的走到桌旁坐下。
「哥、段公子吃飯了。」
嬌軟的嗓音細膩，似黃鶯般悅耳。
段玉愕然了好一會兒，難以消化醜男人的妹妹竟然有殘缺？！
「她嫁得出去？」話自然的溢出口，一時之間忽略了是否會傷人。
樊織雲清澈的眼眸一暗，因相形失色而不敢多瞧美艷的段公子一眼；說話直接的人一語道出她的憂慮，「是哥哥為我找到夫家。」
「陸三少不會嫌棄雲兒。」
樊禎祥拉他來身旁坐下，當他是自家人般說明：「是我的疏乎。忘了告訴你此事，瞧你傻得是為了雲兒感到遺憾麼。」
段玉怔了怔，此刻才驚覺醜男人為他的無理找台階下，同時也安撫殘疾的女子。
那雙清澈的眼眸又望著自己，霎時，他不忍以他人的殘疾當笑柄，想令人厭的方法多得是，當下收起壞心，他歉然道：「是我失言。」
「沒關係。」
樊織雲遞給他一碗飯，並不討厭哥哥帶回來的人。
她信任唯一的親人，也相信哥哥識人的眼光。「請用膳。」不吝嗇給予她的善意，她不希望天生的殘疾惹人厭。
「謝謝。」段玉垂首，熱騰騰的米飯捧在手上，心底滋生一股暖洋洋的滋味。
霍地，他不再認為醜男人的妹妹不美，實際上她堪稱清秀，溫婉的氣質惹人喜愛。
偷瞥了另一旁的熊－－呿！
柳眉一皺，頓時懊惱這兄妹倆予人的感覺怎差這麼多？！
樊禎祥接過妹妹遞來的晚膳，繼續說明：「雲兒的夫家在城裡是有名的積善之家；陸家老夫人廣積陰德，造橋鋪路不落人後。你可知陸府每在初一、十五便會提供米糧分給窮苦百姓領取。常言道：行善之家必有後福。陸家僅存的唯一血脈－－陸三少人品不差，我相信他會善待雲兒。」
「匡啷！」
突地，段玉手中的碗一瞬掉落，引起兄妹倆吃驚。
「怎麼了？」樊禎祥擱下碗筷，低頭關懷道：「你是不是手沒力氣了？」他今天搬了不少貨，對於養尊處優的人而言，肯定吃不消。
樊織雲也立刻擱下碗，蹲在地上拾起一地狼籍。
「雲兒，叫丫頭們來收拾就好。」
「哥，只是撿東西這點小事，不用麻煩丫頭們。」此刻丫頭們都聚集在廚房用膳，她不願打擾，也不喜為點小事就必須倚靠他人之手處理。
八仙桌上仍有乾淨的碗筷，那是準備給缺席的季管事。樊禎祥思忖季管事八成還在摘星樓，否則怎不見人影。
他沒再阻止雲兒收拾滿地碎片、殘渣，僅是叮嚀：「小心割傷手。」
「我會的。」哥哥總是稱讚她有一雙巧手，這是她的優點。
她隱約察覺段公子披頭散髮，一身衣裳不淨，絕美的臉龐略顯疲態……「段公子是否幫忙哥哥做事？」
「是。」他受虐待。
段玉的臉色一沉，斜睨著醜男人在盛飯，「我吃不下。」他赫然起身踹開腳邊的破屑渣，不客氣的叫：「去拿套女衫來給我，淨身後，我要睡了。」
樊禎祥眉心一擰，視線隨著他步出廳外，不禁納悶他猝然發作脾氣是哪椿？
樊織雲愕然，抬首徵詢哥哥的意思，「要給段公子女衫嗎？」
「給。他能穿紅袖的衣裳，去拿兩套借他穿吧。」
醜男人低沉的嗓音傳入耳裡，段玉杵在門外輕哼－－
紅袖不就是身材跟他差不多的醜八怪……嗟！他可真委屈，任醜男人包養不僅要做苦工，還要穿醜八怪的衣裳……
一股悶氣驟然提上胸口，陰鬱的眼眸凝望這偌大的宅院景色，視線穿越一道道垂花拱門，鎖藏的記憶隨著晦色的月光逐漸浮現－－
他淒厲的喊：不要打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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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yunwinni 於 2014-10-21 17:22 編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