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擁抱我只是為了替小說找題材……
和小說家佐佐原修司同居後,律開始了家管的工作。
佐佐原是個超人氣作家,筆下不僅有多本暢銷作品,其中還有正準備拍成電影的大作。
佐佐原以為了滿足工作上的好奇心為理由,不只一次擁抱了律。
而律也在佐佐原強硬又溫柔的愛撫中慢慢失去了自我,漸漸地連真心也不小心沉溺了……
這個時候,卻驚爆佐佐原與電影女主角的負面醜聞!?
第一章
北陸的春天依然寒冷。
青藍的夜空灑下幾絲小雨,連空氣都被渲染成灰色。早知道會下雨的話,就應該開車出門才對。松永律在心裡叨唸著,邊邁開步伐從公車站牌跑開。
在外型可愛的小小街壇照射下,長長的睫毛閃動著光亮,圓圓的大眼睛是淡淡的褐色,纖細的身形在前方拖曳出蒙?的影子。
(簡訊……還沒來啊。)
視線落在稍嫌纖弱的掌心所握的於機上,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情人還沒有傳來聯絡。
沉靜冰冷的雨濡濕了律柔軟的頭髮,點點水珠沿著滑嫩的瞼頰與嘴唇滴落。被雨水滲透的柏油路面殘留著黑色的足跡,走過拉下鐵卷門的商店街,蒼白的街燈映照出公寓外型。
熟悉的房間窗戶仍是一片黑,他還沒有回到家來。
「真是的,店長到底在搞什麼嘛。」
伸手拭去沾在睫毛上的兩滴,律一腳踏上水泥階梯。
心裡不知怎地,就是有股莫名的騷動。
從一早開始就感到心神不寧,今天跟平常的休假日似乎有些不同。
比二十四歲的律還要大上十六歲的情人去見與他分開生活的孩子,這已經不是新鮮事了,今天他也說要請女兒去自己開的店裡吃飯而比平時更早出門。律很想知道他們到底是去哪家電影院看了幾點播映的電影,也詢問了是不是要用車。
不管哪一點,都跟平時有很大的不同。
「已經十一點了……」
店長的孩子還小,平常的話,他早就送女兒回媽媽那邊,也該是回家來的時候了。
好像有點怪怪的,但律又說不出來是哪點怪。
(該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了吧……)
強迫自己吐出壓抑在胸口的灰色想法,律拿出鑰匙插入一樓最深處的那扇大門,隨即蹙起了眉頭。
(門怎麼是開的?)
房門並沒有上鎖。
「店長,你回來了嗎?」
打開門,律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雙眼所及之處全被搬空了。
不管是玄關、還是房間裡,除了迴蕩在空氣中的靜謐沉寂之外,再也沒有其它東西。敞開的客廳大門另一頭滲透出一片深藍色澤。從窗簾縫隙間攫進的街燈光影,讓律清楚看見本該是擺在窗戶旁的桌子輿書櫃都已經消失的事實。
「什麼……?」
彷彿血液瞬間被抽離身體的驚愕感覺,顫抖的手指試圖想打開玄板的電燈開關,卻搞不清楚早已習慣的電源開關到底在哪裡。
「店長——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沒有半點東西、沒有半個人。靜默的空氣壓迫著鼓膜,幾乎都快塞爆耳朵了。空空如也的屋子正逐漸奪走律的體溫。
(我被拋棄了……)
身體忽然覺得一陣無力,律軟弱的跪倒在玄關。
茶褐色的大眼睛不管閉上又睜開幾次,夜色中那個完整的影像仍舊無法消失。
「克己,我該怎麼辦才好?」
律蹲在車裡狹窄的駕駛座前方,緊抓著手中的行動電話。手機上顯示的日期已經過了一天,對一個早已躺在床上夢周公的上班族而言,對方還是在響了一聲後立刻接起電話。
『什麼怎麼辦?』
兒時玩伴沉穩冰冷的聲音輕觸耳朵,支撐著肩膀的車門愈漸冰冷,使不出力的身體似乎又被奪走了更多東西。
「店長不見了,不管是家裡還是店裡的東西全都被搬走了。」
『……你現在在哪裡?』
瞬間的猶豫過後,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動搖,溫柔地撫慰著律的聽覺神經。
「我在車站前,店的附近。」
『繼續待在那種地方也沒什麼用,到我家來吧。現在立刻過來。』
雨勢更強了,這是場讓冰冷空氣為之泛白起霧的霧雨,也讓夜色變得更深沉。小小的車子有些沉重,因為後座放了紙箱,後車箱裝著垃圾袋、副駕駛座上也擱著塞滿手提行李的波士頓包。這些就是自己的全部家當,只需一台小車就能全部裝下。此時腦子昏沉沉地什麼也無法思考。
真不敢相信——自己好像就快死掉了。
來不及反應紅燈,好幾次律都是突然踩下緊急煞車,駛過隔著一條大河的新興住宅區,總算到達那棟熟悉的公寓大門前。
按下門鈴沒多久,大門就從內側打開了。一抹細長的人影出現在眼前。
「克己……」
一柳克己擁有一雙冰冷的眼神,那張太過工整的臉孔正面無表情地盯住自己。一如他淡漠的聲音。克己臉上也不大會有表情出現。
「我該怎麼辦才好?」
「嗯。」
以簡單的單音表示出「我懂你的困境」,包裹在睡衣底下的纖細手腕輕輕摟住了律的肩頭。兒時玩伴略嫌粗硬的頭髮拂過津柔軟的臉頰,剛洗過澡的身體散發出清爽的淡淡香氣。
「律,你的身體怎麼會冰成這樣子?」
克己原本就比一般人的正常體溫更低一點,但今天的他卻讓律感到溫暖。
「總而言之,還是先喝點熱飲暖暖身子吧。」
在與自己同樣纖細的背影帶領下,律脫了鞋跟著走進克己的房間。
克己這裡是間感覺很溫暖的套房。深藍色的窗簾、木頭地板上鋪著絨毛地毯、代替餐桌的低矮桌子、還有誇耀著存在感的偌大沙發。不管來過幾次,克己的房間都是那麼簡約。
吊在衣架上的西裝顯示出克己的上班族身份,其它就沒什麼東西了。
「還是想喝咖啡?」
用馬克懷裝著攙了熱水的威士忌遞到無力癱坐在絨毛地毯上的律面前,克己輕聲詢問。
「不用了。」
律搖搖頭接過馬克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掌心間的陶器應該是溫熱的才對,律卻對手中的溫度沒有多大感覺,直到拿起杯子輕啜一口,才意識到甜甜的香味和溫熱的酒精蒸氣正襲向自己。
「唔……」
舌頭掠過熱燙的感覺,可是一點也不覺得痛,大概是因為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的激烈程度已經掩蓋其它感覺了吧。
「你的臉色不太好。」
桌子那頭,把手肘靠在桌上的克己拿出菸灰缸低喃道。
「如果想說什麼就說吧,我會聽的。如果不想說的話,那就早點睡吧。」
律又喝了一口溫熱的威士忌,薄軟的嘴唇微微掀動。
「我在電話裡也說過了——我從外面回家後,發現公寓裡的東西都被搬走了,店門上也貼著改裝中的告示……」
「是連夜潛逃嗎?」
「大概是吧,連手機都打不通了。」
律工作的酒吧位於車站前的大樓店面,小而整潔的店裡選用深色的木材為基本色調,隔著櫃檯站在開放式的廚房裡,就能一眼望盡除了廁所之外的每個角落。
「店裡連椅子、桌子和冰箱都不見了。」
直到此刻仍無法相信親眼所見的景象,律的聲音難掩嘶啞。從二十歲開始就一直工作到現在的店,就像公寓一樣被搬得一乾二淨。
「你們那間店裡的東西有新到可以拿出去賣人嗎?」
「冰箱兩年前壞了,所以買了新的……椅子就難說了,可能是丟掉了吧。」
「我想應該是叫回收車載走了,如果真的不想要的話,就算丟在店裡也沒有關係才對。」
「洗碗機是還留著啦,不過那已經是十年前的機型了。」
從廚師學校畢業後,一開始找到的工作是食品廠商旗下的家庭式餐廳,一年不到的時間,經人介紹進入法式創作料理的領域。到大飯店的餐廳實習時,律就發現自己對得和一堆人一起共事的工作很不拿手,所以待在法式餐廳的工作時間也不滿半年。會離開那間法式餐廳,也是因為店主的朋友急需一名廚師的關係。
如果可以的話,請到我的店裡來幫忙吧——於是,律才接觸到酒吧。更準確來說,應該是居酒屋的職場環境。
就算來我的店裡工作,對你的經歷大概也不會有所幫助吧。
身兼老闆的店長有些難為情地解釋。但讓人感到放鬆的店裡氛圍、和看起來有些軟弱的溫柔店長,都是讓律感到心動的原因。
『我喜歡可以看見客人臉上表情的廚房。』
說出這句話時,律終於明白為什麼至今為止所待過的職場總讓自己感到不自在。比起喜歡料理這件事,律更喜歡的是為誰下廚的感覺。
就像孩提時代時爸爸所做的事一樣。
『我父親開了一間西餐廳,來的客人幾乎都是熟面孔。小的時候,我一直看著父親工作的模樣。所以也一直努力磨練自己的手藝。但是,比起追求饒富新意的料理,我更喜歡看見吃著我做的料理而面露滿足笑容的客人。』
店長是個比起注重每一盤上桌的料理,更用心經營店裡氛圍,希望能讓客人感到舒適的男人。對律而言,這裡也是個可以不用時時繃緊神經的舒適戰場。待上四年之久的時間,就連一鍋一勺也變得像家人一樣親密。
可是……
(沒想到居然這麼輕易就轉眼消失了……)
律早就懂得這種滋味了,就在某一天,重要的寶貝突然被全數掠奪的傷心過往。
但,刺入心窩的喪失感還是強烈到令自己感到悲痛。
「關於今天要離開的事,對方難道什麼都沒有說嗎?」
克己緩緩吐出白色的煙霧,淡然開口,聰穎的目光卻牢牢盯住律的一舉一動。
「沒有啊,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老頭的欠債跟律一點關係都沒有吧,你應該沒有在什麼奇怪的文件上籤名蓋章吧?」
「沒有啦,而且店長也不是會做那種事的人啊。」
「說的也是,感覺上他就是什麼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攬的類型。」
往自己的杯子再再倒了一杯威士忌,克己半攙著嘆息又吐出一口煙霧。
「一個人……」
律的雙眼凝視著手中搖晃的紅褐色液體,仍不停發顫。
「他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如果那個人打算尋死的話……我真的……」
「不會有這種事啦。」
克己隨口回答。克己雖然知道店長有些財務上的問題,卻不知道店長曾輕萌生過自殺的念頭,因為律從沒對克己提起過。
「如果真有個萬一——那傢伙真的被你發現他死掉的話,我就衝過去再殺他一次。」
「……」
讓人笑不出來的玩笑話,說不定克己心裡有一半是認真的吧。
小學時因分發到同一班而交好的一柳克己,就算不明說,也應該知道律對「死」這個字何其敏感。
畢竟兩個人已經相識十四年了。十歲認識彼此時,律已經失去父母,尚年幼的他只能被親戚收養。
「你說公寓都清空了,那你的那些行李呢?」
「就放在我的車上。」
律輕聲回答。發現被胡亂塞在行李箱和袋子裡屬於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時,律感覺自己就像被隨隨便便丟棄的垃圾一樣。
「他會背著你偷偷收拾,就表示不想再把你牽扯進去了吧。」
身旁的克己伸出手來,溫柔地輕撫律的臉頰。
「我很討厭那個老頭不干不脆的個性和惹律傷心難過的作法,不過他沒有帶走你真是太好了。」
不懂人心傷痛的克己的手雖然有些冰冷,卻相當柔軟。
「總而言之,今天喝完那杯就先好好睡一覺吧。」
點點頭,律拿起失去溫度的馬克杯貼向唇邊。一口一口地喝下杯中物後,指尖漸漸暖和了,但痛徹心肺的冰凍感覺卻沒有因此消失。
律在克己房間的大沙發上躺了一夜。隔天檢查完行李後,再把車子開回租賃的停車場,只因二線道的馬路禁止停車。
疲累過後,律又睡了一整天。
整顆心都被消磨殆盡了。
接到電話是在店長漏夜潛逃的三天後。克己出門工作時,律仍縮在偌大的沙發上假寐。
手機的液晶畫面上顯示出「公共電話」幾個字。
一接起電話,對方只低低說了聲「對不起」,短暫的沉默過後,又說了「真的很抱歉」,掠過耳膜的,是幾近枯竭的聲音。
「……店長,你到底在哪裡?」
想說的、想問的實在太多,律的嘴唇卻沒辦法隨心所欲地說出想說的話。像是行李中怎麼找也找不到的銀行本子和印鑑到哪裡去了?還有沒有回來的意思?是不是還有點愛著我?……想說的話那麼多,卻一個字也開不了口。
『我跟家人回鄉下了。』
當店長說出這句話時,律就像被塞住嘴巴般發不出半點聲音。他說,他已經和妻子重修舊好,接著又是「真的很對不起」或「請原諒我」之類的反覆著歉意的語句。
這些話已經足夠讓律明白,兩人之間的關係真的到此結束了。
忘了說再見,也忘了提醒他要好好照顧女兒。到頭來律什麼都沒說就切斷了電話,接著把身體沉入大大的沙發裡。
(啊……我可能就快死了……)
像是從水龍頭緩緩滴落的水滴般,滴答一聲,就此消失。
過去也曾有過幾次和情人分手的經驗,但從沒有過這麼絕望的感覺。失落感過於強烈,強烈到超過實際失去的那些。
(又再一次——失去屬於我的位置了。)
每每想到這裡,總讓律心痛到難以呼吸。
第二章
北國的冬季總讓人有種時間就此停滯的錯覺,回過神來才發覺原來時序已經進入春天。如此短暫的季節,幾乎來不及改變什麼。屋子一整天都處於安靜無聲的狀態,除了冰箱的馬達偶爾會發出機械性的低嗚之外,紺藍色的窗簾遮斷了窗外的一切景物。
在那之後,律根本提不起勁做些什麼,心裡有個聲音不只一次低聲喃喃著「我就要死了」,但現實中的律當然不可能就這麼死了。
「之前沒辦法去我也覺得很抱歉啊,可是賞花這種事明年也可以吧。」
靠在沙發椅墊上的兒時玩伴因為背過身的關係,明明是近在身旁的聲音卻覺得有點距離。
晚上十點。電話的那頭是他的情人。
「律?嗯,他還在我家啊,現在正躺在我身後呢。」
克己端正的臉孔稍微轉過來輕瞥了一眼。趴在沙發上的律一句話也沒說,只靜靜地垂下長長的睫毛。
(原來四月也快結束了呀。)
那個夜裡,明明還冷得要命的。不經意回想起那一段過去。
或許是睡太多的關係,律已經搞不清楚待在這裡一個半月的時間,到底算長還是算短。
「啊啊……嗯,他的身體應該恢復得差不多了,現在也能正常進食了。」
這麼說起來,自己的確是瘦了不少呢。
律轉了個身換成仰躺的姿勢,手指悄悄滑進襯衫底下,摸了摸最下面的一根肋骨。
(——我還真是糟糕啊。)
店長離開之後,好一段時間律都沒辦法進食。既不想吃、硬是吃進肚子裡也沒辦法消化,讓原本就纖細的身體沒一下子又掉了好幾公斤。
(這麼一來,我大概好一陣子都不能在別人面前脫衣服了……大概也沒有人想抱這種瘦巴巴的身體吧。)
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配上纖細的體格,再加上一張娃娃臉,總讓人以為他比實際年齡還小了好幾歲,但律畢竟已經不是少年了。
看在他人眼中,只是個一無是處的瘦皮猴吧。
「用個著擔心啦,沒事的。律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呀。」
無奈的發出嘆息,克己有些撒嬌的語氣在耳邊迴蕩著。律動了動嘴唇,無聾地對克己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克己,還有忘了是叫千惠子還是千惠美的克己女朋友。總而言之,都是我對不起你,小千。)
以前克己曾把女朋友介紹給自己認識,律還記得她看起來很嬌小。嬌小的個子配上一雙讓人聯想到小貓咪的眼睛。律雖然只對克己的女朋友留下這些印象,不過記得她好像比克己和自己都小了幾歲。
「下禮拜應該可以見面吧,你不要生氣了,再多等幾天嘛。」
連沒什麼交集的女孩也被自己麻煩到了,律一直待在克己的屋子裡——連今年的櫻花開了又謝了也全然不知。
(只是因為男人跑了,就要死不活的真是不像樣。)
明知道不能再這麼繼續下去了,但腦子和身體都沉重到連動也無法動。
(居然沒辦法好好振作精神重新爬起來,我真是太糟糕了。)
律伸出雙手覆住小小的臉孔,突然發現原本粗糙的雙手不知何時竟變得柔軟了。失去工作後,原本經常使用清潔劑而粗糙的指尖,現在居然也變得漂漂亮亮的。
「……連指甲都長長啦。」
無意識地低喃出聲後,剛掛斷電話的克己回過頭來,嘴角輕揚起一絲苦笑。
「也發現得太晚了吧。你的頭髮也長長很多了,身為廚師怎麼可以一副懶散樣呢。」
「拿去。」
看著遞到眼前來的指甲剪,才慢吞吞地從沙發上坐起身。
不願離開皮製沙發的想法,還讓律在心裡小小的抗拒了一下。
「我已經不是廚師了。」
回答的同時,律也往自己的腳指甲瞥了一眼。克己像是被鑲嵌在矮桌與沙發之間似地,坐在狹窄的空間中——那裡的地板稍賺遠了點。
「反正店都沒了,我也只是在你這裡從早睡到晚而已。」
被律拿來當作依賴溫床的沙發,原本是大克己五歲的哥哥的所有物。
結婚搬新家時,哥哥送來不準備帶走的沙發,克己才丟了原本便宜的睡床。小小的套房配上偌大的舒適沙發,是處讓人不捨離開的理想鄉,「家裡的空間只夠鋪一張床,你就睡在沙發上吧。」——於是律的身體在接觸到沙發後,就再也動不了了。
就像是為了自己而製造存在一般,身體的每一道曲線都完美的陷溺在柔軟的沙發中。
「反正我就是個居無定所的失業人士嘛。」
感覺「現實」就快從腳底下冒出來,律抱著一邊的膝蓋軟弱的呢喃,克己只能再一次苦笑。
「你啊,別再這麼消極了啦。」
朝自己伸來的修長手指輕撫著頭髮,律下意識地往克己的方向靠去。
「我不會硬逼你提起精神。」
沒有其它的意思,只是單純撫摸頭髮的溫暖手指讓律感到內心一暖。
「要是我能喜歡上克己就好了。」
纖細的下顎貼在膝上,還沒打開的指甲剪那冰冷觸感被緊緊握在掌心間,律打心裡說出這句話。因為知道這樣的想法絕對無法變成現實,所以才能心平氣和地說出口。
「我也覺得要是能喜歡上你的話就太好了呀。」
「是因為『我不能對律出手』的想法作祟嗎?」
「你不也是這麼想的嗎……不過說真的,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談那麼痛苦的戀愛了。明知道一定會落得單戀的下場,如果還真的喜歡上我的話,不就不曉得該怎麼相處了嗎?」
這麼說也沒錯啦,律低頭看著白皙腳板上長長的指甲,邊在心裡默默點頭。
克己對自己並沒有性慾、也沒有愛戀情感。雖然心想如果能愛上他就好了,但其實律同樣也沒有對克己產生超乎友情的感覺。
喜歡他漂亮端正的五官,也羨慕他不會任人擺佈的性格,但這種單純的憧憬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存在了。律不會對克己出手,對他也沒有過情慾。
大概是因為——克己是自己身旁最接近血親的存在吧。
「不過你也復活得差不多了嘛。」
看完新聞後,克己拿起搖控器轉台,一邊開口說。
「是嗎?」
「因為你開始在意頭髮和指甲長長了呀,我本來還以為你這次會低落到連這種事都不在意呢。」
「……對不起喔,讓你擔心了。」
不太說話的克己在律陷入低潮的這一個半月裡,始終都默默地在一旁守護著他。
「與其說是擔心……應該說是習慣了吧,誰叫你這傢伙不懂得怎麼哭呢。」
克己的指尖不經意地撫向律的眼角。
「所以囉,我要是不好好看著你哪行啊。如果你能懂得哭,我就可以馬上知道了。」
「什麼意思?」
意識到克己聲音中滲透的溫柔,律歪著頭不解問道。
「就是覺得難過心痛之類的呀。」
「我嗎?我哭了嗎?」
淡褐色的大眼睛稍微瞪大了一點,一臉認真地回視克己清澄的雙眼。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能更懂得釋放自己的情緒就好了。」
「不可能啦。反正就算哭,也不會因此改變什麼啊。「
好友發出「啊啊」一聲低喃,偷瞥了他的側臉一眼,律下意識地重新抱緊膝頭。
(糟糕,我說的太過分了……)
因為他知道淚眼淚乾了又濕、不管再怎麼哭鬧也不會回到幼時的自己身邊的親情,是律的人生中最悲傷的章節。
每當提起這個話題,克己總會有瞬間的猶豫蜷躇,其實根本不該繼續說下去的。但打從心底建立起來的依賴關係,總教人不經意地脫口說出那些話。
(其實已經不會再為那種事感到悲傷難過了。)
不管忘了多少令人心煩厭惡的事,只有那件事至今仍深深刻劃在心底。律在十歲時失去了唯一的家人。
唯一陪伴在自己身邊的父親——到那件事發生為止,他幾乎就是律的全世界。
『律。過來這邊,我來教你寫注音。』
每當回憶起來,那大概是人生的第一段記憶吧。
父親把自己抱上膝頭,遞了支綠色的蠟筆到眼前來,自己小小的手被父親修長的手指包覆握住的光景。明明是連發生在幾歲都記不得的老舊記憶,卻鮮明得令人驚愕。身為廚師的父親,連手指都如此修長有力。
『SA·KI·KO……這是媽媽的名字喔,律應該不記得咲子的事吧?不過一定要記得她的名字唷。』
母親遭逢交通意外,是在律兩歲的時候。照片中的母親沒有聲音、氣味或溫度,只是很開心地笑著。
『你跟咲子很像呢,眼珠一樣都淡淡的,睫毛也都好長喔。』
伸出雙手捧著自己的臉頰微笑的父親,是這個世界上律最喜歡的人。除了上幼稚圖和國小的時間之外,律總是待在店裡的廚房一角凝視父親纖瘦的背影。
就算只有兩個人,但律一點也不覺得寂寞。
因為他從不懂得失去是什麼滋味。
「哪,律……」
聽到自己的名字,才猛然回過神抬起頭。原本應該待在身邊的克己,不知何時已經坐上沙發,嘴上還銜著一根菸。
「既然恢復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去打個工還是什麼的?」
「打什麼工啊。我應該是找個正當工作,趕緊賺錢不是嗎?」
「不是你自己說要沉澱一段日子,不想再站在廚房裡的嗎?」
跟兼任廚師的店長在一起久了,律確實不太想看見穿著廚師白色工作服的男人。現在就算回到廚房工作,心裡那塊疙瘩大概也沒有辦法去除吧。
「可是我除了當廚師之外,其它什麼本領都沒有啊,而且也沒有存款……又不能一直待在你這裡。」
「待在我這裡是也無所謂啦,不過我說的是包吃包住的打工就是了。」
「什麼樣的性質?是不是支持性的派遣工作啊,我對旅館業那種的有點……」
「不是啦不是啦,是我老哥有個當小說家的朋友,那傢伙從很久以前就希望能請個家管幫忙整理家務啦。」
『那傢伙』……
從事公關事業的克己不管接觸哪方面的人士都不讓人感到意外,但律並不知道克己居然還認識小說家。
「律又會做飯又是男生嘛,我老哥一直吵著要我問問看你的意思,煩都煩死了。」
「男生比較好嗎?為什麼?」
「因為那傢伙不喜歡女人踏進他家嘛,而且那裡還有空出來的房間。總而言之,你就先去煮頓飯給他吃看看,再決定想怎麼做吧。」
「我連他是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就突然跑去不會很奇怪嗎?」
「什麼樣的人……啊。」
克己粗暴地搔了搔頭。
「他是在自己家裡工作的……應該說是『作繭自縛』嗎?有點骯髒又有點陰沉。不過他在業界還挺出名的,花名在外也不是一天兩大的事了。」
「你的說明真是有聽沒有懂,我還是搞下清楚啊。」
「那傢伙很難形容的啦。等我一下,你直接問老哥比較快。」
把香菸擱在腳邊的菸灰缸上,克己從沙發上站起身。
「都那麼晚了,匡史哥唾了吧?」
「今天是星期六,他應該還醒著吧。」
可是也不用急著現在打啊,律連忙吞回到嘴邊的聲音。
(反正也沒力氣去找肯僱用我的店家了……)
律還沒有自信能靠自己找到工作。明天再做吧,明天、明天——想是這麼想,疲憊的身心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沉入深眠裡。
「好,接通了,你跟他講吧。」
悄悄地,輕輕嘆了一口氣,遞到眼前來的手機還是讓律嚇了一跳。
「喂,匡史哥啊?」
律努力裝出開朗的語氣出聲。
『是啊,好久不見了。小律今天醒著啊?』
匡史低沉飽滿的聲音溫柔地掠過耳邊。
「嗯……是啊。」
『那真是太好了。你現在可以工作嗎?克己應該跟你提過我朋友那邊的事了吧?我是希望你明天就能過去啦。』
「明天不是星期天嗎?」
『那傢伙假日是不會出門的,所以沒關係啦。我想他應該睡到中午才會起床,你就叫克己帶你過去吧。他好像有一陣子都沒好好吃飯了,我有點擔心啊。食材費用就由我出,你先叫克己代墊一下。對了對了,買一些甜食當伴手禮應該不錯,那傢伙用腦過度了,對糖份的需求也比一般人大呢。』
「等、等一下啦。」
照這個情形下去,自己恐怕就會在不知不覺間被牽著鼻子走了,律於是慌張地開口。
這麼說起來匡史也和克己一樣,幾乎不給人思考的時間,只顧著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你那個朋友是個怎麼樣的人啊?只說是小說家,我根本一點頭緒也沒有啊。」
『他不挑食,不過難吃的東西雖不會碰的。』
「不是啦,我不足這個意思。我是問他的個性之類的?」
『個性啊……』
思索了一會兒後,電話那頭的匡史輕輕笑了。
『他還挺神經質的,就我看來是覺得挺纖細的啦。嘴巴雖然有點壞,不過澴算普通吧。』
是個纖細壞嘴又普通的男人——光憑三言兩語實在很難想像。再加上克己說的陰沉骯髒又花名在外,片段的單方面印象實在很難組合成一個實體。
「跟克己說的不太一樣耶。」
睡太久的腦子才開始慢慢恢復思考的機能,但突然被要求想像出這種複雜的生物,對律而言還是困難了點。
『大概是見面的時機不對的關係吧。哎唷,人嘛,誰不是這樣的呢。更何況克己只見過那傢伙落魄時的模樣。』
「落魄的模樣……?」
律不由得困惑。
容易同情脆弱的男人是自己的一大缺點,所以才會品嚐到痛徹心扉的悲傷滋味,律對自己容易被束縛、被欺騙的戀愛體質早就有所自覺了。明知道就算喜歡上這樣的人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還是會克制不住吔一頭裁下去。
『小律,只要在你找到下個工作之前的空檔就可以了……我真的覺得很抱歉,不過還是請你去幫我看著他。求求你!』
柔軟的音調透過話筒吹進耳中,這麼低聲下氣的懇求,如果匡史的老婆在一旁聽到了不會生氣嗎?像是對孩子的再三叮囑、又像是對隋人的依賴,匡史的語氣就跟無意識的撒嬌沒兩樣。
但,這就是成熟大人的作風吧。如果自己的男人用這麼溫柔的語氣對自己囁嚅愛語,不如道會有多幸福啊,這一點律倒是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想像出來。
「知道他是怎麼樣的傢伙了嗎?」
遞迴掛斷電話的手機,克己出聲詢問。
「還好啦,不過聽得出來匡史哥很喜歡那個人。」
「他們是高中同學嘛,就跟我和律一樣,老哥和佐佐原那傢伙也是分不開的。」
「一輩子的好朋友?」
「沒錯。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離不棄的好朋友。」
說完後,克己又點了一根菸。
「就算結婚了,就算住得遠,老哥最擔心的人還是那傢伙,我大概也會一輩子看守著你吧。」
如此迷人心魂的甜言蜜語,如果不是朋友的話,是絕對沒辦法從誰的口中聽見的。
律嘆了口氣,拿起桌上的指甲剪。
「克己……」
「嗯?」
「你剛才是怎麼叫他的?那個——小說家的名字?」
啪,半月型的指甲片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用指腹拾起剪下的碎片時,能感覺到微刺的痛楚。總算恢復痛覺了,這是快要恢復正常的徵兆。
「佐佐原修司,你沒聽過他的名宇嗎?那傢伙還挺有名的耶。」
「我又沒有看小說的習慣。」
「《幻影之傷》、《寂靜的海》、《死神公主》、《毒藥藍天》、《百年廢墟》。」
「《寂靜的海》不是電影嗎?好像還得到國外的什麼獎肯定。」
「原作就是佐佐原啊。要是只說書名,你大概也不知道吧。他的作品有不少都被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小說也是一本接著一本出。」
克己可有可無的說著。指甲又飛了一片。
「他該不會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吧?」
「只是個人氣作家吧。《百年廢墟》最近正在籌備開拍電影,還引起了不小的話題呢,連片中演員都是一時之選。反正他筆下的人物到頭來都會死掉啦。」
「人物都會死掉……?」
是人氣作家這一點就夠了不起到讓人蹙起眉頭了,但克己不悅的語氣反而更牽動自己的心思。
「那傢伙的小說不是講死人,就是寫人慢慢死掉的故事。」
「推理小說?」
「不是,應該說是懸疑還是什麼的……恐布故事和戀愛故事他也會寫,華麗的、陰鬱的、傷心的……不過出現的角色幾乎全是死掉的、想死的、或是想被殺死的。」
「這種小說賣得掉嗎?」
「誰知道啊。」
律不太逛書店,只會偶爾翻翻月刊型的料理雜誌或一些流行雜誌。雖然會攻讀專門的料理書籍,但從來不會走向文藝書籍或新書的書架。
「可是,說不定那傢伙也是被詛咒了吧。」
克己附註似的一句話無端勾起了律的興趣。
「什麼詛咒啊?」
「那種肯定會把身體搞壞的寫作方法我是覺得毫無意義啦。雖然說是工作,不過像我這種一般上班族實在是搞不懂啊。」
總之他是個很奇怪的傢伙就對了,克己漠然地吐出一句主觀想法。
佐佐原修司——當代超人氣作家。
年輕的作家應該都待在大都市裡才對,想不到這種人居然會住在北陸的邊緣地帶。
(到東京去還真遠啊……)
換搭特急和新幹線得花上四個小時左右,就算坐飛機還是得到鄰縣的機場搭機才行,基本上花費的時間根本差不到哪裡去。
為了和出版社的人見面開會,佐佐原經常往返東京,為什麼不乾脆住在那裡比較方便呢?
因為匡史事先提醒佐佐原家可能什麼都沒有,所以律已經在郊外的一間大型超市買齊了食材與調味料。抱著大包小包走向克己的車子時,律的腦子裡試著思索該怎麼與等會兒就要見面的那個人應對。但光憑想像,實在很難對腦海中沒有輪廓的人物產生共鳴。
雖說是小說家,不過跟一般的上班族或自由業應該沒什麼差別吧。
晴朗的星期日正午,陽光刺目得令人暈眩,眼前的景物不知何時已褪玄朦朧的春色,換上初夏的翠綠。好久沒有接觸戶外的陽光,眼前的景象色彩顯得異常濃豔。
「好,終於到了。佐佐原的家就在這裡,有把路線記下來嗎?」
克己已經停好車,被問及的律只能點點頭,但還是忍不住蹙起眉頭。
「記是記得啦,可是……」
矗立正眼前的是住宅區中的一棟老舊房子,看不出來已經落成幾年了。但若以安全做為考慮,還是早一點拆除重新建蓋比較好吧。總而言之就是一棟岌岌可危的木造房舍。
簡而言之就是破舊。
「可是什麼?」
「他真的一個人住在這棟房子裡嗎?」
「是啊,是他回到這裡時買的。那傢伙的興趣很詭異吧。」
走出駕駛座的克己啪的一聲用力關上車門,按下舊式拉門旁的電鈴。一次、兩次、三次。
「回到這裡是什麼意思啊?」
「因為他一直待在東京嘛,大概是三、四年前回來的吧——可惡,怎麼不出來應門啊。」
「會不會是出門去了?車子不在呀。」
指了指家門前空無一物的車位,克己的手還是一個勁地按著電鈴,同時搖搖頭回答。
「他應該沒有車吧。」
「沒有車?」
既然是匡史的同學,應該也二十九歲了吧。在這種鄉下地方沒有車子代步生活會有多不便啊,律簡直不敢相信。
「可惡,那傢伙應該還在睡覺吧。」
克己咋了下舌,伸手搭上鑲著已經泛黃的霧面玻璃的拉門。拉門並沒有上鎖。
「隨便進去真的好嗎?」
「沒關係啦。你在這邊等一下,我去叫醒那傢伙。」
在沒有鋪上地板的水泥玄板脫去鞋子後,克己走上左手邊的階悌。律把手上的購物袋擱在走廊一角,輕吁了一口氣後才環視起這個沒有擺上半幅畫作和任何物品的玄關。一片枯葉落在腳邊,角落也累積了不少灰塵。
這個房子根本沒有被好好打掃過。除了老舊,就連一般該有的生活用品也沒有備齊。
(好荒蕪啊。)
律的工作只是做好每一道上桌的料理,對家事並不算得心應手。但看著腳底下這片只要好好打掃一番應該就能展現出歲月風情的木頭地板、貧瘠的走廊、還有積了厚厚一層灰塵的階梯,心裡著實覺得可惜。
(難怪會想找人來幫忙整理家務。)
還恍恍惚惚地想著對方是個怎麼樣的人時……
「……我說你啊!」
階梯通往的二樓方向突如其來地傳出苛責聲。
「為什麼老是突然跑來我家啊,至少也該先打個電話通知一下吧。」
「反正你又不接電話。」
同樣的方向這次傳來克己淡漠的應對聲。
「就算我不接,你也該打打看啊。」
「喔,那還真是抱歡啊。你別停在哪裡,快點下樓去啦,律還在等著呢。到底是幾點睡的啊?」
「五點……律是什麼東西?」
頭頂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樓梯也發出嘰嘎嘰嘎的老舊聲響。
「什麼啊,從早上五點睡到現在?那你也應該睡夠了吧。」
「我從前天就沒睡了啦,還有你說的律是……?」
首先出現的是男人的赤裸腳指,接著是包裹著修長雙腿的牛仔褲,上半身穿著普通的T恤。隨手撥了撥睡亂的頭髮,斜眼瞥向站在玄關的律。
「就是你啊?」
「咦?」
從頭頂上傳來的問句讓律無意識地瞇起眼睛,那是個有著銳利眼神、堅毅臉孔的男人。濃密的眉毛、薄軟的嘴唇、堅毅的下顎、還有一頭黑髮,根本沒有半點脆弱痕跡可尋,看起來也不像是心思纖細的類型。寬闊的肩膀、健壯的腰身和有著柔滑肌肉的手臂。
若要以第一印象來評論的話,只能說是「強悍」那一類的吧。
「松永律,他是我的朋友。之前有跟你說過吧,去上廚師學校的那個。」
男人停在靠近玄關的階梯第二層,身後的克己一邊解釋一邊推了下他的肩膀,意示要他快點下樓。
「要帶其它人來的話,你就更應該早點告訴我呀。」
男人發出低沉的聲音抱怨時,似乎遺無奈地輕輕嘆了一口氣。
雖然僅有一瞬間,但他的眼眉染上鬱抑的神情時,還是讓心臟不由自主地劇烈震動了一下。律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自己應該沒有滿臉通紅吧。
好久沒有這種悸動的感覺了——就像薄軟的蛋殼漸漸碎裂開來般。
「律,他果然睡死了,居然睡了九個多小時呢。啊,這個傢伙就是佐佐原修司。」
「初次見面……那個,突然前來打擾,真的很抱歉。」
「不,沒有關係。」
簡短的應了一句後,佐佐原隨即背過身,住走廊的另一頭走去。面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他的態度未免太冷淡了。
「律,過來,廚房在這邊。」
克己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律只得慌慌張張地脫去鞋子進入室內。
「……克己,那個人……」
「別擔心,那傢伙沒有在生氣啦。他不是說沒有關係了嗎?」
一眼就看穿律的心思,克己笑著回答。
「真的嗎?」
「是啊,那傢伙天生就是一副臭臉啦。」
真的嗎?律不再繼續追問。說不定克己早就知道了,知道佐佐原的外表是自己喜歡的類型,說不定克己早就察覺到了,察覺到此刻我心中的悸動。
明明已經過了光看外表就臉紅心跳的年紀、對感情也不再飢渴。但誰叫他的外表就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呢。
「臭老頭,你也老大不小了,就別再搞什麼怕生的把戲啦,律都被你嚇到了。」
帶律來到廚房後,克己不滿地對佐佐原念了幾句。
「誰會怕生啊,你這個臭小鬼!」
佐佐原打開咖啡機的電源,從冰箱裡拿出一罐紅色的小陶瓶。
「他就是這副德性,並不是心情不好喔,你別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了……」
「搞什麼啊克己,原來你也會講這麼可愛的話啊?」
「律跟你是不一樣的。」
克己拉了把椅子過來,坐下後律才仔細地觀察起這個房間。
大大的冰箱、廚櫃、餐桌各一個,椅子有四張。被用來當作廚房兼飯廳的這個房間相當寬敞,看來是從很久以前就改造成現在這樣了。這裡的木頭地板不像玄關或樓梯那麼老舊,而且使用的木材也完全不一樣。或許是東西不多的關係,感覺上實在不太適合用來一個人獨居。
「律,你叫律啊……」
佐佐原站在流理台前倒了一杯西紅柿汁,一口飲盡後,忽然發出「啊啊」的一聲怪叫,視線同時落到律的身上。
「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被男人拋棄,流浪街頭的可憐傢伙吧?」
「……唔!」
對方過於大剌剌的態度,讓律不曉得該怎麼應聲才好。
「才沒有流浪街頭呢,他已經被我撿回來了。」
「既然這樣,你幹嘛又帶他到我這裡來?」
「不是你跟我老哥說,想要一個幫忙負責家務的管家嗎?」
「那是因為有管家的話,我的生活也會比較便利嘛。」
「所以我才會把律帶過來啊。律很棒的,一定很適合你。他既不會跟你說大道理、長得又可愛。又不看小說、就算睡眠時間被搞得亂七八糟也能把份內的工作做好,只要有一張沙發能睡就好了,也不會佔你多大位置。最重要的是,他還有車呢。」
「嗯,臉是長得很可愛的啦。你們真的同年嗎?雖然你看起來也不像二十四歲……」
長得很可愛,這句話竄進耳裡時,鼓膜深處也為之顫動。
律沒有想過事態竟會有這般發展。
如果被這個男人擾亂心思的話就完蛋了。
還在為上一段感情療傷的現在,不僅是臉,如果連佐佐原的聲音都喜歡上的話就太糟糕了。自己還沒有堅強到可以在軟弱時又對另一個男人投注感情。
——怎麼辦,我好害怕。
「律,那我先走囉。」
感覺溫熱的掌心搭上自己的肩頭,律愣愣地拾起頭,發現另一隻手上抓著車鑰匙的克己就站在身邊。
「要回來的時候聯絡一下,我先走了」
「咦?已經要回去了嗎?」
「因為那個臭老頭叫我去幫他寄宅配嘛。這一包是什麼鬼,校正稿?」
「明天一定要寄到喔,誰叫你要選我正在忙的時候過來。」
「如果我沒來的話,你打算怎麼做?」
「只要打通電話,自然會有人過來收件。你是自作孽,誰叫你要強迫推銷。」
「無所謂啦,不過你可得好好吃飯喔,別讓我老哥太擔心了。」
「你這種親切的態度就叫強迫推銷啦。」
對佐佐原的說法不屑地從鼻間哼出一聲,克己輕輕拍了拍律的頭。
「總而言之,先做頓販給他吃吧,有什麼問題的話就打電話給我。」
像是叮囑孩子要好好顧家的溫柔語調,這時候的克己就跟哥哥匡史有幾分相似。
但聽在律的耳中,卻有種自己就快被拋棄的錯覺。
第三章
廚房裡充滿了咖啡與香菸的味道。
讓律愕然的,是佐佐原家的調理用具全都收在箱子裡塞在廚櫃中生灰塵。拿出馬上就要使用的鐵鍋餐具,清洗的同時律也感到莫名的緊張。
不知為何,佐佐原的視線始終緊盯著自己。
「我在東京用的那些已經全都丟掉了……廚房裡的這些東西全是女編輯幫我打包送過來的。不過這些東西我一個人又用不到,真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什麼。」
「是嗎?」
只使用微波爐、開飲機和咖啡機的生活,律才完全無法想像。這間廚房裡就連用來夾菜的筷子都沒有,冰箱裡只有飲料和果凍狀的補給食品,冷凍庫裡也只塞了放進微波爐加溫就可食用的冷凍食品。
「電鍋不知道塞到哪裡去了,要找出來嗎?」
「不用了,我現在要做的是意大利麵……有盤子嗎?」
「找找看應該有吧。」
佐佐原站起身,修長的雙腿緩緩往走廊的方向走去。
「唉……」
律深深吐出無意識屯積在胸口的那口嘆息。把洗乾淨的砧板擺好,雙手總算能自在地動作。用不蓍深思,雙手便擁有自己的思想般將菜板上的洋蔥剖開切薄。
落在背上的視線讓律有些不知所措。
和店長最後一次做愛,是在他消失身影的前天夜裡,之後的一個半月律都沒有發洩。律只是忘了。但那些東西仍是積存在身體裡。被深深地凝視時,雞皮疙瘩就會不受控制地竄出皮膚表面。將對方從頭看到腳,就是送出想上床的信號。
律只懂得這樣的男人視線。
心情是有點受到動搖,可是律不希望連身體都擅自誤解了。
「我是第一次看到男人做飯的背影。」
佐佐原的聲音突然從腦後方響起。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啊……」
回過頭時,手也滑了一下,差點切到自己的手指。
「還滿好看的嘛,是姿勢的問題吧。」
把手中的盤子放在流理台旁,佐佐原熟練地清洗盤子,同時開口。
「……姿勢?」
「不會茫無頭緒的動來動去,感覺很乾練呢。」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啊。」
是因為那低沉的嗓音嗎?聽在律的耳中,總覺得佐佐原話中有話。
「你雖然瘦,可是手腕和肩膀的肌肉線條都很漂亮呢。有在做什麼運動嗎?」
「沒有。」
「是靠料理鍛鍊出來的肌肉啊,不過廚師也算是靠體力工作的……」
擦乾雙手,佐佐原不經意地握住律的肩膀。
「嗯,很柔軟呢。」
像是理解了什麼,佐佐原一臉認真地低聲呢喃。那張端正帥氣的臉孔就近在自己眼前,律感覺似乎有道電流瞬間從自己的腰身竄升背脊。
「啊……那、那個,我還拿著菜刀……這樣很危險的。」
「喔,抱歉。」
佐佐原乾脆的放開手,回到餐桌旁坐下。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啊。)
指尖還因他的碰觸殘留些許麻痺,切完菜後律又接著拿起雞肉切塊。
他會這麼凝視自己、觸碰自己,是因為我對他的興趣表現得太明顫的關係嗎?
(一般人會對剛認識沒多久的人做這種事嗎……)
隔著肩膀往身後窺探,佐佐原正露出一雙凶惡的目光緊盯著放在他面前的菸灰缸。
(真的……很讓人搞不懂呢。)
情緒起伏不定,但律還是沉默地繼續手上的作業,廚房的油煙味慢慢壓過佐佐原的香菸味道。家庭用的除油煙機似乎沒發揮應有的功能,讓律忍不住蹙起眉頭。
這裡並不是餐廳的廚房,鍋子、流理台和水龍頭都小到讓自己不習慣。但料理就是料理,佐佐原現在就是律的客人。
「那個可以收拾了嗎?」
把剛出爐的料理端上桌,律指了指餐桌上的菸灰缸詢問。佐佐原一臉驚訝地抬起視線,似乎是忘了這裡還有律這個人在。
「什麼東西,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是甘藍菜意大利麵和色拉,炒雞肉上淋的是ACETOBALSAICO的陳年醬。」
「你的盤子呢?只有我一個人的話,份量也太多了。」
「可是……」
又還沒說好是不是要接下家管的工作了,律本來是打算為他準備好今天的餐點就先回克己家去的,可是……
「跟我一起吃吧。」
佐佐原拿出兩個玻璃杯開口要求,用律喜歡的臉孔和聲音要求。
律並不覺得討厭。
或許——只要自己不踏出那一步就沒事了。只要沒發生什麼就不用感到害伯,只要不去喜歡上他就不會感到痛苦。如果只是單純地和喜歡的男人類型同桌吃飯,應該是很開心的事才對。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考慮到民生問題,其實律也有準備自己的份。
「對了,我忘了把棉被塞到哪裡去了。」
面對面用餐沒一會兒後,佐佐原突然蹙起眉頭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棉被?」
「給你用的棉被啊。空房間是很多,不過都沒有家具。沒有床、沒有桌子……對了,連睡衣也沒有呢,我的衣服你穿又太大了。」
「請問……你說的是搬進來住的事嗎?其實上次匡史哥說的並不是很詳細……」
「是喔?」
佐佐原又沉默了。不曉得該說他是反覆無常還是難以理解,就連映入佐佐原眼中的是什麼樣的景色,律都無從得知。
「你覺得怎麼樣,我是說味道,會不會太鹹了?」
「嗯?很好吃啊。」
就算出聲叫喚,佐佐原的目光還是沒有回到餐桌上。
如果是這種心不在焉的男人,放大瞻仔細觀察他一下應該不會被發現吧。
垂下睫毛的狹長雙眼、思索著什麼而蹙起的眉頭、握著叉子的修長手指。手肘搭在餐桌上的姿勢雖然不太得當,卻很適合他不羈的形象。
「那兩個傢伙都長得很漂亮呢。我是指那對兄弟。」
佐佐原驀地抬起頭來。
「你是說克己他們嗎?」
還以為他正認真地思索什麼大事,不過聽起來好像只是想起朋友而已。真是被他那張深沉的表情騙了,律感到啞口無言。
「明明漂亮得不像真人,可是又很喜歡照顧別人,而且老是自作主張——明明不適合卻能一臉平淡地說出滿口粗話,那兩個傢伙真是夠怪的。」
「嗯,是這樣沒錯。他們真的很會照顧人,而且說一不二。」
克己也曾說過佐佐原是個怪傢伙,兩個人算是半斤八兩吧——心裡這麼想,但律並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雖然知道他們沒有惡意,可是沒工作也不是真的讓我很困擾……」
「匡史跟我提起你時,還要求我讓你住在這裡。說是店老闆跑了,你沒了家也沒了工作,實在很可憐。他應該是騙人的吧?」
「不……他說的都是真的。」
對克己說過的話,似乎是經由匡史傳到這個男人耳裡了。
(忘了要克己對外保密店長的事了。)
可是,律就是相信沒有這種必要,才總是放任自己依賴克己。
——就跟我和律一樣,老哥和佐佐原那傢伙也是分不開的。
想起克己曾說過的話,律很能理解。對匡史而言,佐佐原對匡史而言,是很親近的存在。再加上匡史說的「壞嘴」性格,才會演變成眼前的尷尬場面。
「可是,匡史哥只叫我先過來煮一頓飯給你吃呀。」
垂下視線的律又重新挺起脊樑,對佐佐原聲明。
「真是的,那些傢伙講話怎麼都只說一半啊。」
佐佐原那種厭煩的語氣,讓律感到不安。自己只是被叫來這裡負責煮飯而已,但佐佐原似下已經打算收留律了。
會來到這裡,原本就是匡史與克己的強迫推銷,對佐佐原而言,不也覺得困擾嗎?
「那你想怎麼做?」
「咦?呃……什麼怎麼做?」
一旦四目相對,心跳就猛地劇烈跳動起來。這個男人的眼光好強勢啊。
「如果你不想打工的話,我硬要把你留下來也不好意思,還麻煩你專程跑到這兒來。我會跟匡史說不用了,叫他別那麼雞婆。」
眼前好不容易才連接上的微薄緣份似乎就快被切斷了,律怯怯地開口。
「佐佐原先生——不覺得困擾嗎?」
我還想多看他一眼,如果就這麼離開,實在太寂寞了。讓我多待在他的身邊一會兒吧。看著他,讓自己還能記起心臟跳動的感覺。
「不會啊,我很喜歡你煮的菜。可是你也想趕快找間餐廳好好工作吧?既然有這麼好的手藝,就別浪費啊。」
「你喜歡嗎?真的?」
那一瞬間,律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我是希望能找個人來幫我處理家務啦……光是工作就讓我忙得暈頭轉向了,根本顧不好其它的瑣事。倒垃圾啦、傳閱板啦、收送信件啦,這些事真的很煩人呀。」
「如果你願意留我下來,那真的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明明還沒有仔細考慮清楚,嘴巴卻自然而然地吐出這些話。
我還真是單純好懂啊,誰叫他那句「我很喜歡你煮的菜」是我最愛聽的話呢。比起「很好吃喔」之類的稱讚,「我很喜歡」還要更讓自己感到開心。
「你真的願意嗎?我個性很差喔。」
「是這樣的嗎?」
佐佐原那雙強勢的目光直率地凝視著坐在面前的律。心臟的鼓動愈來愈激烈,幾乎快不能呼吸不到空氣了。
「我心情不好時很難相處。就算有所自覺,也沒辦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只要不惹你生氣就可以了吧?」
屏住呼吸,律強迫自己用沉穩的語氣開口。
知道自己哪裡不好的人就沒問題了,腦子裡迅速地作出判斷。
「嗯,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我不是個很有教養的人,應該會惹得你很不高興吧。例如像是……你的男朋友是怎麼樣的人啊?」
「咦?」
話說到一半,佐佐原突然直接搗入核心。原本飄飄然的隋緒瞬間趺落谷底。就像誤以為腳下有階梯可踩卻撲了個空,所有的情緒都被迫停在不上不下的位置。
「……為什麼要問這種事?」
「單純只是工作上的好奇心。」
看起來不像諷刺也並非揶褕,只是純粹的好奇。佐佐原一臉平靜地回答。
「哪,被捨棄是什麼樣的感覺呀?」
「工作上的好奇心……佐佐原先生難道都把別人的不幸當作賺錢的工具嗎?你這麼做難道不覺得太失禮了?」
他說話根本不經大腦,所以律也把心裡的想法不假修飾地全說出來了。
「我是作家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你真像個小孩一樣,非常自我中心。」
「我可沒打算討誰歡心。」
真不曉得該說他是薄情還是孤獨成性,佐佐原依然故我的吐出響應,又點燃了一根菸。
「所以呢,他是怎麼樣的男人?」
「怎麼樣啊……」
反正自己是同性戀的身份已經曝光,也不是第一次聊到戀愛或性交的話題了。會抵抗著不願坦承,就像遺忘不了與店長的那一段情似的,律不喜歡這種感覺。
(好不容易才離開那張沙發,得和意志消沉的那個自己劃清界限才行——想是這麼想啦……)
但心裡的傷口畢竟還沒有完全痊癒,要剖開痛苦面對仍讓律有些一難以呼吸。
「該怎麼說呢,唔……他比我大很多,已經四十歲了。」
如果只是想知道關於男同性戀的事,不如用第一次上床的對象或最激烈的一次性愛來當話題比較好,但律還是勉強自己開口出聲。
「還真是一把年紀了耶,然後呢?」
「還有就是,唔……他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溫柔的男人啊。」
佐佐原緩緩吐出一口煙,瞇細了狹長的眼。瞥向自己的視線帶來些許刺痛。
「你明明跟他同居,連工作的地方也在一起,為什麼還會讓情人漏夜逃走?男同性戀不都整天黏在一起嗎?」
「……唔。」
律並沒有看漏佐佐原臉上明顯表現出的責備。他是故意的,故意想惹自己生氣。
「我們沒有整天黏在一起……」
雖然還說不上生氣,但他的那句話確實讓心底某處的負面情緒騷動起來。
「那天是店裡的公休日。」
放下杯子,律的視線落在桌面上。
如果有足夠的勇氣,律真想狠狠瞪佐佐原一眼,但律的神經畢竟沒有那麼大條。光是為了不讓聲音顫抖,就已經讓自己精疲力盡了。
「他一整天都在家裡收拾行李準備離開,而你竟然完全沒有發現?他不是你的男人嗎?」
「他說要去跟女兒見面,那天我也出了一整天的門呀。」
深深嘆了一口氣,律啞著聲音回答。心裡很清楚沒必要對眼前的男人說這麼多,但還是蹙緊眉頭說了。明明是輕輕鬆鬆就可以岔開的話題,也因為情緒益漸焦躁而落得失敗的下場。
「他明明是個同性戀,居然還有孩子啊?」
佐佐原很是意外的反問。
「他本來是個異性戀者,是因為和我在一起才變成同性戀的……外遇應該是很平常的事吧?」
淡淡的笑開後,對方並沒有響應。知道眼前的自己曾經當過四十歲男人的外遇對象,他應該覺得很噁心吧。
律心中的焦躁不安也愈漸濃烈。
「他有老婆也有女兒,雖然和老婆相處得不好,但他很疼愛孩子。每次公休時,他一定會帶女兒出去玩。」
這一個半月好不容易才重拾起保護自己的殼,卻被這個男人輕而易舉地攻破了。現在的自己依然脆弱,只要一點點傷害,就足以崩潰毀滅。不管睡了再久,都沒辦法把那一段過去當成惡夢看待。真正的現實總生動得教人深感痛苦。
「所以我總是一個人跑去看電影,不到晚上是不會回家的。店長也很清楚這一點。」
不習慣的應對笑容只會讓臉頰痙攣抽搐,一點也構不成保護自己的防衛。胸口被一寸寸撕裂,止不住不斷溢流湧出的鮮血。
「打包行李雖然只花了一天。但只要請業者幫忙,馬上就能收拾完了吧?家裡也只放著店長的換洗衣物而已。」
真希望現在立刻就能把在脾胃附近打轉的嘔心感一口氣全吐出來。佐佐原會覺得噁心或不愉快,也是他自作孽換來的下場。
「我不想回到沒有店長的房子,我一直想著說不定那個人還會回來,所以一直沒辦法回去。一想到我像個傻子似的一個人痴等時,店長正和他的家人在一起,我就覺得頭好痛……」
打開那扇門時,律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打開兩個人共同生活的那扇房門時,那一瞬間,鼻子只聞到佈滿空氣的塵垢臭味。站在大門洞開的長廊上,環視著空無一物的房間時——律就知道已經消失了。
戀人消失了,兩個人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也一併消失了。
過大的震驚令背脊竄起一股惡寒。會感到寒冷,並不只是因為氣溫驟降的關係。
「我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我……」
有什麼溫暖的東西緊緊握住自己擱在桌面上的拳頭,律猛地一顫。
「冷靜一點。」
佐佐原的手指迭上自己的手指,緩緩使力。被他溫熱的掌心溫柔的包覆著,就像受到憐憫疼愛般。
「別用這種方式說話,聽的人很難過。」
「你……你這個人實在……」
自己居然會對這個傢伙瞬間的行為感到窩心,律剎時威到強烈的厭惡。
「生氣了嗎?我就說我很難相處吧?」
被他深邃的目光直勾勾地凝視著,律的耳根驀地一熱。儘管心裡如此氣惱,佐佐原的那張臉還是令自己心動不已。那雙眼並沒有半點嘲諷的笑意,反倒讓自己的情緒更加混亂。
「你……真是個怪人……」
律只能重複克己曾說過的台詞。面對佐佐原這個男人,真的只能這麼說。
這個男人到底要擾亂自己的心到什麼地步才肯罷手呀。
「你才比較奇怪吧,突然間變得那麼興奮。你也很清楚自己只是他的外遇對象不是嗎?那種會讓情人感到不安、隨便丟棄的男人到底哪裡好啊?」
「隨便想都知道他不是個好男人吧。」
放棄似地籲出一口氣,抽出被佐佐原握在掌心中的顫抖手指。
「就是因為他不好,所以我才離不開他啊。」
「你有這種興趣啊?跟無聊的女人沒兩樣嘛。」
「才不是呢!」
連律都被自己粗暴的口氣嚇了一跳。已經有好幾年沒這麼大聲說話過了。
「店長之所以會變成這樣……」
律深深呼吸一口氣,穩定情緒。
「應該是我的錯吧。因為不想讓他回到老婆身邊。才撒嬌要他陪著自己。他是個不懂得拒絕的溫柔好人,所以才被逼得那麼痛苦。」
「喂,不管你再怎麼笨,也應該知道溫柔跟優柔寡斷是兩碼子事吧。」
明明是他說要冷靜下來說話的,但粗暴地捻熄香菸後,連佐佐原自己的聲音都多了分焦躁。
「這樣的話,他就是個溫柔又優柔寡斷的男人。和我睡過之後,他就覺得該對我負起責任,所以才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因為我什麼事都順著他,才讓他覺得更難過。」
腦海裡瞬間閃過那個男人痛苦哭泣的模樣。比起喜歡或愛之類的甜言蜜語,他更常說的是「對不起」三個字。
(如果我沒有誘惑他、如果我們沒有上床的話,他就不會哭得那麼傷心,也不用煩惱贍養費和慰問金的問題了。)
和妻子談妥離婚的最後那年,他經常躺在被窩裡輕喃著「我們一起死吧」。律覺得很痛苦也很害怕,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但時間再也無法倒退重來。
「他沒有辦法在孩子和我之間做出抉擇,連判斷能力和心都變得軟弱了。想擴大事業卻失敗,所以才一聲不響地帶著家人逃走。」
值得慶幸的是,他還不至於軟弱到會選擇用自殺來結束一切。躺在沙發上成天在夢與現實間徘徊的那段日子裡,只有這件事讓律稍感安慰。
如果喜歡的男人因自己而死,律大概也會崩潰吧。那實在太沉重了。
不管他的作法再怎麼殘忍,單以別離的結果來看——至少還沒有釀成無法挽回的悲劇。
「那個男人就這麼逃了,被丟棄你也覺得無所謂嗎?」
被毫不留情地指出心裡的傷痛,律突然感到無力。或許是因為剛吐出那些因為太羞恥而從沒對外人坦承過的心底痛楚,律只是希望他別這麼輕描淡寫地說過就算,但並沒有因此生氣。
「我還是很難過啊,畢竟我們也同居了三年。」
「和那種傢伙在一起也不會什麼好處吧,你跟那個男人都是大笨蛋。好久沒聽到這種蠢事了,你的故事根本當不了小說的題材嘛。」
「哈哈……」
聽著從佐佐原口中吐出你呀我的直率稱呼,面對他那張驚愕到近似呆愣的表情,律只能報以苦笑。事到如今就算被同情,也只會讓自己更難為情。
「我又不是為了讓人歌頌,才戀愛的……把杯子給我,要喝咖啡嗎?」
「要——真是的,你趕快忘了那個男人吧,事到如今還拖拖拉拉的放不下,實在太難看了。」
「他是個會讓我想起爸爸的人,要忘掉可能不容易吧。」
把咖啡倒進外表、大小都不同的兩個杯子裡,律一不小心就說出了連對克己也不曾提起過的真心話。
「你的興趣還真是糟糕啊,居然有這麼自卑的心態,你該不會是想和自己的老爸上床吧?」
「不是這個意思啦,不是常聽說妻子和媽媽總有幾分相似嗎?我想我大概也是這樣吧,總是會無意識地選擇跟爸爸相似的男人。」
佐佐原濃密的眉毛輕桃了一下。
「是不是杯子拿錯了?不是這個嗎?啊,還是你要加砂糖和牛奶?」
是不是哪裡惹他不高興了,律慌張地伸手想拿回才剛放到佐佐原面前的咖啡。
「沒有,沒什麼啦。」
「是嗎,沒什麼就好。」
把吃剩的餐盤收回流理台,律坐在餐桌前拿起杯子輕啜了一口。強烈的咖啡香氣立刻竄入口鼻之間。
「……真好喝。」
這不是一般的手泡咖啡,應該是咖啡豆不同的關係吧。這是剛磨好的新鮮咖啡粉,沒什麼酸味的混合種類,散發出一股律不曾聞過的香味。
(這不是一股的咖啡豆,應該是從咖啡專賣店買來的吧。)
佐佐原雖然是個大而化之的男人,對細節部分說不定異常講究呢。如果以後都要一起生活的話,最好一開始就能搞懂他的生活規則。
冷靜下來後,律馬上想到這一點。要和別人一起過日子,舉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個人應該不太好對付吧。)
對從十歲開始就被親戚收養的律而言,察言觀色並非難事,可是面對睡眠時間不規律的人,想搞懂他的生活準則想必會更加困難吧。
(如果只是食物的話——他還挺好懂的……)
輕啜著熱燙的咖啡,佐佐原又垂下視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從臉頰延續到下顎的堅毅線條、沒有一絲累贅的臉孔、看得出骨頭形狀的修長手指……就在律看得失神時,突然意識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銳利視線,律於是動了動嘴唇出聲道。
「佐佐原先生喜歡加了辛香料的料理嗎?」
「嗯?」
抬起頭,佐佐原淡淡地笑了。
「只要好吃的話,我什麼都不挑。」
「我當然也有自信能做出令客人滿意的料理,不過如果能知道你喜歡的味道就……」
「這麼說起來,你會學做料理也是受了父親的影響嗎?聽說你爸爸是開西餐廳的。」
遮斷律未竟的疑問,佐佐原一臉認真地望進眼瞳深處,律又學不乖地感覺到心臟激烈的鼓動。
「你知道我爸爸的事?」
「突然想起來的。應該是十年以前吧,匡史曾跟我提過你的事。說是有一對父子,爸爸病死了留下兒子一個人。唉,我也是從小就沒了父母——我記得那傢伙還說是發生在他弟弟的好友身上的事。」
「佐佐原先生家也是嗎?」
「……和父親從事同樣的工作不會很怪嗎?」
無視律的疑問,佐佐原低喃著。
「你對男人的興趣不太好,下次還是選個不做菜的男人吧。」
「說的也是……辦得到的話,我會努力試試看的。」光是聽他人討論自己的事實在很不公平。想是這麼想,可是如果關口反駁的話,又怕會惹他不高興。
「關於吃飯的事,我並沒有特別的偏好,不過難吃的東西我是不會吃的。」
喝光杯中物後,佐佐原的聲音也多了分冰冷。
「順帶一提,我最討厭有人對我問個沒完。」
果然沒錯——律在心裡暗想。
如果有車子的話,就去開過來吧——因為佐佐原這麼說,律只好出門一趟,把車開過來。再回來時,佐佐原已經回到二樓的和室工作了。
雖然說是二樓,但也只是走上幾階樓梯的小空間。感覺上就像是在屋頂增建的部分。使用的木材很新,窗戶也頗大。被書櫃淹沒的榻榻米上放了一張計算機桌,面對計算機桌的佐佐原看起來就像坐在書桌前用功唸書的小孩一樣。
「請問……我可以打掃家裡嗎?」
拉開紙糊拉門的律怯怯地出聲詢問。
「隨便你想怎麼做都行,可是不要碰原本放在那裡的東西。其它想怎麼做我都無所謂,有事的話我會再叫你。」
聽著背對自己傳來的回答,還有同時響起的鍵盤敲打聲。
「那——你打算幾點吃晚餐?午餐也遲了很久才吃的……」
沒有回應。
被書本掩沒的八迭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裡,因抽菸而佈滿煙霧,連那寬大的背影也變得朦朧不真實。但,佐佐原仍接著又點燃另一根菸。心想要抽菸的話也該把窗戶打開吧,但看著男人緊繃的背影,律也不敢隨便移動腳步。
「那是很急的工作嗎?」
律不安地吐出攙雜了嘆息的疑問句,聽見椅子發出噥嘎一聲,佐佐原轉過頭來。
啊,他戴著眼鏡。才這麼想,一道嚴峻的聲音也同時竄入耳膜。
「知道的話就快點滾出去,少在這邊煩我。」
這就是所謂「心隋個好」的時候吧。果然很難相處。
(還真是波濤洶湧啊……)
再惹他發飆就不好了,走下樓梯的律無意識地又嘆了一口氣。
早就習慣有男人大吼小叫的職場了。餐廳的廚房忙起來時,還經常被踹呢。廚師手上大半時間都拿著菜刀與鍋子,一有什麼不滿都是先出腳再說。職場就是戰場,每個人隨時隨地都處於精神緊繃的狀態。
可是佐佐原的狀況不一樣,從午餐時的對話就能感覺得出來了。這個男人根本沒有把生活和工作劃分開來。
(我的體內也是波濤洶湧呀……)
律用力咬緊嘴唇等待胸口的疼痛退去。如果是個愛哭鬼,現在大概早就淚流滿面了吧。
——快點滾出去,少在這裡煩我。
只因為他的一句話就感到意志消沉的話,那該怎麼辦才好?明明才認識他沒多久,明明還沒從失戀的痛苦中重新站穩腳步,只是不巧他的聲音和外貌都是自己喜歡的類型而已。
「啊……討厭,我真是爛透了,這是什麼爛工作嘛!」
腦子昏沉沉的,滿溢的情緒不曉得該往何處發洩,只好搔亂自己的頭髮。克己說的果然沒錯,過長的發絲都纏在手指上了,瀏海刺進眼睛裡,好痛呀。
還是辭職吧。
要再次逃進克己的屋子裡,回到窩在沙發上的生活嗎?
扯著髮絲,背倚著牆的律漠然地自問自答。
「——這麼做才真的是糟糕透頂!」
根本用不著深思,答案早就存在自己的心裡了。
第四章
佐佐原家只有廁所和浴室保持應有的整潔,平常會去使用、打掃的大概也只有這兩個地方,其它的就任其自生自滅了。
仔細數一數,共有五間房間,全都是和室。
玄關旁堆滿紙箱的房間、被當作通道使用而空無一物的房間、放著大電視的起居間,大概從幾年前搬進來後就沒有使用過了,桌椅上都覆蓋了厚厚一層灰塵。
佐佐原的寢室在二樓,地板從榻榻米換成木頭材質的地板。衣服、書本、紙片丟滿地的結果,就是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床邊的矮櫃上放著喝過的飲料和塞滿煙蒂的菸灰缸。
「房間亂成這樣,只有床還保持得相當乾淨。」
惡作劇地撲到雙人床上滾了一圈,竄入鼻間的是洗農精的清香味道。
早就對廚房的空無一物有所覺悟了,但仔細觀察這個房子一圈後,還是不由得感到愕然。佐佐原的生活實在太偏執了。
「哪裡有床鋪跟棉被啊?」
猶豫著該從什麼地方開始著手收拾,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先把玄關旁要拿來當自己房間的和室收拾起。搬出紙箱找出吸塵器後,再把自己車上屈指可數的幾件行李搬進來就算大功告成了。
至於佐佐原口中的床墊棉被,仔細翻過了一樓和二樓還是找不到。
為了不打擾佐佐原的工作,本來想在吃晚餐的時候再問他的。可是佐佐原並沒有下樓來吃飯。
「飯煮好了。」
輕喚了一聲,得到的回答卻是滿不耐煩的一句「晚一點再吃」。
晚一點是什麼時候,答案是好幾個小時之後。
在廚房待命了二個小時後,日期往前推進了一天。對廚師而言,這是最痛苦難挨的空白時間。
「已經十二個小時都沒有吃過東西了……他的集中力未免太驚人了吧。」
佐佐原並沒有下樓來的意思,律只好「自作主張」的先行洗過澡換上睡衣。睡太久而遲鈍的身體與精神上的疲勞一口氣全衝了上來,身體也變得更加沉重。
「真不敢相信,居然連個睡覺的地方也沒有,實在是太過分了。」
眼前是佐佐原碰也沒碰、甚至連看也沒看一眼的料理。自己能為他做的就只有這些事而已,丟掉已經冰冷的食物——律咬緊牙關卻無法可想。
累得趴倒在餐桌上,律做了一個討厭的夢。
那是個痛苦、恐怖又寂寞的夢。
『我馬上就會去接你了。』
躺在醫院的白色病床上,父親輕聲說著。夢中的律知道那是欺騙自己的謊言。
(不要,我想待在這裡。)
心中的聲音卻無法傳遞出去。
『你要好好聽伯母的話喔。只要律當個好孩子,爸爸的病也會馬上好起來的。』
(我會當個好孩子呀。可是不行,我不能跟伯母一起離開。)
『回家後伯母會做律喜歡的菜唷。好嘛,律要當個好孩子呀。』
(我還想再多陪在爸爸身邊一會兒呀。求求你們,只要再一下下就好了。)
如果是長大後的律,應該就知道當時該說些什麼才好了。
好遙遠、好遙遠的過去。
『小律,爸爸的心臟壞掉了。』
(看吧!所以我就說我不要離開嘛。)
『那是得花很長時間的大手術,可是手術成功了唷,而且呀……』
(所以我才不想到伯母家來呀,我還想跟活著的爸爸多在一起一會兒啊……)
律在夢裡哭了,卻流不出眼淚。律自已也很清楚這一點。
「喂,快點起來啊。」
有誰在搖晃自己的肩膀,律這才從夢裡驚醒過來。
「你這個大笨蛋,就是因為睡在這種地方才會做惡夢啦。你剛才還說了夢話呢,夢到你爸爸了嗎?」
「——我忘記了,反正是夢嘛……」
咖啡的香氣泌滿空氣。那是剛沖泡好的,濃郁、強烈的咖啡香。
「咦?現在幾點了?你吃過了嗎?」
還以為已經早上了,律慌張地想找出掛在牆上的時鐘,只可惜佐佐原家並沒有那種東西。
「凌晨二點,現在還不用吃飯。」
「騙人的吧……我到兩點都還醒著呀,我馬上去做一份新的。」
好不容易終於清醒了,律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手腕卻破一股蠻力扯住。
「我還在工作,先不用吃啦。現在吃飯的話,就會想睡覺了。」
「什麼意思啊?」
「再一會兒就可以結束了。等早上把資料送出去後洗個澡,想吃的話再說吧。不過說不定吃飯前我就會先睡了,你就別瞎忙了,趕快回被窩裡睡覺去吧。」
「我找不到床和棉被呀。」
想到佐佐原所說的「等一下」居然得等到早上,律就忍不住蹙起眉頭。
這麼一來,不就等於絕食一整天了嗎?
「那就到我的床上去睡吧。我要睡覺的時候再把你叫起來,這樣總行了吧?」
他都說得這麼堅決了,律也只能頷首同意。昏沉沉的睏倦睡意從腳底抓住了自己。
「餓的時候就把我叫醒,我會替你煮飯的。」
「知道了啦,快點上去睡覺!」
又倒了一杯咖啡,佐佐原不耐地揮了揮手。
醒了再睡,還是同樣淺眠。同樣的畫面反反復瀆地山現,全都是細碎的、無法掌控的夢境。
這一次不是關於爸爸的夢。
是個看不清長相的男人。
(是誰啊?這……是第幾個……?)
從背後被緊緊擁住,睡夢中的律不禁思索。幾年來都和同一個男人相擁而眠,律很清楚這並不是店長的體溫。大概是曾經有過關係的哪個男人吧。
(躺在別人的床上做這種夢……我還真容易看透呀。)
伸手向後撫摸對方的大腿,柔軟的布料底下是強健結實的肌肉。
知道這不過是場淫夢時,心裡反而更寂寞了。只是渴望有誰能溫柔地對待自己,渴望到儘管是場夢也無所謂。
「是誰……?」
低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瞬間,心臟也驀地一顫。
「醒過來的話就擠過去一點。」
「咦咦咦咦?」
耳後的低沉嗓音讓律嚇得從床上跳了起來。周圍景色依然昏暗,紙糊屏風另一頭的玻璃窗上泛著天將明的魚肚白。
「什、什……為什麼?為什麼不是夢?你為什麼不把我叫起來……?」
「我叫了,是你醒不來我才上來一起睡的啊。睡傻了先毛手毛腳的人可是你唷,別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體佐原不悅地用力扯了下手腕,又被他擁進懷裡了。
「工作比我預計得還要早結束,你不是還很想睡嗎,再多睡一下吧。」
「我……我沒辦法,我睡不著,已經醒了。」
因為掙扎的關係,身體似乎被抱得更緊了。雖然穿著睡衣,但肌膚相互摩擦的觸感仍讓律紅了耳根。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本來還以為那是在做夢,心情都還飄飄然的。
「別亂動,加上你床變得很窄耶。」
「不是的。對不起,我沒辦法,我不是說了不行嗎,快放……啊!」
律倒吞了一口氣,拚命地縮起身體。
「對不起,算我求你,快點放開我,唔……啊,不行呀。對不起,請你快點放開我!」
「嗯?」
似乎注意到了什麼,佐佐原用一隻手,環抱住律的胸口,另一隻手則往下探。
「啊啊……原來是這樣啊。」
律緊張得全身僵直,無力抵抗佐佐原確認似地輕撫自己的下體,聽見他偎在耳邊輕嘆般的笑意。
「這是早晨的勃起嗎?應該不是吧,不然的話你也不會這麼慌張才對。」
「我、我不知道啦……等等,拜託你先鬆手好嗎。我要起來……唔!」
因為不想被知道才低聲下氣地請求他放開自己,律咬緊牙關拚命在他的懷抱裡掙動,但佐佐原並沒有鬆手的意思。
「你的身體還真是簡單易懂呀。」
「唔……!」
佐佐原的嘲諷聲彷彿滲入骨子裡般,律的下半身立刻有了反應。
「只是躺在同一張床上就硬啦?你看看,都已經變成這樣了……」
又被他摸了,這一次是溫柔地被握進他的掌心間。
「你、你——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神經啊?明知道我是個同性戀,居然還跟我開這種玩笑!」
事到如今已經沒辦法靠裝傻來粉飾太平了,律只能拚命找回四散的理性出聲斥責。腰肢已經痙攣麻痺,連心臟鼓動也激烈得讓人感到痛苦。
「我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啊,只是覺得很有趣罷了。」
「有趣?什麼叫做有趣?你這個人實在……你的那種好奇心實在是差勁透了!」
「一般都是說個性糟透了吧?我也不是第一次被這麼說了。我說你呀,難道看不出來感到難為情的只有你自己而已嗎?」
佐佐原的腰身貼了上來,律的身體也變得更加僵硬。
「等等……不要這樣啦,為什麼要這麼做!」
雙腿之間,頂到了熟悉的硬挺觸感。
「明明是你主動來摸我,而且還說了那麼色情的話,現在居然還敢問我『為什麼』啊?」
「我什麼都沒說啊!」
「『對不起,請你放開我』,這句話不是你說的嗎,而且還是用誘惑的聲音對我說呢。」
你的聲音才猥褻吧——律打從心底想反駁。但佐佐原的嘴唇直接貼在耳邊輕聲囁嚅,讓僵直的背脊都為之酥軟了。
「對年紀比我大的人使用敬語有什麼不對?」
律轉過身想護住耳朵不再受到他那低沉的嗓音誘惑,也形成了與佐佐原面對面吐出紊亂喘息的姿勢。
這種朦朧的亮度,還不至於會讓他看透自己所有的表情吧。
「你也考慮一下狀況好不好?如果真的不願意的話,應該會用力把我推開才對吧?尤其當你被緊緊抱住的時候。」
「我知道了,原來你有老頭子的興趣呀?」
面對眼前這個男人的任性,有一瞬間律甚至把他當成了吵著要糖吃的小孩子。
「說不定喔,二十九歲的男人應該已經算是老頭了吧。」
言語間,佐佐原的手也不安份地滑進律的內褲裡。
「唔啊……等、等一下。我不是說不行了嗎,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被冰涼的手指溫度直接觸碰時,律的背脊掹地一顫。佐佐原面對面抓著自己的手是那麼健壯有力,如果不認識彼此的話,律說不定早就偎進他的懷裡汲取溫暖了。
「那、那個……我並不想和匡史哥的朋友發展出那種關係。」
「喔,是嗎。」
明明拚命抗拒了,佐佐原卻對自己的拒絕亢耳不聞。不管說得再多,和他還是沒辦法溝通。
「那你就稍微陪陪我吧,正好我的睏意也沒了。」
「……嗯,你是……什麼意思……把我當作睡前酒嗎?」
滑順的指尖讓呼吸不受控制地變得紊亂。沒有被清潔劑和熱油破壞過的皮膚觸感,讓律茫茫然地想起第一個和自己上床的男人。就像發情的小鬼頭般,過度的興奮讓腦子昏沉沉的什麼也無法思考。
「你真的很討人厭。」
低喃著,律還是無法克制地伸出手朝佐佐原的熱源摸去。
失戀的痛楚還沒有完全退去,但被喜歡的男人類型逼到這般境地,律畢竟還沒柯枯竭到捨得拒絕。
「啊……真是的……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到這裡來的呀,這是克己好心幫我介紹的打工呀。」
緊貼著彼此的身體,律的手撫摸著佐佐原尚未泌出濕意的分身。手指包覆著他碩大的男性,喉嚨深處下意識地發出嗚咽。要是把他的含進嘴裡的話,應該會脫臼吧。
「你又不告訴我該做些什麼才好。不是這個,是工作上的事啦。」
會變得饒舌,是因為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吧。
律討厭這麼激烈渴望的自己。喉頭變得乾渴,前端的部位已然濕潤了。光是摩擦就暈眩得不知所以,這不是小孩子才會有的發情嗎?
「我不是要你做飯給我吃了嗎?」
「只有中……中午而已啊……晤、啊……」
「一天吃一餐就夠了。啊啊對了,還是讓你有正常上下班的時間比較好吧,九點到五點可以嗎?」
「那種事……我怎麼樣都……啊,那、那裡不行……」
「把腰抬高一點,不然衣服會弄髒的。」
「唔——嗯,嗯、嗯嗯……」
把被單丟到床底下後,緊接著睡衣和內褲也被他一併剝光。
「上面也脫掉啊。」
「笨蛋……這樣的身體不值得看啦,我是男的耶。」
「誰才是笨蛋啊,你以為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摸哪裡呀,都已經變得這麼硬了。」
「唔……不要說那種話啦。」
(啊啊……真是討厭,我忍不住發顫了……明明不該這樣的呀。)
褪去衣服赤裸裸地擁抱後,就已經沒有後路可退了。
在佐佐原的裸背上撫摸的手指無可救蘗地牽動更強烈的情慾。掌心在他的筋肉間遊走,胸口的悸動不受控制地激抂跳動起來。佐佐原的肩膀、手臂、腰身都那麼結實健壯。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工作一整天的男人,到底是怎麼練出這種身材的。
「你的乳頭都硬了呢。真有趣……這裡很敏感嗎?」
「……唔……啊!」
挺立的乳尖一被按壓,背部就情不自禁地顫慄。慣於愛撫的身體正被慢慢地探索確認著,律羞得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我已經……啊,那、那裡不行!」
「唔——還真是可愛啊。」
佐佐原依然維持著正常的呼吸。律心想這麼瘦弱的身體究竟哪裡可愛啊。腦子越是迷茫昏沉,身體的快威就相對的變得越加強烈。
「嗯嗯……等一下,你在做什麼啊?」
以胸口抵著胸口的姿勢被佐佐原捧高了腰肢。
「你該不會是想進來吧……?」
「嗯?不行嗎?」
手指輕掏了一些從前端溢出的透明汁液,慢慢地侵入律的後庭。
「咕……啊,要不要試試用嘴巴,我對口交還挺有自信的。」
「用嘴巴可以,插進去就不行嗎?你跟酒店小姐一樣嘛。」
「在男同志之間,這麼仿很平常啦。等一……呼唔、啊……」
連根沒入的手指像在探尋什麼般,搔揉著柔軟的體內黏膜。被他來來回回頂弄撫摸過後,這次換成兩根手指一起插入。
「我只跟自己的男人做,你這樣……很不好啊……」
「是喔?」
「……噫……啊呀……」
佐佐原果然都把別人的話當作耳邊風,手指還不停往深處挺進。一想到這個男人修長漂亮的手指正在自己的體內肆虐。大腿內側就不由自主地痙攣顫抖。
「啊啊,我受不了……保險套呢?」
昂揚的快感讓律再也無法抗拒。被漂亮修長的手指開發過的秘穴已經擴張到極限了。
「等一下……我還沒有準備好,你至少也該戴上保險套吧……!」
抵在後庭的灼熱令律情不自禁地發出近似悲鳴的哀求,佐佐原卻一臉平靜地回了一句。
「我會射在外面啦。」
「不是那個問題。」
因焦躁分泌出的汗水讓身體感到冰冷,但麻痺似的快咸又令身體變得火熱。律無法分別這是調情或是戲弄,飄飄然地一問一答著「可以吧?」「不行」的同時,律已經被從身後擁住,被迫擺出像動物性交的姿勢。
「我不喜歡直接進來……」
「好啦,閉嘴啦。」
灼熱的硬塊一點一點慢慢擠進體內,腦漿也因此變得火燙。會覺得難以呼吸是因為缺少氧氣的關係嗎?好久沒有被這麼碩大的貫穿了。
「呼唔……咕唔……唔、唔嗯、嗯……」
佐佐原在不夠潤滑的緊窒內襞裡輕柔頂弄,他的動作讓全身不由得為之一顫。他在尋找,尋找律體內敏感的那一點。腦子迷迷茫茫地想著他做愛時還挺認真的嘛,雖然強勢,卻不讓人感到痛苦。
他的溫柔相待,讓律的背部出現濕熱的薄汗。
「嗯、啊啊……我知道了,是這樣吧。」
「唔啊、啊呀、啊……!」
佐佐原低喃了一聲後,突然用力往深處頂弄了一下,激烈的衝擊令律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倒向枕邊。體內有種爆發的感覺,連腳指前端都被甜美倦怠的快感瞬間包圍吞噬。
「怎麼會這樣……我居然射了……」
前面都還沒有被撫摸玩弄,突如其來的射精讓律不禁茫然發愣。
「好痛,你縮得太緊了啦。要射的話也先說一聲嘛。」
佐佐原厚實的胸膛貼在仍不停痙攣顫抖的背部。背上愉悅的重量讓律輕嘆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的睫毛不知何時竟然濡濕了。
「就算你這麼說……可是我也是第一次從後面來就射了呀。」
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流下眼淚。這跟難過哭泣時的淚水,是不一樣的淚水。律抵在枕頭上蹭蹭了幾下,抹去眼角的濕意。
「你開玩笑的吧?」
「真的啦,如果是插入的話就不一樣了……可是從後面來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舒服到射精過呀。」
「是我們的身體很合的意思嗎?」
「咦咦——是這種意思嗎?」
「是還不錯呀。」
隨著他含笑的耳語,背上同時感覺到他輕柔的吻。
「嗯……」
佐佐原退出體外,將疲憊沉重的身軀翻轉過來。
「哪,我可以開燈嗎?我想看看你的臉。」
「拜託你別這麼做……」
又是他那下三濫的好奇心作祟,平常很少有機會在近距離觀察他人射精瞬間的表情。射出一發後,腦子稍微冷靜了一點,難以言喻的苫澀也在胸臆之間擴散開來。
「你還真是小氣。」
佐佐原用惋惜的語氣說完後,又抱起律的雙腿,再一次連根埋入體內。
「啊,好難過……」
「哈哈……好奇怪的感覺喔。」
身體被折迭成兩截,佐佐原邊舔拭乳尖邊笑說著。他一定覺得吸吮平坦的胸口和插入男人體內的感覺很奇特吧。他認為的有趣,對律而言卻是無法說出口的痛苦。想告訴他這種體位讓自己很難受,但乳頭和後庭都舒爽得像是快融化了,律根本說不出半句話。
而且,佐佐原似乎也快把持不住了。
「唔……啊、啊嗯嗯、啊哈……嗯!」
佐佐原停下探索的動作,開始加快速度往深處穿刺。從佐佐原的前端滲出的體液讓原本緊窒的內部稍感舒適,堅挺碩大的分身卻同時引發更強烈的痙攣收縮。律緊緊閉上再次濡濕的雙眼,承受著全新的另一波痛楚,將所有的意識集中在脊椎尾處的快感上。
「對了,哪……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
佐佐原低啞的呼吸聲輕輕掠過耳際。
「嗯、嗯……唔,什、什麼……?」
「我要是把你寫進書裡,你可別生氣喔。」
「咦——?」
順帶提起的話題對律而言卻是威力強大的震撼彈,還啞然地不知該做何反應時,只聽見身上的佐佐原倒抽了一口氣。似乎是自己在無意識間縮緊了包覆著他的內襞。
「唔……寫作就是這麼一回事啦。不管我把你寫成什麼樣子,你可別生氣喔。」
「怎麼、怎麼可以……我不要,啊啊……這種事你得先講清楚啊……」
「嗯……唔,笨蛋,別突然縮得這麼緊呀……」
被射在體內了。
而且,還被他吻了。
等佐佐原醒來後,還是向他表明辭職的意思吧。如果得被你當作玩具耍弄的話,那我寧願現在就去找個正當工作——就這麼對他說吧。
那天早上明明下定決心了,過了半個多月,律依然還在為佐佐原煮飯料理家事。
『傍晚時寢具店的人會過來一趟。這些拿去付錢。』
中午前就起床的佐佐原心不在焉地說了這句話後,就把一筆錢交到律的手上。
『寢具店?』
『我跟他們訂了張床,你不是找不到床墊和棉被嗎?這裡有十萬塊,有什麼要買的就用這筆錢去付帳吧。晚餐我想吃白米飯,好久沒吃了。』
『晚餐?你昨天中午不是才吃過嗎?』
『對了,我的胃好像有點不舒服,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啊?』
『那些食物我早就丟了!胃已經空到一吃東西就痛的人,怎麼可以突然吃一大堆肉呢!搞什麼,我不是叫你別喝黑咖啡嗎!」
吃驚、慌張——律還是過著同樣忙碌的生活。
現在總算能瞭解匡史要自己「好好照顧他」這句話的意思了。
佐佐原天生就是個讓人操心的傢伙。
他的睡眠時間和吃飯時間都很不固定,一整天都靠著香菸和咖啡來提神,有時候還會一邊工作一邊喝酒。每隔兩、三天就會像灘爛泥般睡到昏天暗地,隔天再臭著一張臉吃飯。
每天都過著不規律的生活,對身體實在不好。
昨天夜裡聽見他的腳步聲,被吵醒的律於是打開二樓的拉門往佐原的工作室裡窺視,發現他竟拿著皮帶勒住自己的脖子。
——他可能是被詛咒了吧。
想起克己曾說過的話,律心想那可能是真的。
用力勒緊脖子,沒一會兒佐佐原又丟開手中的皮帶,掌心在喉嚨附近來回摸了幾下後,又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坐回計算機前打字。
(他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啊?該不會是……腦子被操壞了吧,)
想一想還真是恐怖。外表看起來堅強自信的人,更是讓人烕到背脊發麻。佐佐原的寬闊肩膀、強而有力的手臂、還有那雙銳利的目光與端正的臉孔。光是那張臉就讓律忍不住心生迷戀,會被他的一舉一動牽動心思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那個男人說他討厭被追問。但他為什麼要勒住自己的脖子,這件事應該也不能問吧。)
不管發生什麼事,佐佐原總是一臉雲淡風輕的表情。就連做愛過後也沒有多大改變。佐佐原沒有因此逃避、也沒有因此更接近自己。
在那之後,就像只是漏了一拍節奏似的,生活並沒有任何改變。
嘆了口氣關上瓦斯,把平底鍋裡的海扇和蛋煮雜燴飯裝盤。接下來只要再簡單做些色拉和開味湯就可以了。
「律,幫我去買些東西。」
「又要買菸啊?」
佐佐原走進廚房時,律正好把巴旦杏仁油灑在剛剝完皮的西紅柿上。
「碳粉用完了。」
「什麼東西?」
「打印機的墨粉盒啦,今天我想先印一份稿子出來看看。」
「電腦賣場有的買嗎?是什麼型號的?」
「大型的電器賣場就有了。把這張紙拿給店員看他就知道了。紙上我還寫了其它要買的東西。」
接過明細單,律折了兩折把紙收進口袋裡。
「昨天你都沒有睡,現在應該很累吧,等你吃完飯,我再去幫你買。」
「我要冼完澡再吃,你趕快去買啦。」
佐佐原都下達命令了,律只得放棄要看著他把飯吃完的打算。
「那我洗完鍋子就去。」
(昨天早晚他都只吃布丁裹腹,今天應該會乖乖吃飯吧。」
雖然在意他的進食狀況,但佐佐原急著要的物品還是得趕緊出門幫他買來才行。這個男人口中的「現在」,就是「現在當下」的意思。
(可是他看起來心情好像還不錯,遲一點應該沒有關係吧。)
這半個月的時間裡,律也搞懂了不少事。
佐佐原討厭被門鈴或電話吵醒,討厭晾在外頭的衣服,喜歡剛洗好的床單。平常幾乎都穿著牛仔褲和棉質T恤,不戴手錶,買東西幾乎都利用郵購直接送到家裡。工作時基本上心情都不太好,截稿日前幾乎每天都在生氣,最好不要靠近。
「——雖然說他的生活幾乎天天都是截稿日。」
就算放假也不太有電話打到家裡來,他的朋友大概不多吧。不過認識的人倒不少。
而且……應該沒有情人才對。
「真是的,都怪那傢伙工作太拚命了啦。」
隔著就快報廢的汽車擋風玻璃仰頭望向顏色偏濃的五月藍天,律自言自語地喃喃出聲。
「他真應該偶爾出門來曬曬太陽的……」
夏季即將到來,視線所及的每樣事物看起來都閃閃發光的讓人感到身心舒暢。但佐佐原所沉溺的小說世界,似乎和這個光彩奪目的季節並不相容。
「……糟糕,走錯路了。」
律咬了咬下唇。
和他上床這件事確實讓律有些後悔,腦子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佐佐原的模樣。一定是因為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關係吧。
平日的午後,大型電器行並沒有幾個店員顧守,律就排在結帳櫃檯前。
(是要買什麼來著?打印機的……碳粉……匣?是這樣嗎?)
從屁股口袋裡掏出佐佐原交給自己的購物清單,一攤開律就錯愕得瞠大雙眼。
「什……」
在打印機的型號下,還記載著光天化日下實在不適合被其它人看見的商品名稱。
心想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又再一次拿起清單凝神細看。
『藥局——眼藥水、胃藥、痠痛貼布、保險套、潤滑劑。』
「……劑……?」
沒有看錯。佐佐原潦草的字跡清楚地寫出那幾個字。
「讓您久等了,下一位客人請到這邊來結帳。」
(他是白痴啊!直接跟我說不就得了?哪有可能把這張紙拿給店員,還說『請給我這些東西』啊!)
律已徑搞不清楚自己是血氣上衝還是全身血液都被抽光了。用力揉爛了手中的便條紙時,店員的叫喚聲也在這時響起。
「這位客人?」
「啊、啊啊,對不起。那個……呃,我想買打印機的墨盒。」
「好的,請問是什麼型號?」
穿著工作圍裙的店員有一頭咖啡色的頭髮,正對律露出一臉制式化的笑容。
「打印機的……碳粉……匣?」
律慌張地攤開手中被揉成一團的便條紙,小心的把不該被看見的地方遮起來。
「是激光打印機,請問是什麼型號呢?」
店員探出身來,仔細看清楚只露出型號部分的便條紙。律的手指因太過驚慌還不停發顫。
回到佐佐原家,把買回來的食材分門別類放進冰箱裡,確認流理台上擱著吃光的餐盤後,律才走向二樓。
「很久耶。」
佐佐原在寢室裡,正躺在那張雙人床上看書。赤裸的上半身只披了條浴巾,下半身穿著睡褲。
「我說你啊……可不可以不要寫這種奇怪的購物清單啊?」
把兩隻塑料袋丟到他的腳邊,佐佐原坐起身確認袋子裡的東西后,輕輕淡淡的笑了。
「就是這個,不是你叫我要戴保險套的嗎?」
唇角微揚的表情帶了點情色成份,讓律的心臟鼓動倏地加快。
(果然是想跟我一起用啊。)
在藥妝櫃前選購保險套時,律還覺得有些迷惘。懷抱著些許期待買下潤滑劑,心想如果佐佐原是為了替小說找數據的話,那苦惱了這麼久的自己實在太丟臉了。
「這種清單根本不能拿給電器行的店員看嘛……」
佐佐原伸出手來。律任他抓住自己的手腕,安靜柔順地往他身上靠去。
「那還真是抱歉啊。」
顫抖的雙腳怔然地佇在原地,被迫彎著腰接受位在下方的男人親吻。被佐佐原的手腕加重力道拉下肩頭,溫厚的舌頭便順勢鑽入口腔裡。
「嗯!搞什麼,再靠過來一點嘛。」
「現在還是白天耶。」
佐佐原一臉理所當然地進行著事隔半個月左右的吻,律的呼吸漸漸紊亂了。
「現在是我的睡前時間,跟半夜有什麼兩樣。」
「什麼爛理由嘛。」
膝蓋不受控制的顫抖,律幾乎就快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倒向佐佐原的胸懷。
「稍微運動一下,才會睡得比較香嘛。我是那種越累就越想做的人。」
「我就是說你太自我中心了啦。哇啊……等等,你說話的方式真的很像色老頭耶。」
想用笑容來虛張聲勢的嘴再次被佐佐原掠奪,腦子裡好像聽見了「啾嚕」的淫靡水聲。嘴唇受到舔拭的感覺,讓心也為之躍動不已。
「是啊,我都已經二十歲了,早就不年輕囉。做的又是只動腦的工作,平衡感也變差了……明明累的要命,腦子的運轉卻停不下來,就算想睡也睡不著啊。」
佐佐原翩然一笑。
「其實還挺難過的呢。」
囁嚅聲逐漸微弱。一想到他是在對自己撒嬌,忍不住連心都為之感動。
「好啦,我知道了啦。」
推開佐佐原的肩頭,努力把力氣注入因愉悅而麻痺的膝蓋。
「要做的話,就先讓我準備一下。」
「要做什麼,我幫你呀。」
「你不是要用這個嗎?那就等我一下。」
指向裝著保險套的袋子,律小聲的說了句「我去弄乾淨」後,便走出寢室。走下樓梯的雙腳遺不停顫抖,差點踩不穩而摔倒。
(糟糕……雖然已經和他做過一次了,可是我還是很害怕。)
發展到這種地步,律不由得思考起「第一次上床」的意義。
雖然已經從被店長拋棄的失戀陰影中重新站起來了,但面對佐佐原時,心裡除了高昂的情慾外,同時也存在著無可抹滅的不安。在還沒確定該不該喜歡上他之前,就已經先被他所吸引,這一點比起前幾次的戀愛更讓律深感恐懼。
(是因為他喜歡我嗎?哇啊……這種話我哪問得出口啊。)
律原本就是個懦弱的人。若說起只有身體交合的性愛關係,早在十九、二十歲左右就跟不少男人睡過了,但律從沒有主動對誰示愛過。
將蓮蓬頭抵在股間,站著讓水柱沖洗內部,混沌的腦子無力思索著。
(怎麼辦,明明不想讓他以為我喜歡他的——不行啦,我真是個大笨蛋。還是不應該跟他發生關係的,不管再怎麼想和他睡也不該這麼做啊……)
想得太多連頭都痛了,照過去的經驗看來,還是別太深入這種問題,免得苦了自己。讓佐佐原等太久也不好。
(……只要想成『能和自已有興趣的男人上床真幸運』就夠了。》
做出自我安慰的結論後,律緩緩步出浴室。
反正只要這麼想,就能再跟他睡一次了。
第五章
佐佐原家只有廁所和浴室保持應有的整潔,平常會去使用、打掃的大概也只有這兩個地方,其它的就任其自生自滅了。
仔細數一數,共有五間房間,全都是和室。
玄關旁堆滿紙箱的房間、被當作通道使用而空無一物的房間、放著大電視的起居間,大概從幾年前搬進來後就沒有使用過了,桌椅上都覆蓋了厚厚一層灰塵。
佐佐原的寢室在二樓,地板從榻榻米換成木頭材質的地板。衣服、書本、紙片丟滿地的結果,就是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床邊的矮櫃上放著喝過的飲料和塞滿煙蒂的菸灰缸。
「房間亂成這樣,只有床還保持得相當乾淨。」
惡作劇地撲到雙人床上滾了一圈,竄入鼻間的是洗農精的清香味道。
早就對廚房的空無一物有所覺悟了,但仔細觀察這個房子一圈後,還是不由得感到愕然。佐佐原的生活實在太偏執了。
「哪裡有床鋪跟棉被啊?」
猶豫著該從什麼地方開始著手收拾,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先把玄關旁要拿來當自己房間的和室收拾起。搬出紙箱找出吸塵器後,再把自己車上屈指可數的幾件行李搬進來就算大功告成了。
至於佐佐原口中的床墊棉被,仔細翻過了一樓和二樓還是找不到。
為了不打擾佐佐原的工作,本來想在吃晚餐的時候再問他的。可是佐佐原並沒有下樓來吃飯。
「飯煮好了。」
輕喚了一聲,得到的回答卻是滿不耐煩的一句「晚一點再吃」。
晚一點是什麼時候,答案是好幾個小時之後。
在廚房待命了二個小時後,日期往前推進了一天。對廚師而言,這是最痛苦難挨的空白時間。
「已經十二個小時都沒有吃過東西了……他的集中力未免太驚人了吧。」
佐佐原並沒有下樓來的意思,律只好「自作主張」的先行洗過澡換上睡衣。睡太久而遲鈍的身體與精神上的疲勞一口氣全衝了上來,身體也變得更加沉重。
「真不敢相信,居然連個睡覺的地方也沒有,實在是太過分了。」
眼前是佐佐原碰也沒碰、甚至連看也沒看一眼的料理。自己能為他做的就只有這些事而已,丟掉已經冰冷的食物——律咬緊牙關卻無法可想。
累得趴倒在餐桌上,律做了一個討厭的夢。
那是個痛苦、恐怖又寂寞的夢。
『我馬上就會去接你了。』
躺在醫院的白色病床上,父親輕聲說著。夢中的律知道那是欺騙自己的謊言。
(不要,我想待在這裡。)
心中的聲音卻無法傳遞出去。
『你要好好聽伯母的話喔。只要律當個好孩子,爸爸的病也會馬上好起來的。』
(我會當個好孩子呀。可是不行,我不能跟伯母一起離開。)
『回家後伯母會做律喜歡的菜唷。好嘛,律要當個好孩子呀。』
(我還想再多陪在爸爸身邊一會兒呀。求求你們,只要再一下下就好了。)
如果是長大後的律,應該就知道當時該說些什麼才好了。
好遙遠、好遙遠的過去。
『小律,爸爸的心臟壞掉了。』
(看吧!所以我就說我不要離開嘛。)
『那是得花很長時間的大手術,可是手術成功了唷,而且呀……』
(所以我才不想到伯母家來呀,我還想跟活著的爸爸多在一起一會兒啊……)
律在夢裡哭了,卻流不出眼淚。律自已也很清楚這一點。
「喂,快點起來啊。」
有誰在搖晃自己的肩膀,律這才從夢裡驚醒過來。
「你這個大笨蛋,就是因為睡在這種地方才會做惡夢啦。你剛才還說了夢話呢,夢到你爸爸了嗎?」
「——我忘記了,反正是夢嘛……」
咖啡的香氣泌滿空氣。那是剛沖泡好的,濃郁、強烈的咖啡香。
「咦?現在幾點了?你吃過了嗎?」
還以為已經早上了,律慌張地想找出掛在牆上的時鐘,只可惜佐佐原家並沒有那種東西。
「凌晨二點,現在還不用吃飯。」
「騙人的吧……我到兩點都還醒著呀,我馬上去做一份新的。」
好不容易終於清醒了,律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手腕卻破一股蠻力扯住。
「我還在工作,先不用吃啦。現在吃飯的話,就會想睡覺了。」
「什麼意思啊?」
「再一會兒就可以結束了。等早上把資料送出去後洗個澡,想吃的話再說吧。不過說不定吃飯前我就會先睡了,你就別瞎忙了,趕快回被窩裡睡覺去吧。」
「我找不到床和棉被呀。」
想到佐佐原所說的「等一下」居然得等到早上,律就忍不住蹙起眉頭。
這麼一來,不就等於絕食一整天了嗎?
「那就到我的床上去睡吧。我要睡覺的時候再把你叫起來,這樣總行了吧?」
他都說得這麼堅決了,律也只能頷首同意。昏沉沉的睏倦睡意從腳底抓住了自己。
「餓的時候就把我叫醒,我會替你煮飯的。」
「知道了啦,快點上去睡覺!」
又倒了一杯咖啡,佐佐原不耐地揮了揮手。
醒了再睡,還是同樣淺眠。同樣的畫面反反復瀆地山現,全都是細碎的、無法掌控的夢境。
這一次不是關於爸爸的夢。
是個看不清長相的男人。
(是誰啊?這……是第幾個……?)
從背後被緊緊擁住,睡夢中的律不禁思索。幾年來都和同一個男人相擁而眠,律很清楚這並不是店長的體溫。大概是曾經有過關係的哪個男人吧。
(躺在別人的床上做這種夢……我還真容易看透呀。)
伸手向後撫摸對方的大腿,柔軟的布料底下是強健結實的肌肉。
知道這不過是場淫夢時,心裡反而更寂寞了。只是渴望有誰能溫柔地對待自己,渴望到儘管是場夢也無所謂。
「是誰……?」
低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瞬間,心臟也驀地一顫。
「醒過來的話就擠過去一點。」
「咦咦咦咦?」
耳後的低沉嗓音讓律嚇得從床上跳了起來。周圍景色依然昏暗,紙糊屏風另一頭的玻璃窗上泛著天將明的魚肚白。
「什、什……為什麼?為什麼不是夢?你為什麼不把我叫起來……?」
「我叫了,是你醒不來我才上來一起睡的啊。睡傻了先毛手毛腳的人可是你唷,別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體佐原不悅地用力扯了下手腕,又被他擁進懷裡了。
「工作比我預計得還要早結束,你不是還很想睡嗎,再多睡一下吧。」
「我……我沒辦法,我睡不著,已經醒了。」
因為掙扎的關係,身體似乎被抱得更緊了。雖然穿著睡衣,但肌膚相互摩擦的觸感仍讓律紅了耳根。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本來還以為那是在做夢,心情都還飄飄然的。
「別亂動,加上你床變得很窄耶。」
「不是的。對不起,我沒辦法,我不是說了不行嗎,快放……啊!」
律倒吞了一口氣,拚命地縮起身體。
「對不起,算我求你,快點放開我,唔……啊,不行呀。對不起,請你快點放開我!」
「嗯?」
似乎注意到了什麼,佐佐原用一隻手,環抱住律的胸口,另一隻手則往下探。
「啊啊……原來是這樣啊。」
律緊張得全身僵直,無力抵抗佐佐原確認似地輕撫自己的下體,聽見他偎在耳邊輕嘆般的笑意。
「這是早晨的勃起嗎?應該不是吧,不然的話你也不會這麼慌張才對。」
「我、我不知道啦……等等,拜託你先鬆手好嗎。我要起來……唔!」
因為不想被知道才低聲下氣地請求他放開自己,律咬緊牙關拚命在他的懷抱裡掙動,但佐佐原並沒有鬆手的意思。
「你的身體還真是簡單易懂呀。」
「唔……!」
佐佐原的嘲諷聲彷彿滲入骨子裡般,律的下半身立刻有了反應。
「只是躺在同一張床上就硬啦?你看看,都已經變成這樣了……」
又被他摸了,這一次是溫柔地被握進他的掌心間。
「你、你——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神經啊?明知道我是個同性戀,居然還跟我開這種玩笑!」
事到如今已經沒辦法靠裝傻來粉飾太平了,律只能拚命找回四散的理性出聲斥責。腰肢已經痙攣麻痺,連心臟鼓動也激烈得讓人感到痛苦。
「我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啊,只是覺得很有趣罷了。」
「有趣?什麼叫做有趣?你這個人實在……你的那種好奇心實在是差勁透了!」
「一般都是說個性糟透了吧?我也不是第一次被這麼說了。我說你呀,難道看不出來感到難為情的只有你自己而已嗎?」
佐佐原的腰身貼了上來,律的身體也變得更加僵硬。
「等等……不要這樣啦,為什麼要這麼做!」
雙腿之間,頂到了熟悉的硬挺觸感。
「明明是你主動來摸我,而且還說了那麼色情的話,現在居然還敢問我『為什麼』啊?」
「我什麼都沒說啊!」
「『對不起,請你放開我』,這句話不是你說的嗎,而且還是用誘惑的聲音對我說呢。」
你的聲音才猥褻吧——律打從心底想反駁。但佐佐原的嘴唇直接貼在耳邊輕聲囁嚅,讓僵直的背脊都為之酥軟了。
「對年紀比我大的人使用敬語有什麼不對?」
律轉過身想護住耳朵不再受到他那低沉的嗓音誘惑,也形成了與佐佐原面對面吐出紊亂喘息的姿勢。
這種朦朧的亮度,還不至於會讓他看透自己所有的表情吧。
「你也考慮一下狀況好不好?如果真的不願意的話,應該會用力把我推開才對吧?尤其當你被緊緊抱住的時候。」
「我知道了,原來你有老頭子的興趣呀?」
面對眼前這個男人的任性,有一瞬間律甚至把他當成了吵著要糖吃的小孩子。
「說不定喔,二十九歲的男人應該已經算是老頭了吧。」
言語間,佐佐原的手也不安份地滑進律的內褲裡。
「唔啊……等、等一下。我不是說不行了嗎,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被冰涼的手指溫度直接觸碰時,律的背脊掹地一顫。佐佐原面對面抓著自己的手是那麼健壯有力,如果不認識彼此的話,律說不定早就偎進他的懷裡汲取溫暖了。
「那、那個……我並不想和匡史哥的朋友發展出那種關係。」
「喔,是嗎。」
明明拚命抗拒了,佐佐原卻對自己的拒絕亢耳不聞。不管說得再多,和他還是沒辦法溝通。
「那你就稍微陪陪我吧,正好我的睏意也沒了。」
「……嗯,你是……什麼意思……把我當作睡前酒嗎?」
滑順的指尖讓呼吸不受控制地變得紊亂。沒有被清潔劑和熱油破壞過的皮膚觸感,讓律茫茫然地想起第一個和自己上床的男人。就像發情的小鬼頭般,過度的興奮讓腦子昏沉沉的什麼也無法思考。
「你真的很討人厭。」
低喃著,律還是無法克制地伸出手朝佐佐原的熱源摸去。
失戀的痛楚還沒有完全退去,但被喜歡的男人類型逼到這般境地,律畢竟還沒柯枯竭到捨得拒絕。
「啊……真是的……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到這裡來的呀,這是克己好心幫我介紹的打工呀。」
緊貼著彼此的身體,律的手撫摸著佐佐原尚未泌出濕意的分身。手指包覆著他碩大的男性,喉嚨深處下意識地發出嗚咽。要是把他的含進嘴裡的話,應該會脫臼吧。
「你又不告訴我該做些什麼才好。不是這個,是工作上的事啦。」
會變得饒舌,是因為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吧。
律討厭這麼激烈渴望的自己。喉頭變得乾渴,前端的部位已然濕潤了。光是摩擦就暈眩得不知所以,這不是小孩子才會有的發情嗎?
「我不是要你做飯給我吃了嗎?」
「只有中……中午而已啊……晤、啊……」
「一天吃一餐就夠了。啊啊對了,還是讓你有正常上下班的時間比較好吧,九點到五點可以嗎?」
「那種事……我怎麼樣都……啊,那、那裡不行……」
「把腰抬高一點,不然衣服會弄髒的。」
「唔——嗯,嗯、嗯嗯……」
把被單丟到床底下後,緊接著睡衣和內褲也被他一併剝光。
「上面也脫掉啊。」
「笨蛋……這樣的身體不值得看啦,我是男的耶。」
「誰才是笨蛋啊,你以為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摸哪裡呀,都已經變得這麼硬了。」
「唔……不要說那種話啦。」
(啊啊……真是討厭,我忍不住發顫了……明明不該這樣的呀。)
褪去衣服赤裸裸地擁抱後,就已經沒有後路可退了。
在佐佐原的裸背上撫摸的手指無可救蘗地牽動更強烈的情慾。掌心在他的筋肉間遊走,胸口的悸動不受控制地激抂跳動起來。佐佐原的肩膀、手臂、腰身都那麼結實健壯。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工作一整天的男人,到底是怎麼練出這種身材的。
「你的乳頭都硬了呢。真有趣……這裡很敏感嗎?」
「……唔……啊!」
挺立的乳尖一被按壓,背部就情不自禁地顫慄。慣於愛撫的身體正被慢慢地探索確認著,律羞得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我已經……啊,那、那裡不行!」
「唔——還真是可愛啊。」
佐佐原依然維持著正常的呼吸。律心想這麼瘦弱的身體究竟哪裡可愛啊。腦子越是迷茫昏沉,身體的快威就相對的變得越加強烈。
「嗯嗯……等一下,你在做什麼啊?」
以胸口抵著胸口的姿勢被佐佐原捧高了腰肢。
「你該不會是想進來吧……?」
「嗯?不行嗎?」
手指輕掏了一些從前端溢出的透明汁液,慢慢地侵入律的後庭。
「咕……啊,要不要試試用嘴巴,我對口交還挺有自信的。」
「用嘴巴可以,插進去就不行嗎?你跟酒店小姐一樣嘛。」
「在男同志之間,這麼仿很平常啦。等一……呼唔、啊……」
連根沒入的手指像在探尋什麼般,搔揉著柔軟的體內黏膜。被他來來回回頂弄撫摸過後,這次換成兩根手指一起插入。
「我只跟自己的男人做,你這樣……很不好啊……」
「是喔?」
「……噫……啊呀……」
佐佐原果然都把別人的話當作耳邊風,手指還不停往深處挺進。一想到這個男人修長漂亮的手指正在自己的體內肆虐。大腿內側就不由自主地痙攣顫抖。
「啊啊,我受不了……保險套呢?」
昂揚的快感讓律再也無法抗拒。被漂亮修長的手指開發過的秘穴已經擴張到極限了。
「等一下……我還沒有準備好,你至少也該戴上保險套吧……!」
抵在後庭的灼熱令律情不自禁地發出近似悲鳴的哀求,佐佐原卻一臉平靜地回了一句。
「我會射在外面啦。」
「不是那個問題。」
因焦躁分泌出的汗水讓身體感到冰冷,但麻痺似的快咸又令身體變得火熱。律無法分別這是調情或是戲弄,飄飄然地一問一答著「可以吧?」「不行」的同時,律已經被從身後擁住,被迫擺出像動物性交的姿勢。
「我不喜歡直接進來……」
「好啦,閉嘴啦。」
灼熱的硬塊一點一點慢慢擠進體內,腦漿也因此變得火燙。會覺得難以呼吸是因為缺少氧氣的關係嗎?好久沒有被這麼碩大的貫穿了。
「呼唔……咕唔……唔、唔嗯、嗯……」
佐佐原在不夠潤滑的緊窒內襞裡輕柔頂弄,他的動作讓全身不由得為之一顫。他在尋找,尋找律體內敏感的那一點。腦子迷迷茫茫地想著他做愛時還挺認真的嘛,雖然強勢,卻不讓人感到痛苦。
他的溫柔相待,讓律的背部出現濕熱的薄汗。
「嗯、啊啊……我知道了,是這樣吧。」
「唔啊、啊呀、啊……!」
佐佐原低喃了一聲後,突然用力往深處頂弄了一下,激烈的衝擊令律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倒向枕邊。體內有種爆發的感覺,連腳指前端都被甜美倦怠的快感瞬間包圍吞噬。
「怎麼會這樣……我居然射了……」
前面都還沒有被撫摸玩弄,突如其來的射精讓律不禁茫然發愣。
「好痛,你縮得太緊了啦。要射的話也先說一聲嘛。」
佐佐原厚實的胸膛貼在仍不停痙攣顫抖的背部。背上愉悅的重量讓律輕嘆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的睫毛不知何時竟然濡濕了。
「就算你這麼說……可是我也是第一次從後面來就射了呀。」
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流下眼淚。這跟難過哭泣時的淚水,是不一樣的淚水。律抵在枕頭上蹭蹭了幾下,抹去眼角的濕意。
「你開玩笑的吧?」
「真的啦,如果是插入的話就不一樣了……可是從後面來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舒服到射精過呀。」
「是我們的身體很合的意思嗎?」
「咦咦——是這種意思嗎?」
「是還不錯呀。」
隨著他含笑的耳語,背上同時感覺到他輕柔的吻。
「嗯……」
佐佐原退出體外,將疲憊沉重的身軀翻轉過來。
「哪,我可以開燈嗎?我想看看你的臉。」
「拜託你別這麼做……」
又是他那下三濫的好奇心作祟,平常很少有機會在近距離觀察他人射精瞬間的表情。射出一發後,腦子稍微冷靜了一點,難以言喻的苫澀也在胸臆之間擴散開來。
「你還真是小氣。」
佐佐原用惋惜的語氣說完後,又抱起律的雙腿,再一次連根埋入體內。
「啊,好難過……」
「哈哈……好奇怪的感覺喔。」
身體被折迭成兩截,佐佐原邊舔拭乳尖邊笑說著。他一定覺得吸吮平坦的胸口和插入男人體內的感覺很奇特吧。他認為的有趣,對律而言卻是無法說出口的痛苦。想告訴他這種體位讓自己很難受,但乳頭和後庭都舒爽得像是快融化了,律根本說不出半句話。
而且,佐佐原似乎也快把持不住了。
「唔……啊、啊嗯嗯、啊哈……嗯!」
佐佐原停下探索的動作,開始加快速度往深處穿刺。從佐佐原的前端滲出的體液讓原本緊窒的內部稍感舒適,堅挺碩大的分身卻同時引發更強烈的痙攣收縮。律緊緊閉上再次濡濕的雙眼,承受著全新的另一波痛楚,將所有的意識集中在脊椎尾處的快感上。
「對了,哪……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
佐佐原低啞的呼吸聲輕輕掠過耳際。
「嗯、嗯……唔,什、什麼……?」
「我要是把你寫進書裡,你可別生氣喔。」
「咦——?」
順帶提起的話題對律而言卻是威力強大的震撼彈,還啞然地不知該做何反應時,只聽見身上的佐佐原倒抽了一口氣。似乎是自己在無意識間縮緊了包覆著他的內襞。
「唔……寫作就是這麼一回事啦。不管我把你寫成什麼樣子,你可別生氣喔。」
「怎麼、怎麼可以……我不要,啊啊……這種事你得先講清楚啊……」
「嗯……唔,笨蛋,別突然縮得這麼緊呀……」
被射在體內了。
而且,還被他吻了。
等佐佐原醒來後,還是向他表明辭職的意思吧。如果得被你當作玩具耍弄的話,那我寧願現在就去找個正當工作——就這麼對他說吧。
那天早上明明下定決心了,過了半個多月,律依然還在為佐佐原煮飯料理家事。
『傍晚時寢具店的人會過來一趟。這些拿去付錢。』
中午前就起床的佐佐原心不在焉地說了這句話後,就把一筆錢交到律的手上。
『寢具店?』
『我跟他們訂了張床,你不是找不到床墊和棉被嗎?這裡有十萬塊,有什麼要買的就用這筆錢去付帳吧。晚餐我想吃白米飯,好久沒吃了。』
『晚餐?你昨天中午不是才吃過嗎?』
『對了,我的胃好像有點不舒服,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啊?』
『那些食物我早就丟了!胃已經空到一吃東西就痛的人,怎麼可以突然吃一大堆肉呢!搞什麼,我不是叫你別喝黑咖啡嗎!」
吃驚、慌張——律還是過著同樣忙碌的生活。
現在總算能瞭解匡史要自己「好好照顧他」這句話的意思了。
佐佐原天生就是個讓人操心的傢伙。
他的睡眠時間和吃飯時間都很不固定,一整天都靠著香菸和咖啡來提神,有時候還會一邊工作一邊喝酒。每隔兩、三天就會像灘爛泥般睡到昏天暗地,隔天再臭著一張臉吃飯。
每天都過著不規律的生活,對身體實在不好。
昨天夜裡聽見他的腳步聲,被吵醒的律於是打開二樓的拉門往佐原的工作室裡窺視,發現他竟拿著皮帶勒住自己的脖子。
——他可能是被詛咒了吧。
想起克己曾說過的話,律心想那可能是真的。
用力勒緊脖子,沒一會兒佐佐原又丟開手中的皮帶,掌心在喉嚨附近來回摸了幾下後,又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坐回計算機前打字。
(他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啊?該不會是……腦子被操壞了吧,)
想一想還真是恐怖。外表看起來堅強自信的人,更是讓人烕到背脊發麻。佐佐原的寬闊肩膀、強而有力的手臂、還有那雙銳利的目光與端正的臉孔。光是那張臉就讓律忍不住心生迷戀,會被他的一舉一動牽動心思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那個男人說他討厭被追問。但他為什麼要勒住自己的脖子,這件事應該也不能問吧。)
不管發生什麼事,佐佐原總是一臉雲淡風輕的表情。就連做愛過後也沒有多大改變。佐佐原沒有因此逃避、也沒有因此更接近自己。
在那之後,就像只是漏了一拍節奏似的,生活並沒有任何改變。
嘆了口氣關上瓦斯,把平底鍋裡的海扇和蛋煮雜燴飯裝盤。接下來只要再簡單做些色拉和開味湯就可以了。
「律,幫我去買些東西。」
「又要買菸啊?」
佐佐原走進廚房時,律正好把巴旦杏仁油灑在剛剝完皮的西紅柿上。
「碳粉用完了。」
「什麼東西?」
「打印機的墨粉盒啦,今天我想先印一份稿子出來看看。」
「電腦賣場有的買嗎?是什麼型號的?」
「大型的電器賣場就有了。把這張紙拿給店員看他就知道了。紙上我還寫了其它要買的東西。」
接過明細單,律折了兩折把紙收進口袋裡。
「昨天你都沒有睡,現在應該很累吧,等你吃完飯,我再去幫你買。」
「我要冼完澡再吃,你趕快去買啦。」
佐佐原都下達命令了,律只得放棄要看著他把飯吃完的打算。
「那我洗完鍋子就去。」
(昨天早晚他都只吃布丁裹腹,今天應該會乖乖吃飯吧。」
雖然在意他的進食狀況,但佐佐原急著要的物品還是得趕緊出門幫他買來才行。這個男人口中的「現在」,就是「現在當下」的意思。
(可是他看起來心情好像還不錯,遲一點應該沒有關係吧。)
這半個月的時間裡,律也搞懂了不少事。
佐佐原討厭被門鈴或電話吵醒,討厭晾在外頭的衣服,喜歡剛洗好的床單。平常幾乎都穿著牛仔褲和棉質T恤,不戴手錶,買東西幾乎都利用郵購直接送到家裡。工作時基本上心情都不太好,截稿日前幾乎每天都在生氣,最好不要靠近。
「——雖然說他的生活幾乎天天都是截稿日。」
就算放假也不太有電話打到家裡來,他的朋友大概不多吧。不過認識的人倒不少。
而且……應該沒有情人才對。
「真是的,都怪那傢伙工作太拚命了啦。」
隔著就快報廢的汽車擋風玻璃仰頭望向顏色偏濃的五月藍天,律自言自語地喃喃出聲。
「他真應該偶爾出門來曬曬太陽的……」
夏季即將到來,視線所及的每樣事物看起來都閃閃發光的讓人感到身心舒暢。但佐佐原所沉溺的小說世界,似乎和這個光彩奪目的季節並不相容。
「……糟糕,走錯路了。」
律咬了咬下唇。
和他上床這件事確實讓律有些後悔,腦子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佐佐原的模樣。一定是因為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關係吧。
平日的午後,大型電器行並沒有幾個店員顧守,律就排在結帳櫃檯前。
(是要買什麼來著?打印機的……碳粉……匣?是這樣嗎?)
從屁股口袋裡掏出佐佐原交給自己的購物清單,一攤開律就錯愕得瞠大雙眼。
「什……」
在打印機的型號下,還記載著光天化日下實在不適合被其它人看見的商品名稱。
心想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又再一次拿起清單凝神細看。
『藥局——眼藥水、胃藥、痠痛貼布、保險套、潤滑劑。』
「……劑……?」
沒有看錯。佐佐原潦草的字跡清楚地寫出那幾個字。
「讓您久等了,下一位客人請到這邊來結帳。」
(他是白痴啊!直接跟我說不就得了?哪有可能把這張紙拿給店員,還說『請給我這些東西』啊!)
律已徑搞不清楚自己是血氣上衝還是全身血液都被抽光了。用力揉爛了手中的便條紙時,店員的叫喚聲也在這時響起。
「這位客人?」
「啊、啊啊,對不起。那個……呃,我想買打印機的墨盒。」
「好的,請問是什麼型號?」
穿著工作圍裙的店員有一頭咖啡色的頭髮,正對律露出一臉制式化的笑容。
「打印機的……碳粉……匣?」
律慌張地攤開手中被揉成一團的便條紙,小心的把不該被看見的地方遮起來。
「是激光打印機,請問是什麼型號呢?」
店員探出身來,仔細看清楚只露出型號部分的便條紙。律的手指因太過驚慌還不停發顫。
回到佐佐原家,把買回來的食材分門別類放進冰箱裡,確認流理台上擱著吃光的餐盤後,律才走向二樓。
「很久耶。」
佐佐原在寢室裡,正躺在那張雙人床上看書。赤裸的上半身只披了條浴巾,下半身穿著睡褲。
「我說你啊……可不可以不要寫這種奇怪的購物清單啊?」
把兩隻塑料袋丟到他的腳邊,佐佐原坐起身確認袋子裡的東西后,輕輕淡淡的笑了。
「就是這個,不是你叫我要戴保險套的嗎?」
唇角微揚的表情帶了點情色成份,讓律的心臟鼓動倏地加快。
(果然是想跟我一起用啊。)
在藥妝櫃前選購保險套時,律還覺得有些迷惘。懷抱著些許期待買下潤滑劑,心想如果佐佐原是為了替小說找數據的話,那苦惱了這麼久的自己實在太丟臉了。
「這種清單根本不能拿給電器行的店員看嘛……」
佐佐原伸出手來。律任他抓住自己的手腕,安靜柔順地往他身上靠去。
「那還真是抱歉啊。」
顫抖的雙腳怔然地佇在原地,被迫彎著腰接受位在下方的男人親吻。被佐佐原的手腕加重力道拉下肩頭,溫厚的舌頭便順勢鑽入口腔裡。
「嗯!搞什麼,再靠過來一點嘛。」
「現在還是白天耶。」
佐佐原一臉理所當然地進行著事隔半個月左右的吻,律的呼吸漸漸紊亂了。
「現在是我的睡前時間,跟半夜有什麼兩樣。」
「什麼爛理由嘛。」
膝蓋不受控制的顫抖,律幾乎就快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倒向佐佐原的胸懷。
「稍微運動一下,才會睡得比較香嘛。我是那種越累就越想做的人。」
「我就是說你太自我中心了啦。哇啊……等等,你說話的方式真的很像色老頭耶。」
想用笑容來虛張聲勢的嘴再次被佐佐原掠奪,腦子裡好像聽見了「啾嚕」的淫靡水聲。嘴唇受到舔拭的感覺,讓心也為之躍動不已。
「是啊,我都已經二十歲了,早就不年輕囉。做的又是只動腦的工作,平衡感也變差了……明明累的要命,腦子的運轉卻停不下來,就算想睡也睡不著啊。」
佐佐原翩然一笑。
「其實還挺難過的呢。」
囁嚅聲逐漸微弱。一想到他是在對自己撒嬌,忍不住連心都為之感動。
「好啦,我知道了啦。」
推開佐佐原的肩頭,努力把力氣注入因愉悅而麻痺的膝蓋。
「要做的話,就先讓我準備一下。」
「要做什麼,我幫你呀。」
「你不是要用這個嗎?那就等我一下。」
指向裝著保險套的袋子,律小聲的說了句「我去弄乾淨」後,便走出寢室。走下樓梯的雙腳遺不停顫抖,差點踩不穩而摔倒。
(糟糕……雖然已經和他做過一次了,可是我還是很害怕。)
發展到這種地步,律不由得思考起「第一次上床」的意義。
雖然已經從被店長拋棄的失戀陰影中重新站起來了,但面對佐佐原時,心裡除了高昂的情慾外,同時也存在著無可抹滅的不安。在還沒確定該不該喜歡上他之前,就已經先被他所吸引,這一點比起前幾次的戀愛更讓律深感恐懼。
(是因為他喜歡我嗎?哇啊……這種話我哪問得出口啊。)
律原本就是個懦弱的人。若說起只有身體交合的性愛關係,早在十九、二十歲左右就跟不少男人睡過了,但律從沒有主動對誰示愛過。
將蓮蓬頭抵在股間,站著讓水柱沖洗內部,混沌的腦子無力思索著。
(怎麼辦,明明不想讓他以為我喜歡他的——不行啦,我真是個大笨蛋。還是不應該跟他發生關係的,不管再怎麼想和他睡也不該這麼做啊……)
想得太多連頭都痛了,照過去的經驗看來,還是別太深入這種問題,免得苦了自己。讓佐佐原等太久也不好。
(……只要想成『能和自已有興趣的男人上床真幸運』就夠了。》
做出自我安慰的結論後,律緩緩步出浴室。
反正只要這麼想,就能再跟他睡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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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5-1-10 23:39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