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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紅塵有幸識丹青-阿堵

紅塵有幸識丹青-阿堵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小芳子 您是第11874個瀏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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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丹青和承安
一個是臨仿偽造古畫的不世奇才
一個是處心積慮謀朝篡位的王爺
一個是偽造的大師,以假亂真
一個是表演的高手,假戲真做
在命運之手的撥弄下,何去何從?

附上阿空為本文所作歌詞,以饗各位

桃之夭夭
作詞/ 阿空
一樹碧桃,其華夭夭。
金風玉露緋色劫,
你想要不想要?
從未想過天荒地老,
還是愛了無可救藥。
振衣起,片葉不留,
怎耐得心香一瓣刻骨刀。
(配唱:纏繞......)
忍負春風為天下,
換得寂寥向晚潮。
長河流月江山冷,
依稀別夢,桃之夭夭。

(間奏)

花林月照,誰的圈套?
天造地設溫柔井,
你跳還是不跳?
色戒欲戒情怎能戒?
生死可逃愛最難逃。
無生有,天心妙手,
有還無,問世間誰能做到?
(配唱:我早已知道......)
縱是真情無從挽,
畫了,化了,還我逍遙。
丹青一點白雲外,
花開自在,逃之夭夭。

主角:丹青,趙承安 配角:水墨,王梓園
飄浪。JT 是我和涵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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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夫子廟後頭一條不起眼的斜街,因為兩旁柳蔭低垂,被當地人喚作柳樹街。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條街上一家接一家開起了賣古董字畫的鋪子。低低的屋檐,窄窄的門臉,陰暗的店堂,一色黑底金字的招牌,低調中隱隱透出些古樸華麗。城裡的百姓只知道這裡是讀書人買文房四寶的地方,干脆把它叫做紙筆胡同,原先的名字反倒慢慢沒人記得了。
紙筆胡同店鋪密集,連兩側的裡弄也都是招牌林立,只不過門臉寒酸些。從南邊第三個弄子拐進去,有一家叫做"古雅齋"的鋪子。灰牆灰瓦,廣漆的雕花門窗,樸素雅致。東家姓王,是最早一批落戶紙筆胡同的老板之一,不過只做書畫生意。
這會兒,王老板正低頭看著手裡的茶,上好的銀針一根根立在盅子裡,騰起的水霧恰好模糊了他的臉。堂下站立的母子倆似乎絲毫沒有被主人的冷淡影響。小男孩大約六七歲,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四下裡張望,好奇裡帶著興奮。那婦人秀麗蒼白,容色憔悴卻神情淡然,只聽得她柔和的嗓音在屋子裡回蕩。
"......先夫在世時和先生頗有往來,也算得上是故交。如今小女子沉痾在身,恐怕不久於人世。這個孩子無依無靠......"
聽到這裡,王老板抬起頭,緩緩說道:"朱夫人,在下是生意人,開的也不是積善堂,恐怕......"
"先生請聽小女子說完。這孩子受他父親影響,從小酷愛丹青,也算有幾分天賦,若非如此,怎敢麻煩先生。"
"哦?孩子,你過來。"王老板放下茶盅,招呼小男孩。小男孩抬頭看看母親,得到肯定的答復,這才走到王老板面前。
面前這孩子有雙靈動清透的眼睛。把一雙小手提起來看了看,又捏了捏,問道:"孩子,你喜歡畫畫?""嗯!請先生教我。"小男孩認真的點點頭。王老板直起身子,定定的看著朱夫人:"夫人想必知道,我這古雅齋做的乃是偏門生意。孩子留在這裡,別說光宗耀祖,名傳後世,只怕一輩子都見不得光了。"
"凡夫俗子,要那些虛名做甚?只求他平安長大,有一技傍身足矣。"

眼看著母親走了,雖然之前說得好好的,自己留在先生這裡學畫畫,母親回家休養,過些日子再來看自己,男孩小小的心裡還是說不出的恐慌,一聲接一聲的叫著"娘 --","娘--"。王老板心說:"你娘再也不會來了",慢慢走過去蹲下:"你叫什麼名字?"孩子一邊抽咽一邊說:"我叫朱成璧。""朱成碧?嗯,也算有緣。以後你就叫丹青罷,這是你的藝名。你師兄叫水墨。我叫王梓園,我是你們的師傅。"

"古雅齋"是個小小的四合院,穿過天井,後頭三間屋子,左右兩間都做了庫房。值更的伙計在庫房裡搭了簡單的床鋪。中間一間是接待重要客人的雅間,王梓園有事的時候,也在這裡留宿。櫃上兩個伙計都是本地人家初通文墨的小伙子,他們負責招呼顧客,看守店鋪,整理庫房。
王梓園在城裡另有住宅,和他的店鋪一樣低調,在僻靜的南城,普普通通的門牆,進去以後卻比預想的要大得多。十幾個五六歲到十來歲大小的孩子住在這裡,他們都是王梓園的弟子,在這裡學習書畫。
過了好些日子,朱成碧--對,雖然他也更正過,可是師傅似乎很喜歡那個誤會,所以他就從朱成璧變成了朱成碧。何況他已經沒什麼機會用自己的本名了,他現在的名字是丹青。總之後來,丹青發現那些孩子都是師傅的記名弟子,只有自己和水墨師兄才是入室弟子。櫃上的伙計並不是師傅的弟子,也不太知道他們的存在,而他們也從來不到店裡去。
加上自己,一起學習的有十四個孩子。所有孩子的名字都是師傅起的藝名,一律用書畫術語,比如章草、瘦金、留白、飛白,甚至包括生宣、熟宣。有一個八歲的師兄喚作純尾。丹青很是思索了一番,終於想起那是毛筆中的"純尾狼毫",心中十分感謝師傅起名時對自己的厚愛。其中水墨師兄最大,十歲,是所有孩子的頭兒。師兄弟們同吃同住,年齡相差也不大,自然很快熟悉起來,雖然免不了掐架鬥氣,彼此仍然親厚。但是有兩條禁忌是一定不能壞的,一是絕不許彼此打聽身世,二是絕不可互相交流書畫技法。
師傅有一間專門的屋子單獨指點他們。偶爾師傅會也請來他的朋友們幫忙教授自己的弟子。當面教授結束後,就回到自己的書案前去練習。師兄弟們的書案都在一間大屋子裡,不過用高高的屏風隔開,各自埋頭用功,互不干涉。

頭幾個月,師傅給了丹青一些筆墨紙硯,朱砂石青,每日只教他自己隨便畫著玩。丹青有時候畫兩只小鳥,有時候描幾樹花草。有時候把院子裡各色鮮花摘了在乳缽裡搗碎濾汁,去廚房偷了一摞小碟子盛著這些汁液,添點兒這個,加點兒那個,看它們變成什麼顏色。做飯的丫頭小娟要抓偷碟子的賊,追著他滿院子跑,最後他只好幫小娟姐姐制了一盒胭脂。丹青用那些湯湯水水畫了兩天畫,覺得沒意思,看看碟子裡還剩不少。怎麼辦?好不容易弄出來,倒掉太可惜了,干脆全抹在阿黃(王宅的看門狗)的身上。
王梓園從古雅齋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一人一狗趴在院子當中,那狗正投入的啃著面前的肉骨頭,身上卻錦繡斑斕,宛如下凡神獸。地上擺著好些盛著顏料的小碟子,丹青整張臉都埋在狗屁股後頭,一只手穩穩的拿著筆,正在阿黃的尊臀上描著什麼。過一會兒,只見他長吁一口氣,爬起來道:"阿黃,站起來讓我看看你的新衣裳。"阿黃不理他。他抬起腳踢走了那根肉骨頭,阿黃低吼一聲,衝著肉骨頭的落點飛竄過去。夕陽下皮毛聳動,身上花紋雲霧蒸騰,絢麗耀眼,臀部到尾巴仿佛躍動的火焰,灼灼逼人。
王梓園眨了眨眼睛,定定神,厲聲道:"丹青!"猛然間聽得師傅喚自己,丹青趕忙轉身行禮,一張臉卻像大花貓。王梓園使勁板起臉:"把這兩天的習作拿來我看。我在‘如是軒'等你。"
丹青從自己書案下的隔板上取出這兩天的習作,大大小小十幾張。想起師傅剛才的樣子,心裡有點惴惴的,想起阿黃剛才跳起來的樣子,又很有成就感,於是在不知道該害怕還是該高興的矛盾心情中走進了"如是軒"。
" 如是軒"就是王梓園單獨指點弟子的地方。左右都是回廊,獨立進出,繞過當門的山水屏風,首先入眼的是三面高及屋頂的大書架,堆著層層疊疊數不清的碑帖卷軸。有一架小巧的松木人字梯專用於拿取上層架上的物品。中間一張紫檀大書案,案旁列著純淨如玉的白瓷筆洗、一人高的筆架山上各種毛筆琳琅滿目。
"先生,請過目。"丹青把自己的習作遞上去。這個書案對他來說還太高了。王梓園靜靜的站在書案後頭,看著小人兒踮起腳,伸直了胳膊,抿著嘴一臉嚴肅的把畫放到書案上。
" 雖然還很稚嫩,不過用筆自如,線條生動;用色大膽,華麗鮮艷......小小年紀就這樣招搖......"王梓園在心裡評價著,點點頭,又搖搖頭。突然翻到一張水墨人物畫,一團暈開的陰影中的女子,正回首凝望。兼用了工筆和寫意,輪廓簡單,看那神情姿態,分明是那個溫婉沉靜的朱家夫人。仔細看去,並不十分相似,然而眉宇間欲說還休的樣子,竟然叫人心頭一緊。
王梓園想起剛開始的時候,丹青每天都問"娘什麼時候來看我?"後來不再問了,只是常常站在門後透過門縫,呆呆的看上很長時間(王宅的孩子們是不可以隨便出大門的)。再後來,對著門縫發呆的次數也少了,人卻越來越淘,除了練習繪畫還算認真,沒一刻消停。上樹掏鳥窩,鑽洞逮耗子,往師兄弟的墨汁裡兌凝膠,朱砂裡添辣椒粉......仿佛接受了某種事實一般,再不為此傷神。
"這畫的是你娘?"
"嗯,是娘在我夢裡的樣子。"
到底還是孩子,無論怎樣決絕剛強,始終還是孩子。
王梓園端詳一陣那畫,嘆口氣:"去吧。別再折騰阿黃了。"
"哎!"丹青清脆的應一聲,蹦蹦跳跳走了。
王宅裡說起來,都是些沒娘的孩子。即使有的父母雙全,那也是簽了一輩子的賣身契買斷了的,還不如沒有。為什麼獨獨這一個格外教人憐惜呢。王梓園重又低下頭,一張一張仔細看丹青那些畫。十幾張畫裡什麼題材什麼風格都有,千變萬化,教人目不暇接。他皺起眉頭,心道:"這可麻煩了。多少年沒遇見這樣資質的孩子了,可是在這個行當裡,定不下型的孩子又能有多大用處呢?"


第 2 章
又是一年春好處。
這一天吃了晚飯,水墨、飛白、生宣和丹青坐在院子裡擺龍門陣,每人用自己的名字講一個典故。博覽群書,熟知書畫人物和典故,本是專業課程之一。飛白年紀最小,愛出風頭,第一個講。
" 前朝靈帝修鴻都門的時候,書法家石印剛好得罪了權相黃崇古,被罰到鴻都門外刷牆。石印抄起笤帚蘸了白漿,運帚如風,在牆上寫起了字。因為笤帚不比毛筆,寫出來的字竟然大有致趣,有的似流星劃過蒼穹,有的如快艇急馳水面,有的如懸崖瀑布飛縱,有的像織布細線伸展,有的若女子秀發飄動......真是千姿百態,美不勝收。恰逢靈帝經過,大為贊嘆,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話。"
丹青撇撇嘴,道:"後來群臣為了討皇帝的歡心,恨不能人手一把笤帚,飛白這種字體也泛濫成災。要說飛白貫通了書畫二境,本有畫龍點睛的效果。最怕的就是濫用,滿紙笤帚絲罷了。"
生宣哈哈大樂,飛白興致正濃,被丹青打斷,伸手就去揪他頭發。水墨聽得丹青說話間已經觸及了師傅不得討論技法的禁忌,拍拍他頭頂:"說典故就說典故,好端端的亂發議論干什麼。"然後清清嗓子,把話題接了過去。
" 我來講一個‘松煙淚'的故事吧。前朝易州奚氏乃是有名的制墨世家。其中把制墨發揚光大的是奚氏第三代家主奚超。在他之前,人們都是取油煙制墨。一斤油不過可得一兩油煙,造價十分昂貴。奚超因避戰亂攜家逃至歙州,見這裡松林茂密、溪水清澈,便定居下來,燒取松煙制墨,豐肌膩理,光澤如漆,一時名聲大振。地方官進貢了幾錠奚家墨到宮裡,當時的文熹帝沉溺於書畫之道,得此墨欣喜若狂,愛如至寶,責成歙州刺史長供。
燒取松煙須在地上搭十幾丈長的密封竹棚,內用磚鋪通煙道。先把松木烤干流淨松香,再斬塊堆入竹棚,點火連燒幾天,冷卻後入竹棚刮取松煙。僅有竹棚後段的松煙才是進貢皇室的上等墨料。然後加入蛋白、魚膠、牛皮膠、丁香、紫草、秦皮、蘇木、白檀、蘇合香、珍珠粉......各種配料不下千種。煙料須在鐵臼中搗練三萬次方成為墨團,再放入銅模中壓成墨錠,最後還須雕花鎦金繪彩。一錠墨成,費時不下數旬,耗資不下百銀。
那歙州刺史哪知其中艱辛,只想著多貢些墨錠邀寵。抓了奚家長子為質逼迫奚超。可憐奚超日夜不眠不休燒松制墨,最後心力交瘁而亡。奚家長子把父親骨灰摻入松煙,制成最後一批奚家墨,然後帶著全家人隱姓埋名,遠走他鄉。
那摻入了奚超骨灰的墨錠,黑中帶紫,清香歷經百年而不散。更神奇的是,每逢陰雨天氣,便會滲出露珠,宛如淚水滑落。如今這種墨已是有價無市,一錠萬金了。"
幾個人都被師兄講的這個故事深深打動,靜靜的聽著。夜色中除了草間蟲兒的低吟,就只有水墨略微低沉沙啞的嗓音在空氣中回蕩。過了一會兒,飛白推了推丹青的肩膀:"該你了。"
丹青想了想,慢慢開口道:"故老相傳,用瓦罐一類的東西把壁虎養起來,天天喂它朱砂,大概吃到七斤的時候,把它搗爛,點在女人的胳膊上,可以檢驗女子是不是貞潔。"
其他三人笑起來,都有點不好意思。水墨紅了臉:"丹青你個壞小子,怎麼說起這個了。"
"這個事楊簡《博物志》和長生子的《丹鼎要術》都有記載,就連穆連山的《五彩名錄》‘丹砂'一條下也有詳盡的解說。別告訴我你們這些故作正經的家伙沒看過。"
"可是穆連山在書中也說過‘詢之於醫聖,以為謬說'。"
"說是這麼說,但是多少年口耳相傳,平常人哪裡分得清楚。本朝立國之初,為了消解前朝在民間的影響,把那些遺留下來的世家大族,統統發配到邊遠荒蠻之地。又強令他們與當地人通婚,以混淆血統。"
水墨聽到這裡,拍拍丹青:"‘學藝不談時事',丹青,你又忘了師傅的教誨了。"
"師兄你真掃興。"生宣嘟噥著。
"就是。這裡又沒有別人,大不了我們小聲點好了。"飛白道。
"還是算了吧,我說個別的關於朱砂的故事。"
水墨看看他們一臉好奇興奮的樣子,再看看丹青繃著臉故作高深,心中也覺得有點癢癢的,於是問:"師傅在哪裡?"
"在‘如是軒'裡陪今兒晚飯時候來的客人說話呢。"
"他們幾個呢?"
生宣飛快的跑去巡視了一番,回來彙報:"純尾和紫毫還在大屋裡苦練,別的人都在寢室裡。熟宣和留白下棋,章草、瘦金、鶴哥看書,焦葉、玉版、羅紋趴在床上扔沙包玩兒,福伯、和叔他們都在前頭。"
"那丹青你小聲點兒說。"
" 嗯。那些世家大族中,昆陽洪姓開始遷到了楚州。伍德年間,大將軍劉桓打下了西蜀,洪氏家主給皇帝上書說要帶著全家到西蜀去教化當地少數民族。皇帝很高興,給了洪家很多賞賜,還答應如果西蜀安定下來,洪氏子孫可以入朝為官。當時洪家旁支中有一個書生,特別喜歡畫畫,尤其喜愛青綠山水。本來像他這樣的旁支,不必跟著去,可是他聽說蜀地山水風光極好,而且植物礦物種類繁多,可以制成別處沒有的顏料,也興衝衝的帶著妻子兒女一起去了。"
丹青口才本好,故事剛開頭,便講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何況又是敏感題材,幾個人瞪大了眼睛,豎直了耳朵,生怕漏了一個字。誰也沒發現花叢後邊,大槐樹底下多了兩個聽眾。
"洪家搬過去以後,當地巴族首領提出要他們把長房嫡出的女兒嫁過去做妾。家主當然不願意,可是又沒有辦法,正好那書生家裡有個剛剛十五歲的女兒,便決定把這個女孩子當成自己的女兒嫁過去。"
"那個書生怎麼忍心這樣對自己的女兒?"生宣忍不住問道。
"唉--"丹青蹙起眉頭,悠悠嘆了口氣,"只怪他突然迷上了用金粉銀粉作畫,小戶人家,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消耗。洪氏家主答應供給他所有作畫的花銷,又說那巴族首領發誓一定會好好對待嫁過去的女孩,事情就這樣定下了。
成親的日子還沒到,皇帝要西蜀各族首領到京城去見面。那巴族首領就照他族裡的做法,給女孩子點了一顆朱砂痣。兩個月後回來一看,朱砂痣竟然沒有了,於是把女孩子活活打死了。"
"啊?!"幾個孩子聽到這裡,都倒抽一口涼氣。
丹青沉默了一陣。飛白忍不住了,問道:"後來呢?"
"後來,那巴族首領看出了人命,怕有麻煩,就先發制人,跟蜀州刺史說洪家用遠房的女兒冒充嫡女戲弄他,他要把這件事告訴所有的西蜀人。刺史為了不讓他鬧事,把洪家上下統統下了牢獄,殺的殺,賣的賣。"
"這事皇帝難道不管麼?"
"皇帝也許不知道罷。"
"那書生呢?"
"說來湊巧。他正好帶著妻子和小兒子進山寫生去了。一個畫友得到消息通知了他,這家人於是連夜逃走了。"
看丹青不說話。飛白輕輕問道:"沒有了?"
"聽說過了半年,新的蜀州刺史上任後,洪家一個被賣入青樓的女兒找機會向他說了這件事。那刺史親自調查,終於證實朱砂痣完全靠不住,當日洪家女兒是冤死的,就把這件事告訴了皇帝。皇帝很生氣,派了軍隊殺了十幾個當地首領。"
"啊?!"
"這件事前前後後鬧了近一年,死了上百口人。蜀地的老百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從那以後,就沒什麼人相信朱砂痣了,朱砂的價錢倒是跌了不少。"
故事講完了,三個孩子都不知說什麼好,只覺得這個故事的復雜性已經超出了他們的理解能力,偏偏心裡又堵得慌。看著丹青隱在黑暗中的臉,似乎高深莫測起來。
最後水墨笑道:"這哪裡是典故,分明是傳奇。丹青,只怕又是你的杜撰。"
丹青嘿嘿一笑,做個鬼臉:"師兄說是杜撰就是杜撰好了,不過是閑聊打發時間,何必當真。"
"不早了,回屋睡覺吧。生宣今天表現不佳,明兒早上給我們打熱水。"
"師兄好過分,你們嘴快,我不過是沒有機會表現罷了。"
看他們幾個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走了,槐樹底下那兩人轉了出來,是王梓園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正是今天晚飯時分來的客人。


第 3 章
"少東家,這是古雅齋一年來的賬目,這些是古雅齋名下弟子的習作。"王梓園把手裡的東西恭恭敬敬的放到年輕人面前。
"先生快請坐,自修惶恐。若不是父親身體大不如前,自修也不必如此匆忙上陣,往後還要多多仰仗先生。"年輕人站起來,雙手接過王梓園遞來的東西,又親自攙著他坐下。然後把賬目放在一邊,拿起那疊習作仔細看起來。
江家世代經營字畫,前朝鼎盛時期,民間收藏之風大熾,恰好這時江家出了一位臨仿大師,日進鬥金,後來干脆專做臨仿生意。說白了,就是偽造名人字畫,再當成真品賣出去。
大夏號稱文明禮儀之邦,書畫藝術之發達,已有數千年歷史,即使朝代更迭,戰亂頻發之際,仍然不乏以千金易一卷軸之人。最近幾百年,更是文章昌盛,風流浩蕩,書畫界屢有創新,名家輩出,令人驚艷。整個王國,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無不附庸風雅。就連茶樓酒肆都不惜代價求取名家作品懸掛張貼,否則就覺得抬不起頭來。書畫偽作自然也大行其道,水平高的幾可亂真。
前朝末年,江家的生意一度迫於戰火停頓。本朝立國之後又慢慢做了起來。如今天下承平已近五十年,庶幾可見前朝鼎盛時期的樣貌,貴族官僚、文人士子,紛紛加入了全民收藏的行列。只是不少書畫作品在戰亂中毀損散失,價錢自然也水漲船高,作偽這一行的利潤不言而喻。
江家在京城和全國各處都有自己的店鋪,但主要負責銷售,也賣一些真品作幌子。集中偽造書畫作品,培養弟子的基地,乃是王梓園負責的彤城古雅齋。江自修的父親江慎早年對王梓園有援手之恩,兩人切磋後頓成知己,於是請了他專門負責調教弟子。江家調教弟子的方式是臨仿業內出了名的,嚴格耐心,精雕細琢。從各地挑選十歲以下聰慧伶俐的小男孩買進來,頭半年什麼也不教,只教他隨著性子亂寫亂畫。半年以後,由師傅會同其他供奉(就是江家的專業顧問)判定他適合學書還是學畫,當臨仿何人何體,亦或是學習篆刻裝裱。
一旦定下來,每日揣摩背默範本,臨摹練習不輟,決不允許用其他風格亂了手眼心志。開始可能只是一種筆法,一種技巧,或者範本的一個角落,以後慢慢增加,終於習成一位名家的各種題材各種風格,或者擅長一種風格的各類變體。這個過程快則五年八年,慢則十年二十年,然而最後出來的作品,無不神形俱肖,足以亂真,轉手便價值千金萬金。也有那資質不夠的,兩三年沒什麼大的進境,便送往各地分號學習打理櫃台上的事情。
每一批弟子中資質最高的,則收為入室弟子,可以盡其所能學習各種風格,包括全套篆刻用印裝裱仿舊這些不傳之密。記名弟子成年後按創作的數量和質量得到報酬,入室弟子則能持有江家的股份,並且成為供奉,在業內地位尊崇。
臨仿是個細致活,最講究眼力和手上功夫。一過三十,慢慢差錯就難免了。一位臨仿高手的黃金時期,也不過十到十五年。上一批弟子,還是江慎父親手上調教的,如今已日漸凋零,王梓園現在調教的這批孩子,可以說是江家的無價之寶。
江自修一邊翻看手中的習作,一邊聽王梓園介紹這些孩子的進展。
" 水墨入門最早,天分也高,如今柳體、顏體已經頗有神韻,正在習歐體。再過幾年就該派上用場了。生宣、純尾、紫毫、焦葉學書,章草、瘦金、鶴哥、丹青、飛白學畫,熟宣、留白、玉版、羅紋學篆刻。學什麼人什麼體也都定下了。只有丹青......來了快一年了,幾位供奉仍然有爭議,要請少東家定奪。"
江自修抬起頭:"就是昨晚最後講故事的那個孩子罷?口才倒好。"
王梓園沉吟了一會兒,道:"他昨晚講的故事,只怕不是杜撰。"
"哦?"
" 丹青的父親朱惟之,兩年多前帶著他母親和他到彤城定居。先是送了一幅鳴玉山人的‘中庭消夏圖'到‘文一閣'寄賣。‘文一閣'的劉子昭根本沒把畫掛出來,過了一個月跟他說無人問津,要他五十兩銀子賣給店裡。他不肯,劉子昭就退了幅仿品給他。誰知這朱惟之眼力好得很,當場指出五處破綻,索回了真品。我當夜悄悄拜訪了他,用五百兩銀子買下了這幅畫。"
江自修一拍大腿:"想起來了,前年古雅齋送到京城的那批貨裡就有這幅畫。張林二位供奉攜手,揭了頭層二層。"
所謂"揭了頭層二層",是把宣紙的第一層和第二層整個揭下來,這樣一幅字畫就變成了三幅,輪廓完全一樣,只不過顏色略淺。粘上同類紙張,再經高手加重線條色調,熏染做舊之後,與原作幾乎一般無二。
"那二層和原來的底子做好之後,一幅賣給了江南大糧商,一幅賣給了京城的翰林。"江自修笑道,"頭層加了襯,還在父親的書房裡掛著呢。"
王梓園知道,少東家說得這麼仔細,是為了表示對自己的信任。鳴玉山人是前朝後期畫壇奇才,只可惜一生顛沛流離,再加上他死後不久就趕上幽燕勤王之變,天下大亂近百年,真跡留存於世的極少。那兩幅加了工的"中庭消夏圖"價錢應當至少翻了十倍不止。微笑著點點頭,接著說下去。
"此後又和朱惟之有過幾次往來,他手裡竟然有二王真跡和昊天時期的畫聖仿本--這仿本因年代久遠,如今也是珍品了。只是不久他兩口子都得了重病,這些也就陸續賣給咱們古雅齋了。"
江自修點點頭表示知道。
"從言談間推斷,朱惟之自己也善畫,不過似乎因為某種緣故都焚毀了。只有一幅金粉觀音,為了朱夫人禮佛,在家裡掛著。"
"金粉觀音?畫得怎樣?"
"當日不過匆匆一瞥,只覺眼波流轉,莊嚴嫵媚。身上衣裳腳下海水用了銀線,背後佛光用了金粉,輝煌奪目,動人心魂。"
江自修和王梓園對望一眼,後者點點頭。
"這麼說,他應該就是丹青故事裡從西蜀逃出來的洪氏書生洪一凡了。這洪一凡不過是對畫畫有些痴狂,如此下場,實在可惜。那金粉觀音可有下落?"
"聽說朱夫人自知不久於人世,處理了所有家財,回楚州老家去了。那東西也再沒人看到過。"

下午丹青正在書案前寫字。前幾日偷看了水墨師兄的習作,突然覺得寫字也很有意思。反正師傅也沒說自己不能寫字,只要偷看的事情不讓他知道就好了。想起別的師兄弟們似乎都很有目標的樣子,雖然自己一向不在乎,心裡不免還是有點失落。
"丹青少爺,老爺請您去一趟‘如是軒'。"福伯在門口輕聲喚道。福伯和叔,還有兩個年輕一點的,是王宅的家人,負責看住這些孩子們。話雖如此,王梓園為了要養出他們的斯文氣像、清貴氣派,免得筆下一股匠氣,一向讓家人對他們以少爺之禮相待。
聽到師傅說要開始正式教授自己繪畫技巧,近一年胡亂摸索的日子終於結束了,丹青咧開嘴直樂。嗯,自由當然好,可是自由是很寂寞的啊。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想自己是不是和別人不一樣,師傅是不是打算放棄自己了,雖然丹青心情不好的時候實在不多,但對於痛苦,丹青本能的不甘承受。
丹青自己樂開了花,也就覺得師傅今日格外和藹可親,對王梓園下面的話相當沒有思想准備。
"今天晚飯不用吃了,到靜室面壁思過兩個時辰。"
"啊?"
靜室是犯了錯的弟子面壁思過的地方。開始的半年,丹青是那裡的常客,後來去的就少了。倒不是說他越來越乖,只不過瞞天過海的本事練得越來越好而已。丹青想了想,知道昨晚的話肯定讓師傅聽去了。師兄弟間不論技法、不談時事、不言身世,自己全犯了。數罪並罰,面壁兩個時辰算是頂輕的了。
"昨天怎麼想起講那個朱砂痣的故事呢?"王梓園看丹青耷拉著腦袋,一副可憐無辜的樣子,全沒有平時的活泛勁兒,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姐姐出嫁的時候,我還只有五歲,什麼都不懂。這些事都是爹過世以後,娘一點點說給我聽的。當時也不太明白,這一年終於慢慢的想明白了。一想起來心裡就難受得很。我想干脆當成別人的事講出來好了,也許,講出來以後慢慢就忘記了。師傅放心,丹青不會再犯了。"


第 4 章
錦夏朝隆慶四年,涿州地震。所幸強度並不大,多數人家有驚無險。其中範陽郡有一戶蘇姓人家,從老宅震裂開的夾壁裡尋出一本書來。這本書對行外人來說不算什麼,卻在士林引起了一番比地震強度大得多的震動。
這本書名叫《滌塵洗心錄》。作者是蘇家這一代的曾祖,蘇拂蘇滌塵,號洗心齋主人。蘇滌塵年輕時候曾做過御庫執事,專管大內字畫收藏,後來見局勢動蕩,便辭官隱居在家。這人是個深藏不露的品鑒高手,一生經手過目的名作珍品不知凡幾。老來便把畢生所見所聞記錄下來,這就是《滌塵洗心錄》。
蘇滌塵生活的年代,許多前朝大家之作保存完好,加上御庫執事職務之便,多少先賢字畫有緣親見。因此,這本書上詳細記錄了很多百年後人們夢寐以求追思神往卻無緣目睹的作品。這些作品,或者已經在戰火中被毀,或者隨所有者深埋於地下,又或者擁有者代代相傳,秘而不宣。在這本書被世人閱讀之前,人們甚至根本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蘇家子孫如今做的是綢緞生意,並不如何看重這本凝聚了先人心血的書。聽說範陽太守乃是喜愛舞文弄墨的風雅之人,干脆送給了太守做人情。太守大人得到這本書,召集手下幕僚考證了一番,證實它確是蘇滌塵親筆實錄。得意之下不免在親朋同僚之間傳閱,好此道者爭相抄錄,於是天下皆知。
此後幾十甚至幾百年,收藏字畫的人們都在孜孜不倦的搜求《滌塵洗心錄》上列出的作品,甚至有人以此為畢生目標。這本書的發現,給當時剛剛有點疲軟的字畫收藏市場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時也堪稱臨仿業內具有歷史意義的一件大事。

這一切,江自修、王梓園自然知道。而圈在彤城王宅正在一心一意學畫畫的小丹青還什麼也不知道。
過完年丹青就該十歲了。個子長高了不少,細瘦細瘦的。王宅決不苛待弟子,就是不知道飯都吃到哪裡去了,成天像竹竿似的支著。小時候天真淘氣之余那點憊懶狠厲的神色,經過兩年嚴格系統的繪畫基礎學習,慢慢被一種沉靜的書卷氣所取代。可惜丹青這種有氣質的樣子保持不了太久。多數時候你以為他很有氣質,其實他不過是在模仿純尾師兄的木訥迂腐,或者瘦金師兄的故作瀟灑,聊以取樂而已。
剛開始學習的時候,丹青很有點不以為然。像他這樣的天才,何必從一筆一劃開始?被王梓園劈頭蓋臉一頓好罵。沒收了筆墨紙硯,把他關在"如是軒"裡整整半年,別的什麼也不用干,只要他把三個高及屋頂的書架上所有的卷軸畫冊統統看一遍。
丹青放下最後一張畫,從"如是軒"裡失魂落魄的走出來,坐在槐樹底下發呆。其他師兄弟們完成了一天的功課,在他面前來來去去。師傅吩咐過了,大家都不要理他。於是大家很有默契的晚飯也沒有去叫他,任他呆呆的坐到太陽落山,月亮東升。
"喏,吃吧。"水墨走到丹青面前,遞給他一個夾著肉的饅頭。
丹青慢慢把目光投向那個饅頭:"姿態豐腴,體勢凝重,具搖曳之美而無傾覆之危......"
恰逢生宣經過,一掌拍醒丹青:"小子走火入魔了吧?這是肉夾饃,不是楊貴妃。"
"多謝師兄,我要見師傅去了。"丹青跳起來往"如是軒"跑去。
"他是多謝我打得好嗎?"生宣拿過水墨手裡的饅頭咬一口,不解的問道。

王梓園正在收拾被丹青鋪得到處都是的各類卷軸畫冊。看見他進來,順手抓起案上錦紋花石小筆架扔過去,叱道:"還不來幫忙!"
丹青笑嘻嘻的一抄手,接住筆架放到案上,道:"師傅,這可是中秋節東家特地從京裡捎給您的,摔壞了看您心疼。"東家指的是江自修。頭半年江慎正式宣布退休,由兒子完全執掌江家大業。
王梓園心裡實在喜歡這個入室弟子,有時不免忘了維持形像,以致丹青有點不遜起來。也曾經板起臉教訓一番,然而內心裡偏偏又有幾分舍不得這種不遜,於是往往色厲內荏,不了了之。今日從店裡回來,看鋪得滿地滿桌的範本,人卻不見了,心知丹青必有收獲。耐著性子等了半天,這小子卻等天黑透了才來,真是豈有此理!
於是丹青架起松木人字梯爬上去,王梓園在下邊一本本一張張分門別類遞給他,師徒倆一邊收拾一邊說話。
"師傅當初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師傅自然不用說,我總想我爹已經很好了,若是到了鳴玉山人那樣的境界,可不知道還能高到哪裡去,現在我懂了。"
"哦?"
丹青側著頭想了想,似乎是在考慮該怎麼表達:"造化萬物,本身就千姿百態,變化無窮。而人心更是飄忽不定,捉摸不透。各人眼中的世界,化而為心中的世界,再化為筆下的世界,實在是無窮無盡,美不勝收。這些日子以來,我常常有這種感覺:翻開一本畫冊,腦子裡轟的一聲,原來可以這麼美,這麼令人感動!心想這已是畫中至境。可是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會發現別的人,別的作品,又開出了另外一片天地。我心裡一時激動得發狂,一時又沮喪得想哭。"
王梓園聽到這,抬起頭。丹青臉上顯出一種交織著沉醉向往和迷茫惆悵的表情,一下子好像長大了好幾歲。
王梓園緩緩道:"凡夫俗子看畫,不過是欣賞這一幅的山水花草,美人樓閣,抑或是迷戀一人一家的筆墨韻致。殊不知繪畫之所以引人入勝,乃是對世間之美的無限探尋。造化人心合二為一,生出多少妙麗風姿。"
" 對世間之美的無限探尋......"丹青重復著師傅這句話,眯著眼睛咂摸了一會兒。忽然挎著臉說:"可是師傅,古人講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一個人的資質、精力都有限,別說推陳出新了,就是追上前人的水平都難上加難。我以前沒有看過這些畫冊,自己胡亂塗鴉,倒也自得其樂。可是現在,總覺得不論我見到什麼想到什麼,早已有人替我畫出來了,真的很郁悶啊。"
"唔,受打擊了。"王梓園心想,"哪裡用得著推陳出新那麼累。至於追上前人,以你的資質,綽綽有余了。"看丹青兩條腿在人字梯兩旁晃來晃去,兩只胳膊支著下巴,一張臉皺巴巴的,心底深處泛起一陣凄涼:這個孩子,已經完全被點燃了追求藝術理想的熱情,然而終有一日要被澆個透心涼。狠狠心開口道:"歷朝歷代,都不乏天縱奇才,兼收並蓄,融會貫通,具數家之長,開一代新風。世上的事,沒試過怎麼知道?"

過了正月,丹青正揮毫潑墨和工筆"十八描"纏鬥不休的時候,從京城來了兩個執事,到古雅齋取一批貨,也把弟子們的近期習作挑一些帶給東家去看,同時帶走了五個人,是章草、熟宣、紫毫、焦葉和飛白。他們將到京城總號學習半年櫃台上的事情,然後派到各地分號去做事。
江家各地分號的伙計大部分都是本地招聘。像這樣從學習字畫的弟子中淘汰下來去櫃台的,因為簽了終身契約,又教養了幾年,既懂行又忠心,往往能成為心腹干將,甚至升為掌櫃、大執事也不是不可能。因此,前途還是很可觀的。只是畢竟是淘汰下來的,面子上未免難堪。何況這些孩子真心熱愛書畫,去了櫃台,便不允許人前動筆,這番心思也只能割舍了。
臨別之日,十四個孩子十分不舍。畢竟朝夕相處幾年,和親兄弟沒什麼兩樣。離開的五人中飛白一向與丹青友善,到了分手的時候,淚汪汪的抱著丹青不松手。他年齡最小,生的清秀可愛,性子活潑率真,丹青早已把他當作弟弟看待。這一別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相見,心裡很有些擔憂,又不知從何說起。從袖子裡掏出張一尺見方的畫來,遞給飛白:"為兄沒有什麼可送你的,這個留給你,以作來日之思吧。"
飛白聽得他文縐縐的故作老成,與平日大不相同,忍不住破涕為笑,接過來一看,畫的卻是兩個人和一條狗,正是當日兩人突發奇想,要訓練阿黃逮鳥的情景,心中一陣感動。再看那畫面不過寥寥幾筆,然而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又覺黯然。有時候,人和人的差距真讓人灰心。
轉眼看到畫的右下角矜著小小一方白文篆字印:"看朱成碧",問道:"你不是沒有印嗎?"
"這是過年水墨師兄送的。"
"師兄可真偏心。"
"這是第一次用呢,就送給你了。"

生離死別,丹青年紀雖小,卻早已見慣。雖然過後總能恢復,但當時那種槌心之痛卻不能減少分毫。命運的無常、人生的殘酷,讓小小的丹青充滿了無奈與憤怒。他沒有辦法,只得無師自通,學會了用忘卻解決問題。
很快,他看起來就像忘了這次分離,精神抖擻,鬥志昂揚的重新投入到繪畫學習中。


第 5 章
丹青最近很苦惱。
第一件事是他發現自己有了精神分裂的征兆。有時候心裡想的是"鐵線描",筆下出來的卻是"水紋描";有時候原本打算用淡墨,落到紙上卻成了焦墨。最恐怖的一次,畫了一幅吳門山水,准備在水邊添個漁翁。畫完了定睛一看,哪裡是什麼漁翁,分明是陳派工筆淡彩中的西子浣紗。自己瞪著眼睛發了半天呆。
第二件事是師傅和師兄弟們變得越來越神秘。以前年紀小不覺得,最近一兩年感覺越來越明顯。丹青一向是王宅的規矩破壞者,以往師傅知道了也不過訓斥幾句做樣子,現在卻要嚴厲得多。丹青可以清楚地感覺出來,那種嚴厲,不僅僅是臉色和語氣的變化,而是師傅心裡真的覺得非常嚴重。好在隨著年齡的增長,臉皮的厚度也與日俱增,倒也沒什麼。
真正讓他郁悶的是,現在幾乎找不到什麼破壞規矩的機會了,師兄弟們好像專門防著他似的。比如瘦金師兄,和他一樣學畫,骨子裡頗為不羈,兩人私下偷偷摸摸常有些交流。但是最近見面卻絕口不提和畫畫有關的任何話題,總是打個哈哈顧左右而言他。再比如水墨和生宣師兄,和他關系向來不錯。丹青常常偷了他們的字帖習作來看,他們也都裝作不知道。最近半年以來,這兩人除了上交師傅的作品,其他字紙統統在第一時間燒了。
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最讓丹青鬧心的是,水墨師兄和學篆刻的留白似乎有了不清不楚的曖昧關系。
大夏國歷來不禁男風,丹青外祖家所在的楚州就以盛產美男子而聞名於世。歷朝歷代達官貴人均收蓄孌童,士林中彼此有點露水關聯的人也不在少數。有的還以此為風流韻事,頗引以為榮。
丹青已經十二歲了。男孩子到了這個年紀,自然已知人事。王宅裡除了後廚做飯的巧嬸和小娟(已經跟護院的張哥成親了),跟和尚廟沒什麼兩樣。丹青想,水墨師兄比自己大三歲,寂寞難耐是一定的。怪不得前段時間他總是陰著一張臉誰也不理,自從和留白出雙入對之後才好些。留白雖然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可是天生長得高大英俊,和文靜秀氣的師兄站在一起,居然般配得很。
潛意識裡,丹青對水墨很有些孺慕之情。自從到了王宅,水墨師兄就一直十分照顧自己,常常能感受到他默默的關懷與包容。雖然不曾說出來,丹青心中總覺得自己於他是不同的。可是現在,他命裡真正與眾不同的人好像出現了。那種深深的失落幾乎讓丹青沉郁而不能自拔。
在丹青短短十二年的生命裡,始終在失去。失去了故鄉,失去了姐姐,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母親,失去了朋友......現在,又要失去兄長。幾年的學習讓丹青在繪畫技巧上突飛猛進,也讓他的靈魂更加敏銳通透。他一面無比清晰深刻的體會著人生的痛楚,一面用更加堅韌強悍的心去思考探究,終於想通了如何讓自己渡過難關。
首先,關於繪畫方面的問題,應該向專業人士--師傅求助。其次,關於師兄弟們的奇怪行徑,先放在一邊,等過些時候再說。最後,關於水墨師兄的移情別戀--"我決定默默地關心他,守護他,祝福他。"丹青這樣對自己說。
從此,丹青密切關注著水墨和留白的一舉一動,同時為自己的高尚情操感動不已。

王梓園靜靜地聽著丹青訴說在學習中遇到的苦惱。
"你且把習過的各種基本技法一一說來。"
" 用筆輕、重、緩、急、粗、細、曲、直、剛、柔、肥、瘦十二法,主要參考畫聖高逸之、御苑八大家,南派李松年,北派董巨源;用色濃、淡、干、濕、清五目,多學金石畫派、嶺南三哲、鳴玉山人。工筆人物十八描已經全部練熟了,花鳥器物正在練習之中。寫意落墨、灑墨、潑墨各法都有進展,只是不太熟練......"
"繪畫之道,無非筆墨二字。其中高下之別,乃在於變化。變化固然無窮無盡,然而落筆那一刻,終究只得一招一式。如何從無窮無盡中取得那恰到好處的一招一式,才是關鍵所在。你現在是被無窮無盡的變化迷了眼,蒙了心,下筆時才會搖擺不定,心手不一。"
丹青點點頭:"那麼師傅,可不可以說,前人之所以能做到自成一格,與眾不同,正是因為他從無窮無盡的變化中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一招一式。"
"孺子可教也。"
"可是師傅也說過,那些天縱奇才可以身兼數家之長。比如鳴玉山人,各種技法無一不精,偏又取舍隨心,宛轉自如,毫無凝滯之處。"丹青臉上顯出無限仰慕的神色,"什麼樣的人才能達到那樣的境界呢?"
" 各人秉性氣質、閱歷境遇不同,自然會選擇不同的表現方式。概而言之,總要選擇和自己心性最為契合的那種,才能得心應手。林雨軒天生柔弱多情,下筆自然溫婉細致;石聖言心懷家國之恨,故而滿紙蕭瑟蒼涼。違背本性去追求周到新奇,只會讓人覺得虛偽矯飾。所以說,只有真正大智慧之人,才懂得虛懷若谷,剛柔並濟。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方式不可以表情達意,因此能做到變幻莫測而毫無滯礙。有時纏綿悱惻,有時冷若冰霜;入則淋漓盡致,出則斬釘截鐵。因其廣闊,故能多姿多彩,因其真切,故能深入人心。"
王梓園說到這裡,陷入沉思之中。師徒二人都為這藝術可以到達的境界深深陶醉,為心靈可以獲得的自由感動不已。
半晌,王梓園看著丹青,道:"不管什麼人,想畫出什麼變化,總得先把筆墨爛熟於胸,沒有誰天生就能做到‘無招勝有招'。你現在的問題,是手還不夠穩,心還不夠空,才會導致學過的東西紛至沓來,亂了心志。等你把手練到足夠穩的時候,心自然也會空起來。到那時,你的心就如一面天地一般廣闊的明鏡,造化萬物都在其中纖毫畢現,還有什麼能擾亂你呢?"
說罷,王梓園指指右手書架下層的畫冊:"從明兒開始,把歷代名家畫譜挨個臨摹一遍。"
丹青哀嚎一聲:"師傅--手下留情哪!"

這幾天水墨總是一幅精力不濟的樣子,丹青一邊替他擔心,一邊暗暗咒罵留白不懂得憐香惜玉。雖然他們的關系連師傅也睜只眼閉只眼--證據就是他們常常一起從師傅的"不厭居"(王梓園的工作間)裡出來--但是年紀輕輕的如此放縱多傷身體啊。不用說,可憐的水墨師兄肯定是下面那個。
丹青隱在樹叢裡,等著水墨出來。白天大家都忙,而且包括水墨在內的幾個年長的弟子已經從大屋挪到"不厭居"裡練習去了,丹青自己,倒是留在"如是軒"的時候居多。如此一來,同在一個院子裡,兩人難得見回面。
自從發現水墨師兄和留白的秘密後,丹青突然勤快了不少,每日晨昏定省,早晚總要到水墨房裡照個面,打聲招呼。和水墨同住的生宣、純尾一看到他就滿臉戒備。用生宣的話說:"巧言令色,鮮矣仁。"丹青如此殷勤,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丹青想,唉,他們哪裡知道自己的苦心。
水墨有時會在大伙入睡以後到院子裡散步沉思。丹青知道他這個習慣,已經是第三天在這裡等著了。揉揉酸痛的胳膊,又摸摸懷裡的小包裹,丹青輕嘆口氣,坐在地上。
師傅對臨摹的要求近乎苛刻。一幅畫哪怕有一筆不對都得重來。而且不許他用雙鉤填墨(把最薄的竹紙蒙在畫上,然後用極細的筆極淡的墨把輪廓邊緣一點點描下來,再往裡填墨),只能對臨(把範本放在面前照著畫)或者默臨(看熟範本以後默下來),怎麼可能沒有出入?上回就為了一片蘭草的葉子,把鄭識途的《幽谷素香》畫了整整兩個月,一百遍啊一百遍!
至於懷裡這個小包裹,可真是來之不易。央求了好幾天,又以供應小娟姐姐半年胭脂香粉作為交換,護院的張哥才答應替自己買回來。當時張哥那眼神,那表情,饒是丹青臉皮厚比城牆,仍然鬧了個紅透耳根。不過那本小書裡寫的東西還真是叫人大開眼界啊......
"丹青,你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嚇人干嗎?"
"啊,師兄,我我我在這兒等你呢。"
"等我?有事?"
"嗯,這個,這個給你參考。你要保重身體。留白要是欺負你,告訴我,我去教訓他。"丹青把小包裹一把塞給水墨,轉身跑了。


第 6 章
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水墨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丹青一下。
丹青嚇得一哆嗦,差點把筷子掉地上。
王宅裡吃午飯只有個大概的時段,廚房備好飯菜,弟子們或早或晚,各吃各的。有的干脆端到房裡或者書案前邊用功邊吃。晚上王梓園若是回來吃飯,則大伙兒團團而坐,師慈徒孝,另有一番景像。
丹青一向把口腹之欲看得很重,只要沒有別的事,必定早早到了,遲遲不走,把廚房每個菜都嘗遍,咬著牙簽點評一番,最後在巧嬸的笑罵聲中小娟姐姐的拳舞腳踹下心滿意足的離開。今日一進廚房,就看見水墨師兄已然端坐在飯桌上。那架勢,分明是專門等自己來著。掉頭要走,柔和沉靜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丹青,好久沒有一起吃飯了,過來陪師兄吃點。"
丹青轉過身乖乖走過去坐下,端起碗埋頭大吃。聽得半晌沒有動靜,到底按捺不住,抬起眼皮從碗沿上邊覷過去,正好水墨一雙黑沉沉的眸子正看著他,慌忙咽下一口飯:"師兄,今、今兒這個火腿挺、挺不錯......"
直到昨天晚上以前,丹青一直覺得自己在"水墨留白曖昧關系事件"中處於一種清高超拔的位置。師兄重色輕友,自己以德報怨,並且克服重重困難,給予實質性援助。當然,誰敢說在關懷擔心的正義的幌子下,沒有一丁點陰暗齷齪的心思?沒有一絲一毫偷窺八卦的念頭?不過那並不重要對不對?重要的是我把他當作至親一樣,默默地關心他,守護他,祝福他。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直接面對師兄,丹青還是沒由來的一陣陣心虛,恨不能立刻落荒而逃。
好容易吃完飯。水墨起身不緊不慢的往院子裡溜達,丹青只好一步一蹭的跟在後面。水墨原本就很有兄長的樣子,這兩年愈發沉著。平日裡隨和得很,真正有事的時候,王宅上上下下都服氣。

長夏午蔭好成眠。
夏末的午後,空氣仿佛凝滯了一般。吃了飯的人都匆匆躲到屋裡去了,院子裡一片寂靜。只有知了時不時長吟一聲。丹青只顧低著頭往前蹭,沒注意到水墨已經停下腳步轉過身,正又好氣又好笑的看著他。
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雙腳,丹青頓住,沒敢抬頭。眼前又出現了一只手,手上托著的,正是自己頭天晚上給水墨的小包裹。只不過現下已經打開了攤在他瑩白如玉的手掌上,露出裡面包著的一本書和一個小小的白銅扁盒。
兩根修長白皙的手指伸過來,捏住小盒子:"嗯,‘瓊玉膏'?"放下盒子,又把那本小書拎起來,"這是什麼?《龍陽秘要十八式》?"水墨的聲音不緊不慢,聽不出情緒。丹青只覺得平生最尷尬不過此刻,連小時候有一次惡淘,被母親脫了褲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打屁股都沒有這般難捱。
"丹青,你抬起頭看著我。"丹青咬咬牙對上水墨清亮的眼睛。
"這些東西怎麼來的?"
"求張哥買的。"
"你哪裡有錢?"
"替小娟姐姐做半年胭脂香粉,用這個交換。"
"你以為我和留白在做什麼?"
丹青眨眨眼不說話,一幅"那還用問麼,干嗎非得逼人家說出口"的欠揍表情,水墨氣不打一處來,抬起手就給了他一個爆栗。
丹青跳起來,抱著額頭嗷嗷叫喚:"你們兩個總是偷偷摸摸的同進同出,根本不理別人。再說你每天一幅東倒西歪的樣子,不是那啥是什麼。我怕你身子吃不消,挨欺負,才費勁巴力的弄回來......"丹青起先還理直氣壯,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只在嗓子眼裡哼哼,偏又覺得無限委屈,不禁紅了眼圈。
水墨沒想到事情在丹青眼裡是這個樣子。若不是他真心惦念自己,也不至於搞出這種烏龍,心下不禁又氣又憐。想了想,仿佛下了某種決心似的,終於嘆口氣,道:"丹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跟我來,我告訴你。"
丹青下意識的覺得師兄要把一個十分重大的秘密暴露在自己面前,有一種莫名的恐慌在心中蔓延。四下裡張望,一個人也沒有。抬抬腿,卻仿佛無端端的沉了好幾倍。水墨並沒有停留,轉眼間已經到了花園另一邊的回廊上。丹青一咬牙一跺腳,追了上去。

穿過回廊,繞過大屋,丹青以為是要到"如是軒"去。可是水墨從"如是軒" 旁邊的走廊穿了出去,直接走到假山後頭的二層閣樓前。閣樓正面是王梓園親筆題寫,親自雕刻的牌匾,上書三個古樸勁峭的漢隸大字:"不厭居"。
水墨掏出鑰匙,打開閣樓大門。回頭一看,丹青正呆呆的仰頭看牌匾上的字,招呼他:"進來吧。"
丹青小心翼翼的蹩進大門。水墨笑了:"師傅不在家,用不著做出這副樣子。"
仿佛為了壓制心中的不安,丹青誇張的道:"這裡是我心中的聖地啊。師兄,請原諒師弟我的惶恐。"
"如是軒"是王梓園單獨輔導弟子的小教室,也是師徒們共同的資料室。"不厭居"才是王梓園自己搞創作的工作室,並且是考較弟子,確定其是否能夠出師的地方。每一個弟子即將出師之前,都會到這裡來完成他們的入行之作。
-- 不錯,在江家,弟子出師之日即是入行之時。當師傅和供奉們判定一個弟子可以出師,會給他一個臨仿的題目。臨仿作品完成後,如果能通過幾位供奉的法眼,便直接投放市場,走各種渠道賣出去。至此,這個弟子的出師考試便算通過了,並且以這幅作品為起點,正式加入到臨仿業這個欣欣向榮的古老行業中。
事實上,在參加考試之前,會由王梓園會同一位大執事,在這裡給將要入行的弟子舉行入行儀式:焚香磕頭,拜見先師,講授行規,歃血宣誓。因此,"不厭居"不僅是王宅最關鍵的所在,也是整個江家的臨仿基地。然而從外表看去,山石花木掩映下的小小閣樓,和普通大戶人家小姐的繡樓一般無二。
這些隱秘的事情,丹青當然還不知道。他只知道這裡是師傅寫字作畫的地方,也是水平高的師兄們才有資格進來的地方。
進得"不厭居",只見幾面都是房間,中間窄窄的樓梯蜿蜒而上,通往二樓。水墨把丹青領進左側的房間,一邊推門一邊說道:"別的地方我現在也不能隨便進去,這一間是留白和我最近常來的地方。"
屋裡空間很大,四面素白。中間的大書案上擺著筆墨硯台和一張寫了字的條幅,一邊架子上堆著各種絹帛紙張及廢棄的字紙,另一邊架子上分層放著印章石料,刻刀印泥,還有調制顏色的碾子杯盤勺碟之類。水墨拉開窗簾,支起窗戶,陽光照進來,案上條幅一下子清清楚楚。
水墨指指那張條幅:"你來看看。"
"師兄寫的麼?"
"嗯。上邊的印是留白做的。"
丹青走過去仔細端詳。條幅長約三尺,寬約一尺,上面是用行草寫的兩句詩:"遭遇暫成詩繾綣,相思漸入骨支離。"字跡延綿嫵媚,說不出的風流別致。落款是"清明子於丁巳年春"。下矜朱文漢鼎印"清明時節",上首兩行詩句之間蓋了一方游絲篆字閑章"斷送一生憔悴"。再仔細看看,用的竟然是熏染仿舊的玉水澄心紙,原本潔白密實的紙張略微發灰,夾層鑲嵌的金絲銀線也變得暗淡。整體看去,整張條幅古意盎然,就連墨跡和印章都已深入肌理,宛然上百年的前人手跡。
"這......這個......"丹青看得呆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你再看看。它是有來歷的。"
"行草......清明子......玉水澄心條幅......"丹青皺著眉喃喃自語,忽然叫出聲來:"這是《滌塵洗心錄》‘書'字目錄下排名第二的‘韓石相思句'!"
" 韓石,字不移,自號清明子,中興四大家之首。尤善行草,兼工七律,多風流之句......"《近世書畫史》上對韓石的介紹一下子冒出來。只是《書畫史》中僅有兩件韓石作品名錄,無任何詳細介紹,直到《滌塵洗心錄》出現,人們才了解了作品的大致樣子。丹青抬起頭,直勾勾的望著水墨:"師兄,這不是偽造麼?"
水墨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兀自說道:"為了這張東西,留白和我整整琢磨了八個月。寫壞了幾百張紙,刻毀了幾十塊料。直到前天,才真正水到渠成,終於敢在師傅給的這張玉水澄心紙上動手。"
"師兄!"丹青帶著顫音,祈求般的看著水墨。
"丹青你可知道,這是留白和我出師考試的題目,也是我們兩個入行的亮相之作。今後能不能吃這碗飯,就看它了。"
"師兄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你不是不懂,你只是不想弄懂。唉......丹青,這麼長時間以來,你真的什麼也看不出,想不到麼?我們別無選擇。你我二人,比起其他師兄弟們,已經自由得多了。師傅對你,更是格外開恩。可是,終有一日,你要明白的,我們別無選擇。"


第 7 章
通常王梓園都盡量趕回來吃晚飯。看著日益成長的弟子們濟濟一堂,無論如何,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何況近來幾個即將出師的弟子都有不俗的表現,更讓他心情舒暢。和往常一樣,今天他面容祥和,步履從容的走進飯廳,落座後才發現空了兩個位子。
"水墨和丹青呢?"
留白忐忑的瞄了師傅一眼:"師兄在靜室裡待了一下午。丹青,丹青不知道在哪裡。"
王梓園斂起嘴角的笑意。這兩個弟子,一個外柔內剛,一個跳脫率性,怎麼就一點也不叫人省心呢?心下思索著,臉上卻不動聲色,拿起筷子:"吃飯。"
吃了飯,又指點了幾個弟子一番,這才背著手踱到靜室。
水墨面壁跪坐,沒有點燈,窗外的月光灑進來,拉出一個沉默的影子。
王梓園點上燈:"水墨,這是為了什麼?"
"今天我把丹青領到‘不厭居'去了。"
王梓園只覺得一口氣提不上來,眼前金星亂冒,扶著額頭待了好一會兒,才無奈的道:"不是說好再等兩年麼?是不是他發現了什麼?"
"他以為留白和我有苟且之事。我不願意他誤會,也不願意編謊話糊弄他。何況,"水墨抬頭對上師傅的目光,"長痛不如短痛。以丹青的進境,再過兩年,他若想不通,就真的毀了。"
王梓園嘆口氣,又嘆一口氣。這個將要繼承衣缽的大弟子實在太稱職了,顯得他這個做師傅的未免過於心軟。
"你先起來。知道丹青現下在哪裡麼?"
"知道。"

王梓園跟著水墨進了"如是軒",心裡有點納悶。丹青若在這裡,怎麼會找不到?水墨走到高過人頭的筆架山後的書架前,把底下一層的書挪開幾本,示意師傅過來看。
王梓園探著身子低頭一瞧,書架後與牆壁不到一尺的空隙裡,蜷在裡邊的不是丹青是誰?這些年個子雖然不停的在長,卻始終那麼瘦,看樣子是從底板下鑽過去的。只見他身子底下墊著一堆絲帛宣紙,懷裡抱著幾本畫冊,臉上似乎淚痕未干,眼睛卻是閉著的,赫然是睡著了。
王梓園拎著的一顆心放下一半來,只要人安然無恙就好辦。
水墨把底板上的書又搬開幾摞,拍拍丹青:"別在這裡睡了,回頭著涼。"
丹青睜開眼睛,看看師兄,又看看師傅,慢慢爬出來。
"丹青,你常常躲在這裡嗎?"似乎是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可是此時此刻,王梓園卻偏偏不知說什麼好。
"也不是常常。"
"今日--"
"師傅,丹青今天不太舒服,先告退了。"
看著丹青面無表情的轉身往外走,王梓園突然火冒三丈,怒喝一聲:"回來!"
"請問師傅有何吩咐?"
"朱成碧!你這是甩臉色給誰看?莫說我王某人對你盡心盡力,單是這麼多年將你養育成人,你有什麼不滿意的?"
"丹青不敢。"嘴裡說著不敢,臉上卻滿是一副堅貞不屈的神氣。
"既入此門,生死由人。進王宅的都是簽了賣身契的,便是為奴為僕也只有受著。如今可以學得一技之長,博取安身立命之所,有何不可?"
"那麼煩請師傅將丹青逐出師門,丹青甘願為奴為僕。"
"你!"王梓園氣得渾身打顫,指著丹青的鼻子半晌說不出話來。
"丹青!你將師傅這些年來的悉心教誨置於何地?你拿什麼償還師傅的心血?"水墨看不下去了,只好插嘴道。
丹青大吼一聲:"我是來學畫畫的,不是來學當騙子的!"
王梓園差點一口血吐出來:"好......好......很好......水墨,取我的家法來!"
"啪!""啪!"戒尺打在手心上的聲音清脆利落。弟子們都被驚動了,躲在門外觀望,誰也不敢進去。王梓園一向講究儒雅風度,對徒弟循循誘導,那家法幾乎形同虛設,只有年紀小的弟子格外頑劣時才拿出來嚇唬嚇唬,今日這陣仗是王宅裡從來沒有過的。
薄薄的竹片拍打著手心,不幾下就腫起半寸高,通紅透亮。這雙手早已慣於調朱弄墨,幾時受過這種罪。丹青咬著嘴唇一聲不吭,眼中的淚水卻洶湧而出,汩汩不斷,仿佛把十幾年來攢下的眼淚全都流了出來。
眼見師傅氣得亂了方寸,丹青兩只手被打得血肉模糊,恐怕傷及筋骨,水墨衝上去把丹青死命拖開。"啪"的一聲,戒尺掉在地上,王梓園頹然坐倒,仿佛被抽走了一身的力氣:"從今日起......丹青......面壁......思過......直到想通了為止!"
靜室裡燈火通明。丹青人緣好,王宅大大小小二十來口人都過來探望了他一番。明白緣由的少不了勸說幾句,不明白的埋怨王梓園太過狠心。丹青一動不動的跪著,任由水墨和巧嬸、小娟給自己清洗上藥,然後把兩只手纏得像戴了一副厚厚的棉手套。
終於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水墨在旁邊陪著。過了一會兒,水墨忽然跪到丹青對面,托起他的兩只胳膊細細的看他的手,淚水"唰"的一下順著臉頰流下來。
"丹青,你......怎麼就不明白?"
丹青"哇"的一聲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不成語調的嚷著:"我明白!......我明白!......"他趴在師兄的肩膀上哭得昏天暗地,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咆哮:"我明白,我怎麼會不明白,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看到師兄偽造的那幅字,從短暫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丹青立刻明白了前因後果,馬上意識到等待自己的是同樣的過程。"我們別無選擇。"師兄的話在丹青腦海裡翻騰了整整一個下午。他甚至想到應當感激師傅這麼長時間的欺瞞,也應當感激師兄及早讓自己知道真相。丹青心裡充滿了絕望和悲哀。那是一種對命運了然於胸卻毫無辦法的無奈,那是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被掠奪被踐踏的痛楚。他痛徹心肺。他需要發泄。也許他早已想通,可是,如果沒有這樣一個過程,他無法向自己交待。
丹青哭累了,睡著了。水墨把他抱回寢室,和他同屋的瘦金換了鋪位,好就近照顧。王梓園沒說什麼,裝作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睜開眼睛的時候,丹青平生第一次覺得如果可以永遠不用醒來未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往事在心間緩緩流過,一直追溯到記憶的盡頭。所有不堪回首,被他自己硬生生遺忘的內容,在這個最脆弱的時刻,變得無比清晰。而自他懂事以來,用來治療心靈創傷的聖藥,寂寞痛苦時,用來安撫靈魂的精神寄托,今時今日,竟成了直接捅在心口上的刀。有那麼一剎那,丹青恍惚覺得,生命對於自己,已無法承受。
"......別無選擇麼?只除了......"

"哐當!"
水墨把手中的碗撂到地上,飯菜汁水撒了一地。饒是丹青已經餓得兩眼昏花渾身綿軟,仍然嚇得一激靈。
"你若一心求死,何必絕食那麼麻煩?"水墨彎腰拾起一片碎瓷,拍到丹青手裡。也不管他疼得直咧嘴,冷冷的道:"輕輕一劃,一了百了。雖然手受了傷,也不是做不到吧?"
丹青垂下眼簾,端詳著手裡鋒利的瓷片。
"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這是師傅當日對我說過的話。"水墨輕輕嘆口氣,放軟了聲調,坐到床頭。"丹青,這世上的人,哪一個不是身不由己?當初你娘萬般無奈下把你送來,必定是做出了她認為最好的選擇。師傅這些年待你如何,你心裡難道不清楚?縱然走這條路我們有多麼不情願,它確是當下可以選擇的最好的一條路啊。一死了之,何等輕松!你當真忍心辜負為你苦苦謀求生路的親人?當真舍得下這春花秋月,無限風光?"
水墨清楚得很,丹青骨子裡是一個多麼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人。愛之深,責之切。正是因為熱愛,才會要求質量,才會計較,才會痛苦,才不肯輕易妥協。同樣,他也篤定丹青舍不得輕易放棄。
"師兄,......"
嗯,肯說話,那就是轉過彎來了。水墨欣慰的想。
"那個......就是......那本書,你不會就那麼扔了吧?好貴的說......"
水墨向天翻了個白眼,一聲不吭的站起來,抬腿就走。哼!餓死活該!

過了一個多月,丹青手上的傷差不多完全好了,只是經此一役,再加上這麼長時間沒有動筆,缺乏鍛煉,靈活性大不如前。於是他發明了無數種游戲鍛煉自己的手:比如把長長的棉線胡亂纏成一團,再慢慢一點點把它解開;比如在大米裡摻進去各種豆子,再用筷子分門別類一顆顆揀出來;比如拿一枚銅錢,在五個手指之間不停翻轉,還讓人在旁邊計時看速度......總之,在丹青的帶動下,王宅展開了各種類型的手指靈活性比賽。而丹青則以奪取冠軍為己任,抱著滿腔的熱情投入到各類比賽中。
這天丹青正在房裡拿著瘦金師兄的圍棋子疊羅漢,他覺得這是一種練習雙手平衡感的好辦法,忽然瞥見門口多了一個影子,抬頭一看,來人一身儒衫,高大英挺,文雅中偏帶些豪邁磊落之氣,居然是江自修。師傅跟在他身後,也走了進來。
"東家!師傅。"
"丹青,"江自修語調有些沉郁,"飛白死了。"


第 8 章
飛白死了?
飛白死了!
"......王先生說你與飛白最為友善,故此要我特地把這件事和你仔細說說。飛白有些遺物,都在京裡總號郭掌櫃那兒收著。你若是願意,日後進京的時候,也都交給你。"
不知道過了多久,丹青的心才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裡,看到了江自修惋惜的眼神,聽到了他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東家,對不住,請你少待片刻。"丹青出了屋子,走到後院水井旁,打了一桶水上來,長吸一口氣,猛地把腦袋扎了下去。良久,他直起身子,搖搖頭,水珠四濺,伸出兩只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仰天長嘯:"啊--啊--"
"飛白......真的死了?"
"唉,原來我剛才說的話,你都沒聽見。"江自修看著面前濕漉漉的腦袋,那小臉上縱橫一片,不知道是淚水還是井水。
"煩請東家再給丹青仔細說一次。"

錦夏朝都城銎陽位於大夏國的西北部。鑒於前朝幽燕之亂造成的惡果,本朝一改過去歷代重東南而輕西北的做法,將都城定在了西北腹地。銎陽水源不足,太祖元武帝召集天下能工巧匠,動用二十萬民夫,歷時五載,將橫貫大夏國東西的練江之水自西南面引入城中,繞過皇城,在城東北聚成一個大湖,然後流往北方的玉帶河。練江水進入銎陽的那段人工運河,元武帝賜名為"澄水",以紀念自己年輕時的"澄清天下之志";銎陽城裡的大湖,則名之曰"定湖",取"天下大定"之意。不過在民間,老百姓稱運河為"天溝",把"定湖"叫做"天勺",因為湖的形狀宛如一柄大勺子。
天溝彙入天勺的部分,河道漸漸開闊,正是勺炳。兩側商鋪林立,熱鬧非凡,乃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富貴繁華地段。勺炳北側是城裡有名的煙花之地,秦樓楚館,畫舫花船,高低重疊。隔著湖面望去,有如水上龍宮,雲中仙境。本來名喚"北曲街",偏有人嫌沒意思,改叫做"秋波弄"。反觀勺炳南側"南曲街",則完全是另外一番景像:街道寬闊、整潔,除了茶樓酒肆,多是經營古玩字畫書籍的店鋪。這邊挨著皇城後的白石坊,那是京城達官貴人宅院雲集的地方。朝裡的各位大人們心情好的時候,也會沿著澄江溜達過來,看看最新刊行的詩集,淘點中意的案頭賞玩之物。慢慢的,這兒變成了京城的文化大街,也是整個西北地區的文化商品集散地。
南曲街上最氣派的鋪面,就是江家在京裡的總號 "寶翰堂"。到這裡學習櫃上當差的五個記名弟子中,飛白年齡雖小,卻伶俐非常,很得大掌櫃歡心,半年後便留在了京城總號。開始只是在後堂跟著登記造冊,整理庫房,慢慢熟練之後,挪到前邊學習接待客人。
字畫買賣是門風雅生意,光顧"寶翰堂"的又多是名流,對店堂伙計的要求自然很高,須得知情識趣,殷勤得體,還要博古通今,應對自如。其中高手能知人所欲,投其所好,不知不覺間引人入彀。對於貴客和常客,"寶翰堂"通常都有伙計負責專門接待。像飛白這樣的生手,先頭只是隨在老伙計身邊,干點拿衣捧帽、端茶送水之類的活,注意留意客人特征喜好,學習待人接物的技巧。不到十二歲的飛白自然談不上殷勤練達,可是他卻有一種自然流露的真誠純樸,極具親和力,把一份實習伙計的工作干得風生水起。
這一天將近黃昏的時候,下起了蒙蒙細雨,一個客人也沒有。幾個年長的伙計跟著二掌櫃去查看庫房,只有飛白在店堂裡守著。一位年輕公子走進來,飛白忙迎上去接過他手中的傘。嗯,是"晴好坊"制的三層鐵骨傘。飛快的溜一眼,天藍色緞子長衫,下擺沾了些泥漿水跡,仍然隱隱約約看得出精致的本色刺繡。
"是個大主顧。"飛白心裡有點忐忑,陪著笑臉道:"這位公子,看文房四寶還是看字畫?" "隨便看看。"來人有一把清朗悅耳的嗓音,徑直走到幾幅中堂山水畫前看起來。
"敢問公子可有相熟的伙計?待小的喚來招呼公子。"
對方轉過臉,似乎這才看到飛白,打量了幾眼,心裡很有些驚訝於這個小伙計的清新氣質:一樣謙卑的笑容,在這張臉上卻只覺得自然親切。於是微微一笑,道:"不必了,就你在這好了。"
飛白這才看清對方年紀不及弱冠,那笑容溫潤如玉,沁人心脾。
幾句對答下來,飛白覺得和這個人說話簡直如沐春風,不由得放松下來,兩人說說看看,轉眼小半個時辰。看看天色,那人對飛白道:"就是這幅‘春雪銀瓶'罷,你替我留著,過兩日我著人來取。"
"怎敢勞動公子府上貴僕,請公子留下住址,飛白明日送過去。"
那人笑一笑:"也好。"飛白只覺得心口"怦怦"直跳,好不容易才低下頭,依足規矩把人送出大門。正看著那個撐著傘步入煙雨之中的頎長身影出神,平日帶領飛白的松濤從後堂轉出來,"咦"了一聲:"剛走的不是吏部侍郎盧大人家的公子?飛白,你自己招呼的?"
"嗯,他說隨便看看,不必喚人。我可不知道他是什麼侍郎大人家的。"
"行啊,小家伙!"松濤揉揉飛白的腦袋,"這盧公子可是京裡出了名的風流才子,長得俊俏,多才多藝,又有一個實權在握的老爹,是這銎陽城裡的風雲人物哩。能招呼好他,可是大功一件。"
飛白心裡美滋滋,甜滋滋的。不知道是因為獨立接待了一個大客戶的成就感,還是因為那人臨去時給自己留下的鼓勵贊賞的笑容。
第二天辰時剛過,飛白便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把那幅"春雪銀瓶圖"包扎得妥妥當當,稟過掌櫃,問清途徑,往白石坊西二條甲三號吏部侍郎盧恆盧大人的府邸去了。
下人稟報"寶翰堂"伙計送畫來了,盧子晗正和京兆尹張大人家、翰林院鄭大人家的二位公子一起喝酒賞梅。轉頭看見飛白一身青衣小帽站在廊子裡等著,映著院子裡的白雪,竟是十分的素雅出塵,比眼前的紅梅似乎還要耐看些。
尚未開口,鄭與時已經笑道:"好清俊的小伙計,臨之,我還道你真是醉心翰墨丹青呢,老往‘南曲街'上跑。原來此中別有真意在啊。"
"早知如此,你我何必巴巴的在秋波弄裡看人臉色,人財兩空,虧大了。"張季霖笑嘻嘻的接過話頭。
盧子晗心頭忽然有些不悅:"別胡說,人家是良家子弟,何必壞人清名。"
結果那天,飛白在三位公子的盛情邀請下,陪著他們再一次欣賞了"春雪銀瓶圖",介紹了一番"寶翰堂"本季度的最新貨物,將近午時才得以離開。盧子晗又特地派了一個家人陪著他把買畫的現銀送回店裡。
過了兩個月,郭掌櫃把飛白單獨叫過去:"吏部侍郎盧大人家的公子說願替你贖身,想要你做他的書童。"

"飛白去了盧家不過半年,中秋前夕,盧家給‘寶翰堂'捎來消息,說他突然得了急病死了。"江自修語調緩慢低沉,丹青靜靜的聽著,兩手握拳,指甲幾乎掐進手心的肉裡。
"‘寶翰堂'派人到盧府問過,他們說是突染風寒,因年少體弱,轉成瘧疾,不治而亡。怕傳染他人,匆匆下了葬,日常衣物也都燒了。如今只留下當日沒有帶入盧府的一點東西。"
丹青猛地抬起頭看著江自修,兩只眼睛幽谷深潭一般。
江自修嘆口氣,回望著他:"丹青,我明白你的意思。江家可沒少在你們身上費心費力。當日盧公子要人,我難道願意?雖然他盧府權高勢大,卻也並非不能推托。問題是,飛白他自己......當初我同他本人說得很明白,可以送他往別處分號,過幾年事情冷下來,再返回京城。如果要跟隨盧公子,便須立誓忘記在江家的經歷,從此和江家再無瓜葛。是他自己一定要選擇第二條路。"
江自修頓了頓,接著道:"據說前些日子,京兆尹審理一樁虐待致死案,把吏部侍郎、吏部尚書都牽連了進來。最後吏部尚書邵世砜因私德不修,凌虐屬下家中書童被御史台狠參了一本,如今被皇帝命令在家面壁思過。只怕,這才是事情的真相。丹青,這些事情已不是我們普通人所能夠過問的了。那些人,生殺予奪只在眨眼之間,飛白一命竟然能上達天聽,已經不算冤枉了。當日郭掌櫃萬分不舍,向他痛陳厲害,奈何這孩子......"

很多天裡,丹青都沒有說話,默默地吃飯,默默地看書,默默地睡覺,像影子一樣在王宅裡飄蕩。就在他剛剛認真考慮過死亡並加以否定之後,飛白死了。叫他情何以堪?這樣荒謬慘痛的懲罰讓丹青驚慌失措。總會有那麼一剎那,他覺得飛白是不是被自己詛咒死的。
頑皮的飛白,可愛的飛白,離別時眼淚汪汪的飛白,去年還給自己捎來禮物的飛白......死了。


第 9 章
盧恆下朝回家,徑直進了書房。一邊脫下朝服一邊問伺候的僕人:"少爺呢?"
"回老爺話,少爺在花園裡。"
"叫他來見我。"
"是。"
看見兒子一身頹唐,再聞到一股酒氣,盧恆沉下了臉:"子晗,君子修身,內正其心,外正其容。雖然是在家裡,這幅潦倒樣子,成何體統!"
"兒子心裡有些難過,不免失儀。請父親責罰。"
盧恆揮揮手遣退下人,看著兒子:"子晗,我知道飛白的事情讓你不好受。但是你要記住,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當初是你自己要摻和進來,如今既已沾了手,豈可念念於婦人之仁?"
盧子晗低了頭:"兒子明白。只是......"
盧恆拍拍他肩膀:"邵世砜行事向來滴水不漏,難以抓到把柄。如果不是狠下心把那孩子送上門去,又有京兆尹的公子熱心仗義,追查到底,哪能如此順利引起御史台的注意?皇帝陛下一向極厭惡此類事情,他邵世砜雖然位子不動,從此失寵是一定的了。"
盧子晗聽父親語氣中隱隱有些得意,更覺難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邵大人來家裡和父親商量事情,伺候筆墨的僕人病了,臨時叫了飛白到書房使喚。過了些日子,父親讓自己吩咐他去邵大人府上送點東西,那孩子脆生生的應了,當夜就沒有回來......
"不要再想了。"盧恆看兒子情緒低落,道:"我雖主管地方官課考,但升遷黜陟的權利終究在吏部尚書手裡,真正想往各地安插人手還是艱難得很。咱們蜀中那位爺雖說只比你大兩歲,那可是運籌帷幄、殺伐決斷的主兒,只怕是等不了幾年了。慢騰騰的不行啊。"

隆慶七年年底,彤城的冬天格外冷。剛入腊月,就已經下了兩場雪。本來彤城地處江南,冬季通常只是見點雪花意思意思,今年卻寒風凜冽,滴水成冰。丹青在這樣的天氣裡,心頭反而痛快,每日裡自來自去,也沒人管他。唯一覺得礙眼的,就是那個號稱東家的江自修,時不時來招惹自己。他不是忙得很嗎,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如今怎麼這麼閑?莫非江家的生意要倒了?丹青看見江自修在廊子那頭笑咪咪的喚自己,恨恨的想。
"唉呀,彤城的物價怎麼這麼高?都快要趕上京城了。"江自修把手中大包小包的東西分給丹青拿著,示意他跟著自己往裡走。
"想當初彤城不過涵江邊上一個小小漁鎮,這短短十幾年功夫,竟然成了溝通南北的繁華商埠,江南水陸要衝之地。你師傅執意把‘古雅齋'開在這裡,實在是有先見之明啊。看這物價就知道,滿城都是深藏不露的有錢人。"
丹青撇撇嘴,心想:"這副酸溜溜的口氣,裝得可真像。要說深藏不露的有錢人,大概就數面前這個最為奸猾。"
"丹青,明日我還要出門辦點年貨,你跟我去吧。"
"啊?師傅平日不讓我們出門的。"
"我在這裡,自然我說了算。"
"可是......"
"不用可是了,現在滿宅子就你一個閑人。"
丹青不說話了。沒錯,自從手上的傷好了之後,至今他還沒有碰過紙筆。王梓園也不催他,任由他每天發呆閑逛。很多事情,理智上想通是一回事,感情上接受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丹青還不知道要用什麼心情,什麼感覺去重新拿起畫筆。於是就像江自修說的,現在滿宅子就數他最閑。
江自修是秋末到的彤城,一直沒有要走的意思。看樣子,是打算在這邊過年了。丹青對飛白的死始終不能釋懷,對於帶來噩耗的江自修,有一種莫名的排斥。何況這個人是包括師傅在內整個王宅的大老板,丹青潛意識裡認為,所有人的無奈和痛苦他都負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一想到自己和水墨師兄的掙扎,想到飛白的慘死,再看到他偏偏活得那麼滋潤,明知道沒道理,還是忍不住遷怒於這個人。
第二天一早,江自修領著丹青,後邊跟著和叔,往東城關帝廟集市走去。
若到王宅之前那兩年也算上,丹青差不多已經在彤城生活了八年。雖然平時不能隨便出門,逢年過節,也並非沒有機會上街,只不過後來幾年,他的興趣漸漸不在這上頭,難得出來一次。走在人聲鼎沸的鬧市,一種久違的人間煙火氣撲面而來,看到一張張賣力的笑臉,聽到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吆喝,丹青這些日子以來變得冷硬的心一點點軟下來。
先到成衣鋪訂了一批新衣裳,然後拐到賣干鮮雜貨的關帝廟斜街選了一堆干果鮮魚,雇了輛車子叫和叔先送回去。眼看時辰已近中午,江自修帶著丹青徑直往集市裡頭人煙稠密處鑽去。不時有小乞丐跟上來,江自修來者不拒,手裡備著一把銅板,人人有份。乞丐們拿到自己那一份,歡歡喜喜道聲謝,轉頭尋找下一個施舍者。終於來到一個面攤前,在僅有的一張空桌旁坐下,江自修叫道:"李老板,來兩碗三鮮面嘞!"
"原來是江爺,您稍待,馬上就好。這位小公子是--"
"我兒子!來,阿碧,問李老板好。"
丹青翻個白眼,這人可真無賴。不過,他才來過彤城幾趟啊,怎麼跟地頭蛇似的。
李老板自然不會計較丹青的態度,一邊煮面一邊和江自修閑扯:"江爺好福氣,剛及而立,小公子就這麼大了,享福的命啊。"
江自修捏捏丹青的臉蛋,向他低聲笑道:"別不服氣,我大兒子都快十歲了,你不比他大多少。"看丹青一臉別扭的表情,眉眼彎得更厲害,故意拿出陰陽怪氣的語調:"再說了,你們可都是我的搖錢樹啊,比我兒子重要。"說罷哈哈大樂,剩下丹青一個人在旁邊繃著臉坐著。
不一會面端上來,濃香撲鼻,丹青不覺食指大動,連湯帶水吃個干干淨淨。
吃完飯,從集市出來,過了關帝廟往北拐,不多會工夫,遠遠看見兩溜綠陰濃密的大柳樹,原來竟是到了紙筆胡同。
這個地方,丹青自打七歲時第一次跟著母親拜見王梓園,之後再也沒有來過。此刻舊地重游,因為往昔的記憶太過遙遠,一切都變得十分陌生。
江自修一家接一家的逛著,仿佛很悠閑,又仿佛在搜尋什麼。有幾家的伙計殷勤的打招呼,看樣子最近他來過不止一次。終於來到把頭最大的一家"文一閣",因為快過年了,店堂裡好些顧客在挑選新春應景的中堂或者門聯,頗為熱鬧。
一個伙計瞧見江自修,忙過來招呼,看他把牆上的字畫掃了一遍,有點失落的樣子,問道:"不知客官想要什麼字畫,心中可有計較?小店可以代為搜求。不瞞客官說,只要這彤城裡有,小店恐怕沒有找不著的"。
江自修猶豫了片刻,終於道:"前些天有人給我拿來一幅‘別樣紅',說是吳青蓮的真跡。我想看看你們這裡有沒有他的畫,比較一下,也好放心。"
吳青蓮本是前朝的進士,這人做官很有一套,頗得本朝太祖的賞識,直到伍德十年才告老回到故裡彤城,如今死了也有將近四十年了。他在繪畫上大器晚成,回鄉以後,頓悟花卉小寫意畫法,特別是把江南的紅蓮畫得風姿綽約,時人稱之為"別樣紅"。這"別樣紅"體現出十足的南方嫵媚風情,尤其受到北方文人的青睞,再加上名字彩頭好,官場上拿來送禮又雅致又隆重,在西北一帶價錢節節攀升,以致彤城本地真本都幾乎絕跡了。
那伙計聽得江自修這樣說,連忙道:"吳青蓮的真跡我們店裡本是有的,不巧前些日子剛被一個京裡來的客人買走了。不過我們‘文一閣'的曹大供奉精於品鑒近世書畫,對吳青蓮的畫作更是素有研究,客官不如把畫拿來看看。"
"待我回去思量思量。"
"客官大可放心,我們幾十年的老字號,最講信譽。是不是真跡,講的是真憑實據,客官到時一聽便知。若不是,我們分文不取,若是的話,也只收取市值百分之一的辛苦錢。"
"那我明日再來罷。"
從"文一閣"出來,江自修把紙筆胡同兩側的店鋪也細細看了一遍,裝模作樣的尋訪"別樣紅",連自家的"古雅齋"也沒放過。王梓園不在店裡,兩個伙計只當是普通顧客,周到有禮的接待了他們。

一番姿態做到十足十,往回走已是申時。腊月天短,街上行人稀少,完全沒有了中午時分的熱鬧景像。出了紙筆胡同,又拐了兩個彎,江自修這才雇了輛青幔小車,拉了丹青面對面坐下,把四角掖得嚴嚴實實,向車夫道:"城南安平西裡柏門巷王宅。"
丹青跟著江自修走了一大天,對於東家的這番舉動,似乎有點明白,又有點不明白。正出神,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握住了。抬眼看去,江自修輕輕拍著受過傷的手心,眼底帶著憐惜,嘆道:"丹青啊,你看這人間眾生,誰人不是努力奔命。這輩子能做自己擅長做,又喜歡做的事,是上天多大的眷顧!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一些真真假假,何必計較。"
丹青有無數個理由可以反駁,卻偏偏一個也說不出口,只好默默地低下頭,任由那溫暖的感覺一點一點從手上傳到心裡。


第 10 章
第二日午後,江自修腋下夾著一個錦緞長匣,領著丹青進了"文一閣"。昨日那伙計認出了他們,直接把二人引到後堂雅室,奉上香茗,然後請來了掌櫃劉子昭和曹大供奉。
劉子昭雙手接過匣子,取出裡頭的卷軸,在書案上展開。旁邊曹供奉輕輕"呀"了一聲,湊近了仔細端詳。
畫面上兩枝盛開的紅蓮,妖嬈艷麗,周圍的蓮葉柔韌舒展,青翠欲滴。整張畫一打開,看的人就情不自禁被吸引了進去。丹青忍不住挪挪腳,想要多看幾眼。
劉子昭與曹供奉二人先把畫的正面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彎下腰審視紙張紋路和四邊鑲嵌的隔界,然後輕輕把畫翻過來,看覆背的裱紙,最後劉子昭拎著天杆上的銅鼻,把畫對著窗戶舉起來,曹供奉站在前邊透過陽光掃視了一番。兩人對望一眼,暗暗點了點頭。劉子昭把畫放下,曹供奉又在天杆地杆兩端敲了敲,這才直起身子。
"恭喜江爺,這幅‘別樣紅'應是吳青蓮的真跡。"劉子昭語氣篤定,把畫小心翼翼的收進匣子裡。
江自修喜上眉梢,趕忙把匣子接過來,珍而重之地抱在懷裡,道:"多謝多謝。不知酬金幾何?"
劉子昭道:"不忙,酬金的事好說。呃......不知江爺可否有意出讓此畫?"
"實在不好意思,只因家中一個長輩生辰將近,特特借來此地上貨的機會尋一幅好畫作為賀壽之禮。過兩日就要北返,這畫是無論如何不能出讓的。"
丹青站在一旁,看江自修唱做俱佳,大覺有趣,眨巴兩下眼睛,乖乖的不做聲。
"這樣呵......要說賀壽之禮,本店倒有幾幅合適的畫,也算拿得出手,比方李松年的‘三星聚福',穆連山的‘桃李爭春',就是本朝樊伯誠的工筆重彩‘麻姑獻壽',也一點不比這‘別樣紅'掉價啊。"
江自修露出戒備的神色:"大掌櫃,江某只是生意人,這些字啊畫的是不懂的,不過我這位長輩可是行家。我打聽過了,彤城最有名的就是‘別樣紅',拿這個送人再不會錯的。品鑒的酬金你只管說來,江某可不是小氣人。"說罷皺著眉站起身來。
劉子昭連連打躬作揖:"江爺勿惱,請寬坐,寬坐。"搓搓手,面露難色:"實不相瞞,有人托我們尋訪一幅‘別樣紅'已久,彤城雖說是吳青蓮故裡,可他的畫前些年差不多都流到北方去了,偏偏這位主顧是小店無論如何也得罪不起的,所以看到江爺此畫才會失態。"
江自修重又坐下:"什麼人這麼神氣,難道他還能強搶豪奪不成?"
"唉......是彤城太守大人。"
"啊?"
"江爺打北方來,自然知道京裡不少達官貴人們好這口。太守大人大概是想尋一幅......小店在彤城翻了個個也沒找著,要不怎麼說江爺是有緣人呢?"
聽到事情牽涉到太守大人,江自修的神色也凝重起來:"說起來,我得著這幅畫,確實有些機緣。冬至那天格外冷,傍晚我到了彤城外的石潭鋪,估摸著進不了城了,就找了個廢棄的祠堂借宿,順手救了裡邊一個快要凍死的小乞丐。他臨走的時候,就把這幅畫給了我。"
"江爺想必不知道,吳青蓮最後隱居的地方,就是石潭。"
江自修點點頭:"原來如此。那小乞丐只怕和吳青蓮有些淵源。"
劉子昭看著江自修,萬分誠懇地說道:"江爺想必也不知道,吳青蓮生前雖然風光,身後卻甚是凄涼。"
"哦?還有這事?"
" 吳青蓮兩朝為官,順風順水。雖然當時也有人明譏暗諷,其實富貴逼人,誰不羨慕,要不他的畫怎麼在官場上這麼走俏?不知為何,他卻一生沒有子嗣,在朝多年,也不曾提攜親戚族人,只把一個身邊的長隨收作了義子。回鄉沒過幾年他就死了,幾個本族的侄子瓜分了財產,賣掉了他的畫,把他的義子干脆趕出了門。"
"怎麼這樣......"
"這些事,外地人哪裡知道。江爺,您是實在人,我也跟您說句實在話--"劉子昭放低了聲音,"這‘別樣紅'不見得是什麼吉利的物事。他們朝堂之人有皇上保佑,自然不怕,您想拿這個給老人賀壽,恐怕不太妥當。"
最後,劉子昭終於成功的說服了江自修,以"別樣紅"市價白銀兩千兩再加上一幅樊伯誠"麻姑獻壽"圖成交。

直到進了王宅的大門,丹青才把憋了一路的問題問出來:"東家,那幅畫......是真的麼?"
"你看呢?"
丹青悶悶的道:"不是。"
"那還問什麼。"
丹青斜睨了江自修一眼:"我說不是,是因為我知道你拿出來的肯定不是真畫。"
江自修哈哈大笑:"丹青,你真可愛。你是認定了我只賣假畫咯?殊不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才是生財之道。"
丹青不理江自修的得意,輕蹙眉頭:"還是覺得不像。"
"哪裡不像?"
"那幅畫讓我想起一句詩,‘紅到極處便成灰'。雖然神韻十足,可是吳青蓮畫‘別樣紅'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不應該那麼直接才對。真跡我也見過,感覺要復雜得多。"
雖然早知道丹青是不世奇才,但如此敏銳的直覺仍然令江自修暗暗吃驚,心中再一次為自己當年做出的全面培養他的決定喝彩。口裡卻是淡淡的:"你也看見了,他們都是行家,鑒別得相當仔細。"
丹青忽的笑了:"東家,那什麼太守大人要買‘別樣紅',你早知道的,對吧?"
江自修也笑了:"一樣東西,買的人都相信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再說了,就水平而言,哪怕吳青蓮重生,畫出來大概也就和它不相上下而已,你說它值不值兩千兩銀子?"
"不止兩千兩啊,那幅‘麻姑獻壽'圖難道一文不值?"說到這,丹青眼珠轉了轉,歪著腦袋看著江自修:"東家為什麼單單挑了這一幅?"
江自修到底忍不住,嘻嘻笑道:"瞞不過你,樊伯誠病得快要咽氣了,他就那些畫還值點錢,幾個小妾鬧得不可開交,他老婆一氣之下把家裡的畫全燒了......這事我知道,他劉子昭可不知道。嘿嘿,這幅‘麻姑獻壽'眼看就要坐地起價呀......"
看著江自修得意忘形的背影,明知道和他一樣幸災樂禍是多麼不厚道的行為,丹青還是忍不住"哈哈"樂起來。
就丹青的成長經歷和所受教育來說,道德判斷並不足以干擾他太多。當日之所以和王梓園鬧得那麼凶,恐怕情感上委屈負氣的因素更多,而過後的傷心痛苦主要的乃是源自藝術理想的破滅。丹青曾經有一個為藝術痴狂的父親,一個大家閨秀的母親,骨子裡始終帶著一股像牙塔的味道。這兩天和江自修廝混在一起,後者身上豁達不羈的江湖氣慢慢感染了他,畫假畫,賣假畫好像變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其中似乎樂趣無窮。
江自修走了幾步,慢下腳步等丹青。
"你可知那幅‘別樣紅'是誰的手筆?"
"這有什麼難猜的。師傅肯定不會干這種無聊事,學畫的只有三個人。鶴哥師兄主攻山水,肯定是瘦金師兄了。看那畫的格調,跟他的脾氣也挺像。"
"我先前和劉子昭提到的那個故事,並不全是假的。只不過發生在八年前,也沒有什麼真跡。那是我第一次隨父親到彤城來,當時瘦金和你來的時候差不多大,剛剛死了義父,他一個人四處流浪。說起來,吳青蓮是他義父的義父。"
雖然已經猜到這內情,丹青還是忍不住吃驚了一把:那麼瀟灑自若風流倜儻的瘦金師兄原來有這樣凄慘的過往。
" 瘦金的義父曾伴隨吳青蓮半輩子,把‘別樣紅'學得出神入化。只是畫一張燒一張,道是天下人皆羨青蓮不識紅蓮。老來收養了他,鎮日跟他講吳青蓮的往事。唉,弄得瘦金這孩子把吳青蓮當成了偶像,出師的題目非要作‘別樣紅',連累我這麼辛辛苦苦的替他賣畫。依你師傅說,他若非有這點滯礙,應當更上一層樓。"
丹青想,怪不得平時就覺得瘦金師兄對江家的感情不同一般,原來有遠比別人深厚的淵源。而且,像他那樣主動地追尋一個人,崇拜他,模仿他,比起自己的搖擺不定猶豫不決,也許幸福得多吧。
正想著,旁邊的江自修突然停下腳步,用這些天難得一見的正經口吻說道:"丹青,我可以答應你--"丹青揚起臉,看到江自修溫和堅定的眼神,"你出師之後,為江家服務五年。五年期滿,任你去留。"


第 11 章
過年了。
盡管天氣比往年冷,王宅裡卻熱鬧非凡。這是東家第一次在彤城過年;正好水墨、瘦金、留白三個人完成了出師入行之作,值得慶祝;再加上丹青心結漸解,這幾個月籠罩在王宅上空的陰雲開始慢慢消散,所以從腊月二十四直到正月十五,眾人一直忙於吃喝玩樂。
三人之中,留白剛滿十三歲,他的出師是大家原先都沒有想到的。可是仔細一琢磨,他憨厚純樸,用心專一,幾年來一直孜孜於金文和篆文,有此進境,也在情理之中。生宣和鶴哥也到了快要出師的時候,不過王梓園認為這二人略顯浮躁,打算磨煉一年再說。玉版、羅紋歲數尚小,還要過幾年。純尾一向對自己高標准嚴要求,看到小一歲的留白都出師了,大受刺激,整個腊月和正月幾乎都在埋頭苦干。
過了十五元宵,江自修就要對出師弟子進行安排,很可能師兄弟們要面臨又一次離別。這些天幾個人成日在一起磨牙打混,努力把離愁別緒消彌在嬉笑怒罵之間。大年初八晚上,王梓園江自修在內室品茗閑話。余下眾人圍爐而坐,酒水點心俱全,准備行令對詩猜謎為樂。一數人頭,獨缺了純尾。丹青只好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把純尾從"如是軒"裡挖了出來,一邊好心的以自己為反例安慰恨不能早日出師的師兄。純尾牙癢癢的看著他,心裡暗暗的道:"拜托你也有一點天才的自覺好不好?這樣沒良心的話也說得出口?"
眼看人齊了,瘦金到園裡折了一枝梅花,生宣端來筆墨顏料,眾人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添滿。水墨接過梅花,輕咳一聲:"規矩是這樣,從我開始,每人依次取一片花瓣,每朵花拿到最後一瓣的人喝一杯,然後可以在這裡任何一人臉上寫字或畫畫。"說罷摘下一片花瓣放到酒杯裡。看水墨一臉正經的說出如此陰損的懲罰,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水墨把花枝遞給右手的丹青,丹青摘下一瓣,又遞給純尾。
傳到第五個,本該是鶴哥,生宣硬擠過來,扯下了第一朵花的最後一片花瓣,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獰笑著對留白道:"阿留,小白,來,讓哥哥好好裝扮裝扮你。"說罷抄起筆撲到留白面前,鶴哥忙不迭的衝上去幫手。大家伙兒知道這兩個小人要報留白年幼居上、笨鳥先飛之仇,都嘻嘻哈哈的在旁邊看。
眼見俊朗的小帥哥被裝點得滿臉桃紅柳綠,俏麗非凡,足可以和雜劇台上的搽旦媲美,幾個人笑得前仰後合。留白掙扎著把臉往生宣衣服上蹭,生宣一邊躲一邊笑:"小白,別這麼親熱,哥哥我可消受不起......"水墨拉開二人:"好了好了,願賭服輸。留白,一會就到你,有的是機會報仇。"
第二朵花從鶴哥開始,接下來是玉版、羅紋。留白眼巴巴的看著最後一片花瓣,萬分不甘的遞給了水墨。水墨杯子裡浮著兩片梅花,煞是好看。他端起來喝了,拿過一支紫竹狼毫,飽蘸濃墨,優雅的衝生宣笑笑:"為兄這筆字,也不算辱沒了你。"轉頭望著留白:"你說寫點什麼好?"
"我是王八!我是王八!!"留白連聲高叫。
眾人哄堂大笑,拊掌跺腳,一片東倒西歪。
生宣想趁亂開溜,瘦金鶴哥一邊一個捉住了他。水墨一振手腕,在生宣臉上筆走龍蛇:"無殼有毛龜一只",銀鉤鐵劃,墨跡淋漓,大家又湊上去點評贊嘆了一番。
聽得外頭如此喧囂熱鬧,王梓園和江自修把腦袋探出來看了看,笑一笑搖搖頭,又縮了回去。

"他們師兄弟們聚不了幾天了,由他們鬧吧。"江自修給王梓園把茶添上,"京裡剛來的消息,年前‘新春賽寶大會'上,咱們‘寶翰堂'拿出來的‘韓石相思句'奪了探花,在字畫類裡自然位居榜首。"
原來,江自修人雖然沒有回去,貨物卻早已托可靠的鏢行送到了京城,其中當然也包括水墨和留白合作偽造的那張條幅,為的就是要趕著參加年底的"新春賽寶大會 "。這一年一度的"新春賽寶大會"由銎陽南曲街十八家大店鋪老字號聯手舉辦,各家輪流做東,每年腊月十八舉行。這一天,各家店鋪都會拿出當年搜羅到的最好的物品參加賽寶。評委則是公認的品鑒高手,既有行內權威,也有士林名流,偶爾也會有官場、江湖中人。
大會賽寶之後很多寶物當場拍賣,因而吸引了不少世家商賈、官僚貴族,甚至皇室中人。即使不買什麼,只看看也足以長見識,開眼界。總而言之,賽寶大會低調而隆重,好此道者聞風而動,往往一座難求,是京城年底的一大盛事。
"現在京裡缺人手,我想把水墨帶過去。"江自修用商量的語氣說道。
王梓園頷首:"讓水墨跟著張林二位供奉,再好好學一下裝裱之術。"
"至於瘦金和留白......打算送他們到蜀州‘漱秋齋'去。"
"蜀州啊......"王梓園喝口茶,等著東家的下文。
"‘漱秋齋'開了這幾十年,一直沒什麼大的進展。不過永昌元年,逸王府遷往蜀州,帶動整個蜀地文墨都昌盛起來,字畫生意著實興隆了不少。聽說這位逸王殿下自幼便是一等一的清雅人物,琴棋書畫,無一不好,詩詞歌賦,無一不精,成年後更是任情任性,風流宛轉。逸王在皇帝陛下面前頗說得上話,又喜好收藏......嘿嘿......"
王梓園明白了,蜀州官僚士紳必定挖空心思搜求珍奇字畫送往逸王府,這正是江家"漱秋齋"擴展生意的大好機會。

此時外屋恰好一枝花盡,人人面上披紅掛彩,熠熠生輝。酒也喝過了兩輪,都有了點醉意。彼此看看,眼裡全是對方的滑稽狼狽樣,個個樂不可支。
歇了一會兒,喝喝茶,吃吃點心果品,水墨道:"難得人齊,咱們聯句做首詩吧,也是個紀念。"
聽了師兄這話,想到離別將近,幾個人心下黯然。
羅紋道:"我不會作詩,給你們拈個韻吧。今兒才大年初八,就用新春佳節的新字如何?"
生宣舉起酒杯,搶先開口:"有了,琉璃入手綠醅新。"
"滑頭!就知道第一句最容易。"鶴哥敲敲他腦袋,掃一眼座中各人,搖頭晃腦接下去:"滿座江南不老身。"
丹青起身走到窗前,擊節長吟:"月色流霜衣勝雪。"
瘦金拿起桌上只剩下花蕊的梅枝,微微一笑:"花香入硯墨含春。"
玉版正在收拾散落四處的筆墨顏料,聞言放下手中的東西,接道:"魂銷如幻如真處。"
不待他音落,留白朗聲而誦:"意在若即若離中。"
純尾看看只剩下自己和水墨,慢悠悠念了一句:"素尺無緣知錦繡。"
水墨想了想,道:"用咱們裡頭一個人的名字作結正好:紅塵有幸識丹青。"
丹青推開桌上的杯盤,打開羅紋拿來的夾層淨皮紙,取了一健一柔兩支筆在手邊,玉版和留白爭先恐後的把硯台色碟鋪開備用。看這架勢要作畫,師兄弟們心中都有些期待,紛紛圍上來等著他落筆。
拿起那支加健長毫筆,丹青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帶著笑意逐個看過去。每個被他看到的人都覺得心頭一暖,仿佛從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眸中看到了無限的關懷、眷戀、祝福......直到他低下頭去,勾勒出所有人的輪廓,描畫出每個人的模樣神態,眾人才緩緩回過神來。再過一會兒,筆下的人已經神采飛動,盼顧之間笑語盈盈,時光仿佛停止了一般,那美好的時刻被永遠留在了紙上。
線條勾勒完畢,丹青拿過柔韌的羊毫筆,略蘸一點淡墨和色彩,在鬢發、五官、衣帶等處微微點染,又在中間畫下了大銅爐,紅彤彤的炭火映照著每張年少的面容,青春的氣息在整張紙上流動。一時間,人人都靜默了。之前的快樂,在經歷的那一刻,似乎並未感到如何不同尋常。此時重現在紙上,突然無比珍貴起來。那鮮活的畫面告訴每一個人,這樣溫暖、愜意、幸福的瞬間已經一去不返。在今後漫長的人生中,此情此景,或許再難擁有。
水墨走到丹青身邊,早有瘦金把筆遞了過來。他微微合眼,仿佛怕被灼傷一般。片刻之後,才睜開眼睛,把師兄弟們聯句而成的詩題在畫上:
琉璃入手綠醅新,
滿座江南不老身。
月色流霜衣勝雪,
花香入硯墨含春。
魂銷如幻如真處,
意在若即若離中。
素尺無緣知錦繡,
紅塵有幸識丹青。
大伙兒又看了半晌,只覺一切盡在不言中。忽然腳步聲響,卻是王梓園和江自修從裡間走了出來。
"師傅,弟子們不才,送您一件小禮物。"水墨拉著丹青避開兩步,把師傅和東家讓到桌前。
江自修手指輕敲桌面:"神韻完足,字畫雙絕啊。"
王梓園分明濕了雙眼,卻故意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詩句格律稍欠工整。"
"又不是上京趕考做狀元,何必講究那麼多。這八句話情意真切,意思又妥貼,甚是難得。"江自修一邊說,一邊托起畫送到王梓園的屋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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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正月十三,江自修宣布了出師三人的去向:水墨跟隨他上京,至於瘦金和留白,原本打算通知蜀州"漱秋齋"來人接應,後來聽說"行遠鏢局"有一趟鏢近期入蜀,正好可以捎上他們兩個,便決定讓他們跟押鏢的師傅一道走。二人自從學藝之後再未出過遠門,更別說和江湖豪俠同行了,興奮異常,忙著打點行裝准備上路。
丹青慢慢恢復了每日的臨摹功課,余下的時間便跟在水墨後面,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說話,或者默默的在他收拾東西的時候幫手。眼看行李收拾得差不多,兩人清點一些零碎,丹青瞥見水墨把一個扁扁的白銅盒子收到袋子裡,結結巴巴的道:"師兄,那個......那個......"
"你說這個瓊玉膏的盒子?"水墨面無表情:"挺好用的。"
丹青驚駭:"你、你、你--"
"今年入冬特別冷,天天拿它抹手,居然一個凍瘡也沒長。空盒子本來打算扔了,後來看用它裝一兩的長方小墨錠正好,就留下了。"水墨嘴角帶出一絲促狹,"也不枉師弟一番心意。"
丹青松了一口氣,不知怎麼就想起飛白,眼神一暗:"師兄去了京城,有機會打聽打聽飛白的事情,我實在不甘心叫他死得這樣不清不楚。"
"你放心。"水墨語氣沒什麼變化,表情卻極為鄭重,"‘月色流霜衣勝雪'。你這句詩,不就是飛白的名字麼?"
"是有這個意思。"丹青沉默了一會兒,"看師兄的字,又有突破啊。"
水墨聞言,放下東西,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丹青,半年前你的畫是‘有人無我',下筆盡仿他人風格,而且因為學得太多,常常左右搖擺,不能從一而終。"
什麼叫不能從一而終啊?師兄,請注意你的措詞。丹青暗自嘟噥,可是看水墨打算深入長談的樣子,哪裡敢隨便打斷。
"看你前幾日下筆,如今的畫應是到了‘有我無人'的境界,心手合一,揮灑自如,旁人再不能擾亂你。一般習畫者,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什麼時候能達到‘人為我用',‘我有人無',不斷取長補短,推陳出新,便是大成。可是--"
"可是,咱們這一行,偏偏忌諱的就是取長補短,推陳出新。"丹青語調裡仍然帶著一股化不開的怨氣。
"錯!"
嘎?丹青腦子一時有點短路,瞪大眼睛看著師兄。
水墨端詳著自己的手,輕輕開口道:"一般人干了咱們這一行,確實沒有資格再談什麼取長補短,推陳出新。可是,這並不代表就一定忌諱它。如果能‘人我兼具,出入自由',臨仿時‘有人無我',逼真肖似,一絲不苟;不需臨仿時則‘有我無人',手寫我心,自在逍遙,又哪來什麼忌諱?只要你水平足夠高超,心志足夠堅定,並非不能做到。"
丹青聽得呆了,這樣匪夷所思的境界,實在聞所未聞。想了想,心中仿佛一縷陽光從烏雲縫中透出來,漸漸風吹雲散,霎時間豁然開朗,一片燦爛光明。
"這個道理,師傅雖然說過,我卻到最近才真正想通。而且,慢慢的好像也能夠做到了。"說到這,水墨握住丹青的手,直看到他心裡去:"丹青,你也一定能做到。"

行遠鏢局這趟鏢,護送的是益郡(蜀州州府)利德商行在彤城購買的一批江南特產:茶葉瓷器,絲綢器物。看起來都是些日常用品,卻無一不是上等貨,每一件都價值不菲。利德商行在蜀州和越州之間溝通有無,又專做有錢人的生意,規模日漸擴大,在兩地的名聲都十分響亮。行遠鏢局從五年前開始接下利德商行的第一筆生意,很快就憑著雄厚的實力和兢兢業業的敬業精神成為他們越蜀商道的專用護鏢,由大少爺韋莫專門負責這條線路。江自修和這位江湖人稱"天南鐵掌"的韋大俠顯然很有點交情,瘦金留白二人受到了相當周到的照顧。
從越州入蜀,須往西經過楚州。先走水路,由涵江進入練江主干。這一段潮平岸闊,船行如風。加上商旅往來頻繁,交通極為發達,到第五日,已經出了楚州地界。由楚州再往西,練江急流險灘密布,深淵飛瀑縱橫,兩岸崇山峻嶺迭出,巨石峭壁林立。自古以來,幾乎沒有人能從水路順利進入蜀州。眾人上岸,早有鏢局設在此地的分號備好車馬,讓他們整頓行裝,改走陸路。
當年大將軍劉桓攻打西蜀,開山鑿路,伐木搭橋,不知死了多少楚州子弟,才打通一條足以讓大軍通過的官道。以致平蜀後,元武帝不得不宣布豁免楚州糧錢五年,以休養生息。現在瘦金留白跟著鏢師們走的,就是這條官道。路上每隔十裡的驛亭中都立著一塊青石碑,上面密密麻麻的刻著為修路而死的工匠的名字。前前後後,不下幾十塊。
蜀州氣候特殊,遠山頂上是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近處卻綠陰連綿。那些常綠樹木經過一個冬天,依然豐潤青翠。瘦金和留白坐在驛亭一角,咬著隨身攜帶的干糧。兩旁山壁直立陡峭,密林颯颯生風,眼前是紀念逝者的石碑,叫人仿佛置身於無盡的凄冷蒼涼之中。
韋莫走過來,遞給二人一個酒葫蘆:"喝一口,小心山風侵襲,容易受寒。"
"謝謝韋大俠。"
"怎麼還是韋大俠韋大俠的,莫非兩位小弟看不起我韋某是個粗人?"
瘦金沒法,只好改口:"謝謝韋大哥。"
"這就對了。"韋莫咧嘴一笑,"你們東家和我是老相識,韋莫平生最佩服的就是讀書人,以後兩位小弟有什麼事,給行遠鏢局益郡分號知會一聲就行了。"
"我們只是字畫學徒罷了,可當不起讀書人這三個字。大哥的心意,小弟定會銘刻在心。"一路上多得韋莫照顧,瘦金說得十分誠懇。忽聽繞到石碑後面細看的留白道:"咦,師兄,這裡有人題了一首詩。"
瘦金起身過去一看,石碑背面刻了一首古風,題作《入蜀吟》:

皆知蜀道自古難,入蜀不若上青天。
練江千裡水環水,益城四面山連山。
楚州子弟三十萬,重將天府現人間。
將軍功業誠威武,此地千秋路綿延。
......
推泥原應趁春暖,鑿石豈可懼冬寒。
春來山壁塵沙起,遙望百裡無人煙。
夏日驕陽紅似火,血流汗漬痛不堪。
北風呼嘯摧枯樹,手足俱裂哪顧看。
父子兄弟不相見,幾步一魂屍骨寒。
......
我來此地碑猶在,忍將前事入清談?
白骨不知誰家土,忠魂永寄葬青山。
足下征程路漫漫,山風吹徹淚痕干。
......
一路讀下來,只覺寫詩的人滿懷對當年築路者的哀悼追思,字字血淚淋漓,句句悲天憫人,實在是難得的仁厚胸懷。看看落款,只有簡簡單單一句話:"永昌元年春 承安"。
正疑惑間,後面韋莫道:"這是當年逸王入蜀時題的詩。"
"承安是逸王名諱?"
"沒錯。這位殿下最是不拘小節,留詩題字一向直書自己的名字。"
"這詩裡似乎對當年入蜀的大將軍有些微詞,他不怕皇帝陛下責怪麼?"
"這個呀,說來就話長了......"
韋莫常走蜀道,蜀人爭相傳誦的逸王事跡早已耳熟能詳,看瘦金留白兩個少年眼神裡滿是期待,也來了興致,坐下喝口酒,眉飛色舞的講了起來。

逸王趙承安和當今聖上是嫡親叔侄。當初太祖元武帝傳位於太宗晏文帝趙煥,哪知晏文帝在位不過三年,便病入膏肓,藥石罔效。臨終前,趙煥召集重臣,宣布傳位給弟弟寧王趙煒,並且把自己八歲的兒子封為逸王,意在告誡他永守安樂,不作非份之想。原本因為趙煥一病不起,剛剛安定下來的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都想趁著主幼國疑渾水摸魚,誰料到他竟有這等大智大勇,釜底抽薪,完全斷了這些人的念想。
更叫人激賞贊嘆的是,晏文帝死後,年僅八歲的逸王趙承安便向叔叔趙煒上表,請求將逸王府遷往蜀州益郡,甘願以身作則,用皇室文德教化蠻荒之民。當時距劉桓攻入西蜀不過二十年,很多地方尚未平靖,中原和江南各地官民都把蜀州視為畏途。逸王此舉,既向叔叔表明了自己恪守父親遺志,遠離權力中心的心跡,同時又以積極的姿態為國分憂,毫不推卸身為皇族的責任,不僅得到皇帝的嘉獎,在民間也傳為佳話。更何況,逸王從幼年時起便詩名遠播,做這個文化大使,再合適不過了。

"咱們這個驛亭,是蜀道三十六個驛亭最後一個。當日逸王殿下走到此處,有感於一路上看到的紀念築路工匠的石碑,做了這首詩。也有那多事的奸佞小人,把這詩呈給皇帝,說逸王誣蔑先太祖賢臣。"
瘦金留白聽得入神,早對這位深明大義又風流多情的逸王充滿了景仰,聞言不由得緊張起來。
韋莫又喝一口酒:"不過咱們皇帝陛下可英明得很,說逸王此詩情真意切,一顆拳拳愛民之心天地可表,正是替他說了皇家該說的話,跟什麼誣蔑先太祖賢臣可沒有關系,干脆讓蜀州刺史把詩刻在這裡,讓後人知曉前人築路艱難,應當倍加珍惜。"
"我聽押鏢的師傅們說,蜀州不是有直通京城的官道麼?怎麼逸王和我們走一樣的路?"留白不解的問道。
"那條路是逸王入蜀以後,上表皇帝請求修築的,真正通行也不過幾年功夫而已。"
邊說邊走,轉過一個彎,眼前一片開闊。只見遠處朦朦朧朧連綿不斷的城郭鄉村,其中仿佛隱藏著無盡的繁華。瘦金和留白心頭一陣激動,蜀州終於到了。


第 13 章
不一日進了益郡城內,人家商鋪鱗次櫛比,服飾物品自有別一種風情。瘦金留白二人顧不上多看,韋莫已經派一個老練的鏢師專門把他倆送到了"漱秋齋"。
這邊韋莫自己領著車隊,徑直往南城大豐街利德商行駛去。早有報訊的鏢師先一步知會了商行掌櫃,韋莫一到,後院出入車輛的大門立刻打開,馬車直接駛到庫房門口。商行伙計們等候多時,這時紛紛上來卸貨。負責庫房的執事在一旁指揮:"慢點慢點,箱子裡都是細貨,輕拿輕放。......別逞強,兩個人搭把手......"
鏢師們被請到前廳喝茶休息,韋莫跟著魯掌櫃進了議事的偏廳,裡邊一個人正坐著等他。
見到此人,韋莫一身粗獷草莽之氣全收了起來,恭敬的道:"九陽先生,您怎麼親自來了。"
李旭伸手讓座:"子非,一路辛苦了。這次的貨比前幾次都多,殿下不放心,叫我來看看。"
"殿下可好?"
"還是老樣子。不過近來上門拍馬屁的越來越多,有點不勝其煩啊。"
韋莫笑:"殿下不是一向樂在其中麼?"
"我看也是。"李旭也笑。
是夜,李旭、魯掌櫃、韋莫,還有兩個商行的心腹伙計,悄悄掌燈進了庫房。今日新到的箱子都平碼在地上,韋莫暗中運氣,箱蓋上的釘子悄無聲息的起了出來。兩個伙計揭開蓋子,把上層的絲綢瓷器輕輕拿出來放到一邊,露出中間的夾板。韋莫一只手按在夾板上,整塊木板輕輕松松吸了上來,底下半箱白花花亮晶晶的,竟然全是私鹽!
"這批貨成色不錯。"李旭伸出手指摁了摁,又放到嘴裡嘗了嘗。
"成色是不錯,不過價錢也漲了。每斤漲了一文錢。這一趟的純利恐怕要受影響。"
"無妨。如今蜀州的官鹽已經漲到三百文一斤了,私鹽之利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
韋莫大吃一驚:"三百文?尋常人家哪裡吃得起!"
"唉!"李旭嘆了一口氣,"蜀州本是產鹽之地,如今卻要靠私鹽維持。為這事,殿下心裡難過得很哪!"
原來逸王入蜀之後,發現蜀州南部遍布鹽井,盛產金銀,於是上表給皇帝建議修建一條由蜀州通往京畿的官道,將這些物產納入國庫。自從五年前這條路打通之後,朝廷便在益郡設立了鹽鐵轉運司,專管營運食鹽、金銀銅礦。鹽鐵轉運司繞過刺史,直接向皇帝負責。自此朝廷壟斷了蜀州的食鹽,源源不斷運往西北各地,蜀州本地反而日益稀缺,價格一日千裡。
查看清點了所有的箱子,韋莫和李旭進屋說話。至於那些箱子裡的私鹽,三天之內,就會通過各種途徑運到蜀州各地的鹽販手中,以比官鹽低一到兩成的價格賣出去。
"早知如此,當日殿下還不如不提修路的事。"韋莫有些憤然。
"你以為蜀州的事,永嘉殿裡那位不知道麼?當日殿下但凡有一點私心,只怕前腳落地,後腳宮裡的刺客就來了。即使這麼些年過去,依然防得這樣緊,生怕殿下坐大,恨不得把蜀州搜刮一空。"李旭冷哼一聲,"他倒忘了,這裡的百姓一樣也是朝廷的子民......"
"要不我們一年多走兩趟,如今殿下用錢的地方多......"
"那倒不必。一來穩妥為上,走得多了,惹人生疑,難免不出岔子。二來朝廷明面上總是很給逸王面子的,內庫的撥劃少不了,本地的富豪士紳也有指望殿下的地方......加起來也夠了。"
錦夏朝官府在產地收購食鹽的價格為每斤十到十五文,通常情況下,官批價格不管如何飆升,總控制在百文以下。當然,即使如此,私鹽利潤也高得足以叫人鋌而走險。如今蜀州官鹽高達三百文一斤,韋莫一趟鏢能捎三千到五千斤,純利將近千兩白銀,既能部分滿足市場需要,也是逸王府日益倚重的一筆不菲收入。

春去秋來,匆匆兩載,丹青十五歲了。
鶴哥、留白、純尾、玉版、羅紋都已陸續出師。除了純尾和羅紋留在王梓園身邊,其他三人都派往了別處分號。
丹青也不著急,每日裡只照著自己的進度練習,隔幾天到王梓園那裡報個到。王梓園也不太管他具體練習的內容,常常是想起什麼說什麼,筆墨紙硯、書法繪畫、篆刻裝裱、人物事跡,師徒二人兩把椅子一壺茶,龍門陣一擺就是半天。
唯一不爽的是,出了師的都有收入,現在只剩下丹青一個赤貧分子。好在他沒兩天就調整了心態,理直氣壯的蹭吃蹭喝,白拿白要。宅子裡兩個師兄弟,羅紋畢竟比自己小,總有點不好意思,純尾就成了第一勒索目標。時間長了,純尾買什麼都算上丹青一份,竟然成了習慣。再加上逢年過節,在外地的弟兄們還總惦記著額外給他捎點什麼,結果現在丹青倒成了固定資產最為雄厚的一個。
初夏時節,綠肥紅瘦,只有中庭一片梔子花開得正歡。丹青搬了竹榻放在花叢後的大槐樹下,半倚著翻看當朝品鑒大師上官樂正的最新學術著作《瀚海遺馨》。
純尾快步穿過回廊,走得很急,姿勢卻始終端莊。掃一眼沒見著人,只好放開嗓子喊:"丹青--丹青--"
直到聽著語聲裡帶了幾分焦急,丹青這才不緊不慢的放下書,站起來衝著花叢那頭的師兄齜牙一笑。
純尾只覺得眼前一恍:對面的少年身後一片蔥蘢,從潔白的花海中探出頭來,兩只燦若晨星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滿庭盛放的梔子花也仿佛被這笑容賦予了生命一般,霎那間鮮艷了不少。再一回神,略帶幾分淘氣的笑容已經到了面前,之前的焦急氣惱早已化為烏有,只伸出手作勢要彈他腦門,故意惡狠狠的說:"東家來了,師傅叫你馬上去!"
純尾抬手的剎那,丹青已經"噌"的一聲躥出三尺遠,聞言一溜煙跑了。
那上躥下跳沒一點正形的背影已然消失,純尾在心裡輕輕嘆了一口氣,看著自己剛剛差點彈上丹青額頭的右手出神--那樣光潔的額頭,挺秀的眉毛,哪裡舍得真的敲上去。
明明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偏偏就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最初的幾年裡,天分上的差別讓自己相當嫉妒,總是忍不住去關注他。從什麼時候起,這種感覺變成隱隱的酸楚和心疼了呢?那樣沒心沒肺的家伙,好了傷疤就忘了痛,別人還在為他傷心難過著急,他本人早已經若無其事心安理得了,叫你滿腔的關懷都成了自作多情的笑話。
純尾揣著自己的一肚子心事,板著臉用功去了。
這邊廂丹青到了前廳,門口福伯衝裡邊努努嘴。丹青放慢了速度,躡手躡腳的往裡間溜去。福伯邊笑邊比劃,意思是看你小子一副欠揍討打的相,卻不肯出聲點破他。
"頭半年原本只打算造五幅,不過最近得到消息,青州裴氏也在打《滌塵洗心錄》的主意。依先生看,咱們是不是加幾幅?"溫文有禮,是江自修的聲音。
"無妨。裴氏歷來仿今不仿古,現在舍熟就生,必定捉襟見肘。何況就是他們先出手又如何?目標明確,反而容易有的放矢。到時候咱們再出手,世人眼裡,自然真偽立判。"王梓園聲音不高,然而充滿了信心和驕傲。
到底姜是老的辣啊!丹青打心眼裡佩服師傅:明明是造假,偏能這般義正辭嚴。一分神,腳下難免不穩,絆上了旁邊三條腿的盤枝花架,剛轉身扶住了花架,上邊那盆重瓣杜鵑又眼看要倒,只好整個人撲上去連架子帶盆兒一起牢牢抱住。
"丹青,進來吧。"
丹青衝東家和師傅卑躬屈膝點頭哈腰。因為演得太過逼真,在熟悉他的人看來,渾身上下都透著滿不在乎聊以為樂的意思。
"年紀越來越大,手腳越來越毛。光長個子,不長腦子!"王梓園輕叱一聲。
江自修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能始終保持一顆赤子之心,這是丹青的好處。我們正在討論你出師的題目呢。"
聞言丹青站直身,總算拿出了一點入室弟子應有的樣子。
"正月京裡新得了一幅龍氏寫經小楷,打算讓水墨臨出兩份摹本來,林供奉再幫襯幫襯。涿州那邊有個大官迷上了吳門山水,正好鶴哥能給他量身定做。兗州還是生宣玉版二人聯手,准備造《滌塵洗心錄》‘書'字目錄下名列第八的婁啟程‘快意貼'。"
"龍氏寫經小楷"用的全是九紫一羊金錐尖頭細筆,字字用心,筆筆精致,最費指腕之力。丹青聽得水墨要臨兩份,只怕一年下來手上功夫繡花都綽綽有余,不禁抿了嘴樂。過了一會兒,看東家不再往下說,忍不住追問道:"蜀州瘦金和留白呢?"
江自修的表情有點奇怪,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擔憂:"聽說瘦金被西羌的族長請去作客,還沒有回來。"
蜀州是丹青幼年傷心地,自然敏感一些,因為家族的遭遇,對當地少數民族更是沒有好感。聽到這話,不由得替瘦金捏了一把汗。只聽江自修繼續道:
"如今各族統一服從朝廷調度,應該沒有大礙。只是事情的前因後果,我也不甚明了。已經托行遠鏢局的韋大俠詳加打聽。倒是留白去年得了一塊冰紋血玉,預備刻一方蕭還真的私章,若刻成了,千金不易。"
冰紋血玉本就十分名貴,蕭還真的篆刻三百年前獨步天下,這方私章真要仿成,價值確實不止千金。
丹青靜靜地等著東家下面的話。
"至於你出師的題目,我和你師傅商量過,覺得就用《滌塵洗心錄》‘畫'字目錄下名列第一的鳴玉山人‘恆王夜宴圖'吧。"


第 14 章
" 葉仲卿,字君然,自號鳴玉山人,楚州丹池郡人氏。其祖泰英年間曾任中書侍郎,因事得罪,遂避居回鄉。仲卿少有逸才,志氣宏放,聲名籍甚。太守曹祜見仲卿,嘆曰:‘葉君然如皓月當空,芝蘭在室。'八歲師從當時國手唐法士習畫,十歲通詩書,十二歲應童生試,取丹池第一名案首。然自此數奇,屢試輒蹶。康元八年,丹池大澇,瘟疫橫行,十室九空,葉氏由是衰落。"
丹青手裡的《近世書畫史》翻到了《鳴玉山人傳》這一頁,眼睛卻盯著窗戶外頭。《書畫史》上所有的人物傳記早已爛熟於胸,不必看書,那些句子自然在腦海中浮現。
說起來,鳴玉山人和丹青算是半個老鄉。元武帝平定南方以後,將楚州州府遷到潭城,改變過去荊楚自治的傳統,對南部地區實行直接有效的控制,由中央委任刺史、太守、縣令各級官吏。原州府所在地丹池郡改為池陰縣,丹青的外祖家就在那兒。五歲以前,丹青在那裡度過了無憂無慮的幼年時期。
"......仲卿既長,自謂明代遺賢,遂乃放浪形骸,恣情山水,飄然有超世之心。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可泣可感之狀,一一皆達之於筆。蒼勁其中,姿媚躍然,匠心獨出,超逸有致。雖身無長物,囊無余錢,渾不在意。至窘迫處,則揮筆救急,知者饋之千金,不識者易之百文,每每多寡由人,欣然接納。"
丹青放下書,兩只胳膊撐在窗台上,悠悠嘆了一口氣,心中無限向往。除了小時候那段時光,自己一直待在王宅臨摹古畫。雖然也有無數的想法,但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像鳴玉山人那樣,師造化,法自然,遨游於天地間呢?
遺憾的是,由於鳴玉山人對待自己作品的隨意態度,使得他早年間的畫作幾乎散失殆盡。但與此同時,也讓他的作品和名聲傳遍了整個大夏國的土地,至今偶爾還能從某個偏遠地方尋常人家突然發現鳴玉山人的真跡,造就一個新的富家翁。
"康寧四年,游吳越間。逢恆王南巡,聞其名,奇其才,邀見之。仲卿白衣坐舟中,顧瞻笑傲,旁若無人。王深為折服,傾心不已。"
葉君然二十五歲時,遇到了當時二十八歲的恆王宋思減。兩人相見恨晚,互生傾慕,葉君然於是隨恆王巡行的隊伍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楚州。此時丹池葉氏早已四散飄零,昔日故宅幾經易手,面目全非。恆王千方百計挽留,葉君然終於隨之北上,留在豫州恆王府裡做了一名幕僚,《恆王夜宴圖》就是這個時候畫的,鳴玉山人這個號也是結識恆王以後改的。鳴玉山位於豫楚交界處,幽深奇秀,是當地名勝。

據丹青所知,已經現世有據可證的鳴玉山人真品不過十幅。父親手中曾經有一幅,小時候見過的。"如是軒"裡收了三幅,臨摹過不下幾十次。宮中內庫有四幅,余下兩幅一在涼州杜氏,一在豫州秦氏。這裡邊並沒有東家和師傅所說的《恆王夜宴圖》。難道自己的出師題目和當初水墨師兄的一樣,要"無中生有"麼?還是東家那邊有新的收獲,得了《恆王夜宴圖》的真跡?丹青暗自琢磨著,可恨這兩只老狐狸,只教自己好好准備,竟是一絲口風也不漏。
臨仿到了最高境界,有兩種方式,一是"無中生有",一是"起死回生"。
當初水墨和留白偽造的"韓石相思句"就屬於前者。這幅書法作品在《滌塵洗心錄》出世前,各家記載都只有名目,沒有詳細信息。蘇滌塵之前無人詳敘,自然是因為深藏宮中,尋常人無緣得見。而此後近百年再沒人一睹真面目,則應當是早已被毀。像這樣並無原作可以臨摹,只憑一些特征介紹,以及對當時背景、作者風格的了解和揣測,制造偽作,就叫做"無中生有"。
想要"無中生有",仿造者必須對原作者了如指掌,胸有丘壑,下筆才能神形兼備,如出一轍。比較而言,書法作品"無中生有"沒有繪畫作品那麼復雜。
所謂"起死回生",指的是恢復有殘損被破壞的作品。它要求仿造者全身心投入原作者當時當地的狀態,摹寫殘存部分並補全損壞部分,補全的部分和原作遺留部分須保持完全一致,才不致留下破綻。
不管是哪種方式,仿造者都須具備極高超的技藝,同時在精神上進入"有人無我"的境界,才有可能成功。

六月初六響晴天。佛家曬經,官家曬譜,百姓人家曬衣服。
丹青的出師入行儀式就定在這一天。
王宅"不厭居"二層中間的小廳堂裡,莊嚴肅穆。這是丹青第二次進"不厭居",卻是第一次到二層來,少不了東張西望一番。
北面牆上掛著一幅發黃的工筆人像,畫的是江家臨仿業奠基人,第十三代家主江留渡。題詞顯示這是一幅自畫像,定睛看去,居然完全照搬了當時著名宮廷畫家秋如泠 "歷代帝王像"的風格,連裝幀都用了專供前朝皇室的正赤雲隱飛龍紋大紅綾。丹青心道,這人肯定是個膽大包天,游戲人間的角色。這麼一想,再抬眼望時,頓覺那威嚴的表情裡分明帶了一絲調侃之意,對這位隔著幾百年的前輩,一下子親近起來。
再往上看,是一張橫幅,四個酣暢淋漓的大字:"再造風流"。那是難得一見的師傅自己的筆跡,不帶任何臨仿之意,寫得沉著痛快,蒼潤雋永。
畫像前擺著香案、供桌。王梓園、江自修一邊一個坐著,純尾、羅紋分侍兩旁。純尾側身點燃了三支香,雙手恭恭敬敬的遞給東家。江自修捏住了,穩穩的插在香案正中的鏤雕翡翠小香爐中。丹青端端正正的跪下,一邊嘀咕那翡翠香爐值多少錢,一邊萬分虔誠的磕了三個響頭。這三個頭,是拜見本行祖師爺,通告他弟子從此入行,請多多保佑,同時也是正式拜見東主。江家弟子或是被買回來的,或是被收養的孤兒,和東家有著直接人身依附關系。除非東家點頭,否則就是攢了再多的錢,也不能替自己贖身。
丹青挪挪膝蓋,又對王梓園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這是感謝師傅多年養育教導之恩。站起來衝純尾和羅紋各鞠一躬,他二人也彎腰答謝。這是同行之禮,以後大家就不僅是師兄弟關系,也是分工合作的同事關系了。
江自修重新坐下,待純尾和羅紋退出去後,開始向丹青宣講行規。
" 天下各行各業,尊師重道,奉公守法,乃是通例。臨仿業畢竟是偏門,尤其忌諱與官府中人起衝突。低調處世,嚴把口風,不人前賣弄,不私相授受,是業內人士自保的基本法門。江家弟子,在允許脫離江家之前,一切聽從家主調遣。嚴禁私造仿品,從中牟利;更不得勾結外人,背叛家主。"
平素總是笑眯眯的江自修,嚴肅起來,平和中散發出上位者獨有的威懾力。丹青知道,江家對於出師弟子,提成相當優厚,只要你盡心盡力,不出幾年,就能小有家財。但對於膽敢犯規、以身試法的人,懲罰也是毫不留情的。據說上一代弟子中,有一位已經升到供奉,財迷心竅,被一字畫商說動,私造了一幅林雨軒的"瀟瀟煙雨坐愁城"賣給他,最後被迫自毀一目作為了斷。
--這是上一年中秋節,水墨回來看望師傅,兄弟兩個悄悄說體己話時,丹青從師兄那裡聽來的。
江自修看看恭謹站立,側耳傾聽的丹青,點點頭,接著道:"江家共有八處分號,名字都是當初駐帆公(駐帆是江留渡的字)定下的。最初只有三家,陸續增設,到伍德十九年,終於全部開張。它們表面上沒有任何聯系,只有出師弟子才知道所有分號的名字和位置。"
原來當日江留渡發現臨仿業大大有利可圖之後,就對自家的未來作了一番極其宏偉的規劃。除了最荒涼的西北邊境涼州,立志天下八州都要有江家的分號,以"翰墨流芳,千秋至雅"八字為序。銎陽"寶翰堂"為首,倒不是說他能未蔔先知,知道後世將遷都於此,而是因為江氏籍貫就在雍州。"寶翰堂"本在雍州乾城,元武帝開鑿澄水後七年才遷到銎陽。
丹青把各地分號的名字地址一一記在心裡,很明白的認識到,自己從今日開始,逐漸接觸到這個行業的最高機密了。
"臨仿古品,在精不在多。江家每年所造不過五到十幅。每一幅都精益求精,務必萬無一失。仿品完成,便送往各處分號尋找買家。"
江自修看丹青眨巴一下眼睛,動動嘴唇,欲言又止的樣子,干脆停下來問道:"丹青,你想說什麼?"
"呃......東家,真的可以做到萬無一失麼?萬一......"丹青竭力露出最無辜的表情,表明自己絕對沒有質疑的意思,純屬好奇,純屬好奇。
江自修笑著看看王梓園。後者只好接過話頭:
"字畫臨仿,古已有之。最初不過是習畫的一種手段。真正以之謀生,進而成為專門行業,也就近千年光景。從前臨仿業有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不論如何肖似,總要留出一點破綻,如此便不算造假,以求心安,也是給自己留條後路。至於買主有無眼力,那是另一回事。"
丹青撓撓頭,古人可真能自欺欺人啊。


第 15 章
話說江留渡才情高卓,一代人傑,完全無視所謂前人規矩。凡經他手臨仿的作品,必定竭盡所能,周到完備,任何細節都不放過,可以說達到了人力所能窮盡的極致。歷代江家弟子繼承了這一傳統,在仿真方面遠遠超出了其他同行。面對江家出品,鑒賞者至多做到無法證其真,幾乎不可能實現有據察其偽。當然,世異時移,或者機緣巧合,也許會有發現真相的時候,但幾經轉手,誰能知道當初的作偽者是何人呢?
江留渡以為,臨仿到了這種境界,與世俗所謂真偽之辨已經沒有太大關系,是臨仿者甘願拋棄虛名,用自己的心血為世人再造風流。不少絕世之作因此多了一線生機,許多痴愛字畫的收藏人士因此得償平生夙願。在價錢上,仿作自然應當得到和原作同樣的待遇。如此一來,江家很快成為字畫臨仿業的中流砥柱,因其有理想,有信念,有追求。而在整個大夏國的字畫市場,雍州江氏,是一個傳說中的存在。
"怪不得當初我說臨仿就是當騙子,師傅氣成那樣。"丹青暗自吐了一下舌頭。
不管什麼行業,凡是達到頂尖水平的高手宗師,除了天賦和勤奮,必定還有堅定不移的信念支撐。對於江留渡、王梓園這樣的人物來說,世間所謂真假是非,早已被他們拋棄。丹青想了想,不明白這樣好還是不好,於是決定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反正現在自己無法選擇,還是不要自尋煩惱了。
待王梓園說完了這些前因,江自修對丹青道:"其實我們自有我們的規矩,只不過外人不得而知罷了。凡是江家仿作,江家弟子不得口出真偽二字。"也就是說,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直接騙人家說這是真貨。至於出售時的暗示,給買主提供的線索,當然不在此列。總之,對作品的最終判斷,必須由買主自己決定。
喏,我沒有騙你,我給了你機會,可是你自己看不出來,心甘情願,這可不能怪我。丹青腦子裡對東家這番話的解釋就是如此。
"丹青,出師題目既定,你的計劃想好了沒有?"王梓園問道。
"我想請純尾師兄和羅紋師弟幫手,完成題跋和印章部分。"
" 沒問題。"王梓園點點頭,心頭頗為欣慰。須知書畫同源,寫字對丹青來說,毫不為難。他的左手刀也堪稱一絕,治印完全具有專業水平。不過即使在師兄弟間,丹青也幾乎從不顯露。依丹青的性子,斷然不會這樣謙虛,他只是不想其他師兄弟難受。就是繪畫,在人前他也多作人物,而避開瘦金擅長的花鳥,鶴哥擅長的山水。王梓園想:"懷抱一顆赤子之心,確是丹青的好處。"
"預計我們半年可以完成。我打算頭一個月讀史,確定此畫年份,務求對當時官制服飾器具諸項爛熟於胸,並詳知恆王夜宴的細節始末。第二個月揣摩布局筆法用色。‘如是軒'有一幅鳴玉山人‘秋興野游'圖,人物器具畫法可窺一斑。此外,和他同時代的梁開臻、梅幻海都有不少宴飲之作,可作參考。然後......弟子想懇請師傅同意,讓我去太守府干一個月小工。"
"哦?為何有此想法?"王梓園有點意外,江自修也甚感興味的看著丹青。
"‘紙上得來終覺淺',我想真正見識一下所謂‘夜宴'是什麼樣子。"
王梓園考慮了一下,道:"這件事須籌劃一下,過兩天再答復你。還有嗎?"
"還有就是--請師傅明示,這次是‘無中生有'呢,還是要‘起死回生'?"
似乎早知丹青要有此一問,王梓園伸手從供桌下的抽屜裡捧出一個尺來見方的扁平錦盒,小心地放在桌上,三色回環絲絡在盒子上扎了整整齊齊一個"井"字。解開絲絡,揭開盒蓋,王梓園示意丹青過來看。江自修也鄭重其事的站起身,湊了過來。
盒子裡靜靜的躺著一片薄絹,呈不規則的三角形,邊緣有焦黑的焚燒痕跡。上邊設色的半個舞姬、半扇屏風、一襲簾幕、一張矮幾、兩名士子、若干杯盞,宛然可見。左上角有朱印一顆,題跋三行半。看起來,應是橫幅長卷的起始部分。
丹青看了一會兒,忽道:"師傅,萬一別處有見過此畫全本的人--"
"放心,為師可以保證,除了我,當世絕無第二個見過此畫全本的人。"

隆慶十年八月十五晚上,天幕低垂,明月朗照。益郡城內家家戶戶青煙裊裊,紅燭高燒,在院子裡或閣樓上滿擺佳肴美酒、瓜果點心,處處歡聲笑語,人人喜樂開懷。
逸王府更是燈火通明,熱鬧喧嘩。原來從一個月前起,就陸陸續續有人上門給逸王拜節送禮,逸王煩不勝煩,干脆放出話來:中秋晚上在府裡後花園設宴,邀請各位一同飲酒賞月。因此,蜀州數得上號的地方官吏、士紳名流、文人才子,凡是得到消息的,這天晚上都彙聚到了逸王府裡,真可謂群賢畢至,少長鹹集。
新上任的益郡太守印宿懷到任不過三個月,還是第一次參加逸王府的夜宴,頗為冷清的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因為是新面孔,一些人根本不認識他,即使認識,也不便或不敢貿然上去搭話。旁席上的校尉曾簡雖說是個武將,卻很善交際,發現了太守大人的窘況,端著酒杯起身和他打招呼。
"印大人,下官益郡校尉曾簡有禮。"校尉屬於軍方,和太守並不存在上下級關系,曾簡自稱下官,是謙虛的表示。
印宿懷覺得面前這位豪放而有禮,頓生好感:"不敢,曾大人客氣。"
得知印大人是第一次到逸王府來,曾簡很自然的充當起了臨時東道主的角色,一一給他介紹在場主客雙方的人物,說說王府的建築格局,時不時穿插兩件逸王的掌故趣事。
原來當初逸王自請入蜀,皇帝感動之下撥了一筆不小的建府經費,委托當時的蜀州刺史監督建造逸王府。刺史大人當然不會給皇帝省錢,何況逸王聖眷正濃,正該大力討好,所以選了城南一片風水絕佳的開闊地帶,把王府蓋得高大宏偉,美輪美奐。又聽說這位殿下滿腹錦繡文章,生怕房子裝修俗艷了不入其眼,請了好幾位蜀中才子作顧問。據說當日逸王一行人入府之後,縱是看慣繁華,也嘆息贊賞不已。
現在印宿懷和曾簡所在的後花園,景致就堪稱一絕:中間開鑿了一個月牙形的湖,引入城外活水,湖上平建九曲廊橋,欄杆設計得剛及膝蓋,鑲滿水色琉璃,白天看若有若無,此刻月光下七彩流轉,教人心神蕩漾。湖這邊高低錯落一排十幾個涼亭,每一個大小形制都略有不同,與旁邊的山石花木相映襯,盡得天然之趣。左右回廊曲曲折折通往前院。所有建築,一色原木清漆,漢白玉台階和欄杆,每隔十步掛一盞琉璃風燈。整個花園在月色水光燈影之中,簡直不似人間。
宴席就設在涼亭裡,每個亭子三五人七八人不等,丫頭小廝們散立在背光處,隨傳隨到,不需要時幾乎感覺不到,真正賓至如歸。
湖對面一片假山,規模不大,卻很有重巒疊嶂之感,假山後隱約露出一角飛檐,可知其間另有亭台軒榭。在假山和湖水之間,搭了一座台子。看印宿懷眺望前方,曾簡笑道:"聽說今兒晚上‘蒔花館'的姑娘們會來獻藝,紅素姑娘准備親自為逸王殿下獻舞,在座各位都眼福不淺哪。"
時日再短,印宿懷也知道"蒔花館"是益郡最有名的煙花之地。據傳這位紅素姑娘出身名門世家,不幸落入風塵,整整十年在蜀州長盛不衰。正要開口,四周忽然靜了下來,只見中間最大的亭子中站起一個人。
乍一看,此人一身裝束極為簡單,再過一會兒,就覺得他舉手投足間風度翩然,渾然天成,如寶劍出鞘,光華隱隱,美玉入手,溫潤無瑕,讓人舍不得不看偏又不敢多看。他那麼自在隨意,你心裡卻明明白白的知道有多麼高不可攀。印宿懷只覺得,之前在京裡見到的那些王孫公子,和這個人一比,全都成了死魚眼睛。
曾簡悄聲道:"這就是逸王殿下。" 印宿懷才回過神來,又聽得一把金聲玉振的嗓音傳來:"感謝各位大人、蜀州父老們賞臉,小王在此謝過。"眾人紛紛端著酒杯起身回禮。"今夜清光無限好,舉杯同是有情人。不周之處,多多海涵,還請各位盡歡。"
剛放下杯子,管事引進一群人來,環佩叮當,暗香襲人,卻是"蒔花館"的姑娘們到了。當中婷婷裊裊一名紅衣女子,肌膚勝雪,眉目如畫,走到逸王跟前盈盈下拜。逸王連忙伸手相扶,朗笑道:"紅素,若不是借了馬大人的面子,本王還請不動你呢!"
旁邊馬亭雲打個哈哈:"殿下可不要拿我這把老骨頭開涮。不是有你風流多情的逸王殿下,我這做干爹的等閑也見不到紅素一面。"
"干爹--您也幫著外人寒磣女兒--"紅素嬌嗔一聲,風情萬種。近處坐著的幾個官員都有些魂不守舍。
一時管事過來稟報,琴師鼓手都已落座,請姑娘們登台。紅素行個禮,領著一群鶯鶯燕燕穿過湖面的九曲廊橋往舞台走去。王府的小廝在前頭引路,將沿途的琉璃燈一盞盞依次點亮。姑娘們漸行漸遠,仿佛落下凡塵的仙娥正在返回天宮。尚未開演,所有觀眾都已經深深的陶醉了。


第 16 章
"快上西樓,怕天放、浮雲遮月。但喚取、玉纖橫笛,一聲吹裂。誰做冰壺浮世界,最憐玉斧修時節。問嫦娥、孤冷有愁無,應華發。
"玉液滿,瓊杯滑。長袖起,清歌咽。嘆十常八九,欲磨還缺。若得長圓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別。把從前、離恨總成歡,歸時說。"
"若得長圓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別--把從前、離恨總成歡,歸時說--離恨總成歡--成歡--歸時說......"
紅素纖腰一擰,水袖翻飛,裙起波浪,在漸漸飄渺的歌聲中定格成嫦娥奔月的造型。
歌聲渺渺,舞姿翩翩。終於歌聲消失在雲天之外,那美麗的倩影也仿佛即將乘風而去,留給人間無限悵惘。
滿場寂靜。
一兩下小心翼翼的鼓掌驚醒了眾人,園中忽然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紅素領著演員們行禮致謝。待四周重又安靜下來,才上前一步,再次行禮,微微笑道:"這些年來,小女子多得各位大人公子錯愛,蒙逸王殿下不棄,借今晚這個機會算是聊表謝意。"眾人聽了幾句,覺著不對,莫非紅素姑娘要從良了?沒聽說啊。互相看看,紛紛議論起來。
紅素等台下語聲漸歇,才接著道:"從今往後,‘蒔花館'裡不再有紅素的名號。"
"啊--"人群中不由自主發出遺憾的嘆息。
"不過,"紅素仿佛忍俊不禁般露出一個嬌俏的笑容,"‘蒔花館'花開更艷,還請各位大人公子多多眷顧。"說罷往後一讓,左右的美人們擁上前遮住了她,齊齊向眾人福了一福,風姿款款,鶯聲嚦嚦:"請各位大人公子多多眷顧。"
大多數人都被這一招吸引住了視線,不少人已經開始在心裡琢磨今晚新亮相的幾名美人各自的妙處了。
逸王趙承安望著躲到後面去的美麗身影,瞳孔深處微微一斂。卻轉頭衝馬亭雲笑道:"馬大人,‘金屋藏嬌',誠千古佳話也!"
馬亭雲略顯尷尬:"咳,殿下不要戲弄老頭子了。老夫都年過花甲,抱孫子的人了,哪裡有工夫折騰這些。再說聖上已經許了我明年告老還鄉,你說我在蜀州為官十年,臨走了帶回去一個蜀中名妓......咳,那算怎麼回事?"
趙承安做痛惜狀:"這麼說另有良人啰!可嘆本王自命瀟灑不凡,竟還是入不了紅素姑娘青眼......"旁邊幾人都十分捧場的笑起來。
歌舞雖已結束,酒卻方飲至酣處。來者熟客居多,知道逸王不拘小節,紛紛打亂開始時依長幼尊卑安排的座次,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或縱橫議論,或高歌長吟,盡情享受這個美好的夜晚。
趁著酒酣耳熱之際,趙承安悄悄退下,沿著回廊走到拐角處的穿堂,屏風後一個俏生生的倩影,正是紅素。見到逸王到來,連忙下拜。
趙承安一直想拉攏紅素做自己的眼線,無奈這丫頭有點死心眼,只因馬亭雲於她有恩,便始終不存二心。偏偏馬亭雲是死忠的保皇黨(話又說回來了,蜀州地界,不是死忠的保皇黨也不會派過來)--本以為馬亭雲還鄉在即,紅素怎麼也得再找個靠山,沒想到她這麼徹底,竟毫無預兆的宣布退隱。
趙承安靜靜的看了她片刻:"紅素,馬亭雲年後就會離蜀,你當真不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紅素久在風塵,早已心生厭倦;何況年長色衰,恐怕當不起殿下的托付。"
"據我所知,馬亭雲並沒有帶你走的意思。"
紅素抬起頭:"殿下,紅素從未有過那樣的想法。紅素雖是風塵女子,這點志氣也還是有的。"停了停,繼續道:"--殿下心裡,其實早已有了更好的人選,不是麼?"
趙承安本有點恨她不識抬舉,聽到這句話,不免驚異於她的敏銳。忽然想起今晚的歌舞除了最後一出,前面的主跳都是"蒔花館"新秀相宜,相宜正是逸王府的暗子,可見紅素是在給自己送人情了。
正思量間,聽她徐徐道:"紅素的退路,只在殿下一念之間。"姿態婉轉,言辭懇切。
終於,趙承安嘆口氣:"你有什麼打算?薛媽媽怎麼肯放你?"
"紅素恢復本名洪娥,專任‘蒔花館'歌舞教習,不在前樓露面了。"
"也好。若有難處,知會逸王府一聲。"
"殿下高義,洪娥感激不盡。"
看紅素--不,現在要稱洪娥了--轉身欲走,趙承安忽道:"當年的事情,我年紀太小,實在非不願也,是不能也。"苦笑一下,"若非如此,怎會讓馬亭雲撿了現成的便宜。"
洪娥一雙清亮的眸子看著趙承安:"殿下始終坦誠以待,從未敷衍,洪娥心中怎會不明白。"
那婷婷裊裊的身影消失在廊子盡頭,趙承安身邊突然多出一個人來。
"殿下,這個女人知道一點我們的事,要不要......"
"不必了。她們這樣的人,最懂得如何自保,不會亂說話的。再說了,趙讓,咱們是做大事的人,犯不著為難一個女子。"
"是。京裡來的客人已經在前邊等著了。"
"嗯,我到園中周旋一陣就過去。"

丹青腦子裡"嗡嗡"的,卻只能強迫自己不去想師傅之前爆出的猛料,捧著《恆王夜宴圖》殘片,戰戰兢兢下了樓,走進"不厭居"一層的畫室,把盒子放在案上,這才長吁一口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額角居然已經見汗。
沒想到啊沒想到,師傅居然是貨真價實的前朝遺民,比當初洪家那不尷不尬的身份可要響亮多了。而且師傅是有資格姓宋的。剛剛溫習了《鳴玉山人傳》,丹青當然知道"宋"是前朝的國姓。即使師傅祖上只不過是賜姓宋,那也足以說明與皇室的密切關系了。
雖然師傅不願多說,也能猜得出來,曾祖師爺是追隨前朝末代皇帝的大學士。當日出逃路上,追兵漸緊,驚惶之際,決定隨從人員分成幾路,各自攜帶部分財物,約定日後彙合。其中幾十卷從宮中帶出的繪畫法書,都由宋大學士帶走。
宋學士歷經九死一生,輾轉打聽皇帝去向,苦追不舍,誰知得到的消息卻是,皇帝逃至百粵,當地土人假意收留,背地裡卻通知了追兵,陛下已經被害多日了。宋學士當時就要殉主,卻被身邊親隨救了過來。人一醒過來,慢慢尋死的心也淡了,轉回家鄉,所幸當初妻子兒女回鄉避難,安然無恙。於是另遷他處,改名換姓,權且亂世偷生。
不久元武帝立國,大肆搜羅天下寶物,特別是前朝宮中的東西,更是志在必得。末代皇帝出逃時身邊隨從人員,自然在黑名單上名列前茅。過了些日子,昔日共患難的戰友,有人被告發,有人被揭露,有人主動自首。不管什麼樣的,下場都十分凄慘。
宋學士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終日。這些年東躲西藏,苟且偷生的日子,早已磨平了他的志氣和膽色。終於,在一個靜寂無人的夜晚,他往自己身上澆滿了香油,又把幾番顛簸之後幸存下來的八卷前朝宮中珍品堆在身前,點燃了火焰。
《恆王夜宴圖》正好放在最上面,火勢一起,滾落下來,所以祖師爺(也就是師傅的父親)才及時搶出了一個角。而其他的稀世珍品,無價之寶,都隨著曾祖師爺化作了灰燼。
丹青坐了半晌,心中無盡的惆悵之意。細細審視那半片殘絹,焦黑的邊緣微微卷曲,被火焰燎過的鋸齒形傷痕觸目驚心--當初曾祖師爺下了多大的狠心才把那些字畫放到身前,又下了多大的決心才點燃了火?正因為宋學士是大行家,皇帝才會讓他帶走那些字畫。對於他來說,焚毀痴愛的藝術品,恐怕比自焚更難決定吧。
人世滄桑,連一張絹畫也這樣命途多舛。
"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每一個時代,都會留下那麼多絕世佳作。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藝術家們,把人間最美的景致,把他們鐘天地之靈氣的魂魄,一一形諸筆端,讓後人對此流連忘返,喟然長嘆,從中得到滿足,得到安慰,得以提升美的境界,擴展靈魂的容量。可是,那樣美好的事物,那些心血和生命凝成的作品,又是如此脆弱,難以長久保存。一滴水、一簇火苗、一條小蟲子、一個過重的動作、一次不恰當的鑒賞......都會讓它們受傷甚至永久的毀滅。
丹青想起師傅提到上一個同樣富麗繁盛的時代,提到他的祖父,他的父親,還有被焚毀的八卷字畫時,那痛定思痛隱痛難當的神情,忽然對出師儀式上"再造風流"四個字有了更深的理解。
一種超越命運,亙古綿長的悲哀襲擊了丹青的心,他靜靜的直坐到夕陽西下。
金燦燦的最後一縷陽光籠罩在《恆王夜宴圖》殘片上,每一根線條,每一片色彩,都仿佛被喚醒了一般,瑩瑩生輝,緩緩流動。丹青覺得一生中從未有過另一個時候,像此刻這樣接近一切有緣相識的作品,懂得一切已經逝去的靈魂。他們好像熔化在夕陽中,晚霞中,空氣中,注入他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液。


第 17 章
" 不厭居"二層東面的密室,格局與一般房間大不相同:四面牆壁靠近屋頂的部分各開三個狹長的窗戶,光線只能隱隱透入,無法直接照射。四排大書架,每排間隔三尺左右,離牆壁也隔著兩尺。架上墊著極易吸水的棉紙,上邊擺滿了各種密封的箱子、皮袋、錦盒......仔細看看,每一層書架角落都撒了幾顆樟香丸。在書架之間的走道裡,拉起細韌的鐵絲,像晾衣服似的懸掛著幾幅字畫和一些空白紙張。
沒錯,這裡是王梓園收藏最珍貴的真跡和那些供臨仿用的稀有絹帛紙張的地方。避光、干燥、通風、潔淨。其中的真跡隔一段時間會輪番拿到"如是軒"亮亮相,好比博物館的藏品要時不時展出一下。
這一日,天氣響晴。王梓園自最外邊書架中間一層上取出一匹絲絹,拿到廳堂裡鋪開,和江自修一起檢視。
"這就是傳說中的‘雪羅煙'?" 江自修頗有點見面不如聞名的失望。
王梓園輕笑一聲:"所有字畫材質中,以紙的壽命最長,其中麥光紙若妥善保存,可歷經千年而不壞,絹帛壽命最短,三五年後即開始褪色變質,留存二百年以上已經十分難得。這‘雪羅煙'當時縱然白如雪輕似煙,二十年下來,也只得這般模樣了。何況又用黃礬洗了幾水,自然不復原貌。"
"聽說當年先生和父親為這薄薄一卷‘雪羅煙',費了不少功夫?"
"可不是。前朝宮廷織物盛行的經緯雙絲織法早已不再流行,工藝幾近失傳。老東家和我在苑城尋訪三年,才找到昔日顧氏後人,又改造了蘇家的織機,才織出這麼一匹來。"
"費偌大功夫,才織了一匹麼?"江自修有點惋惜。
"這一匹拿來臨仿盡夠了。若是做衣裳麼又太不時髦,要賠本的。"
江自修嘿一聲:"賠錢的買賣,蘇老板定然不肯做的。"
"那是自然。蘇雲裳憑著咱們給她的《滌塵洗心錄》從範陽太守那兒拿到了範陽織造專供的好差事,才肯白送這匹‘雪羅煙'。又收留了顧心頤,表面上看起來是她大發善心,其實白得一個紡織高手。這個女人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
江自修心中暗笑:自己那個老爹和眼前這位王先生幾時又是省油的燈?單憑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說和幾張前朝殘破的書畫目錄,就能有鼻子有眼的弄出什麼《滌塵洗心錄》來,又讓貨真價實的蘇氏子孫眾目睽睽之下從老宅裡無意間找到。人人皆以為是天意讓此奇書現世,哪裡知道它二十年前才被放進去,就等這樣一個機會重新出世呢!
說起來,王梓園為了讓當年那些珍品通過仿造重現人間,端的是煞費苦心。隨宋學士焚毀的八卷字畫少年王梓園都是親眼見過的,其他逃亡途中失落的三十多幅,也通過其父之口得知了詳細的特征。以這些為基礎,再添加若干字畫資料,就成了《滌塵洗心錄》的主要內容。
論書畫方面的見識,江慎和王梓園二人,絕對堪稱當世大家,兩人聯手,竟生生造出一本資料翔實珍貴的偽書來。只可惜當時元武帝依然在位,二人膽子再大,也不敢即刻著手仿造那些字畫。否則稍有不慎,就可能招來麻煩。若教人順藤摸瓜,發現了宋學士後人蹤跡,更是株連九族的大禍。所以這些年來,王梓園只能默默耕耘,悄悄收集各種相應的器物,為如今的臨仿作准備。這"雪羅煙"就是專為臨仿"恆王夜宴圖"一類使用當時內庫絲絹繪畫的作品備下的。
想到王先生驚才絕艷,卻終究不能親手實現自己的夙願,只能寄希望於弟子,江自修有些黯然:先生心底一定還是深以為憾的吧。過了一會兒,問道:"丹青雖然天分極高,但畢竟閱歷有限,依先生看,半年時間真的夠了麼?"
"正是因為閱歷有限,所以才讓他作"恆王夜宴圖"。這幅畫場面宏大,描繪細致,設色濃麗,栩栩如生。如無範本,這樣的畫原是臨仿大忌。然而--"
江自修也明白了:"然而,除了先生,偏偏當世再無見過全本之人。"從前朝末代皇帝逃亡之時算起,到如今已將近八十年,期間有機會欣賞這幅畫的,不過王梓園和其祖、其父三人而已。之前此畫深藏宮中,見過它的人早已化為黃土。
"恆王居於豫州,為免猜忌,很少與官僚世家往來,登門府上的多是名優歌伎,士人才子,這些人,文字記載都極少,更別說有肖像流傳後世了。"
江自修輕輕一擊掌:"這就好比古人講畫鬼容易畫馬難,是一個道理。"
王梓園點點頭:"丹青極工人物,又長於用色,善於想像。這幅畫技巧繁復,然而情思卻單純,正適合他。否則,縱然天分再高,也終有無法領略之處。"
"哦?"江自修難得聽到王梓園對自己弟子做這樣直接的評價,帶著點兒八卦的期盼表情望著他。
王梓園不禁失笑,斂一斂神情,才道:"就比方說鳴玉山人的畫吧。葉君然後來遭逢大變,憤而隱居鳴玉山,不過幾年便郁郁而終,因此後期畫作愈加恣肆汪洋,變化莫測。那樣的境界恐怕如今的丹青還無法體會。"
" 鳴玉山人這段故事到底怎麼回事?"江自修聽王梓園似乎熟知內情的口氣,更好奇了。要知道即使是記錄最詳細的《近世書畫史》,對鳴玉山人後半生的敘述也極其簡單:"章和元年,恆王即位,號順明帝。仲卿入畫院為待詔。章和三年,觸帝怒,去職離京,隱居鳴玉山。後五年,病卒。"
"還能怎麼回事,伴君如伴虎罷了。"王梓園好像不欲多說的樣子。
沒等江自修答話,一顆圓溜溜的腦袋探了進來:"好師傅,您就說說吧。書上講得不清不楚的,看得一頭霧水,教弟子下筆時怎麼知人論世,有人無我啊?"

月上中天。
逸王府的後花園裡依舊熱鬧非凡。美酒佳肴流水般送上,"蒔花館"幾位當紅的姑娘被相熟的客人留下來,也坐在席間助興。趙承安敬了一輪酒,其間被蜀中才子拉著做了一首詩,又陪幾位公子哥兒行了一回令,為相宜姑娘唱了一支曲,這才借著更衣的由頭往前院走去。
趙讓提到的京裡來的客人,正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偏廳裡等他。如果新任的益郡太守印宿懷在此,定會大吃一驚:自己從京裡帶來的僕從寧七,居然沒在招待下人的偏院好好待著,而跑到王府裡這麼隱秘的地方單獨會見逸王殿下來了。
寧七的身份早已經過趙讓的確認。趙承安與他略略交談幾句,就發現此人言語清楚,進退有據,竟是一員干將。
"京裡也正是用人之際,你家主子舍得讓你來?"
寧七恭恭敬敬的答道:"老爺說蜀州人事大動,殿下須多方布置,小人或可略盡綿力。另外一些京裡的要緊消息,也著小人帶給殿下。"
"你家老爺可真了得,怎麼就能讓你做了新任太守的親隨?"
"回殿下,這件事其實是少爺的功勞。"
趙承安有些吃驚:"臨之這麼厲害了?叫人刮目相看啊。"
臨之是盧子晗的字。盧恆早已升任吏部尚書,而盧子晗一年前進士及第,皇恩特准任翰林院編修。
" 去年科考之前幾個月,少爺扮作普通人家子弟,在赴京趕考的舉子們聚居的地方流連,和其中幾個特別出色的都成了好朋友,這裡頭就有印大人。後來印大人中了探花,少爺也順利及第,兩人干脆互相認了兄弟。春天的時候聽說皇上有意讓印大人做益郡太守,少爺說小人老家蜀中,又懂得一些土語,請印大人收了小人做隨從,所以小人就跟著來了。"
趙承安聽得頷首,贊道:"能讓印大人這麼短時間裡就對你信任有加,那是你的本事。"
"殿下謬贊,小人只是聽從老爺和少爺的吩咐罷了。"
"你家少爺如今辦事謀定而後動,法度謹然,來日可堪大用啊。"
寧七露出一點笑意:"老爺也常常稱贊少爺變穩重了。"
"京裡有什麼新消息?"朝廷每月的邸報,逸王府也是有的,但一些微妙隱秘的事情,就得依靠別的渠道了。
" 四月裡,苑城太守賈胤強占民宅,收受賄賂,鬧出人命,被告了御狀。皇帝雖然大為惱火,到底還是看在他爹和他爺爺的面子上,只是革職了事。御史台一個新上任的侍御史溫有道給皇帝上書說,東南富庶,容易消磨志氣。地方官員長時間不動,自然滋生腐敗,長此以往,恐怕尾大不掉,非社稷之福。皇帝覺得很有道理,暗地裡派了一些御史往東南調查去了。"
趙承安放下心來:一切都按既定的步子在往前走。


第 18 章
東南是前朝根基所在,大夏國近千年來經濟文化最繁榮的地帶。當初元武帝派了自己身邊最忠誠最得力的手下治理東南兗、青、越三州。這些人都是錦夏朝的開國功臣,也是真正和錦夏朝的利益綁在一起的群體。因此,對於晏文帝傳位給寧王趙煒這件事,基本上都沒有什麼意見。所以趙煒即位之後,對東南人事始終沒有大動,不少職務都成了祖父傳之子孫,或者老師推薦學生。到如今,弊端漸漸就顯出來了:官員們裙帶牽連,狼狽為奸。目無法紀,結黨營私的事比比皆是。
什麼東西都可能是雙刃劍啊。趙承安不無感慨的想。
"還有就是,老爺擔心......"寧七有些猶豫,因為自己老爺的話似乎有點冒犯殿下的意思。
"既是你家老爺捎來的話,直說無妨。"
"這幾年,殿下的名聲在京裡也響亮的很,老爺擔心這樣會不會......"
趙承安明白了,自己這個表舅舅擔心他鋒芒太露,會過於刺激皇帝。
" 寧七你不是外人,我和你直說吧。咱們的皇帝陛下,心事重,城府深,好用權謀,愛裝清高。可是他平生最討厭的,偏偏是和他自己一樣心機深沉的人。我若表現得太完美,他必定寢食難安,倒不如隨性一些,反而叫他放心。"趙承安自嘲的笑笑,"我名聲雖響,想必在京城百姓眼裡,不外乎寫詩作文長得帥,我的皇叔不會為這個見怪的。你不見這兩年召我上京聊天的時間明顯變長了嗎?你什麼時候和京裡聯絡,就把這個意思給你家老爺說說吧。"
兩人談話末了,定下日後的聯系方式,趙承安又針對蜀州局勢給寧七做了點兒崗前培訓,這次會面就結束了。
寧七退出去的時候,心中對逸王殿下的敬仰之情直如滔滔江水連綿不斷,深感自家老爺和少爺跟對了主子。
屋裡趙承安揮揮手,神出鬼沒的貼身侍衛趙讓到了面前。
"跟趙良、趙恭、趙儉說,讓他們分頭跑一趟兗、青、越三州,想法子暗中接應一下京裡去的御史,要防當地官員下黑手,可別叫他們出師未捷身先死。順便提點一下平靖二年的進士們,眼下機會雖然好,也得小心別給人做了替罪羊、擋箭牌。"
趙讓躬身應了。忽然想起一事,稟道:"‘漱秋齋'一個書畫學徒被西羌酋長鉗耳掠走了。這事可大可小,請殿下指示。"
"多久了?"
"三個月前,鉗耳大概是來益郡游玩,不知什麼緣故認得了‘漱秋齋'這個名叫瘦金的書畫學徒,非要請人家去西羌做客,硬是把人帶走了。當時說一個月送回來,到現如今都沒有消息。前幾天白掌櫃來取幾幅要裝裱的字畫,求照影跟我說了。"照影是王府負責內務的小廝。
"跟白掌櫃說,以人口失蹤案報到太守府去,請太守大人做主。叫寧七注意一下進展。"
一眨眼,趙讓已經走了。--他非得這樣才能顯示絕世高手的派頭麼?承安笑著搖搖頭,坐下來揉揉眉心,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唉,謀權篡位還真是件辛苦的差事,雖然自己選擇了最不傷筋動骨的方式,但到了現在這個關鍵時刻,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很有點緊張啊。
總的說來,趙承安的原則是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多年來,他已經成功的為自己營造了一個十分有利的形像:深明大義,仁厚多情,勇於任事,不弄權謀。生活上風流倜儻,豁達不羈,也縱情聲色,講究享樂,不過這一點反而讓人覺得他親切可愛,率性自然。蜀州士民提起逸王,都不禁會心一笑。
趙承安手裡沒有實權,沒有軍隊,金銀也很有限。他在蜀州聲望雖高,交游雖廣,但絕不拉幫結派,也從不插手地方軍政,只是以監察者的身份給皇帝提些利國利民的建議。然而這些年,逸王府卻執行了幾個極有遠見的動作,等到適當的時候,它們的效果就會顯現出來。
比如聯絡平靖二年的進士,這批人是晏文帝親自主持科考選拔出來的,也是他親自接見之後一一任命的--更重要的是,那是錦夏朝第一次全國範圍內正式的,公平的科考。這些人對於晏文帝和他唯一的血脈,感情自然不同。何況如今從地方到朝裡,老臣權貴打壓新人成風,這些正當壯年的中下級官吏正是被打壓的對像,多數願意配合逸王。趙煒靠軍隊起家,在文治方面相對粗疏,也給了承安可趁之機。
想到這裡,承安深感命運之玄妙:當年父皇關注文治,在軍務上多倚重皇叔,結果被他所困,毫無反擊之力。如今正好反過來:皇叔不肯在文治上下大功夫,遲早要被淘汰。時代不同了,前人說得好:馬上得天下,安能馬上治天下乎?而且父皇臨終前傳位皇叔,當時縱然是不得已的孤注一擲,以退為進,讓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如今看來,卻足以垂範後世,為自己來日以同樣的方式繼承皇位提供了足夠的合理合法性。
承安需要的,只是一個恰當的時機,以便合法的登上帝位。當然,這個機會是要靠自己創造的。
其實,趙煒對承安漸漸放下戒心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這個侄子成年之後,偶爾的逢場作戲雖有,但稍熟的人都知道,他好男風而不喜女色。早到了成親的年齡,卻一直沒有動靜,更別提子嗣了。
對此,承安的反應是,眉毛一揚,眼神一挑:誰說沒有兒子就不能當皇帝?人生在世,當求快意,我想做皇帝,所以我要做皇帝,跟兒子有什麼關系?

王梓園把"雪羅煙"送回密室,再出來時丹青已經泡好一壺"碧螺春",擺了兩碟師傅喜愛的茶食,搬了三把湘妃靠椅,自己那把稍稍放遠一點,只等師傅和東家落座,便也縮進去聽師傅講古。
"丹青,吳淞‘雪紡縑'雖是單絲織就,但質地和‘雪羅煙'差別不大,你練習的時候就用它吧。等什麼時候練好了,再管我要‘雪羅煙'不遲。"
丹青應了一聲"是",兩只烏溜溜的眼睛卻巴巴地望著師傅。
"先生快別賣關子了,連我心裡頭都癢得很。"江自修拉著王梓園坐下。
"這些事,也算是前朝隱秘了。我不過當年輾轉從父親那裡聽來一點零碎,有些關節,畢竟只是揣測而已,未必足以當真。"
話說恆王宋思減在兄弟裡頭排行第七,是和順帝最小的兒子,天生性情疏朗開闊,對上面一堆哥哥們成天橫眉豎眼挖空心思爭寵奪位的勾當頗不以為然。和順帝偏愛這個小兒子,知道他不是當皇帝的料,干脆外放了豫州任他做個安樂王爺。
怎奈世事難料,短短幾年間,上邊六個皇子兩個病死,一個遇刺身亡,一個中毒不治,最後只剩下老大和老四。皇帝受了這一連串打擊,突然中風,連遺詔都沒來及寫,就神志不清了。老大和老四鬥得不亦樂乎,也顧不上中風的爹,結果皇帝死在宮中,身邊兩個兒子卻大搞花樣,密不發喪。
和順帝這兩個兒子,一個陰沉狠辣,一個殘酷暴戾。朝中有幾位大佬一合計,覺得不論誰上台大家都沒有好日子過,干脆聯合後宮外戚幾個其他利益集團,使出雷霆手段,直接把正在豫州歌舞升平的恆王拱上了帝位。其中左相尉遲湛是這次政變的核心人物,恆王守孝期剛滿,他的女兒就入宮做了皇後。
葉君然深得恆王信賴,自然隨同入京,恆王登基之後,任畫院待詔。雖然在外人面前很少動筆,名聲卻愈發響亮。章和三年春天,連深宮中的尉遲皇後也聽聞他的盛名,請他入宮為自己繪一幅肖像。叫人萬沒想到的是,他偶然遇到皇後宮中一名美貌宮娥,竟然見色起意,調戲了一把。誰知這宮娥臉皮極薄,隨後就懸梁自盡了。順明帝惱怒非常,革了他的職務,把他轟出了京城,宣布永不錄用。
"我才不信。"丹青搖搖頭,"鳴玉山人是何等樣人,怎麼會干這種事?"
"若是事實俱在,也不由人不信。"
丹青輕哼一聲:"憑他的人才,哪裡需要去調戲人家?才用不著干這麼沒格調的事。"
王梓園沉吟片刻,道:"據說有一次葉君然入宮見順明帝,二人並肩而行,言笑晏晏,毫不拘禮。一個風神如玉,一個英姿俊朗,恰被尉遲皇後遙遙望見,由此心生嫉恨,有了要除掉他的意思。"
"啊?難道他們兩個--"丹青吃驚不小。
"要不你以為葉君然憑什麼陪著宋思減上京蹚這趟渾水?"江自修斜睨他一眼,"丹青,你也不小了,不是讓你師傅逼成書呆子了吧?"
依葉君然的性子,若不是對恆王一往情深,怎麼可能入京做什麼畫院待詔?丹青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恨恨的道:"這個皇帝也太沒用了,他就不能想想辦法麼?怎麼能這樣無情無義?"
" 其實也怪不得他。"王梓園嘆口氣,道,"恆王登基的時候,大廈將傾,搖搖欲墜。朝廷千瘡百孔,地方民不聊生。身為皇家子孫,已經事到臨頭,再怎麼辛苦,再怎麼無奈,也是無法逃避的。他將葉君然驅逐出京,實際上是在設法保全他。--葉君然死後不過半年功夫,順明帝就駕崩了。"


第 19 章
丹青看看鏡子裡自己的模樣,頗覺有趣:按照東家教的方法收斂了眼中的神采,用黛粉將眉毛稍稍加粗,又換了一身粗布衣裳,因為拿梔子水洗了好幾天澡,整個人顯得蠟黃干瘦--這樣一來,完全是一個畏怯瑟縮的普通貧家少年了。
身後純尾冷冷的道:"叫你不要擦那麼多遍,小心洗不掉。"
"師傅說洗得掉的啊。"
"你半盆梔子才煮一盆水,染十匹布都夠了,你說洗不洗得掉?"
丹青有點擔憂的看看自己的臉,對著鏡子使勁擦了擦,果然沒有動靜。愣了一會兒,笑了:"又不是女孩子,黃一點就黃一點吧。" --權當為藝術獻身了。
"只是黃一點也罷了。這東西有毒,深入肌理會長瘡的。"
丹青慘叫一聲:"啊?!"撲過去掐住純尾的脖子,"快說你是騙我的!快說!"

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從王宅後門出去,丹青雇一輛車出了城。把車子打發走以後,找個僻靜地方換上包袱裡的粗布衣裳,往身上拍了些塵土,這才急匆匆的向城裡走。裝出人生地不熟的樣子,一路打聽找到行遠鏢局,求見大少爺韋莫韋大俠。
呈上江自修臨走時留下的書信,丹青悄悄打量這個和王宅完全不同的環境。正研究兵器架上刀槍劍戟的樣子,聽韋莫笑道:"你們東家花樣可真多。這事兒雖然不難辦,萬一出了漏子也挺麻煩。"
丹青低眉順眼:"東家吩咐,去了一定多干活,少說話,嚴守規矩,絕不惹事生非。"
"看你的樣子倒也穩重。"韋莫轉頭喚來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低聲吩咐幾句,又對丹青道:"這是莫成,以後他就是你表叔了,你跟著他去吧。"
丹青乖乖的喚了一聲"表叔",莫成拍拍他腦袋,很慈愛的樣子。"叔侄"二人往太守府行去。
從太守府後院的偏門進去,在廚下找到了三總管張德祿。
"張總管,聽說府裡忙月到了,要請短工,能不能讓我這個表侄干兩個月?"
一般人家年下才是忙月,太守府的忙月卻從八月初直到年後:中秋宴、腊八宴、小年宴、除夕宴、元宵宴......中間還夾著太守母親大人的壽宴,太守小公子的生辰宴。在此期間少說也要請幾十個短工幫忙。
張德祿看看丹青:"成哥來了,不能不給面子。不過這孩子也太瘦了,沒有幾斤力氣吧?"
"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父親沒了,母親又病了,這才著急掙點錢補貼家用。有孝心哪!"
張德祿看丹青瞟了兩眼牆上掛的菜名牌,問了一聲:"你認得這些字?"
"父親在世的時候上過幾個月私塾。"丹青躬身回答。
"正好伙食帳房缺人,你去跟著他們采辦吧。"
丹青於是跟著采購,算賬,與廚房交接清點買回來的物品,謄寫清單......張德祿看他不聲不響,做事穩妥細致,慢慢的把下菜單的任務也交給了他,時常有機會出入前院。再後來,人客多的時候,送菜的隊伍裡也有了他的身影--丹青終於如願以償的有機會近距離觀察了解上流社會的夜宴了。並且在府裡有了一個臨時的鋪位,不用每日都回"表叔"那裡過夜。
今日便是中秋。丹青和伙食帳房的先生、伙計采購最後一批鮮貨回來,幫著搬送東西。抱起一筐蔬菜,腳下一個趔趄,心底暗叫聲"糟糕",一雙有力的胳膊伸過來,把菜筐穩穩當當接了過去,還騰出一只手攙了丹青一把:"阿壁,小心點。"
丹青抬頭一看,面前黑黑壯壯的青年正衝自己憨憨的笑,是新來的廚房伙計於二,待人熱忱厚道,連忙說了聲"謝謝於二哥。"
"你年紀小,都跟著出去跑了一天了,歇會兒吧。"於二一手提起一筐菜大步往前走,丹青得小跑著才能跟上,非常無奈的看著於二一邊走一邊還能好整似暇的和自己說話。
"今天又買了不少啊。"
"是啊。"
"幾大車吧?"
"差不多。"
"干貨貴呢還是鮮貨貴?"
"沒准兒。"
"這個季節居然還能采著新鮮蓴菜,這一筐得好幾兩銀子吧?"
丹青從眼皮底下瞟了於二一眼,這新鮮蓴菜,自己都是頭一回見識,他居然認得。嘴裡閑閑的答道:"聽牛先生說,這是城外石潭溫泉附近長的,路上一直包著麻布保溫呢。幾兩銀子哪裡夠,這一筐差不多五十兩。"
於二連聲嘖嘖,送到廚下,大師傅親自接過去拿溫泉水把蓴菜養起來。
太守府的中秋夜宴酉牌時分開始,照往年的慣例,至少要持續到半夜。廚子伙計包括丫鬟們在申時便先吃了飯,好打起精神應付這一晚上。於二端著碗湊到丹青面前:"阿壁,你今兒晚上有機會送菜到宴席上去吧?"
"這樣場合,伙計們都只能送到廊子間,再由前頭伺候的姐姐們端進去。"
"那也比我強啊,什麼都看不著。真想去識見識,也不枉在太守大人府裡忙一場。"
丹青咽下一口飯:"我看了回來給你講好了。"
"好兄弟!"於二拍拍丹青肩膀,"替哥哥仔細看著,可別漏了什麼。等我回去也好跟隔壁阿花吹噓一番。"

彤城太守方喬蔭乃是青州刺史的親外甥,曾外祖父是元武帝麾下愛將,真正的世家子弟,實權人士。俗話說,三代出一個貴族,更何況長年在越州這山溫水軟文章錦繡之地為官,方大人的起居飲食無不精致典雅、獨具匠心。其生活品質之高是一般富豪拍馬也追不上的,直接引領江南地區上流階層的新潮流。這不,為了中秋宴的形式、菜品和節目,三個管家和幾位幕僚商量了近兩個月,報上去的方案來來去去改了十幾回,才算初步定下來。
中秋賞月是一樁雅事,客人雖以官場同僚居多,然而幾乎都是派頭風雅的文士。因此,太守府中秋宴講求的是清新脫俗。比方說吧,夜宴設在水閣二層,撤下了四面雕花窗格,代之以半透明的月白綃紗。桌上全套秋葉隱紋青瓷碗盤配水晶鏨銀杯盅,牆上嵌著八角水晶壁燈--這一切,都是為了取得和月色水光交相輝映的效果。為了保持整體意境的和諧,今年特地沒有請歌舞和雜戲,而是請了號稱"江南雙絕"的師萱姑娘和池筠姑娘操琴弄琵琶。
菜肴更是別致可口,回味雋永,無不是珍稀罕見的東西。例如取自東海色若胭脂的魚膾,來自異域濃如琥珀的美酒,用長在峭壁上的靈菇熬成乳白色的湯,從每一頭年幼的公牛身上割下最嫩的肋條串成烤炙......十幾名秀麗的妙齡丫鬟著七彩羅裙在席間穿梭,古琴和琵琶叮咚錯落,珠玉相濺,座上的各位大人們陶陶然醺醺然,恍如身在凌霄殿裡,廣寒宮中。
丹青完全被這種充滿了格調的奢華震住了。這樣的場景,也許你心中隱隱覺得它是不正常的,甚至是不對的,可是你不得不承認,它是美麗的,是魅惑迷人的,是令人沉醉的。
--第二天,當於二和丹青得閑坐在後院牆根底下曬太陽的時候,丹青描述著頭天晚上的景像,心中冒出的就是這樣微妙而難以宣之於口的念頭。
轉眼重陽將近,太守大人母親壽辰就在這一天,今年又是六十整壽,自然要大力操辦一番。實際上,整個彤城官場,世家富豪,都早早的就動員起來,給老夫人預備壽禮。聽說青州刺史也有可能親臨,為胞姐賀壽。到後來,幾乎江南官場全部聞風而動,希望在壽宴上謀一席之位。伙食帳房接連半個月忙得昏天黑天,前院還來要人幫忙清點壽禮。廚房的流水帳幾個先生都恨不能三頭六臂,哪裡還得脫身。偏生大管家的面子是駁不得的,只好讓丹青過去敷衍兩天。
壽宴安排在重陽中午,由於客人太多,除了大堂上的十桌,各處偏廳都擺滿了宴席。所有僕從佣人按區域安排伺候,每處都有一個管事丫鬟和一位執事照應,忙而不亂,井然有序。丹青被分在往大堂送菜的隊伍裡,看到一部分壽禮陳列在大堂上方供人欣賞--這些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送的,足以顯示主人家的門第和氣派。因為老夫人是開國功臣之女,和不少德高望重的老臣都有交情,其中好些壽禮是從京城或其他各州千裡迢迢送來的。
丹青眼尖,發現壽禮中一套白玉鏤雕鎏金"壽"字碗已經在首席擺上了。這套碗每一只都用整塊白玉雕成,碗沿一圈鏤雕的篆書"壽字",一筆一畫都細細的描上金粉,雅致而又富貴。難得十只碗竟是一樣的純淨無瑕,潤澤透亮。丹青記得清點的時候,還是大管家親自捧進去的。看樣子現在太守大人是打算用它們待客了。
壽禮中還有一件讓丹青難忘的東西。那是一幅泥金大紅絲絨底子的七彩刺繡壽幛。且不說用了多少金絲銀線,碎鑽米珠,光人工就費了十幾個一等繡工半年時間,端的是一件價值萬金的寶貝。隱約聽說是京裡什麼大官送來的。不過當時第一眼真正讓丹青吃驚的是,這幅壽幛繡的赫然是樊伯誠的《麻姑獻壽圖》。
當年江自修用瘦金的"別樣紅"仿品從"文一閣"劉子昭手裡換來白銀兩千兩外加樊伯誠《麻姑獻壽圖》。這幅畫在王宅留了幾天才送走,丹青是仔細看過的。當時瘦金師兄為了逗自己開心,還特地興致勃勃的臨了一幅,沒想到有人居然能把它放大幾倍一模一樣的繡出來,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丹青轉念一想,看樣子東家把那幅白得的畫賣了個好價錢,不禁偷偷一樂。


第 20 章
壽宴過後,大堂、花廳、水閣分別准備了雜戲歌舞和鬥牌雙陸之類的游戲,客人們可隨意賞玩取樂。送上果品茶點,大部分伺候的人都撤了下來。後院另擺了豐盛宴席,讓一眾僕從佣人和主人家同樂。第一杯自然要替老壽星賀壽祈福,隨後忙碌多日的丫鬟伙計帳房先生各處執事們紛紛放開懷抱吃喝起來。
於二挨著丹青坐下,一桌人多是後廚粗使打雜的伙計,瞠目結舌的聽丹青敘說前廳的奢華富貴。於二又央丹青細細描繪了幾件壽禮中的寶貝,聽得眾人眼裡放光,驚嘆不已。這個說:"我的媽呀,把那翡翠盆景上一片葉子摘下來就夠吃幾年的啦。"那個道:"這算什麼,聽說前年小公子十歲生辰有人送了比這個大一圈的呢!"一個年紀大點的嘆道:"想那壽幛上的金線加起來不見得有多少金子,可是要拉成絲線那麼細,得多少功夫啊!"
"不知道什麼人這麼大派頭,出手這樣大方。"於二仿佛感嘆又仿佛提問似的說了一句。旁邊有人接道:"這個恐怕只有大管家才知道了。"話題一時轉到了三個管家在府裡的地位勢力這些八卦上頭,丹青開始埋頭吃飯。
過了兩日,莫成來了,臉上帶著幾分凝重,替丹青向張德祿請辭。
"家裡捎來口信,孩子他娘病情加重,恐怕不大好了。"
張德祿很大方的給丹青開了一個半月工錢,頗為遺憾的道:"難得阿壁手腳勤快又穩重,又是成哥的親戚,府裡信得過。若是家裡沒事了,便到府裡來長做罷。"
聽到這話,丹青在心裡小小的自我肯定了一把: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看樣子自己干別的行當也一樣出色,是金子就會發光啊。
看看沒什麼可收拾的,莫成和張德祿打了招呼,領著丹青抬腿就要走。丹青怯怯的叫了一聲"表叔。"
"什麼事?"
"有位大哥這些日子十分照顧我,我想和他道個別。"
莫成笑笑:"小子人緣倒好。去吧,我在外邊等你,別磨蹭太久。"
丹青在雜屋找到了正在碼柴的於二。看見他進來,於二笑了,揮動著手裡的木頭,輕敲兩下,道:"上好的梨木,聽說烤出來的肉格外好吃。"
雖然進屋之前,丹青已經注意到附近沒人,還是大聲道:"於二哥,我是來道別的,我娘病重,我得回家了。"說罷緊走兩步,不等於二開口,快速低聲說:"我見過兩頁大管家抄的禮單,還記得一些。"
於二一驚,旋即笑了,兩只手抓住丹青的肩膀,輕輕道:"好聰明的孩子!你放心,於二哥不是壞人。"
當下兩人一個說一個聽,於二一邊驚嘆於丹青超強的記憶力,一邊把人名物品細則默默記在心裡。不過片刻功夫已經說完,於二從貼身的衣袋裡掏出一小包碎銀子,塞到丹青手中,拍拍他的頭:"阿壁,憑你這樣的資質,不好好念書實在太可惜了。這點銀子拿去應急,等母親病好了,接著上學吧。"想一想,又道:"我明日也走了,以後若有機會,到京裡來找我。我家在南城六道口興旺胡同丙三號,名字是俞明溪,人頭俞,日月明,溪水的溪。"
丹青跟在莫成身後,默默思量著俞明溪這個人。自己的猜測沒有錯,太守府壽宴禮單果然是他想得到的東西。為了要不要把偶然看到的內容告訴他,丹青心裡很是猶豫了幾日。種種跡像表明,俞明溪來歷大不簡單。他混進太守府旁敲側擊,觀察打聽,這中間必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和難以預測的危險。家族的變故,飛白的遭遇,師傅的身世......種種所見所聞,讓丹青打心眼裡不喜歡官僚權貴,不願意和他們有什麼牽扯。但是這個俞明溪憨厚的外表下有一種隱隱的正氣,令人信服。反正自己就要走了,這輩子也不見得有機會再見,丹青終於還是決定在離開前向他說出來。
想起俞明溪驚異於自己的記憶力和誇獎自己的話,丹青在心裡道:"這算什麼,那麼簡單的東西,照原樣做一份出來也不是難事。"摸摸懷裡的銀子,又想起他對自己的叮囑,把住址和姓名如實相告,胸中湧起一股暖意:看來,無意中撿了一個不錯的大哥,只是不知道以後是不是真的有機會重逢。

從行遠鏢局出來,丹青背著包袱出了城,稍稍改裝,這才悄悄進城回到王宅。
先去見師傅。王梓園打量他一番:干了一個月短工,整個人粗糙不少,不過也更結實了。看他眼神,便知道這一趟沒白干,應當收獲不小。來不及細問,先打發他去把一身梔子黃洗了。
丹青在廚房等著水開的當兒,純尾聽說他回來了,尋過來看看。老實說,自從師兄弟們出師以來,就剩下純尾、丹青、羅紋三人依舊朝夕相處。差不多近十年了,還從來沒有分離這樣久過。純尾滿腹相思,一路上都在努力裝酷,想掩飾得不動聲色。進了廚房,看見丹青蹲在灶坑下,滿頭灰撲撲,一身皺巴巴,臉色蠟黃,哪裡還有半點當日叫梔子花都失色的風采?心疼得不行,走到他身後蹲下,攬過來靠在自己肩頭,嘴裡偏硬梆梆的:"折騰吧,太守府裡就那麼好混,真以為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啊......"
丹青權當他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嬉皮笑臉:"師兄,你見過一整套幾十個水晶杯沒有?還有整塊白玉雕的碗,還有...... "。純尾一邊聽他啰嗦一邊幫他把熱水抬進浴室。眨眼間,丹青已經扒光了衣服撲通一聲跳進桶裡。小時候,兄弟們一塊兒光屁股洗澡是常有的事。這兩年,丹青依然大大咧咧,純尾卻開始刻意回避了。此刻也不願久留,准備替他掩上門出去,眼角余光卻瞥到這個粗神經的家伙正抄起澡巾使勁來回擦身上的顏色--照他那種洗法,只怕染料沒洗掉,皮已經蹭破了。
暗嘆一聲,純尾萬般無奈的回轉身來,抓住丹青的胳膊:"笨蛋,不是這樣洗的。"命令丹青乖乖的在水裡泡著,自己去廚房找來一些白醋和米湯調和成汁,叫丹青趴在桶沿上,用澡巾蘸了那去色的汁液,一點點輕輕的替他擦背。梔子黃漸漸溶解,順著流暢秀挺的脊椎淌到水裡,慢慢露出原本光潤潔白的皮膚來。
丹青渾然不知自己把師兄為難成什麼樣子,兩只胳膊交疊在桶沿上,手背支著下巴,愜意無比。口裡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著太守府裡的見聞。
"師兄,你猜這一個月太守家開了幾場宴席?"
"你剛才不說了中秋和重陽兩次嗎?"
"才不止。剛才說的是規模最大的兩次。府衙十日一旬休,除了過節做壽,每到旬日是必定要設宴的。另外客人上門,親朋走訪,夫人請女眷聚會,少爺邀朋友游樂,這一個月下來,大大小小不下二十次。"
虧得丹青這樣東拉西扯,純尾漸漸認真和他說起話來,心頭的爪子不像剛才撓得那麼難受了。
"照你這麼說,太守大人不用干別的了,只成天喝酒吃飯就忙不過來。"
"可不是嘛。我瞅著都替他累得慌。你說恆王過的是不是也是這種日子啊?"
"恆王夜宴,雖說風流本色,卻也不是沒有避嫌的意思--沒准你說對了,他也挺累。"
"頭兩回還覺得挺好玩的,後來看他們吃啊喝啊,看著看著就高興不起來了。"丹青安靜一會兒,忽然悠悠長嘆一聲:"不必等曲終人散,滿目繁華時已難慰寂寥。不知道鳴玉山人是否也如此心情呢?"
純尾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丹青嘿嘿一笑,自己接道:"不過畫這幅畫的時候,葉君然和宋思減感情正篤,應該干柴烈火蜜裡調油才對--"
正要往下說,只聽得"啪"的一聲,純尾把澡巾往桶裡一扔:"後背擦干淨了,剩下的你自己洗吧。"轉身走了。
"咦--"丹青拾起澡巾,轉頭看看緊閉的門。純尾師兄這喜怒無常的毛病越發嚴重了,莫非聽見人家干柴烈火蜜裡調油,受了刺激,內分泌失調了?

隆慶十年腊月十八,銎陽南曲街"新春賽寶大會"如期舉行。今年輪到"寶翰堂"做東,拿出來的東西也讓行內外人士眼前一亮,竟然是銷聲匿跡一百六十多年的鳴玉山人《恆王夜宴圖》。會前,評審委員會十二位品鑒專家為了這幅畫的真偽研究討論了好幾天,幾位專攻書畫鑒賞的評委各不服氣,差點打起來。最後竟然驚動了已經退隱的前內庫總管,當朝公認的品鑒宗師上官樂正。上官老先生獨自對著這幅畫待了三天,出來後一錘定音:"真品。"
當天賽寶大會上,這幅畫不僅奪得了字畫類冠軍,而且在總排行上名列第一。這是賽寶大會十幾年來字畫類第一次勝過其他青銅玉器金銀陶瓷各類古董寶物,得了狀元。在隨後的拍賣中,皇後娘娘的親哥哥,長安侯文遠恚以黃金千兩的天價,買下了這幅畫。
同樣是在這一天,皇帝於弘信宮秘密接見了暗訪東南三州的御史司郎。其中兩人路上遭遇流匪,不幸殉職,余下七人得以平安歸來。司郎俞明溪深入民間,親臨實地,奏報翔實確鑿,皇帝震驚震怒之余,也下定了清理東南的決心。同時對俞明溪大為贊賞,連升兩級,擢為御史大夫,不過要等到東南事畢,才好正式宣布。


第 21 章
聽到《恆王夜宴圖》奪得"賽寶大會"狀元的消息,丹青蹦起來,一把抱住純尾和羅紋,喜笑顏開。難得純尾萬年不化的冰山臉上,也露出幾絲笑意。王梓園在邊上樂呵呵的,看他們兄弟三個慶祝合作成功。
過了一會兒,丹青挨到王梓園跟前:"師傅,東家答應了的,如果我的出師作品能進‘賽寶大會'前三,就准我游歷半年......"
"小猴兒,這麼快就憋不住了。"王梓園拿手裡的像牙筆管在丹青腦門上輕敲一下,"放心,東家答應的話不會反悔的,京裡來信說了,隨你何時出發,半年後到‘寶翰堂'即可。"
"嘿嘿",丹青得意忘形,轉頭對羅紋道:"師弟,一起出門玩玩怎麼樣?"
"我要陪師傅。"
"這樣......"丹青尷尬的抓抓腦袋,羅紋這樣說顯得自己很不孝啊,心中明白羅紋雖是記名弟子,卻自幼被王梓園收養,對師傅的依賴眷戀之情明顯比別人多,不過仍然心虛的瞅瞅師傅什麼反應。
王梓園道:"羅紋好靜不好動,你就別折磨他了。"說罷牽起羅紋的手往外走,"來,給師傅看看你這兩天的功課。"
丹青追到門口:"師傅,弟子對您的孝心日月可鑒天地可表啊--"
純尾冷哼一聲:"笨!"抬腿出去了。
丹青小狗一樣跟在後面:"師兄,要不咱倆一塊走吧。福伯和叔他們都在家裡,又有羅紋陪著師傅,沒關系的。你想,看看名山大川,風土人情,走訪各位前輩先賢故裡......"一時說得自己心馳神往,滿臉放光,不知不覺跟進了純尾的屋子。
"你真的很想讓我陪你一起走?"純尾的聲音異乎尋常的嚴肅。丹青愣了一下,看看師兄的臉色,不明白那雙深邃的眼睛裡是什麼情緒。
於是囁嚅著回答:"是啊......"
"你過來。"
丹青往前挪了兩步。純尾一把將他拉過來,緊緊抱在懷裡。半晌功夫,一點一點慢慢放松,十指在他後背薄薄的肩胛骨上輕輕來回摩挲,呻吟一般的嘆息著:"丹青......狠心的笨蛋,這樣折磨我......"
等到純尾放開手,對上丹青茫然的眼神,知道他還沒回過神來。近十年的相處,早知道面前這家伙是個怪胎。在陌生人跟前,陌生的環境裡,他有十分戒備,百般機敏,小心謹慎,思慮周詳。一旦回到熟悉信任的環境,立刻變得神經大條,反應遲鈍,成了上躥下跳的白痴型活寶。
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把這送上門的豆腐吃了再說。純尾一只手遮住丹青的眼睛,一只手把他重新帶到懷裡,低頭尋找那晨霧中帶露花瓣一樣的唇。
丹青猛地推開純尾,踉蹌著後退幾步,帶得身後的桌椅"嘩啦啦"倒了一片。他撐著窗台喘氣,連耳朵都染上了紅霞,望著純尾結結巴巴:"師兄,你,你......我,我......"
"沒錯。"純尾靜靜的看著他,"你現在知道了?還想讓我陪你一起走麼?"
丹青處於無比混亂之中,眼前的局勢完全超出預料,他的人生中也沒有任何應付此種情況可供借鑒的經驗,腦子裡冒出來的居然是"早知道就不問了"這樣鴕鳥的念頭。
純尾扔下一句"想明白告訴我",走了。

"二月二日新雨暗,草牙菜甲一時生。輕衫細馬青年少,十字津頭一字行。"
丹青就在"龍抬頭"這一天,辭別師傅和師兄弟,在"秋娘渡"上了客船,准備走水路入楚州,然後北上經豫州、涿州,再往西進入雍州,最後坐船由澄水入京。
按照丹青最初的想法,恨不得出了正月十五就動身。可是讓他自己也沒想到的是,越是臨近出發越是依依不舍,最後反倒是師傅催著他上了路。
七歲從師學藝,十六歲出師游歷。彤城王宅,留下了丹青十年光陰。回首望望,丹青承認,這十年是充實的,難忘的,並且,是美好的。
王梓園、純尾和羅紋一直送到渡口。
"缺錢了,有事了,就去分號找自家人。路上切切不可隨意與人深交,須知防人之心不可無......"丹青看著師傅,忽然覺得小時候那麼偉岸神秘的師傅怎麼成了如今這樣龍鐘啰嗦的老頭子了?心頭一酸,眼圈又紅了。
好容易王梓園殷殷叮嚀告一段落,丹青和羅紋來了一個兄弟式的擁抱。
"多陪師傅說說話。純尾師兄是個悶罐子,可不能指望他彩衣娛親。"
羅紋一臉哀戚生生被丹青最後一句打散了,忍住笑道:"嗯,師兄放心。"
走到純尾面前,丹青兩只眼睛只顧往下看:"師兄,我走了,那個--"
事實上,自從那天被純尾嚇到,丹青一直躲著他,就連獨自上路的決定也是輾轉透露給他的。本來,丹青對於人生中的困惑,一向干脆利落,不喜歡拖泥帶水,要麼不想,想就要想通想透,並且付諸實踐。然而這一次,純尾師兄可真是出了個大難題啊。丹青腦子裡反反復復在幾個問題上循環糾纏:"純尾師兄喜歡我?我喜不喜歡他?喜歡,可是好像不是那種喜歡......"丹青覺得和獨自上路的孤單比起來,跟純尾同行似乎更讓自己惴惴不安,卻始終鼓不起勇氣當面說,到底是猶豫還是不忍,心底深處也分不清楚,終於拖到離別的時刻。
純尾從袖子裡掏出一個護身符,替他套在脖子上,細心的塞進領口內,再整整衣襟,這才開口道:"這是寒山寺佛祖開過光的,別隨便摘下來。"頓一頓,道:"你若敢弄丟了,哼哼。"
丹青抬起頭,師兄還是那張冰山臉,眼底卻帶著濕意。想起多年來純尾對自己不動聲色卻又無微不至的照顧,什麼忌諱都跑到爪哇國去了,只覺得千言萬語無從說起,綿綿不盡的難舍填滿胸臆。
純尾抱住他,在耳邊輕輕道:"無論如何,師兄總是在的。受委屈了,就回來。"

客船自涵江入練江,乃是逆流而上,速度並不快。不過春風送暖,雨潤山顏,沿途美景紛至沓來,應接不暇。丹青站在船頭,自覺衣袂飄飄,心曠神怡,從此猛獸歸山堪稱王,游魚入海化為龍了,恨不能仰天長嘯一番,以抒壯志。其實他一身普通衣衫,行李寥寥,落在旁人眼裡,不過是個探親的少年,或者往州府去應春試的童生罷了。這倒暗合了業內低調入世的規矩。
一路上丹青逢城必入,逢山必登。遇上名勝古跡,牌匾碑林,名人故裡,總要流連一番。如此迤邐行來,花了一個半月才到楚州池陰縣。
五歲以前的記憶早已模糊,何況幾經人事變遷,丹青在池陰城裡徘徊,幾乎找不到當年自家和外祖家的宅子。憑著一點依稀的印像,終於走到似曾相識的巷口,看到一旁坐著賣玫瑰糖的老婆婆,心頭一陣激動。
"阿婆,這巷子裡姓屈的人家還在麼?"
"姓屈的?滿院子都是姓屈的,你找哪一個啊?"
丹青記得這巷子原本只有外祖家一戶,如今大大小小開了七八張門,人畜並行,車馬阻塞,全無當日深宅大院門第森嚴的氣像。看樣子是把院子隔成了好幾戶,雞犬相聞,炊煙裊裊,幾個孩童追追打打跑出來,倒有另一番熱鬧。
"我想問屈桐屈知秋老爺,阿婆,您知道嗎?"
"秋老爺啊,十年前就死了。先是兒子跟男人跑了,女婿不知犯了什麼罪,一家子滅了門,老爺子老太太也就跟著去了......前世造孽啊......"
丹青愣了半天神。雖說這狀況也不是沒有想過,真正確認,心中還是酸澀難當。打起精神買了兩包糖,走到第一家門口。院子裡一個女人正在晾衣服,丹青扯出純潔無害的笑容:"阿嬸,跟您打聽個人行麼?洪門屈氏,閨名海苓。"
"沒聽說過。"女人想了想,扭頭衝屋裡喊了一句:"三郎,這裡有人打聽叫屈海苓的,認識麼?"
一個壯年漢子走出來:"屈海苓?那不是秋老爺家的小姐麼?早就隨夫家搬走了。"
丹青聽他知道母親的名字,帶著顫音道:"聽說洪夫人隆慶二年底回鄉,難道沒有回來?"
"老爺和老夫人隆慶元年就去世了,沒有後人,家業全散了。這宅子分給了族內五房。我在這住了十年,可沒見屈小姐回來過。不是說她夫家犯了罪,盡數下獄了麼?"
丹青站在當地發呆,那男人轉身准備進屋,他才又想起來問道:"怎麼說秋老爺沒有後人呢?不是還有一個兒子......"
"你說海寰少爺?他違抗父命,偷偷跟一個男人跑了,氣得秋老爺大病一場,早就不認他這個兒子了。"
丹青隨手把兩包糖送給玩鬧的孩子,恍恍惚惚走出巷口。自從聽說母親帶病回鄉,總想著還能祭奠一番,如今看來,竟是在路上就無法支持,不知魂歸何處了。
此後丹青心情一直低落,和剛離彤城時的意氣風發不可同日而語。偏巧梅雨季節到了,楚州境內,整日淅淅瀝瀝滴滴嗒嗒。丹青連州府潭城也沒進,直接就在如絲煙雨中,揣著一顆隱隱作痛的心上了鳴玉山。


第 22 章
丹青在鳴玉山裡足足轉了七天,南面上,北面下。下得山來,已是豫州境內。放眼望去,一馬平川,廣闊無垠,與楚州丘陵起伏,河道蜿蜒的景像大不相同,眼界胸襟俱為之一擴。豪氣頓生,大步流星往前行去。
路過豫州州府秣城,丹青拐到江家"越千樓"看望了多年不見的紫毫。十七歲的紫毫明敏干練,已經升為執事,並且和二掌櫃的女兒定了親,完全是一派男人風範了。丹青雖然只比他小一歲,行事舉止卻總像個半大孩子。自從見了紫毫,丹青反省了很長時間,決定要改變形像,成為穩重可靠的男子漢。
逗留幾日,繼續北上。在滏川過了七夕,聽說七月十五鬼門開,又興致勃勃的留下來看放燈和儺戲,關於"穩重可靠男子漢"的誓言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如此走走停停,看看耍耍,到達涿州範陽,已是七月底了。
打聽到"知墨堂"的所在,丹青一心想給鶴哥來個驚喜,誰知才進門,鶴哥已經恭候多時了。顧不上敘舊,先扔給他一封信,原來是水墨從京裡寄來的,上面說丹青如果不能在中秋前趕到銎陽"寶翰堂"報到,後果自負。雖然分開幾年了,大師兄的余威仍然是很可觀的,丹青屁股還沒坐熱就連忙動身,緊趕慢趕,終於在八月十四傍晚城門關閉前進了銎陽城。
無心欣賞京都夜景,丹青雇了輛車直奔水墨信上所給的地址。"寶翰堂"上下眾人都散住在城裡,只有當值的執事和伙計在店裡過夜。東家專為沒成家的弟子和伙計在城東准備了宅子,雖然十分普通,不過在"銎陽米貴,居大不易"的情形下,卻算得是一項相當不錯的福利。
師兄弟見面,自有一番親熱。丹青賴在水墨房裡不肯走,最後只好二人秉燭夜談,聯榻而眠。盡管頭天晚上半夜才睡,第二天丹青還是興奮得一大早就醒了。水墨從外間進來,招呼他洗漱吃早飯。丹青兩只眼睛圍著師兄打轉,時不時傻笑一下,仿佛不如此就無法表達心中的思念和重逢的喜悅。
水墨看他咧嘴便拍一下他腦袋,眉眼彎彎的任他跟著自己。其實丹青的個子已經差不多和水墨一般高了,可是他沮喪的發現,兩年不見,十九歲的師兄渾身上下都透著令自己望塵莫及的風姿氣度,如雪中翠竹,崖岸青松。偶爾不經意間的溫柔,竟很有些風流嫵媚的意思。如果沒有多年前的大糗事,丹青沒准會異想天開的以為師兄在勾引自己,如今的他當然不會再有這種誤會,只是一邊津津有味的欣賞美人,一邊在心裡琢磨:到底是以前年紀小看不出來呢,還是師兄最近有了新的變化?
因為昨日是入夜才到,所以早飯後丹青先跟著水墨去"寶翰堂"正式拜見了幾位掌櫃和供奉。江自修卻沒有出現,只是捎了幾句話。丹青知道,為了避免外人知曉江家的底細,東家到店裡來的時候其實很少。
和郭掌櫃打了招呼,水墨領著丹青從"寶翰堂"後門出來,准備穿過白石坊,沿著澄水南岸上甘露大街,帶他去見識一番皇城氣像。
水墨一邊走一邊向丹青解說沿途風光,指點了幾處,補充道:"其實從咱們‘寶翰堂'大門出去,在南曲街口碼頭坐船游湖,才算是把京城勝景盡收眼底,不過今兒沒有准備,改日吧。"
丹青明白師兄所說的"准備",其實是要略微改裝,並且挑合適的時機前往。
這個時代的法律並沒有文化產品打假方面的規定,政府一般也不過問這個領域的事情。人們普遍的是依照所謂行規,憑眼力和經驗進行交易。判定真偽之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事後發現上當受騙,多數自認倒霉,不了了之。盡管如此,字畫臨仿終究是個地下行業,從業者的自我保護是作為行規存在的。這種自我保護自然不會像真正無法見光的秘密行業那樣嚴酷,更何況再怎麼說多少也算是些藝術工作者,當然要采用點鐵成金舉重若輕的技巧。
比如江家弟子,最善於收斂鋒芒。個中高手,還能根據需要改變自己的氣質神態。再加上一點眉眼、膚色、發式、服飾等方面的配合,改裝之後,和本人並沒有太大區別。可就是那若即若離乍隱乍現的境界,卻能讓人即使有心觀察,也不免時時疑惑,覺得似是而非,無法確定。
現在,水墨丹青二人穿著最普通的深色布衫,微微低頭,一邊說話一邊信步溜達。白石坊街巷交錯,兩旁紅牆碧瓦,朱門緊閉,不少人家門口還蹲著威風凜凜的石獅子。這個時候,往來行人很少,只有路邊梧桐樹上黃葉無風自落,在腳下碎裂,沙沙有聲。水墨忽然在一個巷口停下來,輕輕道:"左面第三張門,就是吏部尚書盧大人府邸。"
"嗯。"丹青微不可察的點點頭。兄弟二人接著往前走,仿佛剛才的對話根本沒有發生過。

吏部尚書盧恆這大半年一直忙得昏天黑地。剛過完年,百官還未從宮中太平宴的酒香中,上元節燈火的余韻中清醒過來,皇帝陛下突然向東南發難,以左諫議大夫為首席欽差,領著御史台一幫鐵面無私的御史,五百內廷侍衛協助,直接抄了彤城太守方喬蔭的家。
此次抄家級別之高,規模之大,收獲之豐,牽連之廣,都是錦夏朝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當日從方喬蔭家中抄出金銀財寶無數,差不多相當於國庫幾年的收入。欽差大人把抄出來的物品清單加急送到宮裡,皇帝花了整整半個時辰才勉強看完,一怒之下,命令徹查東南官員。由此牽一發而動全身,東南高官紛紛落馬,並且連帶得京裡也是一番動蕩。
信遠侯左司銘因為小兒子牽涉在內,舔著老臉向皇帝求情,結果被當廷斥責,說他"教子無方,縱子為非,有辱先太祖聖明"。左司銘在元武帝草莽式微之時就跟隨左右,乃是如今僅剩下的幾個太祖朝老臣之一。老人家回去思前想後,怎麼也受不了那句"有辱先太祖聖明",又氣又急,一時沒緩過來,直接就追隨先太祖於地下了。
皇帝這邊廂大肆賞賜信遠侯府,以最高規格厚葬左司銘,那邊廂毫不手軟,把左家的小兒子直接發配邊疆。至此,凡是有點腦子的官員都明白了,陛下這是在大清洗呢!當今聖上子嗣艱難,上邊五個都是公主,而立之年才得了皇子,如今大的不過八歲,小的也才五歲。只怕是想趁著自己正當壯年,把一些隱患流弊清理干淨,好留給兒子一個相對健康聽話的朝廷吧。
想通這一點,京裡的官員們無不戰戰兢兢,自保為先,再沒有誰敢跳騰出來說什麼了。反觀東南三州,一下子空出那麼多位子,倒是波湧雲起,人人蠢蠢欲動。雖然皇帝此次清理東南的行動完全繞開吏部,全部交給御史台和內廷侍衛,讓盧恆心裡多少有點不痛快,但是由清理行動引起的連鎖後果,卻將吏部推到了最前台,一舉一動,都成為了朝廷的焦點。
這種倍受關注的狀況讓盧恆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也激起了他的鬥志和信心,每天挖空心思琢磨東南官員的任職問題:怎麼樣讓明裡的主子皇帝陛下滿意,讓暗裡的主子兼外甥逸王殿下滿意,同時還要叫新上任的人承自己的情,培植他盧大人自己的勢力。

從白石坊西頭出來,正好是澄水由東西向轉為南北向的一段彎道。水面波光粼粼,清透如玉,沿岸漢白玉欄杆端莊素雅。河道很寬,但是因為繞著皇城,所以不允許行船,每隔百余丈便有一座石橋橫跨河面。從靠近定湖的臥波橋到西南端集散碼頭附近的落虹橋,一共十八座,造型風格各個不同,堪稱京都名勝。
因為漸漸接近皇城,越往前走,游人就越少。丹青和水墨二人一邊流連風景,一邊低聲說話。
"當初害了飛白的那個邵世砜已經在去年病死了。"
丹青有點意外,又仿佛泄了一口氣:"哼,倒便宜他。"
"可是......"
"可是什麼?"
"據姓邵的說,是盧家把飛白送給他的,借此設了圈套算計他......如果真是這樣,那......"
丹青抓住身旁的欄杆,指節發白:"師兄怎麼知道的?"
"一個行醫的朋友,他師傅是有名的大夫,邵世砜嚴重的時候請他們到家裡瞧過病,我托了他問的。我想,那姓邵的大概也犯不著在這上頭說謊。"
丹青只顧著聽和飛白有關的訊息,沒留意到師兄提起那個"行醫的朋友"時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他在心中盤算了一下,道:"師兄,我有個想法,沒准能給姓盧的一點教訓。等有眉目了,再和你商量。"
水墨看看他,道:"我知道,你總想著為飛白做點什麼。不過對方乃是官場中人,若無萬全之策,切不可輕舉妄動。飛白也一定不希望你為他冒險。凡事記得與我商量。"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第六座靈犀橋,發現前面禁衛森嚴,原來已經到了皇城警戒範圍。二人過橋到澄水另一面行走,一邊走水墨一邊介紹:"從這座橋到第十二座天玥橋之間,都屬於皇城地界,尋常人是不能進入的了。由天玥橋過河,皇城前橫貫東西的大街,就是有名的甘露大街。"丹青放眼望去:高高的圍牆裡一大片樓台宮殿連綿起伏,金碧輝煌;對岸駐守的禁衛兵鐵甲銀槍,嚴肅威武,果然充滿了皇家氣派。
正眯起眼睛看得投入,聽水墨道:"自此往西南去,人煙漸漸稠密。落虹橋以南,各地入京的船只車馬都在那兒停留,商旅雲集,是京城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
"師兄怎麼不早說?"丹青拉起水墨直奔西南方向而去。


第 23 章
接下來的日子,丹青足不出戶,跟著水墨強化學習裝裱方面的知識和技巧。在上一代弟子中,駐守京城的二位供奉張開、林下(這是借用自家姓氏起的藝名)在臨仿作品的後期加工上很有獨到之處,連王梓園都自愧不如。水墨在京三年,早已習得其中精髓。張林二位年紀漸漸老大,也樂得把絕大多數技術方面的事務交給這個傑出的後輩弟子。江家這種前輩高手集體教育下一代弟子的方式,也是人才質量的保證。
張開林下二人合住一所大宅子,位於定湖東岸一處清幽僻靜之所。仿古裝裱所用的各種奇奇怪怪的材料工具也都收在他們的院子裡,至於"寶翰堂"則只有一些最常規的東西。丹青到來之後,干脆和水墨一起搬到這裡住了幾個月。除了偶爾請教一些疑難問題,余下的時候都是水墨以師兄的身份代二位供奉傳授技藝。兩個老頭子閑來無事,成日聊天品茗下棋釣魚,好不快活。
重陽節放了一天假,水墨有別的事情要忙,丹青換身衣裳,過天鑰橋上甘露大街,再折向南,問了幾個人,終於找到了南城六道口興旺胡同丙三號。
這是一所兩進的尋常民宅,丹青上去拍拍門,一個老頭走出來。
"老人家,請問俞明溪俞公子住在這裡嗎?"
"俞大人上個月已經搬走了。"
"搬走了?您知道搬到哪裡去了嗎?"
老頭打量丹青幾眼:"你是他什麼人?找他有事麼?"
丹青帶出一點越州口音:"我是他老家表弟,跟掌櫃上京送貨,順道看看他。"--在方喬蔭府裡的時候,丹青聽俞明溪說話,就覺得他是本地人,那樣自然的腔調應該不是裝出來的。
果然老頭露出了然的神色:"這樣啊。想必你還不知道,俞大人剛剛高升了御史大夫,在白石坊南邊拗花巷買了宅子,你到那兒去問問吧。"
謝過老人家,丹青一邊往回走一邊盤算。
很顯然,俞明溪是皇帝派到彤城的密探。他已經升為御史大夫的事實完全證實了先前的猜測。某種程度上說,自己當日轉念之間的做法,在皇帝清理東南這場運動中也許起了不小的作用。
第一天去"寶翰堂"報到的時候,丹青就把在方喬蔭府裡見到樊伯誠《麻姑獻壽圖》繡幛的事情說給了郭掌櫃。很快,江自修抽空親自問了其中細節,透露了一點政局的變化。丹青明白,為今之計,務必不能讓人知曉那幅畫的原本是從"寶翰堂"流出去的。何況聽東家口氣,當初本不知道買家是誰,而自己記下的方府兩頁禮單中,並沒有京官送禮的目錄。
雖然沒有和官場中人打過交道,但是熟讀史書,本朝的制度還是知曉的。御史台歸左相領導,設有左右諫議大夫各一名,御史大夫四名,侍御史和御史司郎若干。原本御史台的職責是納言進諫,專為皇帝補闕拾遺。到了當今聖上手裡,卻慢慢變成了監察百官的機構。尤其是這兩年,已經隱約有獨立於三司之外,直接聽命於皇帝,監督審查上下官員的意思了。
做了御史大夫的俞明溪,是否還願意認自己這個臨時兄弟呢?再說自己的身份也頗有尷尬之處,萬一牽連出江家賣過《麻姑獻壽圖》,只怕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想起那個黑黑壯壯的憨厚青年臨別時對自己的關照和叮嚀,心裡終究有點遺憾。"唉,相見爭如不見。"丹青搖搖腦袋,決定直接回去。好在自己原本只求確認俞明溪的身份,也不算無功而返。

到了白石坊附近,看看天色還早,心裡想著自己的打算無論如何也要得到東家的全力支持,才有可能實行,不如到店裡請郭掌櫃給東家捎個話,順便瞅瞅師兄在不在。忽聽得前面臥波橋方向傳來一陣陣嬉笑喧嘩,想起今兒是重陽節,大概是結伴出行的人們游湖來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一身伙計行頭,正是給人跑腿的身份,混在人群裡不過是誰家偷懶的小廝。輕輕一笑,折向街口,准備去碼頭上瞧瞧熱鬧,再好好逛一逛南曲街。
往北不過百余步,便到了南曲街口,眼前完全是另一番熱鬧景像。只見游人如織,接踵摩肩,不少人佇立橋上,觀賞湖景;橋下碼頭處很多人在等著乘坐游船;更多的男女老少成群結隊,沿著湖岸散步。有一些不羈的年輕士子,干脆在湖邊的銀杏林裡,放下酒盅食盒,或坐或躺,自在無礙。人群中穿梭著好些像丹青一樣打扮的少年,為自家主子服務。
丹青擠到湖邊,手搭涼棚,極目遠眺。藍天碧水之間,飛梁畫棟隱約可見,畫舫花船飄蕩往來,絲竹清歌隔水悠揚。身邊出行的人們神情安樂,笑語盈盈。感受著這熱鬧祥和的氣氛,丹青想,不如把師兄拉出來一塊玩。抬腳要走,視線卻被湖中飄過的一葉扁舟吸引住了。
湖上的船大約分四種,一是官宦富豪之家華麗的游船,一是歌妓舞娘做生意的花船,一是送客過湖的渡船,還有就是船家出租的供三五人自在游湖的小船。吸引住丹青視線的就是這樣一艘小船,准確的說,是坐在船尾的那個人。雖然隔了幾十丈,以丹青的目力,仍然可以辨認出,那人頭戴玉冠,一身白衣,手持折扇,姿態翩然,正微傾著身子和對面的人說著什麼。若是換了別人,定然不敢確認,丹青卻在第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號稱今天有要事在身的水墨師兄。
盡管認識十年了,丹青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毫不掩飾光彩照人的水墨。第一眼後的反應,竟然是深深的陶醉和贊嘆,幾乎挪不開眼睛。半天才想起來生氣,是哪個家伙騙走了自家師兄,游湖也不帶上自己。正要再仔細看看,卻見他們的小船調轉方向朝碼頭駛來,顯然是要上岸。
丹青下意識的往人群裡一縮,兩只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船上的兩人。先下來的一個修眉俊目,高挑身段,青玉色的長衫繡著銀線海棠,腰上懸了紫金七寶,儒雅中透著華貴。好吧,丹青不得不在心裡承認,這個人勉強配得上自己的師兄。只見他回身扶著水墨下船,態度自然而又親昵。兩人並肩而行,周圍的人自動讓出一條道來。雖然身後沒有隨從,可看那風度氣派,分明是哪家王孫公子微服出游。丹青聽著人群裡的議論紛紛,看不少年輕女子熱辣辣的眼神追隨二人,心裡那個氣呀,牙癢癢的悄悄跟了上去。
跟了一段路,丹青忽然笑了:自己這是干什麼?捉奸?偷窺?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幼稚呢。心中豁然開朗,緊走幾步,趕上兩人,扯著水墨的袖子就嚷:"少爺,少爺--少爺逛到哪裡去了,叫阿壁好找。"眼裡盡是捉弄促狹之意。
水墨愣了一瞬,馬上會意,神色不變,望著身旁的人道:"阿壁,你來了就好,見過這位海公子。"
那海公子看看丹青,笑道:"我還道是誰在後邊跟蹤,原來是你。"丹青吐了吐舌頭: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
水墨截住話頭:"走了半天,也有點餓了,不如找個地方坐下來說話吧。"

三人上了"天舒樓",臨湖一面早已滿座,只好在二層要了一個臨街的雅間,倒是清靜得很。
一路上,丹青規規矩矩的跟在二人後頭,進了門搶先一步吆喝指揮小二。待二人坐定,點完了菜,又跟伙計要來開水,將杯盤仔細燙過,安好勺箸。等酒樓的伙計出了雅間,放下簾子,這才收起忠僕樣貌刁奴嘴臉,笑嘻嘻的坐到海公子對面,軟塌塌的趴在桌上:"哎,我是丹青,你呢?"
對面那人拼命忍住笑:"我叫海西棠,是你師兄的朋友。"
"朋友?"丹青揚起一邊眉毛,遞給他一個"快快老實交代"的眼神,拖長了聲調反問。
水墨正要說話,海西棠道:"有人要進來了。"
丹青"嗖"的一聲站起來,躬身肅立在水墨後邊。不一會兒,果然伙計送了茶水進來。三言兩語把伙計打發走,就聽海西棠哈哈大笑,對水墨道:"無痕,你這個師弟比你說的還要有趣,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哪!"
丹青無言呻吟:"水無痕?不是吧,師兄居然真的拿這樣惡俗的名字行走江湖......"
等菜都上齊了,交代伙計不得打擾,三人終於坐下來安心吃飯,認真說話。
"西棠的師傅,就是有名的西北神醫海懷山先生,如今在太醫院任正尹。西棠自己也是副判身份。"
聽了水墨的介紹,丹青這才知道,給邵世砜看病並幫忙打探消息的"行醫的朋友"竟是堂堂太醫,怪不得能問出那麼隱秘的事情。師兄還真是厲害啊,而且可見兩人的關系不一般噢......
正在想這些有的沒的亂七八糟,水墨一巴掌拍醒他。海西棠輕聲道:"你的想法,無痕已經跟我說了。據我的了解,皇上這次對東南的動作並沒有通過吏部,照皇上做事的習慣,他們應該沒有機會知道其中的細節詳情。所以,倒不必擔心當場穿幫。不過......"
說到正事,丹青也嚴肅起來:"請西棠大哥直言。"
"一個是你拿出的東西有沒有把握叫他上鉤,還有就是事後你們能不能全身而退。而且,官場中人,自有他們的辦法,也許你並不能達到預想的效果。"
"這就看彼此的造化了。我也沒想害他們的性命,不過是爭取制造點麻煩,給點教訓罷了。聽說盧公子這些年來偏愛清秀伶俐的小書童,可有此事?"
"似乎不假。"
"那就好。"
飄浪。JT 是我和涵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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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隆慶十二年二月,花朝已過,卻仍是春寒料峭,凍風襲人。
盧子晗下了朝,看見宮苑外一片紅梅凌寒怒放,眼睛不經意的就被刺了一下。寒風過處,幾片嫣紅飄飄灑灑落到手心裡,卻仿佛沉甸甸的壓在了心頭。路過白石坊,他擺擺手叫隨從們先回府,自己穿過巷子,踱上了南曲街。
" 寶翰堂"的金字招牌在夕陽裡熠熠生輝。盧子晗抬頭望一眼,到底還是沒進去,慢悠悠的一直往前走。快到南曲街盡頭的時候,看見一對主僕凄惶的站在"文苑齋" 門外的大樹下。那主子是個斯文俊秀的書生,臉上帶著無奈和氣憤的神色,正偏過頭跟身後的僮兒說話。盧子晗掃了兩眼,掃到那僮兒身上,猛地如遭雷擊一般,整個人被定住了。
那是一張記憶中似曾相識的臉,玉雪樣晶瑩,兩只大眼睛濕漉漉的,幾分委屈幾分祈求的望著自家主子。眨眨眼睛,到底不是,心被撞擊的感覺卻在胸腔裡回蕩不息。
鬼使神差的,盧子晗徑直走了過去。
拱拱手,溫文有禮的道:"這位公子可是遇上了什麼為難之事?"
對方神色戒備的看著他:"我們的事,不勞閣下關心。"
"少爺......"那僮兒懷裡抱著一個狹長的包裹,伸出手指輕輕牽了牽書生的衣帶,怯怯的喚著。兩滴掛在長睫上的淚珠"啪嗒"落了下來,盧子晗的心似乎也隨著"啪嗒"一聲碎了。
露出一個誠意十足的笑容,盧子晗道:"相遇即是有緣,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公子何必拘泥?只要不是涉及隱秘,說來聽聽,柳暗花明亦未可知。"
一番交談下來,盧子晗聽明白了:這主僕二人家中突然遭難,不得已上京投親,被勢利的親戚轟了出來。想要回鄉,盤纏卻不夠了。身邊帶了一幅收藏的畫,原打算送到當鋪,只因價錢低得離譜,便想轉讓給字畫商。誰知連進幾家,都說他們拿的是一幅贗品,還說了不少難聽的話。這二人雖然只是小康之家出身,卻自來嬌養得很,哪裡受過這種罪,又想不出什麼應對之法,一時站在路邊生氣著急。
"這是老爺生前最喜愛的畫,如果不是沒有辦法,誰願意賣它啊。"小僮說話時帶著一點江南口音,輕柔軟糯,說到後來,已經有些哽咽之意。
"是什麼畫,可否讓我看看?"盧子晗的聲調和態度都不由自主的溫柔起來。
沒多大功夫,盧子晗腋下夾著從主僕二人手裡買下的《麻姑獻壽圖》,意態悠然的往回走。依自己看,這幅畫多半是樊伯誠的真跡,五百兩銀子可一點也不虧。那些字畫商只怕是想訛他們一把,才故意說是贗品。真是人善被人欺啊。眼前又閃現出那粉雕玉琢似的人兒,分別之際對自己千恩萬謝,大眼睛裡忽閃忽閃透著喜悅和感激 --那樣動人的笑臉,區區五百兩銀子算什麼?自覺做了一件大善事,又是這樣值得伸出援助之手的對像,盧子晗心頭一陣輕松,當然不知道身後兩人正神色復雜的目送他遠去。
良久,水墨嘆口氣:"如此風采,也怪不得叫人心甘情願。"
丹青心裡有點悶悶的。事情順利得出乎意料,沒想到這姓盧的這樣容易上鉤。看來當年的事情多少對他還是有些影響的。
"師兄,咱們走吧。"丹青忽然覺得意興闌珊。
"下一步怎麼辦?"
"算了,就這樣吧。"
"怎麼了?"水墨側過頭,若有所思的看著丹青。
"這樣算計別人,實在難受。"
"也許......即使出了那樣的事,飛白也並不一定想你對付他家公子。"
"也許吧。我也不想再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看樣子那個俞什麼溪在你心中頗有地位啊。"
"怎麼也不及海什麼棠在師兄心中的地位。"
"臭小子!"水墨惱羞成怒,伸手去揪丹青的耳朵。
"別......師兄饒命--"丹青捂住兩只耳朵跳開,"把粉揪下來就露餡了,師兄好歹等回家再說......"
水墨看他怪模怪樣,笑道:"咱們家丹青上點妝居然足以顛倒眾生,‘素顏堂'的脂粉果然有脫胎換骨之效,怪不得懷山先生賺得金銀滿缽。"
"那也得多虧我這雙點鐵成金的妙手,才能不著痕跡渾然天成。"
"其實盧子晗心魔自生,才會一上來就中了招。那幅畫他拿回去,也是個大大的隱患了。"
丹青淡淡的道:"還是那句話,看他造化吧。"

自此之後,丹青再不出門,在"寶翰堂"庫房裡加了一套臨時鋪蓋,一直住到紅蓮謝盡,桂子飄香。這是江自修一開始就和他講好的條件,幫他從彤城王宅取來當初瘦金臨仿的《麻姑獻壽圖》,允許他在此基礎上再造一幅更逼真的仿品賣給盧子晗。條件是不能讓對方察覺和"寶翰堂"有半點關系,事後至少禁足半年,專心工作。當然,江自修肯答應他,也因為希望這樣一來,再不會有人追究《麻姑獻壽圖》最初的真本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了。
三月,長安侯府送了幾幅字畫到"寶翰堂"重裝。取回去後侯爺極為滿意,索性把府裡的藏品統統交給郭掌櫃,委托"寶翰堂"妥善處理,重新裝裱。
內府御庫同樣也有一流的裝裱工,問題是用料雖然考究,富麗堂皇之余總讓人覺得千篇一律,呆板無神。"寶翰堂"重裝的字畫卻極具匠心,根據作品本身的年代、質地、色澤、風格選用不同的搭配材料,紙、綾、帛、絹,不拘一格。兩端的天杆地杆或銅或木或金或玉,務求協調美觀。即使是掛繩和搭鉤這樣細小的地方也精心制作,毫不馬虎。經過這番重裝的作品,竟比原先增添了好幾分神韻風采。其中幾幅因蟲蛀和濕氣有所損壞的作品,由於裝裱的用心細致,居然不覺破敗,反而平添了些許古意。
長安侯一邊慷慨解囊,一邊不遺余力地替"寶翰堂"做廣告。郭掌櫃陪足了笑臉,才打發走好幾家同樣要求重裝字畫的大主顧。饒是如此,水墨丹青二人明年的工作日程都差不多排滿了。更何況這樣難得的機會,其中珍稀古品過手,當然要趁機留下仿本。兄弟倆通力合作,心聚神凝,眼觀手寫,到十月裡的時候,除了重裝侯府六十卷藏品,還一口氣完成了八幅繪畫法書的仿本。
"呼--"丹青放下手中的條幅,長吁一口氣。水墨拿過烘到正好的石鎮,仔細把四邊鑲嵌的隔界再次壓平,注意不讓高溫的石鎮碰到畫心脆弱的紙張。
"這團花黃綾若是拿到湖東宅子裡洗兩水,熏一熏,再鑲這上邊,就更合適了。"丹青意猶未盡的道。
"泄底的事兒也能干?除非你不想混了。"
"嘿嘿,說說而已。"丹青幫著把重裝完畢的最後一幅畫掛起來。過兩日,等上邊的膠定型干透,就可以請掌櫃通知侯府來取了。至於那些仿本,在合適的時候,會拿到南邊秘密出手。
"郭掌櫃說給咱們兩個月長假,你有什麼打算?"
"先讓我睡一覺,睡醒了再說。"丹青搖搖擺擺,直接晃到庫房角落裡的鋪位上,"撲通"一聲倒下去,就此見周公去了。
水墨憐愛的搖頭笑笑,過去替他脫了鞋,抖開被子蓋上。
長安侯一心想在年前把重裝好的字畫掛出來,又有一批准備做賀年禮,因此要得很急。不論是裝裱還是臨仿,無不極耗心力,偏生這一次又以繪畫居多,多日連續高強度的工作,把這孩子累壞了。說起來,過完年,丹青就該十八歲了,不再是孩子了啊......
想到這,水墨心中一陣感慨。看看丹青純真安祥的睡顏,忽然也覺得十分疲憊,干脆靠在床邊,閉目養神起來。
"這半年幾乎沒見過西棠,不知道他怎麼樣了......上回東家的意思,大概年前要升我為供奉......西棠和我,都是身不由己的尷尬處境,今後會如何呢......他......心裡到底怎麼想......"水墨迷迷糊糊的想著心事,歪在一旁睡了過去。

腊月初八,走了差不多一年,到各處巡視一圈的江自修回京,召見水墨和丹青,帶給他們幾個有喜有憂的消息。好消息是:彤城一切安好,王梓園身體康健,尤其讓人吃驚的是純尾這一年屢有突破,進步神速,臨仿作品游刃有余爐火純青,堪稱大器晚成。
丹青聽了,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這是不是就是所謂情場失意,轉而寄情工作,大有所成呢?不過勤奮的純尾師兄一直以來追求的不正是這個麼?無論如何,總歸為他感到欣慰。
壞消息是,瘦金死了。
自從瘦金失蹤,多方打聽沒有消息。最後"漱秋齋"白掌櫃報給了太守府。因為牽涉到少數民族首領,太守十分重視。無奈西蜀人煙稀少,地勢險峻,再加上語言不通,等找到西羌部落,已是半年之後。這才知道鉗耳曾派人送瘦金返回,不料在曼圖谷突遇暴雨,山石崩塌,一行人不及逃避,盡數葬身谷底。事後鉗耳親自尋訪,只找到一兩件散落的隨身物品......消息傳到京裡,又過去了幾個月,江自修親自前往蜀州,卻只從白掌櫃手裡拿到益郡太守轉交來的一枚發簪,半截衣帶。
這件事前前後後拖了兩年才最後確認,江自修王梓園雖然難過,心中其實早有准備。反倒是水墨和丹青二人乍聞噩耗,如遭晴天霹靂。丹青想起瘦金遇難的時候,自己正在豫州逍遙,後來又忙著算計盧子晗,早把他忘到了腦後--那《麻姑獻壽圖》的樣子還是當日瘦金留下的,不由得心痛難當。
"師兄......你說人為什麼要死呢......"丹青抬起頭望著水墨,淚流滿面。


第 25 章
其實江自修還帶給丹青另一個消息:九月,盧恆轉任秘書省丞,盧子晗外放涼州,做了夜泉縣令。
這個消息證明丹青的復仇完全成功。因為秘書省丞負責草擬詔書,品級雖高,並無實權,不過是個清高頭銜,盧恆這是明升暗降了。何況盧子晗由最年輕的翰林院編修外放西北,遠離皇帝的視線,如今四海寧靖,邊疆無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被想起來,仕途只怕就此斷送。然而此刻的丹青已經不在乎這些了。還有什麼比好好活著更要緊呢?些許不相干的人實在不值得勞心費力,丹青只想把手中已有的一切攥得緊些,再緊些......
"能有這個結果,已經很讓人滿意了。"趙承安手裡捏著朝廷邸報,向在座諸人宣讀了朝廷對盧氏父子的調任決定。參加此次逸王府內部小型機密會議的有:"良恭儉讓"四大侍衛中的三位,李旭、馮止、賀焱三位謀士。
"照寧七的說法,臨之公子完全是中了暗算。問題是這暗算之人只是針對盧家,還是......"馮止說到這,抬眼望望趙承安。
賀焱看承安沒有馬上開口的意思,接道:"依我看,如果要針對殿下,不會采用這樣迂回而又效果有限的招數。"
承安坦然道:"會惦記我的始終只有一個人,而這個人如果要動手,不可能把力氣浪費在細枝末節上。"忽地又笑了笑,"再說了,他雖然喜好附庸風雅,恐怕還使不出如此風流手段。"
李旭道:"對方的圈套十分簡單,卻一擊即中,可見處心積慮。"
"正中臨之軟肋啊--怪不得即使到了我那皇叔面前,他也有苦難言,無法自辨,拿不出半點證據。"
逸王這話涉及到盧公子的隱私了,幾個人都沒有接茬。馮止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道:"其實......盧翁這個‘秘書省丞'未免雞肋。"
馮止的意思很明白,時至今日,盧家父子的用處已經不大了,盧恆這些年來幫逸王府往地方安插人手,難免沒有私心,不如趁此機會甩掉他,也省得將來殿下要做惡人。趙承安這次仍然動用了相當的關系保住他們,似乎有些浪費。只不過再怎麼說盧家和逸王多少有點親戚關系,總不好意思講得太直接。
"表舅他老人家在吏部尚書的位子上坐了這麼久,本就沒那麼容易倒下來。我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吉祥公主自幼傾心臨之,苦戀多年,始終不渝,我這個當哥哥的看著也於心不忍啊。"
原來盧子晗渾渾噩噩買下《麻姑獻壽圖》收在家裡,到底被有心人看見,暗地裡告到皇帝跟前。事發突然,盧氏父子驚惶失措。此時東南清洗余波未盡,百官正當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時,人人爭先恐後撇清關系,誰肯為他們說半句好話。偏偏那幅畫的來歷蹊蹺離奇,縱然盧子晗句句屬實,聽在別人耳朵裡終歸不清不楚。皇帝疑心本重,又一向對盧氏父子頗為信任,更覺氣惱,當即將盧家收監審問。
趙承安動用宮中內線,遞了個消息給皇帝向來看重的大女兒吉祥公主趙漪。趙漪年方十七,除了在情關上難以勘破,心思細密,明慧大方。她求了皇太妃為盧家輾轉說情,又對症下藥,給她的父皇講了一番"忠臣才有人陷害"的理論,居然真把皇帝說動了。
承安停一停,語氣誠摯:"況且,若真的不伸手,也叫人寒心不是?"三個謀士聽了這話,心頭一陣暖一陣涼,不知說什麼好。
好在逸王殿下也沒打算繼續這個話題,轉頭向賀焱道:"三才先生,皇叔生辰賀禮預備得怎麼樣了?"腊月二十八,是皇帝趙煒的生日。承安即使人不去,生辰禮拜年禮是一樣都不少的。近年來,趙煒幾乎每年下詔召逸王入京過年,以敘叔侄之情,天倫之樂。明年是趙煒四十整壽,在位恰滿十六年。春秋鼎盛,江山穩固,自然要大慶一番。也不怪承安提前兩年就開始張羅賀禮。
"今年的已經全部預備下了,下個月可以出發。明年的也已經置備了過半,最要緊的那件趙讓和君來傳信說已然得手,正往回趕,不過路途艱難,估計還得二十來天才能入府。"承安三個貼身小廝,自幼跟隨,均有獨擋一面之才,分別叫做照影、照月、照君來。其中照影管內務,照月管起居,照君來悟性好,天分高,跟著四大侍衛學得一身真功夫,常常被派出去做事。
承安點點頭:"等他們回來,我也該在入京的路上了。府裡的事還請三位先生多多照應。"三人一齊起身回禮。
又說了幾件別的事情,會議便散了,幾個人各自分頭忙碌。承安回轉內院,看了幾封書信,背著手踱到照月的房門口。繞過屏風,裡間一個纖瘦的身影正站在窗下條案前,背對外邊忙碌著。看他動作毫不停息,卻行止從容,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裊裊之意,美不勝收。
承安有心嚇他一跳,又怕壞事,只好抬手在屏風架子上輕敲兩下。照月回過頭,綻開嘴角一笑:"殿下先坐一會兒,我手上的活放不下。"
承安走過去一看,案上墊著氈子,上邊擺了幾株風干的小草。照月小心翼翼的用一把銀剪子將葉子剪掉,絞斷紫褐色的根須放到藥缽裡,又把剪下來的葉子一片不落的收集到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中。一舉一動,嫻熟流暢,有如行雲流水。原來照月負責逸王起居,時時把殿下的身體健康和安危放在心上,工作之余,埋頭鑽研藥補及防毒之術。入蜀之後,得天時地利之便,又另有奇遇,居然成了名聲不顯的藥物大師。
"這是趙儉他們上次從西羌拿回來的東西?"
"嗯。我仔細查過了,確實是傳說中的‘烏青草'無疑。不過,"照月收好最後一片葉子,握住搗槌開始輕輕搗擊那些根須,"有沒有效,還得拿祥龍木試一試才知道。"

古書上記載:"西南有山名‘赤理',崎嶇綿亙,終年雲霧不散。南峰突起,若擎天之柱,有草焉,其狀如韭而青華,名曰‘烏青',可凝魂聚魄,起死回生......"
西蜀赤理山,連綿起伏數百裡,和北面居陵山,東面浮留山相連,是整個大夏國最為神秘險峻的地帶。赤理山南面,山間清溪流瀑彙聚而下,漸漸壯觀,形成環繞山腳的磬河。傳說這裡就是練江的源頭。
磬河北岸,赤理山腳,一大片肥沃的緩坡,西羌部落世世代代居住在這裡,耕織漁獵,自給自足,端的是世外桃源。
靠近山腳的一塊向陽高地上,搭了幾棟木樓,明顯比村子裡其他房子高大講究。這是族長和部落長老們的住處。眼下,西羌年輕的族長鉗耳正端著一個小瓦罐,輕輕踏上其中最大的一座木樓的樓梯。
" 其實世上哪裡有什麼起死回生的寶貝,那‘烏青草'的功效不過是可以提神吊命,把將死之人拖上兩三天罷了。"鉗耳想起那幾位大官人如獲至寶的樣子,不禁咧嘴一笑,露出整齊的白牙。那赤理峰一樣深刻的五官,磬河水一樣清澈的眼睛,陽光照耀居陵山積雪一樣燦爛的笑容,叫人眼前一亮。"不過我才不會告訴他們真相呢。說不定失望之下,他們就不答應把阿金留給我了。"區區幾株"烏青草"換得那人永遠留下,鉗耳覺得滿心滿眼都是幸福。
走到門口,鉗耳還是猶豫了一下,悄悄挪到窗戶外邊往裡看:阿金正靠在床頭假寐,因為受傷初愈,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就連放在被子外邊的手也仿佛看得見血液在淡青色的血管中流動。鉗耳覺得心裡一抽一抽的發痛。他推開門進去,手中一罐無骨魚羹放在案頭,坐到床沿,把比他足足小了一號的瘦金圈在懷裡。他知道他醒了,他知道他並不快樂。他看見他漂亮的側臉沒有一點表情,仿佛身後只是一個木棉枕頭。
--有什麼關系呢?能從曼圖谷轟隆而下的砂石中,奔湧而來的山洪中逃出一條命來,還敢奢望什麼?鉗耳一邊感謝上天的仁慈,一邊後怕不已。自己當初怎麼會一時心軟答應送他回去?面臨失去他的危險,那一瞬間滅頂而來的恐懼幾乎斷絕了自己的生望。無論如何,不會再放你走了。
用什麼來解釋鉗耳對瘦金的一見鐘情呢?他是粗獷的,他是精致的;他是樸素的,他是華麗的;他是單純的,他是復雜的;他是南峰頂上挺拔的青杉,他是夕照湖邊盛放的紅蓮......他為他著迷沉醉,不可自拔。
"莫非是前世的冤孽?"瘦金心裡只能這樣認為。感覺鉗耳放開自己,坐到了旁邊。--嗯,不可否認,這個枕頭還是很舒服的。
"有人進山找過你。"鉗耳滿意的看到瘦金抬起頭,眼裡現出一絲期待。
"他們找了苗子帶路,一直尋到曼圖谷。撿了一些我們當時丟下的東西,就回去了。"瘦金眼裡的火花黯淡下去,慢慢垂下眼簾。鉗耳狠狠心,接著道:"他們以為你死了,再不會來了。--他們會慢慢忘記你,你也忘了他們吧。只有這裡,才是你的家。"
瘦金一時之間有種十分荒誕的感覺。自己明明活在這裡,可是在山外的世界裡,卻已經死了。他想要怨恨有意隱瞞消息的鉗耳,卻瞥到他肩上和腰上還纏著裹傷的白布,又想起那天他不顧一切把自己從山石洪流中救出來的一幕--是的,沒有眼前這個人,我確實已經死了。況且,起初也是自己按捺不住好奇跟著他來的......
鉗耳看著瘦金緊繃的嘴角慢慢軟化下來,心裡樂開了花。當然不能告訴他,那幾個益郡來的大官人有多麼精明可怕,如果不是烏青草擋著,他們也許真的把他帶走了。
倒了一碗魚羹出來,試試溫度,鉗耳無限溫柔:"阿金,喝一口好不好?"


第 26 章
京城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寶翰堂"上下諸人都在緊張的籌備參加本年度"新春賽寶大會"的相關事宜。反倒是水墨丹青這兩個平時最忙的人根本插不上手。因為以他們的身份,是絕對不能在大會上亮相的。那種場合,座中盡是行家裡手,萬一被人識破或是被人記住,從此後患無窮。兩人於是待在水墨的住處,收拾整理,漿洗打掃,除塵去穢,也干得熱火朝天。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著;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下。無論如何,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到了腊月十八這一天,屋子已經再沒有可收拾的地方了。院子裡同住的幾個伙計早已去了店裡,忙著幫襯賽寶大會。丹青的心一下子空了起來,有些茫然的坐在廊下看雪。哀傷如挾裹著雪花的北風撲面而來,無孔不入,一直鑽到骨頭縫裡。
水墨給他披上棉襖,道:"不如我們去落虹橋碼頭轉轉,順便買點年貨。"
半天沒有動靜,水墨准備放棄了。丹青卻忽然扭過頭來,一笑:"也好。"
兩人穿戴停當,出門雇了輛小車,直奔西南而去。
過了天鑰橋,便漸漸熱鬧起來。許多人頂風冒雪,趕著車子,挑著擔子,背著簍子,往碼頭集市行去。
車子漸行漸緩,到了新月橋,前方人山人海,說什麼也走不動了。
水墨摸出十個銅板遞給車夫,拉著丹青跳下車,見縫插針的往前走。
丹青只覺得各種各樣的聲音充塞著耳朵,兄弟倆緊挨著說話都要放開喉嚨大嚷。人群蒸騰的熱氣將天空中的雪花全烤化了,竟然感覺不到在下雪。不一會兒,就感到渾身發熱,額角冒汗,想停下來也不可能,只得隨著人流往前挪動。
看到想買的東西,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擠到攤販面前。買完之後,背著貨物再擠出來則是更為艱巨的工程。好在二人年輕力壯,身手靈活,走到集市盡頭時,東西也買得差不多了。前方就是碼頭。已近年底,外地船只早已離去,本地船行也歇工了。和集市的熱鬧相比,雖然不過幾步之遙,碼頭卻簡直冷清得不像話。
丹青和水墨不約而同的回望集市,只見人頭攢動接踵摩肩張袂成蔭揮汗如雨。兩人看看腳下一大堆東西,相顧駭笑,不敢相信自己剛從那裡面擠出來。
"咱們去碼頭看看吧。"

落虹橋碼頭是整個西北地區最大的碼頭。站在整齊的青石台階上望去,江面浩浩蕩蕩,蒼茫開闊;江心沒有結冰,一片氤氳水霧。眼前的景色兼具壯麗凄清之美,兩人不禁看得入了神。
忽然,前方出現了一隊隱隱綽綽的船只,高大華麗,有若海市蜃樓。
"師兄,那是什麼?"丹青扯扯水墨。
附近幾個收拾東西的船工也停下手裡的活計,一邊眺望一邊議論著。
眼看船隊駛近,打頭的樓船上飄著一面紅底金字大旗,上書龍飛鳳舞一個"逸"字。一個眼尖的船工驚呼:"啊,那是逸王殿下進京賀年的船隊!"
接近碼頭,船隊慢了下來。
"他們要在這兒登陸上岸嗎?"水墨問旁邊的船工。
"不會。只從這兒過。前邊另有官家專用的碼頭。"果然,頭船上放下一艘梭子小艇,飛快的往前駛去,看樣子是報訊去了。
另一個船工笑道:"虧得逸王殿下不從這兒上岸,否則那些趕集的小娘子大嬸子們還不打破頭!"
集市中也有人發現了船隊,一些好事者紛紛往碼頭跑來。丹青大叫不妙,想要退出去已然不及,瞟見河灘上翻過來晾著好些小船,招呼水墨一聲,抱起東西幾步跳下碼頭,手腳並用爬上了其中最大的一艘。
這時碼頭上邊已經裡三層外三層站滿了人,一些人也仿效丹青兄弟兩人的樣子,下了河灘,爬到船上。不過絕大多數人隨身都帶著不少東西,沒法跳下來。女人們到底要顧著臉面,不敢下來。丹青站在狹長平坦的船底板上,頗有得天獨厚之意,瞪大眼睛專心致志的瞧熱鬧。
一共五艘船,中間最大一艘足有三層高,朱漆金粉,雕梁畫棟。這就是逸王趙承安的坐船。聽得人聲喧嘩,承安從房裡走出來,向岸邊的百姓招手致意。今天他並沒有穿王爺服飾,只是一件金緞滾邊紫色長杉,腰圍羊脂玉帶,身披墨呢大氅,卻越發顯得長身玉立,風采流動,清貴逼人。頭上八寶金絲冠,襯得一張臉瑩瑩生輝,眉如飛羽,眼似點漆,往人群中這麼一掃,便贏得歡呼掌聲無數。等到他微笑招手,岸上的女孩子們再也忍不住尖叫起來,一時香巾羅帕共舞,絹花錦囊齊飛,往逸王船上扔去。
"哈!"見此奇觀,丹青不禁失笑。看了一會兒,轉頭對師兄道:"這個什麼逸王殿下,可把西棠大哥比下去了!"水墨莞爾。
眼見船隊經過碼頭,又緩緩遠去,岸上眾人手揮目送,依依不舍,堪比後世追星族粉絲們見到心中偶像的情景。
"有錢!真有錢!氣派!真氣派!"丹青搖頭嘖嘖兩聲,有一句話壓在舌頭底下沒說出來:只怕搜刮了不少蜀州民脂民膏吧。
其實丹青還真是冤枉了承安。往年或走陸路,或走水路,雖然同樣引起明星效應,卻也沒有這麼招搖。今年因為蜀州刺史馬亭雲舉家北返,上京敘職卸任,和逸王順道一起走,再加上地方官僚士紳進獻給皇帝的各色賀禮,人員物品實在太多,這才借用了水師的大船。
馬亭雲看承安意氣風發的進來,肩頭還掛著不知哪家姑娘扔的絹花,捻須笑道:"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不能羞。"
承安把花放到鼻子底下嗅了一把,飛出一個輕佻的眼神:"京城百姓還是這麼熱情。"
忽然外邊稟報,傳訊的小艇回來了。皇上旨意:逸王船隊不必在城外靠岸,可駛至天鑰橋,然後直接入宮面聖。
"看樣子皇上想念殿下得緊啊。"馬亭雲帶著幾分艷羨說道。
承安哈哈一笑:"皇叔只怕是想念我前年許下的十壇‘錯春'吧,去年就追著找我要。他自己又不見得喝多少,偏偏手下一干大將盡出酒鬼,真是奇哉怪也。"
馬亭雲呵呵附和幾聲,心道:"皇上那麼端方嚴肅的一個人,偏偏中意你這種隨隨便便嘻嘻哈哈的調調,不一樣是奇哉怪也嗎?"

等人群終於散盡,水墨丹青二人又看了會兒風景,准備雇車返家時,才發現大道已經不通。一打聽,原來是因為逸王由運河入城,所以兩岸臨時戒嚴。兩人郁悶了一陣,只好多花兩倍的價錢,饒了一個大圈子回到住處。
剛進門,一團粉色的影子撲過來:"丹青哥哥,你到哪兒去了,害得人家等半天!"
丹青手裡東西掉了一地,任由那一身粉嫩的漂亮女孩子掛在胳膊上,苦著臉向水墨求救。水墨忍住笑,捏著嗓子道:"丹青哥哥,你到哪兒去了......"
話音未落,那女孩子跳下來揮動粉拳撲過去:"水墨哥哥,你也欺負人家......"
丹青一個頭三個大,不知道拿這位江家大小姐怎麼辦。只好嘆口氣,蹲下去撿拾地上的東西。
江自修大兒子江通已經滿了十五歲,早該學習家族生意。無奈江公子認為其父干的是旁門左道,一心只想讀好聖賢書考狀元。反倒是小女兒江可,活潑聰慧,自幼便對父親做的事情感興趣。江自修為此十分頭痛。誰知有一年超級女強人範陽蘇雲裳來京做客,江可和蘇奶奶大為投緣,更是立志要奮發圖強,繼承父業。事已至此,也只好順其自然。江可滿了十三歲,江自修也慢慢讓她接觸一些生意上的東西了。
江大小姐前幾日偶過湖東張林二位供奉的宅子,碰到了水墨丹青兩人,一見如故,這天真可愛的女孩子倒衝淡了兄弟倆不少哀戚之意。
"可兒,你怎麼自己來了?"水墨擔心她偷溜出來玩,收起笑臉問道。
江可自動忽略水墨的臉色,笑嘻嘻的道:"爹爹忙得很,沒工夫來,叫我送口信來了。再說我也不是一個人,小冉帶我來的。"小冉是同住一個院子的伙計。
"東家讓你送什麼口信?"
"爹爹說今年要陪我娘過年,不和大伙兒一塊熱鬧了,所以叫你們二十四去湖東宅子聚一聚。"江可背著手,學她爹老氣橫秋的樣子說話,居然神似。幾個人都繃不住大笑起來。
腊月二十四小年這一天,江自修在湖東宅子設宴款待家族企業高級職員。今年"寶翰堂"在"賽寶大會"上表現差強人意,只得了字畫類第二名。這是因為江家深諳張弛有度之道,並沒有拿出最好的東西。事實上,整體利潤仍然持續上升,水墨丹青二人更是大功臣。宴席上江自修當眾宣布破格升入室弟子水墨為三等供奉,領月銀五十兩。這個工資水平和七品縣令相當,分紅另算。同時又給所有人派發紅包,裡邊裝的全是彙通寶號全國通兌的銀票,百兩到千兩不等。
"寶翰堂"從二十五到正月初八關門放假,明天就不用上工了。一干人等自下午開始,直鬧到深夜,才陸續散了。
丹青看天上清泠泠一鉤冷月,映著滿地雪光,心頭忽然一片寧靜。拉了水墨步行,享受無邊夜色。
"師兄,可以叫西棠大哥和我們一起過年麼?"
"他上次倒是提過,讓我們去他那兒,順便見見他師傅。"
"唔,媳婦終於要見公婆了。"丹青竊笑,當然只敢在心裡說說,問道:"你答應了?"
"我說再想想。他最近忙得很,也不見得有功夫招呼我們。"
"他好像越來越忙了啊。"
"聽說大皇子入冬後舊疾復發,十幾個太醫輪番守著呢。"
"大皇子不是才八九歲,身體怎麼差成這樣......"
兄弟倆閑閑說著別人的喜怒哀樂,留下兩行深深淺淺的腳印和"咯吱咯吱"積雪碎裂的聲音,漸漸遠去。


第 27 章
腊月二十八,大宴群臣。賀壽完畢,統統回家,放假過年。當晚,皇帝宮中家宴。
趙煒坐在上首,旁邊是現任皇後文氏。左邊依次是大皇子趙承烈,二皇子趙承煦,吉祥公主趙漪,瑞祥公主趙瀾,慶祥公主趙泓,平祥公主趙泫,安祥公主趙沁。其中長公主趙漪,三公主趙泓和大皇子是前鳳貞皇後所出。二皇子為現皇後文氏所出。右邊趙承安坐了首席,挨著他的是長安侯文遠恚。
趙承烈一板一眼的領著兄弟姐妹們向父皇賀壽完畢,端端正正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到七歲的趙承煦偷覷一眼表情嚴肅的哥哥,又看看沉穩平和的大姐,倍覺無聊,嘟著嘴可憐兮兮的瞅著父皇母後。
文皇後道:"皇上,煦兒還小,讓他過來吧,省得鬧騰哥哥姐姐。"
"好。"
趙承煦歡歡喜喜跑上前,從父親懷裡滾到母親懷裡。承烈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一聲冷哼差點脫口而出,心口一陣銳痛。他不知道,他的父皇看到臉色蒼白而冷漠的大兒子,心底同樣充滿了無奈和悲涼,卻沒法表露出來。
承安遞給承烈一個關切的眼神,轉頭對趙煒道:"不知皇叔宴完群臣,也給自己留了一點‘錯春'沒有?"
"老杜要年後才回來,給他留了兩壇。"
威武將軍杜越,常年駐守北方。趙煒年輕時和他有袍澤之誼,關系自然不同。
承安舔舔舌頭:"這個......杜將軍一個人也喝不了兩壇吧......"
旁邊長安侯笑道:"你又打的什麼主意?送出去的壽禮還想往回要不成?"
"不瞞皇叔,這‘錯春'酒釀制極其復雜,我一共就得了十壇,沒敢先嘗,盡數孝敬您了。"
趙煒哈哈大笑,轉頭對內侍道:"去拿一壇來,省得有人說外人都喝了,自家侄子卻喝不著。"
"皇叔言重,侄兒惶恐。"承安上前行禮,臉上滿是垂涎之意,哪裡有半點惶恐的樣子。
文遠恚道:"托你這厚臉皮的福,我也沾光嘗嘗傳說中的瓊漿玉液。"
"侯爺既已承認是沾光,就不要再損我了。"
長安侯輩份雖高,年紀卻不大,只比逸王年長三歲,承安干脆以爵位相稱。文皇後還是貴妃的時候,兩人就打得火熱,在吃喝玩樂諸多方面臭味相投。逸王上京,有時懶得收拾府邸,干脆住在侯府裡。
趙煒看他二人親密無間的樣子,想起自己這個小舅子也是個葷腥不忌生冷通吃的,他倆不會有點什麼吧。越看越覺得曖昧,太陽穴不禁隱隱作痛:自己身為至尊,怎麼全是這樣的親戚?好在兩個兒子還小,否則一定禁止他們來往。
其實這種局面,趙煒自己要負相當的責任。前鳳貞皇後家裡,可全都是些優秀人物有為青年,但是他擔心外戚坐大,硬生生把人家打壓下去了,累得皇後也郁郁而終。近年來宮中獨寵文妃,固然因為她美麗單純,更主要的還因為她沒什麼背景,能量有限。一個哥哥小有才情,胸無大志,放在身邊做個弄臣,娛樂一下正好。所以說,這門親戚,實在是皇帝自己選的。

一時酒上來了。換了琉璃盞,金黃色的酒液在杯中輕漾,醉人的芬芳直沁心脾。未飲便已有了兩分微醺之意。
趙煒喝一口,嘆道:"今年的賀禮,數承安的這十壇‘錯春'最好。"
難得皇帝如此親口重譽,承安喜滋滋的舉杯謝恩。文遠恚不服道:"皇上怎不說說前年?"
"嗯,前年確屬伯宥送給朕的禮物最合心意。"伯宥是文遠恚的字。
承安知道,前年長安侯在南曲街"賽寶大會"上拍得號稱"絕品"的鳴玉山人《恆王夜宴圖》,送給了皇帝做壽禮。趙煒愛重非常,時時展玩。
想到這,承安在心裡略加權衡,臉上露出一絲得色,道:"皇叔,明年侄兒定能給您一個大大的驚喜。"
"哦?"趙煒大有興味,坐直了身子等承安說下去。座中諸人也都滿懷期待的看著逸王。
承安沉吟片刻,鄭重道:"不知皇叔有沒有聽說過鳴玉山人的絕筆之作?"
不待皇帝作答,長安侯已經驚呼一聲:"世上哪裡還有這種東西!"
"承安既出此言,想必有些依據。"趙煒不緊不慢地說。文遠恚這才意識到已經君前失儀,連忙行禮賠罪。皇帝卻笑笑示意無妨。
"前朝章和八年,葉仲卿病卒於鳴玉山,在他死前,曾用整整一年時間,畫下了鳴玉山四季美景,這幅畫就叫做《四時鳴玉山》。據說葉仲卿死後,順明帝宋思減曾派人去取他的遺物,卻不料天擊雷火,把他隱居的草廬燒得干干淨淨。"
幾個公主和大皇子點點頭,這段故事雖不見於正史,宮中所藏的前朝內侍筆記卻有記載,他們是讀過的。
"其實哪裡有什麼天擊雷火,是有人蓄意縱火,要焚毀一代宗師的畢生心血。"趕在皇帝之前派人去縱火的,自然是尉遲皇後。這話涉及到帝後之爭,故此承安含混帶過。
"啊?!"
"偏巧被派去縱火的人中,有一個識貨的,想盡辦法把那幅絕筆之作藏了起來。世人皆以為此畫早已化為灰燼,殊不知其實隱在民間。"
文遠恚搖搖頭:"你說的這個事太玄了,我不信。就算是真的,人海茫茫,又過了這一百多年,上哪裡找去?你怎麼確定到手的一定是真品?"
承安不理他,看趙煒興致勃勃的樣子,篤定的道:"皇叔,侄兒得了一點可靠的消息,已經派人去打聽了。明年說什麼也要把它找出來給您做大壽賀禮。"
大夏國歷朝皇帝都是有收藏癖的。趙煒聽得還有這等絕世神品流落民間,哪裡按捺得住,對承安道:"需要人手盡管說。找華友智就行。"華友智是年後即將上任的新蜀州刺史。
文遠恚也來了興致,拉著承安道:"不如請皇上作證,咱倆打個賭。你若真能找出這樣好東西,我把小鏡送給你。"小鏡是長安侯府裡最漂亮的男寵。
承安斜睇著他:"你舍得?"
"嘿嘿,如果你找不出來,或者經鑒定是贗品,把君來讓給我吧。"文遠恚對逸王手下帥氣冷峻的小酷哥思慕已久了。
"君來和我名為主僕,情同兄弟,除非他自己願意,否則你休想。"
文遠恚搓著手:"只要你不干涉我放手追他就行。對了,這次怎麼不見他同你一起來?"
"還不是被某只大色狼嚇到了,死活不肯來。"
趙煒看這兩人越湊越近,聲音越來越低,太不像話,狠狠咳嗽一聲,倒把身邊的皇後,座下的兒子女兒們嚇得一激靈,兩個始作俑者後知後覺,慢慢正身坐好。其他人回過神,見皇帝不像真生氣的樣子,都忍俊不禁輕笑起來。
皇帝看看幾個端莊嫻淑的女兒,敏感早熟的大兒子,渾不曉事的小兒子,突然覺得這場家宴若是沒有逸王和長安侯,只怕難捱得多。

宴罷,皇子公主們告退,皇後娘娘帶著趙承煦回寢宮。文遠恚陪妹妹說幾句體己話,一道走了。剩下叔侄二人接著喝私房酒。
"皇叔,前次侄兒得了一株雙生紫芝,於先天不足頗有效用,給小烈帶了來。已經交給太醫院了。"
"難為你這樣上心。自從他母親去世,這孩子別扭了三年。你的話他還願意聽,替朕多勸勸吧。"
"皇叔放心。"承安偷眼看看趙煒,思量了一會兒,道:"小烈年紀尚幼,身體總是調理得好的......等過些年,他懂事了,自然會明白為君不易,當能理解皇叔的做法......"
趙煒看承安字斟句酌欲言又止的樣子,忽然明白了:"你擔心我廢長立幼?"
承安不好意思的笑笑:"是侄兒逾越了。"
"我還以為你和伯宥關系最好。"
"國家大事,怎可以私情奪之。再說伯宥也沒這個心思。"承安大義凜然地說。沒堅持一會,自己也笑了:"我心裡到底還是偏向小烈的,畢竟承安幼時多得皇嬸照應......"
趙煒不說話了。趙承安自幼喪母,當時還是寧王妃的鳳貞對他關愛有加。對於新寵文皇後,承安始終以娘娘呼之,可沒叫過一聲"皇嬸"。
"小烈聰慧堅強,是個好孩子。又是嫡出長子,還求皇叔心中不要動搖,好好栽培他。"
小孩子擰起來,有時候很叫大人心寒。趙煒雖然不會和自己兒子一般見識,但幾年冷戰下來,確實對大兒子比對小兒子要疏遠淡漠得多。
沉默良久,趙煒嘆口氣:"承安,如今也只有你肯對我說這話,敢對我說這話了。"
承安拜別的時候,皇帝又叮囑他除夕入宮來守歲。
趙煒看著眼前俊美的青年,心想,這個侄子還真是遺傳了大哥大嫂的所有優點,太漂亮,確實不適合當皇帝。不過,在自己兒子繼承大統之前,是無論如何也要除掉這個隱患的。自己若是不在了,就算他本人無意,難保沒有人借機生事。也罷,以你的風流性子,允你做二三十年快活王爺,也對得住你了。
承安走出宮門,心裡自嘲了一把:嘿,假戲真做時間太長,居然做出真感情了。


第 28 章
正月快過完了,皇上終於應允逸王離京回蜀。在大殿上隆重的辭了行,長安侯又在東華門外設帳擺酒,依依相送。明裡最舍不得承安的,當然是文遠恚。暗裡哭紅了眼睛的,卻是人前倔強死撐的大皇子趙承烈。承安哥哥聰明能干又善解人意,不知不覺中,和父親打了幾年冷戰的孩子把這個溫和體貼的哥哥當成了最大的依靠。
逸王府一行人出了東華門,迤邐南行。來時招搖的大船抵達之後就交給水師統一調度了。眼下沒了那麼多隨行的人和東西,又特意沒有亮王府的招牌,看去不過是普通商旅行人。離京八十裡,到了三台鎮。剛進鎮子,一個和他們打扮差不多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跟了上來。漸漸拉近,沒多久就走到一塊了,好像本來就是同行人一般。天色已晚,趙良緊趕幾步,先去客棧安排。那個年輕人很自然的占了他的位置,跟在承安後邊進了客棧。
承安走進房間,身後的年輕人關上門,回身就跪在了地上。
"君來,起來說話。出了什麼事?"
"殿下。"年輕人仰起臉,五官帥氣得不像話,線條深刻而又不失柔和,叫人過目不忘。然而此刻,這張臉上卻交織著懊悔、痛恨、沮喪諸般表情,"東西......毀了......"
"什麼?!"承安下意識的提高了嗓音,幾乎不敢相信。轉眼卻看到君來撐著兩只手,指甲都要摳進地板裡去了。穩了一下心神,先把君來拉起身,"到底怎麼回事?坐下慢慢說。"

自從前年長安侯送了一幅畫給皇帝,大合聖意,承安和他的幕僚們漸漸有了一個想法。苦心尋訪加上機緣巧合,需要的幾樣東西居然陸陸續續都到手了。其中最重要的一樣,便是傳說中已經毀於雷火的葉仲卿絕筆之作《四時鳴玉山》。承安上京之前,趙讓和君來去取的正是這樣東西。
當初偶然得知這幅畫可能還在人間,王府三位頂級幕僚廢寢忘食,殫精竭慮,從各種文字傳說的蛛絲馬跡中大膽推測,小心求證,終於將目標鎖定在順明帝一朝龍騎尉副統領蔣青的後人身上。蔣青原本叫做尉遲青,本是權相尉遲湛府中家將。此人文武雙全,深得信任,被派到龍騎尉這個級別一般卻十分要緊的位子上。章和八年,他有赴豫州長渝公干的記錄。而鳴玉山,恰有大半屬長渝境內。半年後,蔣青去職離京,從此銷聲匿跡。
逸王府費了近一年時間,終於在蜀州和南邊涪州相接的地方,一個多民族混居的小村子裡,找到了蔣青後人蔣千裡。此地極為偏僻,卻是躲避戰亂的最佳去處。蔣氏一門自百年前遷居此處,雖然每一代家中的男人都識文斷字,表面上看,卻已經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了。蔣氏到如今,一脈單傳,只剩下了蔣千裡一家。
多方試探加上威逼利誘,蔣千裡終於同意獻出傳家之寶。
"那蔣千裡不過二十多歲,大師傅允諾他獻上畫以後,由殿下出面央皇上賜他一個出身,將來子子孫孫都可以脫了布衣身份,重光門楣指日可待,他就答應了。"
承安點點頭。四大侍衛其實都比君來大不了太多,不過他自小就規規矩矩的叫師傅。大師傅就是趙讓。趙讓辦事一向精細老到,聽到這裡也一切順利,後來又發生了什麼變故呢?
君來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回想那天的情形。
"蔣千裡把畫拿出來,摩挲了半天,遞給大師傅,卻又不肯松手。最後紅了眼圈說:‘先祖冒性命之危將此畫保存下來,如今得見天日,也是一樁幸事。只是寒家代代相傳,委實萬分不舍,可否容小人送一程?'大師傅不願逼得太緊,就答應了他。
"走到留仙崖的時候,渡仙溪上的木橋只有一人寬,大師傅在前面,然後是蔣千裡、阿桂和小桉,我斷後......誰也沒想到,蔣千裡走到橋中間,忽然抱著畫就跳了下去......"
留仙崖是蜀南有名的險峻之地,渡仙溪名字裡雖然只是一個"溪"字,實際上卻深不可測,掉下去絕無生理。
"我們四個馬上從崖邊爬下去,把他撈了上來,畫還在懷裡,可是......"
百年古畫,哪裡經得起這樣折騰。承安明白,那絕世珍品只怕已經化為一團紙漿了。
"蔣千裡撈上來的時候,本來還有一口氣......"君來聲音越來越低,承安靜靜的等他說下去。
"他居然還在笑,說什麼‘與子偕亡,同歸造化'。我......我當時氣昏了頭,打了他一拳......就......就死了......大師傅說,畫毀壞了,他去想想別的辦法。這個人沒准殿下還有用處,卻讓我殺了,叫我自己來找殿下領罪......"
君來垂著頭,腰身卻挺得筆直,仔細看就會發現他渾身都在微微打顫--比這凶險的任務出過很多次,可是,殺死一個完全沒有還手之力的無辜者,卻是頭一遭。
事情變成這樣,實在難以責怪誰。承安拍拍君來的肩膀,無聲的嘆口氣,去院子裡散步。
千算萬算,還是低估了人心的復雜程度。那蔣千裡若是存心敷衍,有意尋死,以趙讓的本事,不應該看不出來。也許,不過是臨時起意,一念之別而已,就人畫俱亡了。至於人命,承安並沒有太放在心上。通往權力巔峰之路,哪一條不是無辜者的屍骨鋪就,鮮血染成?承安認為自己作為上位者來說,已經十分仁慈了,選了一條犧牲最少的道路。當然,如果不選這條路,自然不必犧牲。可是,撇開心中的願望不說,不及早動手的話,只怕最後的結果是把自己送上祭壇了。
"唉,我剛在皇叔面前誇了口,還真是有點麻煩。不知道趙讓能想出什麼辦法......"

驚蟄這一天,恰是丹青的生辰。偏偏這天忙得要命,因為連日下雨,郭掌櫃親自領著他兄弟二人,將小庫房裡最珍貴的字畫全都檢視了一遍,直忙到晚飯時分。師兄端出銀絲面來,丹青才想起自己已經十八歲啦。
面才吃了一半,小冉回來了,拉著水墨嘀咕了幾句。水墨等丹青把面吃完,才一臉凝重的道:"東家說有急事要你和他回彤城。你馬上收拾一下,去東華門內李記裁縫鋪門前等著他。"看丹青瞪著眼睛不動彈,水墨只好又說:"師傅好得很。應該是生意上的事,你去了自然知道。你也兩年沒回去了,正好替我看看師傅他老人家。 "
丹青剛剛站定,一輛灰色的馬車從暮色中駛來,漸漸放緩速度,路過他時,一只手伸出來,下一刻,人已經被拉進了車中。
江自修關好車門,放下簾子,丹青好一會兒才適應車廂內的陰暗,看見東家一張嚴肅的臉。"謹慎永遠不是多余的,堅持低調才是長盛不衰的保證啊。"江自修仿佛解釋又仿佛感嘆。可是這樣鬼鬼祟祟的東家,丹青怎麼看怎麼覺得好笑,不由自主的咧開了嘴。
"丹青,你還記得行遠鏢局的韋大俠吧?你師傅來信說他著急找我,要修復一幅受損的古畫。他是我多年的老友,只怕推脫不掉啊。"
丹青注意到東家說的是修復而不是裝裱。心裡雖然覺得奇怪,卻只是點點頭。
要知道,江家是從來不接這種自曝身份的生意的。韋莫既然是東家的老朋友,就應該了解這一點。
大夏國字畫臨仿業發展至今,大概可以分為三個流派:以雍州江氏為代表的臨古派,以青州裴氏為代表的仿今派,以楚州藍氏為代表的移花接木派。
其中江氏技術實力最雄厚,也最神秘。幾百年來默默耕耘,悄悄壯大,與官場、江湖往來極少,從不接替人臨仿的生意,算是這一行業中的學院派和清流。
而裴氏走的則是時尚快捷的路子,往往批量生產,專仿當代名家,什麼流行做什麼,不太講究細節,價錢卻頗具親和力。因此,大街小巷,茶樓酒肆,懸掛張貼的那些署名當代某某名家的作品,十之八九是裴氏出品。前朝京都設在青州苑城,裴氏得地利之便,又著意結交官場中人,仿出來的御筆欽題和將相字畫居然風靡一時,大行其道。時至今日,裴家仍然習慣走上層路線,金錢開道,權力護駕,大張旗鼓的造假。那些被臨仿的當代著名藝術家們,或者自命清高,或者無力顧及,往往不去追究。
藍氏則幾乎算不上臨仿,只能算是造假。他們很少自己動手寫字作畫,而是將已有的作品移花接木改頭換面出售,謀取高價。比如將大幅裁成小張,裝裱一番,當作幾幅作品賣出去。或者把沒有名款的作品加上名人提款,以此提高身價。又或者把名氣小的作者署名挖改成名氣大的,年代近的想辦法改成年代遠的......與此同時,藍氏還參與偷竊、盜墓,用這些手段直接獲取珍稀字畫。所以,藍氏與江湖中人來往密切,差不多算得上是半個江湖門派。
除了江氏,另外兩家都是積極歡迎定做生意的。
江自修和丹青靜靜的對面坐著。馬車在夜色裡奔馳,車夫揮動鞭子的聲音劃破初春清冽的空氣,叫人心裡沒由來的一緊一緊。
" 我與子非相交十余年,總以為彼此肝膽相照。如今才知道他居然識得逸王趙承安,只怕還淵源不淺。"江自修心裡有一點發澀。韋莫比自己小著好幾歲,外表看似粗豪,內裡卻細致周密。細想兩人相交的過程,他確實有很多不盡不實之處。但是他們相識的時候,兩個人都還年輕,只覺得既然意氣相投,些許凡塵俗事便不足掛齒。何況自己也並非一覽無余,也就從未想過要去深究探聽對方的秘密。
"如今看來,只怕是我太大意了。"江自修有些懊悔。然而事已至此,對方來頭既大,又志在必得,無論如何,也是推脫不掉的了。"把這樁生意應付過去,彤城的宅子立刻要搬家。還好,感謝自己當初沒有完全昏了頭,只告訴他江家在彤城和益郡的兩處分號。京城送貨用了別家。"江自修在黑暗裡苦澀的一笑,"果然,謹慎永遠不是多余的啊。"


第 29 章
江自修、王梓園在"古雅齋"會見了趙讓和韋莫。韋莫只說了一句"這是逸王府的趙大人",便不再做聲。
趙讓說明來意,一揮手,身後兩名隨從抬上來一個箱子,打開箱蓋,裡面整整齊齊碼著金錠,燦爛得直晃眼。如此大手筆,不單是有沒有錢的問題,還隱含了很多意思:比如它說明這些錢的主人很有權勢,說明來人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也說明了這件事要做成功的難度。
"殿下說,讓江先生為我們破例,十分過意不去。些許潤筆之資,聊表謝意,還請先生不要嫌棄。"
這樣慷慨大方彬彬有禮的強人所難,當王爺的人果然格外有派頭啊。江自修瞄一眼韋莫,他始終垂著眼睛不看自己。
"王爺太客氣了,草民惶恐。請大人把畫讓在下等一觀,也好商量如何著手。"
"這個......畫還在王府。殿下的意思,想請一位先生暫住我們府裡......"
江自修和王梓園對望一眼,王梓園道:"大人有所不知,修復古畫有很多特別的材料器具,連屋子的通風、溫度都要控制,若在別處,恐怕多有不便。"
趙讓有些為難的道:"先生說的有理。只是......受損的是一幅殿下最鐘愛的畫,下人失手灑了水,我們實在不敢再挪動。要說材料器具場地,以王府之力,應該都能辦得到,還請先生成全。"
臨走的時候,趙讓又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約定江家的人明日到行遠鏢局,和他一起赴蜀。韋莫在趙讓身後抱了抱拳,說了聲"多謝"便跟著走了。出了紙筆胡同,正低頭想心事,忽聽趙讓道:"小溫,你明天和我一起回王府吧。"韋莫一愣,隨即明白了,精明的大師兄早已看出了自己的動搖,所以喚的是自己原來在府裡用的名字:趙溫。
溫良恭儉讓,逸王府五大侍衛,他們的年齡排行和名字正好相反。
"在江湖呆久了,你不會真把自己當成江湖人了吧?"趙讓沒有回頭,不緊不慢的往前走,用"傳音入密"跟小師弟聊天。
"王爺大事將近,這幅畫若修復不成,就另尋一幅。動手的時間是不會變的。你也該回府裡幫幫忙了,鏢局的事交給其他人吧。反正殿下說了,今年停了私鹽生意。如今是關鍵時刻,一絲紕漏也不能留。"
那江家呢?畫若修復成功,江家是不是就成了王府的紕漏?--韋莫問不出來,因為他的功力實在不如大師兄,還做不到這樣舉重若輕的使用"傳音入密"。況且,心底深處,他不敢問。
"你放心。"仿佛知道韋莫在擔心什麼,趙讓接著道,"對他們來說,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問題是,你要懂得這一點。"韋莫不禁一激靈。他當然明白師兄的意思,但是--事關重大,天威難測,誰能擔保殿下覆雨翻雲之際一定肯手下留情呢?
"不過,"趙讓語調不變,繼續道,"到府裡做活的人恐怕得多留一陣子。事成之前,是不能離開的了。"
"古雅齋"裡,江自修皺起眉頭思忖半晌,對王梓園道:"依先生看,子非臨走時是想告訴咱們什麼?"原來韋莫趁著站在趙讓身後的機會,在"多謝"之外,還用唇形對江自修無聲的說了兩個字。
"你我並不懂唇語,只看出一個開口呼,一個閉口呼,如此而已,這可從何猜起?"
直到晚上,江自修還不停的在心中一遍遍回想韋莫當時的表情和動作,琢磨著他可能說什麼。韋莫采用這樣的方式,必定是十分秘密而又要緊的訊息,卻沒有別的機會告訴自己。據說"天南鐵掌"韋大俠已是江湖中難得的高手,在這位趙大人面前卻拘束至此,這人武功只怕深不可測......丹青此去,實在叫人揪心。

"草民丹青見過逸王殿下。"
趙承安坐在上首,看著跪在底下的小小少年,有一點反應不過來:不過十幾歲的樣子,尋常裝束,背個大藍布包袱--呃......這就是有著幾百年造假歷史的雍州江氏派出來的人?傳說中能夠無中生有起死回生的臨仿高手?雖然對於一名王爺來說,什麼家族什麼高手,在他心目中,不過是些江湖騙子,但是趙讓之前說得那樣神秘神奇,多少還是有點期盼的。
承安望望站在左手的趙讓:你確定沒有弄錯?後者瞟一眼對面的趙溫(回到府裡,韋莫自然恢復原名),意思是別問我,他打了包票的。於是再看看站在右手的趙溫,見他篤定的點點頭,這才道:"免禮。"
丹青站起身,略抬了抬眼。多年嚴格的專業訓練加上天生的敏銳,使得他在觀察感知方面遠非一般人能比。余光掃去,只覺面前這人一身書卷氣,清峻儒雅,和當日銎陽落虹橋碼頭留下的花孔雀印像大不相同,心中立時多了一分警覺。能這樣不著痕跡的斂形藏跡,定是極其厲害的角色。
"無妨無妨,只是個主顧而已。"丹青在心裡對自己說,不由想起臨來時東家和師傅的再三叮嚀:埋頭做事,不看不問,盡早抽身。
"抬起頭吧,不必拘束。"丹青乖乖的把腦袋抬起來,露出恰到好處的恭謹表情。
嗯,眉目倒是端正得很,難得這麼年輕,這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居然擺得很自然......承安因為自己樣貌太過出眾,對長相不錯的男女最多稱一句"端正"或者"順眼"。初次見面的人,十之八九都為他的地位權勢或風采氣度所折,像丹青這樣聽從吩咐真的抬頭對視,並且目光毫無雜念,實屬鳳毛麟角,心裡不免小吃了一驚。
他哪裡知道,對於丹青來說,地位權勢固然毫無意義,帥哥俊男更是家常便飯。王宅裡哪一個師兄弟拎出來不是明星級別?要知道追求美是藝術工作者的本能,王梓園挑弟子,當然首先就撿外形入眼的。如今徒弟們已經長成了不同類型的美男,擱十年前,那是一列仙童下凡間。
不知道本事怎麼樣......承安有心考驗丹青,微微一笑道:"丹青,你這樣年輕,我便冒昧喚你名字罷。"
"殿下抬愛。"
"按說旅途勞累,本該讓你先好好休息。無奈我著實掛心那幅畫,不如請丹青先看一看。"
"理當效勞。"
丹青抄著手,把案上卷著的畫軸前後左右仔細看了一遍,瞥一眼趙讓,淡淡道:"大人不是說灑了點兒水麼?"從畫軸兩端看,已經完全泡發了,襯絹紙張層層粘連,顏色也團團染開,分明是掉到水裡過。好在後來處理的人倒也是個行家,雖然不敢打開,卻懂得吸干水分,用絲袋裝著平晾在陰涼之處。
"不知還有辦法沒有?"
"若當時有趁手的東西,能救下一半。現在麼,留得原貌半成已是僥幸。"
丹青要來一盆清水,一個排刷,在案上墊了一層吸水性最強的棉紙,這才托起畫軸輕輕放在上面。又要了一根細銅絲,捏一捏,覺得還是過粗,轉頭對韋莫道:"煩請韋大俠幫忙把銅絲拉得再細一點。"
趙讓攔下韋莫,自己接過那根銅絲,稍稍運力,拉成頭發粗細,勻淨筆直。
丹青掃一眼圍觀的人--因為聽說江氏弟子現場動手,有資格露面的逸王親信們都來了,想要一睹為快。
"殿下,我需要兩個手穩的人幫忙。"
承安點點頭,趙良和趙儉自動站到丹青面前。他倆暗器功夫一流,又是親兄弟,手上的配合極為默契。
丹青請二人分站在書案兩側,銅絲沾上水,讓他們一人捏住一頭。自己拿起排刷,在水中蘸一蘸,一邊比劃一邊說明:"我先把卷在最外面的一部分潤濕,然後展開,煩請二位大人將銅絲緊貼著裡層的襯絹,隨著我的動作刮下去,務必確保顏料留在展開的紙上,不能讓它們粘上裡層襯絹。"
眾人都明白了。如果沒有這根銅絲,展開時再怎麼小心,顏色也可能從紙上脫落,粘在襯絹背面。道理雖然簡單,動手的時候卻輕不得重不得慢不得快不得,力道必須十分平穩均勻才行。
只見丹青控了控刷子上的水,慢慢潤濕了畫軸的最外層。稍等片刻,示意趙良、趙儉把銅絲貼上外層紙和裡層襯的縫隙,一點頭,三人同時動手,畫軸被緩慢而又堅定的打開,大片大片絢爛的色彩逐漸顯現在眾人眼前。
每展開一小部分,丹青就停下來潤濕下一部分,趙良、趙儉只好拉著銅絲停在最後打開的地方,紋絲不動。若不是這兩位暗器高手,還真不容易做到。已經打開的部分,因為下面墊著棉紙,多余的水分迅速下滲,畫面幾乎沒有損失。
如果水分太少或者速度過快,很可能無法展開甚至撕破,水分太多或者速度太慢,又勢必使畫面進一步模糊。圍觀諸人雖然不是行家,卻都是明白人,看著丹青簡單的動作,深知其中不易。
終於到了畫軸的盡頭。所有人齊齊吁出一口氣,這才轉眼細看畫上到底有些什麼東西。
那是一張八尺整紙大型設色山水橫幅,線條已經難以辨認,浸染開的色塊如層層疊疊的彩雲,有一種奇異的凄艷的美。主色調依次由鮮艷的青紅黃綠轉為黑白,逸王府眾人都是知道畫名的,猜想原本畫的內容應當對應著春夏秋冬四季景色。
丹青看了一會兒,挪過旁邊放著筆墨紙硯的高幾,站在當下"嗖嗖"畫起來,運筆如風,叫人眼花繚亂。承安好奇的伸出腦袋看去,原來他竟然把原畫輪廓照比例縮小分毫不差的臨在了白紙上,只不過用水墨深淺代替了顏色。因為原畫實在太大,足足臨了四張紙才算完。丹青把四張草稿按順序排開,彎腰仔細研究原畫,看一會兒就拿朱筆在草稿上相應的地方做個記號或寫點注釋,時不時用指甲挑起一丁點顏料在掌心揉開,對著光細看,再嗅一嗅,甚至伸出舌頭舔一舔。
這個環節花的功夫比前邊都長,幾個不感興趣的看完熱鬧悄悄撤退了,只剩下承安、趙讓、照月和君來四個人圍在旁邊。


第 30 章
丹青終於確定了最後一種顏料的成分,記下最後一部分可能使用的手法,放下朱筆,直起身子,才覺得腰酸背痛。弓著身子站得太久,眼前一陣眩暈。下意識的伸出手在空中虛抓一把,卻被人從後邊穩穩托住了。
睜開眼,四下裡點著好幾支巨燭,居然已是晚上。轉過頭,別的人不知什麼時候都走了,扶住自己的竟是逸王殿下本人,連忙行禮致歉。
承安看著他微微打晃的身形和蒼白的臉,心裡頗為後悔,面上立刻現出歉疚的神色,誠懇的道:"是我不對,不該強迫你馬上動手。知道麼,你站了足足四個時辰呢!"
丹青嘴裡謙讓著,心中卻想:不這樣露一手你怎麼能放心?唉,一路車馬勞頓,緊接著又干這麼長時間高強度的腦力體力綜合勞動,饒是自己年輕力壯,技藝高超,也幾乎吃不消啊。王爺家的錢可真不好賺。
"來人!"承安話音未落,照影、照月、君來三人齊刷刷的出現在屋裡。
"小影,先帶丹青公子去休息。"
笑眉笑眼的陽光帥哥走到丹青面前一躬身:"公子請隨我來。"
丹青走兩步,回身對承安道:"殿下,那幅原畫不必留了。"
承安點點頭,看著丹青意態悠然的背影,忍不住開口:"敢問丹青,此畫......"
丹青跟在照影身後往外走,涼涼的扔下一句:"殿下連《四時鳴玉山》這樣的絕世珍品都掉水裡去了,實在也太不小心了些。"
等他們走遠了,照月看看自家王爺一臉吃癟的樣子,袖著手嗤嗤笑。君來也禁不住扯扯嘴角。照月道:"阿來,你終於肯笑了。我都一個多月沒見過你咧嘴了。"
"我覺得他很厲害。"
因為古畫落水,任務算是完全失敗,又失手打死蔣千裡,照君來這些日子一直十分沮喪。現在看事情有挽回的可能,終於舒服了一點,對丹青極為欽佩。過了片刻,忽然回過味,低吼道:"不要叫我‘阿來'!"
這回連承安也笑起來。照月更是嘻嘻哈哈花枝亂顫,好不容易停下,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把那四張草稿對著原畫看了又看,露出惺惺相惜的表情,嘆道:"我一向以為論人物,咱們府裡就夠看了,真是坐井觀天。丹青......年紀這樣輕,本事這樣高,長得也好看,名字又好聽......殿下,我們留下他好不好?"
沒聽到回答,抬眼一看,原來王爺不知道在思量什麼呢。過一會兒,承安才道:"人家是有來歷的,咱們留不住。"頓一頓,又道:"小月,君來,這個丹青要在府裡呆一段時間,我讓小影負責照應,你們兩個,還有府裡其他人,都盡量不要在他面前出現。特別是你,小月,不要犯花痴。他有過目不忘兼寫神形的本事,別不小心看去了什麼。"說到後來,語調雖然溫和,神色已經十分嚴肅。照月和君來正身端立,齊齊應了一聲:"是。"
收拾得差不多,照月指著書案上展開的畫,問承安:"殿下,這個怎麼辦?"
承安走過去,對著那一大片五彩斑斕,不無遺憾的想:自己都沒有見過原貌呢。雖然畫面已經完全模糊不清,單看那變換多姿的色彩,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紙上流動,簡直無法想像,當初是怎樣一派奇麗風光。那個單薄的少年,真的有本事讓它重現人間麼?下意識的將手撫上去,恰好照影進來復命,門開處,帶起一陣夜風,原本完整的一大張紙忽然片片碎裂,霎時彩蝶飛舞,落花委地,艷麗而凄迷。在場的四個人都驚呆了。
照月抬起手抓住一片,手指相觸的那一瞬間,紙片無聲的化作了粉塵。有一些飛到燭光附近,只見一朵火花剎那點亮,眨眼間無影無蹤。不過一愣神的功夫,那《四時鳴玉山》的原畫便消失得干干淨淨,只余下兩端的木杆和四邊的銅鉤,還有白棉紙上隱約一點輪廓供人憑吊。

丹青雖然累極,躺在床上卻睡不著。《四時鳴玉山》啊!!它竟然還在人間!只可惜驚鴻一瞥便要永別。好在臨仿業人士對於名作的存亡向來看得比較淡,否則恐怕要遺恨終生了,趕上那愛畫成痴的,以身相殉都有可能呢。不過如此極品,是任何一個臨仿高手夢寐以求的挑戰。同樣模糊殘損的一幅畫,落在丹青這樣的大行家眼裡,看到的東西當然是外行人沒法比的。
"鳴玉山人確是奇才,用沒骨法畫山水,居然棱角崢嶸......"丹青翻個身--王府的枕頭被子真舒服,都是上好的絲棉胎,錦緞面--"顏色也特別,應該多數是自己研磨調制的,最後一片白裡嵌著紅點,好像雪中紅梅,那紅色非朱非丹,只怕......唉,嘔心瀝血啊......"
丹青趴在軟軟的枕頭上,琢磨著畫中透出的信息:春夏秋冬,四時輪回,葉仲卿把自己半生經歷情思都熔鑄其中。色彩瑰麗明艷,形像生動簡潔;山峰峻峭凌厲,流水柔媚纏綿。天地至美,人間至愛--那樣情深入骨卻又剛烈決絕,分明是留給恆王宋思減看的情書嘛。"同心而離居",這兩個人之間實在太過無奈,無法不叫人黯然神傷。丹青慨嘆著,終於抱著被子進入夢鄉。
這一覺直睡到將近午時,剛穿好衣服,昨日領路的陽光帥哥送了熱水來。才洗漱完畢,帥哥又提著食盒進來了,一面問候,一面往桌上布菜,殷勤周到,親切自然。
丹青趕忙回禮,雙手接過碗筷。
照影笑道:"丹青,你也就十六七吧,比我小不了幾歲,不如我叫你名字,你稱我一聲大哥可好?還有好些日子呢,我可受不了你大人長大人短的,折壽。"
"好。"丹青也笑一笑,"不過,照大哥,我已經十八歲了。"
等丹青在桌前坐下,照影打個招呼出去了,讓他自在吃飯。桌上擺著三個精致的碟子:五柳魚、茶香小排、荷包豆腐。另有一盅鮮濃醇厚的火腿冬瓜湯,兩碗晶瑩透亮的香梗米飯--地道的江南風味,吃得丹青心滿意足,對逸王府待客之道大為贊賞。
吃罷飯,拿起茶杯喝了幾口,照影收拾碗筷來了。丹青一邊道謝一邊嘀咕:看他樣子在王府地位不低,難道沒有別的事,專門伺候自己麼?這麼說自己的待遇級別相當高啊。
"照大哥,不知這會兒求見王爺可方便?"
"王爺有事出去了,恐怕過幾日才能回來。丹青的日常起居都由我負責,有什麼事和我說就是,不必客氣。"
昨天表現得那麼急切的逸王居然不在家,丹青有點意外。要知道,那畫原來究竟如何樣貌,還得他這個主人細說一番才行。
"總要向殿下請教一下原畫的樣子,才好動手。"
"這個倒不用擔心,殿下已經吩咐趙讓大人,問他就可以了。"
咦?不說是王爺最鐘愛的畫麼?怎麼讓手下人轉達?
丹青當然不知道,王府上下真正見過《四時鳴玉山》的只有趙讓。因為當初是通過確定蔣千裡的身份來確認畫的真偽,再加上路上太不好走,外人沒有功夫在身很難順利往返,所以府裡對字畫最在行的賀焱和照月都沒能跟著。就連趙讓,也只是在蔣千裡交出畫之時檢視了一次,依照賀焱的叮囑核對了幾處關鍵地方而已。
心中犯疑,面色卻如常,丹青躬身道:"那便勞煩大哥通傳。還有,請把昨晚的草稿和原畫遺下的部件一並給我。另外,容許我在府中尋一處合適的地方作畫室。"

趙讓把自己記得的所有細節一一說給丹青。這些他之前都已向承安彙報過,賀焱、照月也在場,反復確認無誤,才讓他來見丹青。也考慮過由承安出面解說,到底不如親眼見過的人有把握,終究打消了這個念頭。問題是,他們沒有想到,普通人覺得足夠細致的特征,在專家聽來卻太過粗疏。所謂隔行如隔山,此之謂也。
丹青看趙讓一副言盡於此的表情,忍不住直視著他,問道:"大人方才說此畫天款矜有橢圓朱文篆書印一枚,敢問字體是大篆、小篆、方篆、角篆、石鼓篆、金文篆還是蟲草篆?"
"呃,這個......"趙讓恨不能仰天長嘆一聲:殿下啊,我雖然多才多藝,總歸只是個侍衛,知道篆書兩個字怎麼寫已經很有學問了,哪裡答得出這樣高難度的問題。想一想,道:"線條很圓,筆畫簡單的字看起來像蟲子似的。"
"那應該是金文篆了。"丹青拿過紙筆寫了兩個字遞過去。
"沒錯,就是這樣。"趙大人松了一口氣。丹青低頭翻個白眼:詭異啊詭異,這位大人對字畫完全就是外行嘛,怎麼叫他來?逸王殿下的想法可真獨特。
"據我所知,鳴玉山人從未用過金文篆印,這是不是一方收藏章或品鑒章?還請大人告知印章內容。"
趙讓如釋重負。這個問題殿下和三才先生討論過的。雖然自己實在不認得那幾個彎彎曲曲的--叫啥來著?對,金文篆字。三才先生卻說反正死無對證,干脆杜撰了一個--這些文人有時候膽子大起來真叫人乍舌。
"是某任畫主的一方收藏印,刻有‘傳之子孫'四個字。"
" 嗯......"丹青一只手托著下巴,低頭沉思。過了一會兒,用一種志願者普及傳統文化知識的語調說道:"金文篆書,前朝海西王愛其華麗典雅,他的所有收藏印都用了這種字體。自此在宮廷貴族官僚士紳中流行不衰,民間也趨之若騖。所以,前朝後期字畫收藏印幾乎都有這一款。本朝崇尚簡約古樸,自太祖以來,印章喜方不喜圓,字體以鐵線漢隸為主。由此看來,這位畫主應是前朝人士。"
"正是如此。"趙讓頷首贊同,心中對面前的小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
"不過,據載和順帝事母至孝,其母惠慈太後閨名遄,遂將此字定為國諱,子孫代代遵守。同音字‘傳'一律改為‘流'、‘達'之類意義相近的字。鳴玉山人卒於順明帝章和八年,按說收藏者理當避諱......"
這下趙讓徹底聽明白了:原來小先生挖好陷阱就等著自己跳呢!
飄浪。JT 是我和涵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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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江家弟子果然名不虛傳!"一個文士撫掌大笑著走進來,峨冠博帶,很有些上古遺風。
趙讓露出一個哀怨的眼神,起身行禮道:"三才先生。"他早聽出賀焱到了門外,非要等自己出醜才來救場,真是過分。不過賀先生總算來得及時,拯救自己於水深火熱之中。趙讓忙不迭地告退,留下王府首席顧問繼續和小先生過招。
昨日賀焱因為有事不在府裡,錯過了晚間丹青的精彩表演。今天回來便聽照月繪聲繪色描述了一番,再聽說趙讓正在給丹青講述原畫細節,立刻暗道糟糕。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賀焱看見那四頁草稿,馬上斷定來的是宗師級高手,原先定下的策略只怕行不通。也是自己等人孟浪了,看輕了臨仿一事,想得太過簡單。事到如今,想不坦誠也不行了。
"丹青公子,在下賀焱,別號三才居士。"
"三才先生。"
"實不相瞞,我們機緣巧合之下偶然得到《四時鳴玉山》,卻又遭遇意外落入水中。只有趙讓僥幸見過全貌,偏偏這位又是個外行!上天不公,有時真讓人無可奈何。"
這番話看似真誠,其實一點實質性內容也沒有。旁人未曾見過全貌,那原畫主何在?"機緣巧合","遭遇意外",再聯系那位趙大人頭天顯露的功夫,丹青心裡有底了:逸王府這幅畫不定是偷的還是搶的呢。於是不做聲,等賀焱說下去。
"原本覺得‘傳之子孫'四個字比較私人,符合此畫藏於民間的情況。而且留一點模糊的地方,不容易出現漏洞,沒想到......唉,貽笑大方啊!"
丹青微笑:"先生過謙了。不在一行不識一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賀焱趁機虛心求教:"丹青覺得這個收藏印用什麼字眼好?"
"確是四字橢圓印章麼?"
"趙讓雖然外行,有幾個字還是不會看錯的。"
"大凡用橢圓印,通常只有兩個字,為的是便於安排筆畫疏密。四個字的話,首尾二字得比中間兩個筆畫少一點才會好看......"
賀焱想起自己杜撰的那四個字,當時還頗為得意,卻忘了筆畫整體協調的原則。"傳之子孫",首尾密當中疏,只適合細腰葫蘆印,橢圓形就沒法看了。
"先生是否知道原畫主的字號?"
"當初此畫本該收歸大內,畫主冒著殺頭的危險私藏起來,哪裡敢把字號留在上面。"
丹青聽賀焱給了一個迂回的答案,不再追問,略想想,道:"不如還用先生擬定的意思,稍微改一改,‘子孫重之',如何?"
"如此甚好。"
一席交談,賓主盡歡。賀焱雖然不是臨仿專家,卻是熱情的藝術愛好者,又清楚這幅畫的來龍去脈,當下二人充分交流磋商,把有待確證的所有細節都定了下來。兩個都是聰明絕頂的人物,聞弦歌而知雅意,凡屬不能明說的地方,便心照不宣的一帶而過。談話末了,彼此都生出敬重相惜之意。

十天後,逸王回府。
隆慶十年秋末,益郡太守曾派人前往西蜀尋訪失蹤的"漱秋齋"學徒瘦金。領頭人是現今的掌書記,當時任府衙簽判的寧七。逸王府順便安插了兩個侍衛在尋人的隊伍裡,以便進一步了解接觸西南少數民族。
沒想到這一趟大有收獲,不僅得到了舉大事必需的"烏青草",路過酉陽時,還察覺當地苗寨竟然在私開金礦。王府隨即派人進山打探,發現金礦面積不大,成色卻極好。這裡偏僻隱秘,鹽鐵轉運司的官員手再長也伸不來。可惜開采者技術落後,只煉出粗糙的馬蹄金。幾番接洽,雙方建立起合作關系,由逸王府提供技術,苗寨提供人力,所得三七分成。承安做事一向公道,苗人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
不過前些時候礦上出了點事故,死了幾個工人。苗寨寨主處理不當,引起躁動。情況緊急,干系重大,承安於是帶了趙溫,親自前往酉陽善後。事後趙溫便作為王府一方代表留在當地,兼任技術總監。
返回時承安對趙溫說:"你多年闖蕩江湖,已經留了名號,不適合露面。這裡的事正好由你來做。至於有多重要,毋庸贅言。"
酉陽金礦,已是逸王府這兩年的經濟支柱。殿下對自己如此信任,趙溫心中不是不感激的。他當然知道,把自己調到這偏遠之地來開礦,也是為了避開丹青,免得因為和江家的舊交情,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讓手下不犯錯誤的辦法是,不要給人犯錯誤的機會。殿下永遠這樣周到體貼,趙溫心悅誠服。
來酉陽之前,曾經偷偷去了一趟"漱秋齋"。店內一片狼藉,幾個泥水匠正在干活。原來白掌櫃舉家回鄉,店鋪兌給了別人,伙計也都散了--趙溫想:動作真快,他還是那樣干脆利落,滴水不漏。這樣看來,那兩個字他應該猜出來了。只是明明意料中事,真正面對,卻依然苦澀難當,這一段十多年的交情,就此畫上句號。
隆慶十三年春,江家分號在短短幾天之內全面撤出南方,其他分號也停止一切臨仿作業,只經營正常的字畫生意。兩大臨仿基地:越州王宅和銎陽湖東大宅都搬到雍州乾城。這裡是江氏故裡,當年江留渡起家的地方。江姓在當地根深葉茂,有什麼風吹草動也容易應對。
王梓園、張開、林下以及楚州分號撤回來的供奉胡不歸,四個老頭子安心頤養天年。幾位老先生早已看慣興亡,樂天知命,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只是王梓園常常掛念丹青,江自修賭咒發誓,說一定竭盡全力接應,讓他安然返回,才哄得老人家放下心來。

承安洗去一路風塵,剛剛坐定,賀焱和照影已經等著了。
照影手裡捏著一疊梅枝水印素箋。承安接過來一看,一筆寫經小楷,十分火候,筋骨挺拔,血肉豐潤,滿紙端麗嫵媚。
丹青本來並不喜歡這樣裝飾性很強的字體,水墨卻說:"小楷最為實用,寫經字體好看卻難見個性,討人喜歡,不漏底細。你總有人前動筆的時候,用它最合適。"師兄的話,那就是聖旨,所以丹青頗用心練了練。這不,果然用上了。
" 明膠二斤、朱砂二兩、雄黃一兩、赭石二兩、蛤粉五錢、珍珠粉三錢、雲母三錢、鉛粉五錢、鴿血紅粉三錢、星光石粉三錢、泥金一錢、泥銀一兩、黃櫨木一斤、梔子一斤、茜草半斤、花青二兩、胭脂二兩......"頭三頁都是調制顏色的原料,很多還在後邊注明了種類、產地或者專售店鋪。
翻到第四頁,是所需工具和其他材料:"八尺青檀雙層夾宣紙一張,像牙色斜紋水雲綾一丈,三寸田黃石料兩塊,寸半青玉石料一塊,銅碾子一套,乳缽一套,天平一杆,中號白瓷碟十個,小號白瓷碟十個......"
雖然種類繁多,倒也不算難辦。承安想著,翻到最後一頁:"白色細紗精紡棉布長衫兩套,純色白玉環珠文士冠一頂,水滴紫晶鎮紙一對......"有的還在旁邊畫了一個樣子。
承安不禁笑道:"這個丹青,畫畫難道還要規定衣服帽子不成?莫不是到王府打秋風來了?"
"丹青公子說最後這些東西,若找不到一模一樣的,類似的也可以。先把前邊的備齊了再張羅不遲。"照影答道,"只是一樣也少不得。"
"先生也看看。"承安把一疊素箋遞給賀焱。
賀焱逐頁翻看一遍,道:"除了最後這頁有點特別,都是該用得著的東西。小葛和阿蒲通文墨,交給他倆采買即可。"
"恐怕還得請先生費心指點指點。"
"份內之事,殿下放心。"
"清單都開出來了,這麼說,趙讓都跟丹青交代清楚了?"
賀焱嘆口氣:"是我去交代的。"當下把那天丹青如何逼出真相的過程說了。
聽到趙讓出糗的窘況,承安實在憋不住嘿嘿兩聲。待到賀焱說完,卻沉默了。賀焱等了半天,見王爺沒反應,試探道:"當初趙溫問的時候,殿下說事成之後就放人......"
"先生覺得呢?"
"這孩子......太聰明了......可惜......"
這樣聰明,怎麼敢放?

承安在王府後花園裡散步,沿著黛湖慢慢往前走。湖形如眉黛,故得此名。
不知不覺走到了"藏珠小築"。湖既是眉黛,湖後假山樓閣自是眉裡藏珠痣一點。
"藏珠小築" 是一棟江南風格的小巧建築,坐落在半山腰上。以青白二色為主,尖尖的檐頭屋角懸著銅鈴,別致出塵。一層沒有牆,四面欄杆通透,類似涼亭,沿著木梯上樓,直入二層廳堂,東面鏤雕隔扇門後是個暖閣,真正冬暖夏涼。西面伸出去一個平台,映入眼簾的恰好是半邊山水。
丹青把畫室定在了這裡。
承安停下腳步,望著小樓笑一笑。他可真會挑地方。也好,這裡相對獨立,平時就格外清靜,現在吩咐一聲,閑雜人等更不會來打擾。
只是--你霸占了逸王殿下自己最喜歡的地方呀。承安習慣性的欲抬腿上樓,想起如今已經換了主人,悻悻作罷。繞過"藏珠小築",順著青石台階往假山另一邊踱去。
承安一轉彎,就見前方並立的兩個圓形單柱亭子頂上,一個人正趴在上面不知扒拉什麼。當初為了顯得天然自在,這兩個亭子頂上鋪的都是茅草。當然了,這草也不是一般的草,那是又長又韌的白絲茅,拿竹條層層扎好鋪平,周邊齊刷刷垂下,好比高超出世的隱者滿頭鶴發銀絲。
承安走近一點,亭子一邊架著梯子,底下擺了一圈銅盆,看頂上那人的動作似乎在往草裡注水。看了一會兒,甚是莫名其妙,抬頭道:"丹青,這是做什麼呢?"


第 32 章
丹青工作的時候是很專注的,也沒想到會突然來人,不由得一驚。回頭看時,竟是王爺殿下大駕親臨,光想著趕快爬起來,卻忘了腳下是個斜坡,手裡還拎著一壺水--稀裡嘩啦鏘啷咚隆就從亭子頂上滾了下來。
這景像落在承安眼裡實在太具有娛樂性,"哈哈......"放聲大笑。不過他仍然十分仁義的箭步上前,把丹青撈到懷裡。也虧得逸王殿下雖然不是江湖高手,卻多年堅持習武健身,身手甚是敏捷,才免了丹青屁股摔個八瓣的悲慘命運。
承安低頭看時,丹青還緊閉著雙眼,長睫微微顫動,兩只手抓著自己衣袖,顯然嚇得不輕。一壺水兜頭澆下,發梢衣襟全是,兀自滴滴嗒嗒。幾根白茅草凌亂的掛在額前,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承安笑意不減,手底卻很有分寸,扶著丹青慢慢站穩。看他烏黑鬢角上支楞的茅草屑,忽然覺得怎麼那麼礙眼,伸手就拂了去。
丹青睜開眼睛,正對著一張笑嘻嘻幸災樂禍的臉,還拈了自己頭上的茅草取笑,忽然就忘了對方身份,紅著臉,一個眼神剜過去。
呀!承安只覺得那雙眸子流光溢彩,勾魂奪魄,整個人都明亮起來。粗頭亂服,難掩國色,原來是個動感美人,平時那副木木的樣子把魅力都掩蓋了。
正想多看幾眼,丹青退後兩步,正正衣衫,一躬到底:"請殿下恕丹青衝撞冒犯之罪。"
承安也收起笑容,擺出一貫的和藹姿態,道:"你到底在上邊做什麼呢?"
"取茅草漏汁。"
"哦?"承安不禁好奇起來:"這個有什麼用?"
"以多年老屋頂上茅草漏汁反復沾染,可使紙張絹帛呈古舊之色。我尋遍王府,才找到這兩個頂上鋪著茅草的亭子,幸虧年頭不短,色澤正好。只是聽三才先生說近日無雨,所以......"
看看地下的銅盆水壺,再看看丹青單薄的身段,承安道:"怎麼不跟照影要人幫忙?"
"沒做過的人不知道深淺,取得的汁水怕不合用,還是我自己慢慢來吧。"
承安腦中靈光一閃,猛地意識到丹青為什麼不肯找人幫忙--自己隨口問的,都是人家的行業機密呢。這樣一條秘訣,也許是幾代人的心血,價值千金。王爺開口垂詢,又不能不答......心下頗為過意不去,道:"我隨便問問的,丹青若不方便就不必說了。"
"沒什麼,畢竟要靠手上功夫。"
承安想一想,笑道:"反正已經知道了,不如我給你幫幫忙罷。你放心,我總不至於要和你搶飯碗。"
"多謝殿下體恤。"丹青揚起臉,卻忽然變作一個古怪的表情,道:"殿下,今日只能半途而廢,待茅草干透了再說吧。"摸摸自己濕漉漉的頭發,"請容草民告退更衣。"施了一禮急急地走了。

"奇怪的小孩。"承安揉揉鼻子,接著散步。
不多會迎面碰見照影,往"藏珠小築"送一些采買回來的用具。打個招呼,繼續往前走,卻聽見後邊照影似乎在悶聲"咳咳"。
"他著涼了嗎?"承安想著,往照月的屋子走去。
承安敲敲門框,照月正坐在案前研讀什麼,回過頭准備見禮,一時沒撐住,趴在案上把頭埋在胳膊裡樂不可支,雙肩抖個不停。承安走到大銅鏡前,看見鏡子裡玉面華服的年輕王爺發冠上斜斜支楞著兩根茅草,自己也樂了。怪不得......這些可恨的家伙,竟然不提醒我......(這時候,暖閣裡換好衣服的丹青正在想:"我暗示得那麼明顯,他應該看得懂吧--阿嚏!")
等照月笑夠了,承安也在案前坐下,拿起剛才他在看的東西。原來是一張灑金玉版熟箋,上書《無題》一首:
料峭黃昏冷沁紗,
秋枝無恙老新芽。
委泥風絮歸期誤,
逐水落紅懷抱差。
春事恁般違可意,
心情依舊悵年華。
相思未忍憑君問,
竊謂驚鴻落誰家?
同樣是一筆寫經小楷,只是更加用心些,一個字一個字如珠玉相綴,孌婉可愛。
照月立在一旁,有點心虛的小聲解釋:"我在三才先生那裡看見他寫的清單,好漂亮的字。實在喜歡,所以托了照影討來的,就說是照影自己想要......"
"你倒滑頭。"承安又端詳一番,道:"我可是花了老大價錢才把人請來,你怎麼好意思叫人家白干?"
"哪有。我把過年殿下給的金錠子換了一張銀票。"照月急忙申辯,"但是他不肯要。"
"怎麼寫了這樣酸溜溜一首詩?"
"是我要求的......呃,殿下不覺得,這紙、這字,配這樣的詩句正好?"照月一臉陶醉。
承安失笑。一首纏綿悱惻的閨怨詩偏帶出磊落硬朗之意,這個丹青......想起正事,對照月道:"把東西給我吧,有機會了。"
照月起身從床頭牆板的夾層裡取出三個小小玉瓶,端到案上--瓶裡裝的是經過多次提煉以後的"烏青草"汁。承安拿起其中一個,小心的拔開軟木塞子,放到鼻下嗅一嗅,又輕輕搖一搖,看了看顏色。
"殿下放心,氣味是絕對沒有的了。顏色雖然不能完全脫去,若加在黃、綠、青、藍等顏料或是墨汁中,無論如何也察覺不到的。"照月語聲裡充滿自信,道,"不過,一次不能太多,三瓶都要用了才夠,得多找一些機會......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恐怕......"
"這個就交給我吧。"承安說著,把三個瓶子揣到懷裡。
"真可惜......如果能和他做朋友,一定很有意思。"照月對著案上的玉版箋嘆氣。

丹青提著壺一圈一圈把水緩慢均勻的倒在茅草上,讓它順著縫隙漸漸下滲,最後滴入盆裡。承安說是幫忙,其實只能在下邊扶扶梯子,挪挪銅盆。從茅草縫中漏下來的水漸漸在盆中聚積,呈現出一種任何染料都無法調出的淡棕色。那是多年風吹日曬霜打雨淋的顏色,飽含著歲月滄桑的味道。
難怪要用這樣的水浸染紙張。承安已經是第五次跟著丹青采水,仍然覺得奇妙非常。略一彎腰,袖子裡滑出一個玉瓶,拔開塞子,往盆中倒了小半瓶"烏青草"汁,一眨眼就融入到水中,再也分辨不出。
丹青從亭子頂上爬下來,一只手撐著亭柱,一只手捶捶後腰。以前在王宅或者湖東宅子,都有專門的茅屋。到了下雨天就收集漏汁,存在大水缸裡備用,哪裡用得著這樣辛苦。
一陣風從湖上吹來,穿過石穴樹枝,在亭子裡打旋兒。承安看丹青額頭亮晶晶的全是汗,把水彙到一個銅盆裡,端起來道:"咱們上屋裡歇著去,小心著涼。"
"嗯。"丹青抿嘴一笑。這是最後一次采水,總算不必再像猴子似的爬上爬下了,頗有成就感,高高興興收拾了東西,兩人一前一後往"藏珠小築"行去。照影遠遠看見,連忙上來接過自家主子手裡的盆,送到二樓廳堂。承安停下腳步在樓梯口等著丹青,再一起走上去。
"他們什麼時候這樣融洽了?殿下這是演的哪一出?不會是動心了吧......" 照影心裡忖度著,手上卻沒停,遞了熱毛巾過去,又泡了香茗端上來。
丹青淨面洗手畢,走到廳中的大書案前。這裡本來擺的是一套酸枝靠椅和茶幾,專供閑坐觀景,如今都撤走了,搬了府裡最大最好的一張紫檀書案放在中間,靠窗放了一張貴妃榻,可坐可臥,以便工作中累了休息。
那張八尺整青檀雙層夾宣紙就平鋪在書案上,像牙色斜紋水雲綾覆在上面,四邊用鎮紙壓平,不留一絲折痕縫隙。承安輕車熟路,把銅盆端過來,遞給丹青一把軟毛刷子。照影則悄悄退了出去。
丹青每刷完一遍,就靠在榻上歇一歇,等快干時又接著刷第二遍,如此反復,直到把大半盆水全部用完。案上的紙和綾已經完全不復當初的潔白光潤,顯出一種歷經坎坷的淺黃褐色,深沉內斂,含蓄端莊。
這半個月以來,每隔三天,承安和丹青就去亭子裡取一次茅草汁,然後刷上大半日。剩下的時間都花在調制顏色上。礦物原料要一樣樣碾碎研磨飛水提純,植物原料得一棵棵舂搗兌水過濾凝結,然後或烘或烤或煮或熬,按比例配置調和。成品半成品都分門別類用不同的容器一一裝撿,貼上標簽。
漂制朱砂時,丹青把沉澱在乳缽最下面的一層用玉挑子刮盡,加入艾絨,茶籽油,還有研得極細的麝香、冰片、陶土......攪拌均勻,存在密封的白瓷罐裡。隔幾天打開來翻攪一通,攪到第三次,罐中印泥已是紅中帶紫,鮮艷奪目,細膩濃厚,滿樓飄香。
承安看丹青垂首撥弄著,挑了一點抹在手心細看,襯著玉脂般的膚色,宛如生出一顆紅艷艷的朱砂痣,忽然就覺得透著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妖冶來,剎那間心旌蕩漾。
"這紫朱印泥我特地多做了一些,自己留著賞玩或是送與同道中人,都挺不錯。"丹青側頭露出半個頑皮的笑臉:"畫上雖然也用同樣的印泥,經過處理之後,是看不出來的,不用擔心露餡。"
"殿下,"照影放重了腳步走上樓來,"這是‘華寶齋'剛剛送來的東西,請丹青公子過目。"


第 33 章
"華寶齋"是益郡信譽最好的古董珠寶商行,門類齊全,主營玉石。照影送上來的是之前王府向他們預訂的印章石料、各色寶石粉和金銀粉,還包括一頂毫無瑕疵的白玉環珠文士冠。
丹青看了看玉冠的式樣,便轉頭研究用於調制顏色的各類粉末,用小銀勺輕輕舀起,再緩緩傾落,比較成色和粗細。
"照大哥,這鴿血紅的顏色不夠正,應該是原石裡有粉點,得跟他們掌櫃說,研磨的時候先把粉點去了。"又拿起印章石料端詳。兩塊田黃質地色澤均為上品,沒什麼問題,接著看那方半寸青玉。
"我要的是毛坯料,怎麼送了一塊精磨成品料?"
照影問道:"這個不能用麼?送貨的伙計說他們掌櫃聽說是逸王府要刻印章,親自從庫房裡找了這方貢品青玉,還是前朝宮中流出來的呢。"
"好是好,不過--"丹青笑了,"臨仿刻印多數都是一次性的,用這樣值得收藏的石料未免太浪費了。"
除非印章本身也作為仿品流入市場,否則為了保密起見,用於臨仿作品的印章往往事後便銷毀或者磨掉,是以只求質地大小一致即可。
"而且,"丹青拿起那方青玉,手指摩挲著,感覺側面似乎刻了裝飾字畫,於是翻過來,一看之下,心頭巨震。只見銀鉤鐵劃四個蠅頭小字:"看朱成碧"--那是純尾最擅長的盤龍狂草。下方刻了一枝碧桃,寥寥幾筆,栩栩如生。字和花都用丹砂填色,精巧絕倫。
丹青仿佛欣賞一般撫摸著,神色依舊:"而且,尺寸說是一樣,其實精磨石料比毛坯料要窄兩釐,鳴玉山人刻印一向喜歡留寬邊,這方石料有點小了。"說著,把手中青玉放回盤子裡,對照月道:"還得請他們換一塊普通毛坯來。"
"換什麼,也顯得咱們王府太小氣了。"承安笑道,伸手拿過那方青玉看看,"果然不錯。小影,就收到書房裡吧。"
照影應了,道:"那就請他們換了鴿血紅,再送一塊青玉毛坯。不知還有什麼要注意的,省得他們弄錯。"
丹青略想想,道:"若是有仲冬采下的‘青霜玉'最好,沒有也不礙事。"
照影告退。丹青把新送來的這批東西一一歸到該放的地方。承安看著那頂白色環珠玉冠,想起前幾天"璇璣坊"送來的衣裳--完全照著丹青畫的樣子定做的,笑問:"丹青,你能不能告訴我,要這些衣裳發冠做什麼用?"
"衣裳發冠,自然是穿戴用。"丹青頭也不抬,隨口應道。
逸王府裡上下都隨和,承安常常被身邊人這樣對待,早就習慣了。對於丹青這些天來漸漸放下拘謹,一說一笑,生動自然,只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
"作畫非得穿成這樣麼?難道又是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行規?"
丹青正憋了一股氣沒處撒,聞言促狹心起,放下手中的東西,正色道:"人生自有定數,物破亦自有時。生死存亡,每一幅古畫都有它自己的命運。臨仿再造,特別是讓已經毀滅的古畫重現人間,那是亂天地輪回,奪鬼神造化之功,要折陽壽的。所以必須白冠白袍,作法祈禱,求神靈諒解。你沒見我要那麼多朱砂麼,除了畫畫,還要畫符。"
看承安被唬得一臉將信將疑,丹青前仰後合,笑著跌坐在地上,一邊揉肚子一邊抹眼淚喘氣:"哎--哎喲,王爺殿下......您怎麼這麼好騙?哎喲......"
承安牙癢癢的就要衝上去,到底坐著沒動,微微別開眼睛。這樣靈動耀眼的丹青,幾乎叫人不忍面對。
不忍面對?承安為心中潛藏的念頭震驚不已。強迫自己扭過臉,直面丹青,溫文的笑著:"真淘氣。我是大人,不與你小孩子一般見識。"
丹青爬起來站好,正正經經的對承安施了一禮:"丹青年少魯莽,殿下海涵。"
承安十分配合的起身回禮:"好說好說,承讓承讓。"
"殿下,等華寶齋的東西送來,所有前期准備就完成了。我需要閉關一個月,煩請照大哥送足一個月的日用品,每天的飯菜放在樓下就好。"
"畫畫也要閉關,還是頭一回聽說。"
"殿下若想了解進度,也請一個月後再來。"丹青語氣鄭重,"到時殿下也許會覺得有什麼異樣,不必擔心,等畫完成自然就好了。"

送走一肚子狐疑的逸王,丹青走進暖閣,一頭栽倒在床上,整個人仿佛已經虛脫,再沒有之前活潑伶俐的樣子。半晌,緩緩翻過身,滿臉蒼白疲憊,心中一點寒意慢慢滲透開來,直浸入五髒六腑。扯過錦被裹住自己,仍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四月裡的無邊春意都被重重阻隔在小樓之外。
"貢品......碧桃--必逃......原來如此!"
丹青越想越是心驚。這逸王趙承安當真膽大包天,竟敢偽造貢品,欺君罔上。也難怪他要親自監工。事成之後,定會殺人滅口......殺人滅口......丹青閉上眼睛,想起那人親切溫柔,隨和體貼,對之如沐春風。雖然早知道不簡單,卻原來這般心機詭譎,狠辣無情。忽然傳來一陣隱約的"格格"聲,凝神細聽,竟是自己牙關不由自主在打顫。
"不要怕,丹青,不要怕......"丹青伸出一只手,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著。"東家和師兄不知道費了多少力氣,才把消息送進來,你一定要逃出去,逃出去......會有辦法的......"

隆慶十三年四月中。
承安看著窗前的榴花,鮮紅的花瓣隨風飄散。想起這花別名"丹若",順便想起"藏珠小築"裡住的那個人來。算算已一月有余,不知道出關了沒有,去看看應該不打緊吧。
自從丹青入府,為了不出岔子,逸王府停止了一切大型宴飲活動,好在上半年本來就是請客送禮的淡季,也不顯突兀。當然,對外只是宣稱王爺微染小恙,貴體欠安。坊間對此有多種傳說版本。有人說逸王最近納了一房新寵,夜夜笙歌,春宵苦短;有人說是心愛的姬妾沉痾不起,殿下衣不解帶,情深意重;也有人說王爺靈慧聰明,忽然大徹大悟,准備閉關修煉,得道成仙去了......
"新寵?可惜......有緣無分......"承安笑著搖搖頭,"閉關修煉倒是有,可惜也不是我......"背著手,往後花園踱去。
遠遠看見"藏珠小築"前幾棵白玉蘭開得正當時。往年總要折幾枝擺在房裡,陸陸續續能看上一個多月,今年卻差點錯過了。心裡想著不如先賞賞花。走近幾步,忽聽一個空靈清越的聲音吟道:
昨宵新雨滌塵埃,誰遣玲瓏帶露開?
不把清姿爭國色,幽香一縷沁人懷。
余音尚在枝頭裊裊,樹後走出一個人來:白袍玉冠,出塵脫俗,懷中抱著一個孔雀藍細頸膽瓶,仰頭伸手,折下一枝玉蘭插在瓶中,對著花微微一笑。
承安揉揉眼睛。如果不是定力夠強,清楚的知道身在自己王府的後花園裡,沒准會以為是夢中誤闖仙宮,撞見了碧霄之上白雲深處清修的仙人。
穩穩心神,承安回想著一個月前丹青的樣子。再看看眼前不染凡塵的人,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正猶豫著如何開口打招呼,對方卻轉過身,一雙眸子定定的望著他,輕聲道:"你來了。"
承安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神和表情可以傳達出這樣復雜難言的意思。思念、驚喜、歡悅、埋怨、痛楚、掙扎、苦澀......心就像揪起來一般,幾乎把持不住潸然淚下,怔怔的回望著他,心神俱醉,不知今夕何夕。
眼前人捧著花瓶上了兩級台階,回頭看承安還愣在原地,別過臉,道:"既然來了,就上來吧。"
承安呆呆的跟上去,眼裡心裡全是前邊那個沉默的背影。沒留神腳下,趾尖猛地磕在台階上,一陣鑽心的痛,人也跟著清醒了。心底一個聲音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他並不是在和你說話。"可是可是可是--承安狠狠的敲敲腦袋:管他呢?能被那樣多情的眼神凝視,真不真有什麼打緊?蝕骨銷魂啊!如此艷遇,人生能得幾回?快走幾步,跟了上去。
上得樓來,眼前一亮,原來陳設變了不少。廳裡只留了那張紫檀書案,貴妃榻已經搬走。地下隨意扔著幾個蒲團,用干枯的"離憂草"編成,屋角水晶筆洗裡卻養著一叢活的,綠意盈盈,青翠可愛。
打開隔扇門,暖閣裡雪洞一般,連床上的被褥也都換成了淡青色的棉布套子。原先懸掛的刺繡錦幛,案頭擺放的金鑲玉如意,多寶格裡的七彩琺琅梅瓶......統統撤走了,只余下幾摞古版書籍和文房四寶。
"屋子裡太素了,那些飾物呢?怎麼一件也沒留?"
丹青把手中的膽瓶放到幾上,清姿俏立,暗香浮動,盎然生機倏的飄散開來,屋子裡再不覺清冷。這才抬頭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歡那些啰哩啰嗦的東西。再說了,世間萬像自在胸中,何必拿它們污我的眼睛。"揚眉挺立,一臉傲然之色。沒過片刻,又展顏一笑,柔聲道:"我新近打算畫一幅大的,剛開了個頭,你來看看。"


第 34 章
青檀紙上才畫了半尺山水。雲煙迷漫處幾抹峰巒,上方鵝黃嫩綠,春色漸濃,下方冰消雪化,春水潺湲。那山全用沒骨畫法,不著墨線,顏色渲染漸變,深邃處以濃淡墨點綴,天衣無縫。看那青峰玉筍,仿若春意橫上眉梢,俏麗柔媚,深情款款。
"這裡就是鳴玉山?"
"原來你都不記得了。"丹青幽幽嘆口氣,目光凄迷的看著承安,"不能留在心裡,留在紙上也是好的。"
承安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多麼愚蠢的問題。凝視著那雙比春山更秀美的眉,比春水更清澈的眼,生怕把丹青從這沉沉春夢中驚醒。
-- 每一個凡胎俗子,都不免懷抱美麗浪漫的愛情(色情?)夢想。何況趙承安本屬人中龍鳳,才情卓著,眼界絕高,自命風流。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既是工作需要,也是未曾真正棋逢對手。潛意識裡心底深處,那個空落落的地方總是存在的。眼前這個機會實在太好太過癮,最妙的是,從丹青的狀況來看,此時此刻定是心甘情願,過後只怕了無痕跡--還有什麼比不用負責任的艷遇更讓人激動呢?
"既然你已全心投入,盛裝登場,我便舍命陪君子罷。"承安惡狠狠的想著。動作卻無比溫柔,雙手捧起丹青的臉龐,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明明是別人的愛情,心中的酸楚和憐惜卻那樣真實,似乎這聲"對不起"穿越百年的時空而來,讓他們為宋思減和葉仲卿叫人扼腕徘徊的故事續演一個結局。到底是前人的悲劇感染了自己,還是自己要借著這古老的故事抒情?承安已無暇分辨亦不願分辨。他只知道,在酸楚和憐惜中,一顆心竟感到前所未有的陶醉與滿足。
兩行清淚滑過丹青的臉龐,濡濕了承安的手心。他把他箍到懷裡,重重地碾壓,輕輕的吮吸。懷中的人動作生澀卻熱烈執著,似消融的冰川滾滾而下,如灼人的火焰烈烈燃燒......
"吱呀"一聲,四月暖洋洋的風替他們合上了窗,掩上了門,一室皆春......

照影、照月和君來並排站在廊子欄杆上,借著幾從花木的掩護偷窺湖對面正在散步的兩人。
丹青還是一身白袍,沒戴發冠,滿頭青絲隨意披散,赤著雙足踩在湖岸鑲嵌的鵝卵石上,意態悠然。承安穿了件水藍色的家常衣服,頭上一方深藍士子巾,灑脫自在。二人走走停停,說說笑笑,眉目盼顧間,情意綿綿。
"看見了吧?"照影一抬下巴,衝另外兩人說。
照月張著嘴瞪大眼睛:"美人啊美人......幾月不見,脫胎換骨啊......走眼了走眼了。"又是贊嘆又是遺憾,捶胸頓足。
"小心口水。"君來冷冷道,側身作勢讓一讓。照月橫掃過去的一條腿正好落了空。
"看出來了吧?"照影又指指前方。
"看出什麼?"君來愣愣的反問。
"嘖嘖,真般配。秀色可餐,可餐呀......"照月垂涎欲滴。
"咚咚"兩聲,照影跳起來給他倆一人一個爆栗。一個笨蛋,一個花痴,真是叫人羞與為伍。"你們倆聽好了,我覺著殿下這次是動了真心了!"
嘎?照月和君來跟著跳下來,三人一字排開,在台階上坐下。
"那又怎麼樣?"照君來比較晚熟,對此類事情不怎麼開竅,白長一臉聰明相。
照月和照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時值非常,咱們已經箭在弦上,不宜分心。時候不對。"照影皺起眉頭,"開始殿下還只是每天過來坐一坐,最近一段日子,夜夜留宿‘藏珠小築'......懈怠了不少。"
照月沉默片刻,道:"人也不對。沒想到......"最初需要接近丹青,是為了順利的用上"烏青草"汁。沒想到殿下玩出了興致,有點樂在其中,沉溺而不自知的傾向了。
"人是不對。"君來沉聲道。另兩人都轉臉看著他。
"殿下已經決定這個人不能留。既然如此,就不該招惹他。"一臉嚴肅。
打死蔣千裡的意外之後,君來對於自己雙手沾染鮮血的宿命認識得更加清楚,心似乎變硬了不少。但是--殺就殺,死就死,不要這樣捉弄利用別人的感情。
這話果然十足照君來的風格。照月懶得向他解釋情愛關系中欲望啊誘惑啊身不由己啊恩怨交纏啊這些復雜的問題,嘆口氣道:"唉,真的只是招惹一下倒好了。就怕......"就怕猶豫不決搖擺不定,動了真心又要把人殺死,為難自己又為難底下人。望望照影:"依你看......"
"殿下不是這麼糊塗的人。"當然,這是照以往的經驗看。所以,照影又補一句:"我找機會問一問。"
"怎麼問?"
"投石問路唄。"
"可別問出一肚子醋啊。"
照影踹照月一腳:"去死。"走了。
照月看君來似懂非懂的樣子,踮起腳摸摸他腦袋:"老大出馬,咱們等消息就好了,阿來你說是不是?"施施然走了。
走到拐角的亭子間,才聽見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怒吼:"不要叫我阿來!"憋著笑,急走兩步,躲到賀焱的院子裡去了。
正如大家所理解的那樣,好男色的風流王爺和身邊的俊俏小廝必定要有點什麼的。不過逸王殿下喜歡兩情相悅,所以對木頭木腦的照君來視而不見。說起來也是陳年舊事了,像趙承安這樣的天才,閱歷智慧的增長速度可比年齡的增長速度要快得多,很快領悟到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至理名言,干脆利落的收手,專在外邊拈花惹草。
跟在逸王身邊的無不是明事理的孩子,看看情勢不對,也就死了這條心。何況王府自上而下都是胸懷大志之輩,接觸到的又多屬能人異士,漸漸的也把那虛幻的歡愛看得淡了。得王爺信任,給機會歷練,將來謀個好出身,不比以色侍人強多了?

承安從"藏珠小築"回到前院書房,照影上前稟道:"殿下,印大人來了,等了半天,說是要向王爺當面辭行。"
冷哼一聲,承安拂袖而起:"這個印宿懷,色心不死啊。"
"殿下見還是不見?"
咦?以照影玲瓏剔透的性子,知道自己不耐煩應酬此人,早就找由頭打發走了,怎麼問個沒完?放緩語氣:"你覺得呢?"
"殿下心中自有定奪,只是--"照影小心翼翼的措辭,"聽幾位先生說,印大人家裡來頭不小。這次回京,必當大任......"
唔,原來是做代表進諫來了。照影說得在理,印老先生乃士林耆宿,名動朝野,當初元武帝曾不惜折節屈尊,三顧茅廬。老先生自己雖然沒有出山,卻積極鼓勵兒孫投身仕途,為國效力。印宿懷的長兄印初懷已經官至尚書僕射,至於他自己,做了三年益郡太守調任京城,青雲直上,指日可待。可是,那雙火辣辣的眼睛,還真叫人難以消受......
唉,即使貴為王爺,也有不得不出賣色相的時候啊......承安自嘲的苦笑。也罷,做戲便做全套吧。想到這,對照影道:"讓我換身衣裳,叫君來過來一趟。請印大人‘三閑堂'相見。"
不一刻君來到了。承安問:"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看起來就像真的在生病一樣?"
"照月那裡應該有這樣的藥吧。"
"等不及了,要馬上見效。"
"有一種截脈手法,可以使人萎靡不振,氣血虛浮......"
"行了,就是它!"
於是印宿懷萬分榮幸的見識到了病中逸王人前未曾展示過的柔弱的一面。
天氣已經轉熱,承安著了件月白綃紗中衣,松松的系著衣帶,懶懶的倚在榻上。臉色蒼白憔悴,卻越發顯得烏眉烏發,目如秋水。
印宿懷匆匆步入"三閑堂",剛一抬眼,便再也挪不動腳,就這樣直直的看著他,忘了行禮。
"長思兄這就要走了麼?"承安把目光從窗外的花園裡收回來,聲音低沉沙啞。印宿懷於是聽出幾分落寞,幾分眷戀來,繚繞心頭三年的某些朦朧曖昧的念頭一下子變得清晰而又透徹。
不過,這一聲問候到底把他驚醒了,彎腰施禮:"蜀中風物宜人,百姓淳樸,宿懷十分不舍。奈何皇命難違......一向多得殿下照應,心中感激,難以言表。"
"長思兄本是國之棟梁,此去定能大展宏圖。"
印宿懷壓下心中黯然,鄭重道:"殿下若上京,記得遣人知會宿懷一聲。款待說不上,略備薄酒,或可盡歡。"
承安微笑,痛快的應了:"好。"
告辭退出去時,印宿懷大著膽子看向承安的眼睛。與大多數仰慕者不同的是,他是熟悉朝堂的人,望著眼前美絕人寰的皇室青年,想起此人的身份和遭遇,忍不住為這天潢貴胄的命運痛惜難當。
"殿下。"
"嗯?"
"殿下......多保重。"
直到很多年以後,即使見慣了對方偷天換日的本事,生殺予奪的手段,在印宿懷心裡,始終記得這個美麗夏日他看到的寂寞和柔弱。為此忠心耿耿,一生不渝。


第 35 章
丹青立在書案前,看頭天畫的部分。
進度不慢。當初三才先生說越快越好,自己要求給一個最後期限,於是定了十一月二十五。看來是要趕著年底進京賀壽了。眼下中秋已過,王府裡早開的金線菊晚凋的白玉簪,加上紅得正好的楓葉,端的絢麗熱鬧。
"藏珠小築"裡卻完全是另一番景像。
丹青看著昨天剛抹的幾筆秋景:近處肅殺,遠處蕭索。拿起筆,站了一會兒,又放下,輕嘆一聲:到底還是差著一點兒。心中滯礙一起,再也畫不下去,干脆抱了兩個蒲團坐到平台上吹風發呆。
" 終究感情不夠啊。" 丹青苦澀的想。怪不得師傅說天賦再高,也有臨仿不到的地方。本來自己對操控心靈的程度很有把握,這一次卻頻頻受挫。春夏兩季是怎麼順利畫出來的?說起來都不好意思,竟然用了最落下乘的辦法,借助肉體情欲之力......到了秋季卻總覺得有一點曲折無法表達。醞釀了好幾天,依舊阻隔重重......
不得不承認,葉君然那才是真正的才子和藝術家。以他清絕孤傲的性子,肯為宋思減如此委曲求全,已經是把感情當作信仰在追求,所以那樣徹底的煎熬自己,奉獻自己,燃燒自己。可惜宋思減臨陣退縮,不肯陪他把對手戲演到底,逃回蠅營狗苟的名利紅塵去了。縱然最後追思嘆惋,遺恨痛悔,這一生也再沒有機會。
藝術品不比一般的東西,那都是滴滴心血凝成。想要以假亂真,當然得拿出真心來做假。想達到騙過世人的效果,首先要騙得過自己。所以江家子弟最高段數修煉的,就是操控心靈的本事。能入乎其內,方可得其神髓,能出乎其外,才不迷失自我。分得清內外,才不至精神分裂失常。可是,像丹青現在這樣硬生生無比清醒的自我麻醉,要求還是太高了點。雖然危機的確可以迫出最大的潛力,問題是--
"不,我不能讓自己愛上他。"丹青捧著腦袋,把額頭抵在冰涼的漢白玉欄杆上。
那樣一個人,要愛上他實在不是難事。他肯把幽深犀利的眸子化作溫柔如水的眼神淹沒你,他肯把威嚴尊貴的胸膛化作溫暖可靠的懷抱包裹你,他肯把深沉廣博的智慧化作甜蜜動人的私語環繞你......如果不是丹青靈台一點清明守得極嚴,早已忘了身在何方。太危險......
唉,原來遇上了作假的同行,還是高手中的高手,深諳以真為假之道,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明明知道是假的,那串連起整個過程的點點滴滴,照樣真實得觸手可及......到底誰能騙得過誰呢?

丹青頭枕蒲團,背靠欄杆,任由自己在西風中跌入夢鄉。
承安上來的時候,入眼的就是這一幅無須修飾的《美人黃昏小憩圖》。
丹青之美,可以喻於心而難以明於言。承安本來覺得,丹青之美在於動,在於變化。也許是從事行業的關系,多年來養成了在外人面前低調收斂的習慣,現在卻借著鳴玉山人的脾氣把自己秉性中張揚放達的一面盡數顯現出來,醒著的時候,一顰一笑,無不牽動心魂。可是此刻,看著他恬靜純真的睡臉,眼睛描摹著他的眉眼嘴角,一顆心忽的化作了水。
"本來我想,既然不能留你,就陪你在溫柔鄉裡多待些日子。可是......他們都覺得......你太危險了......咱們只能緣盡於此......"
轉身要下樓,兩條腿卻仿佛自己拿定了主意一般,不肯開步。"還是把他抱進去吧,這樣會著涼的。"承安對自己說。心想殷勤體貼做得久了,大概也成了一種習慣。
丹青迷迷糊糊中覺得冷了,夢裡的景像一下子從郁郁蔥蔥變作黃葉紛飛。沒走幾步,竟然下起雪來。寒風卷著雪片打著旋兒鑽到領子裡,渾身如墜冰窖。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的往前挪,精疲力竭之際,卻看到一點燈光慢慢接近。終於,一個安穩如山的身影立在面前,含著笑把手裡的風燈遞過來,卻忽然化作一柄劍。等意識到的時候,胸前已經只剩下一個劍柄,鮮血"唰"的染紅了衣袍......
"唔......嗯......"因為夢魘丹青開始輾轉不安。承安無法再猶豫,抱起他幾步跨進暖閣,抖開薄被裹住,輕輕拍著他的背:"醒一醒,醒一醒。"
看著懷中的人漸漸轉醒,眉宇間的驚惶難得一見,承安摟緊他:"夢見什麼了?"
丹青把頭埋下去不說話,胸腔裡"砰砰"直跳。
--原來是恐懼。無法控制的,原來是心底揮之不去的恐懼。進不去,恰是因為害怕出不來,淪陷其中,死無葬身之地。
怪不得滯礙重重......葉君然心中,幾時有過害怕二字?因愛所以無懼。原來如此。我不能相信他,但是我可以相信愛。何況,機會不多了......置之死地而後生吧。
丹青掙脫承安的懷抱,承安也不勉強他,就勢松了手。
"我夢到......"總不能說"你殺了我"吧?心念電轉間,忽略夢中其他景像,回味著胸口余波未盡的劇痛:"我夢到......你不見了。"
承安大吃一驚:"你......?"仔細看看丹青,仰著頭似乎很平靜的樣子,可是那緊抿的嘴角和僵硬的肩頭泄漏了主人的秘密。因為噩夢而驚出的冷汗沾住了額前的碎發,兩道秀氣的眉毛被汗水浸染而愈發清潤如黛--這樣強自支持的丹青,脆弱得像枝頭即將凋零的樹葉。
"不,他不可能早醒了,見到我猶豫徘徊的樣子。"承安篤定的想。莫非冥冥中真的有某種玄妙的心靈牽引?心裡突然有一點痛恨自己的清醒。
"我......確實要出去一陣子......"咳,怎麼聽著有點心虛。
"北邊今年新修了兩條水渠......秋收已過,要替皇上去看看管用不管用......"唉,這回更心虛了。
其實視察廣渠和豐渠這種事派個得力助手去也一樣,但是底下人眾口一詞,說必得王爺親臨方能顯出聖上和朝廷體察民情眷顧百姓之意。承安當然知道他們的意思。盡管他對自己仍然有把握,但引起下屬集體質疑已經是相當嚴重的後果了。本來想說一聲就走,此時此刻,卻有點後悔答應了那幫煞風景的家伙。
悔意剛起,心中頓時凜然。難道竟被他們說中了?逸王趙承安,什麼時候,變得能放不能收了?
一念至此,立即起身:"呃......明早就要出發,我得走了。"
丹青聽了這話,挪到床邊,跪直了身子,默默的把唇印上去。
引而不發。
這樣的倔強和溫柔。
承安心裡湧起鋪天蓋地的傷痛與不舍,再沒有能力思考其余。倒在床上之前,最後閃現的念頭是"還有一個晚上"。
......香冷青猊,被翻雪浪。玉圍暗解,羅帶輕分......
"嗯,嗯......啊......"回旋往復,宛轉糾纏。
丹青已經在承安手裡狠狠領教了情欲的力量。當時美妙絕倫,過後心驚肉跳,可是也成就了《四時鳴玉山》嫵媚含情的春,蓬勃熱烈的夏。原本以為,肉體的試煉已經到此為止。沒想到--不再收束心神之後,那純粹的快樂竟可以攀升到如此極致,足以將飄在雲端的靈魂拉扯撕裂開來,不復存在。
丹青放任自己的心隨著身體在欲海中沉浮,一分一寸的感受著來自對方的溫存疼愛。
至少在這一刻,彼此都是真的。

隆慶十三年九月,江自修在京城召開家族企業高層機密會議,商討下一步規劃並進行了一系列人事調動。
首先是常年跟在王梓園身邊的羅紋,在乾城和幾位老供奉朝夕相處,乖巧孝順,引得幾個不甘寂寞的老頭子傾囊相授。雖然字畫方面限於才力有所不足,裝裱刻印的本事卻一日千裡,干脆轉為入室弟子,調到"寶翰堂"給水墨當助手。裝裱業務自從頭年水墨丹青二人打開市場以來,江自修積極推廣,已成為江家各分號新的經濟增長點。
鶴哥、生宣、玉版三人從各自分號撤回來,對於不能從事酷愛的臨仿工作感到非常郁悶。聽說西北各國近年來十分崇尚中原文化,原先往來行商賣的都是絲綢茶葉瓷器之類,如今字畫也大受歡迎,往往一卷千金,換得當地珍寶無數。本著"窮則變,變則通"的精神,三個年輕人和東家商量,想去遙遠的異域開辟新的天地。
逸王府的這樁生意會如何收場,江自修心裡完全沒底。年輕人的冒險沒准能夠經營一條退路。恰好他們是"書畫印三人組",方方面面也都應付得來,這件事便定下了。
即使在這樣山雨欲來的艱難時刻,會議仍然決定"寶翰堂"要參加今年的"新春賽寶大會"。非關金錢--江家積累的財富全體員工躺著吃一輩子也沒問題,主要是為了信譽。只要"寶翰堂"還沒有摘招牌,這樣場合就不能缺席。但是今年不再拿字畫了,准備出一顆古印,由留白執刀。


第 36 章
九月十八,是秋試的日子。各州通過今年春試的,加上去年秋試未中的,共計一千三百二十五名士子參加了本次考試。
錦夏朝的科舉取士隔年一次,一年兩場。三月二十八,各地春試,在州府舉行。春試錄取的,才稱為士子,有資格參加九月在京城舉行的秋試。秋試未中,還有兩次復試的機會。如果連續三次沒被錄取,則不允許再考,就此斷了仕途晉升之路。當然,士子的身份在社會上仍然是高人一等的。
天下承平既久,民間休養生息之後,自上而下都恢復了大夏國重禮儀,推文教的傳統。只要是供得起的人家,無不積極鼓勵兒孫念書應試。各地州府公學和私學如雨後春筍一般紛紛湧現,哪怕是偏遠地區也不乏莘莘學子濟濟一堂的喜人景像。
因為考生比往年都多,各州的春試競爭就異常激烈。在一些教育比較發達的地區,比如東南兗青越三州,錄取率甚至只有二十分之一。舒至純萬分幸運的通過了越州春試,走進了設在京師國子監的秋試考場。
對了,舒至純是他的本名。他曾經有一個藝名,叫純尾。
當日成功把消息送進逸王府之後,"華寶齋"的伙計帶回了丹青的話:要仲冬采下的"青霜玉"。仲冬,那是約定了接應的時間:十一月。"青霜玉"又指什麼?回京一說,水墨道:"上回賣畫給盧子晗,化妝時用了‘素顏堂'的粉,其中有一樣就叫做‘青霜'。丹青的意思應該是這樣。"
雖然丹青說"沒有也沒關系",水墨和純尾哪裡能放心?立刻就去找了海西棠。西棠聽說為救丹青,求懷山先生拿出了最好的易容改裝藥物,三人又細細研究了一番用法。
"師傅和我在蜀州也有朋友,要不要......"
水墨搖搖頭:"聽東家說,‘天南鐵掌'韋莫在逸王府的高手面前都沒法暗中遞消息,恐怕不是易與之輩。若把江湖上的朋友牽扯進來,可能反而連累了人家。再說......"
西棠點點頭:"沒有功夫在身的人反而不容易引起注意。"
這裡告一段落,純尾立刻找到江自修,要求脫籍參加科舉。
"你想好了?"
"嗯。"
"為什麼呢?"
純尾沉默一會兒,恨恨道:"不過是個王爺,如此仗勢欺人。我若位極人臣,就不必怕他。"
原來是為了丹青。江自修心中雪亮,不再猶豫:"好。你一向穩重,知道怎麼辦。"
純尾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求下來了,濕了眼眶:"東家和師傅,永遠是東家和師傅。"
回到故鄉,親族大多離散,父母早已去世。找到一個遠房表叔,略施手段,便讓人心甘情願把自己認作過繼的兒子,做保報名參加春試。
走出國子監的大門,舒至純吐出一口氣。看不少同堂應試的人苦著臉出來,議論紛紛,心中頗覺詫異。他並不覺得考試有多難。一共三門:藝文、經義、策論。以他在書法上浸淫十余載的功力,藝文科簡直易如反掌。各家古籍早已讀熟,經義也不費功夫。只有策論比較陌生,臨時借了江通大少爺的參考資料看了幾個月,發現來來去去就是那一套,上了考場照葫蘆畫瓢即可--沒准我還真是塊讀書的料,舒至純想。
可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不等放榜,收拾東西迅速南下入蜀。
在路上,舒至純已經把自己稍加改裝。進了益郡城,雇輛車駛到南城枇杷巷裡一家樸素的門戶前,打發走車夫,上前拍門。
一個青衣丫頭打開門,愣了愣。
"小紅,是我。"閃身進去,把門合上,"洪娥姐姐在家麼?"
小丫頭這才認出他,道:"這些天一直等你呢。快跟我來。"
偏廳裡,洪娥和舒至純低聲交談。
"聽說王爺病了好些時候,八月底終於好了,奉天子敕令去蜀州北邊視察秋收,差不多一個月了,還沒回來。從下人那裡得來的消息,王府的畫師還在替王爺畫畫。"
洪娥早已鉛華洗盡,遠離風塵,這次為了救丹青卻不遺余力。舒至純深知這些消息來之不易,站起來端端正正鞠一躬:"大恩不言謝,請姐姐受小弟一拜。"
"什麼謝不謝呢......畢竟是洪家最後一點骨血......"
舒至純想,這位洪娥姐姐精明至極,當初為了取得她的信任,可是費了不少周折。東家和師傅把有關丹青身世的所有細節都給自己交代了一遍,師傅還親自動筆畫了一幅丹青的肖像--據洪娥後來說,和他死去的美麗的姐姐很有幾分神似。
"至純,你就在這裡住下吧,只說是我弟弟。明天就上‘華寶齋'當伙計去。"
"還是不了,姐姐高義,可是總不能連累了夏老板。"
"華寶齋"老板夏寒山傾心洪娥多年,肯冒險出力已是十分難得,不必再把人拉進來。"我們自有辦法,姐姐放心。"
洪娥不再說什麼,半晌輕輕道:"還以為能見他一面,誰知......這樣也好,免得節外生枝。有一件事,本想當面告訴他,便請你轉達罷。好些年前--差不多八九年了,有人曾經找到我打聽他們一家的下落,說是他的舅舅。當時我並不知道他還活著,所以......"

承安在廣渠邊駐足。
說是渠,其實規模足比得上一條小河,雨季蓄水,旱季澆灌。蜀州本自富饒,有了這兩條水渠,糧食將大大增收。恐怕不出五年,這裡就會成為一個新的天下糧倉。
剛到的時候,很是為這人力創造的奇跡激動了一陣子。想到眼前錦繡江山終有一日盡在掌握,饒是他歷來自持,也不禁熱血沸騰。前前後後忙碌了一個多月,接見地方官員,慰問修渠的技術人員和工人,了解水渠實際使用情況,順便深入民間體察民情。
當日見到九陽先生李旭,又黑又瘦,挽著衣袖褲腿,和修渠的工人沒什麼兩樣,不禁失笑。隨即一絲歉疚泛上心頭。這個工程本是李旭的主意,由於逸王府從不插手地方軍政,只好在印宿懷的默許下,讓他改頭換面參與修渠事務。
承安看看身後跟著的下屬們。
--皆是良相將才啊。怎麼可以辜負了他們?怎麼可以委屈了他們?
只是,這幾天閑下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失落和空虛迅速占領了所有時間,思念如同瘋長的野草,一頭往下扎根,一頭向上牽扯,仿佛要把心生生撕碎。
原來......拿是拿得起,放卻放不下。
承安望著眼前蜿蜒奔流的渠水,霍然轉身,對賀焱、李旭、馮止三人道:"我要回府。現在,馬上。"
三人靜等下文。這些日子李旭雖然不在府裡,卻已從另兩人處聽得了始末。
承安深吸一口氣:"三位先生請放心。我要回去解決這個問題。"
留下其他人了卻未盡事宜,承安帶著趙良和趙儉策馬狂奔。胯下神駒如疾風過耳。承安伏在馬上,一遍一遍對自己說:這份感情,沒能扼殺於萌芽狀態,不能壓制在初生階段,那就想辦法把它消耗殆盡吧。
望著年輕王爺遠去的身影,賀焱喟然長嘆,眼中滿是悲憫之色。
一個君主,可以對天下有情,卻必須對自己無情。即使他們不是相逢在這樣尷尬的時刻,即使一方已經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權利,恐怕同樣不可能......這是一個注定的悲劇。就當是逸王走向帝王之路的試煉吧。
承安風風火火的下馬入府,不理會照影的驚詫,問:"他怎樣?"
照影當然知道這個"他"是誰,猶豫了片刻,看殿下已經不耐煩,終於道:"病了一場。讓小月看了一回,好轉之後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樓上,不肯見人......"再抬頭時,承安已經消失。不用說是往"藏珠小築"去了,趕忙追上去。
十月的後花園一片蕭瑟。黃花凋盡,紅梅尚未含苞。因為好長時間不讓下人接近,無人收拾,滿地枯枝敗葉。湖面背陰的地方結了一層薄冰,北風從石頭縫裡吹過來,仿佛帶著刃一般往衣服裡鑽。
無邊沉寂。
承安幾乎不敢上樓。一步一步挨上去,輕輕推開門,看到那個立在書案前的纖瘦身影,心"撲通"跌回原處。
"......怎麼瘦了這許多......"
丹青回過頭,手中的筆"啪"的一聲跌到地上,露出一絲笑容,配合著大大的眼,尖尖的頷,竟讓承安覺出十分凄艷。
"你......"第二個字沒說出來,胸口一滯,疼痛難當,只得雙手撐住書案,一口鮮血盡數灑在紙上,身子軟軟的順著案邊滑下去,倒在承安懷裡。合上眼的那一霎,似乎看見他驚慌失措的臉,心中無比安詳:"他肯回來......他竟然肯回來......"


第 37 章
後半夜的時候,丹青睜開眼睛,覺得自己剛從一個長長的夢中醒來。閉上眼,夢裡的一切歷歷在目,唯獨看不清人臉。可是那所有憂懼愛恨似乎還在心頭縈繞,把胸口撐得酸痛酸痛。一點點支起身子,讓自己斜靠在床頭--呵,透支了。
夾壁熱烘烘的,屋裡溫暖如春。四下裡打量,燭台上沒有點蠟,卻架了一盞燒著香油的長明燈;屏風後高幾上的香爐裡熏著安息香,隱隱飄過鼻端--一片安閑寧靜。就連床上的被褥也全換了最厚最軟的絲棉。
丹青沒有機會見識到,自從下午他昏過去後,逸王府裡是一片多麼忙碌的景像。下人們都被主子的焦躁惶急帶得手忙腳亂,幸虧照影照月和君來三個人還鎮得住場面,完全不管承安的咆哮怒吼,迅速而有序的采取有效措施:君來去請常住益郡的蜀州名醫,也是王府的專用大夫宮鐵磨;照月立即取了老山參煎湯給丹青灌下去;照影領著一眾丫頭僕從把暖閣的火牆燒起來,把屋裡冷冰冰硬梆梆的家什換了個遍......
一低頭,丹青看到沉沉睡在身邊的人。
承安連日奔波,馬不停蹄,一回來就被丹青嚇了個魂飛魄散,直到宮鐵磨捻著胡須慢條斯理的說:"無性命之憂"才松了一口氣。挺到半夜,看丹青氣息平和,終於倒在旁邊,和衣而眠。
"他回來了。"丹青望著身邊這張平日裡俊彩遄飛的臉,此刻憑添了幾分憔悴。過去這些日子經歷的試探猜忌,膠著糾纏,甜蜜苦澀......件件樁樁在腦中回旋。
啊,終究不是夢--若真的只是一個夢該多好,你我都不必再受煎熬。
丹青想:"你肯回來,我卻不得不走了。"心好像被酒泡過的青梅,酸澀綿軟,然而帶著一絲甘醇的回味。
慢慢俯身,把承安腰間系著的玉牌托在掌心,仔細端詳......
良久。
丹青反復細看,確認沒留下一點痕跡,這才直起腰。天邊已經露出一線灰白,眼前卻一陣陣發黑。原來縱然精神堅韌得像雪地裡的老竹子,也有體力跟不上的時候。身子一歪,暈暈乎乎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對上一雙燦若明珠的眼。還沒反應過來,就聽一個驚喜的聲音:"醒了醒了!殿下,醒了!"原來是照月,"宮老先生說你應該今天早上醒,誰知足足多睡了七個時辰,可把我們嚇死了。"
丹青心知肚明,那是後半夜裡折騰的。牽牽嘴角,算是回應。因為一天一夜躺著不動,連骨頭都咯得生疼,掙扎著要起身。承安兩步跨過來,把胳膊探到他身下,微微施力,抱著他坐起,拿過兩個枕頭塞在腰後,又將被子裹好。
"不......殿下......我自己來。"
嗯?承安神色一凜,坐到床邊,直勾勾的看著丹青的眼睛:"丹青?"
"你這樣......我......"丹青斜扭著身子,承安盯著他飛起一片胭脂的耳朵。
"我什麼?"承安硬把他的肩膀扭過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 ......"
迷茫無措的雙眼漸漸顯出哀痛的神色,身子像風中落葉般打著顫。
承安追悔莫及。我這是怎麼了?不是打定主意由他去麼?不是等著他自己忘記麼?連人帶被子一把擁住:"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不再問了......"
"我......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在等一個人。一邊畫畫一邊等。他總也不來,我都畫不下去了。有一天他真的來了,可是又走了。我不停的畫啊畫啊,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卻回來了。我很高興,可是......胸口痛得很,一下子痛醒了。"
承安擁著他沉默半晌,終於道:"醒了就好。一個夢而已。"
丹青半天沒有做聲。末了噗哧一笑:"殿下倒肯哄我。我要是每次畫畫都糊塗成這樣,有幾條命也不夠使呀。"
承安松了手,看到丹青的笑容,如紅日拔開烏雲一般燦爛溫暖,整個小樓都亮堂起來--有多久,沒見過這樣耀目動人的丹青了?
心頭一漾。輕輕撫上他的臉頰:"這麼說,你都記得,我們曾經做過什麼?"
丹青垂下頭,趁勢避開承安的手。
"記得的......也不過是些模糊的影像。"停了一會兒,暗下決心,抬頭道,"謝謝你肯陪我做夢。"
--到此為止吧。既然我們都願意把它當作一個夢。
"哼!"承安鐵青了臉,站起來,"做夢?堂堂逸王,原來這麼有閑工夫,要陪人做夢?"
聽了這話,丹青揚起臉,淚水"嘩"的流下來:"不然......還能怎樣?......只是夢,已經......那麼難受......"
--就算你肯放過我,又如何?就算我肯留下來,又如何?那些看不見的鴻溝,針刺、匕首、陷阱......遲早會重演,難道還要再來一遍?
承安蹲下身,一遍遍親吻丹青的臉,直到自己被他的淚水淹沒至不能呼吸。
啊,丹青,丹青,你為什麼偏要這樣靈秀通透,善解人意。我該說什麼?我能說什麼?萬般思緒,最後變成一句:"傻瓜......不過是張畫,連性命都不要了?"
"你看,他什麼都不肯說,什麼都不敢說......哪怕是虛幻的諾言呢......"丹青再經不住這樣的拷問,把自己沉入無邊黑暗。

喝過藥,丹青睡著了。藥方裡加了安神的朱砂。原本為畫畫准備的上好朱砂,又派上了用場。
手指輕輕抹過他眼底兩道淡淡的陰影,承安坐在床邊出神。不知怎麼就想起宮鐵磨老先生上午過來復診時候說的話。
"過勞傷氣,心肺俱損;思慮傷神,七情難安。這位公子是累著了。雖然性命無礙,卻傷了元氣,沒個一年半載怕是養不回來。"說完又看承安一眼,內容豐富,"年紀輕輕,什麼事要把自己為難成這樣?"老先生向來耿直,承安只得陪笑。
"殿下,人呢,老朽是給你看過了。養不養得好,還得看花多少心思。"
--好些天了,湯藥流水價下去,人卻始終不見大好。
自從那天之後,兩人什麼都不再提。承安極盡溫柔體貼,事必躬親,似乎把所有心思都花在照顧丹青上。
丹青醒著的時候,總是很有興致的樣子。或者指揮照影准備各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說是最後裝裱要用。或者靠在承安懷裡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詩詞閑話,逸聞趣事。兩人皆是博聞強識的才子,文思敏捷,言辭便給,你來我往之間,往往妙趣橫生。別說當事人樂在其中,就連照影偶爾在旁邊偷聽兩耳朵,都時常合不攏嘴。
丹青年歲雖輕,卻屢遭坎坷,又是豁達赤誠的性子,胸襟見識,遠非一般同齡人可比。兩人雖然交往了不短的時間,承安還是第一次這樣從容細致的了解他內在的光華。看著懷裡的人,只覺晶瑩剔透一片,似冰似玉,生怕化了碎了......心底深處,卻又仿佛有個殘忍的念頭一閃而過,隱隱等待著冰消玉碎的一刻。
有時候,丹青說得高興,承安看他眉飛色舞的樣子,實在忍不住抱緊了啃噬一番,丹青也不忸怩,由著他來。那副任君采擷的模樣,激得承安心頭火起,不管不顧的把他壓在身下,胡天胡地,任憑他輾轉呻吟,嚶嚶啜泣,最後昏睡過去。
承安把被角再掖一掖,終於起身,出了暖閣,跨過隔扇門,來到外間的廳堂。
賀焱、李旭、馮止、照影、照月、君來,一大幫人圍著當中的紫檀書案,卻靜悄悄的沒一絲聲響。
君來最先發現承安,挪開一步見禮:"殿下。"
其他人紛紛排開行禮。承安擺擺手,要大家隨意。照影露出一個詢問的表情,承安道:"睡著了,一時半會不會醒,你們自在看吧。"走到屋角,在靠椅上坐下--為了方便丹青休息,酸枝靠椅貴妃榻全搬了回來,鋪著軟軟的羊皮墊子。
所有人重新陷入寂靜,在畫中流連。
從卷首到卷末,走過山中四季景色,須臾已是一年光陰。看第一眼,色彩和線條立刻化作各種情緒直擊心靈,叫人無法自拔。明明是一張平鋪的畫,卻變成了一段悠長的歲月。凝成這歲月的,是一生的愛恨情仇。
看到卷末,似乎春天裡那些鵝黃嫩綠還在眼前招搖,轉瞬間已經一片天寒地凍。你會覺得自己猶如佇立在歲月的盡頭,回望此生,不論曾經發生過什麼,都無限蒼涼。於是你暗暗恨起繪畫者來:早知結局如此悲傷,就不要把過程渲染得那般美麗;若要留住中間的美麗,就不要把這結局呈現出來。
承安看著眾人如痴如醉的表情,靠著椅背合上了眼。畫中的一切早已印在眼底,烙上心頭。只是,他不忍再看。
終於,照月長嘆一聲:"我如今才知道,世間真的有天才這種人。"
大家暗暗頷首,深以為然。過了一會兒,李旭道:"最後幾筆似乎未完成呢?"
賀焱又端詳片刻,道:"這樣正好。筆力到此,心血枯竭--"看看承安,"這孩子,當真在豁出命畫畫啊。"嘆惋之中,帶著深深的敬意。
飄浪。JT 是我和涵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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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輕一點,嗯,再輕一點。"丹青縮在高腳靠背太師椅中,指揮承安往畫上刷水。水是請照影吩咐下人用白芨草煎的,足足一大盆。
丹青病中無力,又不能假手他人,承安只好把這些體力活全包下來。也虧得他百精百靈,一點就透,做起來似模似樣。
"干什麼非得這麼慢這麼薄?一次多刷點不就行了?"
丹青悠然道:"慢工出細活。就得這麼淺淺的一層層往上刷,最後才能顯出連年累月沉積滲透的效果來。"說著,從椅子上跳下,拿起一支干毛筆站到書案前,"把香爐端過來。"
"這又是做什麼?"承安口裡問著,手已經聽從吩咐把屏風後頭放著的白玉小香爐端到丹青手邊。
毛筆在香爐裡蘸了蘸,手腕一抖,幾點香灰灑在紙上。
"啊,弄髒了!"承安一聲驚呼。
"別慌別慌,只是做幾個霉點子。"丹青趴在案邊,輕輕把香灰吹開。不一會兒,落過香灰的地方果然顯出一種曾經受潮生霉的印跡來。
"百年古畫,又是藏在民間,表面受點損傷是難免的。樣子太光鮮,反而失了真意。"
承安笑:"受教受教。"
霉點子做到冬景一部分,丹青忽然停住了。承安過去一看,原來他正在瞅那白雪紅梅。猝不及防之下,被紙上觸目驚心的點點殷紅刺得心如刀絞。
痛定思痛,痛何如之。
這些當初勇往直前的證據,如今叫人恨不能落荒而逃。
承安抽出丹青手裡的筆,站到背後讓他靠著自己,感覺他慢慢放軟身子,最後把分量全部落到自己身上。
"唉,可惜了那些正品鴿血紅啊,竟然沒用上。"
"......"承安無言。
丹青笑:"我看你拿多少補品來賠償我的損失。"
"......好,咱們使勁補......"承安呢喃的應著。
做了若干錯落有致的"霉點子",丹青略站遠些,看看整體效果,衝著承安一拍手:"接著刷!"
三遍過去,已用了小半天。每一次刷完,墨跡顏色都似乎往紙張肌理深入一層,包括那些霉點子,仿佛從紙裡邊長出來又被風干了一樣,黯淡斑駁。
丹青拿出早刻好的收藏印,端端正正蓋在卷首天款的位置。
畫上一共三方印:落款矜的是小四方印,"仲卿"兩個字,端方大氣。山間留白處有一個豆瓣形閑章,用了甲骨文字體,刻的是兩句詩:"四時鳴玉山,十年葉君然 ",勁瘦峭拔,淋漓恣肆。當日承安初次見到完成的畫卷,很為這方閑章震撼,不論內容還是刀法,都透著落盡繁華孑然獨立的硬氣和悲涼。
"那兩方印章呢?"
"請照大哥幫忙磨掉了。"丹青指指一邊的高幾,"石頭在那兒。這東西無論如何留不得的。"
"真可惜......什麼時候,你也替我刻一方吧?"
丹青望望承安,把用完的收藏印放到盒子裡,心裡想著這個也得記著磨掉。
承安見他不答話,補一句:"潤格單算,另有菲儀。"
丹青哈哈笑,又撓撓頭:"唉,真想狠敲你一筆,可是偏不能收錢,收錢就算接私活了,要受罰的。什麼時候得空了,刻一方送你罷。"
承安又看剛蓋上的那個,道:"現在才用收藏印,也是為了顯出時間的差異吧?"通常收藏印比作者印總要晚一些年,印泥的顏色,滲入紙張的程度,都是不一樣的。
丹青摸著下巴:"孺子可教也。"
"侮蔑尊長,該當何罪!"承安"咚"的一個爆栗敲過去,腳下跟著往前跨了一步,恰好截住他的退路,把人圈在懷裡,低下頭在頸子上蜻蜓點水般輕吻。
"不如,咱們也來做幾個霉點子......"承安在丹青耳邊低語,滿意的看著白皙的脖頸變成粉色,一把將他騰空抱起,放到貴妃榻上......丹青只覺得急風驟雨似的吻落在胸膛,剎那間星火燎原,烈焰焚身。
承安忽然在他胸前使勁咬了一口。"啊!......"痛......快......
最近,他......總是這樣......
離完工的日子越來越近,兩個人的關系也越來越甜蜜。甜蜜得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每一次歡愛,都激烈異常,仿佛帶著一股狠絕的意味。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狠絕,在承安身上表現得越來越明顯。
"原來,他的決定從來就沒有改變。他......只不過是用這樣的方式......和我訣別......"丹青心裡清明如鏡,身子卻迎了上去。
"真是狠心的人哪......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不......我不恨他......"
為什麼要恨呢?不過是無奈罷了。是他,手把手的領著自己步入靈與肉的極樂世界,給了自己那麼多刻骨銘心的記憶,用最生動深入的方式讓自己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課。
"他若發現我走了,只怕會把我當作天下最無情的人吧......還真是天生一對......"

一盆白芨水用完,又煎一盆,刷完畫,又刷托畫用的綾。轉眼十多天過去,承安一邊刷一邊摟著丹青做了無數個"霉點子"。終於告一段落,丹青推開他:"下面就全得靠我自己了。"
為了把綾繃平,特地拿上好的杉木用礬膠泡過,做了一塊同書案一般大小的貼板。現在,那裁好的水雲綾就貼在上邊。那麼大的書案只有一個,已經放了畫,貼板便委屈在地上。丹青半跪著檢查,確定沒有折痕,仔細到幾乎每根絲都要端詳一番。
好在貼綾的時候承安已經預見到這一刻,早著人把廳堂裡鋪上了絲毛地毯。丹青剛說聲墊了地毯恐受力不勻,承安一聲令下,立刻把毯子照著貼板的尺寸挖掉一塊。對於這種王侯之家的奢侈作風,丹青撇撇嘴,不予置評。
取過大排筆,丹青對承安一點頭:"漿來。"
"哪個?"
"甲。"
幾上一排四個廣口白瓷罐子,依次編號為"甲乙丙丁",裝著不同粘稠度的漿糊。可別小看這些漿糊,當初費了一大缸面粉,用清水反反復復淘去面筋,剩下的粉漿數次沉澱換水,最後按照粘稠的程度分裝,才得了這幾罐。王府裡四個廚娘足足干了三天,直嚷著要加工錢。丹青往裡頭加了點黃連水,既能防蛀,又掩去了新調漿子的顏色。
承安把左手第一個罐子捧過去。丹青蘸了漿橫著刷兩遍,換個方向,開始直著刷。因為哪怕只是絲毫拖延,都可能導致先後硬度差異過大,出現厚薄不勻的狀況,所以不敢稍有懈怠,一下緊接一下,手眼合一,穩如磐石。
為了干活利落,丹青只穿了束口的長褲和貼身小襖,袖口挽得高高。感覺到汗珠下來了,也不敢擦,轉過臉衝承安齜牙一笑,承安便樂顛顛的奔過去,拿了熱毛巾替他拭干,然後坐回椅子上托著腦袋有滋有味的拿眼睛吃豆腐。
--褲腳的束口恰在踝關節上頭,襯得一雙腳腕更加纖秀;短短小棉襖底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細腰,那線條,那顏色--哎,別站起來啊......
"啪!"丹青看承安那副色迷迷的模樣,手裡的排筆拍過去,糊了他一臉漿子,命令道:"洗筆!"
某人甘之如飴,袖子在臉上呼嚕一把,乖乖去洗筆。
承安自幼以建立親切和藹形像為目標,王府諸人在他面前也不拘上下。但是,那種隱約的威勢是無法抹殺的。他自己,也很滿足於這種威嚴內斂的境界。只有丹青,對此完全無視。之前還肯敷衍敷衍,照顧一下王爺的面子,現在連敷衍都省了。偏偏承安愈發受用,直覺平生愜意時光,莫過於此。
丹青看洗得差不多了,接過排筆,來回把毛順齊,擠干余水,只用筆尖接觸綾面,准備"光漿"。
承安聽得丹青氣息微喘,知道他已經累極,心下十分不忍:"我替你干一會兒,好不好。"
"我也想啊。可是沒干過的至少也得練它十來天才能上手,等不及了,我的殿下。"
丹青每次說"我的殿下",裡頭都帶一點點調侃,一點點親密,一點點曖昧的味道,聽得承安骨頭酥了半邊。
" 光漿"也是技術含量極高,全憑手法的環節。用洗淨的排筆把上好漿的托綾從上至下,從左至右拖一遍,拖一下翻一次筆,要求筆筆相接,筆路紋絲不亂。丹青完成這個環節,叫承安幫忙把昨天糊好的三層重裝托紙拍在綾上,用鬃刷刷實刷平,把貼板抬到廳堂通往平台的過道裡,等著它陰干。

十一月二十二。
所有的工作都已接近尾聲。明天把畫芯裝上,安上原畫遺留的那些部件,再晾一天然後裝匣......二十五,他就要出發了。
雖然似乎什麼跡像也看不見,丹青卻能感覺出王府裡隱隱的緊張忙碌,他知道,日程早已定下。
然而"藏珠小築"愈發清靜,連照影都少來。承安面對丹青時那點狠絕之意竟日益淡薄,終至消彌於無形,仿佛他自來就是那麼悠閑那麼多情的安逸王爺,鎮日陪著心上人在後花園裡調朱弄粉,點額畫眉。
只是丹青心思體力透支得厲害。最後一部分每道工序都要親力親為,不敢稍有差池。當日進度一完成,幾乎立即倒下,蜷在承安懷裡補眠。

第 39 章
隆慶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五,這一天恰是冬至。家家戶戶忙著熬粥煮餛飩,滿城都飄散著暖洋洋香噴噴的味道。
逸王府眾人在益郡城北門外為進京賀壽的王爺送行。
今年是皇帝陛下四十春秋大壽,凡三品以上地方官員一律進京慶賀,皇室宗親弟子更應早到。逸王為了等最重要的那件賀禮,已經拖了些日子,只得婉拒蜀州刺史走水路同行的邀約,從陸路入京。
大家毫不猶豫一致同意走陸路,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他們讓《四時鳴玉山》上次落水的經歷整怕了。盡管這回絕對萬無一失,王府在丹青的指點下專門找能工巧匠為這幅畫定做了一個裡外三層的密封匣子,防震抗壓,水火不侵,還是不敢冒險。這幅畫,可來得太不容易了!
至於丹青......出發的前幾天,已經變成了府裡的禁忌話題。在賀焱和照影的嚴格約束下,任何人都不再提他,仿佛這個人從來未曾存在過。只有承安,朝夕相對,形影不離。直到昨晚,畫裝進了匣子,丹青叮囑一番開啟懸掛的竅門,昏昏欲睡,承安像往常一樣,把他抱進暖閣,蓋好被子,點上安息香,哄著他睡熟,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留下來,而是提著匣子回到前院。
幕僚侍衛隨從們在大廳裡站了半屋子,各色進貢的賀禮,進京往來應酬的禮品,堆滿了另外半間屋子,都在等待王爺臨行前最後的檢閱。
一夜無聲忙碌。
當然,即使嘈雜喧囂,也不可能驚動"藏珠小築"裡熟睡的那個人。因為這一次的安息香比較特別,足以讓人十二個時辰醒不過來。
沒有人敢向承安提議:不如我們往香裡再加點料,叫他永遠也醒不過來,多省事。何況,人死在王府裡,終究不夠完美,趙溫那裡,江家那裡,都不太好交代。這些不必要的麻煩,應當盡量避免。
馮止送走逸王,在回府的路上,暗暗發愁。他身後跟著趙恭和幾個隨從。當王爺宣布讓他和趙恭留守的時候,所有人心中一塊石頭都落了地,知道主子終於下定了決心。因為這兩個人和丹青幾乎沒有什麼交往,而且,和其他人比起來,一個狠心,一個辣手,向來是王府的"無情二人組"。
臨走,殿下對自己說:"府裡的事情,請先生全權決斷。"--唉,全權決斷......馮止想起昨天賀焱私下同自己談的一番話。
本來照他的想法,這件事最完美的處理方式,莫過於代表王爺說幾句體恤的話,然後賜金放還,等人出了門,找個僻靜地方結果了,或者沉屍河底,或者拋屍野外,只當是遇上匪徒猛獸,一了百了。
可是昨天殿下還沒從"藏珠小築"回來,賀焱卻拉著自己到一旁,問起這件事。聽了這個打算,半天沒說話。最後慢悠悠的道:"正一老弟,眼下王爺以大業為重,慧劍斬情絲,當斷即斷,確是你我的福氣。可是,那畢竟是曾經擱在心尖子上的人哪,難保將來不會難受後悔......殿下聰明仁厚,當然不會遷怒於人......這個......事情做是要做的,可也別太難看了。萬一回頭殿下問起,你叫他情何以堪?"
當即驚出一身冷汗,對著賀焱一躬到底:"多謝三才兄提醒。"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在府裡同甘共苦這麼多年,又趕上這樣深明大義的主子,眼見得展平生抱負,咱們今後,互相扶持的地方還多的是啊......"
賀焱這番點醒可以說給自己去了一個大大的隱患,不過眼下,卻讓事情的難度增加了不少,頗為棘手啊......不得不殺,非殺不可,還要殺得漂亮,殺得柔情萬種......頭痛!無論如何,先回去看看再說。

承安一馬當先,領著王府的隊伍往北而去。
五十裡。
包裹在心靈外邊的硬殼終於無法抵擋內在的狂風暴雨,一絲絲開裂--剝啄有聲,劈啪作響。
一百裡。
硬殼炸得粉碎。短暫的迷茫之後,一顆血淋淋的心猛地落下,赤裸裸的泡在胸腔苦水中,顫抖抽搐。
"他死了。"
"我殺了他。"
"他死了他死了......"
"我殺了他我殺了他......"
啊--痛斷肝腸。
承安覺得心上被穿透了無數個孔,冷風挾著苦水鑽進去,打一個旋兒,又從另一個孔鑽出來,把力量和生機一點點帶走。幾個回合之後,"嘩啦"一聲,千瘡百孔的心變成一堆碎片。
原來,為了消除城牆上的一道縫,自己竟然拆了整座城市。
那樣造化鐘神秀的人啊。
如果十年前--哪怕五年前呢,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在命運的前方等待著自己,我還會不會......也許及早詐死埋名,跳出紅塵,也許練就一身絕世武功,逍遙方外。憑自己的能力,又怎麼會做不到?可是那樣的話,還有沒有可能相遇?
為什麼?偏要在這個時候......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只得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如果......
生平第一次,承安恨透了命運。
好。他終於死了。
再也不必為難,再也不必猶豫。今生今世,只承受痛苦孤獨即可。

當夜,逸王府一行人在距離益郡二百裡地的丈亭鎮住下。
承安自進了客棧,就關在房裡沒有出來過。大家都知道他心情不好,不敢打擾。只有照影送了飯菜進去,又原封不動的端了出來。
和丹青有過交往的幾人同樣黯然。
那樣的人,叫你無法不被他吸引,佩服他,喜歡他,愛惜他。
仿佛合伙毀去了天地間的至寶,雖然無關對錯,幾個人卻無一例外感到深深的遺憾和難過。
於是整個王府隊伍都彌漫著消沉悲哀的氣氛,全然沒有一點進京賀壽應有的昂揚姿態。
夜深了,其他人都已經歇下,賀焱與照月、照影坐在店堂角落的桌子旁。三個人一言不發,酒到杯干,以謀共醉。
"噠噠,噠噠。"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終於在客棧門口停住,有人一把推開門衝進來。喝酒的三人不約而同轉臉看去,驚呼出聲:"趙恭!"
"三才先生,我要馬上見王爺!"
"出了什麼事?"
"人不見了!"
來不及反應其余,三人同趙恭一起求見承安。
"你是說......不見了?"承安對趙恭的話有片刻茫然,不見了?那麼......他還活著?......他沒有死!......旋即驚惶起來:他沒有死,我怎麼辦?
"是。我們去‘藏珠小築'沒看到人,以為去了花園,結果找遍了王府也沒有。這才想起問守門的侍衛,居然是從西側門跑了。"
承安心頭狂跳,強作鎮定:"什麼叫跑了?他怎麼跑得出去?"
"守門的小柏和阿楠不怎麼認得他,可是......"趙恭飛快的溜承安一眼,"他拿著王爺的手諭,還有......腰牌。"
"什麼?!"承安霍的站起來。
趙恭見王爺這副震驚的樣子,終於放下心來。下午正一先生和自己得知丹青竟是拿著王爺手諭腰牌大搖大擺出去的,猶如當頭一棒。天威難測啊,如果殿下真是這樣的心思,搞不好兩人要上演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戲碼。猶豫半天,又發現了偽造腰牌的線索,這才決定由他快馬加鞭趕上來彙報,看來是做對了,謝天謝地!
"據小柏和阿楠說,他們仔細核對了手諭上的字跡,也驗了腰牌,確認無誤才讓他出府的。我們又回過頭去檢查,發現......"
"發現什麼?"
"暖閣裡的白玉香爐底下一塊被挖走了,臨時墊了塊木板。要不是不小心碰倒了,還真不容易發現。"
承安兩只拳頭握住,又松開:"......他出府,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巳時末。"
巳時末,自己一行人離府不過半個時辰。
拳頭松開,又握住。
即使趙恭低著頭,完全看不見承安的臉,也覺得屋裡的溫度驟降,禁不住要打顫。可是,總得討個回話,下一步怎麼辦。硬起頭皮:"正一先生問,追還是不追......怎麼個追法,還請殿下明示。"
"為什麼不追?偽造的手諭腰牌,無論如何要有下落。注意悄悄的做,不要驚動府衙。"承安停一停,接著道:"另外,好好查一下江家和......這個丹青......的底細。"
"要不要問問小溫?"
"問吧,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容他再掖著藏著了。"
都出去了。
"啪!"拳頭砸在桌子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好......好......好得很!
手諭......承安想起來了,"藏珠小築"牌匾上的四個字就是自己的手筆,當初因為太明顯,誰也沒想起來要摘掉,這麼長時間耳鬢廝磨,他只怕把自己用筆使力的習慣摸得熟透。這倒也罷了,腰牌......怎麼可能?從一開始,自己就很注意,根本不把這些東西帶進去,他哪裡有機會......
腦中一個霹靂閃過,眼前金星亂冒。
那天下午......晚上......只有那天,自己剛從蜀北回來,他就昏倒在懷裡,什麼都來不及放下,腰牌、公文、印信......全帶在身上!
好......好一出苦肉計!果然厲害!竟然騙得我徹底放下心防,一擊即中。那些柔情蜜意,不過一個轉身,原來全是處心積慮。自己這麼多天來的煎熬掙扎,都成了一場笑話。
他騙我......他騙了我......
承安心中又驚又痛,掀起滔天恨意。


第 40 章
趙恭星夜兼程,趕回王府。
馮止聽了他的回話,看著這號稱高手中的高手被連番折騰,大冷天裡累得汗流浹背,暗嘆一聲,無奈道:"王爺沒說追到了人怎麼辦?萬一沒追到又怎麼辦?"
"呃......"趙恭搓手。當時覺得殿下說得挺清楚的呀,怎麼被馮先生一問,好像什麼都沒說明白呢?
馮止實在不忍心再打擊他,干脆道:"這樣吧,你把殿下原話盡量一字不漏的說給我聽聽。"
"殿下說......偽造的手諭腰牌,無論如何要有下落。注意悄悄的做,不要驚動府衙......另外,好好查一下江家和這個丹青的底細,讓我們去問問小溫。"
馮止捻著胡須,沉吟復沉吟。
"只提了手諭腰牌......連追回都沒說,不過是要有下落......人麼,好好查查底細。抓不抓?殺不殺?居然顧左右而言他......殿下心裡頭......只怕為難得很哪......這可不好辦了......"

此刻,益郡城東五百裡梁灣鎮上,一家小客棧後院的客房中,舒至純把丹青緊緊摟住,恨不得勒進自己骨頭裡。
"瘦成這樣......"整個人仿佛薄薄的一片,吹口氣就可能隨風飄遠。
"師兄,疼......"
舒至純松開手,托著丹青的腰抱起他。
"我自己走......"
"別動,聽話。"
一夜顛簸奔逃,丹青實在沒有力氣與他爭執,把腦袋靠在師兄懷中,合上眼睛。真好......師兄來接我了......真好。
剛放到床上,人已經沉入夢鄉。
舒至純凝視著他。瘦了,憔悴了,也......不一樣了。
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了?心中細細思量著:之前回王宅那次,兩人重逢,相處的日子卻極短。眼看著他長大了,應該能面對,能想明白了,卻一直沒找著機會重提--不,也許是他一直沒有給自己機會。但那一點點害羞逃避,總讓人隱隱揣著些希望。
可是這一次......那天看到他留下的訊息,好不容易找過去,他一把撲到懷裡,那樣親昵激動,叫人又驚又喜。然而很快就發現,這親昵完全回到了兩人小時候相處的模式,過於坦然,過於落落大方。他已經......不再把我的感情視為困擾。
自從進入十一月,舒至純天天去原來漱秋齋所在的街上轉悠。開始一天一次,後來一天三次,再後來差不多整天耗在那兒。就在他幾乎忍不住要硬闖逸王府的時候,終於看到了丹青留下的暗號。兩人見面來不及敘說其余,先找地方易容改裝,立即出城。
到了最近的市鎮,丹青直接尋到官府驛站,亮出逸王字號,要了最快最好的馬車,向東疾馳,一口氣駛出二百裡,裝作到了地頭的樣子,叫馬車掉頭返回。二人換了一身裝束,徒步出鎮,在偏僻無人處燒了偽造的手諭,把腰牌砸碎扔到河裡,雇輛車繼續向東。中途又改了一次裝,換了一輛車,確認追兵無法把握蹤跡,這才投宿歇息。
第二天早上,舒至純端著點心進屋。一推門,就看見丹青靠在床頭,半眯著眼睛,好像正在側耳傾聽什麼。
見到自己,微微一笑:"師兄,早。"
"睡得好麼?"
"好。"又一笑,"大清早的,誰在吵架呢?這麼熱鬧。"
舒至純也笑:"一對鄉下夫妻,聽著像是去拜望親戚,帶了兩只老母雞,寄放在客棧後邊柴房裡,早上起來卻不見了。誰知道是跑了偷了還是黃鼠狼叼走了......正纏著掌櫃要賠呢。"
丹青再笑笑,卻沒有說話,半仰著頭繼續聽外邊夾著方言土語的吵架聲,猶如聆聽仙樂般愜意--呵,這樣活生生的人間氣息,真是久違了。
無論如何,活著就好。
舒至純呆呆的看著他。不過九個月沒見,眼前的丹青變得讓他驚嘆不已。滿面病容,顏色憔悴,卻偏偏煥發出攝人心魂的光彩。還是那個至情至性的丹青,可是卻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動人氣質,仿佛山石經歷了刀刻斧鑿,精鋼經歷了水火淬礪,美玉經歷了切磋琢磨。
忽地想起剛才路過院子時看到幾枝打著花骨朵的寒梅。
經霜更艷,遇雪尤清。
要什麼樣的遭遇,才能把渾然天成堅不可摧的丹青磨成這樣?
舒至純心中一陣絞痛。我寧可不要這樣的丹青。他把那些傷痕那些隱痛都藏到哪裡去了?他為什麼不像從前一樣撲上來大聲哭喊:"師兄,師兄--"
吃罷早飯,舒至純招來店小二,只說兄弟病了離不得人,托他雇一輛車來。丹青連面都沒露,直接坐到車裡。到了下一個市鎮,兩人買來錦緞棉襖穿上,換了一輛大車。再下一個市鎮,棉襖換了狐皮,車子更加豪華。等進入楚州境內時,已經儼然寶馬雕車,玉帶輕裘,還雇了幾個保鏢隨從,一副官宦富豪出游的派頭。
然而丹青的精神卻一日差似一日。之前強撐的一口氣慢慢消散,連續近一年勞神費力耗盡心血的後遺症漸漸反噬上來,每天陷入迷糊狀態的時間越來越長。舒至純心急火燎,停下來請大夫看了兩回,卻總是不得要領,只好催促車夫加緊趕路,但求快點到達目的地。
這一天丹青比較清醒,趴在師兄膝頭說閑話。
"......《四時鳴玉山》確是神品,師兄你沒眼福看一看,太遺憾了。幸虧是葉君然的畫,我熟啊。就算這樣,也差點砸了師傅的招牌呢......"
"......當王爺的可真闊氣。花園裡隨便一盞燈都是琉璃燒制,出府的時候順手拿一盞好了,又漂亮又值錢......刻腰牌的那塊白玉也不錯,可惜留不得......"
舒至純握住他的手:"丹青,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丹青的眼神一下子飄出老遠,似乎陷入某種遙不可及的思緒中。良久,用一種隔了千山萬水的聲音緩緩道:"從前師傅說,臨仿時進去了出不來,自然凶險,若出來了卻不徹底,則更加凶險萬分......我當時不懂,現在懂了。原來畫裡的真假容易明白,人心的真假最難揣測。你想著是真的吧,它可能是假的,你以為是假的吧,它偏偏又是真的......"
舒至純一顆心霎時直往下跌,透骨冰涼。慢慢拉過車座上的狐皮褥子,把近在咫尺卻又遠隔天涯的人裹在懷中:"你只是生病了,所以才會胡思亂想。睡吧......"
丹青枕著師兄的胳膊閉上眼睛,乖順無比。
看著他那麼放心那麼安穩的躺在自己懷裡,舒至純忽然覺得十分滿足。
這輩子,不能做至愛,至親也是好的。
以為他睡著了,卻聽嘟噥著問:"咱們究竟要去哪裡?"
把胳膊緊一緊,讓他躺得舒服些:"我也是出來前才知道,咱們東家夫人居然姓藍。"

逸王趙承安賀壽的隊伍,終於在一個月內趕到了京城。這一趟隨行的人和東西都多,雖然長安侯文遠恚為了照君來別有用心的熱情邀請,承安還是堅持住進了自己在京城的王府。
剛拜見過皇帝,文遠恚就拉著他去侯府裡喝酒聽戲尋歡作樂,又吆喝了一大幫顯貴作陪。
明天就是賀壽大典開始的日子,典禮將整整持續七天,緊接著又是過年,像這樣熱鬧隨意的聚會下次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再說長安侯、逸王兩位都是聖眷正隆,更兼慷慨大方,風流倜儻,因此一時應者雲集,凡是攀得上交情的,都紛紛到侯府做客。
幾番應酬下來,承安推說醒酒,由趙讓扶著繞到花廳喝茶。一個人正在裡邊悠閑的欣賞牆上字畫,聽見聲響,連忙過來見禮。
"原來是潘公公,公公一向可好?"
"托王爺福,王爺萬安。"
寒暄幾句,承安回前廳去接著喝酒,潘公公信步往花園裡觀景去了。
這一場宴會,直喝到將近子時,快到宵禁時分,才陸續散了。
潘公公一上自己的馬車,就在座位底下摸到一個箱子,心裡踏實莫名。逸王殿下還是這麼大方,回回都拿真金白銀,只打聽起居瑣事,從來不問叫人為難的問題--這樣貼心的侄子,也怪不得皇上待他比兒子還親......
承安剛換了衣服坐下,賀焱、趙讓和照月魚貫而入,行了禮分頭落座。
"潘公公說,自打我告退,皇上就一直在寢宮裡看畫,整半天沒出來。"
聽的三個人都顯出輕松的神情。
照月略為思忖:"殿下問了祥龍木沒有?"
"我問他皇上最近可有什麼喜歡的新鮮物事,他說--"承安想起潘公公花廳裡那番話來:
" 唉喲!誰像殿下您這麼有孝心哪,知寒知暖,問喜問憂,總惦記著叫他老人家高興。朝裡的大人們就知道管皇上要這要那,宮裡麼,咱家不說您也知道...... 哪一個肯像殿下這般花心思彩衣娛親?......"發了一大通牢騷,才道:"如今常放在案頭賞玩的,除了殿下每年的心意,也就長安侯送的兩件小玩意,還有頭半年豫州刺史進貢的一個祥龍木筆筒--聽說這筆筒可不簡單,一小塊木頭足足長了五百年,安神養命,驅毒辟邪。皇上自從得了它,連失眠的毛病都好多了......"猛地醒悟過來喧賓奪主了,忙道:"一個筆筒再好,那也抵不過皇上心中對殿下您的愛重是不是?......"
承安一躬身:"惟願皇叔身體康健,福壽綿延。我應多謝豫州刺史才對。"
照月聽到這裡,笑道:"那豫州刺史才應該好好感謝殿下呢!白送他這麼大一個人情。"
賀焱道:"只是暫時委屈了涉川太守苟林。"
原來涉川太守苟林正是平靖二年的榜眼,這些年一直拘束在地方徘徊不前。逸王府探得了祥龍木的下落,叫他故意做出隱秘的姿態引起刺史注意,然後萬般無奈下把東西讓了出來,留刺史一個人去皇帝面前邀寵。
祥龍木和烏青草,都算得上傳說中可遇不可求的神物。不過,極少有人知道,它們,也是相生相克的冤家對頭。


第 41 章
皇帝陛下四十春秋大壽,舉國同慶。從入冬開始,就不再處決犯人。典禮前半月,兩次大赦天下。
腊月二十二日,賀壽典禮正式開始。第一日祭天祈福,第二日祭祖安靈,第三日在永嘉殿外太平門的城樓上接受萬民朝拜。這三天百官宗室都得陪著皇帝隆重亮相,各種繁瑣而嚴格的禮儀把人折騰得筋疲力盡,卻也充分體現出至高無上的權威和尊嚴。
從第四日至第七日,宮中宴飲歡聚。四天裡宴席上的酒品菜肴分別以春夏秋冬四季為主題,暗喻四時流轉,生生不息之意。每一天給皇帝安排的娛樂項目也不一樣,或者獻詩對句,或者欣賞歌舞,或者行令猜謎,或者看戲聽曲,不一而足。禮部和內務府為了這次長達七天的典禮,忙了整整兩年,務求盡善盡美,以彰顯太平盛世之洋洋大觀。
與此同時,專門騰空了地方最大的陽嘉殿陳列各地進貢的壽禮,在最後一天壽宴開始前,皇帝領著百官共同參觀欣賞。
這一天雪後初晴,紅梅吐艷。為了方便欣賞壽禮,陽嘉殿四門大開,通明透亮。地底和夾壁卻提前燒了一個晚上,大殿裡溫暖宜人。各色壽禮分門別類,錯落有致的擺開,皇帝和群臣興致勃勃逐一看去。
一場壽禮展覽,實際上也是全國上下各級各地暗中較量的賽場。對陛下的忠心愛心,地方和部門的綜合實力,當事人的奇思妙想,無一不集中體現在壽禮上。殿堂內林林總總近千件,大至玉山金鼎,小至筆硯碗盤,奇珍異寶,精美絕倫。
金銀玉器見得多了,難免有些頭暈晃眼。故此眾人看到刺繡字畫類,皆為之一振。泛泛掃去,不約而同的,都被正中懸著的一幅大型彩繪山水吸引住了。
即使是最不通文墨的武將,也看得心有所感。那其中凝聚的造化精神,天地靈氣,描繪的朝暉夕陰,寒來暑往,實在是氣像萬千,妙趣無窮。
至於懂行的文官,修養好的學士們,立刻深深震撼於畫面所給予的美,以及那美麗後所包含的深邃感情,只顧著從中探尋與自己相契的部分,讓迫不及待的心靈來一次暢快的痛飲。
趙煒滿意的看著眾人陶醉的樣子,贊嘆著道:"這幅畫,朕可真舍不得教你們看了去。"
國子監祭酒陸芷汀微顫著道:"敢問陛下,這......可是葉君然絕筆之作?"
趙煒含笑點頭,望望身邊幾位資歷最深的翰林。左邊鄭溪橋站出一步:"不錯,翰林院張大人、陳大人和在下奉旨鑒定,我們一致認為,確是失傳已久的《四時鳴玉山》。"
"啊!""怪不得......"驚嘆贊賞,議論紛紛。
承安站在群臣後邊,與牆上的畫遙遙相對。
也許,是最後一眼也說不定呢......忽然慶幸自己送出手前再沒有打開過匣子,否則,沒准就舍不得了......
耳邊的喧囂悄悄遠去,面前的人影漸漸模糊。終於,天地間只剩下自己和對方,在停駐的時空裡相顧無言。
人與畫,相看兩不厭。
畫中景像忽地形成一個漩渦,把承安卷吸進去,瞬間的天旋地轉之後,已經回到從前。
--看見他盈盈背立,
--看見他淺笑輕顰,
--看見他淚如雨下,
--看見他決然轉身......
於是,又從他的眸中看見了當日的自己:心下埋著火焰,眼底挾著寒冰。
原來......你待我......已經這樣好。
原來......我已經......辜負這許多......
用我心,換你心,始知心意深。
承安驚覺面上一片冰涼,淚水竟然不知什麼時候溢出了嚴絲合縫的面具,要把這只屬於自己的秘密宣之於人。
借著一低頭的功夫,狠狠吸氣,滿腔苦水全部咽下,存在心裡。再抬眼,紙上江山,何處不溫柔。
--畫麼,假的做得了真,而情,真的卻假不了。
正在百轉千徊之際,忽聽有人道:"逸王殿下覓得如此絕世珍品獻上,可見福緣深厚。"
承安向皇帝躬身一禮,不假思索應道:"天降祥瑞,讓此畫重現人間,實乃我皇之福,錦夏之福。"
"是啊是啊......我皇之福啊......錦夏之福啊......"群臣紛紛應和。
承安跟在他們身後,繼續欣賞壽禮。
只是--眼前金玉滿堂,心底相思成灰。

舒至純和丹青的馬車進了淶城,打聽藍府所在。問明路徑,才走了不過半刻鐘,藍府接應的人就迎上了他們。又走了大半個時辰,從另一邊出了城,原來藍府是建在城郊的一座山莊。
接待他們的是主事的藍二爺。呈上江自修的親筆書信和路上准備的禮品,舒至純把丹青的狀況說了,求他幫忙請一個好大夫來。
"舒公子放心。暫且休息片刻,我這就著人去請大夫。"一面吩咐丫鬟把他們領到客房安頓,一面叫僕人安排隨同二人的車夫保鏢隨從。舒至純已經走到門口,聞言回頭道:"那些人都是路上臨時雇的,工錢早已給足,煩請二爺叫他們散了就是。"
藍玄一愣,江家的人還是這麼天馬行空啊。忍著笑應了。
打發了人去請大夫,藍玄拿著江自修的信去見大哥藍白。
"哼,有求於咱們,還這麼大架子,話說得不清不楚,毫無誠意。"
藍玄知道大哥對於當年姐夫拐走大姐很有些意見,心中暗笑。面上卻十分鄭重:"信末有姐姐寫的幾句附言,依我看,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他們不敢多說,只怕也是為了少連累咱們。"
"假仁假義!"
"來的兩個孩子,一個學書,一個學畫,都是這一代江家弟子中的佼佼者。特別是叫丹青的那個,聽說造詣直追當年駐帆公,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這等事?"藍白的眼睛都直了。
"所以,我覺著呢,姐夫固然是有求於咱們,其實也是討好爹爹和大哥來了。"
藍家上一代家主藍隱有三個孩子:藍紫、藍白、藍玄。藍夫人在生小兒子的時候染了產後風,不幸去世。藍隱自己和大兒子都沉迷於搜求古字畫,不通俗務。家業田產,一向都是夫人帶著女兒打理,以致形成了藍家女主外,男主內的局面。藍夫人一死,十五歲的藍紫只得挑起大梁,管理家族事業,照顧父親,教養幼弟。
就是在生意場上,結識了當時游歷南方的江自修。
藍家的男人們依賴女人依賴慣了,只許她招上門女婿。等到藍白滿十八歲,藍紫孑然一身,頭也不回,嫁入江氏,開創了臨仿業兩大世家聯姻的先例。藍隱一氣之下,宣布不認這個女兒。這些年來,雖然江自修一直致力於改善同岳家的關系,可是老頭子倔得很,心裡明明惦念得要命,就是不肯松口。好在藍玄主事之後,對這位傳說中的姐夫十分仰慕,明裡暗裡的往來逐漸增多。
有著幾百年歷史的江家,自然也找得出官府手伸不到的隱秘地方,但是都在北方。路途遙遠不說,天下皆知江氏出自雍州,也容易讓人抓到線索。江自修和夫人一商量,干脆把丹青托給泰山大人。藍家江湖門路多,消息靈通。何況,以老人家痴迷字畫,愛才如命的性子,一定把丹青看護得穩妥周全。當然,江自修這種凡人凡事都要用個徹底的習慣,也是原因之一。
和大哥交談完畢,藍玄自去忙碌。藍白搖搖擺擺往後院走去。父子倆這些日子正忙著清理修補一批剛出土的古畫,渾身一股子腐屍味,不但不以為意,反而其樂融融。
藍隱聽了大兒子的回報,頭也不抬:"是騾子是馬,得拉出來遛了才知道。他小小年紀,做過什麼?"
"看信上的意思,幾年前在南曲街‘新春賽寶大會'上得了第一的《恆王夜宴圖》,就是他的出師之作。當時他才十五歲。這幅畫,現在已經收歸大內了。"這類最高級的絕密信息,是用一種行業暗語寫在信裡的。
老頭子站起來,兩眼放光。
從第二天起,舒至純和丹青被挪到了藍府最好的偏院,伺候的人也換了。淶城最有名的大夫一天來兩趟,各種珍稀藥材不惜工本的下,到第五天,丹青已經可以下床溜達了。
藍隱剛走到偏院門口,就聽見裡邊一片鶯鶯燕燕。伸脖子一看,自家兩個孫女帶著小丫鬟,正在廊下圍著兩個年輕人說話。都不過弱冠年紀,一個站著,清雅中帶點冷峻,偶爾揚一揚眉,倍覺溫情脈脈;另一個坐著,斜倚欄杆,嘴角噙笑,有如冬日暖陽。
聽得心愛的孫女兒一口一個"哥哥",不由心頭一陣煩悶:姓江的小子,自己生就一副勾人相,竟然把手下弟子全都調教成這副德行,是可忍孰不可忍!怒吼一聲:"阿眉,阿睫!"
四個年輕人嚇一跳。女孩子嗔道:"爺爺--嚇死人了啦--"
不能在小輩面前失態,風度,風度!藍隱輕咳一聲:"你們兩個別處玩去,爺爺和哥哥們有正事要說。"
女孩子們嘟著嘴走了。
"晚輩給藍爺爺請安。"舒至純和丹青恭恭敬敬行禮。
"聽說你們兩個是江家的得意弟子?"
態度愈發恭謹:"不過從師傅那裡學得一點皮毛,怎敢當前輩謬贊。"
"你們幫我看看,這是什麼材質?"說著,遞過來一個暗紅色的軸頭(裝在畫軸天杆地杆兩端的鑲飾物)。
舒至純掏出一方絲帕平鋪手中,這才雙手接過來,托在掌心細看。丹青縮縮鼻子:"藍爺爺這東西是從地下得來的吧?"
"鼻子倒挺靈。"
"那這顏色恐怕不完全是本色......"舒至純伸出一個手指,用指甲輕敲,"非玉非石......"
丹青接道:"自然斜橫紋理,略帶黑點。"
兄弟倆一對眼神:"應該是......南海紅珊瑚。"
藍隱瞪大眼睛:"你們確定?"
丹青微笑:"藍爺爺,珊瑚是唯一有生命的寶物,拿海水養幾天就知道了。"
"楚州地界,哪裡來的海水?"
"沒有天然的,可以人造呀。"
舒至純攔住話頭:"丹青,在外頭呆太久了,小心受涼。藍爺爺,不如咱們進去慢慢說。"


第 42 章
三天後,十幾個泡在添加了鹵鹽的"人造海水"中的軸頭,竟然慢慢脫去黯淡,顯出光潤的艷麗紅色來。
"顏色這麼純正,應當是活珊瑚現制的。居然拿來裝飾字畫,不是一般的有錢啊。"丹青嘖嘖。
"縱觀大陸九州,都沒有用珊瑚做軸頭的習慣。主人恐怕是南海人氏。"舒至純一邊說,一邊看看藍隱。
老頭嘿嘿笑:"這批字畫,是瓊崖公主的陪葬。"
五百年前,整個練江以南,曾經小國林立,戰火紛飛。南海各部落不免被殃及,把美麗的女子送出來和親也是常事。這瓊崖公主不過是其中一個罷了。
丹青頷首:"據說這位公主秀外慧中,尤愛中土物華,拿陪嫁的紅珊瑚鑲嵌字畫也不奇怪。"看藍隱一臉按捺不住的得意,忙問,"這樣珍稀的古物,藍爺爺如何得到?"
藍隱正等著這話,笑得胡須一翹一翹:"摸金校尉花了兩年時間找到公主墓,卻一直沒算出墓門的位置。我開了墓門,他們只好答應單取金銀玉器,把字畫都留下--整整八幅,五百年的古物啊,整個墓穴裡就這些字畫最值錢,可惜有人有眼無珠,哈哈......"
丹青知道,摸金校尉,是盜墓的一個流派。"二爺說您最近和大爺忙得不得了,原來是忙這個。"
"沒錯。"藍隱點點頭,神色忽然一黯,"有幾幅殘損甚多,若不裁割則不成形,可是--實在太難得了,不想裁割拼湊,所以......"
舒至純和丹青明白了,藍爺爺的意思是希望他倆出手補色接筆。
"......這個......成不成,也不勉強......別說我老頭子為難兩個小輩......"
臨仿一事,乃千年手藝,家族傳承,口耳相授,絕不外泄。也虧得藍隱把挽救古字畫看得高於一切,才起了這個念頭。
兄弟倆相視一笑。舒至純道:"本來就是一家人,爺爺何必見外。"
跟著藍隱走進藍氏機密工坊,才發現這是好幾個房間打通了的一個大大的屋子,按照古舊字畫修復翻新的工序安放著各種用具器皿。雖然早有心理准備,丹青還是差一點被屋子裡彌漫的那股奇異腐臭熏得吐出來。
藍白正聚精會神淋洗一幅滿紙霉斑的書法。卷軸展開平鋪在斜坡形的大理石平台上,旁邊陶鍋中咕嘟著滾開的水,藍白手裡拿一個長柄瓷勺,舀了開水從上往下澆。
這年代金屬冶煉相當發達,一般人家燒水,多用銅鐵器皿。但在臨仿業中,卻只能用陶瓷,因其材質穩定,不會造成別的意外。若是用金屬器皿煮出來的水,沒准顏色就變了。當然,敢像藍白這樣端著勺子就淋的,那都是大宗師,手上若沒有穩、准、輕、勻、快的功夫,很可能把畫燙成大花布。
那陶鍋的樣子也甚是奇特,竟然是個長方形。藍隱看丹青彎下腰研究,呵呵笑道:"今天教你們兩個小子長長見識。"
這時藍白已經衝淋完畢,開始用排筆拭水,把鍋騰了出來。藍隱從清過污漬的卷軸中拿出一幅,比劃一下,往鍋上加了個蓋。說是蓋,其實是個長方框,加上去之後鍋口立即變小一圈,恰好與畫的大小相當。然後端過來一個繃得密密的細絲長方篩子架好,把畫鋪在上面,開始隔水蒸。
"見過蒸飯蒸菜,沒見過蒸畫的。藍爺爺,您可太神奇了!"
丹青已經看出來,這是用水蒸氣潤濕浸透整幅畫,好揭下裱褙。不過,馬屁依舊拍得山響,叫藍隱老懷大慰。一般同行,都是用熱毛巾敷悶畫面然後揭紙。像藍家這樣直接上水蒸,的確很要些膽識。
過了一會兒,藍隱把火調小,試著揭開一個角,接著雙手齊上,輕提慢攏,不過片刻,已經揭下完整一層紙來。如此干淨利落,實屬罕見。舒至純和丹青都不禁鼓起了掌。
走到大屋子的盡頭,地下貼板上晾著好幾張已經揭下來並且修補過的畫芯。凡有破損的地方都用原紙原綾補綴,絲縷不差,天衣無縫,只差畫面的補色接筆。
"......這活兒,老大也不是干不了。從前的字畫都是叫他抹幾筆補上了事。可是這幾幅......"藍隱露出珍重非常的神色,"讓他干,未免美中不足......呃,這個......美中不足。"
丹青蹲下身看了一番,忽然抬起頭道:"爺爺放心,定還您一個十全十美。"嘴角一揚,露出一個胸有成竹的笑,剎那間神采飛動。
舒至純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正月的銎陽城,因為有了逸王殿下,不知憑添多少風流。
承安有約必至,有酒必喝,每飲必醉。
一回到府裡,就連著膽汁一塊兒往外吐。半夜酒醒了,坐在院子裡看月亮看星星看雪光。看著看著,獨個兒拍著欄杆唱起來。
唱"舊歡新夢覺來時"。
唱"過盡千帆皆不是"。
唱"其奈風流端整外,更別有,動人心處"。
開始照影照月君來都爬起來陪著。後來三個人輪流陪著。再過兩天,誰也不肯陪了。
君來覺得不太厚道,照影說:"我看殿下只是發泄發泄,無妨。"
照月道:"多少年沒見過這副樣子了。回頭一清醒,想起全被咱們看去了,恐怕惱羞成怒。"
"我倒巴不得那一天早點兒到。"照影嘆口氣。
"跟三才先生說說,咱們還是快點回去。我怕殿下哪天借著酒勁把送出去的壽禮再往回討。那可糟糕透頂。"
照影和君來點頭。
三個人裡,看著最糊塗最天真的是照月,骨子裡最透徹最狠的也是照月。
趙煒聽說承安日日尋歡,夜夜買醉,皺眉道:"這小子,越發放浪形骸了。"
文皇後一語中的:"不會是失戀了吧?遠恚說,承安這次上京,看起來很是郁郁。你這個做皇叔的,也不替他張羅張羅,難為他時常惦記你。"
趙煒一愣,總不能跟皇後講將來殺一兜子可比殺一個麻煩多了,只好干打個哈哈:"他哪裡看得上人家?人家閨女往旁邊一站,先就被他自己比下去了......"
這段對話傳到賀焱那裡,三才先生一擊掌,道:"也好,歪打正著。殿下這番姿態,率性自然,定叫那人戒心盡去,不會懷疑其余。"
過了元宵,逸王府一行人返回蜀州。
承安坐在書房裡,聽馮止和趙恭彙報工作。
"......他們曾在楓涇驛站亮出王爺的手諭和腰牌,要求送到長清。過了長清,還有些隱約蹤跡,我們的人一直追到六墴,就此斷了線索。"趙恭看王爺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只好求助的瞅瞅馮止。
"江家的大本營在北邊,依屬下看,他們很可能是故布疑陣,先往東而後折向北去了。"馮止說出自己的推斷。
承安忽然問:"人不是從越州請來的麼?怎麼說大本營在北方?"
"小溫說,他只知道江家在越蜀兩地的分號,隱約知道楚州分號的位置。我們去查的時候,江家動作極快,越蜀兩地已經撤得干干淨淨。仔細打聽之下,才在楚州找到一個留下沒走的伙計。"
當日撤銷分號,普通伙計就地解散,可以領到豐厚的遣散費。像蕉葉這樣的,當然非走不可。可是他實在放不下心愛的女孩,他們已經悄悄論及婚嫁。半路偷溜回來,帶著女孩躲到鄉間,江家的人沒來,逸王府的人卻找來了。
馮止想,至於如何逼供,如何拷問,如何毀屍滅跡,這些事就不必一一彙報了,上司關心的是你辦事的結果,過程如何,並不重要。
"據這個伙計交代,江家總號設在京城,在各州府均有分號,只是不知詳情......丹青是江家收養的孤兒,原來的名字仿佛叫做朱成碧。還有......"
"等等。"承安打斷他,"你說他原來的名字叫做什麼?"
"朱成碧。"
朱成碧。
看朱成碧。
曾幾何時,看朱成碧。
...... ......
承安用盡渾身力量壓下翻滾的心潮,緩慢又緩慢的道:"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二位辛苦了。接下來......府裡事務將日益繁忙,這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權且放下,日後再說。"
揮揮手,人都打發走了,叫住照影:"上回......‘華寶齋'送來的那方青玉印章......拿來我看看......"
把小小一方玉石握在手中,承安淡淡道:"我想點事情。不用跟著。"一個人低頭慢慢走。
丹砂填色,青玉為質,一樹碧桃,灼灼其華。
--是為丹青必逃。
這樣明白的暗示,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趙承安啊趙承安,枉你自詡聰明,平生幾時這樣狼狽過?
原來,我還尚未入戲,你已開始設局。
原來,我這裡費盡心機,你不過見招拆招。
走到"藏珠小築",玉蘭樹枝葉橫斜。上得樓來,燭冷香殘,簾幕蒙塵。承安在暖閣裡坐下,自丹青出現以來,點點滴滴絲絲縷縷,往心頭重重纏繞。
那些凄迷的眼神,那些滾燙的淚水,那些燦爛的微笑,那些誘人的呻吟......何曾有一絲一毫矯飾做作?
狠啊。他居然把自己整個拋灑出去,以肉身為餌,以靈魂為引,至真至純,任情任性,把對方帶得身心失守。
--不,只怕在他心裡,我還不值得他如此。他為的,不過是一幅畫。
竟是天上仙人下凡歷劫來了。
怪只怪,自己千不該,萬不該,動了色念欲念,還動了心。
相遇爭如不遇,有情卻是無情。
好。
你飄然而去,雲外仙山逍遙自在。
獨留我身陷泥淖紅塵不得超生。
很好。
飄浪。JT 是我和涵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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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gracelai3開車的時候, 一張紙條飛進駕駛艙, 才發現原來是支票現金300Ds幣.


第 43 章
藍府上下都是工作狂人。整個正月,藍隱和藍白竟然只歇了兩天,帶著幾個晚輩和弟子把瓊崖公主墓中出土的八幅古字畫全部修復一新。
功成之日,八幅字畫逐一懸掛在牆上,供眾人欣賞。這些字畫本已價值連城,經過清洗修補裱裝之後,不但光彩重現人間,而且壽命也可延長不少。更重要的是,這是臨仿業兩大家族首度合作的成果,影響深遠,意義非凡。
幅面上的破損之處,皆由丹青和舒至純全色接筆。一個補畫,一個補字,筆意相連,神形兼備,接合處毫無痕跡,仿若原作復生,看得藍家眾人連連贊嘆。按照他們以往的做法,古字畫破損若在邊緣,則裁剪;若在中間,則挖補;若破損過多,則拼接,總難免有不盡如人意之處,豈能這般起死回生?
丹青夾在眾人當中,完全沒留意大家投在自己身上的欽佩眼神,反而深深震驚於眼前的拯救結果,震驚於這一個多月來目睹的拯救古字畫的艱辛過程。"畫賴裝池以傳",古人之言誠不謬也。讓原件恢復舊貌,妙手回春,同樣風流再造,澤被無窮。
人世間的事情,還真是有意思呢......
自己之前做的,要把新的變舊;現在做的,卻是把舊的翻新。
新舊更替。
畫在手中翻轉。
時光在指間流動。
往事在歷史中吞吐。
人在命運裡沉浮。
--不如拿起筆,盡情揮灑,無怨無悔。
看著書法上補的字跡,想:"師兄功夫真是越來越好,可惜就此收手不干了。東家居然也肯答應他,這不虧大發了麼?--不對,師兄若做了高官,東家的生意定能蒸蒸日上,原來又是放長線,釣大魚......"
正月裡京城來信,舒至純高中第一榜第七名,和狀元榜眼探花名列同一張金箔紙上,榮耀非凡。雖然已經托人告假,但三月初一之前必須去吏部報到。所以藍家的活一干完,他就走了。
臨行前,舒至純拉著丹青叮嚀又叮嚀。丹青心裡暖暖的酸酸的。冰山一樣的師兄,只有對著自己才會變成這副婆婆媽媽的樣子。他當然明白師兄為什麼在藝成之時,把人生改弦易轍,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然而此時卻沒有機會也沒有立場說什麼了。況且,在這個危機隱伏的時刻,能徹底脫離這一切,進入另一個領域,也許不是什麼壞事。
學書法的師兄,原來是個科舉應試的天才。也沒准,會是個做官的天才呢?丹青一邊想一邊笑,深覺世事充滿玄機。
"你脫籍做官,以後就不能叫師兄了啊。"
"不如,叫一聲哥吧。"
"好。哥......官場險惡,多保重。"
"縱然險惡,自有生機。我要求不高。"--這樣通透自信,沒什麼可擔心的。
倒是向藍隱辭行的時候,老頭子吃驚之余,十分依依不舍。聽得他這次幫忙竟是收山之作,江自修居然肯隨便放走多年心血栽培的出色弟子,對自家女婿又是嫉妒又是佩服--當世人傑啊。

隆慶十四年四月,皇帝陛下昏厥了兩次。太醫院診斷,乃是多年宵衣旰食,操心國事,勞累過度所致。一面食療藥補,精心調養,一面恭請陛下多加休息,保重龍體。
偏偏不順心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直把趙煒氣得肝疼。
首先是大女兒吉祥公主趙漪的終身大事。趙漪已經滿了十九歲,三個妹妹都已為人婦,她再不出嫁,就成了皇家的笑話。誰知自幼溫馴懂禮的大女兒在這個問題上固執到冥頑不靈的地步。雖然趙煒早知道她喜歡盧子晗,但是總想著,年輕女孩子麼,愛的還不是那一股子風流俊俏的勁兒?人不在跟前,又多接觸些出色的青年男子,一顆心自然轉到別處。
沒成想一拖三年,涓涓細水,一日爆發,竟成了洶湧洪流。
當初看中美麗溫柔長公主,想做駙馬的世家子弟,青年才俊,紛紛撿了別枝。日前威武將軍杜越替自己的長子再次向皇帝求親,趙煒當場就答應了。原先杜越也提過這事,君臣情誼雖好,趙煒卻有點看不上杜家孩子沒文采,覺得委屈了自家的金枝玉葉,如今也顧不得了。
哪知趙漪對父親的決定反應異常激烈,以死相逼,把趙煒弄得失信於臣子,灰頭土臉,極為被動。他哪裡知道,自有熱心人幫著趙漪暗通款曲,盧趙二人,一個在京城,一個在西涼,三年來可沒斷了聯系。
家事煩人,國事更煩人。
兗州三個縣令,兩個太守聯名密奏,彈劾刺史姚誦在東海私設鹽場,和當地鹽商勾結,操縱市價,盤剝鹽工,哄騙朝廷,從中牟取巨利。又竊采貢珠,偷賣給海外行商,中飽私囊。在此過程中,不免草菅人命,常常逼得采珠工家破人亡。
三年前的東南清洗,曾經讓官場風氣為之一變,趙煒心中頗為自得。兗、青、越三州的最高行政長官刺史人選,更是經過多方探察篩選,在心裡反復斟酌思考,派的都是最信任的人,既忠心又能干,精英裡的精英,棟梁中的棟梁。
沒想到啊,不過三年時間,墮落成這樣!密奏言辭懇切,敘事翔實,直把皇帝看得肺都要氣炸。親手提拔的人才,深受皇恩,這樣不成器,背棄我的信任,糟踐我的國家,戕害我的子民......趙煒仰天吐出一口血,直接倒在龍案上。
這番折騰下來,急症變成緩症,最後竟至纏綿病榻,無法起身。
承安放下筆,把奏折從頭到尾再看一遍,待墨跡干透,細細疊好,裝在匣子裡。自從皇帝染病的消息傳來,每天不論多忙,他都要抽出時間親筆寫了慰問請安的折子,交給驛站由專人送到京裡去。
從京城回來之後,逸王府上下全部忙得連軸轉。這麼多年苦心經營,萬千頭緒,都到了起繩收網的時刻。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如何了結眼前形勢已不重要,籌備應對將來的全新局面才是關鍵。諸人各居其位,各盡其職,儼然是個小小朝廷。
承安居中運籌決斷,果敢敏銳,細密周到,下屬們一邊緊張忙碌一邊覺得痛快。特別是賀焱李旭馮止這幫謀士,深覺自己等人風雲際會,趕上了錦夏中興明主,此生幸何如之?干得倍加賣力。
只是,再忙,也有空閑下來的時候。
比如現在。承安叫人送走了奏折,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不由自主的就想抓點什麼放在手裡摩挲,才想起那方青玉印石讓照影拿去找"華寶齋"老板辨認去了。
細想起來,除了這方印章,他什麼也沒有留下。當日他一句話,差點連這方印石也還了回去,若不是自己一時興起......承安陡然坐直身子,衝著外頭喊:"照影!"
"殿下。"
"‘華寶齋'那裡不用去了,把印章還拿回來吧。"
"回稟殿下,小葛已經去過又回來了。"
"這樣啊......他們怎麼說?"
"夏老板說,當時給咱們王府送的貨裡就是一方普通青玉,從來沒有這樣的印石。而且,當天來送貨的伙計,早就辭工走人了--我看,要麼,是夏老板說了假話。要麼,是他們用了偷梁換柱之計。殿下,這事--"
承安把照影遞過來的印章握在手裡,用掌心輕輕感受細膩平滑的玉質,感受那一點微沁人心的涼意。
"不必再查了。到此為止吧。"
照影略微躊躇:"萬一......"
承安把印石翻過來看,仿佛心不在焉:"聽說......他們那一行,規矩極嚴。已經出手的作品,絕不能對外人提起。再說......你覺得,他是什麼樣的人?"
照影明白了。那樣的人,哪裡會把貢品不貢品放在心上。他才不在乎。

"丹青哥哥,你喝點水好不好?"
"丹青哥哥,我給你削個梨?"
丹青趴在床上,頭昏腦脹,眼花耳鳴。阿眉阿睫兩姐妹,名為探病,實為騷擾。有如兩只片刻不停的小鴨子,嘎嘎叫喚。為免更多啰嗦,只得一概點頭:"好......好......多謝了......"
自從上次那批古字畫修補完工,藍隱態度大變,簡直恨不得立時把兩個小伙子變成孫女婿。舒至純一走,就剩下丹青一個人大受荼毒,苦不堪言。這兩天不知何故,總是昏昏沉沉,奄奄思睡,兩個丫頭一日三省,丹青哀嘆:"沒病也得折騰出病來啊。"
關於身體,丹青自己認為是前些日子被那些古墓裡扒出來帶著腐屍味道的字畫熏壞了。藍隱則認為是江自修調教弟子的方式太溫柔,太嬌氣。你看藍氏子弟,上山下河,挖坑鑽洞,摸爬滾打,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哪裡這樣嬌貴?當然了,至於女孩子們就喜歡這樣嬌貴的公子哥兒,另當別論。
正在水深火熱之際,救星進來了,原來是藍玄。
"丹青,有位從京裡來的公子,拿著至純的信,看你來了。"
等到把人請進來,居然是海西棠。
西棠看丹青躺在床上,先不說別的,直接過來把脈。
"至純不是說你已經好了麼?怎麼反而郁積起來?"海西棠問了問狀況,又要來之前大夫開的方子,怒道:"哪裡來的庸醫,這般補法,只求當時見效,完全不顧後果。虧得你底子不錯,否則早被補得五髒俱焚,七竅流血了。"
藍玄灰溜溜的道:"當時情況,凶險得很。那大夫說沒有別的辦法......眼看著好了,我們也就信了他......"
丹青過意不去,給藍玄介紹:"二爺,這位西棠大哥,是西北神醫海懷山先生的高足。"
"原來如此,失敬失敬。"
海西棠執意要把丹青帶走,雖然藍家上下都舍不得,卻被神醫高足唬住了,也不敢再留。丹青想想,覺得換個地方也好,於是同意了。臨走時拉著藍爺爺甜言蜜語了半天,最後拍著胸脯賭咒發誓說一定叫東家和師傅多派些德才兼備的英俊師兄弟到藍家交流訪問,才算脫身。


第 44 章
丹青跟著海西棠,一路緩緩而行。吃穿用度,無一不是極品,兩個伶俐的童子隨在身邊伺候,衣來伸手,藥來張口,平生沒有這麼腐敗過。就是在逸王府裡,有人溫柔體貼,也得勞心勞力不是?心中一痛,轉開念頭想別的。
"西棠大哥,你怎麼來了?"
"我陪師傅回鄉掃墓。順路經過,就替無痕來看看你。還好來得及時,否則你這小身板恐怕交代在這兒了。"
"嘻嘻,我吉人自有天相。"
"天相是吧?把我辛辛苦苦熬的藥吐出來,等老天爺救你。"
"大哥,我錯了--對了,你和懷山先生在宮裡的差事怎麼辦?"
"已經辭了。"
"啊?那你不回京城了?"丹青驚問,心裡想著,水墨師兄怎麼辦呢?
海西棠故意做出一副惆悵的樣子:"師傅的意思,大概是不回去了。"看見丹青一臉憂慮擔心,不忍再逗他,笑著揉揉他腦袋:"傻小子。我師傅已經見過無痕,很喜歡他。"
丹青吁出一口氣。還好還好。
"我先陪陪師傅,過些日子,還是要回京的。你師兄的脾氣,你還不知道?不聲不響,比驢子還倔,只好我遷就他,他在哪,我就上哪啰。"
"哈哈--咳!咳!"丹青大笑,卻震得胸口直痛,一邊喘氣一邊揉,整張臉皺做一團,還不忘揶揄海西棠,"你等著......等我告......告訴師兄,你說他......驢子......"一句話說完,眼前金星亂冒,冷汗都下來了。
海西棠握住他的手,默運內息,替他疏導氣血脈絡。
"丹青,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醫者醫心,海西棠一搭脈,就察覺丹青氣血虛損,郁結於內。雖然強作開懷,卻始終難解心事。
之前對著舒至純,丹青有很多話都無法說出口。他不忍說,他怎能向深愛自己的師兄訴說和另外一個人的糾纏?他不敢說,逃亡路上生死懸於一線,他怕他關心則亂。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說,為什麼看在眼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落到心上卻兜兜轉轉絆絆牽牽......
此刻對著海西棠,忽然就有了訴說的欲望。也許因為更年長些,也許因為關系恰到好處,避開那些師門禁忌,略去技術方面的細節,只把那緣分的起落娓娓道來......
"......總的來說,事情就是這樣:他要殺我,我勾引了他。他上了鉤,還是要殺我。我趁他意亂情迷之際偽造了手諭和腰牌,然後逃了。"
一番話聽得海西棠心驚肉跳,雙方都是好膽色,好手段,只是......如何收場?
"你覺得......他會放過你麼?"
" 聽藍爺爺說,先前似乎還有些動靜,這兩個月卻銷聲匿跡了。"丹青靠在車壁上,面上看不出悲喜,"不放過,又能怎樣?他是高高在上身份貴重的王爺,我不過是個江湖藝人,哪裡談得上放過不放過?誰耐煩泄漏他那點破秘密啊?他不肯放過,是自尋煩惱。既然沒有追兵,那就應當想開了。"
"你......恨他麼?"
丹青笑了:"說起來,他地位比我高,長得比我帥,有才兼有貌,多情又多金,我實在不吃虧。他雖然想殺我卻也沒殺成,算是扯平了,沒什麼可恨的。"
"那麼......丹青,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難過?"
"我哪有......"淚水卻毫無征兆的奪眶而出,"我只是覺得......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呢?......"
海西棠一時無措,不知如何安慰面前這為情所傷的孩子。

趙煒靠在床頭,望著書案上厚厚一疊奏折出神。
原本龍床前簾幕重重,另有一架紫檀鑲金八扇大屏風隔開前面的書案座椅。平素批閱奏折,和親近臣子商議朝政,都在正殿或者上書房裡。至於寢宮裡的書案,趙煒喜歡在這裡寫寫字,畫幾筆畫,把玩幾件精巧的文房珍品,看幾頁怡情養性的書。
--沒錯,我們的皇帝陛下,是個十分講究生活情趣的風雅之人。那大屏風鏡心上原本嵌的是雙面絲繡萬裡江山圖,自從得到逸王進貢的《四時鳴玉山》,往牆上一掛,趙煒立刻覺得在它前面立一架萬裡江山屏風,好比二八佳人旁邊站個白發老頭,未免太死板太嚴肅,馬上叫人撤走了。
如今多日臥床,倒正好把書案挪到床前,精神稍好的時候,勉強看幾道要緊的奏章。朝裡的大多數事情,縱然再不放心,也只好扔給左相右相三省六部那些家伙,隨他們鼓搗去吧。
至於案上這沓奏折,不用看就知道,是承安遞來的。皇室宗親的折子,一律以黃綾包皮,金線壓邊。唯獨承安自出心裁,用金色底織銀色花卉的蜀錦包皮,封皮上的花紋還會隨季節變化。他也從來不按格式寫,內容往往五花八門,新穎奇趣,言辭幽默生動,真切直率。有時談談對國事的看法,有時說說地方民政,都是別處聽不來的真話,又點到即止,從不叫人難堪。
生病以來,承安的請安折子一日一封,或長或短,沒有其他人那些套話空話,竟是用了不少心思搜羅的笑話趣事,博趙煒病中一樂。
--這個侄子,真是叫人又愛又恨啊......
門悄悄的推開了,一個小小身影端著藥盅進來,走到趙煒床前半跪著請了個安:"父皇,該喝藥了。"
叫宮娥太監都在後頭站著,十一歲的趙承烈動作嫻熟輕柔,親手喂父親喝藥。
如果說,這場病有什麼收獲的話,那就是趙煒和長子的關系得到了徹底改善。最近一年多,趙煒已經有意多關注承烈,父子關系緩和不少。這次病勢如山,日重一日,敏銳的承烈仿佛有什麼不詳的預感一般,時時侍奉床前,不曾稍離。
"烈兒,難為你了......"趙煒看著瘦弱的兒子,心底忽然"哢嚓"一聲,裂開了一道縫。"萬一自己......"這恐懼的裂縫迅速擴大,瞬間沒頂。因病多日昏沉的腦子突然異常清醒: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今年這場病,來得實在蹊蹺......
再一抬頭,對上承烈關切的目光--太詭異了,眼前這景像,竟然似曾熟悉--思緒一下子回到十七年前,看見八歲的承安趴在大哥病榻前哭泣......
趙煒就這樣呆呆的半天一動也不動。承烈慌了,拉著父親的手哽咽:"父皇--父皇--"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撲簌。
"父皇沒事。烈兒......叫他們都下去......來,坐到父皇身邊來......"趙煒輕拍著兒子單薄的肩頭,心中如油煎火烤:報應啊,居然來得這樣徹底。

隆慶十四年六月,病中的皇帝急詔逸王入京。
動身前一天,承安在"藏珠小築"裡痴痴地坐了一夜。
如果沒有遇到丹青,趙承安永遠是那個金剛不壞的趙承安:在權謀爭鬥中揮灑馳騁,任性快意,其樂無窮。很多年來,承安甚至覺得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天生就應該為攀登權利巔峰而開路搭橋。他目標明確,手段迂回,他洞悉人心,巧加利用。他滿意的看著一切隨心而走,享受俯視人間的成就感和快樂。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人世間還有一種溫柔一刀,傷心小箭,任你百煉鋼,也成繞指柔。
隨著丹青的離開,承安漸漸意識到,那個人在自己心上留下的,不是傷痕,而是無邊無際的空洞。這空虛如冰川海洋一般,每當午夜夢回,無法用瘋狂的忙碌填補時間的時候,立刻洶湧而至,無處不在。
每每被這空虛淹沒,承安就想,原來自己的靈魂,曾經被他滋養得那般滿足,所以才會留下這樣大的空洞。原來我的心,這麼多年焦躁不肯安分,是因為沒能等到他的出現。
只是--他來得太晚。而我,醒悟得太遲。
還以為,命運在手中被自己搓捏,卻不料,它早已化作毒蛇將咽喉緊鎖。
戰車滾滾向前,由我發動,然而一路衝殺,我已無力讓它停下。戰場硝煙彌漫,屍橫遍野,天地間再不見他的身影......
--就這樣失去了愛你和被你愛的資格。
承安已經看到,自己站在至高無上的頂峰,除了寂寞,還是寂寞。
不過在逸王府眾人眼中,他們的主子是天生的帝王之相。聰敏、大度、果敢、仁厚、堅定、周全......原本呢,還有點瑕不掩瑜的小毛病,喜歡拈花惹草,四處留情。作為王爺,這種毛病自然只見風流瀟灑,但是,作為帝王,這個......未免不夠端方持重。令人欣慰的是,自從那個人走了之後,殿下身上這點最後的毛病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正是帝王最需要的適度的冷淡和威嚴。
承安不由自主的向完美君主形像發展,看得跟著他打拼了這麼多年的忠心下屬們歡欣鼓舞。心中越是寂寞無奈,頭腦越是冷靜清晰,那持續不斷的隱痛刺激著所有神經,讓承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明察秋毫,遇事立決,在奪權篡位的道路上飛速前進。


第 45 章
海西棠的馬車一路向東,再折向南。丹青看沿途景色越來越熟悉,忍不住問道:"西棠大哥,你約了懷山先生在哪裡彙合啊?"
"師傅叫我去池陰縣‘高升客棧'找他。"
"懷山先生不是號稱‘西北神醫'?怎麼是池陰縣人嗎?"
"嗯。"
丹青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咦,我也是半個池陰縣人哦。"
海西棠一愣:"這話怎麼說?"
"我外祖家是池陰縣人氏。沒准和懷山先生是街坊--甚至是親戚也說不定,呵呵。"
"不知丹青外祖家貴姓?"
"姓屈,很有名的大家族呢!"
海西棠一驚,隨即鄭重道:"丹青,沒准--讓你說中了。"
聽到屋裡一個溫和醇厚的聲音說"進來",丹青跟在海西棠身後,一顆心"咚咚"如滾雷不息。
是舅舅啊!之前聽舒至純說起洪娥,丹青心裡就有無盡的欣喜和遺憾,形勢所迫,竟不能和堂姐見上一面。而現在,又一個血脈至親近在眼前,丹青由衷覺得,上天待自己實在不薄。
推開門,坐在桌邊的人放下手裡的筆,抬起頭衝他們微微一笑:"西棠,怎麼才到?害我等你好幾天。"
那是一張清逸秀致的臉,一時看不出年紀,仿佛三十上下,又仿佛四十上下。和自己徒弟說話完全是一副平輩論交的口吻,還帶一點撒嬌的味道。奇怪的是,這種姿態由他做來,居然十分親切自然。
"這個就是丹青吧?"海懷山笑問。心裡卻道:奇怪,這孩子見到我怎麼這副表情?不過,看他的樣子,還真有幾分眼熟......
海西棠把激動得滿眼淚花的丹青推到師傅面前:"師傅,丹青最初的本名,叫做洪成璧,他的母親姓屈。"
丹青"哇"的一聲哭出來,抽抽噎噎地說:"我娘是屈海苓,有一個舅舅......叫做屈海寰......"
海懷山猛然站起來,把丹青拉到面前細細端詳,紅了眼圈道:"你父親是洪一凡,你還有個姐姐......對不對?"說著,把丹青摟到懷中,"好孩子,別哭了,舅舅在這兒呢......"一邊說,自己一邊掉眼淚。
海西棠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淚人兒,替他們高興得心酸。從他的角度看去,兩個人氣質迥異,可是那精致的眉眼,竟有五分相似。若是早些察覺......三年前就該相認啊。
好容易收了淚,丹青抱著海懷山不松手:"舅舅,舅舅,舅舅......"
唉,這可憐的孩子,多少年未曾享受過親情......海懷山輕輕拍著他的背,滿心都是舐犢之愛。
"你也知道,屈海寰這個名字,我是再不會用了。那麼你呢,舅舅也叫你丹青好不好?"
"好。"
至親重逢,都已經改名換姓。江山不能依舊,人事面目全非。喜悅之中,無限蒼涼。
沒有驚動別人,海懷山領著丹青悄悄去屈氏墓地給外公外婆磕頭上香。
"......我離家的時候,你姐姐才一歲。再回來,老頭子老太太都被我氣死了......你們一家子也不知去向。後來在江湖上聽說了蜀州洪家的事,前去打聽,都說男丁沒留活口......天可憐見,竟然還能找到你......這輩子,也沒有遺憾了。"
丹青壯起膽子問道:"當初和舅舅在一起的人......"
"死了。"
啊?!丹青一下子蒙了。
小時候,舅舅是外祖家的禁忌話題。可是越這樣,越有人感興趣,總能隱隱約約聽到一些傳言:十六歲的世家公子、美麗少年,無意中救下縱橫一方的江湖豪客,從此福禍與共,生死相隨......
"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江湖子弟江湖老,埋骨何必是故鄉?他是江湖人,死在刀劍下,意料中事。"
--多少年了,終於可以這樣平靜的說出口。心中猶自恨恨:你走得那麼痛快,那麼英雄,把我一個人孤零零扔在險惡江湖。這口怨氣,至死難消。
"舅舅......"丹青心中大慟。
相愛卻不得相守。
曾經那樣轟轟烈烈的愛情傳奇,原來也是這般黯然了結。

池陰事了,丹青跟著舅舅北上入豫州,再轉向西進入雍州,往他隱居的試筆山行去。
一路上,海氏師徒把丹青照顧得無微不至。海懷山親情泛濫,簡直不知如何疼愛才好。在神醫的親自調理之下,丹青身體一天天好起來,心情也振作不少。
海懷山也曾問過,當日為了什麼事情要易容逃命。丹青笑笑:"已經沒事了。"海懷山知他師門隱秘極多,規矩很嚴,也不再追問,只是吆喝海西棠忙東忙西。丹青這才知道,人前風光無限的西棠大哥有這樣的勞碌命。
西棠道:"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愛你師兄愛到骨頭裡了吧?遇見他我才曉得,原來世上還真有氣質深沉的美人。"
丹青抿嘴樂。也要西棠大哥這樣金玉其外,無賴其中的人物,才吃得住外柔內剛的水墨師兄。
迤邐行來,漸入盛夏。走到試筆山下,暑氣盡消。只見峰巒疊嶂,郁郁蔥蔥,並不十分險峻,然而姿態秀麗,變化多端,令人神往。
說是隱居,海懷山住的地方其實離山下村莊並不遠。很多人見到他,都又驚又喜的上來打招呼:"懷山先生回來了?""這次游歷怎的走了這長時間?幸虧小陶小瓦醫術不錯,要不這十裡八村還不得想死您!......"
看著這些淳樸的笑臉,穿過雞犬相聞,人煙稠密的村莊,丹青長久以來緊繃的心忽然真正放松下來。沿著青石台階慢慢朝山上走,一路鳥獸作伴,花木相迎,草廬一角在半山腰若隱若現。丹青想,不如在這裡多住些日子,反正舅舅已經想辦法通知了東家。
抬首望,碧空紅日,青山白雲。
站定了,猛吸一口氣,衝著山谷放聲長嘯:"啊--"
對面山上卻忽然響起女孩子的歌聲:"哎--江水長來碧山青,郎唱山歌妹知音。郎把峰頭隔山望,月下三更妹留門......"
海懷山和海西棠哈哈大笑。丹青臊紅了臉,扔下他倆往山上衝去。

這一天幾個人在院子裡翻曬草藥,忙了個多時辰,小陶小瓦去准備午飯,海懷山道:"西棠,咱們從京裡帶回來的那些東西,得好好整理一下了。"
海西棠連忙應聲"是",跟著師傅進屋。
"丹青,你不是會寫字麼?正好,來幫舅舅抄方子。"
丹青不滿的嘟噥:"什麼叫會寫字?舅舅,我可是臨仿界的天才。您說吧,喜歡什麼字體,只有您說不出來的,沒有外甥我寫不好的。"
西棠很配合的點頭:"是,無痕也說,丹青眼到即能手到心到,所以無體不備,實在是難得的全才。"
聞說此言,丹青眉花眼笑:"真的?師兄這樣誇過我?"
海懷山道:"我也不要你寫這個體那個體,就寫你自己的體吧。"
丹青一愣,道:"舅舅果然高明。我還真沒什麼機會由著自己的性子寫字。也罷,今天試試手。"
三個人進了屋,海懷山打開地下的大藤條箱子,和海西棠一起把裡邊的草稿便箋拿出來攤在條案上,開始一張張整理。有的是藥方,有的是病例,有的是書籍條目注釋,有的就是一段不知所雲的話。
丹青看了看,其中居然還有皇帝起居錄裡的內容,不由問道:"舅舅,這些東西......您不會是從宮裡偷偷抄出來的吧?"
海懷山得意洋洋:"然也。要不我師徒二人何必摧眉折腰事權貴,在太醫院委屈好幾年。"
丹青乍舌。又是一個為追求事業奮不顧身的狂人啊。
這時海西棠理出一沓藥方遞來,丹青拿過案上的金粟冷光箋,略一凝神,提筆開始抄錄。
起頭的兩張,寫得還比較慢,到後來,速度逐漸加快,一張方子竟然只須看一眼,就從頭默寫到尾,再換下一張。
清理資料的兩人起先只是偶而瞄他一下,沒過多久,完全被他吸引,干脆放下手中的活,站到身後專心致志看起來。
海懷山拿起字跡已干的幾張。嗯,筆筆有源頭,字字有來歷,流暢舒展而又法度謹嚴。又拿起後來的幾張,漸漸脫了窠臼,飛揚跳動,搖曳生姿。放下箋紙,再看案上丹青剛剛寫好的兩張。只見筆畫變幻無窮,滿篇勾連呼應。分開看,每個字如白雨跳珠,晶瑩透亮,鏗鏘有聲;整體看,所有字渾然一體,水起潮動,流湧回旋。叫人每多看一眼,就多一種印像,只覺意隨心轉,紛至沓來,無邊美景,目不暇接......
"還有沒有?"丹青長吁一口氣,心中暢快無比,轉過頭問海懷山。
師徒倆都是半天才反應過來:"怎麼沒有,這一大箱子呢,可夠你寫過癮的。"
"若不是這次急急忙忙,走得狼狽,還能多帶一些回來。"海懷山嘆道。
"咦?難道舅舅你東窗事發了?從皇宮裡逃出來的?"
海西棠也望著師傅。這次師傅找了個借口說老母辭世,要回鄉奔喪,突然堅決向太醫院請辭,也一直沒有跟自己說原委。
"西棠別這麼看我。當時咱們人沒有離京,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後來走在路上,我想著你終有一日要回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猶豫要不要講。"再後來遇到丹青,師徒倆也忘了提這茬。
"三月的時候,皇帝就時常說頭昏眼暈,夜裡心悸多夢。太醫院都說是勞累過度,我看不盡然。"
猛料啊。海西棠和丹青都坐下來,支著耳朵瞪大眼睛聽海懷山講皇家隱秘。
" 我也去皇帝寢宮請過幾回脈。書案上有一個祥龍木雕的筆筒,那是安神的寶貝。可是三月再去的時候,味道有點不對,像是遇著了犯衝的東西--雖然若有若無,哪裡瞞得過我的鼻子。與祥龍木犯衝的,只有烏青草。若單用,那都是救命的神藥;若混用,則損人心神。時間長的話,可殺人於無形。"
"寢宮裡頭,只添了逸王進貢的一幅畫,我看奧妙就在上頭......大變在即,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師傅!"海西棠猛然打斷。
丹青一張臉煞白,搖搖晃晃站起來:"舅舅......西棠大哥......我出去走一走......"
站在院子裡,滿地都是明晃晃的日光,如刀槍劍戟林立。
丹青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起死回生,天賜妙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一雙握筆的手,竟然成了他手裡殺人的刀。
恨。
好恨。
海西棠急著跟師傅解釋了兩句,忽聽院子裡小陶高聲驚叫,忙衝出去。
丹青硬挺挺的站著,右手血流如注。地下,躺著一把鍘草藥的刀,和,一截斷指。


第 46 章
宣召逸王入京的緊急敕令已經發出去三天了。趙煒因思慮太過,頻頻陷入昏迷之中。偶爾清醒的時候,他甚至能清楚的聽到生命從自己的體內汩汩流逝的聲音。
英雄末路。有心無力。
防不勝防啊。防了他一十七年。沒有錢,沒有權,沒有軍隊,沒有領地。蜀州地界,全是自己的親信,看得嚴嚴實實。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趙煒苦笑。千算萬算沒算到,圍困逸王的這個局,執棋的自己竟成了最薄弱最沒有防備的環節。他用潤物細無聲的手段,如潰堤蟻穴般侵蝕了自己的心,使得針對他的最後決斷一拖再拖,終於成就了今日的雷霆一擊。砥柱將傾,其余不過是摧枯拉朽,於他何足道哉。
不是沒想過孤注一擲,奮起還擊。然而......
趙煒看著面前兩個兒子。八歲的承煦稚氣未脫,看見奄奄一息的父皇,哭得淚水鼻涕糊了一臉,問到學業,抽抽噎噎的告狀太傅好凶。十一歲的承烈雖然聰明,卻倔強單純,體弱多病。這些年父子冷戰,在教養他如何安邦治國方面幾乎空白。
不是不可以......把幾個將軍調回來護衛皇城,讓內廷侍衛和禁衛軍立刻查抄逸王府。可是......那之後呢?沒有自己的朝廷,多少人會忠心耿耿輔佐幼主?沒有一個強大君主的錦夏,多少人肯老老實實安守本分?眼前骨肉,要如何保全?趙氏江山,難道真要斷送在自己手裡?
趙煒一生中,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理解他的兄長,佩服他的兄長。那個在他看來孱弱不堪一擊的大哥,那個似乎被他逼到絕境的大哥,原來如此大智大勇,有著遠超常人的胸襟魄力。當日總以為,自己能比他做得更好。這十七年皇帝當下來,卻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放不下的......是這兩個孩子,若有當年承安十分之一的本事,我也瞑目了......
思前想後,今日竟是個死局。他這樣不動聲色撥繭抽絲,細細密密層層疊疊,織就了縛龍索。他這樣瞞天過海點火起爐,反復錘煉精心打造,鑄就了屠龍刀。更妙的是,這索這刀,只有自己看得見,須面帶微笑引頸消受。
不得不佩服啊。

從益郡到京城,走官道快馬加鞭,不過十天。
六月十六,逸王入京。
承安站在寢宮外頭等候召見。皇帝不久前剛陷入新一輪昏迷,寢宮裡一片雞飛狗跳。不一會兒,五位公主先走了出來。看見承安,長公主趙漪領著妹妹們斂衽為禮。承安忙肅然回禮,溫言安慰。
"大哥,"趙漪紅著眼睛道,"我們身為女子,無能為力。小烈和小煦尚幼,如今......家裡只能靠你了......"
"妹妹放心。叔叔宿福深厚,定能轉危為安。"
望著趙漪遠去的身影,承安心道:"真是聰明的女子,只提骨肉之情,不論其他。你若身為男兒,我只怕沒有這麼大的機會呢。"
好幾個嬪妃在宮娥們的攙扶下抹著眼淚出來了。對於宮裡的女人來說,這樣的時刻,最叫她們惶恐。
潘公公出來小聲對承安道:"殿下再等等。皇上還沒醒,太醫正在急救......"頓一頓,又補一句,"大皇子在裡頭伺候著呢。"這長居宮廷的老太監,對於皇家風雲變幻自有他的敏銳。皇上這個時候把逸王召來,實在耐人尋味。先探探口風再說。
承安皺眉道:"聽說小烈已經不眠不休伺候了好些天,可有此事?"
"大皇子至誠純孝,神鬼動容,可達天聽。"
"真是......唉!"承安一跺腳,"小烈身體本來就不好,這種時候,他是萬金之軀,怎麼由著性子來......底下人也不知道勸勸。若他也病倒了,如何是好?等皇叔醒了,我替他伺候著,叫他好歹休息一陣子。"
"殿下孝悌仁德,可感天地。"老太監一臉感動,進去了。
這一等直等到紅日西斜。
承安望著金碧輝煌宮牆上一縷夕陽,心中殊無半點勝利將近的喜悅。這麼多年假戲真做,已成習慣。該說什麼話,該拿什麼姿態,幾乎不用動腦費心,即興上場,立刻演得情真意切,恰到好處。這種慣性早已深入骨髓,待人處事,決斷謀劃之際,心自然順著它的方向前進,在自己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滴水不漏的完成了任務。
在這種慣性的驅使下,幾乎都已經忘了真實的喜怒哀樂是什麼滋味,也無暇去分辨被它碾過去的到底是些什麼東西。在丹青打破這個慣性之前,自己只知道得意於它的無往不利;而在他打破這個慣性之後,才知道被它控制是如此悲哀。
更悲哀的是,當他轉身離去,這強大的慣性迅速與自己融為一體,無法分割。因為,在沒有他的世界裡,這慣性,乃是披荊斬棘的利刃,是滾滾紅塵的生存法則。
寢宮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老太監尖利沙啞的聲音在暮色中回蕩,驚起幾只鳥雀。
"--宣逸王趙承安覲見--"

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只有承烈默默站在床前不肯走。
"烈兒,去吧......父皇和你王兄......有正事要說。"趙煒一邊喘氣一邊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兒子--孩子,只有你什麼都不知道,才能求得一線生機啊。
承烈不明白父親和承安哥哥說話,為什麼一定要趕走自己,不過還是乖乖的下去了。
叔侄二人靜靜對望半晌,沒有做聲。趙煒臉色灰白,容顏枯槁。在等待承安進京的這些天裡,前塵往事,繚繞心頭,身體狀況如江河直下,一日不如一日。死亡的陰影越來越清晰,心中所有不甘怨恨迅速消磨,江山朝政置諸腦後,末了,只剩下一個執念:讓孩子們活下來。
"承安......這些年,皇叔......待你如何?"
"慈愛關懷,視若己出。"
趙煒直直的看進承安眼睛裡:"皇叔身後,你可否善待你的弟弟妹妹?至少--像我待你這般......"
承安舉起右手起誓:"小烈小煦是我同胞骨肉,五位公主是我嫡親姊妹。趙承安在此向趙氏列祖列宗起誓,終我一生,盡我所能,保證他們平順安康。若有違此言......"看一眼趙煒,後者正目光深沉的瞧著自己。一咬牙,道:"若有違此言......叫趙氏江山葬於我手,趙承安為千古罪人!"
趙煒一口氣泄下,軟軟的躺在床上。好,他肯以江山興亡起誓,無論如何,暫時不會動手的了。
歇了一會兒,半閉著眼睛慢慢道:"承安......我這就立遺詔......把皇位傳給你......盼你珍之重之--我趙氏江山,來之不易......當初天下割據動蕩,慘遭蹂躪百余年......太祖雖說承天運而起,也是半生浴血,屢經生死,才打下這一片太平......你父親和我......自然不及太祖天資縱橫,卻也無日不是......殫精竭慮,方有今日局面......你......智慧手段......皆在我之上......當能成就千秋功業......"
說到這裡,趙煒示意承安把自己扶起來,從枕下掏出一封黃綾,打開來,竟是已經寫好的遺詔,只是沒有最後完成,缺了即位者的名字,未曾加蓋玉璽。
承安替趙煒磨墨,看著皇叔強支病體,以"逸王趙承安"起頭,提筆續寫。
事情到這一步,承安心中一片肅穆。叔侄間多少年來的心機陰謀,在一個共同的大前提下,變得無關緊要。他甚至不想再追問當年父親的死因到底是什麼。
忽聽趙煒嘆口氣道:"如此,你我都放心了。承安,皇叔實在是佩服你......和你父親一樣,喜歡用釜底抽薪的辦法......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承安拿起案上的"祥龍木"筆筒:"皇叔,這東西一會兒我帶出去燒了吧。世間萬物,相生相克。有時候,養生的神物,也會變成致命的毒藥。我不過湊巧知道了而已。"
"原來如此......人心不足啊......當年......你父親生病的時候,如果不是我貪心不足......咳,如今這些話也不必說了......你去把那邊書格上鏨金箱子裡的......玉璽......拿過來吧。"
忽然,趙煒露出一個震驚而又哀痛的表情。承安回頭一看,竟然是承烈。
"你們......你們......"承烈雙手抱著玉璽,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渾身抖個不停。
父皇一定要單獨和承安哥哥說話,承烈心裡有一點難受。看著父皇那副樣子,總覺得放心不下。走到外間,終於忍不住悄悄折了回來,躲在簾子後頭聽他們到底說什麼。
好多話,聽得似懂非懂。父皇要把皇位傳給承安哥哥--那很好,反正自己也不知道皇帝該怎麼當。可是,難道父親要死了嗎?承烈的心揪起來......為什麼父皇要承安哥哥立那樣的誓言,他對我那麼好......
承烈雖然單純,終究不是愚笨的孩子。聽到後來,身體仿佛要炸裂了一般:"不--,不--"
"烈兒,乖,幫父皇把玉璽拿過來......"看到承烈,趙煒幾乎絕望。傻孩子,這個傻孩子......
承烈舉起玉璽,狠狠往地上砸去。
火星四濺,玉屑橫飛......


第 47 章
"師兄。"丹青覷一眼水墨的臉色,怯怯的喚道。
三天前,水墨光臨試筆山。如今留白羅紋都可擔當大任,水墨趁機告假出游。至於是打著探望師弟的幌子來看情人呢,還是打著探望情人的幌子來看師弟,不必細究。
甫至就被丹青嚇得魂飛魄散:一張臉白得像他畫畫用的雪紡縑,右手食指綁著固定指節的玉板,院子裡的青石板上還有未曾洗盡的血跡。再聽西棠講了前因後果,整整三天,一句話也沒和丹青說。
"師兄......"
水墨無聲的飄進來,又飄出去。不一會兒,端著點心水果,冷冷的放到丹青面前。丹青低頭一看,為了方便自己吃,都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整整齊齊。
陪個笑臉,盤坐在椅子裡,用左手把碟子拿過來擱腿上,捏住一塊點心道:"不用這麼麻煩的......你知道,我左手一樣好使......"
"啪!"水墨手裡的書猛地拍在桌子上:"你怎麼不把左手也剁下來?嗯?!"
"師兄......"看著水墨冷厲的神色,丹青忽然覺得無限委屈。索性拿出小時候撒嬌耍潑的本事,一邊哭一邊嚷:"我死裡逃生......吃了那麼多苦......好不容易見到你......你都不肯安慰我......"
哭著哭著,渾然忘了博取師兄同情的初衷,漸漸把這麼長時間以來人前人後掩藏心底的情緒全哭了出來。
" 嗚嗚嗚......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那樣待我......他怎麼能......一邊那麼好......一邊那麼殘忍......我拼了命畫的畫......是給人看的......他拿去殺人......殺他的親叔叔......嗚嗚......我就是......一口氣咽不下去......"丹青捂住胸口,"那時候,這裡一下子憋得受不了......如果不找個地方發泄......我覺得自己就要氣死了...... 咳......咳......"丹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滿面淚水縱橫。
"丹青,別哭了......別哭了......"水墨輕輕抱起他放到床上,一下一下撫平他的胸口。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多年前挨了師傅的打,舉著兩只粽子似的手,趴在自己肩頭嚎啕大哭的孩子。
--這樣靈氣逼人的丹青,純粹透明的丹青,堅持懷抱赤子之心面對命運的丹青,在藝術之路上所向披靡,在人生道路上劫難重重。
門開了,海西棠端著藥碗進屋,看見這一幕,心想:總算哭出來了,還是師兄厲害。那個號稱當舅舅的安慰了好幾天,結果反過來被丹青安慰。害得自己拎著一顆心在旁邊看著,生怕他激出大病來。
丹青看見海西棠進來,有點不好意思。拿過水墨的袖子在臉上蹭了兩把,眨巴眨巴眼睛:"西棠大哥,你別吃醋啊。"
水墨抬手在他後腦勺上扇過去:"油嘴滑舌,劣性不改。"接過藥碗,拿眼神詢問丹青。
丹青伸出左手:"我自己喝。"一口氣咕嘟下去,吐著舌頭道:"一定是舅舅挾恨報復我害他擔驚受怕,故意加了三錢黃連。"
話音未落,海懷山的聲音已經在門外響起:"西棠,煎二道的時候再加三錢。"
一時三個人都坐下,瞅著丹青。
十指連心,當時一氣之下刀子剁下去不覺得,過後那種鋒利而又冰冷的疼痛把丹青折磨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海懷山要給他用曼陀羅,他卻咬著牙死活不肯。他怕這實質性的疼痛一旦消失,就不得不面對另外一種更加無法忍受的痛苦。海懷山想想,也不再勉強。畢竟,清醒狀態下接合的神經,也許能多保留一分原有的敏銳感覺也說不定。
丹青看著對面三個人六只眼睛,心虛起來,沒話找話。
"呃......師兄不是問我......怎麼不把左手也剁下來......"--好剽悍的開題,三個人都是一頭冷汗,准備聽他如何繼續下去。
" 師兄知道的,我向來是右手拿筆作畫,左手拿刀刻印......當時那種情形下,氣昏了頭,很自然的就用左手抄起了刀......我本來就是天生的左撇子啊,小時候不知挨了多少打,才被我娘矯正過來。學刻印的時候,師傅倒是開通得很,隨我喜歡。"說著,看看右手綁得筆直的食指,"舅舅也說了,只是力量和靈活性差點--就當是個紀念好了。其實......字畫之道,最要緊的是腕力......我下手一向很有分寸的,根本不必思索......嘿嘿...... "沒心沒肺的笑起來。
海西棠拜服:"丹青,你叫我五體投地啊--"
海懷山知他是想方設法安慰自己等人,心中酸楚,臉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哼,手腕斷了我也能給你接上,你就准備喝一輩子黃連吧!"
說了一會兒話,水墨道:"丹青,這次來,其實是要告訴你,留白和可兒快成親了,問你能不能去乾城喝喜酒。"
"真的?!"丹青抓耳撓腮,喜不自勝,"留白這小子......嘿,真想不到啊,可兒怎麼會喜歡他那個榆木疙瘩?"
水墨笑道:"青菜配豆腐,一物降一物。可兒那瘋丫頭偏偏就能被他鎮住,比她爹都管用--可見姻緣天注定。婚期定在九月初八,等你好一點咱們就動身吧。"
丹青一疊聲的應著"好好好",想起要離開舅舅,轉過頭看著海懷山:"舅舅一起去好不好?東家一定歡迎的。"
"舅舅老了,不習慣那些熱鬧場合。你時常記得來看看我就好。"

自六月十六之後,承安帶著幾個親近下屬在皇帝寢宮的偏殿裡住下。
宮裡宮外,沒有人說什麼。
大皇子本就體弱,連日在皇帝病榻前伺候,居然累得昏倒過去。皇帝陛下終日昏沉,已到彌留之際。什麼時候醒來,還能不能醒來,都是個問題。逸王趙承安,已經儼然是皇宮的代理主人。何況眾所周知,是皇帝自己用緊急敕令把他召來的,都提心吊膽又心照不宣的等待著最後一刻的來臨。
從表面上看,承安沒有任何逾矩之處。只拜托左相和右相大人用心維持日常朝政,保證京城安定團結,其他事情,統統押後。自己則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救治照顧皇帝和大皇子上。
現在,承安坐在燈下,看著面前缺了一個角的玉璽。照影心細,把承烈當時站的地方周圍逐寸搜尋了一遍,幾乎把碎片全部找了出來,用絲帕包好交給承安。
賀焱、趙讓幾個人站在當地--到了宮裡頭,規矩自然嚴格起來,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隨便。
"殿下,大皇子他......"
"說罷。"
"大皇子秉性素弱,又多日勞累。咱們事先也沒想到......他會陪著皇上在寢宮裡待這麼長時間,那祥龍木和烏青草......已經深入神經脈絡......性命倒是無礙,不過......神志受損,無法挽回,腦子不大好使了。"
賀焱語調哀戚,心頭實則大松了一口氣。這個最難的難題之一,老天爺幫著解決了。可見王爺洪福齊天,乃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趙承烈撞破真相,無論如何是留不得的。可是王爺要合法即位,總不能一上來就殺掉先皇遺子。現在好了,世人皆知大皇子至孝,哀痛過度而無法自持,當然很好理解。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玉璽。"
親筆遺詔都已經到手,卻不能蓋上完整的玉璽。原本順理成章的一件事,若拿不出有力的合法證明,不知憑添多少變數。
"皇上那邊,幸虧當初留了兩片烏青草葉子。小月說,最多可以拖十天。咱們只有十天時間......"
自從承烈摔落玉璽的那一刻起,承安忽然意興闌珊到極致。
拔劍四顧心茫然。
一路過關斬將,暢通無阻。當功虧一簣的時刻,心中湧起的,竟然不是遺憾憤懣,而是命運的莫測和荒誕。這殺出來的一地狼藉,原來終歸得我自己收拾。我想拍拍手轉身走人,才發現所有路口都已被它們堵死。非得收拾好了,才可能尋到出路。
賀焱偷偷看了承安一眼,又一眼。最後鼓起勇氣:"我們商量著,玉璽也不是沒有辦法......有一個人,或許......"
承安抬起頭,幾個人只覺明燈利刃一般的眼光掃過,心有余悸。
"不行。"
大家面面相覷--殿下的反應比想像中干脆得多啊,怎麼辦?
"殿下,"這種時候,賀焱當仁不讓,只能硬著頭皮上,"殿下十幾年來,苦心孤詣,為的不就是今日?奈何......"
"沒有玉璽,我也一樣做皇帝。"
賀焱急了,只好豁出去做個諍臣:"若如此,殿下何必當初忍辱負重費盡心血,只求一個平穩過渡?只因殿下為的,不是手持權柄圖一時之快,是要建太平江山創千秋宏業。屬下等何以不惜肝腦塗地生死追隨?只因殿下英明聖德心懷天下,乃是天賜明君。如今成功在即,怎能中道廢棄?"
看承安沒有板臉,賀焱放緩語氣,懇切道:"眼下雖然風平浪靜,待宣讀遺詔之時,上邊的璽印若有絲毫紕漏,朝中那幫老家伙定不肯輕易放過。若得不到他們的首肯,邊關幾位將軍回京奔喪之時,恐怕別生事端。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屬下等隨殿下同赴黃泉倒也罷了,難道殿下忍心叫生靈塗炭,天下重起紛爭?"
" 況且......"賀焱估摸著差不多了,扔出最後一個籌碼,"江山美人得兼,古已有之。殿下難道想就此抱憾終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人在身邊,總有打動他的時候......"賀焱心說:用點手段,也沒有關系,是不是?對上司只提出問題是不行的,還要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
沉默。
承安終於嘆口氣:"這件事--你們看著辦吧......"
所以說,誘惑是魔鬼啊是魔鬼。


第 48 章
承安背著手在殿前小花園裡散步。照影、照月、君來三個人跟在後面。
皇城一片寂靜。所有應酬娛樂宴飲交際已取消多日,各處宮殿的主人都悄無聲息的躲在自己的領地。
皇上的病一拖三個月,大家都有點疲了。久病床前無孝子,唯一的孝子也已經病倒。人人隱含焦躁的等待著。皇後、二皇子、妃嬪、宗親每日早晚定時探視,左相、右相、三省省丞、六部尚書每天申時入宮集體看望一次,其他時間,輪班在宮外十二個時辰相候,以應對緊急。說白了,就是等著看皇帝什麼時候咽氣,好趕著參加宣讀遺詔的儀式。
最後的答案尚未揭曉,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要試探潛在的新主子的風向。故此承安謹慎小心,不與任何人做私下接觸。
一片寂靜。
承安忽然轉過身,看著後邊三人:"我該怎麼辦?"
賀焱趙讓二人提出來的方案,承安遲遲不能決斷。如今每分每刻都關系生死存亡,不能決斷,還不如最壞的決斷。承安心中比誰都清楚,卻覺得一顆腦袋萬鈞之重,點下頭去,未必再支得起來。又或者,他只是需要更充足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同意這個方案。
早在馮止趙恭追查無果,承安指示到此為止的時候,賀焱趙讓就悄悄把這件事接了過去--一個優秀的下屬,不能只顧低頭拉車,還要經常抬頭看路。殿下說"到此為止",止到什麼地方,什麼程度,很有商榷的余地。而且,不同的情形下,還可能有不同的定義。對於這樣一個大大的隱患,沒有動作是可以的,脫離監控卻絕對不能允許。所以趙讓很有把握的保證,兩天之內將丹青帶入皇城。
然後呢?這種事,不比逼供,可以嚴刑審訊屈打成招,哪怕當事人心裡有一分一毫不願意也干不成哪。
照月看看天,又看看地,慢悠悠開口:"殿下,想叫一個人做他本不願做的事情,不外乎這麼幾條路:誘之以利,騙之以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壓之以威,逼之以勢。誘騙之道就不必提了,他那麼聰明,想都不要想--殿下覺得曉之以理如何?"
承安苦笑:"你認為,咱們在他面前還有理嗎?"
照影道:"撇開私人恩怨不談,說說社稷蒼生還是可以的。"
照月嗤笑一聲:"社稷蒼生?看對誰說。他們那樣的人,入眼都是千年興亡交替,自己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社稷蒼生,不過一場輪回罷了。"
照影提議:"何如動之以情?"
承安問:"你覺得......他對我有情?"
照月淡淡反問:"殿下對他可有情?"
承安默然。自認情深似海又如何?還不是在這裡算計他,逼迫他?--照月太可恨!
"不如壓之以威?"
承安搖搖頭:"他寧折不彎。"
只能逼之以勢。
照月一攤雙手:"我們只是再次論證了三才先生和趙讓大人的方案。"
承安眯起眼眺望天邊歸鳥。
恨甚。
又要逼他。
又逼我去逼他。
"殿下。"君來喚他一聲,"現如今......殿下可否不即帝位?"
"......不能......"
"遺詔可否不蓋玉璽?"
"......不能......"
君來看著承安,不再說話。在照君來的邏輯裡,既是不得不做的事,那就只有收拾心情打起精神用心去做。最好做得又快又狠,讓自己連回味痛苦的機會都沒有。
照影想一想,慢慢道:"這兩天在皇上寢宮裡,又見到了他當初畫的那幅畫。這次再看,我想起一個問題。"
幾個人都等著他往下說。
"他......如果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有性命之危,還......能不能畫得那麼好?"
照月輕輕一擊掌:"有理。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語始工。正是因為處在生死關頭,才逼得他孤注一擲,把潛力和天分發揮得淋漓盡致。"
照影接下去:"所以,依我看,逼一逼,倒不見得是壞事......"
照月點點頭:"不錯。傳國玉璽,是昔日篆刻大師鄧硯山賀太祖登臨大寶所刻,也是其巔峰之作。沒一點壓力,恐怕難以激出直追先賢的本事來。"又一笑,"......藝高者難免手癢,就算......明知死路一條,也未必能拒絕這樣誘人的挑戰機會。"
"而且......"照影斟酌著,"殿下既然覺得......他不見得有情......倒不如,不如......"
照月替他說下去:"不如逼出點恨來,總比心裡什麼也沒有強。須知愛恨之間,一念之差,最難分辨......他玉璽過手,自認必死,到時候,殿下再......"
再怎樣?這就不用愛情參謀們教了吧?
承安立定。
也罷。
你片塵不染。
我滿手血污。
既然不能隨你超脫,便把你拉下來一同沉淪吧。

丹青睜開眼睛,看見頭頂上羅幔珠簾,想:我一定是在做夢。
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說:"丹青公子,又見面了。別來無恙?"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定睛看去,竟然是趙讓。
"噩夢噩夢,快點醒來,快點醒來......"一邊想,一邊伸手掐自己臉蛋。
趙讓上前行了個禮:"冒昧把公子請來,得罪之處,還請見諒。"--態度一定要好,面前這個人,說不定就是將來的半個主子,這次自己出手抓人,實在是萬般無奈下做出的大大犧牲,只求殿下心裡有數就好。
丹青想起來,之前他和水墨師兄在客棧裡閑聊到犯困,各自睡下。現在,卻到了這裡。心神立穩:"這是什麼地方?"
"逸王在京城的府邸。"
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只是不知師兄怎麼樣。丹青慢慢坐直身子,看著趙讓。
"公子上次不辭而別,王爺甚是掛念。"
"趙大人,有話還請直說。"
"有件事想請公子幫忙。"
"逸王府手眼通天,我一介草民,哪裡幫得上什麼忙。"
賀焱推門進來:"這個忙,丹青是一定幫得上的--有一方古印......"
丹青把右手伸出來,食指上傷痕宛然:"恕我無能為力。"
賀焱愣住。
怎麼會這樣?!怎麼能這樣?!
旁邊的趙讓忽道:"公子可知,在下使什麼兵器?"
另兩人都不解的望著他。趙讓功夫已臻先天之境,就連賀焱也沒見他用過兵器。
"在下的兵器,乃是左手刀。"趙讓看著丹青,"所以,我一見公子,就知道公子必定善用左手刀。"雖然此刀非彼刀,運力的方向、技巧,卻有諸多異曲同工之處。
--這一文一武兩大宗師PK,丹青第一局全勝,這次卻叫趙讓找回了場子。
丹青面無表情:"佩服。"
賀焱心道"好險",幸虧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看著那蒼白而略顯細瘦的手指,想起這雙手的妙處,暗暗嘆息,忍不住問道:"丹青的手--"
"有人借這雙手畫的畫殺人,我斷指明志,立誓封筆收山。"
賀焱心中大震。他......竟然什麼都知道了......竟然用這樣激烈的方式......與趙讓對望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無比的震驚和擔憂:這件事......如果讓殿下知道......只怕再也狠不下心腸......
試探著道:"殿下和皇上......他們叔侄間這些年來,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丹青看賀焱一眼:"先生,世人皆不得已。"
--不得已,能夠解釋原因,並不值得原諒。
賀焱一咬牙一跺腳,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丹青,你說封筆收山。不過,天下事,總有例外的時候......"朝趙讓使個眼色--就叫你我把惡人做到底罷。
趙讓從旁邊的隔間捧了個畫軸過來,在床前的幾案上展開。
丹青一眼掃去,只覺天旋地轉,心突突直欲跳出胸腔,兩耳"轟隆隆"響個不停,雙手掩面倒在床上。
--趙讓拿來的,是隆慶八年正月初八,師兄弟們歡聚一堂連句成詩後,十三歲的丹青作畫,水墨師兄題字,送給師傅王梓園的那幅眾弟子全家福。這幅畫,師傅珍愛非常,從彤城一直帶到乾城。
"他這樣逼我......這樣逼我......"丹青心中驚怒交加,恨極了趙承安。胸口劇痛,喉頭腥甜,硬生生把一口鮮血咽下去。"他不過就是......有所圖謀,我......犯不著和他賭氣......我不能......害了師傅他們......"
慢慢撐著坐起來,垂下眼睛:"先生有話請講。"
賀焱把一開始的話題接下去:"有一方古印--"
"是什麼印?"丹青領教過逸王府中人避重就輕的本事。什麼"下人不小心灑了點水",其實是整幅畫都泡成了漿。
"呃......是傳國玉璽......磕破了邊兒......"
"多大的邊兒?"
"摔碎了一個角......"


第 49 章
六月十九,丹青入宮。
承安痴痴望著他。
這大半年時時刻刻心心念念,反反復復來來回回,一顆心為了他拆開了揉碎了烤化了蒸干了--早把這個身影溶入骨血之中。
除了你,天下再沒有別的人別的事,叫我這般銷魂。
現在,他就站在面前。
"丹青......"仿佛呼喚,仿佛嘆息。這一個鐫刻在胸膛的名字多日不敢出口,此時卻化作甘霖普降,迅速注入干涸已久的心田。
終於又可以看見他。原來......只是能看見他,就已經如此美好。
"丹青......"承安伸出手,想要碰觸他。
"殿下有禮。"丹青雙手攏在袖子裡,微一躬身。
承安的手停在半空。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感覺?冷淡、疏離、痛恨......都很好理解。為什麼,我會覺得眼前的人飄忽不定朦朧不清......如水中望月,霧裡看花......這樣美,又這樣惶惑不安......一定是我太想念他的緣故。不要緊,慢慢來,慢慢來......
"你......走的時候,身子不大好,現下......好了沒有?"
"托殿下鴻福。"
"怎麼還是這樣瘦......臉色也不好......"
"多謝殿下關心。"
"我......後來......"承安忽然陷入迷茫之中。
我是要說什麼來著?我本來打算說什麼來著?心底深處,對於自己後面要說的話,要做的事,仿佛充滿了憂慮和恐懼,下意識的命令自己不去想起來。蒼天啊,如果......時間能停留在這一刻多好!如果......之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單單為了這重逢的一刻該多好!
"咳!咳!" 賀焱干咳兩聲。
唉,這半天還不到正題。不能拖得太久,雖然丹青自己一定不會說,但是萬一讓殿下發現他......曾斷指明志,這事可就拿不准了。
承安放下手,呆立半晌,忽然笑一笑:"你答應過的,要刻一方印送我。"
"當日殿下也曾許諾,‘潤格單算,另有菲儀'--果然厚禮。"丹青話裡摻著冰。
承安溫聲細語:"不這樣的話,你怎麼肯來見我?你放心......"
上前幾步,溫柔的,堅定的,把他擁住,不容掙脫。
--啊,狂潮決堤而來,瞬間填滿心中的空洞,波濤澎湃,擊蕩衝刷......疼......然而,如此心滿意足......每一滴血液都叫囂著告訴自己:不能放手,不許離開。
丹青身子筆直僵硬,別過臉去--他竟然,竟然,還有臉,還有臉叫我放心,叫我放心......這樣的人,含著笑,帶著淚,一刀一刀將你凌遲......
恨意如驚濤駭浪,卷起寒冰巨石,化作輕輕的三個字:"我恨你。"
承安在他耳邊低低的笑:"我只怕你......不肯恨我......"
唉......旁邊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殿下一定是最近壓力太大,才會表現失常,大失水准。這樣下去,搞不好要丟盔棄甲當場繳械。
"咳......咳!這個......殿下,時間緊迫,不如......請丹青公子先看看那玉璽。"

前朝的玉璽,早已毀於戰火。元武帝平定天下之後,准備登基稱帝。他一生縱橫,沙場征戰,談笑用兵,自有睥睨天地的氣勢,對規矩細節並不十分看重。作為個人印信的,不過是一方私章,也未曾想過要專刻玉璽。
當年秋天,一向干旱少雨的西北藍田突然連降暴雨,半夜電閃雷鳴,山崩地裂。雨停之後,蛇山頂上霓虹飛架,祥雲攏聚。開始大家以為只是彩虹,後來發現居然連日不散,只怕是異寶出世。上山一看,峰頂一眼溫泉消失無蹤,泉眼處露出一大塊白色璞玉。
藍田向以產玉出名,卻多翡翠墨玉,白玉極為罕見。更何況其中七彩紋理隱現,雲煙山水,魚躍龍騰,堪稱鬼斧神工。
這樣好東西,自然進貢給即將舉行登基大典的新皇帝。盡管元武帝是實干家,面對如此祥瑞之物,也是龍心大悅。
名滿天下的大才子,篆刻大師鄧硯山聽聞此事,自己找上皇帝,請求用此玉為他刻一方玉璽。鄧硯山清高出世,超然物外,一向不理會紅塵俗事,皇帝很奇怪他怎麼給自己這麼大的面子。
鄧硯山於是講出一番話來。
"古人雲,玉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潔之方也--故君子當如玉。天下紛爭百余年,仁人志士何其多也?陛下能承天運,起草莽,收拾江山,獨挽狂瀾,正是君子中的君子。"
"玉在璞中,須君子具慧眼識之;玉不琢則不成器,須君子以妙手治之;玉通靈易碎,須君子以仁心養之。切磋琢磨,精雕細鏤,貼身盤意,人玉如一--故治國當如理玉。方今天下初定,蒼生久罹苦難,盼陛下以君子之慧眼妙手仁心,識之治之養之,使江山重煥生機,萬民得以休養。"
"......故歷朝歷代,皆以玉制璽。玉璽,天子所重,以治宇宙,申經綸。陛下固然不重虛華,然天子威嚴,朝廷體統何以體現?此是國之重器,天子印信。敕令所到之處,莫非王土,詔告所傳之人,莫非王臣。進退法度,皆憑此物,實乃安危所系......"
一席話聽罷,元武帝深以為然。看看那塊白玉,忽道:"這麼大,只刻一方印未免可惜,不如請先生替朕再刻一方皇後印罷。"
鄧硯山一笑:"具小愛者方能成大愛。臣願效犬馬之勞。"
元武帝登基之後,有感於鄧硯山的這番苦心,遂將開國年號定為"伍德"。那塊藍田白玉刻成的玉璽,沿用至今。

這段典故,在邱容與《印旨》一書中記錄最為詳盡,是"本朝名印"部分的第一條,足足寫了三頁。邱容與曾入翰林院,多次見過玉璽印文,贊嘆說:"初見只覺端方溫穩,再看一片渾穆磅礡,如泰岳巋然,江海吐納。方寸之間,盡展天地浩然正氣。"
丹青看著面前缺了一角的玉璽和碎片,自然想起《印旨》上的記載來。
--這最高權力的像征,飽含著一代藝術大師對芸芸眾生的大慈悲之心,令人感佩不已。
滄桑巨變,過眼煙雲。然而,活在當下的人總要苦苦掙扎,勞碌掙命。縱然明知一切嗔貪愛恨,終將幻滅輪回,可是,那過程中的苦難與歡樂,正是維系心魂的命脈。所有傑出的藝術家,無不善感而多情。蒼生罹難,感同身受。鄧硯山早已跳出紅塵,卻不肯冷眼笑看,用這樣特別的方式提醒即將登位的皇帝:善待天下。
丹青端詳著那一小堆碎片。
如此國寶重器,為什麼摔得這樣狠?自然是為了爭奪權柄。這些人,恐怕被權力迷了眼,蒙了心,已經無法體會其中深意了。
承安看看玉璽,又看看丹青波瀾不興的面容,知道他心中定然萬分瞧不起自己。懶得再掖著藏著,咬牙切齒道:"丹青,實話告訴你,如今皇叔危在旦夕,大皇子神志受損,身體羸弱,二皇子年僅八歲,一團孩氣--這個皇帝,我是一定要做的。我若不做,自有旁人爭著要做,到時候,只怕干戈四起,戰火紛飛,你上哪去保全你的師傅師兄弟?我若沒有玉璽,不過是多造點殺戮,堵住悠悠眾口,何等省事?何必這般迂回曲折......何必這般......何必......"
一把將他拉過來按在自己懷裡,貼上他的臉頰,語帶哽咽:"我何必......何必......"
丹青冷冷的想:"這局面,不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麼?你憑什麼覺得委屈?"忽然感到兩行溫熱的淚水沾濕了自己的臉,輕輕巧巧滴到脖子裡。
身居高位的人,總容易用一己喜怒,去操縱眾人的感受。難得他還肯委屈自己,大概真能做個不錯的皇帝。
只不過--在心靈的天平上,我的痛苦與天下人全部痛苦一樣分量。而,你給予我的痛苦,足以將天平打翻。
可以理解,不能原諒。
"殿下,你並沒有給我太多時間。"丹青提醒承安,掙脫他的懷抱,繼續靜靜的瞧那玉璽。
--方四寸,高約三寸,側面分刻"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獸,上雕二龍戲珠紐。玉色瑩潤,寶光流溢,天然七彩紋理,生動鮮活,把上面雕刻的圖案都襯得飛揚流動,仿佛要破石而出,離壁騰空。
丹青肅然道:"請殿下把玉璽翻過來看看。"
底部朝上,只見邊寬四分,中間八個陽文篆體字:"奉天承運,恆壽永昌"。線條挺拔莊重,華潤沉著。暢快中見頓挫,轉折處顯流利。力量含而不發,更覺雷霆萬鈞,氣質凝而有度,倍增威重尊嚴。筆畫疏密扶接,暗合陰陽消長,字體斷續綿延,隱含天地變化--最後,所有這一切都被那四分邊穩穩框住,淵停岳峙,萬古長存。
只可惜,左邊"恆壽永昌"最下面那個"昌"字,下半部分已經摔沒了。


第 50 章
丹青伸出小指,把玉璽上摔下來的碎片一一撥開,看損傷的程度。
賀焱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結論,實在忍不住,問道:"依公子看,有幾分復合的可能?"
丹青把手縮回袖子裡,背在後面,徐徐而言:"若只是想外形蒙混過關,問題不大。將碎片逐一按紋理粘合,只要不拿到手上細看,擺在桌上唬唬人,盡可以做到。若是要用它矜蓋印文,恐怕......"
"恐怕如何?"
"此玉質地肌理極為溫潤細膩,皇家用的八寶印泥又是凝滑如脂,玉璽粘合得再好也會留下裂痕,印在紙上一目了然,糊弄不過去的。"
"這......"
"為今之計,只有......"
丹青自然帶出一股成竹於胸智珠在握的神氣來,一干人等全用崇拜專家的眼神望著他。承安更是看得五味雜陳,又甜蜜又心酸又驕傲又失落。
"先把它補好了做樣子給人看,暗裡找一塊大小一樣質地差不多的玉仿刻印文,矜蓋的時候用點偷梁換柱的手段--"冷眼看看承安,"這個應該不難做到吧?"
被眼光掃到的某人只覺無所遁形,大為尷尬,差點紅了老臉。
"只要應付過這一時,以後是沿用舊印,還是重刻新璽......"--那還不是皇帝紅口白牙一句話的事?
賀焱忙把話接過去:"只是......急切之間,上哪去找一塊質地大小相同的玉......"
丹青低著頭,保持沉默。
照月看一眼丹青,覺得他心裡知道,然而不肯說。略一思量,當即想到了。
"當初鄧硯山為太祖刻玉璽,是皇璽和後印一對......"
大家都想起典故中的這個細節來。

太祖元武帝三十二歲開國登基,此時成親已有十余年,立發妻晏氏為後。那方和皇帝玉璽一般規模的皇後寶印,就是為她刻的。
晏皇後本是名門世家之女,敏秀端慧,知書達禮,於亂世中慧眼識英雄,帶著大批妝奩嫁給了尚在動蕩掙扎沉浮不定的元武帝。此後晏氏便成為名副其實的賢內助,與丈夫一路扶持,不離不棄,堅韌聰敏,膽色過人。可以說,元武帝能成為一代開國之君,這位結發之妻實實在在功不可沒。
只可惜,十余年輾轉流離的征戰生涯,奪走了她的孩子,摧毀了她的健康。成為皇後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殞,撒手人寰,芳齡不過二十九歲。
元武帝於是虛後宮主位十年,直到四十三歲才重新立後。兩個兒子趙煥和趙煒都是這之後生的。
晏皇後的故事,是錦夏朝開國傳奇中最叫人蕩氣回腸的一個,朝野上下無不知聞。曾經還有好事的文人才子把它編成了彈詞傳唱不衰。不過後來因為新皇後十分不喜,施了點威壓,也就慢慢沒有人唱了。
--既然是後印,那就應該在現任皇後手裡。
賀焱微微皺眉:"殿下,文皇後那裡......"
麻煩啊,這個敏感時期去討要皇後寶印,必定引起對方驚疑--別的不說,光是懸個梁吞個金就夠你看了。
承安仿佛想起什麼遙遠的往事,緩緩道:"這方印......不在文皇後那裡。"
承安的母親死得早,父親繼承皇位的時候母親已經去世,並沒有機會執掌這方充滿了傳奇色彩的皇後寶印。
趙煒即位之後,這方印就到了鳳貞皇後手裡。
算起來,鳳貞是趙煒隔了一層的表妹,是趙煒母親戚貴妃姑姑家的孫女兒。鳳家乃源遠流長的名門望族,曾在前朝末期的戰亂中割據一方,不過很早就看清了形勢,投到元武帝麾下。本朝立國之後,自然接著欣欣向榮。
當年十九歲的趙煒,在一次皇室擴大聚會上,見到了十四歲的鳳貞,驚為天人,從此念念不忘。多方設法,終於求得元武帝向鳳家提親,娶了她為妃。少年夫妻,郎才女貌,自是諸多甜蜜。趙煒二十三歲繼承皇位,毫無疑問,立鳳貞為後。
遺憾的是,兩人成親多年,卻只有兩個女兒。趙煒做了皇帝之後,子嗣問題日益突出,後宮漸漸充實起來。再加上鳳家在朝中影響越來越大,趙煒動用各種手段打壓,帝後之間早年恩愛終於一點點消磨殆盡。
鳳貞冰雪聰明,心中凄苦難言。生下大皇子承烈後,身體每況愈下,沒熬幾年就死了。鳳貞死後,趙煒直接把寶印供在太廟裡她的牌位前,並沒有交給文皇後。
承安幼年喪母,時時得鳳貞照應,對這位美若天仙,溫婉可親的嬸娘有著極深的感情,故此承烈的事情也是他心上的一道疤。當年鳳貞皇後的葬禮,承安曾全程參與,所以很清楚皇後寶印的下落。
事已至此,雖然對死者不敬,也只好借來用一用了。
"趙讓,跟我去一趟太廟吧。"承安轉頭又對賀焱道:"有人問起,就說我去太廟祈禱,祈求列祖列宗保佑皇上早日康復。"--借機把寶印從牌位前的盒子裡拿走就是了。這種時候,誰也不會留意這個。

承安領著趙讓出去了。宮門啟處,帶起一陣涼風。
丹青松了一口氣,慢慢坐下。
還好還好,只是去太廟。從一個死人牌位前拿走寶印,總比去找皇後逼問索取好得多了。雖然心裡十分清楚,權利的鬥爭中,血腥無處不在,可是--不要讓我看見。縱然此時處境萬般不得已,可是......只要這件事有我參與,便難辭其咎。
丹青把頭埋在臂彎裡,合上眼睛。
--畫張畫,害死一個皇帝;刻方印,再害死一個皇後......我受不了。與任何理由無關,我只是......無法忍受。
不過一個時辰,承安和趙讓回來了。
解開包裹的絲帕,皇後寶印和皇帝玉璽並置在案上。
兩方印大小、玉質一般無二,不同的是,皇後印上雕雙鳳朝陽紐,側面分刻"鳳凰、青鸞、金烏、仙鶴"四神鳥。翻過來,八個陰文篆字:"純仁定慧,福祚綿長"。
兩方印放在一塊,顯出一種天造地設的和諧之美。它們本是一體,只不過被兩個人各執一端。當初決定刻印的人,不知傾注了多少深情和心意。
然而天命不測,人心難守。又有誰能夠真的堅貞似玉?更何況並排站在巔峰的兩個人,誰能保證一定齊步向前,攜手並進?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真可惜......"丹青喃喃念叨。
時也命也,再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親手毀掉一件集造化之美、人力之工的藝術珍品。如此一來,那代表著無上權威的帝王玉璽,這代表著堅貞不貳的皇後寶印,一並殘損。它們不是兩塊石頭那麼簡單,是一番宏願,一個傳奇,一種理想。
不過--遺憾歸遺憾,難過是難過,丹青心裡並沒有猶豫。無論如何,讓它受損,總比讓它沾染鮮血要好得多。
忖度一番,轉頭衝趙讓道:"有勞大人。"
趙讓點點頭,走到殿外,向侍衛借來一把單刀。
"請大人削去三分。"
趙讓站定。提刀,凝神,左臂輕揮,肘腕微動,刀刃無聲無息的切入玉石。
"啪。"一聲輕響,寶印刻著印文的部分整片倒在案上,厚度不多不少,正好三分。
趙讓把刀還回去。丹青低頭看看,案上連一絲刀痕都沒有。玉石的橫切面光滑平整,比磨出來的效果還好。
從皇後寶印上削下來的那片白玉,因多年使用,正面沾染了印泥,一片濃淡相間的朱紅色。字深兩分有余,在三分厚的玉片上,幾欲鏤空。紅白相襯之下,竟似美人肌膚裡滲出血絲來。
一時趙讓回來,丹青道:"還得勞煩大人,把切下來的部分也處理了。"
趙讓將玉片放在手心,雙手合掌,默運玄功。剎那間,"純仁定慧"也好,"福祚綿長"也好,統統化為碎屑齏粉,飄飄灑灑,隨風而去。
"咱們這就開工吧。"丹青袖手起身。照影前頭引路,照月捧著兩方印章和那些碎片,往對面的東配殿走去。
原本承安帶著照影幾人住寢宮東配殿,賀焱趙讓幾人住在西配殿。自打確定丹青即將到來,承安便命令把整個東配殿都挪出來給他當工作室,自己和屬下們全部擠在西邊,只留了照影住在旁邊耳房裡,關照他的起居。
丹青走進東配殿中間的正房,案上早已准備好全套篆刻工具。一眼掃去,連當日被趙讓擄來時隨身攜帶的包袱都在--這包袱裡有自己慣用的毛筆刻刀,都是吃飯的家伙,確實不能丟。筆倒也罷了,那刀可是多年前剛開始學習篆刻時,水墨師兄專門在京城"冶石坊"花了大價錢,請蒲大師特地為自己打造的一套左手刻刀,天下再難找出第二套。
逸王府中人辦事果然穩妥細致。苦笑一聲,請他們放下東西出去,坐下來默默發呆。


第 51 章
"冶石坊"蒲大師打造的這一套刻刀共七把,或尖或平,或薄或厚,或鈍或利。刀柄密密的纏著絲線,刀身裝在頭層磨砂牛皮套裡。丹青將中間那把硬度和韌性都極強的平刃厚背刀抽出來,用指腹試試刀鋒。因為用的時間長了,刀身顯出一種烏沉沉的青黑色,偶爾銀芒閃過,讓你知道它足以削金斷玉。
這小小一把刻刀,如今--挑著不知多少條人命!
丹青對著它沉思良久。終於拿過磨石,仿佛帶著韻律一般輕輕打磨刃鋒。一下一下,將刀子磨快--將心中的恨意磨光。
七天。只有七天。六月二十六,是最後的期限。要在七天裡補好皇帝玉璽,並且在皇後寶印上完成仿刻的印文,手上功夫、體力精力,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如此偉大的挑戰,不容心中有恨。
磨好刻刀,又看了一會兒,才放回去。起身繞過北側的紗幔,來到外間作為隔斷的碧紗櫥。剛打開門,對面耳房的側門應聲而開,照影已經站在門口。
"照大哥。"
"敢問公子有何吩咐?"
這些人對自己是越來越客氣了。逸王府諸人仿佛認定了某種事實一般的恭謹客氣,每每叫丹青怒火中燒。不過,此刻他已不再計較。
有什麼好計較的呢?人生苦短,濤生雲滅經得幾看?風雲際會,因緣遇合身不由己。眼前此一時,誰知那一刻?我需要做的,不過是立定當下,盡我所能,順心而行,問心無愧。
"從明日起,煩請照大哥每天午時將飲食和洗浴熱水送到這兒,需要收拾的東西,我也放在這碧紗櫥裡,有勞大哥照應。正房內請勿讓任何人打擾。"
照影垂手肅立:"是。"
丹青合上門,回到房裡,倒頭便睡。

六月二十。
丹青不見任何人,早在意料之中。承安只好叮囑照影時時留意,處處上心,事無巨細,一律彙報。
吃早飯的時候,見到照影,問:"他吃什麼呢?"
"公子吩咐每日午時送一次飲食即可。"
"他在干什麼呢?"
"我隔著碧紗櫥的簾子看了一眼,似乎在睡覺。"
--嗯,養足了精神,好干活。承安不再說話,低頭吃飯。
送走幾位探視皇帝的宗親,又去長慶宮看了看大皇子的狀況。承烈正在寫字,看見他,親親熱熱迎上來,拉住他的手,喚道:"承安哥哥,你好久沒有來看父皇母後,好久沒有來看小烈了。"
-- 這可憐的孩子,自從當日摔碎玉璽,昏厥過去,再醒來,心智完全回到了五歲,回到了他母親鳳貞皇後去世以前的狀況。這輩子,他將永遠活在五歲。承安想起自己在皇叔面前立下的誓言,要叫他"平順安康"--永遠活在五歲,何愁不能"平順安康"?自己必將竭盡所能,讓他一生無憂無慮。
看著承烈開心快活的樣子,承安忽然十分羨慕他。如果......昏過去就能活在往日的時光裡,我願意敲昏自己一萬次。
吃午飯的時候,承安又問照影:"送過去了嗎?"
"送是送過去了,不過......公子還沒有起來。"
怎的還沒起來,會不會身體不舒服......立刻就要起身去看個究竟,想起他冷冰冰的模樣,心裡頭又怯怯的。不如......再等等。
申牌時分,朝裡各位大佬依例集體進宮探視皇帝。末了卻沒有一起走,左相、右相、禮部尚書和內務府大臣留了下來,與逸王商量凶禮事宜。
這件事,雖然之前大家都不曾出口明言,其實方方面面的准備工作早已全面展開。
"寢陵是早就修好了的,金絲楠木梓宮已於三日前運到,如今正在趕著布置陵道。"
"壽衣,殉品,牲禮等各處所需用物俱已齊備,定國寺的大師和玄真觀的道長也都請好了。"
"......祭文打算請禮部尚書僕射印初懷大人執筆,只是......"幾位大臣露出要請逸王定奪的表情。這位殿下自是隨和仁厚,但是人家身份在這兒擺著呢。程序上的事情,自然遵照典章制度,有些關鍵性的問題,卻非得他拿主意不可。
印初懷就是印宿懷的長兄,以狀元身份入仕,乃是當朝士林領袖。
"如此安排甚好,只是什麼?"
"這個......謚號......"
承安想一想,鄭重道:"皇叔英明神武,功業直追太祖,就用‘平武'二字吧。"
幾位重臣大覺欣慰,齊齊行禮,退了出去。
直到亥時,東配殿中間的燈一直沒亮。承安手裡拿著下午內務府大臣呈上來的清單,看不幾眼,就抬頭望望對面。等了又等,忍了又忍,將近子時,終於看見燈亮了起來,心頭大定。
照影知道主子的心情,手上事畢立即過來回話。
"剛起來。送去的東西都換了新的。洗漱沐浴之後,吃了飯。不過......只略略動了幾口。"
"明天去尚膳監問問,有沒有南邊來的廚子,每天送一份江南風味的飯菜過來。"
"是。"
"這會兒做什麼呢?"
"正在瞧玉璽的碎片。看樣子--是准備干通宵。"
承安心疼得很。又覺得這惺惺作態的心疼連自己都忍不住要鄙夷一番。頓時煩躁起來,扔下手裡的東西,干脆不看了,睡覺。

丹青把四支巨燭都挪到案前,將一堆碎片在絲帕上攤開,研究它們的形狀和紋路,一小片一小片看了半夜。看罷,閉上眼睛,把每一塊碎片放在指間,用心感覺它們的棱角。如此三番五次,直到所有碎片都在腦海裡立起來,凝神入定,那些在腦子裡飛旋的碎片一塊塊乖乖的排成隊,最終形成一個完整的角。
睜開眼睛,窗外已經發白。照著腦海中的印像把碎片按順序排好,准備粘合。拿起旁邊盛膠的罐子,打開一看,厚薄適中,色澤清亮。用小刷子蘸一點試了試,粘性極強,立竿見影,竟像是水師造船用的膠。越州靠海,丹青知道,水師造船用的膠是所有膠中最好的。不論金玉木石,皮革織物,塗上極薄一層,便可合二為一,而且不懼水浸火燒,效果能堅持上百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樣好的膠,粘合起來自然事半功倍。而且用量很少,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小縫隙的寬度,降低誤差。不過,這樣一來,對手上的准頭要求也高到了極致--決不能有一丁點差錯,因為沒有任何推翻重來的可能。
真是好東西呀。丹青一邊攪和一邊覺得興奮。這樣的機會,這樣的挑戰,這樣好的材質和工具,把他骨子裡的豪氣和鬥志全部激發了出來。
人生能得幾回博,且看我回天手段。
粘上最後一塊碎片,丹青輕輕吁出一口氣,把玉璽捧在手裡欣賞。很好,雖然不是完全復原,也足以令自己滿意了。若不仔細看,會以為那些裂紋是玉上天然的紋理。只是有幾處因為摔得極碎,細屑和粉末實在找不回來,留下了稍稍明顯的痕跡。
看罷印身,又看印文。左下角的"昌"字一補齊,整個印章立刻氣韻流動,生機無限。丹青雙手捧著,小心的把它放在案上。不過四寸見方的印章,散發出柔和晶瑩的光芒,仿佛穿透歷史時空,照見人間百態,竟讓人覺得如泰山壓頂,可鎮天崩地裂;莊嚴華妙,可辟妖鬼邪魔。
丹青看了又看,讓那光芒從心中穿過,禁不住百感交集。陶醉、驕傲、感動、喜悅......一顆心似乎隨著它變得無限廣闊,足以承受桑田滄海,足以容納鬥轉星移。
緩緩回過神來,看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宮外夜更似乎敲了十二下,子時。六月二十二了。
想要站起來,這才發現跪在案前時間太長,渾身都麻木了。剛把身子挺直,就覺眼前發黑,頭暈目眩,無法控制的向前一傾,額頭往案沿上磕去。心裡卻惦記著不能震動剛補好的玉璽,生生擰過身子,倒在地上,一時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見。
照影聽到動靜跑進來,嚇得趕快過來扶他。丹青抓著照影的手:"等......等一下......"終於等到眩暈平息,睜開眼,看見照影一臉擔憂,笑笑:"沒事--累了,睡一覺就好。"隨他把自己攙到床上,躺下來,想:"果然心為形役啊,心為形役。"

話說那日趙讓擄走丹青,水墨第二天早上起來,在丹青房間的桌子上發現一張留言:"逸王請丹青公子一敘平安勿念。"四處檢視一遍,竟無一點痕跡,當即收拾東西,掉頭返回試筆山,找海懷山師徒商量對策。
海懷山人雖然離京,"素顏堂"的生意卻是照常做著的。一打聽,知道逸王已被皇帝召入宮中。這個時候突然把丹青找去,究竟為了什麼?從王府行事的手段看,分明早已掌握丹青的行蹤,為什麼等到此刻才有所動作?這位王爺的心思,還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三個人商量一番,決定先把消息通知江自修,海氏師徒和水墨立即回京。乾城王梓園那裡,只說舅舅舍不得外甥,非要留著多住些日子,以全骨肉之情。


第 52 章
六月二十二。
丹青一直睡到將近午時。卻不忙起來,躺著細細回味印章補好後留給自己的第一印像,把最鮮明的感覺深深刻在心裡--這種整體感覺記憶准不准,到位不到位,是仿作能否出神韻的關竅。唯有把最後要達到的境界先立好了,手、眼、心才能協同合作,在操作過程中實現百川到海,萬流歸宗,讓那境界重現出來。
一番洗禮下來,只覺靈魂如意自在,安定祥和,心頭一片寧靜,這才決定起床。不想靈魂甫一歸位,肉身的痛苦立刻席卷而來,四肢百骸酸軟難當,胸口一陣一陣悶悶的抽痛。
"這樣下去可不行......"慢慢凝聚力氣,爬起來,走到碧紗櫥裡。東西都備好了,冒著熱氣。浴桶裡的水散發著淡淡的藥香,旁邊整整齊齊放著一疊素色衣裳。
洗完了,坐下來吃飯。食盒下層裝了熱水保溫,上層三個精致的盤子:素四寶,大煮干絲,開水白菜。都是最見功夫的江南菜式,不知拿多少山珍海味折騰出來的白菜豆腐。另有一碗熬得儼儼的五子粥,濃香撲鼻。
--不是不用心的。
丹青揚揚嘴角,拿起筷子。
--不是不領情的。
吃不下,也得逼著自己吃下去。人是靈肉合一的生物,終究不能只靠魂魄行動。
承安聽老太醫絮絮叨叨說了大半個時辰,又叮囑一番值夜的太監宮女,然後在趙煒床前靜坐了一會兒。
這麼多天日日夜夜陪著一個垂死的人,足以叫你不由自主的把生死勘破好幾個來回。那些因果緣由,都已忘卻,只有眼前即將逝去的生命,留給自己無盡悵惘。死的盡管死了,活著的卻要努力活下去。既然無法一死了之,只有爭取活得更好。
走出寢宮,望望東配殿正房的窗戶,已經熄了燈,應該是睡下了。一想到生命中還有這個人的存在,承安心裡就湧起深深的感激之情。不管命運多麼殘酷,能夠遇見他,擁抱他,愛他,恨他,哪怕傷害他......都是上天賜予的莫大幸福。
--這樣無奈蒼涼的人生,只要你還在我的生命裡,就值得奮鬥。

六月二十三。
早上,照影過來彙報。
"......昨天倒是多吃了幾口。"
"嗯。叫御膳房多花點心思。支出用度也不必通過內務府,從咱們府裡直接出。"
"是。"
"昨夜......睡得可好?"
"......"
"嗯?"
"我覺著,公子昨夜......好像一宿沒睡。"
"怎麼說?"
"白天的時候,對著補好的玉璽看了大半日。入夜就熄了燈,坐在那兒把玉璽放在手裡,似乎在摸上邊的字。我睡前瞅了一眼,還坐著,今兒早上再看......還是昨夜那個姿勢......像是絲毫沒動彈過......"
承安好一陣沒說話。
"這會兒......"
"這會兒干什麼呢?"
"拿了刀,大概准備動手了。"
上午,承安把有關凶禮的所有程序看了一遍,以保證各方協調一致,沒有漏洞。等到申時大臣們進宮,又與他們商量了一番。
錦夏朝頭兩個皇帝逝世,一方面國力有所不逮,另一方面開國不久,簡約樸素的傳統還沒有變質,因此葬儀比較簡單。到趙煒手上,經過四十多年休養生息,民間積蓄的潛力迅速轉化為生產力,國家財富呈幾何級數增長。於是自上而下,都把那形式禮儀重視起來,隨之而來的,自然是漸漸興起的奢侈之風。這股風從東南刮起,慢慢有了熏染全國之意。
在這種大形勢下,"平武帝"的葬儀當然力求隆重、肅穆,要盡顯朝廷威嚴,皇家氣派。
對於愈演愈烈的奢侈風氣,承安向來心中有數,何況他也不在乎什麼形式禮儀。但是如今情況特殊,他需要一場鋪張揚厲的儀式為自己張本,給自己提供一個浩蕩巍峨的亮相機會。這個儀式,與其放在自己即位的時候,不如放在皇叔下葬的時候。名利雙收,一舉兩得。所以對於禮部和內務府提出的各種安排,務求盡善盡美。幾位大人們只覺逸王殿下仁孝感天,平武帝身後有侄如此,當能安心瞑目。
剛吃了晚飯,又報左相大人求見。
承安在寢宮外的隔間接見了左相楊如晦。
楊如晦一臉凝重:"殿下,剛剛接到俞明溪大人的急奏,兗州刺史姚誦--跑了!"
四月裡兗州三個縣令,兩個太守聯名上書彈劾姚誦,本是逸王府暗中鼓動的結果。當然,承安出手,一向善於選時借勢。那姚誦貪贓枉法,不是一天兩天,只不過專等到藥性發作的時候才抖出來刺激皇帝罷了。
趙煒本想立即處理此事,沒想到身體垮得太快,來不及布置實質性的舉措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好在御史台這些年被他操練得運轉自如,碰上這樣的事,立刻循例成立專案調查組,深入第一線進行調查,一邊召姚誦本人上京備詢。專案組的一把手就是已經升任右諫議大夫的俞明溪大人。
俞明溪一到地頭,就發現姚誦一家子都已人間蒸發,不知去向。隨之一起消失的,是衛城、淄城兩路舶務轉運司的賬目和全部庫存黃金。
東南富庶繁華,海港林立,歷朝歷代都是大夏國的外貿基地。但是中土動亂一百多年,漸漸與海外諸國斷了聯系,沿海外貿中斷了很長時間。直到隆慶七年,才有一隊海外商船重新登陸淄城港口。
隆慶九年,朝廷在兗州兩大港口城市衛城和淄城設立兩路舶務轉運司,由兗州刺史統一管轄。自此,沿海對外貿易紅紅火火的開展起來。
隆慶十一年,東南清洗之後,姚誦上任,立刻發現舶務轉運司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黃金油水部門。對於尚處於執政初期的錦夏王朝來說,對外貿易是一個全新的領域,朝廷給地方的自主權相當大,也不太清楚其中的貓膩,因而缺乏有效的監管。
姚誦此人,極為深沉精細,收羅了一批外貿翻譯人才,上下其手,壟斷朝廷對外采購,又操控出口價格,瞞天過海,大發其財。若不是他過於貪得無厭,為人刻薄寡恩,還真不容易讓下邊的縣令太守抓到痛腳。
隨著調查的深入,俞明溪越來越膽戰心驚。先前幾個地方官員彈劾的內容,實在不過一點皮毛。這姚誦早在半年前,就已經悄悄將家人產業轉移到海外,他卷走的舶務轉運司庫存,足有黃金五百萬兩--相當於半個國庫啊!
這已經不是普通貪污案,而是叛國了。
承安拿著俞明溪的奏折看了大半夜,又把賀焱李旭馮止三人從被窩裡揪出來商量,一直忙到平明時分。剛打了個盹兒,左相右相兩位大人已經在宮外候著了。

六月二十四。
承安和兩位丞相大人一直在寢宮裡商議姚誦事件,連午飯也是照影領著御膳房的太監送進去的。
照影進去的時候,聽見承安凜然道:"東南海外諸島國共計一十九個,兩月之內,我錦夏國書要傳遍各處,不得收容我盜竊國庫之逃臣。若提供線索或將其遣送回國,朝廷必有所報。兩月之後沒有結果,動用一切手段追殺姚誦--叛錦夏者,雖遠必誅!"
放下午飯,照影悄悄退了出來。幸虧殿下此刻沒有功夫過問那個人的情況,否則自己真不知如何回答。想一想,去敲賀焱的房門。
"小影,什麼事?"
"請先生看一樣東西。"照影把手上捧著的一件白色單衫打開,衣襟上殷紅點點,血跡斑斑。
"這......?"
"是丹青公子換下來的衣裳。"照影神色黯然,"從昨兒開始,送去的飯菜一口也沒有動過。已經不眠不休,在案前坐了兩天了......"
"他自己......說什麼沒有?"
"他......恍若不覺,渾不在意。"照影露出一個復雜的表情,夾雜著感動、欽佩、憐惜......"這兩天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過。我覺得......他眼裡連我都看不見了。只怕壓根兒沒留意衣衫上的血跡。要不,斷然不會就那麼扔在碧紗櫥裡,任我撿拾。"
"依你看......還撐得住麼?"
" 我好幾次悄悄撥開簾子,看見案上收拾得干干淨淨,只剩下那方削過的皇後寶印。他跪坐在案前,一刀一刀切下去,有時候,甚至閉著眼睛下刀......每一次,速度、力量、方向都不一樣,可是只要多看兩眼,就覺得有一種貫穿始終無窮無盡的韻律蘊含其中,好像......刻刀能在他手裡自顧自的繼續下去,永不停息......看大概位置,差不多刻了一半了......可是......"
"可是什麼?"
"我覺著......他是把自己的生命注入到了刀上......整個人......淡得像影子一樣......"
賀焱長久的沉默著。
--玉璽完成之日,定是丹青喪命之時。
"先生......眼下......怎麼辦?"
賀焱看著照影:"小影......你心裡,何嘗不明白?"
照影凄然淚下:"是,我明白。"
--不讓殿下知道,不能讓殿下知道。
"六月二十六以前,你、小月、君來三個人把殿下看緊了,無論如何,別讓他進東配殿。"
"是。"


第 53 章
二十四日下午,左右丞相、三省省丞、六部尚書、內務府大臣,齊聚寢宮。左相把姚誦一案的商議結果向大家通報了,又順便說到了將舶務轉運司收歸中央的問題,自是一番熱烈討論。最後,承安就平武帝凶禮,京畿防衛和御史台的後續任務等各方面問題作了總結,定下基本方針和策略,各省部明確分工,責任到人,同時把逸王府的人力物力抽調出來全力協助。
此番合作下來,幾位大人一方面暗暗心驚,詫異於這位殿下本身的才華智慧,也詫異於逸王府的強大實力;另一方面又大覺安心,這樣非常時期,有逸王殿下坐鎮,等於有了主心骨。除了他,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
眼見殿下忙得昏頭轉向,照月十分放心的去了長慶宮。打的幌子自然是替承安探望大皇子。實際上呢,他是要反復確認承烈的病情。
根據太監宮娥的描述,大皇子至少連續一個多月每天在寢宮逗留六個時辰以上,祥龍木和烏青草的混合毒氣肯定嚴重損傷了他的神智。現在的問題是,決不能讓病情惡化,叫大皇子在這個關鍵時刻死去,同時又決不能讓病情好轉,叫他想起哪怕一絲一毫。所以照月得時不時去看看,保證這件事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照影看看晚飯將近,抬腿去了御膳房,只有君來在寢宮門口候著。
承安將各位大人送出宮門,表情雖然嚴肅,心情卻並不十分沉重--盡管後來有這樣那樣糊塗的地方,總的說來,皇叔是一個勵精圖治的好皇帝。他身邊的這些人,也都算得是為國出力的良臣。
轉身要回屋,又折回來,站在院子當中,看著東配殿正房的窗戶。
這麼一站,就想起從昨天早上開始,再沒有見照影來回過話。
"小影呢?"
"御膳房去了。"
又站一站。忽然想起昨夜自己一宿沒睡,對面似乎也一夜未曾熄燈。這樣整晚整晚的--他怎麼受得了?心裡還沒想好,腿已經往前挪動。剛走出兩步,君來"嗖"的一聲擋在了面前。
承安不解的看看他:"君來?"
"大哥說......丹青公子正干到最要緊的時候,無論如何不能打擾。"
此刻,若是照影在場,定能找出一連串極具說服力的理由,叫承安打消親眼去看的念頭;若是照月在場--還廢話什麼,弄點藥把殿下迷昏兩天再說。可老天偏偏讓君來趕上了,要他應付這最不擅長的局面。
"我悄悄的,隔著碧紗櫥的簾子看一眼......"
君來搖搖頭:"不行的,殿下。"
承安拿眼神罩住君來:"照影不是每天在碧紗櫥出入?"
君來急了:"大哥說了......殿下不能去看......"
承安不再理他,抬頭盯著丹青房間的窗戶。
靜。
這樣安靜。
明明知道他就在裡面,卻突然一下子不確定起來。自從重逢以來壓在心底的惶惑不安,猛然間全部湧上心頭,叫人幾欲崩潰--我要去看看,他還在不在,一定要去看看......
"君來,你讓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殿下三思。"
"三思,不如看一眼。"心中的恐慌越來越強烈,不去看一看,我會發瘋。
"殿下想好了?"
"我意已決。"
君來側身讓過--殿下有權利決定自己的感情,不必我橫加干涉。至於後果,殿下自有擔當。

承安站在紗幔後頭,透過縫隙望去,一見到人影,懸著的心就先放下了。真好,他還在這裡。然後才注目細看起來。
丹青直著腰身跪坐在案前,低首執刀。後腰、脊背和脖頸,勾勒成一段柔韌挺秀、優美絕倫的線條。青絲貼著耳側垂下,恬靜乖順。那樣專注的神情,漂亮得光芒四射。指腕運轉之間,每一個動作都舉重若輕,游刃有余,慢到極點,美到極致。
面對如此純淨鮮明的丹青,承安心裡卻愈發不安起來。這樣的丹青......不帶一絲一毫人間煙火,仿佛亙古以來便在此執刀刻玉,將要持續到歲月盡頭;又好像......一旦手中寶印完成,他將把靈魂留在刻刀玉石之中,再也不會返回人世。
朝露待日晞。
他是陽光下的露珠,一面映射出七彩光芒,一面把自己蒸發。
承安握住雙拳,告訴自己:這是錯覺。轉身離開,馬上離開。
丹青落下最後一刀。穩穩入鋒,緩緩推刃,慢慢收勢。隨著玉粉簌簌而下,筆畫逐漸成形。終於,刻刀離印--右側"奉天承運"四個字完成。
真痛快。
回旋流轉的刀意隨心所欲,物我合一,水乳交融,竟讓人舍不得分離。左側的四個字恐怕還得再醞釀醞釀,明天再說吧。
把印和刀放下,閉目回神,讓游離在外的心一點點收束到身體內。
咦,胳膊動不了了?沒關系,等會兒就好。先從指尖開始,一點點恢復知覺。右手總算好了。撐住地板,把身子掉個方向。左手也有力氣了,很好,腿伸直,准備起身。一使勁,牽扯到胸腔,好痛!跌坐回地上,震得整個上半身碎裂了一般,禁不住呻吟出聲:"嗯......哼......咳!......咳!......"
承安已經走到門口,心還留在屋裡。聽到聲響,條件反射般衝到紗幔前,看見了在他後半生中一想起來就心膽俱裂的一幕:丹青一邊掙扎著起身一邊輕輕咳嗽,咳一聲一口鮮血,灑在衣襟上、地板上,瞬間繡出一片碧桃榴花紅梅,他卻仿佛毫不在意,連看都不看一眼,只顧著要站起來......
"丹青!丹青--"承安渾身打顫,猛撲過去,把人抱在懷裡,"丹青......丹青......"驚惶之下用手捂住他的嘴,鮮血透過指縫滲出來,順著手背染紅了袖口。
"丹青......丹青......"承安淚如泉湧,"不刻了,我們不刻了......我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
丹青想對他說:我累得很,你抱我去睡一會兒......咦,你干什麼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你哭什麼呀?......你不是要做皇帝了麼?真丟臉......都要做皇帝的人了,哭得這麼難看......心裡想著,就抬手去替他擦眼淚。可是,胳膊好沉好沉,他......變得好遙遠好遙遠,手伸到一半,怎麼也碰觸不到--你......你倒是別哭了啊!
眼前漸漸模糊--不管了,我要睡覺,別吵......
承安抓住他的手,一眼看到食指上的斷痕,有那麼一會兒,大腦停止了反應。隨即,聲嘶力竭大吼道:"趙讓--!"
君來先搶進門,入眼一片凄慘狼藉,立刻退出去叫人。
趙讓本在宮門外巡視,片刻間已經到了承安面前。看見眼前景像,"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承安握著丹青的手直抖:"趙讓......你知道的......你知道,對不對?"
趙讓俯首:"是。公子他......他好像知道了那幅畫上的秘密,說是斷指明志,封筆收山。我們見到他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
斷指明志......斷指明志......他竟然......怪不得......怪不得......
承安悔恨交加,肝腸寸斷,把丹青裹到懷裡,痛哭失聲。
饒是趙讓這樣的鐵漢,也聽得惻然。
一時賀焱、照影都進來了,不禁呆立當場。好半天,照影才小心翼翼的道:"殿下......把丹青公子放下來吧,讓太醫進來看看--別的事,回頭再說,先讓太醫看看......好不好......"
承安腦子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深深吸一口氣,把丹青輕輕放到床上。
"好,請太醫進來。"
照影略一躊躇,瞅著案上刻了一半的印章:"那......這個......收哪兒?"
承安把寶印拿過來。雖然只完成一半,已經頗具規模,最後的成功可以想見。
"奉天承運"。
"奉天承運"啊。
這就是"奉天承運"麼?
--老天爺,我再也不要奉什麼天,承什麼運,我只要你......把丹青還給我。
舉起手,狠狠往地上摜去。
趙讓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連退三丈。
照影跪到承安面前攔住他:"殿下--那是公子一腔心血,請殿下珍惜!"
賀焱直直看著承安,走過來跪下,一字一頓的道:"殿下若要泄憤,請拿賀焱項上人頭。"
承安木然的看著他們,心中無邊慘淡。
"先生......你明知道......他若死了......我......我......"
賀焱咬咬牙:"我們一力隱瞞,只因......屬下以為......丹青公子若是真的......真的死在這上頭,也許......反倒成就了殿下......"
承安不再說話。他知道,賀焱所說的假設,完全可能成為事實。然而--無邊慘淡。如果,經歷了這麼多,付出了這麼多,承受了這麼多......奮鬥了那麼久,煎熬了那麼久,支持了那麼久......只為收獲一片慘淡,那麼,這一切意義何在?
"你們先起來。容我......想一想......"承安對照影道:"來的是哪位太醫?"
"在寢宮當值的黃正尹。"
"請他進來。小影留下,你們......都各自忙去吧。"
飄浪。JT 是我和涵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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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黃太醫沉吟半晌,對承安道:"殿下,貴屬的症候,日子不短了吧?"
承安一愣,回復道:"是,去年秋天開始的。"
"看這個樣子,似是起於勞累,有心力交瘁之像,又思慮太過,內腑郁結,虛火犯肺--本就是個凶險的病症,卻失於調養,幾經反復......"
承安突然想起當日宮鐵磨老先生的話來:"......這個病,三分治,七分養。養不養得好,還得看花多少心思。"
"失於調養,幾經反復"--心頭回響著這句話,往事歷歷在目:他一派純真,我暗藏殺機。他嘔心瀝血,我別有居心。他抱病求生,我派人追殺......
黃太醫自動忽略逸王殿下復雜的表情,接著往下說:"新近似乎歷經大喜大悲,情志不穩,更兼勞神勞力,幾乎油盡燈枯......"
承安想:他斷指明志,封筆收山,我以他至親性命相脅,迫他出手--自從遇見我,他再沒有一天安生,我把他害成這樣......是我,把他害成這樣。
雙掌輕輕握住丹青的手,覺得五髒六腑都絞痛起來。
"不過......"黃太醫露出欽佩的神色,"先前經手的大夫,很有水平啊。固本培源,把根基打得相當好,而且,似乎用了十分稀罕的藥材。若非如此,只怕早就撐不住了--未知是何方高人?"
還有這事?承安想想,時間太久,不會是宮老先生。看來另有其人,得問問趙讓。管他是誰,有人就好。口裡卻道:"是蜀州的大夫,沒能跟著--先生伸手即知端的,可見高超之處,還請先生多多費心。"
"如今我先下針通竅和絡,再煎一劑藥潤肺止血。若是明日能醒過來,最凶險的時候就算過去了。但切切不可再勞心志,動情思,稍有不慎,則可能萬劫不復。"
照影送黃太醫出去,喚了一聲"老先生......"欲言又止。
黃太醫看看他,微微一笑:"逸王殿下於此社稷危急之時挺身而出,主持大局,連日勞累,還須多多保重貴體。"
照影放下心來--眼前的老頭子,已經成了精了。
"多謝老先生。"
再回房,看見承安坐在床邊一動不動,輕輕道:"過半個時辰,藥就該煎好了。"過一會,又道:"殿下,先把公子的衣衫換下來可好?"處處猩紅,看得人心驚肉跳。
"拿進來吧。"
接過照影遞來的衣裳,承安把丹青半倚在自己懷裡:"你去歇著吧--讓我陪陪他。"

六月二十五。
早上。
承安從東配殿正房出來,對照影道:"把大家都叫來,我說點事。"
大家,包括賀焱、李旭、馮止、趙讓、照影、照月、君來。原本趙儉、趙恭、趙良也在身邊,最近為了加強京畿防衛工作,這三大高手都派出去了。
承安看著站在當地的七人,沉默了一會兒,抬眼挨個掃去,緩緩開口:"三才先生、九陽先生、正一先生、趙讓、小影、小月、君來,我下邊要說的話,是思索一夜的決定,各位有什麼想法,都請先聽我說完。
"當日我以皇儲身份被迫離京,國仇家恨,叫我立志奪回皇位。此後年齡漸長,只覺大丈夫在世,當縱橫快意,伸展抱負,履至尊,制六合,約束天下。仇恨之類,倒看得淡了。
"這十幾年經營籌劃,終於有了目前局面。進宮那天,眼看著皇叔在遺詔上寫下‘趙承安'三字,心中卻殊無得意,只覺責任重大,不可輕忽。早年抱負,權位虛名,也看得淡了。
"一路走來,手上難免沾染無辜者的鮮血。我總想著,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皇圖霸業?些許無奈,不過是祭壇上必要的犧牲。我若君臨天下,定當開辟全新氣像,打造萬世太平,以回報蒼生。
"從來沒有想過......會有誰......叫我下不了手。我騙了自己這麼長時間,如今再明白不過。這件事情,已經與形勢局面、得失輕重無關。從昨夜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再也無法拿他的性命於心中權衡,我不可能......跨過......他的屍骨,走向九龍寶座。
"三才先生曾言......丹青一死,也許成就了我。不錯,他活著,自是我的弱點,我的漏洞,可是,同樣也是我的念想,我的盼頭。他若死了,必將給我留下致命創傷。今日我若允許自己迫於形勢,違心就範,此事定會成為心中毒瘤,貽害無窮。
"是我的錯,連累大家。這些年同生死,共進退,你們都是我良師益友,骨肉親人。走到現在這一步,我當然不能撒手--即使撒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我只能竭盡全力,在這個死局中硬開出一條生路來。
"所以--我想來想去,只有把皇位交給承煦。"
"殿下!"賀焱馮止同聲打斷。
承安擺擺手,接著說下去:"只有這樣,遺詔、玉璽有沒有都無所謂。我想過了--文皇後娘家勢弱,不存在外戚干政的問題;邊關武將多數與皇叔淵源不淺,只要朝中穩定,他們不會生事;至於朝廷重臣及各處地方勢力,由我出面制衡。這些日子交道打下來,他們心裡也應該有數了,我這裡是糊弄不了的。我該做的事,一件也不會少做。名分之類,實在沒什麼可在乎的。"
幾個人面面相覷,萬萬沒想到殿下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承安站起來,朗聲道:"從今往後,你們--不再是我逸王趙承安的屬下,而是我錦夏的臣子。趙承安有生之年,將盡力為各位提供機會,謀求用武之地。不過,能否成為我錦夏肱股良臣,還看各位的本事和造化。"
被雷劈到的七人呆了半天。終於,賀焱艱難的道:"殿下......已經......說得十分明白......這份苦心,屬下等人......自當理解。只是......這樣一來,事情會難辦很多......而且......"
--原本打算做戶主,現在成了管家和全職保姆。其中差別,不言而喻。更何況,風險極大,吃力不討好,裡外不是人,難得善終。
承安道:"是我的事情難辦很多,你們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再說,不過是麻煩一點,又不是做不到。"軒眉一展,"我若連這都做不到,當初就不該起心爭奪天下。"
馮止道:"殿下......真的就甘心......這樣為他人做嫁衣裳?"
承安笑了:"承煦是我弟弟,打理的還是趙家江山,哪裡來的他人?"
照月忽道:"殿下這般用心良苦,他--不見得領情吧。"
承安嘆口氣:"......我只要他好好活著,不用他領情......"

中午。
逸王府諸人繼續分頭忙手上的事情。雖然殿下的決定變了,但是,大方向並沒有變。正如殿下所說,他們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只不過心情多少要差一點而已。
承安在等丹青醒來。
丹青睜開眼,見到承安關切的面孔,心想:"這個夢好長啊--居然還夢見他掉眼淚......真是累糊塗了。"合上眼簾,有點郁悶,這個不算,我重新睡過。
"丹青,"承安輕聲喚他,"起來吃點東西好不好?"--總算醒了,可不能再讓他睡下去。已經將近三天水米不進,灌下去的全是藥,再這樣下去,連喝藥的體力都沒有了。
丹青猛地睜圓眼睛:呀,不是做夢?他怎麼在這裡?我不想看見他。尤其不想......看見他這副軟語溫柔的樣子。我害怕。慢慢把臉轉過另一邊,這個輕微的動作帶來一陣眩暈和疼痛,不禁蹙起眉峰。
承安一手托著他的頭,一手摟住腰身,讓他穩穩的倚在靠枕上。端過粥碗,試試溫度,舀起一勺送到嘴邊:"乖,好歹喝一點。"
丹青想起來了:對,我不能倒下。我還有事請沒做完。一口一口往下咽,咽一口皺一下眉。
承安放下碗,替他輕輕揉著胸口:"丹青......等你好一點,我就送你出宮。"
--嗯?他說什麼?丹青抬起頭看著承安。
"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對了,我聽趙讓說,先前替你瞧病的應該是西北神醫,對麼?連太醫都佩服得很。找到他,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他這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懂呢?
"上回......趙讓給你看的那幅畫......是從乾城偷來的,當天晚上就送了回去。你師傅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和你同行的師兄,也留了訊息......他們都很好......所以我才......叫你放心......"
--他現在說這些干什麼?他不要玉璽了麼?腦子忽然清醒不少,想起了昨天自己昏倒前看到的和聽到的一切。原來,都不是夢。丹青開始發呆。
"我本來......上京之前,就已經決定放手......我不該......貪心不足......"
丹青打斷他:"玉璽怎麼辦?"
"讓二皇子承煦即位好了。他現在是順理成章的繼承人,就算沒有玉璽都沒關系,何況你已經補好了。"
"二皇子......不是才八歲?"
"沒幾年,也就長大了......我會幫他。"
"你......不想做皇帝了?"
"我其實......很早以前......就不見得真想做皇帝......只不過,最近......才明白過來......"
丹青不說話了。
承安捧起他的右手,在食指的斷痕上輕輕撫摸,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掉:"如果我早一點明白......怎麼會害你吃這麼多苦......丹青,答應我,無論怎樣,不要拿自己身子賭氣......"
"我不是賭氣......"丹青怔住了--不是賭氣,那是什麼?
似乎有很多充足的理由,可是這些理由又都不夠充分。我為什麼氣成那樣,為什麼發現體力不濟的時候,斷然決定不顧一切,把精神力量燃燒到極致,只想在這十丈紅塵拋下一具沒有氣息的屍體。分明是拿身子和他賭氣,拿性命和他賭氣。
問問自己的心,早已經痴了。
一時面上似悲似喜,淚水倏忽而至。
承安看著他,欣喜若狂:"丹青,你心裡有我的,對不對?你愛我的,對不對?"一把將他緊緊扣在懷裡--上蒼啊,他愛我,原來他愛我......
這麼久以來--
我不知道我愛你,你不知道你愛我。
我不知道你愛我,你不知道我愛你。
差一點擦肩而過。


第 55 章
丹青靠在承安胸膛,感情的潮水如醍醐灌頂,將他澆了個通透。
--原來我是這樣想的。
這飽含著痛楚的幸福,來得這樣晚,又這樣及時。叫人對命運,對彼此都愛恨交纏。
有什麼關系呢?
地已老,天已荒。
只剩下,我在你心裡,你在我心裡。
愛還是愛,
恨,也還是愛。
抬起頭,扯扯他的袖子:"我餓了,再給我吃幾口。"
"你......"承安失笑,又是一陣心酸,擦干他臉上的淚痕,端過碗喂他喝粥。喝不兩口,丹青眼皮開始打架:"累......還想睡......陪我睡一會兒......"
"好。"承安話音一落,無邊倦意立刻湧來。這才想起自己也差不多兩個晚上沒怎麼睡了。給丹青調整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躺到他身邊,抓住他的手。頭一沾枕,完全沒有過渡的,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後半夜。
中間照影、照月和君來輪番進來探視,無不看得心中凄惻。
三個人齊齊站在院子裡仰首望天。
"就這樣吧......殿下求仁得仁,是福氣。"照影嘆息一聲。
"其實......"照月不帶表情,"明天......阿來、大師傅、我,三個人足夠控制局面,遺詔都不必拿出來。等皇帝下葬的時候,把回來奔喪的聚在一塊嚇唬嚇唬,死兩個,其他的也就老實了--這事只要干脆利落,沒什麼難的。"
照影搖頭:"不成的。你們不知道......凌晨時分,丹青昏沉不醒,殿下在床前立誓發願--以帝王之位向上天贖取丹青一命。"
沉默。
"既如此,咱們便想盡辦法幫他把個攝政王做好做穩當罷。"君來斬釘截鐵。
"小月,想什麼呢?"照影問。通常哥兒三個這樣的對話,總要等照月做遞進或者做總結,這會兒怎麼半天不見接茬。
"我上長慶宮看看。"照月忽然冒出一句。
"這麼晚了,去做什麼?"
"宮人勢利,眼下大皇子完全失去價值,誰也顧不上他......畢竟是皇家血脈,總不能讓下人折辱了。"照月搖啊搖的走了。
照影意味深長的望著他的背影:"這家伙--什麼時候這樣富有同情心了?"

承安醒來,沒睜眼,先伸手探探身邊的人。
空的?!猛地坐起來,看見丹青站在地下,穿著白色小衣,披了件淺碧色的外衫,扶著柱子輕手輕腳的四處找什麼。
來不及說話,望著那個重新煥發出生命光彩的身影,霎時熱淚盈眶。
還有什麼比失而復得更讓人懂得珍惜?
第一次,差點殺死他;第二次,差點逼死他。居然要這樣的教訓才讓自己明白,心裡想的究竟是什麼。丹青不是人中龍鳳,而是天地靈氣。如果這至善源泉至真火焰至美之花由自己親手毀滅,趙承安早晚只剩下行屍走肉,揣著一顆暗中腐爛的心在世間躑躅獨行。
只要這艱難人世有他存在,我就無所畏懼。頓時萬般柔情都化作衝天豪氣,只覺一切坎坷困窘、魑魅魍魎,再不能干擾分毫。
"丹青,找什麼呢?"
"你把我刻了一半的印章放到哪裡去了?"
"你找它做什麼?"
"把它刻完啊。"
"不行!"
"可是......"丹青眨巴兩下眼睛,可憐兮兮的望著承安。
"沒有可是。"承安板臉。又放軟聲調,招招手,"你過來。"嘴裡說著"你過來",人已經下了床,兩步跨到丹青面前,抱起他放回床上躺著,"什麼時候醒的?一醒來就下地亂跑,還嫌病得不夠慘是不是?"
"都已經一半了,我本來計劃昨天要完成的......"丹青一邊說一邊撐著床坐起來。
"你睡著的時候,讓我摔碎了。"
"啊?!你......"丹青張著嘴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挪動身子,跪坐到他對面,一雙明眸直望進他心裡,輕輕喚道:"承安。"
這有若天籟的一聲呼喚讓承安覺得剎那間靈魂出竅,置身雲端,又驚又喜,簡直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即使是在蜀州,兩個人最甜蜜的時候,丹青也只肯叫他一聲"殿下"。
" 我問你,如果......如果......我現在求你,要你放下這裡的一切,不管用什麼辦法,帶我離開所有紅塵紛擾,從此五湖四海,自在逍遙...... "丹青本來只是說說而已,到後來,卻不由自主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再沒有爾虞我詐,再沒有功利權謀,登高臨遠,清風明月,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肯不肯答應?"
承安呆住。半晌,眼中露出深刻的凄楚神情,緩緩搖頭。
我可以不做皇帝,卻不能一走了之。
--原來,縱使愛得感天動地,能給你的,終究有限。
丹青雙手捧住他的臉,在唇上印下一個吻,給他一個溫柔的笑容:"不要難過。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什麼都明白......在我心裡,你給我的......已經足夠。人生在世,總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任何理由都不能令它半途而廢。我實在不想......你這樣......為難自己......"丹青指尖滑落,用禱告一般的聲調低低私語,"不要這樣......為難自己......"
"丹青......"承安被心中的歉疚和憐愛磨得肝腸寸斷,幾乎連擁抱他的力氣都全部抽走,"對不起,對不起......我一點也不為難。真的,這世上,能叫我為難的......只有你,可是,從現在開始,叫我為難的......是我無法愛你更多......我......"
"承安......你很好,真的很好......"丹青把手輕輕覆上他的眼睛,不讓淚水流下來,"我已別無所求......你面對的,既是非做不可的事情......當然要努力做好。我們不為過去活著,而是為將來活著,凡事都得為將來著想......這一個已經摔碎便罷了,你把我補好的那個拿來--我再想想辦法......"
承安搖頭:"太醫說了,一定不能再勞心志,動情思......稍有不慎,則......萬劫不復......"伸手將他摟住放在自己腿上,把絲被拉過來裹好,"你知不知道,我許了多少願,才從老天那裡把你要回來。我不能失信。"承安摟緊他,"誰知道會用什麼方式......報應到你身上......來懲罰我......"
"不會的。"丹青舉起一只手,放在承安心窩,聽著他的心跳聲,"我既然已經明白,就不會讓自己死。"又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窩,"之前也許可能......現在不會了......但是,你如果一定不讓我做完,那可真的比死還難受。"輕輕一笑:"就像你非做不可一樣,我也非做不可。你不能半途而廢--我也一樣,不能半途而廢。"
承安愣了:"為什麼?"
"你知道,習武之人運功到一半被打斷,必定走火入魔。世上的事,道理都是相通的。玉璽上的八個字,乃前人精魂所鑄,我必須完全入境,才能得其神髓。不得已中途停下,已經損了幾年功力,如果硬要徹底截斷,此生......恐怕再無寸進。這就好比飛流直下,萬馬奔騰,日月運轉,生死輪回......都是停不了的。我若死在昨晚,這事便作罷,我既然還沒死......不能把剩下的四個字刻完,將原來的補到天衣無縫,也算是一個交代。否則--不用等累死,先憋死了......"
承安氣結。他他他--還是這麼可恨。
丹青閉上眼睛,卻彎了嘴角,臉上一派天真狡黠:"你看,我也不能......給你全部。咱們......又扯平了。"
照影聽到這屋動靜,過來察看。隱約見兩人正在說話,悄悄往外退,卻聽承安忽道:"小影,去趙讓那裡把他搶走的印章拿來。"

同一天,江自修和海懷山、海西棠、水墨在京城"素顏堂"的秘密據點會面。
"......如此看來,丹青離開逸王府,只怕行蹤就在他們掌握之中。"江自修思索著說。
海懷山道:"那倒不盡然。以藍家在楚州的實力,如果他們有所動作,應該不會探不出來。丹青被他們綴上,很可能是到池陰路上或以後的事。"
" 我接到他的時候,逸王府的人馬已經銷聲匿跡兩個月,所以放松了警惕......再加上他病情反復,我們一直走走停停......"海西棠道。其實當時聽了丹青的敘述,他心裡想著,不管對方有情無情,既然沒有後續手段,追到這個樣子也就差不多了。你能指望一個王爺,對請來造假的畫師惦記到什麼程度?何況海西棠性子疏放不羈,自然沒有刻意隱藏行跡,現在卻懊悔不已。
"聽說逸王六月十六入宮,丹青是六月十八失蹤的。這位殿下--意欲何為?"
"會不會有別人......"
江自修搖搖頭:"不會。從留言和手段看,確是衝著丹青來的,與江家無關。那孩子一直在我們眼皮底下長大,只有這次......"唉,兒大不中留。原先只想著這一趟風險不小,哪知竟生出一段孽緣來。
"不管他想怎麼樣,以丹青的脾氣--"水墨憂形於色。
江自修忽道:"山不來就我,我可以就山。消息遞不進宮裡去,遞到白石坊逸王府還是沒問題的。事情不能干等著,咱們和這位殿下接觸接觸。"


第 56 章
繚繞著七彩流光的白玉寶印放在案上,印文一面衝著外邊。已經完成的"奉天承運"四字,神聖莊嚴,如天神降臨,佛光普照。左側的空白在這光芒照耀下,仿佛正迫不及待的醞釀著大地回春,萬物復蘇,處處蠢蠢欲動。
丹青嘆息:"你看,它在等我。"
承安看看那方印,松開手,又抱住:"不。丹青,不。"
那是個吸人魂魄的無底洞啊。之前明明很有自信,現在卻毫無把握了。在丹青心裡,我......是否真的可以敵過它?
"相信我。一定回來。"丹青忽然拿過刻刀,挑破右手無名指尖,在承安掌心畫了一個血符。
" 這是師傅傳下的一個古老儀式。江家從事臨仿數百年,每隔幾代,總會有傑出弟子出現離魂不復的狀況。中間一位家主不知從哪裡求得這個系魂血印--管不管用,誰也不知道,就這麼一代代傳下來了。"畫完最後一筆,正要抬頭說話,承安抓起他的手,把帶著血珠的手指放在唇舌間輕輕吮吸。
"嗯......"丹青的聲音飄忽起來,"不騙你,在臨仿一事上,我操控心靈的修為,不說後無來者,前無古人是一定的了。系魂血印這種神神叨叨的東西,我既不相信,也用不著。之前會弄得那麼狼狽,完全是因為......你太厲害,害我留下漏洞,一直沒機會好好修復。"
承安低頭瞧手上的血符:"它會一直留在這裡麼?"
"別扯了,哪有那麼玄的東西。"丹青笑,"不過是給你個安慰罷了。"斂起笑容,嚴肅的看著他:"相信我,承安。"
"你剛才說......我在你心上留下漏洞,難道,現在已經沒有了麼?"
"怎麼可能?你多厲害呀--"丹青斜乜他一眼,"拿住我的死穴,招招致命,窮追猛打......"
某人啞口無言。
"所以我只好徹底投降。不打了--漏洞自然消失。未知殿下對這個回答可還滿意?"
這般輕嗔淺笑,風情無限,承安哪裡還顧得上說話,低下頭在他唇上來回輾轉,直到他氣息急促,面色潮紅,實在怕他無法承受,才硬生生打住。
"現在,我有十分把握。"丹青等到心情平復,輕柔而又堅決的說道,"承安,相信我。"
再無法違逆他,萬分不情願的松開手。下一刻,看見丹青端坐案前,聚精會神,凝魂入定,好似水中倒影,鏡中成像,清晰可見卻又無法接近,承安連腸子都悔青了。
--他哪裡是投降,分明是無招勝有招。半碗迷魂湯,把英明神武的逸王殿下完全迷昏。

六月二十六。
凌晨。
"恆壽永昌"四個字,一氣呵成。
"奉天承運,恆壽永昌。"
雖然"純仁定慧"不再,"福祚綿長"已逝,這方雙鳳朝陽皇後寶印,能承載皇帝玉璽印文,也算功德圓滿。
承安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開始心裡還七上八下,慢慢的,完全醉倒在丹青所散發出的迷人氣質中。他左手執刀,右手握印,表情專一,目光豐富。你可以透過面前身影直看到此刻的靈魂:以尊貴端莊為表,以悲天憫人為裡;以清高絕傲出塵,以赤腸熱心入世。
唯有這樣的靈魂,才有資格替先賢重刻璽文,為天子承運,為蒼生祈福。
承安不得不承認,應該讓丹青做完這件事。
心中湧起深深的感動和驕傲:眼前千變萬化的丹青,純淨如水的丹青,赤子情懷的丹青--這是我的丹青,叫人愛不夠的丹青。
刻到最後一個字,節奏和速度始終不變,臉色卻越來越白。承安看他一眼,又看一看手心的符印,忍不住抬起胳膊,終於還是放下,心中有一種極其清晰的預感--如果現在打斷他,也許整個人會禁不住瞬間粉碎。把畫著血符的手掌按在胸口,告訴自己:"相信他。相信他。"
就這樣提心吊膽的看著。眼見最後一筆完成,丹青收斂心神,放下手中的刀。承安正要起身,卻聽他用極微弱的聲音道:"等一等。"捧起印章,帶著淡淡的笑意仔細端詳。
陰文變作陽文,字與邊框之間多出很多空白區域。丹青拿過旁邊的艾絨,細細的填上薄薄一層,然後將整個印章立在印泥盒子裡。這才雙手支著地板,慢慢把腰身塌下來。
見此情景,承安過來抱他到床上,替他揉著酸軟的肩膀和胳膊。
丹青極愜意的躺著,閉上眼睛不說話。好一會兒,才用低微而又輕松的語調道:"因為是新刻的印,所以要塞上艾絨在印泥裡泡一泡,這樣矜蓋的時候才會有舊印的厚重感覺......"一時職業病發作,意猶未盡,"而且,鄧硯山用的是右手,我用左手,即使字跡一模一樣,刀痕也不一樣,得遮一遮,省得被有心人看出來- -"
承安涼涼的道:"還得把上邊的雙鳳朝陽變成二龍戲珠,把四面的神鳥變作神獸。"
"呵呵......積習難改,積習難改。"
"丹青。"承安沉默片刻,"我說過的,不能失信於天。你心願已了,這方印......"
丹青仿佛沒聽見。半天才接口:"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不用,它就是個禍根。不過--干什麼不用呢?即使你不做皇帝,至少,我可以用它替你弄個名正言順的攝政王,也能省不少事吧?"
"你......?"
"找幾份皇帝詔書來看看,我給你寫一張,然後蓋上印--嘿,造完玉璽造詔書--真過癮哎。"
承安頭上直冒冷汗:他總能不斷給人帶來驚喜啊。忽然想起來:"趙讓說,你封筆收山......"
"我工期未滿,是東家的搖錢樹呢。當時說來騙他的--這位大人可真實在......"丹青嘟噥。
承安冷汗加黑線。
丹青正色道:"你讓二皇子做皇帝,事情又不能失控,手裡總得有點東西。你也知道,世俗的是非罪狀,對我來說,不值一提。臨仿幾個字,舉手之勞而已,容易不過,"坐起來,微一仰頭,"這麼辛苦刻出來了--不在世人面前亮亮相,怎顯我江氏弟子奪鬼神之功的手段?"
承安聽他起頭幾句還像樣,越說越離譜,失笑。
"過後想怎麼處理它,便隨你罷。"
把笑容慢慢收起,泛上承安心頭的是暖洋洋的感動,浸透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他......這樣信任我,這樣信任我。再沒有任何防備疑慮,他把一顆心毫無遮掩的放到我手裡,任我驅使。趙承安何德何能,有福有緣,消受如此深重美人恩。
"好。"承安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纏,掌心相貼,"你給我一個名正言順,也讓世人看看丹青的手段。"

"這是最近的筆跡,你看看。"承安把遺詔展開。案上還擺著直接從寢宮拿來的筆墨和聖旨用的空白黃綾。
"看樣子,習的是傅連環的行楷,帶點簪花柳葉的意思,寫得很漂亮。可惜病中筆力孱弱--"丹青一邊看一邊伸出右手去拿筆,"嗯,我現在的狀況仿寫這樣的字體再合適不過,絕對形神兼備......"往下看了幾句,愣住:這個這個--是親筆遺詔啊!
"前面都照著寫,把名字改為二皇子承煦。"承安一邊想一邊說,"後邊改為......:‘著逸王趙承安持玉璽監國,至承煦十八歲親政......'"
丹青恍若不聞。
"原來......他已走到這一步......"原本不打算勸他,既是相信他的本事,也因為皇帝自有皇帝的難處。萬沒想到,他竟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以劈山斷流之勢停住。
把遺詔用鎮紙壓平,丹青抬起眼睛:"你......可想好了?"
"此事不必再想。"承安似乎自言自語,"我心裡......覺得這樣很完滿,很踏實。"
丹青輕輕道:"其實......"一邊伸出雙手,把筆墨推開,捧起寶印,往遺詔上皇帝名款後的位置端端正正蓋下去。
"天道即是人心,你又何必拘泥......"放下印章,仿佛志得意滿般欣賞印文,輕嘆一聲,微笑著看向承安:
"你的子民等你很久了啊--我的陛下。"
早在丹青落印的時候,承安就呆住了。此刻猝不及防之下被那笑容襲擊,哪裡還受得了。只覺他聖潔光輝中充滿了致命誘惑,那一聲叫人迷醉的"我的陛下",足以鑠金銷骨,散魄斷魂。
"丹青......"什麼江山什麼帝位,什麼禁忌什麼節制,可都一下子九霄雲外去了。恍恍惚惚走過去,慢慢把他放倒在床上:"原來......你是下凡替老天爺考驗我,懲罰我來了......"
俯下身,一寸一寸解開他的衣衫,感受著那冰肌玉骨底下湧動的暗潮,蘊藏的火焰,承安禁不住微微顫抖。好容易找回一點思緒,把他輕輕抱起來貼著胸膛,讓他雙腿盤在自己腰間,雙手托住他的脊背--竟是參歡喜禪的姿勢。
丹青胳膊環住他脖頸,趴在他肩頭細細喘息:"你......"
承安含著他的耳垂舔舐,模模糊糊的道:"你......身子弱成這樣,我又......不想憋死自己,只好......想點辦法......乖,交給我......"
丹青閉上眼睛,將頭向後仰去。
--啊,身體對欲望的記憶破殼而出,逼得靈魂無處躲藏。心中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美妙至極。
是的,我願意,我喜歡,我想要,也想給他......
懷抱中的人美得不可方物,承安低下頭貪婪的吮吸他,似乎這樣,就能一點一點把他化到自己體內。到得後來,腦子裡甚至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不如讓人生就此結束吧--這歡樂和幸福如此濃烈,叫人身心俱焚,竟隱隱生出一絲恐懼,幾乎不忍承受。
丹青伏在他懷裡,覺得自己身體在歡愛中沉溺,越來越軟;靈魂在快感中抽離,越來越輕,心中一片和樂安祥,再沒有遺憾痛苦--真想就此涅磐飛升啊。幾番轉折,到底不舍,聚積所有力量,在承安肩頭狠狠咬一口,把淚水和著鮮血咽下去,漸漸失去知覺。


第 57 章
賀焱把遺詔上的璽印反反復復看來看去。
終於,長長嘆口氣,道:"這兩天,我想了又想。丹青公子......心中有大愛啊。若非如此,依他的脾氣,說不定中途就魚死網破,玉石俱焚了。
"臨仿到這種境界,哪裡是用至親性命就能威脅出來的?哪裡是投入私情恩義就能做到的?他恐怕早已立定了主意,打算舍身成仁......
"--若真是逼死了他,我們這些人,勢必背上一生的污點,捫心自問,節行有虧。還有何面目立身朝堂,談什麼安邦定國,致君堯舜,造福萬民?
"殿下心中這分不忍,實在是救了我們。無情未必真豪傑。居上位者,固然需有除魔手段,同樣也要有慈悲心腸。然權柄在手,慈悲何來?古今多少帝王君主,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紛紛在權力和享樂中消磨了對天下人的慈悲之心。殿下心中有這一點不忍牽絆著,是蒼生之福啊!
"如今我才明白,何以殿下會說,丹青若死,必將成為心中毒瘤,貽害無窮。殿下慧根仁心,確是我等望塵莫及......"
至此,雙方達成徹底諒解。

六月二十六,傍晚。
皇帝回光返照,神智漸漸清醒。太醫在下午就看出征兆,內侍總管及內廷侍衛統領分別通知了相關人員。此刻,寢宮裡各色人等密密麻麻站了一地。左邊是皇後、皇子、公主、妃嬪、宗親,右邊是左右丞相、三省六部重臣、內務府、翰林院等部門的頭頭腦腦。
在要不要讓承烈出席的問題上,承安很是躊躇了一陣。大皇子身體再不好,這樣場合也是必須在的。可是,目睹父皇逝世,聽取宣讀遺詔,很可能再一次刺激他--不管往哪個方向刺激,都不是什麼好事。
照月道:"這個就交給我罷。"
等到大家聚齊,承安才發現照月換了一身內侍衣裳,從後邊攙著承烈,讓他站在皇後和承煦之間。承烈表情哀傷,目光卻茫然,只是緊緊抓著照月的袖子不肯松手。
看看人已到齊,承安領著眾人跪下。趙煒神色木然,只有眼光掃過兩個兒子的時候,才微微有了表情。內侍總管李全捧著詔書,床前叩首畢,跪到中間高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七年於茲矣。......朕夙性好高,不能虛己延納,未能隨材器使,以致每嘆乏人。見賢而不能舉,見不肖而不能退......是朕之罪也。
"......太祖、太宗創垂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逸王趙承安,乃太宗嫡子,智慧盛德,聰明仁厚......遵典制,即皇帝位。
"大皇子承烈,方十一,二皇子承煦,僅八歲,年幼懵懂,愚頑不肖,惟願承安憐惜看護,兄友弟恭,以全骨肉天倫......
"......著承安廿七日後,釋服即位,而告天下,鹹使聞知。"
李全讀罷,依例兩手舉著詔書,呈給跪在第一排地位最高的幾人審閱。一圈看過,均無異議,這才捧給承安。
"皇叔放心。"承安雙手接過,坦然望著趙煒,"承安必不負所托。"
趙煒囁嚅著想說什麼,終究力有不逮,目光仿佛越過所有人,投向無窮遠處。終於,緩緩垂下頭,咽了氣。
頓時哭聲四起。哭得最傷心的,自然是後宮的娘娘們,其中又以皇後哭得最為凄慘。承煦看看床上一動不動的父皇,又看看淚眼婆娑的母後和姐姐們,"哇哇"大哭起來。
至於其他人,神情雖然哀痛,卻都好像了結了一樁心事,寂然有序的參拜新皇,然後分頭執行自己的任務。
國之凶禮,皇帝葬儀,隆重而繁瑣,各處細節均需專人打理。整個朝廷在承安的帶領下,按照預定的程序,迅速運轉起來。在一片哀傷氛圍中,所有事情都靜靜的,冷冷的,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皇帝梓宮將在太廟停靈九日,第十日,下葬寢陵。新皇服喪三九,二十七日後,登基即位。百日之內,天下同悲,官僚士民不得行喜禮慶典。
承安忙極了。
逸王府所有人都如水滴歸海般融入朝廷內外,使得整個辦事效率提高了不少。令行禁止,朝發夕至,不必等正式即位,新皇的威信已經潛移默化的建立起來。
然而,極端繁忙之中偏又極端壓抑。
宮廷裡無數人影來去匆匆,繃緊了神經,壓低了聲音,各處隱約傳來哭泣,叫人喘不過氣來。白慘慘的幛幔,陰森森的燭光,香火凄迷,鐘磬繞耳,令人生出逃離的衝動。
極端壓抑之中竟然極端不安。
一樁一件,眼前明明是盡在掌握的事情,為什麼心中總有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感覺?好像莫名的厄運正潛伏在必經之路的某個地方,只等當事人迎頭撞上。
承安想:我一定忽略了什麼,遺漏了什麼。
被這情緒攪得煩躁無比,面上卻不露出來,三言兩語把手頭的事情交代下去,抬腿進了東配殿--看看他,只要看看他就好了。
剛進門,卻見照影陪著黃太醫在裡邊。
"陛下。"二人見禮罷,照影面帶憂色:"我也剛回來,公子這麼久還沒有醒,就請黃太醫來瞧瞧。先生說--"
黃太醫彎腰拱手:"陛下,這位公子神態安詳,氣息微弱而平穩,似乎是睡著了。不過,依老夫看......只怕是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所以才......"
"什麼?"承安差點沒站穩,照影忙過來扶住他。
穩住身心:"煩請先生細說詳情。"
"呃......"黃太醫琢磨著如何措辭--病情惡化成這樣,明擺著有眼前這位新皇的功勞,哪兒敢細說啊。昏迷到如此程度,還會不會醒都是個未知數,據說這位陛下最是寬宏仁厚,不會因為太醫治不好私寵砍人腦袋罷......
小心翼翼的:"聽說早上曾經醒來過,應是不小心再度勞累所致......眼下這種狀況,陛下,請恕老夫無能,實在不敢動手。"看看承安神色,接道,"或許......其他人可以......陛下不妨試試。"
如數九寒天一盆雪水兜頭淋下,承安徹骨冰涼。這兩天的場景一幕幕在腦中閃過,電光石火間,幡然悔悟。
我早該想到,早該想到......丹青豈是委曲求全之人?
我不肯帶他離開,他就以性命為台階,一步一步把我送上來。
--他這樣,一步一步,親手,把我送上來。
自從確認了彼此心意,他就探到了我的底線。此後,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分明是為愛情獻祭。
他把我送上權力的頂峰,自己卻走向愛情的祭壇。
寧折不彎。丹青從來未曾妥協。
我不肯成全他,命運不肯成全他,他豁出命去,自己成全自己。
他奮不顧身,我半推半就。我竟然那麼迷惑那麼糊塗,不由自主跟著他走--是因為,貪心不足,私心作祟。
在這個過程中,我只知其然,渾然忘了去想其所以然。丹青自己,也許......未必知其所以然,卻順心而為,傾情而出,不知不覺成就了其然。此刻反省,才發現,我付出的,遠遠不及他。
又錯了。
可是,如果重來一次,事情會不會有所改變?
終究愛得不夠。
愛情本身,如此經不起拷問。
他不怨天不尤人不勉強,
只不過,用這般殘忍的方式,轟轟烈烈凄艷絕美的,來和我了斷。
莫非,你早就打定主意,要棄我而去?
難道說,你把我送上至高無上的顛峰,然後,就這樣......心安理得的離開?
承安跪在丹青床前,泣不成聲。

六月二十八。
趙讓一身風塵僕僕,站在承安面前,沮喪非常:"試筆山人去樓空,據說......懷山先生再次出門游歷去了......"
幾次交手,承安身邊這些人都忍不住對丹青生出敬佩憐惜之情。如今只巴不得他快點好起來,否則......真是不敢想。
"這樣......"無邊無際的惘然。
承安看著丹青恬然純淨的臉,居然還帶著淡淡的笑意,仿佛做著什麼美夢。可是,唇上的血色越來越淺,身體正在漸漸失去溫度。
--我要怎樣才能把你留住?我仍然不足以成為你在塵世的牽掛?經過了這麼長時間,你我之間的距離,還是天壤之別?
丹青,你知不知道,那是因為--
我們的起點相差太遠。我從地獄出發,而你,一早已經超凡脫俗。
丹青,給我時間,請給我時間。
"你說過,不會讓自己死的......你說......你一定回來......"承安側耳貼上丹青胸口,尋找他的心跳,"你怎麼忍心,叫我等這麼久......"
"陛下......"照影進來,手裡拿著一封書信,"府裡小檻送來的,說是呈陛下親閱。"
承安接過來,打開看時,信封裡只有一張銀邊素箋,上面寫著五個字:"丹青,寶翰堂。"
心頭一振,忙問:"這是什麼時候送來的?"
"二十六晚上。這兩天宮中太忙,府裡不敢隨便來打擾,所以今天才......"
"小影,你馬上走一趟‘寶翰堂',務必--"深吸一口氣,"務必求他們把西北神醫請進宮來。"


第 58 章
二十八日當晚,海懷山便隨照影進了宮。
逸王府原班人馬,凡是得空的,都在承安身後陪著,等神醫下結論。不管出於什麼想法,上上下下,無不真心盼著把丹青救回來。
海懷山放下丹青的手,把站著的幾人掃視一遍,問道:"不知哪位練的是純陽柔和的功夫?"
君來站出來:"我自幼習道家混元金丹,正練到第七層。"
"那好。從今天開始,每日子時午時,幫他運轉小周天一循環。頭兩天,用一成功力,以後可以漸增,但是最多不能超過三成,最長不能超過半個時辰,否則受不住。"
眾人皆面露喜色。承安激動不已:"先生......這麼說,一定能救回來?"
"哼!"神醫完全不把皇帝陛下放在眼裡,"哪有那麼容易?不過是盡人事,聽天意罷了。他現在,就是風中殘燭,火上融冰,誰知道什麼時候會斷了氣......"
承安打顫:"先生......求你......"
見他這副樣子,海懷山氣不打一處來,哪裡還記得眼前人的身份,冷冷道:"當日他從逸王府出來,就已經熬得千瘡百孔。因為你,他竟然自殘身體......陛下可知道,我們花了多少心力,才把他重新養得活蹦亂跳?陛下將他擄來,不過十天--不過十天哪!就有本事叫他全無外傷而命懸一線......我干什麼要救他?救回來給人糟蹋?--不如死了好!"
"先生......"承安垂淚,走過去蹲下,把臉埋在丹青手心。半晌,抬起頭看著海懷山,決然而懇切,"他不能死,不能死......他得活著,好好活著--先生,你告訴我,這人世間,怎麼可以......沒有丹青?"
唉,原來是一對痴兒。海懷山暗嘆一聲:"我且問你--把他救回來,又如何?"
承安呆了一會兒,心中輾轉反側,萬般無奈,極度黯然:"我......還有什麼資格講如何。只要他能回來,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他想怎樣......便怎樣罷。我......"哽住,無以為繼。
年輕的皇帝陛下,也算用情至深了。
海懷山想著,放平語調:"這些天,你究竟讓他做了什麼?看這個樣子,體力早已耗盡,多半靠精神維系著。你也知道,丹青意志力遠遠強過常人,正因為這樣,支撐到極限,遭受的反噬損傷也更大,足以毀及元神。"
做了什麼?呃,還是不要問了。不管哪一件都不能講啊。聽到"毀及元神",心頭又是一緊,等著下文。
"說實話,他早該死了。全憑半縷矢志求生的游魂,一息尚存在這兒吊著,"說到這,痛心起來,瞪著承安,"你哪一點--哪一點值得他這樣拼命?"
承安完全忽略神醫的不遜表情,心裡來來去去念叨著那句"矢志求生,一息尚存",霎時撥雲見日,海闊天空。他到底想著我,不忍心扔下我,我我我......又惶恐起來:等他醒了,該怎麼面對他?
"如今的問題是,要想辦法幫他激發身體的潛力。精神的修復他自有竅門,但是,如果身體跟不上也是枉然。目前湯藥是不管用的,只好以純陽柔和的內力緩緩牽引,再輔以金針刺穴,等人醒了,才能下藥。"
海懷山從隨身的小箱子裡抽出一把金針,看了看承安和君來:"陛下與這位小兄弟不妨留下,其他人還請回避。"
賀焱臨走時,道一聲"陛下,臣等告退",卻瞄瞄丹青的右手,又看看海懷山,留給承安一個微妙的眼神。
承安尚在猶豫,海懷山何等眼力,已經慢悠悠的道:"陛下想必不知道,三個月前,我還是太醫院的正尹。"
"先生......?"
"我年紀大了,受不得驚嚇,所以請辭回鄉。"
"丹青的手......"
"唉,此事......只能說天地不仁。我知道的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我不知道,兩下裡一印證,全知道了。這傻孩子......竟會那麼想不開......"
承安痛惜:"......是我害了他。"
"陛下可要殺人滅口?"海懷山靜靜問道。
承安忽然一笑,望著床上的丹青:"先生也看見了,我當初就是為了要殺人滅口,結果......殺成這樣。"仰天長嘆,"人算不如天算啊--先生,請動手救人吧。"

海懷山以金針通絡,在照君來純正柔和的內力引導下,丹青的體溫開始回升。到第三天,面色居然顯出一絲紅潤來。
神醫在治病之余,少不得指點助手如何導入,如何運氣,如何收功。其中分寸拿捏,講究極多。幾日過後,君來發現自己竟然奇跡般的有了不小的進境。這位西北神醫,在內家功夫理論和經驗方面,是大行家大宗師啊。奇怪的是,他自己似乎功力有限,算不得真正的高手。
這一天午時,治療告一段落,海懷山替丹青診脈。君來正要悄悄退出去,卻聽神醫道:"稍等一等,我有點東西給你。"
愣住。但是神醫發話了,也只好等著。
不一會兒,就見他從箱子底下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遞給自己:"這是故人遺物,一直帶著,卻沒什麼用。我自己的弟子喜歡別的功夫。我覺得--你沒准用得上。"
雙手接過來一看,不過十來頁,極好的天蠶絲織錦,可長久保存。封皮上什麼也沒寫。翻開第一頁,四個飄逸清峻的楷體字:"逆水回流"。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忙翻到後邊,正文也是同樣字體。開篇言道:
"世間玄妙,莫過乎水。眇眛乎其深也,故稱微焉。綿邈乎其遠也,故稱妙焉。金石不能比其剛,絲縷不能等其柔。方而不矩,圓而不規。來焉莫見,往焉莫追......
"順水逐流,逆水溯源。增之不溢,挹之不匱。與之不榮,奪之不瘁......得之乎內,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出乎無上,入乎無下......恢恢蕩蕩,與渾成等其自然;浩浩茫茫,與造化鈞其符契......"
君來抬頭,驚喜而又疑惑:"先生......"
" 我說了,不過是故人遺物。他......原本練的正是道家純陽混元功,後來才生發出這‘逆水回流',和你走的路子是一樣的。我自己雖然不練,卻也不敢隨便給誰,省得替人招來無端禍患。你是皇帝身邊人,自不必擔心。我看你一身功夫端正醇厚,想必心地也還不錯--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就當是救了丹青的謝禮吧。 "
君來想:"神醫先生好會說話,明明是我們求他救人,怎麼變成他謝我了呢?"轉念間,卻是福至心靈,跪下來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長者所賜,君來不敢推辭。定當珍藏愛重,勤加練習,秉承俠義,善加使用。"
"我也是借此結個善緣罷了。你家陛下一定能理解的。"

先皇梓宮停靈太廟,已經到了第六天。論理,該承安、承烈、承煦一同守孝。承烈由照月陪著守了三個白天,承安看他實在辛苦,讓他回去。
臨走,把照月叫到一旁:"小月,我不願委屈你。登基大典之後,你們都將正式放入朝中,你這樣陪著小烈......"
照月抬頭看著承安的眼睛:"陛下,小月跟了陛下近二十年,此生此世,只對陛下一人效忠。我只是......忍不住想保護這個孩子。"又低頭看看自己的手," 這些年來,過手的亡魂也不少,我從無猶豫,從不後悔,今後也一樣。可是,想要用這雙手保護誰,除了陛下,他是第二個......"
"你有沒有想過,他恐怕......永遠也不會懂得。"
"正是這分‘不懂得'才可貴。我覺得很安全,很舒心。"
"那你怎麼打算?"
"我喜歡刑部。陛下讓我去刑訊審人罷。大皇子這邊,我會照應好。"
承安想一想:"就依你。"
承煦眼見哥哥走了,拿祈求的眼神偷偷瞟著承安。
過了這麼多天,承煦大概明白父皇駕崩是什麼意思了。當然想哭,可是哭的時候也一樣忘不了腰背酸膝蓋疼啊。
為什麼父皇駕崩了一定要我在這裡跪九天呢?我心裡已經夠難受的了,身體還要受這樣的罪--哥哥身體不好,大哥就讓他回去歇著,我還這麼小,為什麼不能也回去歇著?
承安起身,將靈前的長明燈添滿油,繼續跪下。卻見邊上承煦垮著小臉,幾乎都要趴到地上去了。
唉,八歲的孩子,天天這麼跪上好幾個時辰,也實在難為他。
"小煦,從明天起,你每天辰時來,未時走,晚上就不用過來了。"
裂開嘴:"真的?謝謝大哥。"
承安嘆氣。想當初,自己失去父皇,也是八歲。一樣趙家血脈,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呢?他可是自己的皇儲啊,這樣天真遲鈍,怎生教養?一時頭大,只覺這個問題比治理江山還要難上千倍萬倍,任重道遠。
"那你能不能答應我,白天那三個時辰就你自己,記得添油上香,把經文念完。"
"大哥不在這裡陪小煦麼?"
"大哥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先在這裡陪父皇,然後大哥來替你--這裡還有很多人和小煦一起陪父皇啊。"
耷拉著腦袋:"那好吧。"
承安拍拍他:"小煦長大了,能獨擋一面了。父皇有你陪著,一定很欣慰的。"
於是高興起來,用力點點頭:"嗯。"
皇後過來接承煦的時候,以面聖之禮拜見承安。承安趕忙扶住,以晚輩之儀回禮。
"小煦頑劣,什麼也不懂,若有衝撞之處,還請陛下......"
承安道:"娘娘過慮。小煦爛漫純真,正是自然本色。明日起,讓他辰時至未時來守靈,其余時候,把這些天落下的功課補一補--到底是儲君身份,不辛苦不行的。"
結果,這娘兒倆離開的時候,都有些魂不守舍。皇後是被承安最後一句話震住了,承煦則是被前頭那句"把這些天落下的功課補一補"嚇著了。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承安忍不住又要嘆氣:這副重擔,挑上了,竟勒進肩膀裡,不容易往下卸啊。


第 59 章
七月初三。
午後,丹青悠悠轉醒。
海懷山算好就在這一兩天,和承安一起等著。
瞧見他倆,丹青甜甜一笑。笑得兩人都酸了鼻子,紅了眼眶。承安使勁忍著眼淚,坐到床邊,讓他枕著自己胳膊,慢慢喂下去幾口參湯。不過半炷香功夫,看他重新閉上眼,陷入昏沉,連忙望望海懷山。
"無妨。只要開始進湯藥,就一定死不了了。"這麼多天一直冷靜沉著的神醫,此時才帶出一絲驚喜的顫音,"他有他修心養神的法門,注意別打擾就行了。"
七月初五,是皇帝靈柩下葬的日子。
宮中從醜時開始忙碌。寅時三刻,在太廟祭過天地祖宗,梓宮出殯,前往寢陵。六十四人執旗引幡,七十二人抬棺與杠。然後是四百人的鹵薄儀仗隊,手持法器、焚燒用的紙人紙馬、樓庫器皿,以及各種殉葬物品。承安領著承烈、承煦跟在梓宮後頭護送,再往後是皇室宗親、文武百官,包括邊疆和地方趕來的所有三品以上官員。最後是定國寺和玄真觀的幾百和尚道士,誦經禱告。
幾千人的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前後左右還有內廷侍衛、禁衛軍開道押路,綿延十幾裡。一路幡旗紛飛,紙錢飄灑,經聲回蕩,鐘磬凄涼。沿途尚有被各級官吏動員來的以及自發來的無數士民百姓跪在路邊迎送,端的是肅穆莊嚴,威風無比。
雖然被內廷侍衛簇擁著,論真正的親信高手,承安身邊卻只帶了趙讓和趙恭,趙儉、趙良、君來三人都被他留在寢宮裡。
出宮前,海懷山曾道:"縱使此刻非常時期,宮中防衛依舊森嚴,何況我本江湖中人,些許手段還是有的。倒是陛下離宮在外,應多加小心......"終究推辭不過,只好作罷。
差不多將近黃昏,送葬隊伍才到達銎陽西郊璞山腳下的皇家陵園。祭酒、跪拜、讀祝詞、焚燒祭品,梓宮升堂入殿,移上石床。承安領著百官再次上香叩拜,這才依足規矩,慢慢退出。
整個凶禮過程中,新皇哀戚誠摯,端方肅謹,無上威儀。別說一般官員百姓看得心悅誠服,就是最挑剔的老臣們也暗中頷首。
等到把所有後續事宜處理完畢,承安一身疲憊回到宮中,新月高懸,風吹葉動,已是子夜時分。心中卻覺得頗為輕松,讓身後的人各自散了,悄悄進了寢宮東配殿的大門。
隔著簾幕,就看見那個隱隱綽綽的身影坐在床頭。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去,走到當中又停下,只把一雙眼睛牢牢鎖住他,纏纏繞繞,久久長長。
近情近怯。
丹青正聽海懷山說話,看見他,抿嘴一笑。頓時如華蓮綻放,一室生輝,雪後初霽,滿天霓虹。承安看著他,感覺熟悉而又陌生--病了這麼多天,整個人蒼白消瘦。可是那一雙清靈妙目,那生動而極富感染力的表情,居然生出一種愈加不可捉摸的美來,如真如幻。
經過生死之間一番歷練,眼前的人好似凍芽破土復蘇,鳳凰涅磐重生,竟是突破到了更高的境界。
"你回來了。舅舅和我正說起你......"
舅舅?!這句話暫時拉回了承安的思緒,恍然大悟。怨不得這位神醫讓人看著熟悉,還有那發自內心的擔憂和關切......猛地反應過來,迅速反思這些天的言行--還好還好,除了把丹青害得命危,應該沒有其他得罪舅舅的地方。
正在琢磨怎麼開口,舅舅已經微笑著起身,退出去帶上了門。
"原來舅舅沒有跟你說......唉,我又挨訓了......"丹青顯出孩子般的失落神氣,微垂了頭。
承安慢慢走過去,跪到床前,伸出雙手,一點一點,確認他的存在。
丹青握住他的手,也不說話,只笑盈盈的看著他。
這樣真實的景像,偏偏讓承安更加惶惑。之前還思量著等他醒了該如何面對,現在才發現事情完全超出預想。自己肉體凡胎一顆愚鈍之心,似乎隱隱約約領會到丹青的意思,卻又恍恍惚惚一時還想不明白,只能痴痴傻傻的看著他的笑臉。
丹青輕輕撫摸著承安的面頰,淚珠滾落:"累了吧?這些天,苦了你了。"
承安再也把持不住,只覺整個前半生二十五年來一切心魔束縛都在這一聲溫柔軟語中消融化解,七情六欲齊刷刷湧上心間,一分一毫都無法承受,伏在丹青懷中痛哭起來。
--原來,丹青給予自己的,是一場情感的盛典,心靈的祭禮,直叫自己易筋洗髓,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這麼大的人,還做皇帝呢,哭鼻子......"丹青抱住他,一邊笑一邊掉眼淚。
"我以為......你打算就這樣走了......不要我了......"承安收起眼淚,瞪著丹青:"你說,你是不是打算一死了之?"
"不是沒有想過......"丹青露出心馳神往的樣子。
如果十天前,死在他懷裡--哪怕死在此刻呢,一切該是多麼完美。
"到底還是......舍不得。"
承安仰頭望著丹青。
他說他舍不得。
他回來了,他如此愛我。可是,我為什麼幸福得這樣絕望?
他更近了,也更遠了。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如水隨體賦形,如風無孔不入,如乾坤包羅萬像,如歲月超脫死生。
承安忽然明白過來,這樣絕望的幸福,是因為,自己將再也留不住他。與此同時,他又將永遠陪伴在自己的生命裡,與萬裡錦繡江山同在。
眼下的每一刻每一分都無比珍貴,承安在絕望中,對上天滿懷深切的感激。
丹青輕拍床沿:"不早了,睡吧。"
承安小心的把他往裡挪一挪,躺下來。
相擁而眠。

從七月初六開始,承安一邊服孝守喪,一邊在永嘉殿處理政務,只不過還不接受百官正式朝拜。承煦的功課由承安親自過問,比他爹在世的時候抓得還緊。小孩不怵親爹親媽,撒嬌耍賴的手段一套一套,對著這個年齡相差一大截,威嚴持重的大哥,什麼妖蛾子都使不出來了,只好發奮圖強,居然也逼出點起色來。
白天忙碌完畢,承安一定堅持夜夜陪護丹青。只要他在,事無巨細,一律親自動手,連照影都被趕了出去。除了海懷山時時探視,其他人等嚴禁打擾。
"乖,再喝一點。"承安端著藥碗,極盡溫柔。
"太苦。"
嘗一嘗,藥香雖然濃郁,味道卻好似湯羹,不苦啊。
"舅舅醫術很高明啊,這是什麼方子,熬出來一點也不苦。你不喝,小心明天又挨訓。"
"不如悄悄倒掉--請門口那株木槿幫忙喝了。"
"舅舅什麼鼻子什麼眼睛,你能瞞得過他?"
"你替我喝了罷。"
"藥怎麼能亂喝......"
"那......你陪我喝。"
呃......有什麼不同?
"你說不苦的。你喝給我看看。"
低頭瞅瞅,肯定喝不死。
"好,我替你喝一半,你自己喝一半。"
"成交。"
咕咚下去。
"這是溫補安神的‘七味茶',嘻嘻。好了,睡吧。"
又被他晃點了。想個什麼法子好好懲罰一下--藥效上來得太快,犯困......
"承安承安乖乖睡......"
只好栽倒在床上,蒙眬中看見他憐惜的伸過手來,替自己放下沉重的眼皮。
一夜無夢。
第二天早上,承安出門的時候,丹青還沒有醒。昨天晚上的賬是沒機會清算了。心裡卻暖得很。這些天確實太累,政務瑣事,悲歡起落,身心俱疲。本來是我照顧他,不知不覺間,反過來變成了他照顧我--被丹青愛上,真是世間最幸運的事。全心全意,絕不打折扣。這樣的真情,哪怕享受一天呢,今生也已足夠,何況我得到這許多......卻總忍不住想,如果時時刻刻都有他在身邊,如果日日夜夜都有他相依相伴--還是貪心不足啊......
午後,海懷山過來。
丹青等他診完脈,問道:"舅舅,我什麼時候可以走?"
"再有個七八天,應該能勉強自己下地了,不過......"
"我的意思是,什麼時候......可以出宮?"
海懷山微愣:"我還以為......你會留下來。"
"舅舅這樣想麼?"
"這麼多天看下來,他對你,確是一片真心,也算是做到極致了--到這份上,冒點風險,是值得的。"
呵,舅舅期待有情人終成眷屬。因為自己未能得到相守的機會,所以希望看見白頭偕老。縱使冒險,也值得。
"不是值得不值得的問題......在這是非之地,難免不成為是非之人。到時候,憑添煩惱,不定生出什麼事來,叫他為難......
"何況,我並不能保證自己的心......很多東西,知道是一回事,看見是另一回事。理解是一回事,支持是另一回事。愛是一回事,立場是另一回事......
"我若不走,遲早成為死局。我走了,這事......也許還有可能......"
海懷山憐意大起。這天資聰穎的孩子,被生活折磨得如此通透。
"他怎麼肯......"
"我想......他已經懂了。"丹青話語中帶著濃濃的愛戀、顧惜、不舍,和,決然。
飄浪。JT 是我和涵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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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七月二十二,新皇登基大典。
宣讀遺詔,通告天下。接受寶劍、玉璽、冠冕,即九龍寶座之位。
百官除服,於永嘉殿前著簪纓三叩九拜。
改元洪正,大赦天下。
封世宗平武帝長子趙承烈為康王,立平武帝次子趙承煦為皇太弟,乃順位第一皇儲。這個舉動,把一干舊臣感動得老淚縱橫,朝野上下,無不交口贊嘆。連帶民風都淳樸不少,可以說是最好的文德教化了。

雖然承安每晚都在東配殿過夜,搬入皇帝寢宮正殿的程序還是依例按時進行著。登基大典前,照影和照月領著一大幫宮娥內侍重新收拾布置,忙乎了好些天。
丹青已經可以下地遛達,東看看,西瞅瞅,瞧著他們把整個弘信宮,包括東西兩邊配殿,裡裡外外大肆清洗打掃個遍。原本就干淨得一塵不染,現在連院子裡每一塊青磚都光可鑒人,每一片樹葉都精神抖擻。那些華麗的幛幔窗紗被褥圍屏,統統換掉,以示吐故納新之意,准備迎接新主人。各種皇帝專用家具物品當然保持原樣,一些帶有個人色彩的東西早已全部撤換,有的直接在靈前燒了,有的陪葬進了寢陵,有的賜給了親近臣子。
牆上那幅《四時鳴玉山》,先皇珍愛非常,按說應當作為祭品焚燒,或者作為殉品陪葬。承安跟內務府大臣說,此畫本是自己獻給皇叔的生辰賀禮,不如就留給自己,以供余生追思。所以現在,那幅畫還在寢宮牆上掛著。
丹青靜靜站在畫前。
照影照月對個眼神,等了一會兒,看他沒什麼別的反應,繼續指揮清掃布置。
宮中規矩森嚴,宮娥內侍無不訓練有素,雖然往來穿梭,卻幾乎沒什麼響動。對開始待在一邊湊熱鬧,眼下站在當地礙事的丹青,沒有人好奇,全部規規矩矩,畢恭畢敬--兩位年輕的上司雖然尚無確切職務,卻是現任皇帝從王府裡帶出來的腹心,他們對這位看不出身份的公子態度中那含而不露的尊敬和關心,是宮廷人際關系中最不能忽視的一種。
看不幾眼,就覺得累了。
丹青每天強迫自己一定多下地走走。弘信宮外邊是不去的,只在院子裡轉兩圈,這屋進那屋出,很快就沒了力氣,幾乎是逮哪睡哪,誰撞見了就給他蓋上點兒。睡到什麼時候算什麼時候,起來再接著遛。
對承安身邊的人,哪怕是曾經狠狠得罪他的賀焱、趙讓,丹青也放下一切過往,真誠坦然相待。反倒是一度殺人未遂的馮止和趙恭,看見他就心裡發虛,常常弄得丹青莫名其妙。在所有從逸王府跟出來的人心目中,眼前這位,那是鐵板釘釘的半個主子了,難得他寬宏大量、純真自然、溫柔和善,不必刻意拍馬,已經十分尊敬愛護。
丹青失笑。覺得自己好似他們大家共同豢養的寵物。他不知道,這些多年在陰謀權術中打滾的高手,對於像丹青這樣天然純粹的人,有一種極微妙的感情。本來打算合伙毀了他,沒有成功,那就干脆一起保護他。
看累了,左右瞅瞅,這才發現自己正好杵在擋路的位置。衝照影照月歉意的笑一笑。瞧見書案後頭四柱盤螭七寶瓚花的大靠背椅了,晃過去坐下,寬敞舒適。照影正把西配殿搬來的承安隨身物品一樣樣往外拿,丹青忽道:"照大哥,能不能給我看看那個--箱子底下最左邊......"
原來是那方"看朱成碧"青玉印石。
擱在手中把玩一陣,塞袖子裡。對照影道:"這個我拿走了--別擔心,我自己跟他說。"
回手把靠墊抽出來當枕頭,蜷起身子,眼皮開始往下掉。仿佛有人拿了毯子過來,咕嚕一聲"謝謝",安然入睡。
照影和照月示意干活的人都退出去,兩人站著看了片刻,把門窗檢查一番,可能漏風的地方都合上,拉好簾幕,並肩往外走。
出了寢宮大門,照影嘆口氣:"全無機心,一清到底。"
照月接道:"毫無破綻,莫測高深。如今的他,咱們這些人,可真真望塵莫及了。"
二人且聊且行,走到岔口,照影道:"我去內務府,你呢?"--照影很快要就任內務府詹事。
"長慶宮。"照月一邊說一邊往左拐。
"小月。"
"嗯?"
"你......這是何苦......"照影語帶痛心。
"大哥何出此言?"照月緩緩轉過身來,看著照影。
"咱們吃一個鍋裡飯長大,你當我是瞎子?我問你,那孩子,當初是不是還有救?你自己下的手,如今難道後悔了?准備為他搭上一輩子麼?"
照月沉默一會兒,道:"我存心的,我願意。陛下也答應了。"
"陛下他--知道不知道......"
"知不知道,有什麼分別?"--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也許知道而裝作不知道,有什麼分別?"他現在這個樣子,不是對大家都好?對他自己......也很好。"照月不再說什麼,徑直走了。
照影作罷。親自動手為自己制造一個純潔無瑕的精神寄托,這種事照月想得到干得出,絕對理直氣壯。

八月底,丹青覺得自己好很多了,猶豫著什麼時候和承安挑明了提出離開。決心早已下定,到開口的那一刻還是千難萬難。彼此都心知肚明,四目相對時又下意識的避開這個話題。
承安想盡一切辦法推遲那個時刻的到來,於是--
夜夜春潮帶雨晚來急。
朝朝春江水暖波拍岸。
半夜魘著了,夢中那張盼顧生情的臉化作一個飄搖遠去的背影,永不回首。淚水洶湧而出:"丹青,不要走......不要走......"
"承安,我在這兒......在這兒呢。"
翻個身,把他扣在下邊:"說,你不走。"
"好,不走。"
"你敷衍我。"
"是......我敷衍你......"
"可惡......"--哪怕用心多敷衍片刻呢......
"嗯......哼......承安,饒了我......"
"休想!害我做噩夢,至少得賠我一場春夢吧......"
曉看紅濕處,
花重錦官城。
第二天,海懷山請照影通傳,求見承安。
舅舅忽然拿出見皇帝的姿態背著丹青要見自己,承安心裡虛得不行。想起丹青還在床上軟著起不來,萬一......萬一......這個......神醫先生一副進諫的表情,對自己說什麼"寧靜致遠,淡泊明志,節欲修身,息心養性",叫皇帝陛下臉往哪兒擱啊。
海懷山當然不知道承安肚子裡這些小九九,見了面,照常躬身為禮。承安大松一口氣。還好還好,沒擺出要跪拜的樣子,否則可糟糕透頂。
"陛下知道,海某是個江湖人,功夫雖然不高,眼力還是有的。我看陛下身邊幾人,功夫都算得一流,不過......"
原來是說正事。說正事好哇。承安的定力智慧一下子呼啦啦全回來了。
"不過什麼?"
"以陛下今時今日身份地位,只有這幾人實在太少。內廷侍衛中雖然也有強者,一來他們是先皇親信,陛下短期內未必能如臂使指,二來這些人久在宮廷,以我這樣的江湖人看來,對付一般宵小還過得去,卻無法與真正的高手抗衡。"
嗯,聽出點意思了。承安忽然想起之前君來跟自己說過神醫送書的事。
"江湖上的事,我不太清楚。但是聽君來說,先生是大有來歷之人......"
" 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這些年我因為心情不太好,刻意避開故舊,潛心醫術,又躲在太醫院不理江湖事務。從前的一些朋友卻始終惦念著我。其中好些人......本是......他當年一手栽培,如今正當壯年,因為不願屈從,在江湖上並不得意。有心報國,又難免粗莽,不入有司法眼......我看陛下大有識人之明,用人之智,容人之量......"
這下聽明白了,上前兩步,行晚輩之禮:"舅舅如此關照承安,承安銘感五內。"
"陛下這聲舅舅,豈不是要折我陽壽?"嘆口氣,又道:"不過是牽線搭橋而已,如何結果,還得看各人造化。"
承安想一想,道:"舅舅既如此說,便請從速吧。倒不是關於我這裡的防護問題,而是......"
當下把姚誦的案子說了。
"這件事,目前仍未十分明朗,尚不足以動用水師。可是又關系國家體面,不能拖延。舅舅也看到了,我們有點兒鞭長莫及。如果能借用江湖仁義之士的力量,那可太好了。"
兩人又細細商量一番。
這次談話的結果,讓承安手裡增加了一支不起眼卻極其強大的力量,恰好可以彌補他暫時沒有真正掌握軍隊的不足。同時也開啟了錦夏江湖人士入朝報國的風氣,給很多高手提供了新的用武之地。後來朝廷干脆在內廷侍衛之外成立了一個新部門"理方司",和平時期屬於刑部,戰時則隸屬兵部,專門執行特種任務。此是後話,按下不表。
承安忽然問:"這件事,可以告訴丹青麼?"
"沒關系的。他比咱們想像的要聰明得多。"
丹青活得純粹,然而並不狷介。他自己的人生絲毫不肯妥協,對世人世事卻有著最大限度的包容。
送海懷山出門的時候,承安想,舅舅表面上是脾氣執拗的專業人士,實際上通明練達得很哪。大不簡單。

幾天後,丹青和海懷山認真商量出宮的問題。
"再過兩個月吧。宮裡什麼好東西沒有?反正是他把你害成這樣,咱們把太醫院藥庫裡那些千年老參成形首烏熊膽雪蓮吃差不多了再走。"
"舅舅--"丹青哭笑不得。
海懷山也笑:"說正經的,確是如此。眼下你覺著有勁兒,全是外力。出了宮,就是有錢,一時半會也弄不到這麼多稀罕東西。這源泉一斷,只怕立刻打回原形。還得靠太醫院的藥庫養兩個月。何況你想回乾城,路途顛簸,怎麼著也要十月裡,身子才吃得消。"
"留白和可兒的婚事......"
"皇帝凶禮,百日內不得行喜禮慶典,婚事估計要推遲到年底--你放心,他們會等你的。"
兩個月。也好。
丹青索性放開懷抱,不再想離開的事,每日裡高高興興的游手好閑。


第 61 章
新皇登基大典之後,進京奔喪的將領們陸陸續續開始返回邊關。承安帶著承煦一起,一一親切接見,殷殷話別。
錦夏朝的陸上軍事力量,主要分布在東北涿州、北方雍州、西北涼州、南方楚州幾處邊境。
蜀州西南邊境自然天險,飛鳥難渡,不必駐守。隆慶元年,先帝借著洪氏朱砂痣一案,將少數民族首領大換血。事後,這批軍隊就留駐蜀州腹地,沒再撤出來。當然,裡頭也有防備逸王府的意思,這就不必提了。
東南兗州、青州、越州靠海,說是依靠水師,但是中原大戰近百年,多在腹地拉鋸,再說如今海上貿易剛剛展開,水師力量,其實薄弱得可憐。
如今軍方位高權重者,依次排下來,乃是北方威武將軍杜越,西北威遠將軍方聖言,東北定武將軍孟庭飛,南方定遠將軍張與。前二人是正一品,後兩人屬從一品。杜越和孟庭飛,都和先帝有過袍澤之誼。方聖言的祖父是太祖手下開國功臣。張與則是當年劉桓平定西蜀時留駐楚州部隊中的後起之秀,真正從基層混上來的,也算根深葉茂。
這四位一直在京裡待到九月。眼看著朝中運轉如常,新皇沒有任何要動軍方人事的意思,才放下心來,正式向承安辭行。
九月底,朝議決定,陸上對外貿易仍由邊關最高將領和當地刺史掌控,而沿海對外貿易權則全部收歸中央,成立舶務院,戶部和禮部理蕃院共管。全面開放兗、青、越三州各大港口,每處單設舶務轉運司,直接對舶務院負責。
各舶務轉運司所需人員,少數由中央派遣,多數從當地實干有為的年輕官員中抽調。其中兗州亳城縣令舒至純,到任半年,不畏豪強,改革流弊,政績突出,調任淄城舶務轉運司按察使。

這一天下朝,承安回弘信宮。身後除了按規定顯排場的一眾宮娥內侍,還跟著趙讓和照影。昔日逸王手下五大侍衛,趙溫直接留在蜀州當地,和寧七一起,替承安慢慢清理先皇埋下的棋子。其余四人都成了內廷侍衛,正在和海懷山聯絡的江湖人士接觸,以期逐步改變內廷侍衛的隊伍成分。照君來進入禁衛軍,來日京城安危就著落在他身上了。
照影已經在內務府上任,不過眼下正忙著替承安篩選忠心合意的人放在身邊使喚。至於照月,早就迫不及待到刑部大牢上班去了。
還在弘信宮大門外呢,承安就把身後無關的人都打發走了,只帶著趙讓和照影進去。
咦,不在院子裡。寢宮裡看看,也沒有。照影忽道:"前兩天公子問我他的刻刀在哪裡,只怕是去了東配殿。"
獨自悄悄進去,轉了一圈沒見著。正奇怪,卻聽書案後頭傳來細微悠長的氣息。躡手躡腳蹩過去,唉,地上睡著呢。
自從天氣轉涼,照影早著人把弘信宮裡丹青喜歡出沒的地方全部鋪上雙層羊毛氈子,然後再加一層軟軟的絲毯。當時丹青趴在地上,支著腦袋,一臉似笑非笑。照影心想:拜托你不要這個表情對著我哎,某人知道了會吃醋滴--別說,還真勾人......打住!打住!
只好找話說:"公子笑什麼呢?"
"舒服啊。"
頓一頓,"奢侈啊。"
眯起眼睛,"真舒服啊。"
又睜開眼睛看看,搖頭,"太奢侈了。"
照影大樂。好半天才止住笑意,道:"皇後成了太後,搬到永樂宮和皇太弟一起住去了,這些東西是從她原來住的如意宮拿來現成的。"
"和從哪兒來的沒有關系......"丹青翻身仰面躺著,把胳膊枕在腦後,"不過是感嘆一下......以後不在這兒住了,光是這些地毯,就叫人思念不已啊--"
照影愣住。這話什麼意思?
"公子說,以後怎的?"
"我要走了。"
照影在心裡琢磨半天,問:"為什麼?"
"他知道的......"語聲漸漸模糊,再看時,已經睡著了。
照影替他蓋上薄被,又發了一會兒呆。
原來他比我們這幫人都要絕,都要狠哪。陛下這輩子,算是完了。笑一笑,管他呢,這樣的人,只是有緣相識就已經三生有幸了。一般人哪有資格跟他唱對手戲,在旁邊看看飽眼福就好。
此刻,丹青就躺在他認為奢侈得人神共憤的地毯上,睡得人神忌妒。承安正要伸手去抱他起來,就見兩扇長睫微微顫動,漏出點點星光。再過片刻,雲破月出,清輝流瀉,光搖影動,天地失色。
"丹青......別在這兒睡了,著涼。"
"嗯。你拉我起來。"
"去床上躺著?"
"睡夠了--我有東西給你,喏。"說著指指書案上。
"照大哥收拾東西,被我看見了,管他要來的。正好給你刻一方私章。"
承安這才看見那方青玉印石。伸手拿過來:白文,無邊,四個字。
曰:"納福承安"。
非隸非篆,純用刀法出筆意,憨態可掬,天機自在,一片喜氣洋洋,看得他愛不釋手。好半天才想起來質問:"不是叫你好好歇著?萬一累著了怎麼辦?你說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呢?"語聲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已化作耳邊輕吟。
摟住丹青,手不由自主伸進衣衫裡。
丹青翻個白眼,心想:那個對我來說就是娛樂放松好不好?到底是什麼叫我累著啊......
經不住他一雙手反彈琵琶,腦子很快完全回到混沌始初。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么。
丹青紅了臉,輕輕擰著身子:"別......這樣......折磨我......求你......"
"乖乖的,別亂動。"手下毫不留情。
嘈嘈切切錯雜彈--哎呀呀!大珠小珠落玉盤......
看著懷裡的人星眸半閉,貝齒微啟,滿面桃紅春色,承安仿佛下咒一般:"丹青,留下來。"
"嗯......?"居然用升調。
還會裝傻,是可忍孰不可忍,惡狠狠的壓上去。
落紅紛飛玉砌暖,
纖枝不堪風露重。
"丹青......留下來。"
只剩下呻吟喘息的力氣:"嗯......"是個降調。
滿意了,把人抱起來放到床上,陪他躺著。繼續灌迷魂湯。
"丹青,留下來。人生苦短,朝朝暮暮尚嫌不夠,怎經得幾度別離?"
丹青認真想一想,忽道:"可是,可是......我趕著去參加留白的婚禮......"
"我派人送你去,然後接你回來。"
"可是,可是......我還不是自由身呢......"
呃?這是什麼回答?承安反應過來,他們這一行的弟子和東家是有人身依附關系的。
"我替你贖身好不好?"
"工期未滿,不可以的。"
"我是皇帝,我說了算。"
"你仗勢欺人啊,強搶......這個這個......"
被他這麼一通胡攪,氣氛全無。承安沮喪的把腦袋趴在枕頭上:"你就忍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寂寞深宮......"
丹青輕輕開口:"陪著你,我很開心,可是......你知道,我不喜歡這裡。時間長了,會無聊,會難過,會生病,會......"
"丹青,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是我不好,我不該貪心不足......"
"承安,你有你想做的事,我......有我想做的事。我得空就來看你,好不好?"
"好......"嘴裡應著,淚水卻不可遏止,將他攬過來,糾纏不休。
丹青環住他,回應他,安撫他:"我給你寫信,給你畫畫,時時念你,天天想你,常常來看你......你不會寂寞的。"
抵死纏綿。

十月二十五,是旬休的日子。承安陪了丹青一整天。
十月二十六。
承安一早上朝去了。照君來領著逸王府帶出來的幾個侍衛,護送著一輛馬車,靜悄悄的從宮門出來,不做停留,出了東華門,折向南方,往乾城而去。
永嘉殿裡,年輕的皇帝望著階下文武百官,心中無邊惆悵。
漫道玉為堂,玉堂今夜長。
馬車但求安穩,走得並不快,直到十一月初五,才到乾城附近。早有江家派出來的人在驛亭候著。君來和他們交接完畢,一番細致叮囑,這才向海懷山和丹青辭別。
"先生、公子,請多保重。"
"君來哥,謝謝你一路相送。"和舅舅一樣,承安身邊人裡,丹青最喜歡這一個。
指揮侍衛從馬上卸下幾個箱子,交給江家的人。君來道:"這些是公子的藥。"忍不住笑一笑,"大哥和二哥為了收拾這幾個箱子,可把太醫院藥庫都掃空了。"
"陛下的心意我們領了,請他也多多保重。"海懷山彎腰道謝。
最後,君來解下背上的包袱,打開來,裡邊是一個小小的紫檀包金盒子。
"這個請公子留下。"說著放到丹青手裡。然後抱拳為禮,領著一干人等打馬揚塵而去。
馬車重新啟動。
丹青把盒子掀開。沉甸甸立在裡邊的,竟是那方自己親手刻了璽文的雙鳳朝陽皇後寶印。
一時愣住。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是:"天哪,這東西是個大麻煩--"
海懷山看一眼,這方印的來龍去脈早已知曉,笑道:"傻孩子,他這是給你定情信物了。"


第 62 章
王梓園站在廳堂門口,等待著幾乎兩年未見,害他差點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心愛弟子。江自修和水墨動用了各種委婉的暗示技巧,在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裡,一步一步把整件事情給他說了一遍。多少天無端的擔憂焦慮,忽然落到實處,反而放心了。
無論如何,回來就好。
"師傅......"
王梓園像多年以前那樣,牽起丹青的手,領著他走進屋子。
坐下來,將丹青的右手放在掌中。饒是早有心理准備,仍然看得直打哆嗦。天底下,再沒有第二個人,像他這樣明白這只手的價值。
"丹青......師傅把你養到這麼大,除了那一年......幾時舍得碰你一個手指頭?你就......就這麼......不知愛惜自己......"
丹青看著師傅兩鬢銀霜--自己在外面肆意妄為,養育自己的人已經衰老成這樣......一把跪倒,抱住王梓園的膝蓋。
"師傅......我錯了,我錯了......丹青再也......不會那麼糊塗了......"
拍拍他的肩膀,老人家心疼難當。曾經在自己身邊跳脫蹦達,多麼活泛靈動的孩子,忽然變得這樣單薄,這樣懂事......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海懷山望望江自修。這一老一小哭成團,丹青還跪在地上,回頭又得自己收拾殘局。
江自修過去把丹青拉起來:"先生,久別重逢,應該高興才是。孩子還病著呢,咱們有話慢慢說。"

因為要趕著籌備腊月十八的"新春賽寶大會",留白和江可的婚禮定在十一月二十六。
丹青回來的時候,也就只有二十天了。
留白早已沒有家人,由王梓園出任男方家長,替他出面過文定,送彩禮。他這些年也攢了不少錢,又有一眾師兄弟慷慨解囊幫襯,居然也張羅得像模像樣。丹青托羅紋從自己賬戶裡提了一千兩銀票,直接交給男方總管水墨師兄,算作禮金。
江自修以江家產業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給女兒陪嫁,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將來他們的孩子得由他挑一個隨母姓。老江這意思很明顯了,百年之後,這份產業就交給女兒女婿打理,壓根兒不再指望兒子。
說起江通,更有意思。去年半路出家的舒至純,不過借了兩本參考書籍復習幾個月,就考上了第一榜第七名進士。而他這個職業讀書人,衝齡啟蒙,十年寒窗,居然毫無建樹,大受刺激。從此纏上了舒至純。少年人火力壯啊,完全無視至純哥哥冷若冰霜的臉,只要有機會,便死纏爛打求他指點一二。
自從三月裡舒至純兗州上任去了,江通埋頭苦讀,秉燭挑燈,幸運的低空飛過春試,又吊上了秋試錄取的榜尾--世代臨仿的江家,竟然連出了兩個進士。
更要命的是,這不知死活的江通,瞞著他老爹,跑到吏部寫軍令狀,說自己通曉海外事務,擅長與夷蠻打交道,硬是爭取到了年後去淄城舶務轉運司任職的機會。本來他對妹妹的婚事熱情一般,聽說至純哥哥會回來,早早的就回乾城老宅等著了。
江自修瞧著兒子提起舒至純就兩眼放光,心中郁悶得一片茫然。一個女兒,已經嫁給了自家弟子,現在兒子也迷上了自家弟子--但願這小子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否則全部自產自銷,真不知該得意,還是該悲哀。更何況,舒至純那不單是一座冰山,還是一塊鐵板哪。
除了江自修夫婦兒女,在京城的主要人員也都回了乾城,籌備婚禮。
水墨、留白、羅紋、丹青四個重聚首,自是說不盡的兄弟情誼。
十一月二十三,鶴哥、生宣、玉版這"異域闖蕩三人組",緊趕慢趕,風塵僕僕,帶著無數奇奇怪怪來自異域的物品進了門。
十一月二十五,已是正六品朝廷命官的舒至純趕到乾城。
此外各地分號的重要成員,自十一月中旬開始,也都陸陸續續到了乾城江家老宅。
當年一起學書畫的十四個孩子,除去早夭的飛白,半途出事的瘦金,北撤途中失蹤的蕉葉,留守豫州分號的紫毫,聚齊了十個。他們中有些人,已經是整整十年沒見面了。在櫃上當差的三人,紫毫很快要升大執事,章草、熟宣也已是執事身份。
渡盡劫波兄弟在。
如此足矣。

婚宴將在老宅舉行,洞房設在東廂院子。新娘子三天前就去了相隔十裡的江家別院,等著花轎到日子接過來。
頭天晚上,按照當地風俗,得找新郎官的未婚兄弟在洞房睡一晚壓床。
江自修把留白之外的九個人叫到屋裡一審,結果只剩下自律自守的舒至純和純潔無瑕的羅紋。
章草、熟宣入世早,老練成熟,成親兩年了,章草孩子也已經半歲。七個搞技術的弟子,水墨丹青不必問,異域歸來那三人,個個忸怩不安,就連看起來文靜又端莊的玉版,被東家問到的時候,也只能紅了臉低著頭:"我我我......"
江自修心情復雜。兒女大了,都不中留啊。這些水靈靈的孩子,哪一個不是江家花大心血力氣栽培出來的?那般用心的教養,就算是別人家的孩子,也早養出骨肉之情了。只可惜了死掉的幾個......世上的事,怎能不打折扣呢?留得住這些,已經幸之又幸了......
最後拍板,由碩果僅存的舒至純和羅紋共同承擔這個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
生宣笑:"你倆可得加油了啊,誰落後了可就找不著人壓床了。"
鶴哥笑得更邪:"至純要做聖人,且由得他。羅紋啊,哥哥明天就帶你去開眼界。"
一片嘻嘻哈哈。
這一覺還沒睡到五更,壓床的兩人就被前來鋪房的大嬸大姐們轟了起來,還不小心讓這些潑辣大方的婆姨吃走不少嫩豆腐,跌跌撞撞爬到西廂院子廳堂裡。
兄弟幾個都沒睡,正在這徹夜長談呢。除了預備做新郎官的留白被拉走上頭去了,其他人全在。
看見他倆披著裡衣狼狽不堪的進來,眾人哄堂大笑。
章草、熟宣衝鶴哥、生宣一伸手:"願賭服輸,拿來吧。"
後兩人不情不願的往外掏銀子,一邊嘟噥:"不公平啊,你們兩個故意賺我們......"
"這就顯出已婚人士的優越性了,哈!"章草全無一點當爹的樣子,把銀子拋起來又接住。
剛剛坐定的兩人聽明白了,合著這伙人正在打賭他倆什麼時候起床呢!
水墨看看旁邊裹著被子縮在太師椅上的丹青,笑眯眯的這個瞅一眼,那個瞅一眼,臉色卻已經白得很了。
"至純,你送丹青進去。"
"我不嘛,師兄,讓我待在這兒--我舍不得你們......"
"你現在不睡,晚上婚宴的時候還想不想上桌了?"水墨板臉。
丹青只好可憐巴巴的望著大家。舒至純起身,連人帶被子抱著送進房裡去。
生宣看看大師兄:"丹青......究竟為什麼病成這樣?還有,他的手......問他自己,總不肯說。我們也不敢再問。"
"唉,此事當真說來話長......"
舒至純把丹青放到床上,掖好被子,拉把椅子在床前坐下。
"哥......"
這一聲"哥"喚得舒至純心裡酸甜苦辣,全攪和一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握著他的手不放。
最後輕輕道:"我不該走,不該走......如果我一直陪著你,也許......"哽咽起來。
丹青慌了,掙扎著起身:"哥,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是我自己不好,我犯糊塗,我跟他賭氣,我......"頓住。
"你終於肯告訴我了。"舒至純嘆道。仿佛悵然若失,又仿佛如釋重負。
"......我聽大師兄說,你是......從宮裡回來的。"
"嗯。"
"他--待你好不好?"
"好。"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留下?"
"就因為太好了,所以不能留下。"停一停,問:"哥,做官有意思麼?"
"你不把它當成官來做,就有意思了。"
丹青笑。哥也開始和自己打機鋒了。
舒至純沉默一會兒,道:"過兩年我入朝,倒要看看他怎麼個好法。"
丹青忽然想:"只怕甩不掉江大少那個拖油瓶。"沒敢吱聲。
困極了,舒至純扶他躺下,看著他合上眼睛,睡熟了,這才回到前廳。
水墨正說到最後:"......這件事,有些關竅,只有丹青自己知道,咱們也不必再問了。如今只要他好好回來了,往後開開心心的,其他無須計較。就算是個大概,你們也能聽出來,此事干系極大。都是自己兄弟,我想不用啰嗦什麼吧?"
舒至純接過話頭:"丹青既然已經回來,東家只怕要把南邊的生意重新做起來。如今朝廷有廣開邊貿的意思,"轉頭對鶴哥道,"師兄不妨向東家建議,在涼州增設一處分號,也可供你們往來中轉。"又對水墨道,"東南海外同樣大有可為。"
"至純會不會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
"說出來的,都是方便說的話。"
水墨放心了。幾個人七嘴八舌討論起來。

十一月二十六,真是忙碌、喜慶、熱鬧而又洋相不斷的一天。
先是大清早去迎親,留白被一眾姑姑嬸嬸擋在門外,紅包遞了一個又一個,也應付不來那百般刁難。新郎官還沒急呢,新娘子自己受不了了,頂著紅蓋頭從窗戶爬了出來。
上花轎前,新娘子必須哭嫁。江可努力試了好幾把,恁是笑岔氣,倒把媒婆保姆急得要哭。
按說新娘子應該由哥哥背到花轎裡,江通那小身板,事先又缺乏演練,晃了幾步差點把妹妹摔下來。最後只好讓跟著去迎親的舒至純以哥哥身份把新娘子送進花轎......
總而言之,在一片兵荒馬亂之中,總算出了門,起了轎,拜了堂,進了房。
這一天,江家老宅從院子到各處廳堂,擺開六十六桌魚翅海鮮流水席,招待前來參加婚禮的親朋好友。除了本家親戚,藍玄帶著下一輩的幾個年輕人代表藍家前來致賀,讓江自修和藍紫喜不自勝。
水墨丹青師兄弟十個人正好滿滿當當一大桌子。可惜新郎官不能一直陪著,喝了三杯,就上各桌敬酒去了。
一時歡聲笑語,觥籌交錯。
忽然,在門外迎賓的福伯衝進大堂,一邊跑一邊衝著首桌的王梓園江自修喊:"老爺,東家,快看!看!是誰回來了......"
大堂門口出現了兩個人。當先一個,長身玉立,笑意盈盈,定睛看去,不是瘦金是誰?
--瘦金的歸來,為這場婚禮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第 63 章
瘦金歸來,如何驚喜,如何激動,如何親熱,不必細表。
直到婚禮後第三天,江自修才顧得上和王梓園一起,細細詢問瘦金這幾年的經歷。
又過了兩天,派人來請海懷山。卻未進廳堂,而是直接到了後花園。江東家就在廊下候著神醫先生。
寒暄幾句,邊走邊聊。
"世事難料啊。誰能想到,失蹤四五年,官府報了身亡的弟子,還能回來。"
"吉人天相,東家有福。"
"說起來,又有誰能想到,懷山先生竟然是丹青的親舅舅。這次多虧了先生援手,真是丹青和我們的福氣。"
"唉,說來慚愧,我這個舅舅實在未盡義務。丹青能得東家和師傅教養成人,才是他的福氣造化。海某感激之情,難以言表啊。"
說話間,兩人已經轉到池塘一側的水閣前。
海懷山放眼望去,水閣後邊是池塘,前邊一片開闊,如果有人接近,老遠就能看見。再仔細瞧瞧,水中石塊植物和閣樓的格局都頗有玄妙之處。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看海懷山上下打量,江自修謙虛一句:"讓先生見笑了。"
"這房子蓋得很高明哪。"
"前人種樹,後人乘涼。這宅子裡最新的屋宇,也有一百多年了。"
兩人上了樓。江自修也不關門,窗戶隨意敞著。八角形的水閣一共四個房間,攢心而建。在其中一間最裡邊的牆上摸摸,無聲無息打開一扇門來。原來水閣軸心處中空,恰好形成一個小小四方屋子。
海懷山心想,看這意思,是要談機密中的機密了。心裡大概也有數,等著江自修開口。
"同瘦金那孩子一起回來的,是西蜀羌族首領鉗耳。他二人情投意合,這也罷了。不過......"
這個頭起得有點遠。好在神醫是高人,有的是耐心。
"把他們找出來,又千裡迢迢送到乾城的,是現任益郡太守。"
"哦?"
"先生也覺出蹊蹺來了?當年向我們宣布死訊的,可不也是益郡太守。"
海懷山看著江自修。
"據瘦金說,他最近才知道,當年我們報官尋人,益郡太守府曾經尋到西羌。鉗耳用一樣東西,換得他們答應隱瞞消息。這樣東西,就是......先生曾經提及的烏青草。"
二人對望半晌。海懷山道:"這麼說,瘦金這孩子能回來,是皇帝陛下著意送的一份大禮了。"
"固然是為了要叫丹青高興。不光如此,這份誠意和魄力--"
說著,江自修指指桌上的紫檀包金盒子:"咱們年輕的皇帝陛下,這是要把你我牢牢綁在他的戰車上啊。"

婚禮前夕某個晚上,和東家師傅單獨說話的時候,丹青把裝著寶印的盒子拿給江自修。
"東家,這個你收著好不好,我拿著實在太麻煩。"
江自修打開盒蓋,拿出來看一眼,當場震住。王梓園過來瞅瞅,立刻石化。兩人都是超級大行家,馬上認出是什麼東西,動了什麼手腳。
原本想著,逸王把丹青擄走,多半關乎私情,卻原來還有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話又說回來,已經做了皇帝的逸王又把這方印送給丹青,這私情的分量也夠嚇人的了。
江自修捧著皇後寶印,戰戰兢兢看了一會兒,雙手交給王梓園。
王梓園接過來,翻起印章單看印文。
"奉天承運,恆壽永昌。"
這線條,這布局,這氣派,這意境......
--說是假的也沒人信啊。
小心翼翼的放回盒子裡,問道:"丹青,你是為了它......把身子熬成這樣?"
"算是吧。我只有七天時間。"
王梓園可以體會到外行無法想像的驚心動魄。這樣的臨仿,把命搭上是完全有可能的。
作為一名近乎狂熱的藝術工作者,王梓園一時在藝術和生命之間難以選擇。若是換了自己,只怕也一樣不要命。丹青能活著回來,實在是上天眷顧。聽說還有一幅《四時鳴玉山》,可惜無緣得見。這方印竟然能被丹青帶回來--
自己能親眼目睹,何其有幸!它代表了江家弟子臨仿最高水平,是大夏國臨仿史上裡程碑啊。
近乎虔誠的把盒子雙手遞給江自修:"請東家收起來吧。此物當由我江氏弟子世世代代瞻仰珍藏。"
對於師傅一眨眼就上綱上線,把自己的私物收歸公有,丹青沒有任何意見。他的心意自然明白,可是,這個東西真的真的太麻煩了。難得有人肯替自己保管。
江自修抱著盒子,暗道:這塊石頭,真是又燙手又暖心哪。

所以,江自修就把這塊石頭收在老宅水閣的密室裡。
輕輕摩挲著盒子上富麗堂皇的花紋,江自修嘆道:"這位陛下,一向慷慨逼人。"--當日要人去仿畫,先不說其他,整箱子金錠抬上來--"叫你毫無退路。"
海懷山道:"皇帝陛下的秘密,哪是那麼容易分享的?若不是有個丹青在裡頭夾著,咱們這些人,早就黃泉路上作伴了。"
"丹青雖然放回來了,你看這天羅地網張的,嘿!"江自修一笑。
海懷山卻道:"這位陛下的手段,最善借力起勢,順水推舟。各得其所的事情,算准了你無法拒絕。再說,難得他肯用這份心思。"
我們都樂意成全丹青。何況這事,互惠互利。
江自修又嘆口氣。
--整件事如此收場,實在是所有結局中最好的結局。
想一想,道:"他已經表態了,咱們不拿出點誠意怎麼行呢?"
"不瞞東家,我這個做舅舅的已經表示過了。就看你的了。"
"懷山先生畢竟是老江湖啊。"
"東家承讓。"
二人相視一笑。
江自修接著道:"聽瘦金和鉗耳說,來前得了蜀州刺史的親自接見。朝廷向西羌一族承諾‘通道路',‘傳醫術',‘設學堂',‘應科舉'四利,鉗耳已經答應了。"
"這是利國惠民的好事呀。"
"我猜著,皇帝的意思,大概是想借著西羌立個範本,要徹底解決蜀州各族的問題了。"
"先皇曾經以霹靂手段,把蜀州各族元老殺了個遍。當年我入蜀尋訪丹青一家下落,就覺著表面雖然風平浪靜,暗裡依舊人心不穩。"
"新皇一上來,即疏之導之,安之撫之,又有現成的好樣本,當能很快奏效。"
"‘設學堂'之外,還同意‘應科舉',這是真正把各族百姓當成子民看待了。"
一代明君氣像,已經初現。
二人並肩下樓。不約而同,長嘆一聲。彼此笑看。
江自修道:"沒准,咱們趕上了好時候呢。"
"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海懷山笑問。
江自修仰天打個哈哈:"先生,我是生意人--說到底,你是看病的,我是賣字畫的。"
"不錯,我是看病的,你是賣字畫的。"

洪正元年年底。
由"寶翰堂"起頭,京城南曲街十八家老字號聯手,將參加本年度"新春賽寶大會"的寶物全部進貢,作為新皇賀年之禮。
這些東西值多少錢倒在其次,關鍵在於,它們代表的是民意,民意啊!來自民間商界的這種完全自發的舉動,表達了民眾對於皇帝、皇室和朝廷的肯定與信任,充分體現了趙氏家族對大夏國的統治已經深入民心,得到了百姓的衷心擁戴。
隨著織造業泰鬥範陽蘇家,蜀州貿易大亨利德商行的積極響應,這股聲勢很快蔓延到整個錦夏商界,也由此開創了錦夏朝商人關心國事朝政,為國分憂,出錢出力的優良傳統。
當然,不僅如此,江家還另外暗中捐獻國庫黃金十萬兩,用於國家基本建設。皇帝陛下的回禮,是御筆欽題"寶翰堂"三個字,掛在了江家京城總號的大門上。
年底了,賀焱拿著戶部的賬單和哭窮的折子,往弘信宮找承安來了。
如今三才先生的職務,乃是接替盧恆做了秘書省丞。盧恆自從"麻姑獻壽圖"一案後,頹唐了很長時間,本來指望承安登基後給自己挪個好地方,誰知到頭來才發現新皇對人事動得極為有限。憤而請辭,承安二話不說答應了。轉頭就把賀焱、李旭、馮止三人放到了秘書省。
按說秘書省不在三省之列,是個單純的文書部門。但是架不住皇帝倚靠重視啊。承安水滴石穿般慢慢強化秘書省的作用,到後來干脆把它變成了皇帝專用顧問機構。等賀焱升任右相以後,竟形成了錦夏朝丞相自秘書省出的慣例。
當然,這些盧恆是沒機會看到的。眼下皇帝對盧家的補償是,借著地方官進京述職的機會,提盧子晗為涼州刺史並賜婚,以長公主下嫁。只等公主守孝期滿就完婚。
盧子晗和趙漪,一個感恩戴德,一個一往情深,也足以相安無事過一輩子了。盧公子這些年在西北,很是下了點功夫,加上他本身頗有才干,涼州刺史的位子,算得實至名歸。
賀焱一路走一路感嘆,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掌舵不知風浪險。今年先皇這場厚葬,居然花掉一百萬兩!邊疆還有近二百萬軍隊要養,最近又答應給蜀州少數民族地區修路,各處舶務轉運司第一期稅收怎的也得三個月後才能收上來......這個年,不好過啊。
承安看著賀焱呈上來的折子,道:"裁減軍隊的事,總要過些年,再費錢,也得先養著......何況陸上兵力削減,水師卻要擴充,錢一樣是省不下來的。"忽然一笑,"眼下這個年,還是過得去的。"說著,把江家送來的清單拿到案上。
賀焱看得連聲嘖嘖。心想,陛下彩禮去得驚人,對方陪嫁來得更豐厚啊。國舅以江湖人脈相送,國丈搬來金山銀山--這門外戚,實在是完美之至,完美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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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海懷山陪著丹青在乾城住了差不多整整一年。
當然,除了替寶貝外甥調理身體,神醫也沒閑著,時不時出門轉一轉。看不見的成果且不提,看得見的成果是,在雍州境內增開了好幾處"素顏堂"分號。
江家駐京人員早已回轉,海西棠就陪著水墨待在京城。他不願進宮謀職,又懶得打理生意,直接在銎陽最大的藥鋪"盛和堂"掛個名當坐堂郎中,其余時間全用來陪情人,堪稱江家的專職大夫和上門女婿。
可惜好景不長,朝廷開始貫徹執行當初對蜀州少數民族"四利"的承諾,其中有一條就是"傳醫術"。瘦金一封信來,水墨一句話,就把西棠公子發配西南蠻荒之地去了。還是江自修體恤年輕人,沒過多久,就讓水墨去益郡重建蜀州分號,免得相思積怨。瘦金如今是鉗耳的全職賢內助,娘家的事可是指望不上他了。
丹青這一年乖乖待在師傅身邊,承歡膝下。
本來呢,自從聽了鶴哥、生宣、玉版對異域風情的生動描述,又看了他們帶回來的一些畫卷織物、金銀雕刻,丹青興奮得好幾天睡不著覺。過完年,這三人返回西北的時候,恨不得立馬跟著他們一起走。舅舅、東家、師傅、師兄一齊板臉,才叫他打消念頭。
生宣安慰他說:"我們這次回去,先到涼州籌備開設分號的事情,一年半載不見得會出關,你跟著也沒意思。等你身子全好了,我帶你去最好玩的地方。"說著,露出一個古怪的得意表情,"也讓你認識認識與眾不同的域外美女。"
鶴哥叫道:"你個不厚道的,死活不讓我們說,現在自己忍不住了吧?--丹青啊,你生宣師兄只怕要入贅他邦,往後想多見幾面,可就難啰。"
"哼,我堂堂中土上國,青年才俊,自然只有把異域美女帶回來的份。"生宣揚眉傲立。
送走這三人,丹青舔著臉把各人手裡得到的域外禮品全部討來,擺在自己房間,眼觀手摹,描樣子,畫草稿,幾乎廢寢忘食。氣得海懷山在他飯裡下安眠藥,迷翻拉倒。
王梓園自不必說,張開、林下、胡不歸三個老頭子對這個弟子簡直喜歡得了不得。先前羅紋在乾城作陪,已經叫他們老懷大慰。但是,羅紋雖然乖巧勤奮,哪裡比得上這一個--天資奇高,百變精靈,還肯耐著性子哄老人家開心,天上掉下來的寶貝啊。
張開林下二人對丹青早有授業之恩,胡不歸卻是首次相見,忙不迭的把自己壓箱底的本事都掏了出來。教丹青這樣的弟子,最大的樂趣在於教學相長。四個老頭子竟有種被丹青激出了藝術生命第二春的感覺。幾個人一商量,立德立功,何如立言?藏之名山,傳之子孫,名留青史,千古不朽。
於是決定寫書。
錦夏朝洪正二年,在乾城江家老宅,四個老頭子一個年輕人,費時半年寫出來的這本書,由江家史上最傑出的兩代弟子聯手合作,成就了整個大夏國臨仿業的歷史最高峰。盡管後世幾經厄運,此書變得殘破不堪,分散幾處,仍然給後人留下了無比寶貴的精神財富。
人老心不老的王梓園,將這本書命名為《熔情補天寶鑒》。

洪正三年正月。
海懷山決定回山清靜一段時間。丹青一路相送,直接把舅舅送到了試筆山。
幫著抄了半個月藥方醫書,繼續南下,入蜀去看望水墨和瘦金。同時正式拜訪了當年冒險援手救了自己的洪娥姐姐。
姐弟相見,唏噓不已。
洪娥比丹青年長近十歲,對家族的事情比他清楚得多。說起前朝時期昆陽洪氏的輝煌,族中子弟,實屬玉樹芝蘭,堪比金枝玉葉,如今竟凋零至此。不禁垂淚。
"你可知道,聽說......你家本是嫡出,不知為了什麼緣故,被削了名分,淪為旁支......"
丹青淡淡一笑。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些虛幻的往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姐姐如今過得好不好?"
"不能說不好。"
--夏寒山痴心不改,洪娥卻不願嫁入夏家做妾。夏老板承諾只等家中多病的老婆一死,立刻娶她過門。這一拖,就是六七年。
在"漱秋齋"待了沒兩天,丹青就迫不及待的跟著鉗耳派來接他的人,往傳說中的人間仙境赤理山、夕照湖奔去。
蜀州奇麗風光,丹青幼時已有領略,此番深入西南,山川之雄奇壯麗,嫵媚多姿,實乃生平未見。礦石物種,只覺新鮮奇異,美麗可愛,竟然十之八九叫不出名字。丹青好比闖進了一個全新的寶庫,眼睛、耳朵壓根兒不夠使喚,天天在山裡轉悠,後頭跟著鉗耳派給他的向導和保鏢,捧著筆墨紙硯,以供他隨時揮毫落墨。
一直待到六月,雨季快要來臨,路上將越來越難走,丹青才依依不舍的告別瘦金和鉗耳,回到益郡。
盡管這兩年朝廷往西南深處修了不少道路,但是因為地勢過於險峻,速度始終快不起來。而且技術上的難題也非常大,幾乎不停的有人因為修路喪命。為此,工部一再招募技術人員參與修路,又屢次抬高死傷工人的撫恤金額,新任工部尚書李旭大人更是幾度親自赴蜀坐鎮指揮。
丹青聽著護送自己的西羌小伙子講述這些事,心中泛起一種充滿了悲憫之情的欣慰。對遠在銎陽永嘉殿中的那個人,瘋狂思念起來。
他--就算是喜歡做,擅長做的事,要做到最好,也一定很辛苦吧。
替水墨師兄裱了幾幅字畫,又把"漱秋齋"這兩年搜羅的兩幅佳品臨出來,卻收到藍家送來的信:藍爺爺勒令丹青去楚州過中秋節。

自六月起,西蜀霖雨連綿,三月不絕。
雨季開始後,修路一事暫時停工,預備仲秋繼續。李旭眼看著天時不對,雨水比往年來得多,來得長,七月底了,還沒有一點要停的意思。立刻快馬急奏承安,准備應對洪水。
八月,練江暴漲。
蜀州境內問題並不大,但是到了接近楚州的天門峽,各支流在此彙成練江主干,水勢一下子增長數倍。偏偏天門峽險窄陡峭,哪怕是枯水季節,水流至此,也有排山倒海之勢,如今挾漫天洪流而來,被兩邊峭壁這麼一擠--天災加上天險,楚州危矣。
承安長駐蜀州十幾年,馬上明白了李旭的意思。
不是防洪抗洪,是應對洪水。這樣的情形,非人力可以對抗。朝廷只能及早動手,將損失降到最低。
三月霖雨,如此惡劣的天時,已是百年未遇。上一次,恰好發生在前朝末年割據動蕩之時,從楚州到越州,沿江大小城池村莊盡沒。大水過後,屍橫遍野,瘟疫流行,有些地方,人煙絕跡近二十年。
承安拿出即位以來前所未有的魄力,不顧一切獨斷專行:楚州全境搶運秋糧,轉移居民,選定五處最接近天門峽而又地勢低、有湖泊的地方,提前決城,預備放水分流,其他地方,嚴防死守。東南下半年已收稅銀馬上提前從陸路加緊送往京城,一部分直接送到楚州,用於安置移民。
聖旨一下,溫縣、清潭縣、考城、虞城、德安郡五個准備決城放水的地方頓時哭聲震天。好在朝廷大把銀子派下來,又有定遠將軍張與帶著楚州駐軍親自壓陣,總算在洪水到來前夕一戶一戶全部撤走了。
八月二十,皇帝親臨天門峽。上游的雨還沒有停,水位正在不斷上漲。
"頂多再有三天,東邊的堤岸就保不住了。即使現在雨停了,也無濟於事。"李旭神色凝重。
"已成定局的事,不必多想。咱們商量商量洪水過後怎麼辦吧。"淹掉五座城池,遷移幾百萬民眾,國庫的銀子嘩嘩往外流,比洪水還狠,把賀焱肉疼得不行。
皇帝行帳設在天門峽東北地勢最高的封蘭山。眾人決定暫歇一晚。南岸是去不了了,明日把北邊三個即將被淹沒的地方視察一遍,確保萬無一失,就要撤退。
承安正在燈下靜思,就見趙良忽然進來:"陛下......"說著把身子一讓,後邊一個人兩只眼睛亮晶晶火辣辣的瞅著自己。
"丹青!"幾乎不能相信,"丹青,你怎麼會在這裡?"
趙良立即退出去了。承安一把抱住日思夜想的人--兩年了啊。竟然也挺過來了。
丹青並不答話,回抱住他,閉了眼,把唇貼上去。
這一個積攢了無數相思的吻,叫人魂都化了。
好半天,承安才想起來追問:"現在這麼危險,你怎麼會在這裡?"
丹青跳起來:"看你,害我差點忘了。你能不能給我幾個人,幫忙搶點東西。要快!"
真是久別重逢的無釐頭對話。承安顧不上回味,先把緣由追問清楚。
考城這個地方,歷來被認為風水絕佳。城郊寶鏡湖,俗稱"天眼"。前朝荊楚自治,楚州勢力最大的豪強世族傅家,就把墓園定在這裡。此事人人皆知,墓園的具體位置和入口卻直到半年前才被藍家探出來。
"傅問津此人曾經權勢滔天,又酷愛風雅。我們猜著,他墓穴裡頭至少有三十幅以上不可估價的珍品繪畫法書。現在墓門已經松動,洪水一來,金銀玉器泡一泡無所謂,這些字畫可就保不住了。"丹青急道。
原來是找皇帝要人去盜墓。
"你們多久能完成?"
"也就一兩天吧。"
承安想一想:"人我給你,但是你自己留下。"
"不行!"丹青放軟語氣,"有些事,必須我到才行,否則白救了。"
"考城不出三天就會淹沒,你想嚇死我麼?"
"承安。"丹青抱緊他,"相信我。只有我在場,才能以最快速度把這事做完,大家就都安全了。人命和這些字畫,一樣寶貴。"
"相信我。你做好你要做的事。我也會做好我要做的事。"臨出門,又回頭一笑:"這事一了,我就去找你。"


第 65 章
三天後,洪水如期而至。
當日跟著丹青去幫忙盜墓的趙儉回來了,丹青卻沒有一起回來。
"公子說,有一部分瀕危作品,要馬上搶救,還須幾天工夫。"
"他人在哪兒呢?"
"呃......這個......他們都在封蘭山上。"
"你說什麼?"承安跳起來,"現在封蘭山已經被洪水圍困,還不知什麼時候能退下去--趙儉,你怎麼不把人敲昏了給我帶回來?!"
趙儉心想,親愛的陛下,你要能對著丹青公子也這麼有氣魄就好了。臉上依舊畢恭畢敬:"公子說,和他在一起的都是老江湖,不會有事的,請陛下不要擔心。"看承安一臉無奈和擔憂,又補一句,"我看,和公子在一起的那些人很有點兒來頭,對他也十分尊敬愛護,他們的行頭確實齊備,應該不會有事。"
承安嘆口氣。算了,他娘家實力雄厚,不用我操心。
洪水真正到來,民心反而安定不少。當然,其中有一個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皇帝陛下一直留在楚州沒有離開。
各項具體的事情,自有底下人去做,承安的任務,就是輪番到各處移民安置點出現、點頭、微笑、慰問、演講......又到沿江其他正在努力防洪抗洪的地方鼓舞士氣。
由於事先已經准備好決城放水,所以最初來勢洶洶十分嚇人的大水很快緩了下來,沿江各地只要提高警惕,仔細監督,守到洪水慢慢退下去就好。上游又傳來好消息,雨已經變小,看樣子快要停了。
這一番辛苦,可以說是對登位不過兩年多的年輕皇帝和他的朝廷的一次全面考驗。概而言之,還算令人滿意。與此同時,也是對楚州各級官府的徹底檢閱,卻暴露出不少問題。
比如有的地方官不願接納移民,或者安置不當,引起小規模嘩變。比如有的地方城牆年久失修,被洪水泡了兩天居然毫無征兆的全面倒塌,造成巨大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有的地方常年治安不良,在此危急關頭,趁火打劫成風。至於借著派送移民安置費大發國難財的官員,也不在少數。
趙承安是什麼人啊?趁此機會,一邊放一邊收,一邊哄一邊打,一邊提一邊撤,等到洪水退下去,開始商量災區重建事務的時候,整個楚州官場,幾乎全部清理整頓了一遍。
後期比較為難的是,沒錢了。如果緩上兩個月,朝廷還是能周轉過來的。問題是,眼下短那麼一點兒。
正在這時候,淄城舶務轉運司按察使舒至純派人把第二筆稅款直接送到了身在楚州的皇帝手裡。本來就是提前上繳,其他地方能照常送來已經非常不錯,這個舒至純,居然有本事額外弄到錢,是個人才。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不管他是怎麼張羅出來的,應了急啊。問問其他人,對舒大人風評相當不錯。承安想,回去就提他做戶部侍郎。自己手下,會省錢的不少,會弄錢的不多,這個舒至純,沒准是戶部尚書的料子。
第十天,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皇帝陛下鑾駕不日即將回京。承安在州府潭城等得心急火燎,終於看到趙良把丹青領進來,氣得撲過去又掐又咬:"可惡......讓你到處亂跑,到處亂跑......你不知道我會著急麼?萬一......萬一......"
"恁多廢話......"丹青低低的抱怨著,一邊解自己的衣裳,一邊貼了上去,堵住他的嘴。
"嗯......丹青......"
喏,各位,看見了,實際行動才是最好的安慰。

丹青陪著承安回京。
隨行人員中不知內情的,看皇帝陛下興致高昂,一心覺得是因為抗洪救災取得全面勝利的緣故。皇上向來心系百姓,著意民生,這次把可能釀成超級大災的洪水問題圓滿解決,欣喜之情溢於言表也是很好理解的。
一路上,天氣越來越冷,眼看就要入冬。皇帝鑾與之內卻是一片春意融融。
承安正摟著丹青說話。頭兩日,只顧行動,顧不上說話,後兩日,忙著審問別後情形--雖然他的大概動向是知道的,但是自己不敢也不願派人跟得太緊。
直到現在,才有功夫問起盜墓的事情。
"你們拿到東西不馬上走,怎麼上封蘭山待了這麼些天?"
" 進去以後才發現,有一部分字畫年頭太久,紙張絹綾的質地也和現在大不一樣,很可能見光就要褪色,見風就要散架。只能盡量保持原樣裝到密封盒子裡--多虧你派的人是高手啊,才能和藍大爺他們一起,幾乎不帶任何震動的把東西拿到山上。"說到這裡笑一笑,"我只知道該怎麼拿,真讓我拿這麼遠可做不到。"
"那樣陰穢之地,你的身子怎麼受得了。"
"藍家的歷史差不多和江家一樣長,有的是門道,不用擔心。"接著回答上一個問題,"我們主要是急著找地方把那些字畫救下來,就選了距離最近,不會被淹沒的封蘭山。本來也打算要在考城逗留一些天,所以東西帶得很足,應付有余。"
半眯著眼睛,顯出神往而又得意的表情:"接下來的事,就要靠我了。字畫一展開,立即把塗滿了明膠的蠟紙平粘上去,整個固定住,等半干的時候再慢慢揭下來,這樣,短期內就不會褪色散架了。拿回去以後再重裱不遲。這一招是藍大爺教我的,但是我干得最快最好,毫釐不爽,哈哈......這可不正應了那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麼?可把他氣死了......"
承安大笑。
"有兩幅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了,我趕著把樣稿臨出來,這才耽擱了兩天。要不是著急來見你,我就跟他們回去了......"
"你敢!"承安埋頭一通狂啃。
丹青一邊扭一邊喘,斷斷續續:"哎......跟你說正事......真的......是正事。"
"我倒看你有什麼正事好說。"承安不肯罷休。
"真的......傅問津的墓穴裡,盡是金銀珠寶,他的內棺......純金打造......我們只取了字畫......該死,承安......住手!"聽出不尋常了,把他抱起來坐好,兩人認真說話。
"我們出來的時候,做了點手腳。就算洪水退了,也不容易發現。你派人去淶城藍府,找藍玄藍二爺,把那些東西取出來吧。不管做什麼用,總比埋在地下強。"
"藍府怎麼會答應?"
"藍家的規矩,只取字畫,不取金銀。我已經說好了。"
承安心想,這些專業人士的職業道德,真真不可小覷。他們的操守,比一般士子官僚好得多。當然,要說職業道德最高尚的,就是眼前這個了,不要命啊。
"另外,藍大爺說,這批字畫能得救,皇帝陛下功不可沒,按江湖規矩,出手之後,給陛下三分之一的收益。"丹青笑嘻嘻的望著承安,"我也替你答應了。"
哈,有意思。承安大樂。笑道:"三分之一,能有多少?"
"具體我不清楚,不過現在海外市場擴大,行情漲得厲害,怎麼著也得五萬八萬吧。"看承安有點不以為然,補一句,"黃金啊。"
承安嘆氣:"還真是不少。哎,以後還有這種機會別忘了叫我。"
丹青白他一眼:"堂堂一國之君,打這齷齪主意......"
承安邪邪一笑:"丹青,你跟我什麼關系?是誰找我要人去盜墓來著?"
兩人嘻嘻哈哈,摟做一團,繼續之前未竟的事業。
待得雲收雨歇,丹青躺在承安腿上,慢悠悠的道:"這批畫的收益,我有三分之一,也歸你了。藍大爺說,藍家世代居楚州,本鄉遭難,不可袖手,所以藍府那三分之一,也一並拿出來給你使用......我瞧著你要用錢的地方實在多,聽說宮中甚是節儉,省能省出幾個錢來?......"
承安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從前你說自己是東家的搖錢樹,我看是我的搖錢樹還差不多......"

洪正三年九月,丹青在弘信宮住下,十一月離開,回乾城陪師傅過年。
洪正四年春天,著手准備異域之行。
五月,到了涼州州府韞城。
涼州分號東家賜名"奎星樓",以奎星乃西方七宿之首,又"屈曲相鉤,似文字之畫"故也。聽起來倒不像賣字畫的,像個酒樓飯館。
"奎星樓"的掌櫃是鶴哥,常駐在此,技術行政兩手抓。江自修另外派了兩名執事過來幫手。生宣和玉版也是身兼兩職,既負責生產,又負責外聯銷售。丹青到的時候,他倆出關未歸。
丹青於是一邊飽覽西北風光,一邊幫鶴哥干活,一邊等生宣和玉版回來,帶自己走下一趟域外之行。
六月,他們回來了。七月,終於再次出發,捎上了丹青。整個商隊一共二十多匹駱駝,加上雇來的保鏢,足有三四十人。
生宣道:"這一趟恐怕得年後才能回來,得多帶些御寒衣物。"東西雖然多,最值錢的其實只有十來個卷軸。此外是些文房四寶,普通字畫,利潤也很可觀。
過了夜泉,出了冷月關,入眼就是無邊瀚海,千裡大漠了。
八月裡的一天,商隊在一處綠洲休息。有人找了過來,求見丹青。竟然是照君來親臨。
"公子,"君來行禮,因為連日趕路加上擔憂,很有幾分萎頓,"陛下病了,想念公子得緊。"


第 66 章
"總算也輪到你喂我喝藥了,呵呵......"承安靠在床頭,容色憔悴,偏偏志得意滿。
丹青想起來,在兩人的過往中,還真是沒有此刻這樣的情景。角色顛倒過來,忽然更清晰的體會到看著對方生病的焦心和憂慮。而且承安比自己乖多了,不管喂什麼,都笑眯眯的往下咽,丹青懷疑哪怕是端一碗砒霜上來,他也會照喝不誤。
"我讓舅舅來看看好不好?"
"不要。舅舅一來就要訓人。我也害怕。"
丹青笑。難得看見他這副模樣。望著他蒼白的面容,心中憐惜,問:"做皇帝很辛苦吧?"
承安正經思索了一陣子,才道:"沒有追你辛苦。"
"胡說,除了有一次是你抓到我,其他時候都是我送上門的。你幾時追過我?"
承安示意他把藥碗放下,拉過他的手。
" 丹青。做皇帝雖然辛苦,可是每件事,都在我智慧能力範圍之內,頂多不過是麻煩一點,不會失控。可是你......從一開始,就叫我無法判斷,不能取舍,束手無策,驚慌失措......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要不是我趙承安還有那麼一點慧根和運氣,怎麼可能追上你......"
"說話太多,很累人的,睡一會兒吧。"丹青把手輕輕抽出來,扶他躺下,一直在床邊陪著。
貼身的小太監四喜過來收拾東西,丹青跟著他一起往外走。如今宮中伺候的,都是照影一手挑選調教出來的人,懂事得很。
"陛下這病什麼時候起的?"
"這大半年,比先頭更加忙碌,三更眠五更起,通宵不睡的時候也常有--聽說為了裁陸軍擴水師的事情--這些小的是不懂了。忙是忙,精神倒還好。直到......"
"直到什麼?"
"直到七月裡,聽說公子出關去了,忽然就病倒了。"
丹青停住腳步。
"公子......"四喜側頭偷看一眼,"陛下病中常常念著公子的名字......聽說關外路途險惡,常有不測,公子金玉之身,如此犯險......陛下他心裡......不肯有一絲一毫委屈公子,可是......"
"四喜,謝謝你。"
從九月一直到第二年開春,丹青在宮裡住了半年。
洪正五年的春天,承安又迎來了一個更加忙碌的季節。
對軍隊的所有舉措全面啟動,需要他親自盯著,不能出絲毫紕漏。
從今年起,在戶部侍郎舒至純的建議下,改革東南稅制,預計用兩到三年時間完成。
而近在眼前的,是即將舉行的春試。這是西南各族"設學堂"四年以來,第一次正式參加科舉應試。此事也得皇帝本人過問,時時關注。
丹青臨走前,對承安說:"好了,我就在京城待著,再也不亂跑了--萬一要跑,也先告訴你一聲。"
"什麼叫‘萬一要跑'?看我不打折你腿!"承安抱住他,"丹青,別著急,再等等......等小煦十八歲,你想去哪裡,我就陪你去哪裡。"停一下,瞪著他,"那些好地方,不許一個人偷偷跑去玩,等我一起去,聽見沒?"
"好。"丹青親他一下,哄著:"我真的就在京城。留白兩口子和羅紋都被東家派往越州,京裡人手短缺,我得幫忙去了。你知道,東家是不管我的,我也不能太不厚道......"
"是是是,你厚道得很。"

洪正六年年初,王梓園病。
江自修把海懷山請到乾城。
神醫搖搖頭:"老人家年紀大了,身子骨不行了,再好的藥物,也就拖個半年一年。你們......准備後事吧。"
聽了這話,丹青的淚水"唰"的流下來,一整天,止也止不住。
第二天,他拿著《滌塵洗心錄》的抄本,來找江自修。
"東家,這目錄裡的字畫,還差多少?"
"先生親眼見過的八幅,早已完成。其他有詳細記錄的三十二幅,這些年陸陸續續,已臨仿二十五幅。有的已經出手,有的還在庫裡存著。"
"這麼說還有七幅。"丹青把書目打開,"請東家說一說名字。"
"丹青,你......"
"我想......替師傅了卻這個夙願。"
從這一天起,丹青每日在王梓園病榻前伺候。除此之外的時間,閉關臨仿,寫字作畫刻印,忙碌不休。每完成一幅,就拿給師傅品評。師徒二人宛然回到了十年前,在彤城王宅花園裡,兩把椅子一壺茶,縱談藝術心得,其樂融融。
丹青心裡著急,怕師傅等不到最後完成的一天,彼此遺恨。又害怕速度太快,讓師傅沒了念想,一口氣再也撐不下去。就在這樣的煎熬中,一筆一畫,一張一幅,完成了《滌塵洗心錄》上剩余的所有作品。
洪正七年正月十八,王梓園病逝。
所有能回來的弟子都在年前趕到乾城老宅,陪著師傅過了最後一個年。
直到王梓園下葬完畢,其他師兄弟們紛紛離開,丹青還天天去祠堂待一會兒,在師傅牌位前坐著。
丹青覺得,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對人生的體悟越來越細膩深刻,自己一顆心卻似乎變得越來越脆弱。少年時期那種生死置之腦後,放開懷抱勇往直前的氣魄,如今想來,竟有些不敢置信。
曾經的自己,遭遇艱難險阻,世事無常,首先問:"我該怎麼辦"。而現在,面對失去,卻總忍不住想問一句"為什麼"。這句"為什麼",往往不可避免的問出槌心之痛。
生命輕如飛羽。不能承受的,恰恰是這輕飄飄的分量。
祠堂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人站在門口透進來的陽光裡。
"承安......"丹青站起身。
承安走過來,讓他靠著自己。
"師傅......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
丹青再也無法支撐,倒在他懷裡。
承安抱著他,正猶豫間,後一步進來的江自修已經開口了:"陛下把丹青帶走吧--舅舅也是這個意思。"
承安抬頭,看著他。
"這孩子......太重情義,沒個貼心人在身邊陪著,只怕引發舊疾。"
"好。我帶他進宮待一段時間。"抱著人往外走,在江自修面前立住,誠懇道:"謝謝東家。"
"為了這麼一點事,讓陛下親自跑一趟,實在過意不去。"心裡卻想:"一家人麼,不用客氣。"
承安只帶了幾個親近高手,微服而來。把丹青安頓在車裡,又聽海懷山叮囑了幾句,就要離開。
江自修遞過來一個套著絲囊的畫軸:"這樣東西,是去年櫃上的伙計無意中收進來的。王先生在世時,認出應是丹青父母的遺物。自從師傅生病,他心情一直不好,我也沒敢拿給他,就做主送給陛下吧。"
坐在車裡,把畫軸拿出來展開一看,是一幅金粉觀音圖。
丹青身世,承安這些年也清楚了。想到命運在那麼遙遠的地方,已經開始醞釀這一段糾纏,忽然覺得,也許這糾纏能生生世世繼續下去。
畫中人和懷裡的人,竟生出重疊之感,一時如痴如醉。
兩個月後,丹青有一天對承安道:"你不是說等到小煦十八歲?"
"怎麼?"
"也沒幾年了。你給我找點事做,我在宮裡陪你。"
承安含著眼淚仰天長嘆:感謝師傅在天之靈保佑啊。

這一日下了朝,往御花園而來。忽聽假山前頭大樹底下有人說話。揮揮手叫跟著的人遠遠站住,自己悄無聲息的踱過去。
"小煦,照你這個爬法,是爬不上去的。"
"啊?丹青哥哥,你會爬樹?"
"略知一二。"
兩人嘀咕一陣。
"哎,先把外衣脫下來,省得不小心哪裡掛壞了,讓你大哥知道。"
"對對對。丹青哥哥,你真是深得我心啊深得我心。"
"沒大沒小--我可跟你說了,上去看看就好,別把鳥蛋掏下來,那東西沒御膳房的芙蓉蛋好吃,還害人家斷子絕孫。"
不一會兒,上樹的那個下來了。
"你今天怎麼不用上朝?"
"我這個不是......病還沒好麼......"
"你大哥也真是,哪有叫十幾歲的孩子天天陪著五鼓上朝的,換了我也裝病。這麼辛苦,不用裝也病了。"
" 是啊是啊,大哥真的好恐怖。"承煦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我十歲那年,楚州大水,大哥離京一個月。走之前,逼著我立軍令狀,保證如常上朝,替他監國。還說......還說,萬一他回不來,叫我馬上做皇帝,留下一大堆人名給我......"承煦嘆口氣,"害我做了差不多半年噩夢。"
"小煦,你覺得上朝有意思麼?"
"沒什麼意思。反正上了這麼多年,也習慣了。"
丹青想一想,正色道:"你父親駕崩那年,本該傳位給你哥哥。"
"我知道,哥哥從小身體不好......"
"你又只有八歲......"
"我那時候真是什麼都不懂。"
"你大哥沒有辦法,只好把皇位接過來。他以前在蜀州,可不知道有多滋潤。"丹青萬分誠摯的看著承煦,"所以,你有沒有想過,不是你替他上朝,是他在替你上朝。本來就是該你做的事情啊。"
承煦呆住。原來真相是這樣的。
"再說,你不是長子,偏偏輪到了你。這說明,你是上天選中的人,天將降大任,怎麼能辜負蒼天的厚愛呢?"
啊?還有這麼一說?承煦一顆熱血少年心頓時澎湃起來。
"唉,說實話,上朝也不是完全沒有意思。有些事情,慢慢懂了,能聽出門道,就不那麼無聊了。而且......
"而且......那些大臣們都好好玩哦。比如吏部尚書印宿懷印大人,一跟大哥說話眼裡就熱情似火。而戶部尚書舒至純舒大人卻正好相反,總是冷冰冰的,跟大哥說話的時候,比平時還要冷上三分......"
丹青一腦門黑線。
"更有意思的是,我看大哥反而欣賞冷冰冰的那個,著實信任倚重......你說他是不是受虐狂?"
越說越不像話,承安再也忍不住衝出來:"小煦!從今天開始,把《前四史》從頭到尾給我抄一遍!"承煦嗷嗷慘叫著落荒而逃。
丹青笑得直不起腰。
"‘丹珠碧樹樓'就要竣工了,去看看吧。"
丹青一直幫著整理內府字畫。這些年宮中收藏日豐,承安干脆新蓋了一座三層閣樓。不顧丹青反對,起了這麼一個惡俗的名字。
"你最近怎麼變得這麼有錢?"
"還不是你那個戶部尚書的哥,撈錢的本事一套又一套。"國庫一年比一年充盈,而且不傷民生。就算整天對著一張棺材板臉,又有什麼關系?
"你最近好像也閑了不少啊。"
"這個就要感謝你那個替我把著御史台的義兄了,百官都被他盯得死死的,誰敢不用心干事?"--丹青和俞明溪,早已重逢相認。
一路大笑。

洪正十年年底。
承安退位,承煦即位。
丹青笑道:"你這皇帝干得不錯,多干幾年也無妨。"
"天下事,哪裡干得完?要陪的人,卻只有一個。兒孫自有兒孫福,叫他們自己干去吧。"

阿堵挾著一把三弦上場,坐穩了,叮叮咚咚一番撥弄,開唱:
紅塵有幸識丹青,
幾番魂夢不回身。
白玉何辜刀斧鏤,
碧血怎經水火侵。
風流再造出嫵媚,
繁華落盡現真淳。
世事每能難刻意,
人間自是苦多情。
痴心只共天地老,
傲骨可同日月新。
江山無恙極目賞,
風月依然側耳聽。
素尺結緣摹錦繡,
紅塵有幸識丹青。
...... ......
鞠躬,謝幕。
飄浪。JT 是我和涵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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