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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狐緣》作者:公子歡喜【完結】

《狐緣》作者:公子歡喜【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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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緣

蘇凡,真應了這個名。
眉眼平凡,身量平凡,學問也是平凡。且不說這天下士子千千萬萬,就是在這小小的靠山莊的讀書人裡頭,蘇凡也不見得拔尖。
莊裡的人們做完了地裡的活兒常聚在大樹蔭下談論各家孩子的出息。論樣貌,該是張家的三兒長得好,氣宇軒昂,同樣一件水藍袍子穿在人家身上就是看著不一樣,跟穿著縣太爺的織錦官袍似的;論學問,李家老大該算一個,逢年過節的,莊裡大半的人家家跑去央他寫個聯子,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樓,莊稼人也懂的吉祥話兒,字也寫得好看,往門上一貼,還真有點喜氣洋洋的意思;還有河西沈家的狗兒,村東豆腐老夏家的石頭……顏員外家的公子那是人中的龍,村裡的孩子是一樣也比不得人家…?
數來論去,最後才提到蘇凡:
「那個爹娘死得早的苦命娃…」
蘇凡還小的時候,爹就病死了。沒兩年,娘也得了病走了。剩下個蘇凡,還是剛懂人事的年紀,只當床上的娘不過是睡著了,拉著娘的手哭著喊餓。莊稼人都講仁義,幫著料理了後事。蘇凡便吃著百家飯穿著百家衣長大。
到了該上學的年紀,學堂裡的先生看他趴在窗外的樣子實在可憐,便破例讓他也進了學堂跟著一起學。
「蘇凡吶,又讀書呢。中了狀元可別忘了王嬸啊!」
隔壁胖胖的王嬸正在自家院子裡喂雞,隔著竹籬笆瞧見蘇凡正用功,便取笑他。
王嬸是個寡婦,男人在去縣城賣雞的路上落下山崖死了,只給她留了個女兒和一群雞。王嬸沒兒子,便把蘇凡當了兒子看。
蘇凡從書裡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復又低頭看起來。
讀書人,哪個不想著中狀元?
蘇凡也想,悄悄地想。
打馬遊街,御前飲宴,名園探花…
夢裡都能笑醒。
真正到了這一年,皇家選良材,三年一開科。
莊裡有進京學子的人家熱熱鬧鬧地打點行裝,衣衫香囊都是新繡的雀屏中選蟾宮折桂紋樣,千層底的布鞋是娘親姐妹親手了幾個月的;又敲鑼打鼓地請了戲班,台上唱的是千里封侯金榜題名,台下送行的流水席一路從莊頭鋪到莊尾。真真是過年一般。
這時節,蘇凡卻守著病重的夫子日日夜夜不曾合過眼。
「先生放心,學堂的事我會照看著…」
蘇凡在夫子耳邊輕聲道。
這事是自個兒翻來覆去想了許久的。
先生的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行了,是該到頤養天年的時候了。可這學堂裡的孩子們卻不能沒有先生。偏偏這時候,莊裡的頭有學問的都要趕著進京應考…思來想去,這莊子裡每戶人家都對自己有過恩,想唸書又不能念的苦自己也受過。再說自己這學問自己也是明白的,中個舉人便已是福份了,狀元什麼的那是夢裡才有的事。倒不如留下來做個教書先生,也算是報答先生和這莊子當年的恩情。
「蘇凡,你呀,真是個傻孩子!」
王嬸丟下一院子雞跑來罵他,語氣裡滿滿的都是心疼。
「沒事兒,沒事兒,做先生也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蘇凡笑著說。
眼角瞥到顏員外家的馬車正打門口路過,那是顏家的公子子卿要去京城。
要是他,定然是能中的。
心裡微微泛起一陣酸,說不上是羨慕還是別的什麼。
蘇凡便是這麼個人,永遠都先記著別人的好。先生說,要仁愛,要博愛;君子要先人後己。蘇凡是牢牢記到了心裡。
先生也是孑然一身,照顧先生的活兒自然也落到了蘇凡身上。
白天,蘇凡在學堂裡教書。《三字經》、《百家姓》、《千字言》…書聲朗朗的,一不當心就想起自己當年讀書的光景。
總有幾個調皮的學生坐不住,趁著蘇凡不注意,不是硬扯著這個說話,就是把墨水抹到那個的臉上。書,自然是越讀越不成個調子。
蘇凡生氣,拿起戒尺作勢要打。
那孩子顫顫伸出手,抬起一雙墨黑的眼,裡面已是水汽氤氳。
蘇凡便再也下不了手:「罷了罷了,以後再也不可了。」
那孩子唇角一翹,眼裡哪還有什麼水汽?衝著下面偷偷扮了個鬼臉,滿堂的孩子笑作一團。
蘇凡無可奈何,只得在心裡頭苦笑:
「好了好了,放課前背不出這一課,我便要罰了。」
笑聲方才有些止了,那些大膽的孩子還掛著笑臉。誰都知道,先生心腸軟,是不會罰人的。復而,書聲再起。窗外,雀鳥相鳴。遠遠地,牧童的笛聲隱隱入耳。
放課後,蘇凡就趕著去照顧先生。
先生住在莊外,每次去必繞過後山。這可苦了蘇凡,往往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都已是大半夜。睡不過幾個時辰便又要去學堂。幾個月下來,人都瘦了大半圈。
「真真是苦命的娃…」
王嬸看著瘦弱的蘇凡,是心疼到了骨子裡。趕緊抓來自家院子裡最肥的老母雞,小火燉了一天一宿,然後再讓女兒蘭芷送來。
蘇凡原先想推辭,什麼「君子」什麼「禮儀」說了一通。
「還真是讀書讀傻了,叫你喝你就喝唄!」
蘭芷聽得不耐煩,「咚」的一聲放下碗,「趕緊趁熱喝了。一碗雞湯還真能毀了你的氣節不成?」
「這…」蘇凡想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看著蘭芷倒豎起的眉,只得接過喝了。
「這不就是了?哪裡那麼多廢話!」蘭芷的臉上這才有了笑。
收拾起空碗出了蘇凡的屋子,忽然扭頭又是一笑:「我娘問你,是不是該娶個媳婦了?」
「啊?」蘇凡一愣,臉上「騰」的一下漲得通紅。
再抬頭,哪裡還有蘭芷的影子?
所幸,先生的病最近好了泰半,不用再受累蘇凡兩邊跑。只是隔三差的,五蘇凡還要跑去送回藥,再給先生帶些糧食之類的。
恰是這一晚,告別先生的時候還好好的。行到了半路,沒來由一響驚雷,緊接著便是瓢潑大雨。沒走幾步,身上的衣衫就濕透了。四下沒有半個路人,蘇凡藉著天光急急趕路,想著趕緊回家。
卻不想,越急便越是壞事。不知不覺自己竟進了後山。等回過神,只見周圍古木參天,雜草叢生,不知名的籐蔓在樹間相纏相繞,哪裡還有什麼路可以走?
靠山莊裡世代相傳,後山那是禁地,住的是妖精鬼怪,凡人一旦進去就沒有出來的。傳說本無據,越傳越是真。傳了一代又一代,到底裡邊有沒有妖怪誰也不知道,但是自小就被牢牢叮囑著的,誰又沒事趕往那裡去瞧個究竟?
蘇凡原本就不是膽大的人,這一瞧立時嚇得任這雨再大,雷聲再響,也不敢再挪動半步。
天空半明半暗,緊緊地盯著前方那半人高的草叢,總覺得那裡面有什麼東西一閃一閃,大概是野獸,又大概是鬼怪?
心裡毛毛的,口中喃喃念著:「子不語怪力亂神…子不語怪力亂神…怪力亂神…」
忽然,天邊一亮,草叢裡倏地一下躥出一團白影。「噌--」地一下就到了自己跟前。
蘇凡驚得立刻往後跳了半步,險險就要跌倒。
天邊的電閃雷鳴似乎緩和了些,雨勢也漸小。
蘇凡略略穩了穩心神,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瞧那團白色的東西。
那東西抖了一抖,緩緩放開了蜷著的身子,露出一對尖尖的耳朵,毛茸茸的大尾巴微微搖了搖。
然後,蘇凡的眼睛就對上了一雙淡金色的瞳。
狐,通身雪白的狐。
「不怕,不怕…」
看著這雙瞳就想起學堂裡的學生那雙水汽氤氳的眼,蘇凡不自覺地伸出手把它抱在懷裡。
懷裡的狐似乎有些抗拒,尖尖的爪在蘇凡臂上劃出幾道血痕。
蘇凡吃痛,剛要把狐放下。
天雷,毫無徵兆地鋪天蓋地打來。
天空亮如白晝,明晃晃地刺傷雙眼,眼前是滿目的白光,耳邊只聽「轟隆隆」的巨響,地下顫動,雙腳站不住就跌坐在了地上,雨點落在身上,一陣一陣火辣辣的疼。下意識地收攏雙臂抱住懷裡的狐,隔著淡薄衣衫感覺到它不再掙扎。
這雷,這雨,這天,這地,排山倒海,似是天崩地裂。難道是共工撞倒了不周山?還是那炎黃二帝正與蚩尤鏖戰?抑或金猴翻攪了東海又大鬧了天宮?
雷,越打越凶;雨,越下越急;天邊的閃電一下緊接著一下;烏雲急滾的「隆隆」聲響,聲聲都入了耳。
蘇凡再顧不得作他想,只抱緊了狐苦捱著這糝人的天象。那狐也似通人性一般,在他懷裡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雷止雨歇。
蘇凡緩緩站起身,遠處還是深山樹林的模樣,自己四周這一圈卻是枯木殘枝,一片焦土,哪裡還有先前那參天的古木、半人高的野草。除了這一人一狐就再也沒有了任何生靈。
懷裡一輕,手裡空落落的。
蘇凡愣愣地看著面前白衣銀髮的年輕男子。
「哼!」淡金的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男子轉眼就消失在了林間。
古書中有記載,書生夜行於林,遇一女呼救於道旁。書生救之。女子誘之,結一夜歡好。翌日,書生徘徊林中尋之,遇一樵夫。樵夫聞之,笑曰:「狐也。」
蘇凡回頭,一條小徑一路延伸到山下。
搖了搖頭,自嘲地一笑,罷了,就當是夢吧。
如是過了幾天,那一夜的事就漸漸有些要忘記了。
那一日,他正在學堂裡授課。王嬸急匆匆地跑來。想是跑得急,一身的肉一抖一抖繞著圈兒:
「蘇凡吶,你家來親戚了!還不快回去…」
不知怎的,覺著這王嬸眉開眼笑的,平時見著那皮毛油亮的大公雞也沒見著他這麼高興。
蘇家是一脈單傳,哪裡來什麼親戚?心裡疑惑,身子卻讓王嬸揪著袖子跟拎小雞似地往家裡抓。
一路往家裡趕,一路有人來跟他搭話:
「蘇凡吶,你家來親戚了呀…」
「蘇凡吶,那是你家什麼親戚呀?」
「蘇凡吶,你家那親戚娶媳婦了不?」
「蘇凡吶,我們家珍珍正找婆家呢…」
一個比一個說得讓蘇凡糊塗。
好容易到了家門口,門口滿滿圍了一圈人,還有人都爬上他家那竹籬笆的牆頭了。
人們見了蘇凡,嚷嚷得更高興了:「呀,蘇凡回來了呀。」「蘇凡回來了…」
還沒有這麼多人當著自己的面談論自己,蘇凡有些不自在,一閃身進了自家的屋。
屋子裡已經站了一個人,聽到了聲響,轉過身。
白衣、銀髮、淡金瞳。
「隆隆…」蘇凡的耳邊滿是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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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格窗上貼的是雪白的窗紙、牆上刷的是水磨粉;木質的桌椅、粗瓷的茶碗;桌上放著還沒讀完的《詩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可惜,窗戶紙是漏風的,水磨粉不知是什麼時候糊的,斑斑駁駁的,跟畫花了臉的女人似的;桌子的一條腿短了,底下用石子墊著,幾把椅子倒還齊整,什麼椅子?說穿了不過是幾個木方凳,連個椅靠扶手都沒有,那搖搖晃晃的樣怕是也用不了幾天就要散架的;至於這茶碗就更別說了,碗口掉了一大塊,也不怕劃破了嘴。就那書看得出是仔細用著的,頁邊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那書頁卻不見怎麼磨損,光潔乾淨得跟這屋子一樣。
又怎麼能不乾淨,因為除了這幾樣就什麼也沒了。
呵,窮光蛋。
籬落打量蘇凡的眼神裡更添了點不屑。
眼前的教書先生穿一身粗布的長衫,月牙白的顏色更襯得人乾淨,也隱隱顯出身子的瘦弱。眉眼、鼻樑、唇角,說不上難看,要說好看又差得遠了些,平平無奇的五官平平無奇地合在一起便就只能是個平平無奇的樣子。
還算乾淨,無論是屋子還是人。
一想到要在這裡住上幾十年,籬落就覺得滿心的怒氣一點一點往頭頂冒。恨不得一口咬上這個多管閒事的書獃子的脖子,飲其血,拔其毛,開膛剖肚,竄上小樹枝,架起松木點上火,慢悠悠把樹枝拿在手裡來回這麼轉幾下…過不了多久,肉氣四溢,松香撲鼻,色澤油亮,外焦裡嫩。趁著燙咬一口,入口即化,只留一股幽幽清香在唇舌間徘徊許久…
嘖,這才是能入他籬落的口的東西。
可憐蘇凡,此刻還雲裡霧裡,面對屋裡屋外這麼些鄉里鄉親不知該從何說起。
「蘇凡吶,愣什麼愣?這是你哪家親戚?」
看著這兩人鬥雞般乾瞪著眼不說話,王嬸耐不住跳了出來。一雙瞇縫小眼只在籬落身上打轉,「不是我說呀,蘇凡,你這親戚怎麼俊得跟不是你親戚似的。瞧瞧這模樣,這人品…嘖嘖…要我說呀,怕是能比上那顏家的少爺了。」
「這…」蘇凡只能拿眼去看籬落。前幾日後山林子裡遇著的狐,這算是哪門子親戚?「這…這是我遠房的表…」
「表兄。籬落,他表兄。」籬落突然插話。
「對,我…我表兄。」是表兄還是表弟蘇凡根本沒心思在意,平生第一次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撒謊,只覺得一顆心慌慌的,臉上燙得能燒起來,只把頭低得快碰到地了。
反觀籬落,從從容容地對著眾人,一雙眼卻饒有興致地看著蘇凡。
「哦哦,是遠方的表哥呀。那這是來探親還是?」王嬸問得越發起勁了。
「長住。」
「喲,長住啊…那就是不走了?」
「是。」
「好,好!真好…真是好啊…呵呵…」
那些笑得最歡都是家裡有沒出閣的女兒的。這般的女婿真是打著燈籠都沒地兒找喲!那些家裡沒女兒的也笑得歡,這麼個人物往這邊一站,以後大樹蔭底下的東家長西家短還怕少麼?鄉下人沒什麼逗樂子,不就靠擺個龍門陣消遣消遣麼?你說不是?
只有邊上的蘇凡滿心疑惑,怎麼也笑不出來。也罷也罷,生死由命。這麼想著倒也不覺得慌了,見眾人都關心著籬落誰也沒在意自己。反正是被忽視得習慣了,隨手拿過桌上的《詩經》接著看起來: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只盼這狐狸不是那碩鼠,不然自己怕是供養不起這大仙。
這邊還在問:「娶親了沒?」
「定親了沒?」
「有中意的沒?」
「要什麼樣的?」
「親事你一個人做的了主?」
「什麼時候來你張嬸家,我們家雲丫頭的糖醋魚好吃著呢。」
「也來你李叔家看看,讓我們家迎香給你繡個鞋面。」
「我們家秀秀識字,能寫詩哩。」
「…」
籬落的臉越發的僵,心裡氣著那蘇凡沒事人一般竟在邊上看起書來。哼,書獃子就是書獃子。
還是王嬸是機靈,看著這遠房表哥的臉色,趕緊起身告辭:「喲,看看這日頭,快落山了都!我還得回去餵雞呢。我看,我們還是散了吧啊,也讓人家蘇凡和表哥敘敘舊…我們圍在這兒,叫人家怎麼好意思!我說,這嫁女兒還急這會子麼?」
眾人會意,紛紛散了。有的臨走還不忘叮囑兩句:
「可要到你張嬸家來啊!」
「你嫂子我等等讓我們家春兒給你們送兩個菜來,一定要收下,別客氣,知道不?」
「…」
直到人都走光了,蘇凡才從書裡抬起頭:「餓了吧?我去給你做飯。」
「好。去吧。」籬落也不拘束,把蘇凡當成了下人來差遣。
皺著眉把這屋裡的椅子打量了遍,隨手一揮,素紗袖子一起一落,方纔那快散架的方凳和瘸了腿小方桌轉眼變做了一溜簇新的棗木傢具。油光水亮得能拿來當鏡子使。得意洋洋地環顧了一圈,總覺得還少了什麼。伸出手往那椅上再一指,椅前生出一個矮矮的腳榻,椅上又添了條素白一色的絨毛軟墊、一隻織錦緞面繡繁花的靠枕。
這才舒了眉頭,往那靠枕上懶懶一靠,一腳擱在腳榻上,另一條腿愜意地翹起。手上憑空一抓,多出個金邊彩釉的茶盅,掀開茶蓋,一縷茶香鑽入鼻孔,是雨前的新茶,用的是前歲的初雪雪水,抿一口,滿口留香。
舒服地瞇起眼,打從進到這屋子,這才有了點暢心的感覺。
蘇凡端著碗回到屋子時,險險以為走錯了人家:「你…這…」
看著做工細緻的雕花圓桌,手裡的蘭邊粗瓷大碗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你過的這叫人過的日子麼?」籬落高高坐著,斜著眼教訓蘇凡。那椅子,怎麼坐得下去?對著那桌子,還能吃得下飯麼?
「我…」
蘇凡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又被籬落給打斷了:
「那碗裡是什麼?」
「饅頭。」
「還有呢?」眉頭又開始嫌惡地皺起來。
「沒了。」
「就饅頭?!白面饅頭?」不置信地再問一遍。
「粗面饅頭。」蘇凡也不去管他,狠一狠心把碗放到那漂亮的桌子上,背對著他自顧自地吃起來。
天色不早了,等等還要去給先生送藥。
「啪--」金邊釉彩的茶盅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蘇凡回頭看了一眼,暗暗心疼那得值多少銀子。
「你?!」這回輪到籬落說不來話了,「你、你就讓我吃這東西?」
想他籬落修行了五百年,且不說修成人形後嘗的是山珍海味要吃什麼有什麼,就算他還是只雪狐時,那也是野兔山雞從來沒委屈過自己這張嘴。什麼時候淪落到要把這黑不溜秋半白不白的粗鄙之物送進口中?
這麼一想,心裡更是怒火中燒。可自己能把眼前這書獃子怎麼著?王說了,他是自己的「貴人」,沒有他自己興許就過不了那天劫了。要是把自己的恩人烤來吃了,王一定會扒了自己這身狐狸皮拿去送給東谷那騷狐狸精做圍脖!
不忍心看他那彷彿受盡委屈的表情,蘇凡把饅頭遞到他跟前好聲勸他:「不知道你會來,家裡只有這點吃的了,你就委屈一下吧。等明天長老給我支了這個月的工錢,我再給你做些好的。」
這說的是實話,有誰家好好的突然跑來個不知是狐仙還是狐妖的親戚?
也是這蘇凡濫好人當慣了,見籬落沒有索他命的意思,竟這麼由得他住了下來,還自己低聲下氣地哄著。
籬落心裡暗暗罵一句晦氣,但也終無可奈何。接過蘇凡手裡的饅頭咬一口,算了,沒想像中那麼澀口。於是又咬了一口,恩,好像還有些米香。
嘴上卻得寸進尺:「那明天就弄隻雞。要肥的。買的時候看仔細了,毛要順,眼要亮,爪子要金黃。要老母雞,就熬湯吧。湯要乾淨,放些枸杞、人參就夠了。不用多放油,吃著膩…」
蘇凡安靜地聽著,半句也插不上嘴。當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靠山莊本就不富裕,他一個寒酸的教書先生能掙多少?不過夠他一人簡單度日罷了。一隻雞快抵上他一個月一半的花銷了,以後的日子可要怎麼過?
蘇凡暗自煩惱得顧不上說話,正啃著饅頭的狐狸漸漸地就受不了這屋子裡的安靜:「喂,說話呀!本就是難吃的東西,再擺出個苦瓜臉不是存心不讓人吃飯了是不是?」
「啊?」蘇凡從沉思裡醒來。這好好的又是怎麼了?
切,笨!
「喂,我問你,」提起桌上的茶壺就著喝一口潤潤喉,「你知道我是什麼麼?咳、咳咳咳咳…」
莊裡人家用的東西哪裡比得上他籬落慣常用的那些精巧?大壺海碗的,圖的就是個實在。這不?一時不差。倒得太急,水沖到了嗓子裡。立時咳得一張白玉也似的臉漲得通紅,再說不出話。
「狐仙。」蘇凡起身去幫他拍背,「沒人和你爭,別喝這麼急。看,不是嗆著了?」一邊又倒了些溫水在自己平時用的杯裡送到他手邊。
咳了一陣順過氣,接過蘇凡遞來的水杯大模大樣地喝了一口:「嗯,還算有見識。那你知道本大仙來這兒幹什麼嗎?呸!這是什麼水?怎麼一股子土味?叫人怎麼喝?!」
隨即,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滿滿一杯水倒有大半濺了出來。
「學生不知。」蘇凡也不惱,拿了布來擦,「這是村口的清河水,附近的人家都喝這個。也只能喝這個。慣了就好。」
「哼!」真是沒一樣順意的。
故意又砸了下杯子,才擦淨的桌上又是點點水漬。
蘇凡暗暗歎一口氣,心裡明白他是心裡不痛快。便順著他的意思開口問:「不知大仙對學生有何指教?」
籬落也不答,只拿眼看那碗裡的饅頭。
碗裡方才一共三個饅頭,蘇凡拿了一個,狐狸一氣啃了兩個。蘇凡剛才給他拍背倒水的,就把吃剩的半個隨手又放進了碗裡。
這時籬落就把這半個抓到了手裡,也不往嘴裡送,只掐起一小點,食指一彈,這一小點饅頭粒就飛出了門,落到了籬笆牆頭外。那裡正是王嬸家的院子,矮腳的母雞立刻「咯咯」叫著來啄。
籬落看得高興,一小點一小點的饅頭粒爭相越過了牆頭,引得王嬸家的雞齊齊聚到牆根下伸著脖子叫喚。
叫、叫、叫!一進莊就聽你們叫得歡。等再肥些,進了你狐大爺的肚子我看你還叫!
待得手裡的半個饅頭都進了雞肚子,籬落才拍拍手笑吟吟地轉過身來對著候了大半天的書獃子道:「什麼時候有雞吃,就什麼時候告訴你。」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此刻蘇凡卻覺得眼前這狐才是世上最難伺候之物。
好在蘇凡是委屈自己慣了的。凡事都先想著找自己的錯。方才蒸饅頭的時候一個人細細思量過了,定是那一晚自己擾了人家的清修,壞了人家的修行,人家才找上門來算帳。即是自己對不起人家,那就只能人家要怎麼著就怎麼著,半點也違拗不得的。
退個一萬步說,他雖是個人形,但終究是狐,不通人事的,自己就讓著吧。反正也讓習慣了。
看一眼天色,竟是暮色藹藹,日落西山。
心下一糟,自己糊塗,只顧著這狐,都忘了去給夫子送藥。
著急著想出門,可家裡這客人…
蘇凡不禁遲疑。
「怎麼?有話說?」
吃飽喝足,狐狸趴回軟椅,嘴裡叼著竹籤子哼小曲兒:「今兒個真高興呀,老狼請吃雞呀…」
「嗯。夫子的藥快吃完了,得趕緊送去。我去去就來。」蘇凡看他面色還算和善就一五一十地說了。
「哦。去吧。」狐狸心情好,爽快地放人。旋即又加了句,「以後要出門得先報備,知道了麼?」
「嗯,是。」蘇凡趕緊拿了藥出門。
到門口時,停下步子想了想,轉身又進了內屋自己的臥房。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
「要是困了,你就先睡吧。堂屋有風,要著涼。裡頭我已經換了被褥,沒用過的,不髒。」
「嗯嗯,知道了。」狐狸賴在椅子上舒服得不想起來,有些煩他囉唆。
蘇凡見他這樣,想該不會有什麼事,便就出了門。
見了夫子,總不免閒話幾句。無非是近來在功課上的心得和夫子的病。蘇凡雖略略擔憂著家裡,也只得耐起性子陪著說話。
「蘇凡吶,你也不小了。」話鋒一轉,夫子把話繞到了蘇凡自己身上。
「是…」蘇凡吶吶地應了一聲,猜不透夫子的意思。
「都說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不是該成個家了,不然何以言天下呢?」夫子捻著花白的鬍子搖頭晃腦,一雙眼直把蘇凡看得不好意思。
「夫子…」
「你也別害羞。雖是沒了父母,夫子亦可為你作主。」夫子見蘇凡臉紅,只當他被自己說中了心思,心中得意洋洋,把一雙老鼠眼笑得精光四射。
「可有了可心的姑娘?
「沒…還沒…」蘇凡是一心向著聖賢的。以前總想著先考取了功名是要緊,何曾想過這些?便是想過,總覺得自己一個孤苦伶仃的窮書生怎麼能白白糟蹋了人家大好的姑娘?因此,對自己的終身大事,蘇凡看得極淡。
再說了,這些事,莊裡的王嬸李嫂她們跟他說說便罷了,怎麼連老師也…
一聽蘇凡說沒有,老夫子更是眉開眼笑:「沒有?好!好!真是好…」
便又乘勝追擊道:「你覺得蘭芷如何?」
「這…她…她、這…」蘇凡只覺困窘得好似當年課堂上答不出先生的問題,恨不得趕緊找個地方避一避。
「說不上來?那便是覺得她是好的咯?」先生不理會蘇凡,自顧自地往下說,「蘭芷是與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得漂亮,又賢惠。我看著挺好…」
「夫子…」蘇凡直覺地想退卻,可架不住夫子滔滔不絕的說辭:
「正巧前幾日,王家嬸子來看我。說的也正是這事!你說巧不巧?人家是從小看著你大的,對你也照應了不少,如今要你做個半子可算是極仁義的了。但這事終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要覺得行,那下個月初八是個好日子,我都和那王家嬸子看好了。姑娘的嫁妝都是早早就備好的,席面等等夫子幫你操辦,你就等著洞房就對了。來年讓大胖小子叫我一聲爺爺,我便是能合眼了。」
「夫子…我…」沒想到說著說著,這事竟快成了。蘇凡急了。
且不說自己沒有娶妻的打算,便是現今自己家裡這糊塗事就已讓他頭痛不已,怎還談什麼大胖兒子?
「我明白,我明白。這樣的事自然要慎重。但這也是為了你好,免得你老來落到我這般田地。年少時心氣高,縱是那月宮的嫦娥也不覺得知足,到老才知道便是尋常的庸俗女子只要能在身邊做個伴也終是好的。何至於到如今這般寥落淒冷?」夫子有感而發,動情處竟落下淚來。
蘇凡慌了手腳,忙不迭說了幾句寬心話來安慰。
一番言辭下來,夜色已是黑了。心裡記掛著家裡的狐狸,便匆匆起身告辭。
夫子當他害羞,就不強留他。只反覆叮囑要好好考慮,莫錯過了大好的姻緣。
蘇凡對著他殷切的眼,心腸一軟,就漫口應了下來。
途中路過後山,止了腳步看了半晌,仍覺著有如在夢裡一樣。
回到家時,已過了三更。
怕驚了籬落惹他怪罪,就只點了已豆微微的燭火輕手輕腳地摸進內室。
一進屋便只有苦笑的份。自己那張舊木床憑空不知去了哪裡,一張鏤花嵌寶的寧式大床把原就狹小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那狐攤手踢腿在上面睡得正香。當真是作威作福慣了的,枕的,墊的,蓋的,皆是叫不出名字的繡花絲錦,燭火一照便流光泛彩,怕是宮裡頭皇帝老兒用的也不過如此。
腳下踩到了什麼,就著燭光一照,是自己先前鋪上的新鋪蓋,胡亂地散在地上。可以想見,他剛進屋時又是如何咬牙切齒的模樣。
蘇凡拾起地上的東西收進櫃子裡。櫃子上沒了鎖,裡頭也是一團亂,大概是他翻不著稱心的所以才最後自己施了法吧?是只連施法都懶得弄的狐啊…
取出自己用的舊被子抱著回到堂屋。不敢去坐他坐過的那張有軟墊錦靠的,只撿了邊上的一張,小心翼翼地坐上去。以後恐怕就要這麼將就著了。
「明兒個真高興啊,書獃子請吃雞啊…」
一室靜悄悄的月光。還有人在夢裡喃喃地唱,伴著咋吧嘴吸口水的聲音。
第三章
第二天的雞沒有買成。莊裡的長老拉著蘇凡訴了半天的苦,什麼莊子本就困難,再加上去年收成不好,前不久又是一夜暴雨淹了大半的莊稼…蘇凡明知沒說得那麼嚴重,但也抹不開這個面子,只能一徑搖頭說:
「不礙事,不礙事的。回頭等賬面寬裕了長老再給我就是了。」
那長老便「蘇先生是真君子啊」、「果真明理的讀書人啊」、「將來定是國之棟樑,萬民楷模」等等胡亂誇了一通。
蘇凡被說得不好意思,面上不說,心裡卻暗暗叫苦:這下該怎麼跟家裡孩子似的「大仙」交代?
於是掉頭去了城裡,又怕見著出來賣雞的王嬸,只在那角角落落的雞攤子前轉悠。手裡僅有的銅板被捏得都濕了,也沒好意思上前跟人商量能否再便宜些,知道人家必也是不肯的。一直轉到都快散市了,想家裡的狐還等著他回去弄吃的,於是狠一狠心,掏盡身上現有的錢買了些糟鳳爪,就算不能消他的氣也能稍稍緩和緩和吧?
果然,那狐狸一見沒有雞,還是摔了筷子鬧將起來:
「不是說有雞麼?雞呢?怎麼就只剩爪子了?偷吃了?」
籬落坐在桌前質問,淡金瞳冷冷地看著站在桌邊不敢落座的蘇凡。
也虧他問得出口,還真把人家當成了自家的小廝來使喚。
「長老說,最近莊裡困難…工錢到下個月一起折算…所以…」籬落柔聲解釋。知他盼那雞盼了都一夜了,再說也是自己答應了他的。
「長老說?他說你就信了?」狐狸一聽反而更惱火。這個窮書獃!濫好人!人家是瞅準了他好說話故意拖欠著呢!指不定他那點工錢現在正變做了一鍋雞湯在誰家桌上冒熱氣呢!
那雞必是只肥母雞,必隔壁的饞嘴雞還肥。殺雞洗淨了,再在雞肚裡塞些老山參、火腿絲、扁尖、枸杞、木耳…一起放進高湯裡小火熬上個三五時辰,切忌心要靜,在一邊慢慢扇火不可急躁,這樣方能入味。等到灶裡新添的柴火都燃盡了,鍋裡的熱氣透過鍋邊縫隙鑽出來,不用掀蓋,那氣味就能讓人流口水。油色該是金黃的,星星點點浮在湯麵上;湯水則該是澄澈通透的,能一眼就見著湯中的雞。用小勺喝口湯,鮮中帶著點微苦,回味後又滲出些微甜,口感溫潤,不油不膩。再說那雞肉,嫩滑爽口,便是整只吞下去也覺得不夠。
狐狸越想越氣,索性坐回那張軟椅抱著膝蓋面朝牆,指在牆上用力摳出一道又一道印子,擺明了本大爺不要再理你這說話不算話的書獃子。
蘇凡見他這模樣,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趕緊把那碗鳳爪端到他跟前:「不是餓急了麼?中午就喊沒吃飽…不要餓病了才好。雖然沒有雞,但這兒有些鳳爪,是城裡的老字號鳳鳴軒的,你就當解個饞吧。」
籬落原想再好好治治蘇凡,但禁不住那鹹香鳳爪的誘惑,只得做個「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樣子轉過身來,也不接碗,一手抓一個便大口啃起來,蘇凡只能站在一側捧著碗伺候他吃。
不消一刻,滿滿一碗鳳爪就成了滿地的骨頭。狐狸還不覺得飽又差遣蘇凡:「把饅頭拿來。」
可歎蘇凡為了他特地跑了趟縣城來回勞累不說,還要端茶送飯,完了再收拾他糟蹋的,最後輪到自己吃時就只剩半個冷饅頭了。真真是造了什麼孽?
還好後兩天接連有人來請吃飯,否則蘇凡怕是傾家蕩產也養不起這只好折騰的狐了。
靠山莊民風純樸,但凡誰家來個親戚,莊裡人相熟的必要請客人去吃頓飯聊表歡迎之意。蘇凡與莊裡人都沒熟到這個份上,但是誰叫蘇凡這個親戚長得一表人才不說,還看起來身價不凡呢?你看看蘇凡那破屋子裡的新傢具,誰家有這般漂亮的?所謂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嫁女兒不就看人家的樣貌、人品和家世麼?
看看籬落那一日再世潘安的風采,再看看他週身的紗衣環珮,談吐舉止雖有些張狂,但誰讓人家是大地方來的呢?這叫氣質!你說莊裡有女兒待嫁的人家能放過這塊遠來的肥肉麼?
這不,張嬸說今兒個是張叔的壽辰,找蘇凡去寫個百壽圖順便留下來吃飯;李叔說他家狗蛋的功課要請蘇凡去指點指點,晚了就留下來,粗茶淡飯的千萬不要嫌棄;齊伯說近日棋癮上來了,找蘇凡殺兩盤,一邊下棋一邊喝個小酒,年青後生別老憋在屋子裡頭看書,快成大姑娘了…
蘇凡說家裡還有遠方表兄,恐不方便。
那一眾立刻接道:「不妨不妨!一定請表兄一起賞光。記得一定帶上表兄一起來啊!」
蘇凡還想推辭,可籬落一聽有吃的,立刻在後面拚命拽他袖子,淡金的狐眼死死地盯著他:你要敢說不,有你好瞧的!
蘇凡無奈,只能點了頭。
「算你識相。」籬落湊到他耳邊說。
聞到他乾淨的氣息,想起那一夜被他抱在懷裡,暖暖軟軟的,倒還舒服。忽然很想試試把他抱著會是什麼感覺?最近還真覺得無所事事呢。
便這般,蘇凡欠下的雞暫時記在帳上。狐狸走東家躥西家就圖一個吃。窮鄉僻壤的,山珍海味沒有,但是自家地裡的瓜果野菜,池塘裡的河鮮魚蝦,院子裡的雞鴨鵝禽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最喜歡那齊老頭家自釀的桂花酒,清清甜甜的,一杯下肚,滿肚子暢快;張鯽魚家的紅燒鯽魚也不錯;李粉條家的涼拌粉條再酸點就好了;還有那誰家…就那豆腐湯能入口…
每次回家路上,蘇凡總免不了說他兩句:「別老鯽魚、粉條的叫人家,被人家聽到了不好。」
籬落不在乎:「這樣才記得住。」
蘇凡無奈地搖頭。每次陪他去,人家都拉著籬落問個不停。想必這聰明的狐該看透了人家的意思,既然無意,怎好意思三番兩次上人家的門胡吃海喝?偏偏他每次上門都沒事人一樣,反而蘇凡坐著是羞愧得渾身難受。
「就你呆。怎麼見你都不怎麼吃?反正吃的是人家的,你心疼什麼?」
看,這狐還反過來教訓他。
狐狸的日子過得滋潤。晚上自有蹭飯的地方,白天蘇凡去學堂上課沒法帶著他,他便爬上靠山莊中央的大樹臥在枝頭想著晚上的菜色,順便聽著樹底下人們的家常。
「縣老爺的第九房姨太太先前是春滿樓的紅牌…」
「前兒個鄰莊的大頭晚上起來上茅房,看到個白影從自家門口飄過。嚇得都尿褲子上了…」
「這還得從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說起,那時啊,咱村鬧鬼!」
「你知道麼?有人昨晚看到打鐵的強子半夜從曹寡婦家的院子裡翻出來…你說這事兒啊,真那個什麼…」
「…」
狐狸無聊,聽得津津有味。
「喲,王嬸啊!看你裝的,還裝!裝什麼不知道啊?莊裡都知道了,你家蘭芷要嫁人了!還是那隔壁的蘇先生!」
「誒喲!恭喜呀,王嬸。真是好福氣啊!」
「蘇先生是多好的人哪,你老下手還真不含糊,都搶到我們家前頭去了。」
「去、去…你看中的不是他家的那個表兄麼?我們家蘭芷那丫頭哪一點比得上你們家迎香?胡亂許個人家,就當了結了我一個心事,也讓我們家那個短命的死鬼放個心…」
「…」
底下說得熱鬧,賀喜聲不斷。狐狸卻越聽越火大,娶妻?怎麼沒報備一聲?
「喲,這是怎麼了?怎麼好端端地就刮起風來了…」
無端刮來一陣陰風,樹下的人看天色陰沉是要下雨,都急忙回家去了。
籬落一個人靜靜地撲在枝頭。
只見這風越刮越猛,一時,飛沙走石,連迎面走來的人都看不清了。
此刻的蘇凡正在學堂教課,學生頑皮,不肯好好地背書,硬板起臉訓幾句,過一會兒又鬧得炸開了鍋似的。
正忙不過來的時候,有人在門外問:「蘇先生在嗎?」
蘇凡出門一看,是那顏家的小廝,常聽他家公子喚他顏安。
「學生就是。」
顏安從袖中摸出本書交到他手裡:
「我家公子臨上京前讓小的轉交給公子。」
說罷,便走了。
蘇凡翻來看,竟是手抄的詩集。那遒勁俊挺的字跡眼熟的很。開篇第一首: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便再也翻不下去了,只覺得腦中渾渾噩噩,裡頭學生們的喧鬧聲遠得好似是天邊傳來的。
有些意外地看到家裡空無一人,那只天天窩在軟椅上挑著眉責怪他:「慢死了!是要餓死我是不是?」的狐狸竟然不在。
一路上都有些神思恍惚的蘇凡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今晚說好是去齊伯家的。早兩天齊伯就跑來三請四請過了。知道籬落愛他家的桂花酒,自己縱使心裡不好意思,嘴上還是應了。
那貪嘴的狐大概是等不及他回來,所以自己先去了吧?蘇凡思忖著。
找了張椅子慢慢坐下,將懷裡的詩集放到桌上。燭火幽幽,空無一字的封頁染上了點昏黃的色彩,好似落日一般。
便是那一年,夫子教念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誰沒有背會誰就不許回家。那時蘇凡剛入學堂,底子薄,跟不上。及至黃昏,所有孩子都一蹦一跳地走了,就只剩蘇凡一人在案前著急,越急越是不會背,記了前一句死活想不起後一句。夫子氣急,說要是日落前還是不會背就要挨戒尺罰了。蘇凡害怕,淚珠子一串串往下掉,背得更不全。
「夫子莫氣,讓學生來教教他吧。」有人對夫子說。
抬起頭來看,杏黃衫子墨黑的發,同樣墨黑的眼一望不見底。
子卿,學堂裡功課最好的顏子卿。夫子教的他會得最快,有些夫子沒有教的他也會。這詩,夫子只念了一遍他就會了,同窗們羨慕,他淡淡地說,家中請的先生早已教過,沒什麼。眾人「哇--」的一聲,更為羨慕。他只翹了翹嘴角,視線往這裡一掃,蘇凡趕緊低下頭佯裝看書。其實,唇咬得死緊。
有些人,天生便是用來讓人嫉妒的。
夫子「嗯」了一聲,算是應允了。又吩咐了兩句就出了學堂。
「你莫急,定了定神再背。」他說。
蘇凡點點頭,臉上不爭氣地燒了一大片。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不記得最後是怎樣背會的,只記得那人溫潤好聽的聲音在耳邊響了一遍又一遍。連晚上做夢時,夢裡也是一句又一句的「關關雎鳩…君子好逑…」
當時自己不過十歲,他也不過十一,卻儼然是大人的樣子了。哪裡像自己,只會哭鼻子。
唇角微微彎起。
還有那一年,同窗攜手郊遊。仿古人流觴曲水,杯駐於前者便要賦詩一首。蘇凡生性內向,最不擅長這樣當眾展才的事。可那杯子似跟他過不去一般,隔三差五地就要在他面前停上一停。手足無措間,又是子卿替他解了圍,不但代他賦詩還要痛飲三大杯算作處罰。幾杯酒下肚,面紅耳赤,被眾人笑稱是大姑娘抹了新胭脂。他依舊淡淡地笑,只輕輕對自己說:「沒事的,你放心。」只怕當時自己的臉比他更紅。

「喲…好事近了,難怪笑這麼歡。呵…」
輕笑聲打斷了他的回憶。蘇凡猛然驚醒,看門外天色,自己竟發了這麼久的呆。
「怎麼?是在下打斷了蘇先生的好夢麼?蘇先生大慈大悲可休要同小人一般見識。」籬落見他不作聲,以為是被自己說中了。
他果真要娶妻,還樂得很!心裡開始為這認知不舒服起來,體內的酒液一陣陣上湧,熱得好似著了火一般。於是越發管不住自己的嘴:
「還不知蘇先生何時小登科?是不能大登科所以小登科麼?你說這書獃子還真是執拗,知道自己沒有本事金榜題名討個公主,就娶個村姑說是小登科,不就是要圓個登科的夢麼?也不怕旁人笑話!告訴你!村姑怎麼能跟公主比?你這小小的登科拿什麼同人家大登科比?配麼?配得起麼?嗯?怎麼?不說話?害羞了?呵呵…怎麼不笑了?笑呀,要不要我去隔壁把師娘請來?還挑什麼日子呀,乘今晚月黑風高,往床上一滾就得了。本大仙親自給你保媒,這面子夠大了吧?嗯?…看,我都忘了,我該先去和師娘大人請個安吶,以後小的在這裡住著,先生千萬不要嫌棄我礙眼吶…」
蘇凡見他步伐不穩,虛虛地斜靠在門邊,雙目迷離,腮邊掛了兩團酡紅。手裡還抱了只土酒罈。便知他是醉了。暗暗地歎一口氣,不理會他的瘋言瘋語,起身去扶他:
「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吧。人家都睡了,休要吵鬧,打擾了人家就不好了。」
狐狸甩開他的手,軟軟地靠著門框子往地上歪。嘴裡還嚷著:「不要!誰要你扶!你去扶你那新娘子吧…本大仙缺了你就活不下去了是不是?」
蘇凡聽得莫明,又不能放任他不管。蹲下身寬慰他:「起來吧,有什麼事進了屋再說。現在晚上天涼,坐地上沾了寒氣對身子不好。更何況你是個修行的人,更不能這般胡鬧。」
又逗他:「可是今晚齊伯家的飯菜不對口味?下次再來請我不答應就是了。我已經應了張嫂,你不是愛吃她們家的鯽魚麼?我們明晚就去。」
如是這般,好說歹說,籬落就是不肯開口也不肯起身。只背著臉,尖尖的指尖在門框上抓出一道又一道印子。
蘇凡見說不動他,無奈地起身。就這樣讓他醒醒酒也好,又怕他著涼,想進屋給他拿件厚實點的衣服披在身上。
人才剛轉過身,背後就有人歎氣:「果然吶,要娶妻的人就是不一樣。人還沒過門呢,就不顧自家的表兄了。」
回過頭,籬落仍舊縮在門邊,一雙淡金色的眼隔著迷離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彷彿蘇凡當真不要他了一般。
蘇凡心說,不是你不讓扶麼?但還是不忍心,又過去攙他。
誰知,才一伸手就被他拉了過去。
籬落一手抓著蘇凡的手,另一手穿過蘇凡的腋下搭在腰間,整個胸膛緊緊地貼著蘇凡的背,下巴抵在蘇凡肩上,就如同從背後環抱著他。
蘇凡一怔。就聽一個聲音帶著酒氣在他耳邊輕咬:「怎麼不進屋?不怕我著涼麼?」
臉上熱得彷彿醉倒的人是他:
「嗯…哦!」
方要舉步,院外有人問:「蘇先生可在家?」
伴著詢問聲,人已經進了院子。月光下俏生生站了個綠衣的女子,星目流轉,櫻唇半啟:「蘭芷有事要同蘇先生商量。」
「哼!」狐狸似乎又生氣了。鬆開蘇凡轉身進了內室。
「砰--」的一聲,門被用力摔上,牆上抖落不少石灰。
「這…」蘇凡有些尷尬,「讓蘭芷姑娘見怪了。」
「先生不要客氣。蘭芷…蘭芷是來問先生一件事…」
「姑娘但問無妨。」
「那就恕蘭芷冒昧了。」蘭芷咬了咬唇,似下了決心般開口,「敢問先生,可真願娶蘭芷為妻?」
月光下看那眼,竟決絕得彷彿是要赴死。
蘇凡駭然,想不到她會問得如此直接。當日只是為了寬老師的心才隨口答應要考慮,可哪裡真正考慮過,此時被問,不禁有些躊躇:「這…我…」
「先生只要回答小女是或不是。」
「這…」
「先生!」
「婚姻之事,非同兒戲,小可…小可…小可實在不能一人作主。目下…目下…」蘇凡見她追問只能盡力搪塞。
「如若小女子無恥,求先生一定要娶小女子呢?」
「啊?!」蘇凡又是一驚。看那蘭芷,卻已是雙目含淚,滿臉淒苦之色。
「便求先生娶小女過門吧…」見蘇凡猶疑,蘭芷一下跪倒就拜,「先生於小女之恩,小女來世必做牛做馬以報萬一!小女子先在這裡給先生磕頭了!
「你…這!」蘇凡趕忙將她扶起,「姑娘有事便請直說吧。在下如能幫到一二,必傾力為之。」
「那…可請先生往無人處一敘?」蘭芷這才止了哭,但仍緊緊看著蘇凡,眼中滿是哀求。
蘇凡想了想,答應了。跟著蘭芷出了自家院子。
那一夜,蘇凡沒有回來。籬落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支起耳朵聽著門外的響動。
院外有什麼聲響,似乎門被推了一下。接著「喵--」的一聲。
死貓!沒事兒你撓什麼門?這是你撓的門麼?明天把你坐成一鍋「龍虎鬥」,我看你還撓!
又有什麼聲響,似乎有人在院子裡走動。接著「汪--」的一聲。
死狗!大半夜的你串什麼門?這院子是給你串門用的麼?明天把你切成塊紅燒著吃,我看你還串!
牆上有什麼動靜,似乎有人爬上了牆頭。接著「喔喔喔--」的一聲。
死雞!大清早的你打什麼鳴?打鳴用那麼勤快麼?本大爺現在就咬斷你的脖子,我看你還打!
實在睡不著,不對,是睡飽了。狐狸跑去堂屋坐著,眼巴巴地看著那竹籬笆門。
直到等得不耐煩,隨手又撓了一牆印子後,才見蘇凡一身疲憊地走了進來。
「喲,難為你還記得回來。」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一開口就是嘲諷。
蘇凡沒有說話,轉身進了廚房。不久,端出一碟饅頭:「學堂快上課了,你就將就下吧。廚房裡還有些米,中午你就自己熬碗粥。」
說罷,不等籬落回答就去了學堂。
狐狸坐在椅上只能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
心中一惱,袖子一拂,碟子立時粉身碎骨,裡邊的饅頭滾到了腳邊。抬腳想踩,怎麼也踩不下去。
「哼!」
把那饅頭看了半晌,袖子再一拂,那碟子還是好端端放在桌上的模樣。
想出門散個心,一腳剛跨出就見隔壁的王嬸正挨個敲著各家的門:
「張家嫂子,下月初八,我家蘭芷出閣,你可得來呀!」
「李家他哥,我家蘭芷的好日子,你一定要來啊!下月初八!說什麼賀禮呀,大家鄉裡鄉親的,見外不是?」
「曹家大妹子,我家蘭芷要出閣了!就是和蘇先生,一定來喝喜酒啊!對了,上次在你那邊看到那鴛鴦繡得真好看,能不能給我們家蘭芷繡一個?拿來當紅蓋頭一定最合適!」
「…」
轉眼瞧見籬落,忙扭著胖胖的腰身過來打招呼:「喲!他表哥呀!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咱小門小戶的,您千萬要多擔待呀!咱家蘭芷以後就托你家蘇先生多多照顧了!這孩子不懂事,表哥您也多包涵吶!」
心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清早時冷淡的神態在眼前不斷地擴大再擴大。是不是以後就都這般待我了?所有的好都要去給那個什麼混蛋娘子了?不再好聲好氣地跟我說話了?
娶妻?誰准了?!
心念一轉,籬落拔腿就往學堂跑。
學堂裡的學生們都在讀書:「參差荇菜,左右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一見籬落跑了進來,蘇凡首先就愣了,趕緊抓過他的袖子往門外拖。
籬落任他拖著,只死死地盯著他的臉看。
「你怎麼來了?」蘇凡有些焦急,這狐狸怎麼總生事?
「你、你是不是要娶妻了?」籬落沉聲問道。不知是不是方才跑得急,心頭「別別」直跳。
蘇凡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嗯。」
籬落不作聲了,甩開蘇凡的手,身形一躍就掠了出去。
「這…這是怎麼了?」蘇凡有些不明白。
想到昨晚的情形,還真是混亂的局面。自己是不是真的老好人當慣了,才攤上這樣的事?
為什麼旁人總是有事要幫忙了才想到來找他呢?自己也是人呵,也有苦處和難處,也討厭一個人時的寂寞孤單。
於是又想起了那一個黃昏,有人陪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耳邊的聲音溫潤如水,依稀恍如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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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蘭芷啊,我上你二姨家轉轉。院子裡的雞你看著點,別讓跑出院子,不然就找不回來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蘭芷紅著眼圈坐在床邊。
還有聲音隔著牆傳來:「誒喲喂,他王嬸呀!恭喜呀!多好的福氣呀,您老是苦盡甘來了…」
聽在耳裡,硬吞下肚的酸楚在心裡漫開再漫開,漫成眼前一陣模糊。咬破了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鄉下人家裡牆薄,被聽到了受不起滿莊的流言蜚語。
攤開緊握成拳的手掌,掌中靜靜躺了一方墨玉。厚實狹長,似是說書先生口中王孫公子腰間的配飾。最稀奇的是,明明通體黝黑卻泛出五色光,炫彩繽紛,煞是奪目。玉中間夾了幾道紅痕,仔細一看,居然是個狂草的「狼」字,襯著四周毫無瑕疵的黑,越發紅得鮮亮,血也似的。
莊裡的姑娘間流傳:月圓之夜,如果在清河裡沐浴更衣,然後焚香禱告,就可求來一段好姻緣。閨房裡的悄悄話,附在耳邊輕輕說,彼此都羞了個大紅臉。一邊絞著衣角啐道:「什麼亂七八糟的,不害臊!」一邊心裡頭跳得自己都能聽到聲響。你推我,我推你,小心翼翼翼暗地裡約了個期。
四月前,清河邊,一輪圓月高懸。
幾個要好姐妹在岸邊扭捏著要反悔。蘭芷生性爽快,解了扣子第一個下河:「來都來了,還羞什麼?大半夜的,誰會來這兒看你?」
河水清涼,浸在裡頭甚是舒服,不覺慢慢閉上了眼。再次睜開眼,四下無人,霧氣迷濛。剛要揚聲尋找那些同來的女孩,,岸邊有人朗聲大笑:
「真沒料到,夜半來此喝口水竟能看到如此好風景。」
心頭一驚,凝神看岸上那人。黑衣黑髮,幾乎快要融進茫茫夜色裡。他拾起地上的肚兜送到鼻前嗅,半睜半開的眼裡一半輕佻一半邪魅。
羞得無處藏身,勉力將自己的身子往水裡躲。心如鹿撞,那張俊朗的臉奪盡月色光華,叫人恨也恨不起來。
「看來是在下唐突美人了。」她的肚兜還在他手中,又深深聞了一聞,他笑得意味深長,「那便後會有期。」
來去如風,只看到肚兜飄飄搖搖又墜入草叢,岸上哪裡有人?
「蘭芷,你想什麼呢?這麼入神。」同來的姐妹拉她。
慢慢轉過頭,有些迷茫,莫不是夢麼?
穿衣時,有什麼從衣服裡掉出來,幽幽一方墨玉。攥在手裡,一路燙到心底。
竟不是夢。
後來幾天,夜不能寐。有人輕輕叩門,急急跑去開了,夜風湧入,衣衫飛揚,門外的人黑衣黑髮快要淹沒在夜色裡。
「前日在下不慎丟了件東西,不知姑娘可曾拾到?」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越想越是止不住落淚,引得胃中一陣翻滾,酸澀上衝,喉頭一陣發癢,不得不靠著床頭乾嘔起來。伸出一手放在小腹上安撫:
「乖,再忍忍吧…」
泣不成聲。
「你懷孕了?」陌生的聲音響起。
銀髮,白衫,淡金瞳。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進來,十指尖尖,點點銳利的光。
「你、懷、孕、了!」這次不是問句。他一字一頓,似是從緊咬的牙間硬擠出來。
遍體生寒,顫得說不出一個字。
籬落停在她面前不遠處,沒有再上前。淡金色的眼厭惡地看著眼前捂著腹部不斷往床內縮的女人:「那個書獃子娶你就是為了這個?」
見蘭芷點頭,白紗衣無風自動,手起掌落,堅實的杉木桌化作一地白粉。
「我…」蘭芷掙扎著想要辯解,「我…我只是想保住這個孩子…我…」
籬落不客氣地打斷她:「所以你就可以不顧別人的處境?」
泛著金色的眸子似是看著蘭芷又似看著別的什麼,先前怨毒後又流露出一點哀憫:
「憑什麼?就因為他之前吃了你家一口飯,還是因為穿了你家一件衣?所以讓他戴著頂綠帽替別人養孩子!柿子軟就拚命地捏是不是?你顧著你的孩子所以就可以不管別家孩子的死活?算好了對不對?蘇先生心腸好,哭兩聲就一定會點頭;蘇先生老好人,哪怕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會好好對待;蘇先生面子薄,老婆紅杏出牆也不敢罵一聲『賤人』…對不對?!嗯?!」
深吸一口氣,籬落抬腳出門,「同樣都是人,不要以為別人的心就不是肉做的;沒有說『不』,不代表就是甘願。你好好記住!」
走到院子中,肥大的母雞領著群小雞排成一行散步。見著籬落,母雞「咯--」的一聲尖叫,不顧那步履蹣跚的小雞就撲騰著翅膀往牆上跳。小雞們也搖擺著四下逃竄,蒙頭一跑,兩隻撞到了一起,腿軟得再站不起來。一時間,「咯咯…」「唧唧…」的雞叫聲伴著裡面蘭芷的哭聲,好不熱鬧。
去!一腳踢飛那只暈倒在他腳邊的小雞仔。瘦成這樣也敢送上門,還不夠你狐大爺塞牙縫的,長几兩肉再來!
這一天,籬落沒有去別家蹭飯。蘇凡有些訝異,隨即盛了碗米飯送到他手上。
菜色很簡單,炒青菜,燉雞蛋。狐狸意外地沒有吵鬧,一口一口低頭扒飯。倒是蘇凡覺得不自在,拉過那碟青菜,把雞蛋往籬落面前推了推。
籬落抬起頭,嘴動了動,一聲不吭地端起青菜全部倒進自己碗裡,和著米飯一大口一大口嚥下去。
不一會兒,一抹嘴說了句:「吃完了。」就扔下舔得乾乾淨淨的飯碗,跑回常坐的軟椅上坐下,眨巴著眼看蘇凡收拾。
蘇凡知道他有事,柔聲問道:「怎麼了?」
「…」籬落沒有回答,撇開視線看牆上自己撓出的印子。一道一道,交錯縱橫,像是張網兜頭罩下,困得人喘不過氣。
蘇凡沒有再追問,想他要是想說,總有會說的時候。
果然,洗淨了碗筷回來就見籬落正候在桌前。
「有什麼就說吧,憋在心裡難受。」
籬落避開蘇凡的視線:「我…我去找過隔壁那個…那個蘭芷了…她懷孕了…」
「是我的。」蘇凡平靜地回答。
「呵…」輕笑代替了方纔的侷促,狐狸抓著蘇凡的肩頭發問,「你的?呵呵…你當我聞不出來麼?那女人身上沾著狼氣!你什麼時候成了狼精了?還是只色狼精?嗯?」
「我…」蘇凡語塞,不禁後退一步。
籬落不依不饒地跟進:「綠帽子那麼好看?你這個濫好人當真是越當越濫了。」
臉上的表情是刺人的輕蔑,話語卻有點訓導的味道,讓蘇凡想起當年的夫子:
「君子與人為善,但並非有求必應啊。蘇凡,如若一個人連自己都顧不來,又如何奢談他人?如此,對方心中必有愧疚,又如何喜悅得了呢?」
蘇凡輕輕撫上籬落的肩拍了拍,讓他不要激動。隨後才開口:
「按照莊裡的規矩,姑娘家未婚先孕是要沉塘的。一屍二命啊…她既來求我,我自然…」
「所以就答應了?」
「救人也是積善行德的事。」
「如果以後她又要跟別人走呢?」
「她嫁與我原本就是屈就,如果…那我當然是不能阻她前程的。」
「你…」
狐狸氣得啞口無言:「你就不想想你自己麼?到時候別人在背後指手畫腳你都不顧嗎?」
「這樣的事,別人要說也是攔不住的。再說,我一個人也慣了…」蘇凡淡然。
「好!那你就好好戴著你的綠帽子吧!」
籬落放開蘇凡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肩頭隱隱作痛,是籬落方才太用力了。蘇凡揉著肩靠著籬落的軟椅坐下,溫溫的,還殘餘著那狐的溫度。
一個人慣了…一個人,怎麼習慣得了?
6
籬落說,我知道你這書獃子認死理,嘴上說相信心裡一定還有遲疑。那就讓本大爺親自出手去把那個殺千刀的偷雞賊抓了來,不然你一直笑這麼難看,老子看了也不舒服。
那時,剛吃過了晚飯,狐狸坐在軟椅上叼著竹籤子看小雞在院子裡跑來跑去,一邊擦著嘴角邊流出的口水。蘇凡正在收拾桌子,狐狸吃起飯來跟餓狼似的,湯湯水水殘渣米粒掉了一桌子,蘇凡每次都擦得辛苦,心疼著這麼好一張棗木圓桌,一次不仔細擦下次積了油膩再要擦乾淨就難了。
聽籬落這麼說雖有心事被看穿的難堪,但是想想也是為莊裡除一害,就點頭答應了。
「如果我抓到了,就要讓我吃雞!不許再賴。」狐狸看雞的眼神複雜了。
不等蘇凡點頭又開口道:「不說話?不說話就答應了。不許再拖,今晚抓到雞,明晚就要有雞湯!不對,今晚抓到雞,今晚的宵夜就是雞湯。就這麼定了,不許多嘴。」
說罷就跳出門跑到院子裡把小雞挨個捉到手裡打量:「這只太瘦,到底是老鼠生的還是雞生的?這只腿太細,腿細成這樣還叫雞麼?這只的脖子太長,難看…」
蘇凡明白確實是虧待他了,就由著他去鬧騰。
於是,莊裡家家人家都忙著修籬笆補雞籠,把雞關在棚裡不讓出來。只有籬落大搖大擺地抱著那只蘆花小母雞滿莊子晃蕩。莊裡人見了替他著急:
「蘇凡他表哥呀,最近鬧妖精呢,快把雞抱回去加緊看著吧,可別讓那妖精給惦記上了。」
籬落撫著雞毛笑得山清水綠:「沒事兒沒事兒,我還愁他惦記不上呢。」
人們無奈地搖頭,沒看見他懷裡的雞已經抖得眼都直了。試問世上哪隻雞能在狐狸的懷裡坐懷不亂呢?
想到再過不久就能把懷裡的雞塞進肚子裡,籬落的嘴角又止不住往上多翹了一分,懷裡的雞似是感應到了他在想什麼,乾脆眼一閉直接暈了過去。一起暈倒的還有正巧路過的巧巧姑娘、迎香姑娘、珍珍姑娘等等…
後來,蘇凡發現這隻狐狸老是莫名其妙跑到他跟前對他笑,半夜醒來也能對上他的笑臉。書生有些奇怪。籬落同樣奇怪地背過身喃喃自語著:「怎麼不暈呢?怎麼不暈呢?」當然,這是後話了。
且說現在,好容易等到了天黑,更深夜靜。這時候人們都在炕上打鼾了,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間或聽到兩聲野貓子叫聲,或者不知從誰家屋子裡傳來的「想死我了…」「嗯嗯…啊…啊…那裡…不要…」「哈…啊…好哥哥…快…快…啊…」的曖昧呻吟,想要聽得更仔細些,卻越來越模糊,漸漸聽不到了。
切!伏在牆頭上的狐狸冷哼了一聲,收回心神繼續盯著牆下正獨自漫步的小母雞。
都已經三天沒動靜了,今天就是專門來釣你出來的。老子就不信你撐得住!
他早就去各處看過了,凡是被偷過的人家雞捨裡都有股淡淡的狐臭味,別人聞不出來,可瞞不過他籬落。定然是同族無疑。
曹寡婦家的下蛋雞,老子半個月前就看上了;齊老頭家的黑母雞,老子去他家吃飯一小半是為了看它;還有張鯽魚家的大公雞,老子想它那兩條腿想得夢裡都流口水了…哪個不要臉的敢在他的地盤上撒野!擺明了就是不買他籬落籬大爺的面子麼?籬落想著,有點被下了下馬威的恥辱感。
月上中天,道上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小母雞顯然也困了,縮在牆根下打瞌睡。沒多久,天邊又飄起了小雨,雨勢不大卻密。不消一刻,素白紗的衣裳就濕透了,粘在身上難受得緊。狐狸原就沒有耐心,在牆上等得無聊,身上的難受滲到心裡就升起了煩躁。
什麼破天氣!什麼破地方!什麼破偷雞賊!累得你狐大爺狼狽得跟落湯雞似的。抓到了先綁起來泡染布缸子裡浸上三天三夜,我看你不難受!
巷口走來一個人影,月白長衫油紙傘。一路行一路探頭往四周張望著什麼。行到牆下,看到了牆角邊的雞便抬頭朝牆上輕喊:「籬落,籬落,下來吧。莫要淋濕了。今晚就不要再等了,別淋壞了身子。」
霧雨朦朧,只看到他抬高焦急的雙眼一遍一遍掃視這裡,月白衫子的下擺上還有黑色的泥濘,必是這一路走得匆忙濺上的。立刻站起身跳下去,卻故意拖慢了步子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他見了趕緊把傘遞過來罩住他又用袖子擦著他衣衫上的雨水。
「你來幹什麼?終於看書看膩了是不是?這個樣子跑來,賊都被你喊跑了。」接過蘇凡手裡的傘,竹傘骨入手溫熱,是他殘留下的溫度,手指下意識地摩挲。嘴上卻不依不饒。
「我…對不起。可下雨了,我怕你著涼…」蘇凡忙低聲道歉。
「哼!算了算了…」狐狸心裡頭高興,轉過身怕蘇凡看到他臉上的笑,「也不看看你自己,打著傘肩上也能濕成這樣…」
後面半句說得輕,蘇凡沒聽清,問:「什麼?」
「你…沒什麼。」狐狸覺得渾身彆扭,邁開大步往前走,「還愣著幹什麼?回家,睡覺!」
「哦。」蘇凡趕緊跟上。
正在此時,誰都沒留意,一道黑影「嗖」地一下躥了過來直撲牆角裡被冷落了的雞。
「小心!」籬落眼見得蘇凡還懵懵懂懂正要與黑影撞上急忙拋了傘回身去護他。
還是遲了一步,蘇凡不及收勢被黑影撞倒在地,重重一跌,月白衫子大半都沾上了泥。
那黑影似是也不曾料到如此,身形頓了一頓,正是這一頓被籬落抓個正著。
「怎麼樣?沒事吧?哪裡疼?要不要回去貼張膏藥?」籬落攙起蘇凡視線關切地上下打量著。
蘇凡安慰他:「沒事,沒事,還好。」
一聽書生說沒事,狐狸便轉開眼道:「叫你別愣著,偏不聽。你看,差點就被你誤了事了。」
「那你的手抖什麼?」第三個聲音插進來,清脆的童聲,語氣卻分外囂張。
「咦?」蘇凡好奇地看著狐狸另一隻手裡的東西。
尖嘴、細眼、大尾巴。竟是只褐毛的小狐狸。
「叫什麼叫!看本大爺一會兒怎麼收拾你!」籬落氣急,用力去掐小狐狸的脖子,小狐狸「呀呀」痛叫,一疊聲叫著:「先生、先生…」
叫聲淒慘,蘇凡聽得心疼,便要籬落鬆手:「它還小,別太欺負它。」
籬落不聽:「小?年紀小,胃口倒不小!這段日子吃雞吃過癮了吧?說!是後山哪家的?不知道靠山莊現在是你籬落爺爺的地盤麼?」
小狐狸脾氣也不小,硬是忍著疼梗著脖子不說話。
「不說話是不是?那就帶回家在房樑上吊著吧。呵呵,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麼時候。」說罷,就一手捉著小狐一手牽著蘇凡往回走。
「先生…」小狐狸不理他,只睜大了眼看蘇凡。
蘇凡剛要說話,籬落牽著他的手緊了緊,乾脆攬上了他的腰:「別理它!這小鬼主意多著呢。」
「哼!」沖籬落翻了個白眼,小狐狸回頭繼續哀哀地看著蘇凡,墨黑的眼裡水汽氤氳:「先生…娘親…娘親還在等我回去…」
淚滴了出來,似是滴在蘇凡心口上,忍不住拉拉籬落的袖子:「饒了它吧。」
「別聽它的,狐族向來好演戲。」大狐狸一不留神把自己也算了進去。
「真的、真的…我家就住莊東邊的小果林旁。呀…疼!」小狐狸說著不忘伸長脖子去咬籬落一口,反被籬落在額頭中心狠狠地彈了一下:
「騙誰呢?莊東邊小果林旁只住著管家大嬸。哪來的你呀?還你娘親…」
「管家大嬸就是我娘親!」小狐狸大聲道,淚「撲簌撲簌」落得更凶。
「你?」蘇凡吃了一驚。趕緊去把小狐狸抱來又放到地上。
「先生。」
「管兒?」
小狐狸就地一滾,竟變成了一個孩童模樣,黑髮垂髫,只一雙哭紅的眼睛透著些許琥珀色。就見他喚了蘇凡一聲就撲進蘇凡懷裡失聲痛哭。
「娘親病了,我沒錢請大夫…先前的藥都吃光了,藥渣滓都來回熬了幾遍熬得都沒味兒了…娘親吃不下飯…我就想…就想…」
「就來偷雞。」大狐狸不客氣地說,黑著臉看蘇凡把小狐狸抱進懷裡柔聲安撫。
「莫哭,莫哭,這樣的事兒,怎麼不跟大夥兒說?」
「娘親說,大家都不容易,不要麻煩人家。」管兒抽泣著說。
「好孩子…先帶先生去看看你娘吧。」摸著他的頭,蘇凡想起了自己。
當年也是如此,父親死了,就靠母親給別人做針線艱辛度日。沒日沒夜地繡也換不來一餐溫飽,母親卻因此染病。起先忍著不說,到實在忍不下去了就拉著他的手囑咐:「不要聲張。窮鄉僻壤的,哪家不是緊巴巴地過日子?欠了人家的恩情還起來就難了…」自己似懂非懂地點頭。看不過母親日益消瘦,就趁著夜黑跑去別人家地裡挖了些野菜搗碎成糊,可惜母親未能吃下一口。
走進管兒的家,四壁空空只點了一根快燃盡的蠟燭,漆掉了大半的破桌子上放了三四個大碗,走近一看,都是涼了的雞湯。
「嘖嘖,好東西都浪費了。」籬落惋惜地說。
被小狐狸瞪了一眼,委屈地去看蘇凡。蘇凡拉著小狐狸的手說:「難為你了。」壓根不理他。
跟著管兒進到裡屋,只見床上的被褥微微有些起伏,想來人是病得憔悴不堪了。
「娘親,先生來看你了。」管兒走上前去低聲呼喚。
半天不聞響動。
「娘親…娘親…」管兒趴著床沿一聲高過一聲,到最後已是哭聲了。
蘇凡在後面站著只覺得又回到十多年前,虛軟得不敢去看。籬落見他這樣,走過去看了一眼,衝他搖了搖頭。
眼一閉,有什麼滑過了臉頰,一片濕潤。是誰握緊了他的手,一步一步引著他走到床前。
強自鎮定了下精神,捏了捏籬落的掌心叫他放心。又摟過管兒:「你娘已經去了…後事你不用擔心。」
管兒點了點頭,又趴在他懷裡哭了一陣。蘇凡心中也是悲痛難抑,籬落不作聲只站直了身讓他靠著。
經這一宿的周折,屋外已是大亮了。雞鳴晨曉,山莊自夢中醒來,夜裡的悲喜無聲無息亦如生命流逝。
管家大嬸的喪事是莊裡人幫著辦的,簡單的薄木棺材、簡單的豆腐席,大家象徵性地吃兩口再哭兩聲,念叨兩句「也是個可憐的人」「日子過得不容易」什麼的就散了。最後,墳頭邊只有披麻帶孝的管兒還不聲不響地跪著,蘇凡和籬落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滿天的紙錢被風托高到半空又打著旋兒落下,白蝶一般,只是多了份淒涼。
「娘親…」管兒低低地喚了一聲,嗓音沙啞,是再也哭不出來了。
「管兒…你家管兒他,一年前就沒了…都是我不好…」。
一年前,溪水邊。
後山上耐不住寂寞的小狐狸時常化做了人類孩童偷偷溜下山來玩。久了,就與莊裡的孩子們打成了一片,爬樹、偷桃、挖野菜、逮蛤蟆…哪一樣都比山上清苦的修行來得開心。唯獨有一樣狐狸不敢做,便是下河。狐狸生性畏水,打死不肯靠近那清河一步。每回都是在岸邊百無聊賴地幫著看衣服。人類的少年在水中如魚兒般自在,歡笑、打鬧,皆不與他相干,說不羨慕是騙人的。偏偏有人起哄:
「褐兒是膽小鬼!」
「褐兒比女孩兒還膽小呢…」
「褐兒,怎麼不下河?下河呀…」
「褐兒,是不是害怕呀?難道你是不敢脫衣服的姑娘?哈哈哈…」
狐狸性子急,受不得嘲弄。漲紅了臉跑到水邊就要往河裡跳。
「別聽他們胡說。」處得最好的管兒游上岸來阻他。
偏不聽,賭氣地一路跑到河下游。下游河水湍急,一路奔騰匯入晉江。
河水粼粼,在眼前一波一波地蕩漾,怎麼看都覺得會有怪物潛在水底,等它一入河就屍骨不存。
「褐兒、褐兒…」他跟著他一路跑來,一聲聲地叫聲聽在耳裡就想起方纔的笑聲。
於是牙一咬,眼一閉,腿一蹬,彷彿是回到了後山寒冷的冬季,渾身冰冷還伴著陣陣刺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將他握在了掌中,恣意翻滾戲弄著推往前,半點由不得他掙扎。又有一股力道加在了他的身上,拼了命地將他往後拉。身體隨波沉浮,感覺在一點一點上升。終於,能夠大口地呼吸,體溫慢慢地回復。他睜開眼,自己竟是在岸上。水裡有什麼一起一伏,被水流衝向遠方。快要看不見時,那東西轉了個身,管兒。
呼吸停滯,心疼得彷彿長老手中的棘鞭正一遍遍地抽打上來。
變回了狐身在莊子四周遊蕩,慢慢從人口中聽說,管兒只有個娘;管兒的娘得病了;管兒整整兩天沒有回家;管兒的娘急得病更重了…
晚上在河邊坐了一晚,什麼都沒想,心裡清明得好似入了道。
第二天一早,推開破舊的木門:「娘親,我回來了。」
往昔的情節一點點從口裡說出來,一年來任何人都不敢告訴,壓抑得辛苦。
「對不起…」墳前的人是管兒也是褐兒。
蘇凡走上去安慰他:「管家大嬸人好,不會怪你的。何況,這一年你也替管兒盡足了孝道。天晚了,你快起來吧。」
「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回後山嗎?」籬落問他。
管兒站起身,慢慢道:「我的命是管兒救的,那我以後自然就是替他活著。」
蘇凡點點頭:「你放心,這事我們不會與第三個人說。只是你一個孩子一個人住總是不妥。不如…」
「我們去和族長商量找個好人家收留你。」籬落眉尖一跳,趕緊攔下他的話。
「這…」蘇凡疑惑地看著籬落,大狐狸心虛地別開眼看天。
「先生…」小狐狸察言觀色只拉著蘇凡的袖子。
「喂!小鬼,少在你籬大爺面前耍花樣!」大狐狸想拉開他揪著蘇凡的手,小狐狸打蛇隨棍上,乾脆抱住了蘇凡的腰:
「先生,管兒現在沒了娘親,是無家可歸了…先生當真忍心讓管兒寄人籬下麼?」
蘇凡為難地看籬落:「也是個可憐的孩子,而且與你又是同族…」
「哼!」籬落轉過頭,恰好看見抱著蘇凡的小狐狸衝他得意地一笑。
想要轉身就走,蘇凡伸手牽住了他,臉上一紅,趁蘇凡不注意在小狐狸肉嘟嘟的臉上惡狠狠地掐了一把,小鬼扁了扁嘴沒敢哭出聲。心裡這才舒服了些。
算了,以後就權當書獃子多養了隻雞。籬落安慰自己。
因為小狐狸的介入,大狐狸的逍遙生活徹底結束。
有時,大狐狸坐在椅上無聊地看著院子裡的雞。想著是把雜毛的那只蒸了好吃還是把黑毛的那只紅燒了才妥當。小狐狸就端著個盆滿院子給雞餵食,摸摸那只的毛再碰碰這只的冠,完了就從雞窩裡摸出兩三隻剛下的蛋跑去給蘇凡看:「先生、先生,你看,黃毛今天又下蛋了!」
蘇凡就放下書撫著他的頭誇他:「管兒是越發地懂事了。」
「那是先生教得好。」小狐狸馬屁功夫一流。
果然,蘇凡的笑容更大了,抱起他放在膝頭:「今天的功課可曾背會了?」
不一會兒,那邊笑聲不斷,好一幅父子天倫圖。這邊的籬落紅著眼看著,隨手又是一牆爪子印。 不懂得看人臉色的小母雞搖晃著身子在跟前走來走去,淡金色的狐眼一瞪,小母雞扇著翅膀飛上了高高的牆頭。
那邊蘇凡轉過來對他笑著招招手,忙把手裡的草根扔了狗腿地跑過去從背後抱住他,看小鬼寫書法。
「難看,跟鬼爬似的。」毫不客氣地評價,搶過筆在紙上「唰唰」幾筆,「看,這才叫書法,知不知道?還不去把它裱起來掛著?」
「果真有些古人的品格。」蘇凡看著他的字點頭。
小狐狸回過頭來衝他扮鬼臉,大狐狸揚揚得意地賞他一個毛栗子。
吃飯時,大小狐狸在桌上打成一團。鳳爪、青菜、土豆絲、蛋花湯。書生一聲不吭地吃著跟前的青菜,大小狐狸爭論著各自該佔有多少鳳爪和炒土豆絲裡的肉絲。
「蹭飯的小鬼滾一邊去!」
「蹭飯吃的老鬼也滾一邊去!」
「偷隻雞也能被逮到的無能鬼不許多嘴!」
「連隻雞也不敢偷的才是無能鬼!」
「警告你,別把本大爺惹急了,不然本大爺讓你家那個矮老頭長老來教訓你!」
「告訴你,別把小爺我逼急了,不然小爺去讓你家那個棺材臉大哥來教訓你!」
「…」
最後還是要讓蘇凡來行使分配權,
「蘇凡、蘇凡,鳳爪本就是買給我的對不對?」
「先生、先生,我今天的功課全背會了。」
教書先生暗暗歎一口氣,柔聲對一臉委屈的大狐狸說:「他還小,你就讓著他點吧。」
這一點分走了大狐狸大半的雞爪,於是為了補償他,土豆絲裡的炒肉絲分他一大半,蛋花湯一人一半,炒青菜必須把分到的配額吃完,不然雞爪就全部歸對方所有。
小狐狸歡呼一聲低頭津津有味地啃雞爪,大狐狸咬著碗邊對自己說要忍,一定要忍。蘇凡見他這樣,就又偷偷把自己的那份肉絲撥到他碗裡,籬落一手拿著筷子一手伸到桌子底下去握蘇凡的。
以上的都能忍,最不能忍受晚上睡覺時,那小鬼居然爬上他和蘇凡的床!
「娘親…先生…娘親…先生我又夢見娘親了…」
每晚每晚,剛睡下不久,籬落的爪子還沒有搭上蘇凡的身,小鬼就開始這般哭著跑上來。蘇凡就起身去抱他,小鬼邊抹著淚邊往他懷裡鑽。蘇凡只能無奈地看他,那眼睛裡寫得分明:他還小,你就讓讓他吧…
於是在蘇凡感激的眼神和小鬼得意的笑容裡,大狐狸抱著鋪蓋卷被趕到了堂屋裡臨時搭起的竹板床上。
月明星稀,能聽到屋外秋蟲的鳴聲,生命力頑強的蚊子「嗡嗡」叫著在耳邊盤旋。洩憤似的「啪--」地一下打過去,雪白的牆上就多了一具紅艷艷的屍體。再起身去拿抹布抹了,書獃子愛乾淨,總是這般做的。復又躺回溫暖的被窩裡,咬著被角翻來覆去沒有想睡的意思。死小鬼,沒事跑來打擾他的清靜,一定要尋一天把他塞進鍋裡和雞一起燉了!
睡得迷迷糊糊,感覺有人來給他掖被子,趕忙伸手去抓他的腕,一使勁就把他拉進被窩裡。
「你…」書獃子紅著臉掙扎。
「噓…吵醒了小鬼我可不管。」滿意地看他停止了推拒,於是摟得更緊些,胸膛貼著胸膛。
果然,還是兩個人睡暖和。
大樹下的龍門陣總是如此熱鬧,蘇凡和小鬼都去學堂了,狐狸趴在樹上聽八卦。
「東莊的二妞生了個女娃,小名叫妞妞…那臉蛋子出落得有些像她們家隔壁的二子。」
「老錢大爺昨晚走了,上了八十的人,算是喜喪,看來是要請全莊的人吃席的。」
「都說走街串巷賣胭脂的貴武在外頭有女人了,可你看,他媳婦一病他不巴巴地在家裡守著?」
「可不是,伺候得那叫一個周到喲!他媳婦這招可真叫厲害。」
「沒錯沒錯,現在他對他媳婦可好著呢。前一陣那女人來他家鬧過,被他給哄走了。」
「前兒,我還去他家串過門子,他都說了,從前是他不珍惜,現在他媳婦這一病才發覺心疼了…」
狐狸支起耳朵仔細聽,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便計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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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籬落病了,臉色潮紅,四肢乏力,才剛入了秋卻裹著棉被一個勁喊冷。請了莊裡的老中醫紀大夫來看過幾次,老大夫閉著眼號了良久的脈,只說是著涼發燒,喝兩貼藥再調理調理就好。
蘇凡就趕緊讓管兒按著方子去抓來了藥,又跟學堂裡告了假成天伺候著他。醒了揉肩,渴了遞水,餓了要餵飯,直把蘇凡和管兒支使得團團轉。
街坊四鄰聽說籬落病了都趕來探望,手裡個個都帶著食盒,王嬸送來的排骨蘿蔔湯,張嬸帶來的糖醋鯽魚,李姐家的拌粉條和螞蟻上樹,齊伯又拎來了兩罈子掛花酒…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儘是籬落平素愛吃的。
籬落掙扎著半坐起身招呼眾人:「今天好些了。」「發燒而已,沒什麼大礙。」「勞您費心了,還帶著東西來,實在不好意思…」倒也頗有禮數,一點不見人後的張狂挑剔樣。於是眾人又說了些「好好保重」之類的就要辭。臨走不忘再提一提,其實我們家珍珍、迎香、秀秀…都想來。籬落一一頷首謝過,說等好了要親自登門道謝。眾人這才笑著走了。管兒一直在邊上看著,等人都走了才說:「想不到你還挺會做人的。」口氣涼涼的。
籬落「哼」了一聲沒理他,暗地裡嘀咕,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孩子,明明都修行了五十年了卻偏偏化做個十來歲的孩子,奶聲奶氣的,只有蘇凡那般的書獃子才會上他的當。
蘇凡在廚房裡煎藥,爐火通紅,小藥罐「滋滋」地冒著白煙,薰了一室的草藥香。蘇凡看著爐火,覺得自己似乎自懂事起就一直煎著藥。
先是母親,那時家中沒那麼多錢買藥,總把藥渣反覆地熬,直到再煎不出味來才捨得倒掉。藥渣一定要倒在路中央,行人路過,鞋底沾上一點渣,這就是把病帶走了一些。
後來是莊裡的病家,總有人家奔波勞碌無暇顧著病人,蘇凡就幫著去照看,買藥、煎藥、擦身,都是先前照顧母親時學會的。偶爾得了些銅板,就去買枝筆或存起來買本書,一點一點珍惜著用,過日子的艱辛他自小就明白。
然後是夫子,一日為師就是終身為父的,莊裡人誇他不愧是讀過書的真君子,他一笑了之,心裡明白自己是真把夫子當了父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沒有他自己會變成什麼樣連他自己都不敢想。
現在是籬落,莫名其妙地找上門來,原想他或許過膩了這清苦日子就會走,卻沒想到他一直待到今天也沒開口說個走字。上次那蘭芷家的夫君說他是來報恩的,要伴他一生。蘇凡沒有去細想,報恩也好,算帳也好,想起他離開過的那幾天自己總睡不好,不知道將來如果他真要走時自己還會不會習慣。
兀自想得出神,聽到灶上「啪啪」的聲響,藥快煎過頭了,罐蓋子拍著灌沿。急忙滅了爐火,再把藥倒進碗裡給籬落送過去。藥要趁熱喝,涼了藥性就減了。
進去時籬落卻睡著了,管兒在旁邊守著,頭一顛一顛打著瞌睡。暗笑了一聲,把藥端了回去放在灶台邊捂著。不忍心叫醒他,等醒了再喝吧。又取了條毯子來給管兒蓋上,睡時最容易著涼,已經病了一個,再病一個自己恐怕就吃不消了。
狐狸終是挑剔的,病著時更是有恃無恐地作天作地。等等稍稍有了些氣力,籬落就開始鬧騰。
「書獃子,你怎麼做的飯?米硬得都咯牙了。」
「書獃子,你這是什麼被子?怎麼一股子霉味?還讓不讓人睡了?」
「書獃子,你晃什麼晃?嫌我頭還不夠暈是不是?」
蘇凡念他病著心情不好,就一味遷就他。只是憂心忡忡著:「大夫都說是小病,怎麼這麼久了還不見好呢?」
「估計是診錯了。」管兒啃著迎香姑娘剛送來的脆梨悠閒地說道,「你看他,發寒、頭暈、乏力,還沒事瞎折騰,不是雞瘟是什麼?最近鄰莊正鬧這個,定是他嘴饞,偷吃了人家的病雞了。雞瘟沒得治的,得趕緊找個地兒把他埋了,這病嚴重起來是要害人的。」
蘇凡聽得半信半疑,伸手去探籬落的額頭,還是燙得嚇人。
躺著的人急了,一個挺身坐起來:「死小鬼,吃你的去!你餓得偷雞吃呢。」
「喲,這精神怎麼說好就好呢?」小狐狸不理他,把梨啃得「咯嘣咯嘣」的響,一個勁兒地笑得奸詐。
蘇凡不去看他們斗眼神,起身去了堂屋:「我等等讓紀大夫再來看看吧。天也快黑了,管兒,我們吃飯。籬落,你的病忌油膩,那些鯽魚、排骨都沾不得,我去給你煮點白米粥。」
狐狸眼睜睜地看著一桌子好菜好酒一一進了小狐狸的口,又是一通猛咳。
於是越發地鬧彆扭,嚷嚷著藥苦,再也不肯喝。
「良藥苦口利於病,不吃藥這病怎麼能好?」
蘇凡耐著性子勸他。一勺一勺送到他嘴邊,他一偏頭嫌燙,又收回來吹涼。他籬落大爺才低下頭喝了一口,又咂著舌頭喊苦,再不肯把剩下的喝了。現時家裡沒有蜜餞,蘇凡就去廚房拿來了熬蓮子湯的冰糖,一顆一顆遞進他嘴裡。
他伸出舌若有似無地在他指上舔過,掃過的地方便能熱得燒起來。他卻笑了,淡金色的眼睛促狹地瞇起,眼角翹成了一個好看的弧度。
「噁心。」被忽視的小狐狸跳出來,搶過蘇凡手裡的糖,抱著一屁股坐上大床,瞪大了眼睛湊到兩人中間來回看,「你們繼續。」丟一顆糖到嘴裡,嗯,甜!
「我、我去煎藥。」蘇凡哪裡還坐得下去?窘著張臉逃也似地走了。
房裡剩下一大一小兩隻狐狸,笑瞇瞇地看著對方比誰的眼睛更大更亮。
「小鬼,你給我安分些。」籬落一腳把管兒踢下床。
「哎喲!老鬼,現在不安分的是你吧?別以為你裝病沒人知道。」小狐狸揉著屁股齜牙咧嘴。
「喲,看出來了?」象徵性地伸出自己的手,指尖驀地伸長,寒光點點。倚著靠墊的狐狸眼角含笑,臉上分明起了殺意,「死小鬼,你最好讓你的嘴嚴實點兒。」
管兒看著不禁有些腿軟,嚥了嚥口水強撐起場面:「病老鬼,你最好讓你的謊話編圓點兒,要是讓他知道了,我看你怎麼著。」
撂下了狠話就趕緊抱著糖罐子兔子似地跑出去:「先生、先生,大夫前個兒說藥裡要多加一倍黃連,這樣好得快。」
後來又找了幾回大夫,望、聞、問、切,耗了不少時辰卻仍是那句:「要好好調理。」就沒了下文。
蘇凡千恩萬謝地送走紀大夫,回頭看著院子裡的雞看了好半晌。
進屋時籬落正支使著管兒捶腿:「重了,輕了,上邊,下邊…」
一會兒一個主意,小狐狸被惹毛了,甩出一句:「小爺不伺候了。」就抱著糖罐子跑到邊上掏糖吃。
蘇凡走過去先把他的糖罐收了:「都吃掉一半了,再吃就要牙疼了。」
又問籬落:「好些了麼?」
籬落便虛弱地躺著說頭暈、眼花、手都沒力氣抬了。
蘇凡便說:「是該補補了。今晚燉隻雞吧。」
癱在床上的狐狸立刻有了精神,兩眼放金光,忙不迭地點頭。
蘇凡就去院子裡抓了王嬸先前送來的那只蘆花小母雞。畢竟是被大小狐狸別有心機地好生養了兩三個月的,剛來時還瘦骨伶仃的,現在卻肥肥大大圓圓潤潤,捉在手中著實沉了不少。
都拿起刀了,卻下不了手。說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真是說對了。蘇凡看看雞,再看看刀,自小也讀過佛經,實在沒這份心腸殺生。
最後還是管兒動的手。手起刀落,那雞還來不及鳴一聲就再叫不出來了。
「殺雞都不行,還怎麼做狐。」後來把這事說給籬落聽,大狐狸不以為然,「下回,我殺給你看,保證一點血都濺不出來。」
蘇凡沒應聲,想著下回他要吃雞時該怎麼搪塞。
還是回到這邊。
為了這湯,蘇凡還特地去請教了隔壁的王嬸。褪毛、掏肚、洗淨、下鍋、放料。些許人參、些許枸杞、些許留著過年的火腿絲,又切了些同樣預備著過年用的鹹肉,還有筍絲、香菇、扁尖、蔥花…等等等等,一併悶進鍋裡慢慢熬。添柴加火,小扇子不緊不慢地搖。搖著搖著,絲絲縷縷的香味就開始在屋裡瀰漫開來。
聽到後面有響動,就回過頭。一大一小兩隻狐狸拿著個空碗正蹲在門邊吸著鼻子咬手指。
這一鍋雞湯吃得香甜,不一會兒功夫桌上就只剩下雞骨頭。碗底並著鍋底都被舔得乾乾淨淨。籬落嘴裡說著:「到底是書獃子,燉鍋雞湯也燉得個寒酸的樣子,火腿放了幾根都能數出來。」下手卻不含糊,一徑和管兒爭著。蘇凡不理會他們,坐在邊上靜靜地喝湯。
直到晚上做夢時,管兒還念叨著:「好吃,真好吃…」
蘇凡笑著哄他睡了,轉身進了裡屋。
籬落正趴在床上胡亂翻著他的書,一本一本,地上也散了一地。於是一邊收拾一邊問他:「好了?」
「嗯,好了。」籬落低頭看書。
「不裝了?」
「嗯?」籬落抬頭。
蘇凡沒有理他,從櫃子裡拿出床被子說:「我今晚和管兒睡。」便頭也不回地出了屋。
籬落有些驚訝,慢慢地低頭,書上寫著:
「…楚人有賣其珠於鄭者,為木蘭之櫃,薰以桂椒,飾以玫瑰,輯以羽翠,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此可謂善賣櫝矣,未可謂善鬻珠也。」
蘇先生是真的生氣了。入秋的天氣一天涼過一天,蘇凡也跟這天氣似的,臉上是溫溫和和地笑,看在眼裡卻覺得有些疏離,再不像從前那般有暖和的感覺了。時間一長,不只是籬落,莊裡的人也覺得不對勁。王嬸就跑來跟他說:「蘇凡吶,這是怎麼了?老是一幅悶著什麼事的樣子。心裡想什麼就說出來,跟別人說不得,跟你王嬸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蘇凡笑笑說:「沒事,我沒什麼。最近晚上看書看得晚,白天覺得有些睏。」
王嬸半信半疑,動了動嘴不再往下問,只囑咐他別那麼用功,別仗著年輕就折騰自個兒。
蘇凡一一點頭應了。
回到家時,看見籬落正盛了些小米蹲在雞捨旁喂雞,嘴裡還喃喃地說些什麼,聲音太低,聽不清。見他抬起頭來看自己,蘇凡就轉開眼一聲不響地進了屋。
籬落見他不理自己,繼續低著頭專心地把小米撒到雞仔腳邊。小米裡是拌著些豆油的,隔壁王嬸說這樣子米香,雞愛吃,就容易長肥。便姑且信著。
裡頭傳來他說話的聲音:「字要這麼寫,懸肘、提腕…這樣,寫的字才有風骨…」想是在教管兒功課,跟人一樣溫潤的嗓音,慢悠悠的調子,十足的耐心。有多久他沒有這麼同自己說話了?
清早出門時,他說:「鍋裡還有些饅頭。」
傍晚回來後,他說:「吃飯了。」
還有…還有就沒了。
都是淡淡的口氣,彷若對一個路人。
筷子一圈圈地在碗裡攪著,沒吃夠的雞伸長了脖子來啄他碗裡的,索性把碗放在地上任它吃個飽。
這雞是他從鄰莊抓來的,特地也挑了隻蘆花的母雞。那家恰好沒人,就在桌上放了一錠銀子,足夠買回來一院子雞。蘇凡第一次見這雞時,衝他看了一眼,後來就又是視而不見的樣子。
管兒見他們倆這樣就來看籬落的笑話:「先生氣的又不是一隻雞。」
一邊「嘿嘿」地笑,跟著蹲下來看。
「我知道。」籬落不理會他,仔細地把豆油拌進小米裡。還真有點油香味兒,今天還往裡頭加了些蛋清,前兩天張嬸和曹寡婦說話時他聽到的。
見管兒在旁邊沒有走的意思,就問他:「字寫完了沒?沒寫完就跑出來,小心他罰你。」
「呵呵,先生人好著呢,從來不罰人。」管兒笑得有些得意,還補了一句,「也就會和你鬧脾氣。」
籬落就不說話了,垂著眼睛,白紗衣沾上了攪出來的米粒和油點,黃乎乎的,襯得分明。高高挑著的眉角也往下掉了,一點都找不到先前的張狂樣子。
管兒又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站起身來:「你們要鬧也別鬧這麼久。先生最近一天吩咐的功課快比上從前一個月的了。真是…」
遠遠的一陣陣哭聲傳進來,賣胭脂的貴武的媳婦還是捱不過這突如其來的病,死了。喪葬的隊伍白飄飄的行過來。籬落帶著管兒站在門外看,死了媳婦的男人扶著棺材哭得悲痛欲絕。對視一眼,招靈幡上繞著慘慘的黑煙,這個女人死得不尋常。棺材就要行到門前,於是趕緊關了門。
看到蘇凡坐在院裡手中拿著書不解地看他,籬落解釋:「大凶,開著門讓她過去是要招來晦氣的。」
蘇凡「哦」了一聲,不再搭理他。
兩人就這般僵持了月餘。
管兒天天苦著張臉坐在桌前寫字寫到半夜,便罵籬落:「你們這是要鬧多久?低頭認個錯不就完了?哪有你們這樣的?」
「大人的事小孩子閉嘴,好好寫你的字!」籬落在他額上彈了一下。
心裡也在彆扭,想認錯,做不來。從前在山裡,闖了禍大哥就直接招呼一頓拳腳,半個字也不跟你廢話的。好幾次看著蘇凡,話都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他心裡也著急。
於是就一天拖過一天,拖得貴武喜氣洋洋地又續了弦。
「今晚這些字都要寫會,每個寫二十張。明天不交來的,我就要罰了。」
底下的孩子們立時哀聲連天。
蘇凡知道功課多了。暗暗罵自己,自己心緒不寧幹這些孩子什麼事?何苦為難他們?
可話是脫口就出來的,再要收回就難了。就像這些天的自己,臉色已經擺出來了,再要收回來就沒那麼容易。又不是非要看他低頭才罷休,再說他已經低了頭了,看他天天巴巴地餵著他新捉回來的雞,蘇凡就明白了。自己這二十多年來幾乎沒和人紅過臉,別人跟他說什麼讓他做什麼,再怎麼著也盡力去做了。現在這一鬧,好似是把這些年心裡的委屈都發到他身上似的,總是不應該的。算起來,他做的事也沒錯到哪裡,自己再大的委屈也受過,怎麼就在這事上耍起了脾氣?
想著就到了放課的時間,孩子們迫不及待地收拾東西奔了出去。管兒說他要上夥伴家去,一會兒再回來,蘇凡准了。
又收拾了會兒東西,剛要走,卻下起了雨。
秋天總是多雨,天陰沉沉的,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落下來。
偏巧今早出門時忘了帶傘,最近總是這樣,光在意著自己的臉色就忘了其他的事。又長歎了一口氣,看這雨還不大,蘇凡想,快些走還是不會有什麼大礙的。就抱了書衝進雨幕裡。
才走了幾步就後悔了,畢竟是入了秋,雨雖不大,卻細細密密地連成一片,一沾衣就整個人都濕了,衣衫貼在身上,涼得手腳都有些發僵。正冷得快縮成蝦子的檔兒,頭頂撐起一方暈黃的天空。
「下雨了就別到處亂走,小心著了涼。成天開口閉口地教訓著別人,輪到自己怎麼就不記得了?」
蘇凡站住了不肯回頭。
背後的人歎了口氣,有些像自己平常歎氣時的意思。頭頂的天空轉了一轉,變得有些暗。他已經站到自己跟前,自己比他矮一些,平視過去能看到他的嘴一張一合:
「那個…我不對…那個…騙你的雞吃…」又立刻流利地補了一句,「我已經又弄了只回來了,給了錢的,雖然沒告訴人家一聲。」
蘇凡仍然抿緊了唇。
於是他又歎了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那個…我不對…那個…裝病,還…還麻煩你照顧…」
微微地抬起眼,他的臉色有些不自然,傘的顏色還是別的什麼?再低一些,看他的手把傘柄捏得死緊,關節泛白。
他不說話了,「呼呼」地喘著氣,讓他想起背不出功課的孩子。
「在外邊等了多久?」蘇凡抬起頭,溫溫和和的笑容。
「沒…剛好路過…」籬落別開眼,眼神有些虛。
「走吧。」蘇凡不去揭穿他,舉步往前走。
頭頂的天空旋即如影隨形地跟來,一時竟不覺得冷了。
路上又遇見了貴武和他剛過門的新媳婦,聽說就是他先前在外頭的那個。
「作孽喲,他媳婦死了才幾天?」莊裡的女人們都看不慣。
便都說貴武先前對他女人好都是假的,就為了她手邊藏著的那些嫁妝。現在東西到了手,人又死了,還有什麼能攔著他風流快活的?
莊裡的流言蘇凡偶爾聽王嬸說一些,都不放在心上。君子謹言慎行,不在背後道人之短長。
點點頭互相打個招呼,那媳婦嬌滴滴地對他們行了個福禮,一雙桃花眼只盯著籬落的臉打轉。走遠了還回過頭來拋一個笑,身姿婷婷,媚眼如絲,確然有顛倒眾生的本事。
「這女人不是好東西,以後提防著些。」待看不見他們的身影,籬落對蘇凡道。
「嗯?」蘇凡疑惑。
「那個男人活不過冬天了。」籬落又說。
果然,方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貴武就被發現死在了雪地裡頭。胸膛被劃開,腸子流了一地,心肺內臟卻都不見了。
那時籬落正伴著蘇凡讀書: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屋外喳喳呼呼地喧鬧起來,管兒就進來說是貴武死了。
蘇凡驚異地看籬落,籬落說:「那個女人不是好東西。」
管兒也跟著點頭。
又過了幾天,冷不丁地大冬天打下一道雷,正中貴武的屋子。人們看得膽戰心驚,趕緊都跑去看。卻找不到貴武他女人,翻了大半天翻出一具焦了的骨架,上面還裹了些破碎的人皮。
人們方才知曉那女人竟是女鬼裹了人皮變的,都說怪道美成那樣。貴武恐怕是在賣胭脂時被她勾上了,鬼迷了心竅,就騙她老婆的嫁妝好跟她雙宿雙棲。他老婆怕也是他弄死的,虧他那時候還哭得跟真的一樣。後來得了手,這女鬼就掏了他的心。只是怎麼又打了道雷下來就沒人說得清,就異口同聲地說是老天爺看不過去才收拾了她
因這事,莊裡頗熱鬧了一陣,大冬天的還捧著個手爐聚在掉光了葉子的大樹底下議論。甚至還有鄰莊的專程跑來聽新鮮。
狐狸怕冷,沒有去湊那熱鬧。就在屋子裡圍著火爐一件件講給蘇凡聽:
「他前面那個媳婦倒不是他弄死的。是自願的。招靈幡上有黑氣,那是人死了魂魄在上麵團著。凡是這樣的,必是生前做了法,甘願用命來求什麼的。死了後不能轉世,魂魄就在外遊蕩直到灰飛煙滅。那道雷就是這麼來的。」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她終究沒保住貴武。」蘇凡惋惜。
「那也是他活該。」籬落喝口熱茶道。
蘇凡便想起那首《上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她對他確實是愛到深處無怨尤了。」
「她又不知那是女鬼,我看是婦人的嫉妒吧?」籬落不以為然。
「嫉妒也是出自愛心,如若恨到如此地步,想見她對貴武亦是愛到不能,即使灰飛煙滅必也要記得他吧?」
籬落聽出蘇凡話中的敬佩,不由湊到他面前,一雙眼細細地打量他:「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你真信?」
「你不信?」蘇凡反問他。
「天荒地老的事不到天荒地老誰也不知道。」籬落看著窗外,手中的茶盅裊裊散著熱氣。
蘇凡順著他的視線往外看。
窗子都蒙了水汽,迷迷糊糊只看見白雪皚皚中一樹紅梅光華灼灼。
冬季農閒,家家都燒熱了炕頭關起門來足不出戶。學堂也放了假,蘇凡便終日窩在家中看書寫字。起先管兒還悶得荒,三天兩頭地跑去找莊裡的孩子玩耍。籬落也嚷著沒意思,晃出去逛一圈,東家喝口茶西家磕把瓜子,順手又帶回來兩小壇家釀的土酒。
「人家是客氣,你怎麼真就當了福氣?」蘇凡覺得自己越發不好意思見左鄰右舍了。
籬落聽得不耐煩,小酒盅遞過來堵他的嘴。半推半就,拗不過他抿了一口,酒性激烈,臉皮子上薄薄發了層汗。
狐狸笑得開心,眉梢翹動,舌尖一勾,杯沿上的酒漬舔得乾乾淨淨。入喉的酒就在腹中火辣辣地燒了開來,星火燎原,渾身軟得使不出半點勁。
籬落只見蘇凡臉色緋紅,一雙眼含了霧氣迷迷離離看不真切,略顯蒼白的唇上還留著酒液,晶瑩水潤,竟添了幾分春色。
「這邊,也擦了。」忍不住湊上去,嗓音暗啞,淡金瞳深如一池秋水。
背靠著牆,書生退無可退。
已經近在咫尺,肩頭的烏髮裡摻進了銀絲。
「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非禮…」腦海裡依稀想起幾個字,破碎不能成句。
鼻尖碰上了鼻尖,呼吸急促又極力壓抑,唇瓣顫慄,舌在口中蠢蠢欲動。
「先生…」
門「咣--」地一聲突然打開,冷風夾著雪花,快撲滅了爐中的烈火。
蘇凡反射性地推開籬落,胡亂抓起本書把臉埋進去,半天說不出話。
管兒的手還推著門板,瞪圓的眼睛一眨一眨,張口結舌。
「小鬼,還不快把門關上,想凍死你家先生是不是?」籬落摸摸鼻子,坐回原來那張軟椅,又抓了把瓜子在手裡,有意無意地瞟著蘇凡熟透的臉。
後來,下一陣雪就冷下十分。
狐狸不冬眠卻也畏寒,縮在火爐邊就再不肯動彈一下。蘇凡由得他們去,清清靜靜的倒也合他的意。看書看乏了,籬落就拉了他過去,野史外傳、山間奇談,一樁一樁地說來解悶。管兒聽得咋舌,張大了嘴好半天合不上,蘇凡也覺得離奇。書齋裡紅袖天香的畫中仙,荒山中朱瓦廣廈的千金女,還有風雪夜一盞幽幽搖曳的牡丹燈…
聽到入迷處就忘了外頭呼嘯的風雪。方纔的困乏也解了,精骨舒暢,是他悄悄靠過來在他背後揉捏擠按。
詩書、暖爐、清酒,外加身後的依靠,所謂安逸閒適不過如此。
轉眼就到了年末。整個靠山莊似從冬季的長眠中忽然醒過來一般,喧囂不可與往日相比。
殺雞宰鴨,煎炒烹炸,賢惠的媳婦個個都卯足了精神要在除夕夜的飯桌上分出個高下。戲班子又裝扮齊全著在草台子上演開了,鬧天宮、瑤池會、瓊台宴…都是莊裡人愛看的熱鬧戲,皂靴過往翻騰如浪,水袖來去漫卷似雲,鑼鼓聲三里外都聽得分明。
蘇凡見王嬸一個人孤寂,就把她接了來一起過年。有了她的操持,記憶中冷冷清清的年這回竟意外地有了樣子。春聯、窗花、倒貼福…都是紅艷艷的,樣樣齊備。春聯是籬落搶了蘇凡手裡的筆寫的,往門框上一貼,莊裡有閨女的人家又圍著好一通的誇,急忙找了紅紙來也求他寫,狐狸樂得快不知「謙虛」二字要怎麼寫了。
「他原本就不知道。」管兒噘著嘴說。
蘇凡停下磨墨的手塞給他一把糖,小狐狸就奔出門找夥伴玩去了。
除夕那天一早,打開院門,竟見門口堆了一地的年貨,山雞、野兔、乳豬、青魚…還有不少乾貨布匹。上邊放了封信,拆開一看,只寫了「母子平安」四個字,底下落款是個狂草的「狼」字。
王嬸雖不識字,卻拿在手裡濕著眼眶看了許久。蘇凡想過去勸解,她說了句:「瞧我,大過年的掉眼淚,不吉利。」便把信收進懷裡,開始風風火火地刮魚鱗、劈大骨…管兒興致勃勃地幫著生火起灶。不一會兒,煙囪裡就開始冒出了白煙,抬頭看,家家屋頂上頭都煙霧騰騰的,整個莊子都浸在了飯菜香裡。
整理蘭芷送來的東西時從裡頭落出個小盒子,掉在了地上,滾出一小塊玉珮。碧綠的顏色,紋路裡夾雜著些褐黃,對著太陽一照,就顯出淡金的顏色來。正是籬落上回為了還蘇凡的雞當掉的那塊。
下山時,他那個貴為一族之王的大哥親手封了他大半的法力:「是讓你去給人家做家奴的,人家給什麼就吃什麼,免得你一個人暗地裡享受。」這一說,尋常的桌椅板凳還能試著給書獃子換換,點石成金就斷斷不能了。
籬落對著那玉珮看了好一會兒:「多管閒事的色狼精,又讓他看笑話了。」嘴裡這麼說,臉上是分明帶著笑的。
除夕的傍晚要祭祖,蘇凡把祖先的牌位一一請出來,竟擺滿了案幾。
「看不出來你家也發達過。」籬落指著牌位上「銀青光祿大夫蘇公正先」的字樣說。
「嗯。」蘇凡站在案前點頭。
聽母親說,先前蘇家也是本朝一大望族,世襲的爵位,盛極的權勢,還曾出了幾位娘娘。再風光也好,敗起來就是摧枯拉朽一夜變天的事。行事張揚、同僚相嫉、君恩不復,都是理由,也是氣數。小時候依稀記得家裡還有些物件,赤紅的珊瑚珠、寶藍的美人瓶…日子過不下去,都拿去賣了。賤賣也罷,溫飽尚不可得,談什麼風雅?
「大過年的,別木著張臉。」籬落站到他身邊低身說。
於是深吸一口氣,屈膝、下跪、叩頭、祈福: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蘇凡虔心誠祈:不望功名不求富貴,唯盼閤家安好,無災無禍,諸事順宜,萬般如意。
三跪九叩首,把額頭抵到地。這樣就很好。有人伴在身邊,很好。希望,一直。
起身抬眼去看他,淡金色的眼炯炯看著自己。
燭火映紅了臉。
大年初一要去城裡的慈恩寺上香。
蘇凡原先都不搞這一套,王嬸就嘮叨:「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新年新春的,不敬敬菩薩求個來年平安怎麼行?」
便帶上籬落和管兒陪著她去了。
縣城裡放眼望去就是滿目黑壓壓的人頭。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再擠也沒見誰惱。管兒咬著火紅的糖葫蘆東看看西看看,看什麼都覺得好奇。怕他走丟,蘇凡就拉著他的手。行了幾步,另一隻手伸過來牽他的,十指相扣,掌心貼著掌心。
「別走丟了。」籬落沒有看他,只顧拉著他往前走。
蘇凡臉上一熱,終是沒有掙脫。
廟裡頭也是摩肩接踵,人手一炷香火,大雄寶殿前的香爐都快插不下。王嬸遇上了同莊的女人,就站住了聊。管兒看和尚解籤看得起勁,蘇凡、籬落兩人吩咐了他幾句,便一同往他處去瞧。
廟門前拐過一個拐角,是座月老祠。
穿了新衣的年輕女子個個凝著臉專心跪著求月老賜段好姻緣。籬落拉著蘇凡跨進去,月老端坐在上笑得可親。坐下兩個錦墊,籬落紗衣一掀便跪了上去,抬起頭來看蘇凡,蘇凡只得跟著跪了。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他始終拉著他的手。
跪完起來看月老,還是那般慈眉善目,含笑的嘴角。
「像不像拜堂?」籬落在他耳邊說。
「神佛面前,休要胡言亂語。」撇開頭,小書生再也受不住旁人異樣的目光。
又跟著人群在街上逛了一陣,身後「蘇先生、蘇先生」地有人叫他。
停下腳步回頭看,卻是顏家那個叫顏安的小廝。
「蘇先生啊,這可巧了!在這兒碰上您。前兩天少爺還來信呢,我還尋思著什麼時候給送到您府上。你看,竟在這裡看見了!也巧,我今天還恰好帶在身上了。這信是少爺囑托要交給您的,您收好。」
說著就交給蘇凡一封信,轉身又扎進了人堆裡。
「看什麼,怎麼不拆?」籬落見蘇凡只是愣著,便問。
撕開了信封,白紙黑字只寫了兩行:
安好。
甚念。
甚念…甚念…甚念…兩個字攪亂了太平的心。
算日子,該是考完了,快發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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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過了年就是元宵,王嬸念著蘇凡家兩個大男人帶著個孩子不容易,又跑來幫著煮了鍋湯圓。棗泥豆沙的餡兒,咬一口滿嘴甜。一貫挑嘴的籬落也吃得讚不絕口。
「湯圓、湯圓,就是圖個一家子團團圓圓。」王嬸說。
蘇凡看看籬落再看看管兒,棗泥的香甜飄進了心裡。
湯圓一落肚便開春了,天氣回暖,學堂也上起了課。
就在此時,京裡的皇榜一路貼到了這個偏遠的小縣城:
今次科舉頭名狀元,顏子卿。
硃筆御點的狀元郎,品貌雙全的大才子,一夜間傳遍塞北江南。
顏子卿,顏狀元,顏大人,一篇策論天子擊節,一首廷賦眾臣叫絕。當堂點了頭名還不夠,皇帝又破例親手斟了三杯御酒送到跟前。人未回到府裡,明晃晃一道聖旨就跟了來:
顏狀元文韜武略,經世之才,封五品禮部侍郎,即日赴任。
另賜下官邸一座,黃金、珍寶無數。
皇子前來結識作伴,宰相親自上門拜會,門房收了多少邀宴的帖子,門前排了多少送禮的人家…何等的榮寵,何等的光耀!
瓊林飲宴,皇家公主在對岸隔著簾子看他;名園探花,京中多少名媛特特地地妝扮一新想搏顏狀元一回首?老太師托了人來問他可曾娶妻;大元帥拿了女兒的繡品硬要贈他…
顏子卿,一朝躍過了龍門,前頭的榮華還不就是手到擒來?
靠山莊中的人上人終成了萬民頭上的人上人。
消息傳來時,蘇凡正在學堂上課。孩子們有的認真背書有的趁機吵鬧,蘇凡見吵得並不出格,就放任了他們。
門外一陣吵嚷,引得孩子們都伸長了腦袋往窗外看,院牆擋著,根本什麼都看不見。有幾個心癢的就開始想借口撒尿跑出去,又怕蘇凡不准,坐在座上扭來動去的甚是不安。
有一個人急匆匆地跑進來,也顧不得禮數,奔進來就沖蘇凡大聲地嚷:
「中了!中了!蘇先生,我家少爺中狀元了!」
正是顏安。看來是一路急跑過來的,邊說話邊喘著粗氣。
孩子們的喧嘩聲快拆了房頂,不得蘇凡的允許就紛紛跑出學堂去看熱鬧。
蘇凡看著面前神色激動的顏安,坐在椅上竟愣得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連顏安是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了。
中了,他,中了。
想起那一日從他家門前經過的馬車,那時王嬸正責怪他為了學堂放棄了趕考。他卻看著那馬車想,要是他定是能中的。
果然。
靠山莊再度沸騰了。
天高皇帝遠,連鳥兒路過都不見得會停上一停的地方啊,竟成了當今狀元爺的故里了!今後跑出去旁人要是問起來,就說,靠山莊,顏狀元,我和顏子卿狀元是同鄉!該是多大的光彩吶!
從學堂走回家,一路上都在說這事。京裡的消息一條不落地從靠山莊人們的嘴裡說出來:
「顏公子,不對,顏狀元的文章好著呢,皇帝老兒都誇他!」
「人還沒進屋吶,聖旨就來了,立刻就成了禮部侍郎了,正五品吶!今後咱縣太爺見著他是要下跪磕頭的。」
「聽說賞了不少東西,光金子就堆滿一屋子了!金子呀!堆了一屋子!你說,這要花幾輩子才花得完?」
「提親的人立馬就踏平了門檻,官小點兒的人家都不好意思來提!什麼?咱巡撫大人的女兒?喲,能去給人家當個使喚丫頭就不錯了!上門的那都是太師、將軍的女兒,宮裡頭都是有人的。人家那是皇親國戚!一過門,顏老員外就是和皇帝做遠表親家了!…」
蘇凡慢慢地走著,慢慢地聽,碰上人,人家就問他:「蘇凡,你知道不?顏家公子中狀元了!」
蘇凡就點點頭。
人家又說:「他和你從前在一個學堂讀書的呢。」
蘇凡說:「是啊。他的功課一直是最好的。」
人家就對他笑了笑和別人說去了,沒什麼別的意思,不過是想找個人一起激動激動罷了。
回到家時,籬落正蹲在院子裡喂雞。見他臉色有些蒼白,就立起身來問他怎麼了。
蘇凡搖搖頭說沒什麼,就進了屋。
在書架前站了很久,手抬起了又放下,最後還是抽出了那本詩集。
封面上什麼都沒寫,翻開第一頁就是那首《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又從書裡抽出那封信,那天回來後就夾在了裡頭。攤開和詩集一起放在桌上,對著看到連天色黑了都不知道。
思緒雜亂,想起了很多事,背詩的那個傍晚,郊遊賦詩的情景,喝茶論文的內容,一同在縣城的小酒肆裡飲酒時窗外的一樹桃花…很多很多。做了這些年的同窗,看似不相干的兩人原來也有著這麼些共同的回憶,雖然大部分是碰巧遇上的。
「書獃子,吃飯了。」籬落的聲音傳進耳朵裡,他什麼時候站到了他身後?
蘇凡倉皇起身,收拾書信的時候竟覺得有些慌亂:「哦,哦!」
管兒正在堂屋的桌上擺飯菜碗筷。炒乾絲、拌黃瓜、麻婆豆腐、鹹菜粉皮湯。
蘇凡有些驚訝:
「這是?」
「別以為本大爺會吃不會做。」籬落不管蘇凡,逕自落了座,「看你回來時跟鬼一樣的臉色。算你今天有口福。」
蘇凡夾了些來嘗,籬落從飯碗裡略抬起頭偷眼看他。見蘇凡點頭,狐狸高興地笑了,又往蘇凡碗裡夾了些:「那就多吃些。你都瘦得跟雞似的了。」
管兒轉著腦袋輪流在他倆臉上看:「你把菜全送先生碗裡去了,我吃什麼?」
「餓你一頓又不會死。瞧你胖的,都快鑽不進雞籠了。」籬落白他一眼。
晚上躺在床上一直睜著眼,腦海裡清明得根本沒有雜思。就怔怔地看著床頂,月光照進來,天青色的紗帳似煙如霧。
「怎麼了?」身側的籬落開口問他。
「沒事。睡吧。」翻過身,背對著他。
窗外皎皎一輪明月。
籬落就不再說話了。一條手臂橫過來放在他腰上,背後貼來一個溫暖的胸膛。
一室寂然。
顏家一得到喜訊就在莊中央的大樹下擺了整整三天流水席。造起幾口大鍋,城裡請來的名廚不停歇地輪班掌勺,菜盤子流水般地往桌上送,四方鄉鄰、路過行人都可以隨意坐下來,淺嘗兩口也好,連吃三天也成,就是吃完了再帶走主人家也不怪罪,為的就是個同喜共慶,也是為了感謝莊中四鄰多年來的照應。
就有人家舉家在那邊安了營紮了寨,一日三頓不算,空了就往桌邊一坐,清茶、糖果、零嘴都是現成給你預備著的。人人都道,不愧是狀元爺,當真闊氣。
其他進京的學子們有的也回來了,人們就邊喝著茶邊聽他們講京城裡的新鮮見聞。什麼京城裡的道可寬啦,比咱莊邊那清河都寬;什麼人家京城就是不一樣,隨便一個小飯館子都比咱縣城裡最好的食聖樓看著氣派;便是個賣唱的都比咱這天香樓裡的紅牌水靈;人家那邊最好的花魁跟天仙下凡似的,譜大著呢,捧座金山去也不見得肯見一見…
最後總要說到那顏狀元,那一日打馬遊街是如何的人山人海;那御賜的官邸是如何的富麗堂皇;那出入的排場是如何的僕從如雲,鑼鼓開道…
莊裡人聽得頻頻驚呼開了眼界。
蘇凡沒有去湊這個熱鬧,好吃的籬落這一回竟也沒有提要去。管兒說聽夥伴說那邊的紅燒肉又大又肥,可香哩。籬落眼一橫,小狐狸就沒敢再往下說。
蘇凡柔聲對管兒說:「想去就去吧。」
管兒忙搖了搖頭低頭啃饅頭。
便是不去湊那熱鬧,消息還是一樣傳了過來:
下月初,顏狀元榮歸故里,衣錦還鄉。
蘇凡聽了半晌無語,籬落來握他的手:「怎麼都開春了,手還涼成這樣?」
蘇凡就拿來了那本詩集:「他…」卻不知怎麼開口。
籬落說:「這一本我翻過,字寫得沒有我寫的好看。」
連日來蘇凡的臉上終於有了絲笑:「他寫的。顏子卿。」
籬落便說:「原來狀元的字也不過如此,怎麼京城裡就把他捧得跟文曲星下凡似的。」
「別胡說,他確實是有才的。」
「哦。那下次本大爺也去考個狀元玩玩,看看皇帝老兒是不是樂得要把公主嫁給我。」
「你呀…」蘇凡拿他沒了轍,便又把詩集放了回去。
「他哪怕是做了皇帝還是叫顏子卿,還是那個跟你一起讀過書的顏子卿。本大爺都還沒慌,你慌什麼?」
籬落說。
那時他背對著蘇凡,蘇凡看不到他的表情。
晚上時,他一如既往地從背後靠了上來。
那一晚,竟睡著了。
安安穩穩。
七(二)
顏狀元歸鄉,莊裡的人都說要去見見世面。族裡的長老們也來和蘇凡商量,是不是學堂放假一天,讓孩子們也去看看好長長讀書的志氣。蘇凡想了想應允了。
「蘇先生定是也要去看看的,同窗嘛,三兒他們是都要去的,蘇先生沒有道理不去呀。」長老臨走前說。
蘇凡笑了笑,不置可否。
「去不去?」等長老走了,籬落從裡屋走出來問他。
「管兒去不去?」蘇凡不回答,低頭問正在寫字的管兒。
管兒看了看蘇凡又看了籬落,再皺著眉頭咬了咬手裡的筆桿子,冷笑一聲:「平日裡都說小孩子不懂事讓我往邊上閃,怎麼一遇到這種事就尋到我頭上來了?我又不想考狀元,想見皇帝都難不倒小爺,狀元算什麼?」
「就問了你一句,哪兒那麼多廢話?」籬落伸手就往他額上彈了一下,小狐狸便張口要往他指上咬。
蘇凡也不勸阻,蹙起眉頭,臉上又是恍惚的神色。
籬落見了,知道這書獃子又要想委屈自己了,便扔下手裡的管兒,過來環著他一起擠進軟椅裡,握著他的手掰開又合攏:「書獃子,想這麼多幹什麼?要是想去,本大爺就陪著你去,要是不想去,現在天氣好,咱們找個好地方去放風箏去。用得著你這麼費思量麼?笨!」
說到後來,聲音越低,幾乎是貼著蘇凡的耳朵了。
蘇凡陷在思考裡,渾然不覺。只覺坐得舒服,便又往籬落懷裡靠了靠。好半晌才低低地說道:「我…咱們放風箏去。」
抬頭看到一張笑臉,淡金色的瞳燦爛過屋裡的燭火。這才發現兩人的姿態曖昧,掙扎著要籬落鬆開,狐狸大笑著看他快步躲進裡屋。
顏狀元回來時,本城本縣的大小官員穿著簇新的官袍出城二十里迎接。先是來了幾乘報信官,說就要到了,讓快些準備。於是都急急忙忙地跪了,卻跪了足足大半個時辰才遠遠見到有一大隊人馬往這裡慢慢行來。近了才看清,先是鳴鑼開道的,後邊是舉著閒人規避的牌子的,再來又是幾對僕從婢女模樣的,神情算不得倨傲,但是比起道旁跪著看熱鬧的鄉下人來自是流露出一分不尋常的貴氣。再然後方是一乘綠的八抬大轎,於是巡撫知縣們趕緊把頭壓低了高高撅起屁股,迎接當今聖駕前的新紅人顏大人。
這些都是後來聽說的,靠山莊的人們聚在大樹底下把這事翻來覆去地說了大半年。籬落在枝頭上聽了,就回去說給蘇凡聽。說的時候,籬落的眉角彎彎的,眼睛一眨一眨,有點揶揄的笑容。
那天,蘇凡真的跟籬落放風箏去了。後山山腳邊有一片草地,綠茵如毯,更有繁花似錦,佳木蔥鬱,一條清溪自跟前淌過,溪水清澈,淙淙彷彿環珮叮噹。
蘇凡久在書齋,見了這番景象自是心曠神怡,不禁回過頭來對籬落露了個笑。
「早就叫你出來走走,偏不聽。我還能把你騙出來賣了?」狐狸大為得意。
「你又不是沒騙過他,上回裝病不就是麼?」管兒冒出來插嘴。
「去!大人說話,小孩子閃一邊去!」說著就把蘇凡手裡的風箏塞給管兒,「不是吵著要放風箏麼?放去吧。」
「誰吵著要放風箏了?明明…」管兒爭辯,見籬落的指尖正慢慢變長,趕緊閉上嘴抱起風箏躲進了蘇凡背後。
「他還是個孩子,你就讓讓他。」蘇凡歎口氣,明明是同族,怎麼總是吵吵鬧鬧的?
小狐狸便偷偷露出了臉來沖籬落扮鬼臉,額上立刻挨了個毛栗子,淚汪汪地去看蘇凡。籬落馬上拖著蘇凡的手往前走,還不忘回頭再瞪他一眼。
「你…」蘇凡無可奈何。
心情卻好了很多,不像前幾天,沉沉地,壓了萬千瑣事似的。感激地看了籬落一眼,正好看到他錯開的視線,牽著自己的手掌有些發熱,手指一點一點用力去反握住他的手:「聽說山邊有野雞,若是能捉到,烤來吃如何?」
手裡的熱度還在,他白色的身影已經躍到遠處成了一個小白點。
「真是…」蘇凡哭笑不得,手指併攏握成拳,他的餘溫就不會被風吹散。
顏狀元下轎時,四下鴉鵲無聲。過了良久才聽到他:「萬不可如此,學生愧不敢當。」的說話聲和他扶起巡撫大人的聲響。莊民們這才抬起頭來,棗紅官袍的狀元正扶著他老淚縱橫的員外父親,又是一陣驚歎:劍眉朗目,面如冠玉,好一個風采翩翩的狀元郎!之後巡撫便拉著他的手唾沫星子四濺地把他誇讚了番又邀他去府裡赴宴洗塵,這些都是禮數,自是不能推卻的。回身上轎時,顏狀元又望著周圍的人群掃了一眼,張家的三兒、李家的老大他們幾個同窗就整整衣冠,在眾人艷羨的目光裡對他拱拱手。
狐狸在說這段時一直盯著蘇凡:「你說,他剛下轎時,是在看什麼?」
蘇凡沒理他,低著頭看書。
籬落是抓著兩隻雞回來的,蘇凡尋了半天也沒見著雞身上的傷口。
「這下見識到本大爺的本事了吧?」籬落把雞開膛剖肚後卻不褪毛,而是手腳麻利地往雞身上抹泥漿,「今天讓你看看雞該是個什麼吃法。」
管兒扯著風箏線在草地上飛奔,湛藍的天空下,一隻通身火紅的狐狸嘴裡叼了只金黃的雞。
「怎麼風箏做成了這個樣子?」蘇凡覺得好笑。
「不是挺好麼?」籬落專心地轉著手裡的小松枝,雞身上厚厚的泥漿被烤乾了,露出泥黃的土色。又過了一會兒,有些地方已經開始綻開裂痕,發出「噼啪」的聲音。混合著松香和肉香的氣味透過裂縫鑽出來。
「有雞吃?」管兒跑過來,吸著鼻子使勁聞。
「想吃就自己動手。」籬落把松枝遞給管兒,拉起蘇凡往溪水邊走,「別盡寵著他,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蘇凡想著他平日裡衣來伸手飯來張嘴的樣,看他竟還能如此理直氣壯地說別人。
一路沿著溪水走,籬落一直不說話,蘇凡疑惑地看他:「有事?」
「嗯。」籬落看著蘇凡,淡金瞳裡映著書生的影子,一步一步靠過去,「你躲什麼?」
「我…」蘇凡狼狽地別開眼,「沒有!」
「沒有?」籬落挑眉,「那麼,這次不許躲。」
蘇凡看向籬落,淡金色的眼在眼前越放越大,自己的眼睛也不禁越睜越大,有什麼東西貼上自己的唇,只是一瞬間,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聽他的輕笑在耳邊迴盪:
「很好,果真沒有躲。」
想開口說什麼,他的舌趁機竄進來,柔軟滑膩,在自己的口中肆無忌憚地來回舔舐,還來糾纏自己的舌…身上一陣酥麻,腦中似乎空白又似乎充斥了一切觸感,覺得自己正往下墜去,卻被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托住了,身不由己地往他身上靠…神智越來越模糊,只記得他淡金色的眼光亮得耀眼。
「呵呵…」再回過神時,自己兩手摟著他的脖子,整個身子都掛在了他身上。狐狸舔著唇笑得彷彿偷了腥的貓。
臉上「轟--」地一下炸開。
「真是的,顏子卿能吃了你不成。」籬落擁著蘇凡說,「你說你不是躲是什麼?不喜歡他就直接跟他說了,他還能哭著上吊給你看麼?」
吃雞的時候,小狐狸趁蘇凡發呆的光景,湊到大狐狸耳旁悄聲誇他:「你還真有把握,你就不怕先生見了那個狀元就被人家勾走了?」
籬落咬一口雞瞇起算計的眼:「那也要見得著才行。他這一回來,只要今天見不上,以後東家請西家邀的,哪裡空得下來找你家先生?你家先生白天在學堂,晚上就回家,哪來的空子給狀元郎鑽?」
小狐狸趕緊又遞了塊雞給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人算算不過天算,狐算也算不過。
終究,還是見上了。
那天,學堂放學時分,孩子們走得差不多了,唯獨那齊伯家的孩子還沒把課背齊,蘇凡便留了他下來陪著他背:
「關關…關關…雎鳩…在河…在河之…之洲…」小臉漲得通紅,眼看著這孩子的淚在眼眶裡打轉。
「不急,你定定神慢慢背。」蘇凡柔聲安撫他。
「嗯…」用力點點頭,可惜一開口還是結結巴巴:「關關…關關…雎鳩…」
淚就淌了下來,再也背不下去了。
「唉…」蘇凡歎口氣想讓他先回去,明天在來背。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有人站在門邊,聲音溫潤如水,依稀恍如昨日。
蘇凡轉過頭,杏黃的衫子墨黑的發,同樣墨黑的眼一望不見底。
「子卿…」
「蘇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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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你…可好?」相顧無言,最後還是顏子卿先開的口。
「嗯。」蘇凡點點頭,眼睛只盯著斑駁陳舊的桌面看。
再度無言,蘇凡的視線微微向上,杏黃錦衣上繡著銀色的暗紋,浪捲濤湧,雲氣海瀾。
頭頂上幽幽一聲歎息,執筆賦詩的手伸到他身側又放下:「都做了先生了,怎麼還這麼不愛說話呢?」
不是不愛說,只是不想說,不願說,也不知要說什麼。
蘇凡暗暗在心裡辯解。手抓著書卷成一卷用力收緊,眼睛盯著桌面上掉了漆的那一塊不放。
「你這樣子,當年背不出詩時也是這樣,一點都沒變。」不介意蘇凡的寡言,顏子卿繼續說著,氣息悠遠,似是在回想當年。
「當年,要是背不會,夫子大概真會把你留到天黑。」
「不會,夫子一貫慈愛,不會如此。」蘇凡出聲維護,卻看到他盈著笑意的眼,「你…」
「終於跟我說話了?」顏子卿笑著看蘇凡,「同窗相見,蘇先生便是如此對待麼?」
顏子卿,即使是算計著別人也笑得一團和氣。
蘇凡總是奇怪,為何如此粗野窘困的地方居然會生出這樣精緻從容的人物?還偏偏能笑著和他們這群人混得如此和諧。
「你…可好?」在顏子卿面前,蘇凡總覺得自己手足無措。
「安好。」這次,連話裡都能聽出笑來。
蘇凡狠狠地咬住了唇,要是叫籬落知道了,他必定會斜著眼睛笑話他:「還真是個書獃子,連句客套話都問不好。你讀那麼多書有個什麼用?」
「別咬,小心咬破了。」
顏子卿伸手來撫他的唇,蘇凡一驚,趕緊往後一避。顏子卿的手停在半空,彼此尷尬地錯開眼。一時又都說不出話來。
「我…嗯…恭喜你!」蘇凡打破僵局,臉上泛起了真心的笑,「金榜題名,可喜可賀。」
「謝謝。」許是近來這樣的話聽多了,子卿笑得有些淡,「不過運氣而已。」
之後就說了些趕考途中和趕考時的事。路上聽到的一些稀奇故事,義犬殉主、白鶴報恩、忠貞女子千里尋夫…考試時又是怎樣的情景,貢院外高聳的棘牆,一人一間小小的隔間,有人作弊被捉討饒不止,有人氣血攻心舉止顛狂…考場眾生相如同世間眾生相的縮影。
「還有狀元遊街那一日,萬人空巷,街上擠得連根針都插不下;賞花那一日,京中的胭脂水粉供不應求,叫價竟足足翻了幾番…」話題扯開了便覺自在了不少,蘇凡不禁拿聽來的話續著他的話講。
「你…」從容的顏子卿竟發起了窘,「說得好好的,怎麼笑話起我了?」
「這怎麼算是笑話?現在滿天下都在傳,難道是滿天下都在笑話你麼?」蘇凡見他發窘覺得有些新奇,臉上更添了幾分笑。
「為何總能讓你把話扯到別的地方去呢?」顏子卿看著蘇凡的眼神有些無奈,還有些別的蘇凡不敢去看。該來的還是躲不過麼?
看著蘇凡凝住的笑,子卿面色沉重:「背詩的時候,我陪著你背了好多遍,一遍又一遍,你只當是陪著你背…」
「那時候還小,才多大的孩子…」蘇凡急急打斷他。
「郊遊的時候,特地喝了那麼多酒…你真當只是為你擋的麼?最後你卻把顏安拉來了…那時候我們多大?總大些了吧?」
他背過了身去,蘇凡只看到他杏黃的袍子在落日餘暉裡閃著一線又一線黯黯的光,一線一線,讓人想起眼淚。
「我…」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裂開,讓蘇凡沒來由想起那天籬落松枝上的那只烤雞,外面裹著的泥漿也是這般裂開,露出裡頭真實的顏色來。
「後來,在茶莊、在縣城的街上、在小酒館裡,那麼多次…你真是容易相信人,說是恰好遇上了你還真就當是恰好遇上的。你怎麼不想想,那麼偏僻的地方,那麼小一個酒館,誰都不碰上就單碰上了我,還一碰上就碰了那麼多次,你倒是再找一個這樣的恰好出來看看啊…」
一向舒緩柔和的聲音竟也能如此激動。隨著肩頭的顫動,衣衫也跟著微微晃動,銀色的暗紋就波光粼粼地在眼前漾開。
「為什麼不早說?」笑容完全都碎了,蘇凡看著眼前的背影,竟覺得有幾分怨恨,「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子卿回過身,嘴角勾起,笑得無奈:「那時,進京前,我想告訴你。『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想親手把冊子交給你。你卻看著窗外跟我說,三兒他們在外邊,把他們也叫進來吧…」
蘇凡恍惚想起,有那麼一天,那個常碰上顏子卿的小酒館裡。先前說著些瑣事,他的眼一直看著這邊,沒覺得是在看自己,就順著視線往後看,窗外一樹桃花開得爛漫。忍不住對著看了一會兒,正巧看見三兒他們打這兒經過…
「你知道心裡頭懸著件事是什麼滋味麼?考前還好,考完後人們只道我坐立不安是擔心著成績,功名算什麼?狀元如何?落了榜又如何?能早一天回來就好。打馬遊街、名園探花、御前飲宴…哪裡有我這般心急火燎的狀元郎呵?」
蘇凡怔怔地看著他眼中的苦痛,一動也動不了。
「一路上日夜兼程我終於回來了,可我下了轎把跪著的人來回看了多少遍卻看不到你,要不是旁邊提醒,縣太爺他們現在還在城外跪著呢!對著我就淡到這個地步麼?連見都不想見一面麼?那天你去了哪兒?」
「我…」蘇凡半張著口,面前緊縮眉頭面容淒苦的人再不是他熟識的顏子卿。
怎麼回答?如何回答?回答什麼?
被逼到了牆角,他的怒氣與怨氣鋪天蓋地地罩過來。
茫然,心下茫然。
「打擾。」一道聲音插入,冷冷清清,聽不出任何情緒。
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個人,銀髮,白衣,淡金瞳。
「籬落。」
蘇凡出聲喚他。連自己都沒有察覺話中長舒一口氣的釋然,卻讓顏子卿的眼更黯了幾分。
「怎麼這麼晚還不回家?」籬落逕自走過來拉起蘇凡,絲毫不理會他身前的子卿。
「我…」蘇凡看著兩人不知該如何解釋。
「我什麼我?書獃子,想餓死本大爺是不是?」說罷就要帶走蘇凡,「我們回家,小鬼還在家裡喊餓呢。」
「這位是?」子卿也不理會籬落,只看著蘇凡。
「籬落。」籬落不等蘇凡開口就搶先答了。
「他是我…」蘇凡想解釋,卻又被籬落攔住:
「我現在住他家。」
顏子卿一怔,疑惑地看蘇凡,目光卻停在了兩人交握的手上。蘇凡看他的目光,臉上更窘,掙扎著想叫籬落鬆開,卻不想籬落越握越緊。
「在下顏子卿。和蘇凡一起長大。」子卿回過神,向籬落一拱手。
器宇軒昂,風神俊朗,又是人前那個狀元郎。
「哦,顏狀元。」籬落卻不回禮,握著蘇凡的手只是微微點點頭,「現在天都黑了,想敘舊不如下次再約可好?」
說罷也不等他點頭,就拉著蘇凡出了學堂。
「那學生下次必親自登門,還望籬落兄不要見怪。」
身後傳來子卿的聲音。籬落不回答,輕輕「哼」了一聲。
見蘇凡正小心地看他,便說:「有事晚上說吧。」口氣卻是軟了不少。
這一餐吃得悄然無聲,管兒低頭扒著飯,眼睛卻在兩人的臉上轉來轉去。
籬落和蘇凡俱不出聲,只低頭夾著自己面前的菜。吃了一會兒,籬落突然站起身,管兒一驚,差點摔了飯碗。蘇凡卻是在想心事一般,絲毫沒有察覺。籬落還是沒說話,只是把自己跟前的蛋花湯端到了蘇凡面前,又把管兒跟前的搾菜放到了自己這邊,剩下一盤冷饅頭就轉到了管兒面前。
小狐狸皺皺眉想說什麼,大狐狸眼一掃,趕緊抓起一個冷饅頭咬一口和話一起嚥下去。
蘇凡舉著筷子一頓,看了看籬落,終是沒說什麼。
晚上蘇凡先哄著管兒睡了,回到裡屋時籬落正站在門邊看他。
等他一靠近,籬落把蘇凡往懷裡一拉,轉身栓了門就貼著門板壓住蘇凡,一聲不響地就兜頭親了過來。
蘇凡開不了口,才要張嘴,籬落的舌就鑽進來,一陣翻攪糾纏,直把人逼得喘不過氣。籬落一手抓著蘇凡的手腕不讓他掙脫,一手解開蘇凡的衣衫伸進裡面順著腰線一路往上摸。蘇凡雙手被制,身上凡是他經過的地方就軟得使不上力,口中又被他執意纏著,開始時還扭著身子要掙脫,到後來卻只能閉著眼軟倒在籬落懷裡,任他為所欲為。
分開時,兩人都喘著粗氣不說話,就著月光看,嘴邊還掛著一線銀絲。蘇凡衣衫凌亂,清瘦的上身整個都映在了籬落淡金色的眼裡。
「你…啊…」蘇凡好容易喘過氣,想開口。籬落卻黯沉著眼睛,咬住了他胸前的一點含在嘴裡仔細允弄。叫蘇凡再也說不出話。
「嗯…啊…」籬落的舌在蘇凡胸前遊蕩,一點一點吻過,留下一串青紫,襯著書生白皙的膚色,越發顯得淫靡。蘇凡止不住發出呻吟,一出口連自己都覺得羞恥,忙咬住唇死死不願再發出半點聲響…
籬落不知何時停了動作,只撐在上方看著蘇凡。一低頭,又伏下來舔他的唇,不急著往裡進,只來回細細刷著蘇凡的唇,蘇凡被他弄得癢,一伸出舌來卻被他叼了去,含在口中撩撥舔舐,直逼得他欲罷不能。
許久才放開,竟已經一路纏到了床上。籬落伸手拉過被子來給兩人蓋上,被窩裡手還扣著蘇凡的腰。
月華迷濛,蘇凡靠著籬落的胸膛閉上眼,誰都不知道對方是否真的睡去。
8.2
狀元郎還真來登門拜訪了,事先也沒通知一聲,就這麼來了。
那時,已經用過了晚飯,管兒在桌前唸書,蘇凡原是在邊上指導的,籬落硬把他拉了過去聊天。都是些在莊裡聽到的家長裡短,聊著聊著,手腳就爬了上來,不一會兒就整個被他抱進了懷裡。嘴也了湊過來,挨著耳根子,一陣一陣地吹氣,臉就被吹得燒起來,比手裡捧著的茶盅還燙。
冬天時以為他冷,就讓他抱著,誰知竟抱出習慣來了,有事沒事就愛貼著他。尤其是這幾天,自那一晚後總要親個夠才肯放過蘇凡。蘇凡起先還抗拒,兩個大男人算是個什麼意思?他愣了一下,復又親上來,貼著唇啞著嗓子問:「你說是個什麼意思?」蘇凡心一顫,想說話卻是不能了。
什麼意思?什麼時候就成了這個意思了?
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了敲門聲,「砰砰砰砰--」的,說是拍門聲倒還差不多。
管兒起身去開,蘇凡扭著身子想從籬落懷裡掙出來:
「叫別人看見成何體統?」
籬落笑了笑,偏偏不放手。
此時院門開了,外面站著顏子卿。還是一身杏黃,虛虛地倚著門框,眼睛卻是看著屋子裡擁著的兩人的。
「別鬧了。」被他看得難堪,蘇凡低聲叫他鬆手。
籬落就放開了,從蘇凡手裡取過茶盅悠閒地啜一口,笑吟吟地打招呼:「喲,顏狀元。快進來坐。」
子卿沒有動,依舊站在門外:「我找蘇凡。」
蘇凡見他眼神渙散,面上紅得異樣,快步走過去扶他:「怎麼喝成了這樣?」
「抱歉…」子卿尚還有幾分清醒,見蘇凡走過來,便一手撐著門框努力扶正了身子,「今晚知縣邀宴,不得已就喝多了…」
「我讓管兒去通知你家吧,這個樣子怎麼趕回去?」蘇凡皺著眉看他,知他喝成這樣多半不是因為推卻不了旁人的勸酒。心裡的愧疚又慢慢起了上來。
「不、不用。」子卿揮了揮手拒絕,一雙醉紅的眼緊緊地看著蘇凡,「後天我就要啟程了。我…明晚來送送我好麼?就當…就當只是念在同窗一場的份上。」
說到後來,已是懇求的語氣了。眼前這人神情淒楚,髮絲凌亂,哪裡還有半點傳聞中意氣風發的狀元郎的樣。
瀟灑從容,天之驕子的顏子卿,蘇凡何曾見過他這般模樣,又何曾聽過他用這種口氣說話?心裡的愧疚又添了許多,趕緊點頭答應了他:「我一定來。你、你好好保重。」
顏子卿又看了蘇凡一陣才轉身離開,離去時身影搖搖晃晃的,蘇凡不放心,就讓管兒一路跟在後頭。自己一直呆呆站在門口,直到管兒回來說他已經到家了才鬆了口氣。
轉過身,籬落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後面。見他回過身,就把茶盅塞到他手裡,掌心貼著他的手背:「別什麼事都怪到自己頭上,他要是連這點都看不開也就配不起狀元這個名頭。」
蘇凡點了點頭,就勢靠進他懷裡:「他是個好人,我、我真的不知該怎麼對他…自小到大,明裡暗裡他幫了我不少,原先我不知,可如今…叫我如何報答?」
「本大爺還欠著張家十多條鯽魚,齊家半酒窖桂花釀,還有李家那些個麻婆豆腐,你說本大爺如何報答?分成幾份把他們家的女兒都娶回來麼?」
蘇凡沒開口,小狐狸先噴了一地茶水:「你倒是想得美!你在山裡還常去野豬家蹭飯呢,你倒是先去把它家的女兒娶回來呀!」
這天晚上,小狐狸在籬落的笑容中抱著被子一步三回頭地去隔壁王嬸家借宿了。
城門邊,沿著小巷一路往裡走,就能看到街邊斜挑出一面小小的黃色酒旗,破破的,邊上都破了口,露出毛毛的邊腳。小小的酒肆,小小的門面,小得連塊招牌都沒有,小得如果沒有那面酒旗就根本沒人知道這裡還有家酒館。
蘇凡彎著腰進去時,子卿已經坐在了桌邊。慣常坐的那個位置,對面有扇格窗,窗外是一樹桃花,枝上已經鼓出了花苞,粉紅色的,星星點點地散在樹上,襯著半落的紅日,倒也別有一番風韻。
蘇凡坐到了他對面,窗外的風景就被他擋住了。
子卿的視線還停留在那裡:「走的時候,正是花落,歸來時,卻已是另一番風景。」
蘇凡知他說什麼,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那時,是送你進京,如今亦是送你進京。同是盼你鵬程萬里,盡展所才。」
酒盞相碰,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子卿扯了扯嘴角,一飲而盡。復又倒了一杯,只不作聲地往肚裡灌。
蘇凡靜靜地看著他飲酒,直到酒壺空了,就又叫了一壺。先幫他斟滿,子卿卻怔怔地沒有再喝。
「為什麼是他?」這幾天一直在想,如何也想不透,「你我相交十多年,他不過來了才短短半年。為何,會是他?」
看著酒盞中的酒液,清澈見底,為何人心不能如此?
「他…籬落他…」蘇凡把目光轉向了手裡的酒壺,很普通的白瓷壺,握在手裡有點涼,手指摩挲一陣就溫熱起來,「他很任性,很懶,挑嘴,輕狂,說話也很刻毒,總是把支使別人當成習慣,個性也不好…似乎沒什麼好的。」
「那為什麼?」子卿抬起頭,有些吃驚。
掌中的壺已經不再那麼涼了,手掌貼上去溫溫的,很舒服:「回家的時候看到他坐在屋裡等我,心裡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很高興,雖然他一開口就是喊餓。這樣的感覺很好。」
一個人過日子,即使過了二十多年還是會有寂寞的時候,一個人面對著空空的屋子,火爐燒得再旺,心裡卻是冷的。
「他跟我說,不要勉強自己,不要總想著別人,要先想著自己…這麼多年,第一次有人跟我這麼說…」這麼多年,總是他記著別人,第一次發覺自己也可以被別人放在心裡。籬落是第一個,回家有人做好了飯菜,下雨時外面有人打著傘等著,困乏時有個人在旁邊說說話解解乏…
「一個人過了這些年,確實…確實是倦了…」嘴角微微地彎起來,一點一點,笑意到了眼睛裡。
「…如果…如果我也願意這樣做呢?」實在不甘心,不甘心就讓自己多年的苦心落得一場空。
「你不該困在這裡。」蘇凡看著子卿,有些懷念當年在這裡侃侃而談的那個顏子卿,「你與我不同。你的才華,你的抱負,你的雄心都不該困在這個小莊子裡。你是當今的狀元,上至皇室眾臣,下到黎民百姓,都等著你為這天下開一個新局面。此刻你若歸隱,如何對得起天下萬民?」
「…」子卿垂首不語。
天色已經全黑了,小小的酒肆裡只剩了這兩位客人。
「你我最終竟是失之交臂…」
蘇凡臨走時,他低低地說。
「他日顏大人得萬民稱頌時,蘇某定在此遙祝薄酒三杯。」
窗外,風起,星移,缺月如鉤。枝上的花苞才開了一朵,半開半闔,欲語還休。
八(三)
披了一身月光推開自家的竹籬笆門,堂屋的門半掩著,門縫裡透著一線燭光,昏黃靜謐,心就安寧了下來,家的味道。
蘇凡放輕了腳步走進去,門慢慢地開了,清甜的香氣盈了一室。桌上放了只小酒瓶,纖長細白,瓶身上勾了幾桿綠竹,幽碧的顏色很襯當下的時節。瓶邊擺了兩隻同款的小酒杯,同樣畫了幾片竹葉,一邊一個,好像二人對飲時的樣子。只是桌邊只坐了一人,獨酌獨飲,另一隻杯子裡空著,顯然是在等著誰。
籬落停住了喝酒的動作,有些茫然地看著蘇凡:「你回來了。」
「嗯,回來了。」蘇凡在另一邊坐下,伸手拿過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入口清冽,微甜而不澀口,彷彿長途跋涉後掬起的第一口山泉,後勁也是綿綿的,鼻息間滿是芬芳,「這又是偷進了誰家的酒窖拿來的?」
「我家。」籬落也跟著喝了一杯,眼裡的淡金一閃一閃,「我大哥酒窖裡最寶貝的東西,一共才存了不過十小罈子。往年非要逢上族裡的大典才捨得拿出來分幾口。小氣!」
酒能讓人把心裡藏著的事都吐出來,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一路滔滔不絕地講。大概是醉了,東扯一點西拉一段,連貫或不連貫,都是些雞零狗碎的東西。
蘇凡只微笑著聽,間或啜一口酒。聽他說他山中的兔走鷹飛,老鼠嫁女;聽他說林中是如何的四季分明,春雨綿長,冬雪無聲;聽他說他的大哥,狐族刻板嚴厲的王。
「那根木頭,從小就板著張棺材臉,連笑一下都不會…本大爺不過是偷吃了山那邊禿毛驢家的一塊燻肉,就挨了他一頓板子…」
籬清,他的大哥,也是一手把他帶大的人,為兄為師亦為父。
「老子是被他從小打大的,死棺材臉,多說一個字會死一樣!」
兄長的個性太內斂,內斂到連自己的幼弟也不知該如何關懷。
「蘇凡、蘇凡,你這個書獃子…」話鋒一轉又繞到了蘇凡身上。
蘇凡喝著酒想聽聽他會怎麼說。
「蘇凡、蘇凡,我…我都不知道你會不會回來…」
一怔,臉上卻笑開了,就著他伸來的手把杯中的酒喝了。嘴上說不慌,終究沒那麼大的自信呵…酒裡的甜,甜到了心裡。
「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貴人呢…我大哥說的,那天,天雷,要不是你,我就連魂魄都不剩了…」
笑,有些掛不住。忙低頭喝酒。
「大哥說,你我命盤相護…因為你我才能躲得了天雷。」
「所以你就來了。」
「嗯,陪你一世。」
「報恩?」
「嗯。」
酒氣上衝,手顫得拿不住酒杯,扶著桌子站起身,拖著腳步要往裡屋走。報恩,為了報恩。為了報恩留下來,留到今日,是為了報恩。情何以堪?
「學生,學生不過舉手之勞。僥倖相遇,如此盛情實難承受。不敢勞大仙如此委屈。你…你還是、還是回…」
「回」字沒有說出口,被他堵了回去,用唇。
齒間還留著酒香,他又渡了一口進來,迫不得已張了嘴。游舌軟滑,打著轉兒在口中肆意挑逗。餵進來的酒沿著嘴角淌下來,他就用舌尖舔了,再貼上來,半點喘息的餘地也不留。許久才鬆開,唇還緊貼著:「你說走本大爺就得走麼?誰准了?我要是想走就早走了,你道是為了誰?」
蘇凡怔怔地不說話,抵著他胸膛的手終是軟了。
唇轉向了蘇凡的頸邊,啃噬咬嚙,在喉管處徘徊不去:「書獃子,別人給你個棒槌就認了真了,你說我要是不在旁邊看著,指不定哪天被人賣了還蒙鼓裡呢。是不是?嗯?」
手早已靈活地解開了衣衫探進來,沿著腰往上爬,指腹只在肌膚上輕輕一劃,手底下的身子就是一顫。便輕笑一聲,來回撫摸著,掌心過處一路淪陷:「頭一回見你就知道是個老實頭、書獃子,怎麼就這麼不會給自己打算?你當你是菩薩?」
蘇凡張口欲言,脫口卻是「呀--」的一聲驚喘。原來是籬落的手摸到了他胸前,兩指夾住了一點往外一扯,痛楚過後竟升出一陣酥麻,腿軟得只能無力地往後靠著牆:
「我…唔…籬落…」
胸前的另一點被他低頭含住了,腦中再不能思考,酥麻的感覺一波波襲來,整個人都使不上半點力氣。
被他一路擁著糾纏到內室,背脊觸到一片柔軟,人已到到了床上。衣衫盡褪,青紗帳裡弄鴛鴦。
「嗯…不…不要…籬…籬落…哈…啊…」
籬落的手滑到了他的下體,先是慢慢地用指勾勒著那東西的形狀,磨人一般,蘇凡忍不住扭著腰想要擺脫,又似往他手裡送。又忽然被一把握在手中開始上下套弄。蘇凡只覺得一陣強烈的快感湧上頭頂,呻吟止不住地從他緊咬的唇間漏出。
「嗯?呵呵…」籬落只是輕笑,細碎地吻著蘇凡因興奮兒泛紅的臉龐,「剛剛那酒叫『春風笑』。一杯、兩杯不打緊,三杯、四杯下肚可就會…呵呵…這樣…嗯?春情盎然…」
「你…啊…」蘇凡一向克己,連自己都覺得羞恥的行為杯別人這般加諸在自己身上,羞恥感夾雜著快感,在體內酒液的推動下,全身都燒成了一團。
「管兒從昨晚起就住隔壁了,叫再大聲也沒人聽得見,你羞什麼?」籬落俯下來吻他,唇舌撬動,一連串的呻吟落入口中。
「唔…啊…」快感淹沒了理智,失了焦距的目光回復了一點點清明,蘇凡驚異地看著籬落將指上沾染的白液舔進嘴中,「你…」
「味道不錯。」淡金的眼不知何時轉成了沉沉的暗金,邪邪地半瞇起來,指尖往後一滑,似有若無地觸碰著緊閉的密穴,「該換我了吶。」

星隱,月匿,慾海裡一夜翻滾。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蘇凡啊…書獃子,本大爺…我,我只因為你是蘇凡…」

天曉,雞鳴,小狐狸抱著被子走進屋時,一地的衣衫從堂屋鋪到裡屋的門口,急忙紅著臉退了出來:「笨狐狸,也不怕人看見,不害臊!」
正午,艷陽,小狐狸坐在院中寫字。
屋裡「砰--」地一聲響,有重物落了地。
接著又是一聲斷喝:「出去!」
不久,大狐狸就端了盆子出來喂雞。
小狐狸笑嘻嘻地湊到他背後關心:「被先生踢下床了?」
大狐狸不理他,小狐狸越過他的肩頭瞧:盆裡的香油放了有大半碗,小米還是仔細淘洗過的。「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放寬心…」拍拍他的肩,蹲到他對面仔細看。
大狐狸的嘴從左耳根咧到了右耳根。
傍晚,飯後,蘇先生一天沒說話,只拿了本書坐著看。大狐狸挨到他背後吹氣,沒理。又吹了口氣,還是不理。小狐狸見了掩著嘴笑。
「蘇凡、蘇凡…」大狐狸乾脆從背後抱住了蘇凡,頭擱在他肩頭呢喃。
先生紅了臉,低低地開口:「小孩子在,別鬧。」
管兒聰明,立刻接了話:「沒事兒!我今晚還是去隔壁睡,你們怎麼鬧都沒關係!」說罷還回了個討好的笑。
先生倏地站起身,滿臉通紅地進了屋子。不一會兒,絲錦的被子就全都丟了出來:「管兒,今晚你進來睡。」
小狐狸一晚上沒睡踏實,老夢見大狐狸正把他往鍋子裡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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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顏狀元架不住鄉鄰的苦苦挽留,又多住兩三天方才起了程。城裡的大小官員們便又穿著簇新的官袍一路送到城外二十里。同來時一樣的報信官開道,僕從奴役浩浩蕩蕩地隨在兩側。
蘇凡原不想去,雖說緣分天注定,只是心裡的愧疚終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消解的,見了反而不自在。
籬落卻笑著說:「他這一去就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你們同窗一場,送送也是應該的。不去就顯得我們小氣了。」
蘇凡有些動搖。
管兒暗地裡嘀咕:「就你大度,說得好聽,不就是想抓個機會在人家跟前再顯擺一回唄!」
卻也不敢大聲說,籬落當著蘇凡不敢拿他怎麼著,蘇凡一不在就指不定了。想到這一層,背上就冒了一層冷汗。
蘇凡想了想:「還是去吧。」
那天,蘇凡站在人群裡遠遠地看著他和巡撫知縣們說話,談笑風生的,舉手投足間也是從從容容進退得宜的樣子。顏子卿,那個陪自己背《關雎》的顏子卿或許還在,只是,官場上那個前程錦繡的顏子卿才是如今真正的顏子卿吧?人生一世,有什麼是不變的?順勢而變也好,不得不變也好,終究,原來的東西只能留在原地。生老病死太過殘酷,有時候,堅持著原來的記憶也未嘗不是一種折磨。
「在想什麼?」身邊的籬落握住了他的手。
「沒什麼。」
人人都在看著狀元郎,沒人注意人群裡的他們倆。就任他牽著,心裡就踏實許多。
狀元要上轎了,掀起了轎簾卻沒有往裡坐,回頭一望,目光是對著這邊的。
蘇凡覺得握著自己的手緊了一緊,便用另一隻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籬落不甘願地放手。
顏子卿遠遠地沖這裡拱了拱手,蘇凡淡笑著回了禮,手一放下就又被籬落攥緊了:
「要走就快走,磨磨蹭蹭地,怎麼還不走?」
「不就是拱了拱手麼,至於麼?是誰大度得很,說不讓人家說我們小氣的?」管兒一邊嚼著糖葫蘆一邊教訓他。
籬落伸手向他額頭上彈去,管兒急忙往蘇凡背後躲:「說都說不得,你哪有人家知書達禮?」
狐狸眼中金光一閃,小狐狸再不敢亂說話。
狀元郎的轎子走遠了,大家又站著看了一會兒便散了。蘇凡等人正要往回走,顏安從人群裡鑽出來叫住了蘇凡:
「蘇先生留步,少爺上轎前交代要把信交到先生手裡。」
蘇凡拆了信,一首《關雎》赫然在目: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這又是何必?」蘇凡望著遠去的轎子長歎一聲。
「哼!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書獃子!」籬落咬牙切齒,拉起蘇凡就往家裡走。
管兒跟在後頭問:「我今晚是不是又要去王嬸家住了?」
顏狀元走了之後,靠山莊的日子又恢復到了原來軌跡。隔三差五地有人來邀籬落去喝酒吃飯,籬落也不客氣,帶上蘇凡和管兒就上人家家裡吃去了;隔三差五地有人來問問籬落是否有中意的姑娘,東街的劉媒婆,西巷的張嬤嬤,都快把蘇凡家當自家後院了;隔三差五地大樹蔭底下就圍著群人嘰嘰喳喳著各家的是非…當然,小狐狸抱著被子去隔壁借宿也是隔三差五的事。
便是在各種各樣的隔三差五中,時光就如此這般地過去了。孩子們都會背詩了,打光棍的鐵匠強子也討上媳婦了,齊伯過完了六十大壽了,李太奶奶家的孫子媳婦也生下了個白白胖胖的曾孫子…
李太奶奶輩份高,人緣好,莊裡的人家都上門去賀喜。
小嬰孩胖乎乎的小臉,烏黑烏黑的大眼睛,小胳膊小腿粉嫩粉嫩跟藕節似的。籬落看得愛不釋手,抱在手裡把他逗得「咯咯」直笑。蘇凡也覺得有趣,剛伸了手過去就被小娃娃抓住了食指往嘴裡送,引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賀完喜回到家,管兒還沒睡。
籬落把他拉過來在臉上狠狠地掐了兩把:「真是,還是人家的孩子捏著舒服。」
小狐狸聽了立刻撲上來咬,兩隻狐狸打成一團。蘇凡只坐在邊上笑著看。
「你要喜歡,有本事自己也生一個。」管兒挑釁地打量籬落。
籬落語塞,轉著眼睛笑嘻嘻地看蘇凡:「這得問你家先生吶。」
蘇凡沒理他,拿了本書埋著頭看。
晚上,裡屋裡傳來了狐狸的哀求聲:「蘇凡,蘇凡,我和小鬼鬧著玩兒呢…蘇凡,蘇凡…你別不理我呀…蘇凡,蘇凡…我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蘇凡,蘇凡,你別老背對我呀,你說句話呀…蘇凡,蘇凡…」
小狐狸躺在堂屋的竹板床上笑著睡著了。
轉眼,李家的小曾孫子滿月了,全莊的人都被請去喝酒。
抱出來的小娃娃比先前胖多了,還是一副白白的乾淨樣子,誰逗他都會咧著嘴笑,越發地招人喜愛。
「天庭飽滿,那是貴人相。」
「將來必定又是一個顏狀元。」
「看這眼睛,白是白黑是黑的,一股子靈氣。」
「…」
眾人爭相抱著來誇讚,直把李太奶奶一張滿是褶子的臉笑作一朵菊花。
席上的酒菜也是滿噹噹的,都用海碗大盆盛著端出來,香菇菜心、將軍蹄、扣三絲、皮脆肉酥的烤鴨、醬漬裡浸到了紫紅色的醬牛肉、更有一大碗全雞湯…等等。李家對這個獨男孫可謂疼到了骨子裡。
觥籌交錯之際,不知哪裡來了個穿著一身錦衣的男子。起先還沒人注意,直到他靠近了主桌從李太奶奶手裡抱走小娃娃時,眾人才慌了。紛紛停了筷子看著,卻誰也沒敢動。
這是怎樣的一個男子?
蘇凡總覺得,一個凡夫俗子若長到顏子卿那般便足以當得起「玉樹臨風,風采翩翩」這八個字。籬落那般的,是修道的妖精鬼怪,通身的氣度便不是常人能有的,更何況他是狐,長著一張能用「漂亮」來形容的臉似乎並不奇怪,看久了也就是這麼個樣子。
可眼前的這個男子卻不知該用什麼詞來形容,說是俊郎挺拔似乎太過生硬了,說是姿容絕世卻又是太過女氣了。有著這樣一張漂亮得有些太過的臉卻又渾身散發著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霸氣,這樣的威嚴氣度比起蘭芷家的那位墨嘯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什麼時候靠山莊竟來了這樣的人物?
幾個年青大膽的後生執著木棒、鋤頭將他團團圍住,他卻渾然不覺一般只抱著那孩子仔細看。
蘇凡這一桌恰好就在主桌邊上,那男子的一舉一動一一落在了眼裡。
如此出眾的人物,想必在某處必然是一言九鼎尊貴無雙的,卻在看著孩子時,臉上悲傷落寞得彷彿一無所有。沒有人有動作也沒有人說話,屋子裡連呼吸聲也幾乎聽不到。
「文舒…」寂靜中,兩個字喚出口,淚也一滴一滴地從眼中落下。
熟睡的孩子似察覺到了滴在臉上的淚,羽扇般的睫毛抖了抖,睜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注視了一會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文舒!文舒!文舒!是我啊…我是勖揚啊!文舒…」男子緊緊地抱著孩子,慌亂地去用衣袖擦去孩子的淚水,「是我啊…文舒。我知你恨我,可你卻恨到輪迴轉世將我徹底忘記麼?文舒…是我不該,是我愧對於你,文舒,為何你如此絕情,竟不給我半分機會重頭來過?我寧願你恨我千年萬年啊!什麼叫過往種種煙消雲散?我始終虧欠於你,你叫我如何煙消雲散?文舒…」
孩子依舊「哇哇」地哭著,不停地揮舞著小手,想要掙脫男子的懷抱。
方纔還是如何盛氣凌人不怒自威的人,此刻卻也哭得不能自已,淚一滴一滴地落下,嘴角卻突然彎了起來:
「文舒,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忘記就就忘記吧,我們一起重新開始,好不好?嗯?呵呵…」
笑聲說不出的詭異,讓人心頭一陣發毛。眾人還沒回過神,一陣紫煙冒出來,等煙散了,那男子連同孩子的身影沒了。
李太奶奶眼一翻,立刻暈了過去。
飯自然也就吃不成了,眾人七手八腳地幫著收拾,又寬慰了主人家好一陣子。
等回家時,已是大半夜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蘇凡問籬落。
籬落只握緊了蘇凡的手悶頭走路。
「愛恨糾葛唄。」管兒代替籬落回答,「那孩子啊,前世定是和那個男人羈絆甚深,人家虧待了他,他便投胎轉世了,卻沒想到人家追來了。這兩人都不是一般的主,山野裡的散仙要想開了命門投胎是萬萬辦不到的,非要修行千年,位列仙班的才成。」
蘇凡似懂非懂的聽了,回想起那男人痛哭又發笑的情形,心裡也跟著難受起來。愛也好,恨也好,如若一方忘卻了,昔日一切再如何羈絆,終是水月鏡花,於另一方而言,確實苦痛難當。
「蘇凡。」吹熄了燭火,蘇凡才剛坐上床,籬落就貼過來緊緊抱住了他。
「怎麼了?回來的時候就不說話。」
「蘇凡,蘇凡,如果有一天你也輪迴轉世了,我一定也會這個樣子來找你…不,我不要你輪迴,我不要你忘記,我不要…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面對那樣的你…蘇凡,一世於你而言是漫漫幾十年,對我來說,卻只是一瞬啊…蘇凡…」
今夜無月,天上半點星子也沒有。房裡漆黑的,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抬起頭,唇貼著他的臉一點一點吻過,最後停在他的唇邊:「總說我笨,你自己不也是?以後的事,想它做什麼呢?幾十年,你是在咒我活不過百會早逝麼?…」
再說不下去,話語消失在糾纏的舌間。
「我乾脆住隔壁去得了。」小狐狸在外頭把整個人都埋進被子裡。
那個叫勖揚的男子與李家的小曾孫彷彿是有隱身法一般,無論莊中的人們怎麼找,即使又去河對岸的晉江城裡翻了幾回,卻是一星半點的消息也沒有。
按理說,這麼個容貌出眾又身穿華服的公子手裡還抱了個小嬰兒,在窮鄉僻壤裡該是十分扎眼才對,可除了滿月宴那天晚上,竟是誰也不曾見過這麼個大活人。連人家是什麼時候進的莊也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李太奶奶自打那晚昏倒後就一直病倒在床上。
蘇凡帶了籬落和管兒過去探望,一屋子的愁雲慘霧叫人也跟著壓抑起來。老太太半躺在床上直直地對著管兒看,嘴裡喃喃念著:「寶兒,我的寶兒…」
蘇凡坐在一邊安慰了一陣:「老太太要保重身子,切莫太勞心勞神,人總是能找得著的。」
李家的人按著禮數謝了,又閒扯了幾句,說是已經請了晉江城裡頭的張天師來看看,人家是通了天眼的活神仙。
蘇凡忙點頭:「那是必定能找到的。」
還扯開說了些別的,蘇凡不善應對,都是人家滔滔地講。一會兒又繞了回來,說到孩子出生時的情形,也沒什麼狂風大雨電閃雷鳴的異象,怎麼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人給抱了去?便開始泣不成聲地抹眼淚。
籬落挨著蘇凡坐著,本來就討厭這凡俗間情面上的你來我往親親熱熱,無奈蘇凡這書獃子說禮數不能廢才跟了來。這會兒看得有些厭倦,一個神志不清的老太太,一群動不動就掉眼淚的人,實在無趣。就暗地裡拽蘇凡的袖子催促他快走。
蘇凡察覺了,知這狐狸只愛吃喝不愛應酬,這回能陪他來這兒走一遭已是從來沒有的好心情了。就起身告了辭。
後來,莊裡又派了好些人去鄰近的各莊找,一個個無功而返。
大樹底下的人們說:「那孩子怕是找不回來了。」言語間有些惋惜,還有些擔心。把自家孩子召到跟前千叮嚀萬囑咐:「下了學就回家,不許去外頭野!要再碰上那麼個怪物似的人,活該你連個手指頭都找不回來!」
張天師也請來了,在李家院子裡又是開壇作法又是請神通開天眼,癡頭顛腦地舞了一陣,用桃木劍往西南方向一指說孩子就在那兒。
李家趕緊按著指點去尋了,卻是一條大河攔住了去路。天師慢悠悠把銀子揣進懷裡,說道:「孩子讓河神收走了。」
李家頓時哭天搶地嚎成了一片,急忙忙地辦了喪事,還跪在河邊燒了些紙錢。
這事就這麼了結了。
不過莊裡人說閒話時還會時常提起那個好看的錦衣男人:「那河神怎麼又哭又笑的,莫不是那天師算錯了吧?」
「江湖郎中胡說八道騙錢呢!」管兒告訴蘇凡。
籬落正坐在軟椅上對著手裡的茶盅出神。這些天他的話一直很少,想來大概還是在想那些輪迴不輪迴的事。蘇凡看得有些憂心,便走過去從他手裡抽出了茶盅,滿滿的一杯,一口都沒喝就愣是捧在手裡捧涼了:
「還有什麼好想的,都是些有的沒有的。不知是什麼年月的事,現在去想它做什麼?」
「誰說我想的是這個。」籬落伸出手來抱蘇凡,把頭埋到他的頸窩裡,「還記不記得那個叫勖揚的?」
「嗯。」那樣的一個人,出眾得只消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他的來頭不小呢。」右邊的嘴角往上一撇,似笑非笑,是個不屑一顧的樣子。
「是你家兄弟?怎麼長得比你好多了?」管兒也來湊熱鬧,丟下筆跑來往蘇凡的腿上坐,額頭上立刻挨了一下。
「去,小孩子寫你的字去!不寫完不許睡覺!」
「切!那說得好像跟人家多熟似的。在咱狐族,來頭不小的除了你兄弟還能有誰?」小狐狸揉揉腦袋,不甘地回到桌邊。
「銀紫龍印知道麼?」籬落斜睨了他一眼。
「他是天冑?」管兒大吃一驚,筆頭一挫,戳破了薄薄的紙,「我怎麼沒瞧出來?」
「就你那點道行,除了看菜盤子還能看出些什麼?」數落完管兒,轉而細聲對蘇凡解說道,「妖界也好,天界也好,說穿了跟人間沒什麼兩樣。天帝那邊遠遠近近少不了有幾個親戚,都是上古開天闢地之初就有的神族,因是天帝的親戚,所以就叫他們天冑。傳到現在,也就剩了五、六個,平時都是在天外仙境各自的封地裡鮮少出來的。一旦出來了,天帝也受不起他們的禮。」
「這才是真正的天朝貴冑了。」這樣的事蘇凡是第一次聽說,連書上也不曾有過記載。又問道,「那什麼印又是什麼?」
籬落要開口,卻被管兒搶了先:「這個我知道。長老說過,天冑額上都是有銀紫龍印的,這是上古神族的標誌。還非得道行深的才看得見。道行淺的,人家不屑搭理你,還怕你跑上去黏糊!切!真叫那個什麼,沒見過把自己高看成這樣的!要我看,那個叫什麼勖揚的也不過這樣,哭哭笑笑的,跟莊裡的武瘋子王二也沒什麼差!」
「原來如此。」蘇凡瞭然,「這麼神通廣大的人物也敵不過命盤輪迴,落得個如此慘淡的局面。若是旁人不是更…」
心念一動,就說不下去了。
剛剛還勸著籬落別想著以後的事,可自己卻還介懷著,老了怎麼辦?死了怎麼辦?再世為人後他還會不會來找他?那個時候自己還會不會記得這輩子的事情?如果籬落也忘記了呢?所謂灑脫不過是做個樣子而已。
抬眼,看到籬落正看著自己,是不曾見過的表情,眸光沉沉的,淡金瞳能把人的魂吸進去。
「忘記了也沒事…沒事的,我記得就好。不認得也沒關係,本大爺認得你。你還欠著本大爺這麼些雞呢?怎麼能這麼容易就放了你過去?別忘了,本大爺好歹也是修行了五百年的,怎麼連這點本事也沒有?嗯?」
一字一句落進心坎裡,越發堵得慌:「籬落,如果…如果我去了…別那個樣子,不好看。」
「那你就給我牢牢記得,看到了本大爺不許跟那孩子似的哭得那麼難聽。」
「嗯!」
「還有,找戶好人家,怎麼也得是吃得起雞的人家。看看你現在,一窮二白,吃隻雞也得等大半年。」
「好。」
「地府裡頭要搶好人家的多著呢,別這麼老實,盡讓著人家,想要就去爭。你跟別人客氣了,別人誰跟你客氣了?」
「我知道。」
「…」
管兒在一邊聽得一頭黑線:「你們這都說得些什麼?先生又不是現在就要去了。」
籬落呵斥他:「小孩子懂什麼?閉上你的嘴,好好寫你的字!」
靠山莊裡似乎永遠都不缺談資與可供談論的人物。當人們還在議論著那個叫勖揚的男人時,又有新的貴客來到了這個小小的莊子。
這天,蘇凡正在學堂裡教課,王嬸來找他:
「蘇凡,蘇凡吶,快!快跟我回去!你家又來親戚了!喲,又是個模樣周全的公子吶!那樣貌,那打扮!快跟你王嬸說說,他成親了沒?你張嬸、李姐她們都著急知道呢!我說你呀,怎麼自個兒不怎麼地,親戚一個一個跟戲文裡頭的王爺、狀元似的?這又是你哪家的親戚呀?你爹那邊?還是你娘那邊的?我看該是你爹那邊的吧?他多大年歲了?屬什麼的?生辰八字知道不?…」
一路拉著蘇凡往外走,王嬸一路不停歇地問,蘇凡想說話都插不上嘴。
走到家門口,裡裡外外又站了一圈人。
又是哪兒來的親戚?蘇凡心中疑惑。只能跟著王嬸往屋裡走,圍在門口的人就拖著他問:
「蘇凡吶,你家親戚是幹什麼的?怕是做官的吧?」
「蘇凡,你這親戚家裡頭還有其他人不?爹娘還在嗎?兄弟幾個呀?」
「蘇凡,你還有這麼個親戚呀?」
「…」
一概都被王嬸擋了,蘇凡才得以進了屋。
堂屋中央站了個人,跟籬落一樣是一身素白紗衣。
籬落站在一旁,雙手抱胸,臉上氣鼓鼓的。一見了蘇凡就趕緊過來把他拉到身邊,湊近了低聲道:「不是個什麼要緊的人,你別理他。他說什麼你都別聽。」
這時,那人轉過身,對著蘇凡抱拳施禮道:「在下籬清。」
銀白色的長髮,燦金的瞳,五官英挺,稜角分明,唇角有些薄,緊緊抿成一線。狐族的王,自有一派威儀風範。
這時,那人轉過身,對著蘇凡抱拳施禮道:「在下籬清。」
銀白色的長髮,燦金的瞳,五官英挺,稜角分明,唇角有些薄,緊緊抿成一線。狐族的王,自有一派威儀風範。
蘇凡忐忑,忙躬身回了一禮。
偏過頭來看籬落,他只握緊了自己的手不作聲,臉色半青半紅,甚是凝重,還有些怒氣,卻似乎極力壓抑著不敢做得太分明。
平素對這籬清的印象都是聽他說的,只知是個極是嚴厲的人,即使親如籬落,犯了錯也斷斷不會輕饒。現下來此,卻不知是為了何事。難不成自己和籬落的事竟被他知曉了麼?
這一想,蘇凡心中一顫,掌心也冒出了汗,和籬落的手交握在一起,濕乎乎的。
偏偏門口還圍著許多人探頭探腦地看,大庭廣眾的,說什麼都欠妥當。所幸管兒趕回來,三言兩語地把人們打發走了。那些人猶未滿足,臨走不忘回過頭來招呼:
「蘇凡,明兒帶著你這親戚來你張嬸家吃飯,知道不?」
直到外人都走了,屋裡剩了四個人。管兒小孩子心性,先是好奇地瞄了狐王兩眼,轉過來笑笑地看籬落,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籬落回瞪了他一眼,依舊冷著臉不說話。蘇凡心中惶恐,更不知所措。
正為難時,就聽籬清緩緩說道:「蘇先生對愚弟救命之恩,籬清感激不盡。」
「不敢,不敢。學生僥倖為之,實不敢當。」蘇凡見他先前是托了墨嘯來傳話,此番又親自登門來道謝,竟把此事看得如此之重。想自己確實只是偶然之舉,卻受到人家厚遇。心中有愧,急忙推辭,「學生莽撞,誤入後山,不曾打擾各位打仙清修已是幸事。所謂救命之恩不過湊巧,大仙厚待至此,實在愧煞學生了。」
「哼!他要謝就由得他謝,等等他要是想磕頭你也大方地受了,不用跟他多囉唆,不然他難受。」籬落開口道,話裡話外對這位大哥非但絲毫不見尊重,反而有些嘲諷。又如往常般摟著蘇凡的肩往廚房裡推,「本大爺餓死了,書獃子還不快去做飯。」
「小畜生!跪下!」籬清猛地一聲怒斥,掌下的棗木茶几頓時四分五裂。
蘇凡人還未進廚房,急忙回頭一看,只見幾點寒光射來,籬落身形來不及閃躲,便被寒光擊中,「啪」地一下雙膝著了地再站不起來了。
這變故突如其來,蘇凡被驚得目瞪口呆。那寒光還停在籬落身上,仔細一瞧就如同是一條繩索一般強縛住他。籬落臉上的憤怒全顯了出來,可身體卻是直挺挺的,一動不動,怕是被捆得連掙扎都不能。
「這叫捆仙索,連神仙也沒辦法,就別說他了,再修個五百年也脫不出來。」管兒跟蘇凡解釋,語氣裡對籬清更加敬畏,「以前常聽說王對他弟弟下手比對對頭還狠,沒想到是真的。」
籬清看也不看籬落,走到蘇凡面前深深一揖:「劣弟愚鈍,無禮之至,對先生多有得罪。還望先生海涵。」
蘇凡急忙擺手:「不!不!沒有!沒有!籬落不曾虧待過學生,絕對沒有。大仙還是快把他放了吧。」
「先生休要縱容他,他的脾性我還能不知?」回頭又對籬落厲聲訓斥道:「小畜生!膽大妄為!枉你修成人形,卻不知半點禮義廉恥!說!讓你下山來是幹什麼的?」
籬落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便馬上縮著脖子從牙縫裡吐出兩個字:「報恩。」
「如何報恩?我是怎麼跟你說的?」籬清執意讓蘇凡落座,自己方才在籬落慣坐的那張軟椅上坐了。好察言觀色的小狐狸手腳麻利地奉上茶水伺候。
「為奴為僕,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冬暖衾被,夏趕蚊蟲,鞍前馬後,端茶遞水,洗衣做飯,灑掃庭除。不許貪嘴挑食,不許吆五喝六、不許作威作福,不許忤逆犯上。」籬落低了頭悶悶地回答。
籬清慢慢啜了口茶,完了就把茶盅捧在手裡,一手掀了蓋碗輕扣著杯沿,垂眼,挑眉,亮閃閃一雙金瞳。蘇凡這才知曉這狐狸平素的舉止是從誰身上學來的,只是眼前這只臉上一片飛雪含霜,比籬落更多了股清逸氣息。
靜默了良久,籬清才放了茶盅沉聲道:「那你是怎麼做的?」
「我…」籬落張了張嘴,抬起眼看蘇凡。
蘇凡原先就坐不住,此刻見籬落語塞,立刻站起身來勸解:「籬落對我很好,不曾有過任何違逆。他原先就病了一場,大仙還是快讓他起來吧。」
籬清卻不打算放過,盯著籬落的眼中沉沉一片風雨:「沒有嗎?做飯不是你幹的活麼?怎麼就輪到主子來給你這個奴才做飯了?現下我在尚是如此,如若我不在豈不是把人家蘇先生當牛馬使喚了?有你這般報恩的嗎?無禮的畜生!在山中就胡作非為,倚仗著自己是皇族一氣亂來,給我惹來多少是非?沒想到你下了山仍不知悔改,愈加放肆,再如此下去,豈不是要為一方妖孽禍害人間了?我籬清怎麼就教出了你這麼個混帳東西?」
說罷舉掌就要往籬落頭上拍去,籬落不能閃躲,就仰著臉任憑他打。蘇凡著急,挺身擋在了籬落跟前:
「大仙息怒,不是籬落支使學生,是學生不習慣有人服侍。大仙一片心意學生大為感激,只是莫強逼著他。這些時日,若沒有他陪伴,我…學生只怕還不能如今日這般快活。」
「切!聽聽,你要謝也得問問人家要不要,硬塞一通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籬落見蘇凡擋在身前,暫時他大哥不敢打來,便又開始逞口舌之能。
「你也少說兩句吧。」蘇凡怕籬清再被他激怒,半跪下來柔聲安撫他。
籬落撇撇嘴,就沒再說什麼。過了會兒又悄聲對蘇凡道:「蘇凡,蘇凡,我餓。」
籬清不再有所動作,只坐在椅上看著。聽了籬落的話,眼中似有光芒一閃,卻仍靜靜地不作任何表示。
這一餐飯進行得艱難。。籬清遠來是客自不好讓他動手,籬落還跪著,蘇凡想下廚籬清又不讓,只得讓管兒來。
不消一刻,飯菜上桌。簡簡單單的四菜一湯,燜茄子、炒青菜、蒸地瓜、一碟子醬菜、一大碗番茄雞蛋湯,還有四碗米飯外加幾個剛蒸透的饅頭。
蘇凡看著跪在一邊的籬落,想開口讓籬清給他解了。籬清說讓他再反省反省,硬拉著蘇凡坐了,連同管兒三個人先開吃。
蘇凡見籬落孤孤單單地跪著,一雙淡金的眼一刻不離地看著自己,越發食不下嚥,手裡空端著碗,眼睛卻與籬落兩兩相望。籬清只當沒看見,細嚼慢咽地吃著。
吃罷,就坐在桌邊與蘇凡聊了些文章學問的事。不愧是一族之王,談吐不凡學識淵博,兼之見聞廣博,侃侃道來讓人受益良多。若在平時,蘇凡必定引為良友恨不得與其閒話一夜。只是現今記掛著仍在受罰的籬落,言語間不覺有一搭沒一搭,心思渙散,寥寥數語間已數次回過頭去看他。
「不知不覺原來已是夜半了。」籬清也不怪罪蘇凡的分心,看著窗外的夜色道,「暗夜行路甚是不便,不知先生能否讓在下在此留宿一晚?」
「你還要住下來?」蘇凡還未開口,籬落先怪叫起來,「蘇凡、蘇凡,快叫他走。他不就是山上嫌得無聊,特地跑下來教訓老子麼?現在老子跪都跪了,你還想怎麼著?老子在這邊安分得很,是哪個不長眼的又跑去你跟前告老子的狀了?你說,是黑野豬還是老禿驢?是不是墨嘯那只活該生個兒子沒屁眼的大尾巴狼?還不方便,你沒讓別人不方便就謝天謝地了。什麼暗夜行路不方便,你還當你是黃花大閨女吶?」
籬落越說越有些不像話,雖說對方是他的哥,但是蘇凡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反觀籬清卻沒事人一般,一雙眼殷殷地看著蘇凡還等著他回答。
蘇凡權衡再三,想人家畢竟是兄弟,來看一次也是關心。又思量了一下,可以讓管兒去隔壁借宿,自己和籬落就在堂屋裡擠一擠。便硬著頭皮答應了。
一夜無話,裡屋裡聽不見半點動靜。只是籬落心裡不痛快,蘇凡好言勸了他大半夜臉上仍有些氣悶。
「他是教訓我教訓慣了,不打我不舒坦。」籬落憤恨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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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籬家大哥說要借宿一晚,這一借不知不覺就借了個把月。他不聲不響沒事人一般在這裡住著。蘇凡木木吶吶地想,人家要住就由得他住,怎麼好意思趕人?管兒是在王嬸家住慣了,成天有人往他手裡塞把糖轉著彎兒問他:「那蘇家的大表哥娶親了不曾?家裡有幾畝地?還是開店舖的?」
「沒吶,沒吶。說親的快踏平門檻了,人家愣一個都沒看上!幾畝地?呵呵,什麼叫幾畝地呀?那說書的怎麼說來著?他那叫家有良田千頃,千頃知道不?你當人家跟你家似的光種地呀?種地怎麼能發財?他們家是開店的,賣皮草,皮草知道不?可不是你身上穿的老羊皮襖。人家做的是宮裡頭的皇后娘娘穿的,貂絨!通共才那麼幾件,皇上一件,太后一件,皇后一件,剩下的就幾條圍脖,那些個不得寵的哭啞了嗓子也摸不著!你說他做的是什麼生意?」
小狐狸塞了一嘴糖滿口胡吹。吹得旁人一愣一愣的,於是明兒個再塞一把糖接著問:「那他喜歡啥樣的姑娘?你看看你迎香姐姐成不?」
只有籬落過得難熬,晚上纏著蘇凡要籬清走。
蘇凡為難地說:「他不是你哥麼?」
籬落尋不著借口,低頭往蘇凡唇上啃。還想再進一步,就被蘇凡推開了。小書生紅著臉往裡屋的門板上看:「別鬧,家裡有客人。」
兜頭一盆冷水淋下來,激得籬落掀了被子跳下床抬手就要往那門板上砸。門在此時突然開了,籬清直直地站在跟前:「有事?」
手心裡寒光閃爍,正是捆仙索。
抬起的手硬生生半途改道折回來摸摸自己的鼻子,話也說得含糊:「那個…蘇凡讓我來問問你,那個…明天想吃什麼菜?」
籬清對蘇凡道:「蘇先生客氣了,這幾天就很好,不敢勞先生費心。」
轉而教訓籬落:「別成天盡想著吃,下山時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都忘了不成?」
白天,蘇凡和管兒要去學堂。蘇凡總擔心著家裡,怕他們兩兄弟又生出什麼事。傍晚回家來看,果然,雞都飛上了牆頭,堂屋的牆上有多了些爪子印,籬清捧著茶盅喝茶看落日,而籬落則時不時地被捆了在地上跪著,似被施了什麼法術,連張嘴都不能。晚上脫了衣服察看,背脊上一條又一條交錯的紅印,傷口倒是不深,上了藥再過兩天就好了,連疤都不留,想是留了幾分力的。
蘇凡起先害怕,後來便也習慣了,只是依舊心疼:天底下哪有兄弟是這麼相處的?
春夏之交天氣甚好,閒了就坐在院裡的紫籐花架下看書。架下擺了一個小茶几兩把椅子,看書也好聊天也好,乏了就喝杯清茶,均是愜意的。
「這花架倒是精緻。」籬清走了過來在茶几另一側坐下,口中讚道,「先生好雅興。」
蘇凡笑著從書裡抬起頭:「都是籬落弄的。」
邊說邊去看那個正蹲在雞捨前喂雞的人影,只看見他手臂一動一動,大概是在攪拌著盆裡的黃油和小米,看不見嘴邊是不是淌著口水。
「事先都沒聽他說起,從學堂回來時一進門就看到了這東西。」
輕風吹送,架上的紫籐花開得正盛,銅鈴般模樣的紫色花朵一簇一簇聚成一串,悠悠在風中搖曳。
那時還未開花,青色的籐蔓攀繞著黃竹支架,狐狸倚在架前衝他笑瞇起淡金色的眼:「書獃子,可別說本大爺盡在你這兒吃閒飯。」
「切,都是用了術法的,又不是全你一個人親手干的。」管兒冒出來拆穿他。
籬落卻不慌,指著架上的一個繩結大聲道:「這是本大爺親手弄的。」
笑,一點一點在嘴角上顯露出來:「他…籬落他確實對我很好。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為我做這種事。」
「…」籬清看著蘇凡,眼裡的金色似明似暗,「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那個混蛋會為別人著想。」
這邊香油味飄到了隔壁,隔壁王嬸家的雞都聚到牆邊「咯咯」「唧唧」地叫個不停。
「我和籬落的父母很早就不在了,父親說他被族裡的事務糾纏夠了,就帶著母親雲遊去了。很任性的父母對不對?那時籬落還是狐形,我也不過剛成年。什麼都不懂,族裡的事務,籬落的事情,什麼都不懂,什麼都要靠我一個人去解決。我沒有辦法兩頭兼顧,所以…所以很大一部分時間我都不知道籬落在幹什麼。我們是親兄弟,可每次他闖禍我都是最後一個知曉的人,往往這個時候,大家都看著我,看著我這個王怎麼去處置他的弟弟,會不會徇私?會不會偏袒?會不會護短?…在獸族中,恃強凌弱,適者生存是永遠的法則,即使是王族也無法改變。溫情對於我們來說是虛幻的東西,連自己都顧及不了,哪裡有心思去關愛別人?」
「或許,這些他都明白。」蘇凡想起那一夜他醉酒時臉上的笑意。
籬清頷首,眼睛看著不遠處的籬落:「那一次的天雷是他的天劫,能讓他遇上先生實在是他三生有幸。把他派下山亦是我的私心,人間雖比不得他在山中,讓他沾染些溫情也是好的。」
籬清回過頭來看蘇凡,笑容頗有些曖昧。蘇凡被他金色的眼一盯,臉上立刻燒了起來,吶吶地不知該怎麼開口。
「籬落他從未被人如此好生對待過,逢場作戲、酒席間的親熱終是虛假。這些日子我也都看在眼裡,先生你是真心待他好,想來那個混帳也是明白的。籬某別無他報,只在這裡先謝過先生了。世間縱有千般萬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未嘗不是一種幸福。蘇先生您說呢?」
事情被他看破,蘇凡臉上燒得更厲害了。籬清見他發窘就再沒往下說,只笑盈盈地看著。
那邊的籬落已經喂完了雞,拍了拍衣衫下擺的灰往這邊走來。籬清忙斂了笑,又是一張一族之王的面孔。
蘇凡瞧見了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晚間睡下了,籬落一如既往地靠過來摟蘇凡,蘇凡在他胸前低聲道:「你大哥他也是記掛著你的,以後在他面前就別再胡說八道忤逆他了。」
籬落不作聲,把蘇凡摟得更緊了。良久方道:「我知道。」
後又補了一句:「只要他不再說話忤逆我。」
蘇凡又是無奈。
第二天清早起來時,裡屋的門開著,床鋪被褥都整整齊齊的,屋裡屋外找了一圈,唯獨不見籬清。堂屋的桌上壓了張紙條:
「愚弟頑劣,祈蘇先生多多管束。火琉璃一顆,乃仙家之物,有延年增壽之效,蘇先生不必過慮,安心服下便是。」
籬落拿起桌上的紅珠子放到眼前端詳,火紅火紅,放在掌上,遠看就跟火團似的,內裡卻通體透徹,外側隱隱一層紅光,照得白皙的手掌也跟著泛紅:
「這東西還真沒見過,傳說三千年才煉出三顆,凡人吃了能長生不老的。
「這…太貴重了…」蘇凡聽了大吃一驚,「我…學生怎麼受得起?」
籬落不說話,把紙條翻過來遞給蘇凡看:
「此事非是為了籬落,乃籬某不情之請,萬望先生成全。」
蘇凡默然,想起昨日他笑笑地說:「間縱有千般萬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未嘗不是一種幸福。」那時沒注意,如今細想起來,那臉上的笑,那說話的口氣,分明是有感而發。
抬頭看籬落,籬落環住他:「你不願與我長長久久麼?」
「我願。」閉起眼,這些時日表面沒什麼,心裡卻總是惴惴不安,每每看到太陽落山就悲哀難抑。晚上睡不著,能聽到籬落的歎息,越發睡不著。
「那你還猶豫什麼?」
「我…」蘇凡躊躇,「這麼貴重的東西…」
話沒有往下說,籬落的唇貼了上來,唇舌相交間什麼東西餵了進來,他舌尖一頂,就直接滾下喉。腹下些微發熱,蘇凡掙扎著想叫籬落放開。籬落緊緊箍著他的雙臂就是不放,稍微離開些距離,能看到蘇凡漆黑的眼裡有自己淡金的瞳的倒影:
「本大爺不管他這珠子是哪裡來的,也不計較這東西有多貴重。蘇凡、蘇凡,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你明白麼?記得那首《上邪》麼,你不是說你信麼?嗯?」
蘇凡愣愣地看著籬落的眼睛:「天荒地老的事不到天荒地老誰也不知道。」
那是他說的,一直記到現在。
「那就跟我一起等到天荒地老的時候,我們一起看看會不會。」

小狐狸恰好抓著一手糖果跑進來,趕緊扔了糖用兩手摀住眼睛再稍稍留一條縫:「呀!大白天的,你們不羞我還羞呢!」
院裡的母雞正帶著小雞散步,撲騰著翅膀來啄地上的糖粒,「咯咯」的鳴聲和著院外大樹上的鳥鳴聲。有孩子一蹦一跳地從院牆外經過,嘴裡念著昨天先生新教的課: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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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s021084獲得醫療補助現金50Ds幣.


淡淡的幸福,真好!

不過我好想看籬清的!
—— 早起的小攻有受吃~早起的小受被攻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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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GOOSE發帖積極努力, 獲得本論壇獎金現金44Ds幣.


好ㄚ好ㄚ
真是個好結阿
I'm the 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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