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千里黃雲,白雪紛紛,從馬車的窗口放眼看去,但見天地蒼蒼,除了人馬喧鬧聲外,就只有從其他馬車上傳來的女性哭泣聲。
那些馬車都用黑布蓋著,車裡關著被搶來的女子,雖然無法親眼看見她們哭泣的樣子,但是斷斷續續的泣聲,已令人心煩意亂。這些哭泣聲比起兩個月多前,他第一次聽到時,已經減弱不少,也不知道是因為哭得累了,還是已經認命了?
每一次,當哭聲再次響起,夏玉言總是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試圖分辨裡面是否夾雜著翠姬的聲音。
想聽得更加清楚,他將頭大半探出窗子,天氣冷得厲害,縱然身穿皮裘,被夾雜著白雪的寒風一吹,還是冷得渾身打顫。
「玉言,你坐得太近窗子了,當心著涼。」剛踏進馬車的步子棠皺起眉頭,彎身將車窗關上。
夏玉言回過頭來,長髮未曾束起,就貼在頰旁,隨著身子的移動而輕輕搖晃。還不到三個月,那張白皙的臉孔也不知道瘦削了多少,雙頰都快要看見骨頭了。步子棠看著,在心中暗暗歎息。
垂首,看向小几上只咬了兩口的米糕和根本沒有動過的滷牛肉,他的眉心不由得蹙得更緊。
「玉言,你又不吃了?」
「我吃不下。」夏玉言輕聲回答,嗓子微微沙啞。
因為心靈受到打擊,自從被帶離村子後,他一直犯病,幾次高燒不退,不單止身子瘦弱了,連精神也萎靡不少。
「玉言……」步子棠正要勸說,身後倏忽插進另一個聲音。「四弟,你先出去。」
車門被推開,腳蹬銀頭靴子,一身黑衣,外罩黑貂披風的拓跋虎魂,大步走進來。
一看見他,夏玉言便將頭別過一旁,步子棠不放心地在兩人間來回看了兩眼,才退出馬車。
用手上的馬鞭指著小几上的食物,拓跋虎魂問。「為什麼不吃?」
回應的只有沉默,拓跋虎魂早就料到了,他沒有生氣,只是坐在夏玉言身邊,神色平靜地說。「你何必用自己的身體來與我鬥氣,你知道自己最近消瘦多少嗎?」
夏玉言依然不理睬他,伸手,把窗子再次推開,定定地看著窗外。順著他的眼神看去,沿著其他馬車來回一圈,拓跋虎魂不悅地瞇起眼,冷冷地說。
「別看了!我吩咐過她坐的那輛馬車要跟在最後面,你不會看見,而且,因為她吵得太厲害,我吩咐人把她的嘴巴塞住了,所以,你也不會聽到她的聲音!」
殘忍!聽得渾身打顫,夏玉言恨恨地瞪著他。在他憤恨的目光瞪視下,拓跋虎魂心中懊惱,臉上卻神色不露,只用低沉的嗓音說。「吃東西吧!若你再消瘦下去,我就要那個女人比你更瘦。」
邊說,邊用右手拿起一片滷牛肉,遞到夏玉言的唇邊,靜靜等待。瞪著他手上的滷牛肉半晌,夏玉言終於屈服地張開唇瓣。
麻木咀嚼,在口中散開的濃郁肉昧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被迫親吻的腥膻肉塊,勉強吞下,喉頭卻泛起一陣翻騰洶湧,無法抑制的嘔心,令他反胃,掩著唇嘗試阻止,但已來不及了。
一股酸澀的黏液從口中洶湧而出,忙不迭將頭伸到窗外。驚天動地地嘔吐起來,直至體內空無一物,胃還是在不停抽搐。
他的手抓著車窗,難受地扭著眉頭,在旁邊看著的拓跋虎魂也蹙緊眉心,倒一杯溫水,遞到他面前。夏玉言沒有接過,自己探長手,拿過茶壺,仰起頭,急急地將水倒進口中。
拓跋虎魂的面子自然掛不住,臉色變了又變,正要發作,目光正好掠過夏玉言捧著茶壺的雙手。雙手舉高,淡青色的衣袖自然滑下,本來藏在袖中的手腕顏色青白,瘦得連骨頭的輪廓與血管都凸出來了。
這些天來,夏玉言連半片肉食也吃不進肚裡去,拓跋虎魂用盡方法,無論威逼恐嚇、軟言輕哄,始終無法可施,只能看著他一點一點地消瘦下去。每次看見他消瘦的肢體,拓跋虎魂心中都有一種難受的苦悶感,是後悔……後悔當日被怒火掩蓋理智,將夏玉言的身心逼至盡頭.
看著將水壺放下後,將身子抱成一團地縮在角落、垂下頭的夏玉言,拓跋虎魂的心情剎時消沉,默默凝視半晌後,神色黯然地離開馬車。
走到車外,大部分人都歇了馬,圍在一起吃乾糧,另有十多人在載著貨物與女人的馬車旁邊,輪流守備。一名手下見他從馬車出來,機靈地送上一塊肉脯,拓跋虎魂下意識地放到唇邊,咬了一口,忽然又停下來。
回頭向夏玉言的馬車看去,看見那道瘦削蕭瑟的身影,再看看手上的肉脯,突然覺得食之無味。將已經嚼爛的肉脯從口中吐出來,順手丟掉手中的肉脯,他沮喪地用手抹過臉,坐在鋪滿白雪的大石上。
是他,他將一切都弄糟了!
「大哥,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個樣子。」步子棠輕輕歎一口氣,從旁步出。
拓跋虎魂沒有理他,垂下眼皮,手握成拳頭,用拇指指骨在飽滿的前額上來回揉動,他覺得很累很累,不是肉體上的,而是心靈上……
他明顯擺出一副不願交談的樣子,步子棠卻不退卻,接著說。「大哥,再這樣下去,不單止會逼死他,也會逼死你。」
為了夏玉言的事,拓跋虎魂吃不知味,睡不安寢,這些他都看在眼裡,兩個多月來,日漸憔悴的何止夏玉言。
拓跋虎魂終於張開眼睛,看著他。「那你說,我該怎麼辦?」事實上,他心亂如麻,也想聽一聽別人的主意。
「強逼他,殺死他,放了他。」與陰柔俊美的外表截然不同,步子棠的回答簡單,利落,直接。三個提議,換來拓跋虎魂一抹凝重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看著夏玉言坐的馬車,青綠的虎眼中掠過無數複雜的光芒,半晌後,他緩緩搖頭。
「都不行!」
丟下三個字,他不再理會步子棠,逕自立起,呼叫其他人準備上路。步子棠見他無法取捨,知道他實已用情至深,不由得蹙起眉頭,回頭向馬車看去,一會兒後,心中已有了主意。
霜雪稍停,月明星淨,所有人於夢鄉熟睡的時分,一條輕盈的黑影以輕巧的身法掠過搭在雪地上的帳篷與守夜的同伴,利落地鑽入夏玉言所在的馬車中。
身體被凌空抱起,睡得不熟的夏玉言立時驚醒,正要呼叫,來者已比他更快地開口阻止。「是我,別叫!」
聽出是步子棠的聲音,夏玉言立刻噤聲,心中暗自疑惑不已。
躍下馬車,在車廂的掩護下,步子棠突然彎身,眸中泛起瑩瑩異彩,由指尖開始,漸漸幻化。
在夏玉言的注視下,步子棠優美修長的容貌、身段,變成一頭毛髮雪白斑斕的白老虎,四足抵地,將目瞪口呆的夏玉言背在背上,並用口銜起散落的衣物,放足奔馳。
雪白的毛色與白雪渾然為一,奔馳飛掠,有如騰雲駕霧,不過頃刻功夫,已奔出一里多。
至一處亂石林堆中,它才停下來,並將夏玉言放下,低吼一聲,虎軀再次變幻,回復人形。
遊目四看,夏玉言認得此地正是今天午後路經的地方之一,心中更是猜疑不定。步子棠重新穿上衣物,將夏玉言抱上早已藏在此處的輪椅中,並將準備好的乾糧、細軟拿出來,遞到他手上。
「你打算放我走?」接過包袱,夏玉言更是驚訝不已。
「是!我們出關不久,只要你順著這個方向去,不眠不休,兩天內應該就可以抵達雁門關。」步子棠舉起指頭,向前方指指點點。之後,又說。「我回去後,我會阻止大哥到馬車內找你,並想辦法掩飾你已經不在車內的事實,如果順利,說不定明天一整天都沒有人發現你已經逃走了。」
夏玉言的心瞬間雀躍,隨後,才想起不妥善的地方,擰起眉頭,問。「那翠姬呢?」
「本來我想成人之美,把她也放走的,可惜近日三哥對她迷戀不已,日夜守在關著她的車子附近,我實在無從下手。」步子棠臉上浮起一抹無奈的表情。
「我……我不能走,若我走了,翠姬怎麼辦?」十指不自覺地將包袱抓緊,夏玉言咬著唇,心知若放過這個機會,只怕再無逃走的可能。但是,他依然搖搖頭,用堅決的語氣說。「我不走!她是因為我而受牽連,我不可以留下她。」
事後,拓跋虎魂必然震怒,將翠姬留在虎口中受他遷怒,如此自私自利的事,他做不出來。
「玉言,你先聽我說。我會想辦法令我們的車隊在離此地六十里的宓耳谷停留,你到達雁門關後就去求見守將,說有肆虐東北一帶的土匪行蹤,求他出兵。據我所知,雁門關守將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他一定會幫你的。」
步子棠侃侃而談,將一切說得天衣無縫,夏玉言反而疑惑起來,輕輕地擰起柳眉。「那不就是叫人來殺你們嗎?你為什麼要這樣幫我?」他與步子棠只不過相識數月,縱然感情不差,哪及結義情重,步子棠為何要不顧生命地幫助他?
「若你不走,遲早會將大哥也逼死。」步子棠早知道會引起他的懷疑,當下不急不忙地將準備好的另一套說辭搬出來。「你不吃,他也吃不下;你睡不好,他也合不上眼。玉言,或者你沒有留意到,但是我看得明明白白。痛苦的人,不止你一個。」
聽到他的話,夏玉言斂下眼簾,默不作聲。
「我寧願把你送走了,讓大哥生氣,也總比看著你們互相折磨好。至於官兵,若有什麼事,只要我們變成老虎,往旁一奔,誰也追不上來。」步子棠逕自說下去,並握著輪椅的木柄,將夏玉言推出數步。「走吧!用盡你的力氣,離開這裡!」
順著他的指頭往前方看去,在朦朧黑夜中,明月的光芒在雪地上映起一片銀光,更見天地無垠,前路蒼茫。心知再無退路,夏玉言咬一咬牙,向步子棠說一句。「謝謝!」便向他所指的方向前進。
駐足雪地,步子棠定眼看著,當夏玉言坐在輪椅上的身影只餘下一個小小的看不清的黑點之際,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從後響起。
「四弟,我希望你會有一個好理由,足以說服我。」
「大哥,我的理由,永遠都是最好的。」
步子棠回首,嫣然一笑。
鏡光凝冷西風寒,萬物俱白夜色靜,塞外寒夜,人煙渺渺,只有一輪孤月懸空,映照茫茫前路。
在無垠的白地中,夏玉言孤單前進,已經二個時辰,雖然身穿白裘,唯天寒無溫,手腳皆已冷得僵硬,不斷推動木輪的雙手發紫,凍得麻木,就彷彿兩塊寒冰。
情況本已艱困。漫天霜雪偏偏再次落下,在夏玉言的髮際、肩頭鋪上一層雪白。渾身更是冷得厲害,身軀就像化成石塊,連舉起指尖也不再容易。
輪椅的木輪漸漸陷落柔軟堆雪之中,夏玉言每推輪子一下,都要用上千鈞之力,方能前進半寸。力氣衰歇,雪卻越落越急,急湍似箭,化為暴雪,撲頭撲腦地打過來。
但見狂風怒吼,捲起白雪亂石,飛石如斗,於空中旋舞。塞外天氣變幻莫測,艱困惡劣,夏玉言一生何曾見過,當下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回首看去,路途皆被白雪所掩,蹤跡難尋,往前張望,白雪朦朧,不知去路所在。
在茫然之中,夏玉言咬緊牙關,鼓起勇氣,再次向前進發。
不過數步,一顆巨石乘狂風而至,正正打中輪椅的左輪。
「啊!」木造的輪子崩裂,輪椅翻倒,夏玉言的身軀亦被拋擲在雪地中。
俯臥柔軟白雪,在極端的寒冷中,身軀的顫抖竟漸漸平伏,所有的感覺慢慢流失,世界只餘下一片空白……在意識完全喪失之前,一條模糊的黑影走入視線中,如幻象般的溫暖一閃而過,隨之,歸於虛無。
也不知經過多久,當夏玉言再次清醒時,首先看見的是一雙青綠寶石。
兩顆渾圓的寶石閃爍生光,中心有一點黑色,黑得動人心弦,環繞寶石四周的是看上去非常蓬鬆柔軟的短毛,有白的,有黃的,有黑的,一條條斑紋相間,極是好看!
呆若木雞地與那雙寶石對視多時,夏玉言才完全清醒過來,舉手,剛想把它推開,指尖一動,竟傳來一陣疼痛。
「別動!你的手凍傷了。」化成老虎壓在他身上的拓跋虎魂用雙爪下的肉墊,把夏玉言的手腕輕輕壓住。
夏玉言垂首看去,只見自己的雙手被密密包裹在棕黃色的軟布中,從布縫之間,勉強可以看見少許肌膚,竟都是紫紫紅紅的,極是可怖!
他嚇得渾身一顫,心想:一個瘸子若連手也跛了,還有什麼生存的意義?
拓跋虎魂知道他害怕,便即柔聲安撫他說。「別怕!只是凍傷,沒有傷及筋骨,我身上有藥,用上幾天自然就好了,可以如常活動。」
心思被看穿的夏玉言別過頭去,不肯理它,但心中卻不由得鬆一口氣。
抬頭向四周看去,才發覺身處在一處山洞之中,熊熊燃燒的火堆,將山洞照得一片橙黃溫暖。火上燒著一些食物,洞裡還綁著一匹馬,再往洞口看去,外面狂風嘯聲,白雪紛飛,似乎暴風雪還未過去。
半晌後,夏玉言才再次回過頭來,看著化成老虎壓在他身上的拓跋虎魂。
「是你救了我?」
「當然了,難道還有別人?」
「……」神色複雜地看著它,夏玉言無法坦誠地說出道謝,或者,斥責它的話,只能把眼簾垂下,不發一言。
白皙的身子是赤裸的,與虎軀密不透風地互相緊貼。軟毛的尖端抵在嬌嫩的肌膚上帶來一點刺痛,但更多的卻是溫暖。
被白雪凍僵的血液再次回復流動,渾身暖洋洋的感覺,舒服得令夏玉言無法開口叫拓跋虎魂滾開,拓跋虎魂彷彿也很享受這份感覺,一動不動地將虎軀壓在夏玉言身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溫柔的臉龐。
寧靜維持了一段長時間,良久後,夏玉言主動開口,輕輕地說了一句。
「請你別責怪子棠。」既然拓跋虎魂追來,那就等於步子棠放走他的事,已經被揭穿了,夏玉言擔心步子棠會受到責難,想了很久,終於忍不住開口為他求情。
「你以為他是真心放你走?」懶洋洋地打個呵欠,拓跋虎魂青綠的虎目中,閃動著淡淡的憐惜。夏玉言是聰明的,只是心思太過純潔了,這天下間的人哪個不是爾虞我詐,哪個不是心懷不軌?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夏玉言茫然地揚起眼簾,摸不清拓跋虎魂話中的含意。
「像你這樣的文弱書生,在雪地裡不用三個時辰就會凍死了。還有,即使你去得了雁門關又怎樣?雁門關守將樸村介,是我的生死之交,否則,你以為我是怎麼帶著大隊人馬和幾十個搶來的女人一起出關的?」
他的語氣淡淡的,但越說下去,夏玉言的心中越是驚異,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從腦海中冒了出來。看著夏玉言臉上變幻不定的神情,拓跋虎魂用前爪支撐起身,從他身上起來,吼叫著再次幻化為人。
毛髮盡褪,古銅的肌膚再現,五指如梳將長髮盡攏腦後,露出鋒銳的眉目,扭一扭脖子,伸長手腳,拉直身軀,歷經鍛煉的肌腱賁起,其上漆黑虎紋躍然跳動,舉手投足間盡展野性魅力。
就連滿懷心思的夏玉言也不由得被他所吸引,呆呆地看著他健碩得近乎完美的身段。
見到他的神色,拓跋虎魂得意地勾一勾嘴角,夏玉言看到他臉上掛著的調侃似的笑意,才驚覺自己竟然看得入神了,臉頰立時泛起兩抹紅雲。
拓跋虎魂倒也沒有取笑他,套上衣物,用鋪在地上的白裘將夏玉言赤裸的身軀包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來,上身靠著石壁坐好,安頓妥善後,拓跋虎魂從火堆旁拿起羊皮水壺,仰起頭,自己先喝一口,再將壺口送到夏玉言唇邊。
「喝吧!已經用火暖過了。」
夏玉言本來不想理他,但是他已昏睡多時,確實是口乾舌燥得難以忍受,猶疑半晌後,終於張開唇。
「咳咳……咳……咳……」一口喝下,才發覺壺裡盛的竟是燒刀子,烈酒如火,燒燙喉頭,令他當堂咳個不停。
「再喝兩口,這種天氣,烈酒最能驅寒。」拓跋虎魂憐惜地拍一拍他的肩背,再次將水壺遞前。
烈酒滑過喉頭後,確實在腹內點起一團暖火,令人舒泰不已,夏玉言忍不住再喝一口。鳳眼同時揚起,再次環視洞內時,卻發覺一件事。
「我的輪椅呢?」不在!已經環顧山洞幾次了,那裡都不在!
「在雪地裡。」拓跋虎魂不在意地回答。「我要抱著你騎馬,根本不可能將輪椅帶著,何況它已經被石頭打爛了。」
聽到拓跋虎魂的話,夏玉言的臉色瞬間變得有點難看,看著他的臉色,拓跋虎魂不以為然地歪一歪嘴角。
「只不過是一張輪椅,等回到巖堡,我會做新的給你。」
垂首,眼神黯然地看著在白裘外露出少許的足尖,良久,夏玉言幽幽地說。「那是我爹親手做的……」恩深情重,又豈是其他可以比擬。
心知失言,拓跋虎魂臉現尷尬之色,立時住口。虎目悄悄窺看,只見夏玉言垂著眼看著足尖,臉上難掩憂傷之色,既似感懷自身,又像在憶念親恩。
看著他的神色,拓跋虎魂無由地焦躁起來,起身,在洞內來回踱步,眼神不時看向夏玉言與洞外翻飛不停的暴風雪。
如是者來回幾次,拓跋虎魂用力跺跺腳,抓起披風,毅然向洞外走去。
夏玉言嚇了一跳,忙不迭問。「你去哪裡?」洞外風雪交加,亂石橫飛,這種天氣,他想到哪裡去?
「我出去一會兒。」拓跋虎魂隨意應了一句,繼續向洞外走。
「你……」夏玉言本欲勸止,忽然想起自己沒有理由如此關心拓跋虎魂的安危,咬一咬唇,便把聲音吞回肚裡去。
已經走到洞邊的拓跋虎魂,卻在此時突然回頭。「別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
夏玉言一怔,來不及說什麼,壯健的身軀已經被蒼茫白雪所掩,不見蹤影。
莫名的失落在心底靜靜瀰漫,夏玉言努力地將失落感驅走,背倚石壁,看著火光,不一會就覺得眼皮變得沉重,昏昏沉沉地小睡起來,待再次睜開眸子,山洞裡依然空寂。
往外看去,風雪持續,天色昏暗不清,難以分辨出晨昏晝夜。熊熊的火堆還在燃燒,搖晃的火光在高高的洞頂上拉出的黑影彷彿猙獰的怪物。夏玉言看著,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恐慌。
若拓跋虎魂永遠不回來……
火勢漸漸減弱,本來溫暖的橙光變得冰冷昏暗,夏玉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洞口,隨著時光流逝,他的心無法控制地墜入谷底。不單是為了自己生命而憂心,更多竟是為拓跋虎魂的安危而牽掛。
等待的時間久得近乎絕望,生性絕非坐以待斃的夏玉言將眼神放到山洞深處的馬匹身上。馬被綁起來了,只要用手抓緊馬鞍,說不定可以攀上去,之後到雪地裡,將不知昏倒在哪裡的拓跋虎魂找回來……
夏玉言心知這樣的想法近乎妄想,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無法不盡力一試。
暗暗立定主意後,夏玉言彎身,用牙齒咬扯纏在手上的軟布,同時,地面上突然出現一條長長的影子。
「你回來了!」夏玉言猛然抬頭,清秀的臉孔上是未經掩飾的驚喜神色。
背著火堆佇立的拓跋虎魂仿如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影,一雙綠光炯炯的眼睛好奇地望著他。「你在幹什麼?」
臉一紅,夏玉占慌忙將咬著軟布的牙齒鬆開,剛才的驚喜漸漸化成嗔怒。
他竟然這樣悠悠閒閒地跑回來了,枉自己如此擔心!抿著唇,暗暗生著悶氣,卻見拓跋虎魂走過一旁,彎身將一直托在肩上的物件卸下,之後,走到火堆旁添加枯木。
火勢再次熾盛,經火光一照,夏玉言才看見他托進來的,竟然是他的輪椅。
「你……你就是出去找它?」夏玉言驚訝不已,揚起眸子,定定地看著拓跋虎魂。
「嗯!」拓跋虎魂點頭,在他身邊坐下。「因為它被雪埋起來了,所以,費了一點工夫才找到。玉言,抱歉!把你一個人留下來這麼久,你……有受驚嗎?」
語末,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更加低沉而溫柔,右手順勢伸出,撫向夏至言的臉頰。
夏玉言本欲退避,卻在不經意間看見他的手掌竟然凍紅一片,指頭微微發脹,夏玉言登時一怔,就在怔忡之際,拓跋虎魂的手已撫上他的臉頰。
冰涼的感覺令夏玉言渾身一震,他的心思剔透,立刻便想到理由了。
「你用手把輪椅從雪地裡挖出來?」鳳眼瞪圓,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拓跋虎魂。
「嗯!」拓跋虎魂不經意地點點頭,似乎不將此當作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你……」夏玉言無措地擰起柳眉,半晌後,才說出一句話來。「不過是一張輪椅。」
「不對!」拓跋虎魂豎起指頭,輕輕按住他粉色的唇瓣,說。「是你爹親手做的輪椅!」
鋒銳的臉孔上,柔和而深情的表情令夏玉言的心更加紊亂,眸光閃爍不定,他從未想過,拓跋虎魂會將他隨便的一句話,如此放在心上,霎時間,無措,惶恐,還有點點的甜意湧上心頭,令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滿腦紊亂無措之際,拓跋虎魂輕輕扶著他的肩頭,讓他的又枕在自己懷中,待夏玉言察覺時,兩人的姿勢已變得非常親密。夏玉言發覺後的第一個反應是掙扎,但是,身體依偎相貼所帶來的暖意,又叫他依依不捨。
微微遲疑之際,拓跋虎魂將右手放在他柔軟的長髮上,由上而下輕輕地梳弄著,他的手結實有力,指骨凸出,但是梳理夏玉言長髮的動作,卻溫柔得像用指頭輕輕摸過蝶翅。
身心不由得漸漸放鬆,復玉言舒適得垂下眼簾,渾身都懶洋洋的,連動也不想動一下。此時,拓跋虎魂彎身,將唇貼近他的耳釁,用低沉沙啞的嗓子輕聲說。「玉言,我知道那夜是我太過分了,你別再生我的氣……好不好?」
他將聲音壓得很低,其中竟帶著幾分懇求討好的意味。夏玉言的心用力地跳了一下,一時間,不懂得該如何回答他。
得不到他的回應,半晌後,拓跋虎魂再次開口。「玉言,給我一個機會,別生我的氣,玉言……」
那麼強悍霸道,仿如暴君一樣的人,竟然在他耳邊一再對他軟言相求,夏玉言咬著唇,茫然失措。他生性善良溫柔,若在平時,無論是誰對不起他,事後如此軟言求饒,他必定二話不說地原諒那個人,但是,拓跋虎魂不同。
莫說拓跋虎魂之前逼他在眾人面前做了那麼屈辱的事,單是將翠姬捉起來關住這一點,夏玉言就無法輕易饒恕他了。
更重要的是拓跋虎魂對他存有異樣心思,若開口原諒拓跋虎魂,不就等於認同他,接受他的求愛嗎?
腦袋亂成一團,無法整理清楚,惶然無措之下,夏玉言索性閉上雙眼裝睡,逃避回答。幸好,拓跋虎魂沒有再次開口逼他,只是撫著他的臉頰,歎一口氣。
細細長長的歎聲傳入耳中,夏玉言的心竟感到有點酸痛,只得用力地將眸子閉得更緊,拚命地將異樣的感覺驅逐出腦海。
兩人在山洞再多留約兩個時辰,眼見暴風雪過去,便一起騎馬上路。因為拓跋虎魂追上夏玉言前,已經叫步子棠吩咐其他人先行上路,所以當他們回到那晚車隊所在的地方時,人馬已經盡去了,只在一棵枯樹上掛個包袱,換洗的衣裳、乾糧等物品一應俱全。
白天,拓跋虎魂將夏玉言抱在懷中騎馬趕路,風雪大時,就讓夏玉言將臉貼在他胸膛上,揚起披風為他擋去風雪,晚上,則變成老虎,用毛皮為他保暖。
因為夏玉言的雙腳無法行走,而雙手則受到凍傷,活動不便,幾天來,莫說穿農吃飯,就連更加私密的事也要由拓跋虎魄幫助完成,兩人的身體比雙親朋友更加親近,不過,只局限於身體上。
除身體上的接觸外,兩人甚少交談。是夏玉言一直在苦苦抑制,一再自我提醒:身體上的親近難以避免,但是,心卻不可以。
雖然夏玉言將心扉封鎖,一再抗拒,但是拓跋虎魂依然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夏玉言未叫渴,溫水已經奉上;未說冷,冰藏的手腳已經被他用手心包裹著輕輕摩挲。
夏玉言從來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在他的細心照顧下,即使一再提醒自己,心亦不免漸漸融化。
風雪停了三天,到第四天早上便再次落下。在漫天銀雪中,拓跋虎魂抱著夏玉言騎在馬上,讓馬兒緩緩踱步前行,至傍晚才在一處山谷停下來休憩。
將夏玉言扶下馬,安置好後,拓跋虎魂出外拾來枯枝,同時,殺了一頭小雪豬。經過四天時間,夏玉言手上的凍傷已經好多了,也幫著在山谷內生起火堆。
拓跋虎魂將雪豬剖開,挖去內臟,用四條木條成井字形穿著,架在火上燒烤,油脂滴在火中,響起吱吱的聲音,燒肉的味道在山谷內飄散,肉昧香得令人飢腸轆轆。
待豬燒熟了,拓跋虎魂撕下一條腿,送到夏玉言面前。
夏玉言本來不想要,但見他一臉誠意,只得接過。才咬了一小口,便忍不住反胃,他早上和中午加起來只吃了兩個饅頭,胃裡本來就沒有什麼,只乾嘔幾下,吐出一點黃水後,喝下拓跋虎魂遞來的溫水,胃裡的不適便緩和下來了。
幾天來,他們只吃乾糧,拓跋虎魂都將他一吃肉就吐的事都忘記了。
一直凝視著他嘔吐的樣子,心中不由得有種酸苦難受的感覺。「我……當真令你如此噁心?」
夏玉言抿唇不語,倒也不是生悶氣,只是不知道該如何答他。
在寂靜中,拓跋虎魂忽然伸手輕輕一推,把他的上身按在地上。
「做什麼?」夏玉言受驚,慌張地用雙手撐著地面,來不及撐起上半身,已覺得下身一涼。絲絹做的褲子被褪下來,拓跋虎魂緩緩地彎下身子。
「你做什麼?別這樣!」感到下身被他的手撥弄,夏玉言緊張得大叫起來。
「別怕……」拓跋虎魂輕聲安撫,雙手捧起在芳草間依然柔軟的性器,湊近唇,輕輕一吻。
炙熱的唇貼上敏感的表面,夏玉言渾身一顫,闔緊雙眸。心中滿是羞怕,只道拓跋虎魂終於露出真面目,又要逼他做那些苟且羞恥的事了。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拓跋虎魂的吻只是如蜻蜓點水一樣輕輕落下,隨之飛快離開。
顫抖抖地睫扇不由得睜開,揚眸看去,拓跋虎魂早已抬起身,英挺的臉孔就停在他面前不到三寸的地方。
「玉言,請你原諒我。」
誠懇得過分的聲音在夏玉言心中引起新的慌張,咬著唇,沒有回答。
拓跋虎魂見他不說話,接著說。「若你還不消氣,回去後,我可以在眾人面前再做一次,證明我的誠意。」
夏玉言嚇了一跳,忙不迭搖頭說。「不!不要!」
「你始終不肯原諒我?」拓跋虎魂的聲音幽怨得像被婆婆欺負的小媳婦一樣。
「不……不是。」看著他的樣子,夏玉言只覺心亂如麻,難以應對。
若是拓跋虎魂用強的,他當然會反抗,但是,拓跋虎魂偏偏放下身段,對他柔言軟語,他素來淳厚,這時便忍不住心軟起來。
睫扇半斂,垂下的眸子正好看見拓跋虎魂的右手上傷痕纍纍,登時想起當日他自盡時拓跋虎魂徒手抓著刀刃的情景,還有,這幾天來,拓跋虎魂是如何細心地照料他……默默細想,他終於鬆開唇瓣,輕聲說。「我原諒你。」
聲音細如蚊嗚,豎起耳朵的拓跋虎魂卻聽得清清楚楚,歡呼一聲,興奮得將夏玉言抱起來,在山谷中轉個不停。
轉了一圈又一圈,轉得夏玉言頭昏眼花,連連叫道。「夠了!夠了!我的頭都暈了。」
拓跋虎魂哈哈大笑兩聲,順勢倒下,兩人一同倒在鋪在地上的皮裘上,滾了幾圈才停下來。
被拓跋虎魂健壯的身軀壓緊,亦被他的歡樂所感染,夏玉言也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接著,用手輕槌他結實的胸膛,笑說。「快起來!你比一頭豬更重,快把我壓扁了。」
拓跋虎魂立刻翻身,卻沒有把他完全放開,還用右手擁著他的肩頭,在他身旁躺了一會兒後,拓跋虎魂側身,左手輕輕地放到他的腿上。
「玉言,可以告訴我,你的腿為什麼會……這樣嗎?」
遲疑片刻,夏玉言緩緩回答。「十四歲那年,我一時孩子氣,爬到樹上想摘果子,不小心從樹上跌下來,高燒兩天,醒來後,就再也站不起來。」
舊事重提,他倒也沒有太過傷感,聽著他淡淡的話,拓跋虎魂微微垂下眼角,說。「若我在樹下,一定會把你接住,絕不會摔著你。」
他的語調聲音真摯誠懇,夏玉言聽見心頭劇震,一時間,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多少年來,什麼同情,安慰的話他都昕過了,卻從未有人比拓跋虎魂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更能令他感動。多少年來努力壓在心底深處的委屈,怨霾,突然湧起,眼眶微微發熱,視線漸漸模糊起來。
「哦!怎麼突然哭了?」拓跋虎魂驚訝地瞪大眼睛,手忙腳亂地用指尖抹去他眼角的淚水,安撫說。「別哭!別哭!只有小孩子才會說哭就哭的。」
晶瑩的淚珠還是不住落下,拓跋虎魂想一想,又說。「你再哭下去,我就要親你了!」還高高地噘起唇,作勢往他的臉頰壓下去。
夏玉言忍不住破涕為笑,伸出指頭在鼻尖一點,笑罵道。「你只會佔便宜。」
拓跋虎魂立刻擺出一臉嚴肅的表情,更正說。「我只會佔你的便宜。」
指尖溫柔地將沾在夏玉言白皙臉孔上的淚珠一一抹乾,拓跋虎魂一雙虎眼眼神柔和深情地一眨不眨地看著夏玉言。彷彿被那雙青綠的眼睛吸住,夏玉言也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在深深地凝視中,兩個心跳的聲音同時響起。
怦!怦!怦!怦!
一聲又一聲,彷彿在催促著什麼。
在搖晃的火光照映下,環繞的氣氛變得暖昧而魅惑。無聲無息地,兩唇一寸一寸地貼近,接著……終於相貼。
第十章
又騎馬行了十天後,他們終於踏上虎人族眾居的地帶。遠遠看去,一道由灰色巨岩砌成的圍牆,屹立在茫茫白雪中,分外矚目。
騎馬走過建在護城河上的石橋,踏入圍牆之內,堡中人已聞訊,遠遠迎出,將兩人迎進堡內。當夏玉言被拓跋虎魂抱著走進巖堡時,心中少不得為堡內的宏大而驚。也不理出來迎接的人,拓跋虎魂抱著夏玉言,筆直地走到大廳盡處的紫金匾下。匾下安著烏木太師椅,背搭青底銀花軟椅搭。拓跋虎魂將夏玉言抱到椅上,從一個丫環的手裡拿過熱茶,放在唇邊,輕輕吹涼了才端到夏玉言唇邊。
夏玉言張唇,細細喝著,拓跋虎魂這才往下方看去,見到出來迎接的人之中,竟然不見孟太平與步子棠兩人,眉頭一皺,便問。
「三弟與四弟呢?」
「他們……唔……」站在前面的人面面相覷,支吾以對。拓跋虎魂的聲音陡然一沉,再問。「他們到底在哪裡?」
目光所指,正是站在最前的杜南,杜南暗暗在心中叫苦之際,後方響起一個仿如天籟的聲音。
「在這裡!我和三哥都遲了,請大哥恕罪。」穿著雲紋白袍,同色坎肩的步子棠從廳外走進來,背後跟著孟太平,兩人臉上皆有難掩的惶惶之色。
「為什麼會遲?」拓跋虎魂一觀他倆的神色,就知道必有要事發生。「三弟,有事嗎?」
綠光如箭,卻是向步子棠身後的孟太平直直指去,孟太平的肩頭瑟縮一下。正要回答,步子棠已搶先向著夏玉言說。「玉言,很久不見了!看來你和大哥的感情似乎好多了呢!」
正在專心喝茶的夏玉言聽見話題竟然拉到他身上來了,微微茫然地抬起頭來。
見他終於抬起頭來.步子棠俊美的臉上牽起一抹如花笑靨。
「玉言,看你和大哥的姿態就知道你們的感情已經一日千里,實在可喜可賀。」
不解地眨眨眼,夏玉言順著他的眼神往自己身上看去。
拓跋虎魂的右手捧著茶餵他,左手輕輕地扶在他的腰肢上,他的頭則靠在拓跋虎魂懷中,夏玉言才察覺到自己與拓跋虎魂的姿態是何等親密、何等暖昧。
雙頰倏然薰紅,夏玉言慌慌張張地伸手,將拓跋虎魂推開。
拓跋虎魂哪裡肯放開他,反而把他摟緊了,調笑著說。「這些天來我們都是這樣過的,怕他們看?」
他說的都是實話,夏玉言身子不靈活,一路上,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他侍候著,更親密的都做過了,何況倒茶餵水這些小事。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令廳中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看著步子棠他們臉上掛著的暖昧笑意,夏玉言更加害羞。
「很多人呢,不要!」連耳朵尖都紅透了,垂著頭,壓著聲音嚷著。拓跋虎魂知道他臉皮薄,受不得別人注目,便放開他的身子,將茶杯放到旁邊的木几上。
夏玉言鬆一口氣,抬頭,又察覺眾人還是定定地看著他,心中極不自在,手不安地拉著衣角。
他本來不是如此膽小羞怕之人,只不過,這些日子來,與拓跋虎魂之間的關係的確就如步於棠剛才所言「一日千里」,這時候,經步子棠一說,只覺眾人都看穿了他與拓跋虎魂間的私密情事,在暗暗笑話,他心中自然萬般不自在。
拓跋虎魂彷彿知道他心中所想,勾唇笑一笑,對他說。「玉言,路上顛沛,我想你也累了,我叫小杜先送你去休息,我和三弟他們交代兩句就進來陪你。」
夏玉言登時鬆一口氣,立刻點頭同意,拓跋虎魂把他抱起來,叫杜南上前交待兩句,便著杜南把他抱進內堂去。
看著杜南把著夏玉言走進內堂,同時打發其他人離開,拓跋虎魂大馬金刀地坐在太師椅上,臉色一沉,虎目如炬地瞪著底下的步子棠與孟太平,說。「你們到底闖了什麼禍,說吧!」
孟太平渾身一震,登時跪了下去,步子棠早知道瞞不過去,輕輕歎一口氣,便把事情說出來了。「三哥……想強暴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為保清白,竟然自盡了。」
「哪個女人?」拓跋虎魂不解地挑起眉頭。
「翠姬。」
「死了嗎?」拓跋虎魂大為震驚,忙不迭追問。
不是他好心得關心翠姬的生死,只怕因她之死,令夏玉言恨他一生。
「死不了,不過,我替她把過脈,發現她……」步子棠頓一頓,察看拓跋虎魂的臉色後,才小心翼翼地接下去。「有了三個月身孕。」
穿過幾條長廊與廳堂,杜南把夏玉言抱進內室,放到椅上,便退下去了。
夏玉言揚眸打量,只見四周儘是烏木樑柱,地上鋪著長長的羊毛地毯,左邊是烏木雕虎長條案,案上置著一把金刀,房間盡頭安著一張胡床,床上鋪著淺藍撒銀錦墊,還有純白的毛裘衾子。
室內陳設簡約大度,夏玉言越坐卻越覺得不安,雙手無意識地把玩著放在小几上的茶杯。心事滿滿堆積,就像杯子裡盛滿了水,快要溢滿出來。
自那天在山谷中情不自禁地親吻之後,他與拓跋虎魂的關係是明顯不同了,陌生的情意在心底滋生,難以自制,不過……這樣是不對的。
一路上,他沒有多加細想,這時仔細思量,頓感不安。
輕輕歎一口氣,正好被走進來的拓跋虎魂聽見。他不動聲色,躡手躡腳地走到椅後,雙臂同展,一把將夏玉言從後抱住。
「啊!」夏玉言嚇了一跳,定下神來後,用拳頭在拓跋虎魂右臂上輕輕槌打一下,罵道。「你要嚇死我了。」
「我怎麼捨得?」拓跋虎魂笑著,環著他的肩膀轉一個圈,走到他身前。那雙青綠的虎眼,亮得像抹上一層油,定定地看著夏玉言,眼神情深款款,閃爍生光。
夏玉言既覺甜蜜,又感忐忑,心中滋味交錯,垂下頭,沒有應他。
「我已經叫人騎快馬去那個山洞,應該很快就可以將輪椅帶回來了,到時叫工匠修好,就可以用。」拓跋虎魂知道他心中有事,也不急著追問。只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
「嗯!」夏玉言只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拓跋虎魂用手心輕輕掃過他的柔軟的發頂,若無其事地說。「你好像不高興,不喜歡這裡的擺設嗎?若有什麼不舒心的地方,坦白說出來,我立刻叫人換過。」
「不是。」夏玉言搖搖頭,揚起眸子,左右張盼,說。「這裡應該是你的寢室吧?佈置得很好,很舒服。」
「你喜歡就好了!這裡以後也是你的寢室了。」拓跋虎魂邊說,邊彎身向他的脖子親去。
「不要這樣。」夏玉言扭頭避開,柳葉似的眉頭輕蹙起來。
「不要這樣?」拓跋虎魂錯愕地重複一遍,動作隨之僵硬下來。
「我們這樣於禮不合……是不行的。」夏玉言斂下眼簾,眸珠不安地左右轉動。
「不行?一路上,我們也不知道親了多少次了,你現在才覺得於禮不合?玉言,別和我開玩笑。」拓跋虎魂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一臉不以為然。
「我……」回想起一路上的親密舉止,夏玉言無言以對,半晌後,才勉強說出一句。「那是在路上。」
「意思是安定下來後,就不可以?夏玉言,難道一路上,你在耍弄我!」拓跋虎魂挑高劍眉,虎目中暴射出野獸般的凶光,炯炯如箭地射向夏玉言。
「我……我們……」夏玉言心跳如雷,不安地垂下頭,避過那兩道青綠凶光,躊躇多時後,抖著嗓子說。「你還是放我走吧!我們……不可以這樣的,我們若這樣,那……那翠姬她怎麼辦?」
「原來,你心裡還惦記著她!」拓跋虎魂咬牙切齒,雙手緊緊攥成拳頭。
夏玉言默然,眉心蹙著,鼻樑間的皺痕深得像是用刀尖劃上去一樣,半響後,才緩緩地說。「我不可以對不起她。」
一路上,只有兩人獨處,他在不知不覺中將所有束縛、倫理,都拋諸腦後,但當再次回到人群之中,他不得不清醒過來,才察覺自己做的一切是如此膽大妄為。
而即使不論倫常,不談禮法,他也絕不能背棄翠姬,雖然不是出於自願,雖然未有名分,但是翠姬與他已有了夫妻之實,他絕不能背棄翠姬,不能!
抬起頭,戰戰兢兢地等待著拓跋虎魂震怒的反應,誰知拓跋虎魂鐵青著臉孔一會兒後,竟沒有發脾氣,只是冷著聲音說。
「你的擔心根本是多餘的!你的翠姬說不定已經變心了!」
「不可能!」夏玉言想也不想,斷然否定。
「為什麼不可能?」拓跋虎魂的臉色倏忽難看三分。
什麼變不變心的話,本來是他氣惱下隨口胡扯,這時見到夏玉言對翠姬信任不移的樣子,心中有氣,當下把心一橫,說。
「本來我不想的,但是,現在不得不說了,剛剛我三弟的樣子你也看見了吧!我留下來時,他就親口對我說,他已經與那個翠姬私訂終生,要我允許他們的親事!」
「不!不會。」夏玉言第一個反應是不相信,接著,想起剛才在大廳上,孟太平與步子棠閃爍其詞的樣子,又感到疑惑,想一想後,還是緩緩地搖著頭。「你別騙我……」
他不急著追問翠姬的事,反而先要拓跋虎魂「別騙他」,其實已在不自覺間,將拓跋虎魂凌駕在其他事物之上。
拓跋虎魂自然明白這個道理,迎著夏玉言那雙溫和明亮的鳳眼,他不由得心虛起來,垂下眉眼,暗暗在心中掙扎不已,他真心愛著夏玉言,自然不想騙他,但是,若不騙他,他怕……好不容易初萌的情芽,經不得風吹雨打,無論如何,他都要竭力保護。
拓跋虎魂在心中細細思量後,已立定主意,咬一咬牙。「我當然不會騙你!」
「翠姬,她真的愛上孟太平?」雖然得到拓跋虎魂的保證,夏玉言多少還是將信將疑。
知道他心中猶存疑慮,拓跋虎魂刻意輕描淡寫地說。「若你不介意,他們的親事在這幾天內就會辦好,到時你可以親自向新娘子求證。」
聽他這樣說,夏玉言沒有理由繼續懷疑下去,垂下眸子,不再說話,觀其神色,動態,拓跋虎魂伸手,用指腹輕輕撫過他的臉頰。「你很介意?心裡還記掛著她?」
默然半晌,夏玉言緩緩搖頭,心裡的感覺很奇怪。的確是有點不是味兒,但更多的竟然是解脫。就在不久之前,他曾經將翠姬視為相伴一生的理想對象,但現在……
在心中想著,夏玉言抬起眼角,悄悄地看向眼前的拓跋虎魂,在沒有遇到拓跋虎魂之前,他從未想過,人心,原來如此善變,而翠姬比他更先變心這件事,竟然令他心頭一鬆,感覺解脫。
暗歎自己的自私,夏玉言清秀的眉目徽微現出羞愧之色,咬著唇半晌,對拓跋虎魂說。「我累了,暫時不想再說下去。」
本來他想叫拓跋虎魂帶他去看看翠姬過得如何,但回心一想,她既然與孟太平相戀,日子是自然過得好的,又覺得自己與拓跋虎魂害她流留異地,實在沒有面目見她,便作罷了。
他不再追究,正好如了拓跋虎魂的心意,他立刻順水推舟。「那就不說吧!等他們的婚事辦好,我再告訴你。」
夏玉言疲憊地用指頭輕揉著眉心,拓跋虎魂見此,臉上流露出愛憐之色。「你累了,我抱你到床上休息。」
說罷,便用雙手把夏玉言抱起來,往胡床走去。他把夏玉言放到床上,掖起雪白的毛裘衾子,抱著夏玉言便鑽了進去。在溫暖的被窩中,夏玉言被他摟得緊緊,只覺有些又硬又熱的東西頂在自己胯下,登時臉紅耳赤,用手拍一拍他的手臂。
「快放開,別用那下流的東西頂著我。」
語帶輕嗔,臉泛羞紅,拓跋虎魂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氣,笑著把唇貼上他的耳朵,呵一口氣。「玉言,我們做吧!」邊說,還邊弓起腰,用發硬的地方,在夏玉言下身要害處用力蹭了幾下。
「不要!」夏玉言立刻把他推開,只是胯下已有所反應,微微地熱了起來。
「你總是不要。」拓跋虎魂立刻便再次把身子貼上去,把他擁著。「玉言,反正我們已經親過很多次了,讓我做吧!我會溫柔一點。」
「不行。」夏玉言還是拒絕,用手撐著床,試圖將身子翻過另一邊去,拓跋虎魂立刻把他擁得更緊,臉色沉了下去。
「你為什麼總要拒絕我?一定是還想著那個女人!我不准!」
幾句話語調極是凶狠,夏玉言倏忽受驚,渾身一顫。
「你……你就只想……要我的身體?」夏玉言心中又氣又惱,連聲音也顫顫抖抖。
細細的顫抖從他身上傳來,拓跋虎魂登時醒悟,忙不迭把用力抓著他的手放鬆一點。「不是!當然不是了!」
夏玉言氣得鼓起腮幫子,抿著唇,不肯理他,拓跋虎魂抱著他柔聲說。「是我不應該對你粗聲粗氣,我是個粗人,你別與我一般見識,」
拓跋虎魂賠盡不是,夏玉言的氣總算下了,把咬著唇的牙齒鬆開,輕聲說。「你是個色鬼,只想著下半身。」
「是!是!」拓跋虎魂連連點頭,拍一拍他的背,同時,還是不肯死心地問。
「當真不可以做?我憋得很辛苦!」
他說得直白,夏玉言聽見,連耳朵尖也紅透了,垂著頭,低聲說。「你……你就不會自己發洩一下嗎?」
「玉言,你太殘忍了吧。」拓跋虎魂苦笑,
自己發洩?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好主意,他曾幾何時變得如此窩囊了!
夏玉言也知道自己的提議很糟糕。帶著歉意地笑一笑,把頭埋進拓跋虎魂懷中,遲疑片刻後說,「至少,也要等我和翠姬之間的事交代清楚,之後……才……才……」
他越說下去,聲音越小,拓跋虎魂半晌後,才明白過來。心中的不悅登時化為舒暢,興高采烈地擁著夏玉言親個不停。
夏玉言滿臉羞紅,象徵性地推拒幾下後,便軟著身子放任他抱著親吻。
新房總是部署得華麗喜氣,大紅的雙禧剪紙貼在窗上,綵球高懸,兩支兒臂粗的龍鳳燭燃亮一室,但縱然佈置再美,也不及坐在梳妝台前,穿著繡金霞帔的新娘子。
青絲未梳,流瀉如水,唇點硃砂,雙頰抹著胭脂桃紅,在紅燭映照下,更見玉臉如花,美艷無雙。
與那雙明媚杏眼相對良久,坐在輪椅上的夏玉言緊張地抓著用金線繡著桂花的衣擺,深深吸一口氣後,才問。「翠姬,你……過得好嗎?」
翠姬只是點點頭,簡單地回答一個字。「好。」
看著那張裝點得完美元瑕的臉孔,夏玉言總覺得心中有所不安,想一想後,又問。「你真的要嫁給盂太平,你知道他是虎人嗎?你愛他?」
「如果,我說……我不是自願的。玉言,你會怎樣做?」翠姬緩緩說著,烏亮杏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夏玉言,眼神中暗藏期待,垂在身側的手,也悄悄地緊張地攥成拳頭。
「我……」夏玉言下意識地張開唇瓣,一時間,卻說不出話來。若非自願,今天的喜宴當然要取消。但之後呢?夏玉言發現,他竟然無法斷然道出答案。在他遲疑之間,翠姬已經失望透頂,朱唇抖了抖,雙頰雖塗有胭脂,依然難掩蒼白。
見到她的神色,夏玉言亦自感羞愧,咬一咬唇,下定決心。「若你是被逼,那我們就一起逃走,若逃不了,大不了死在一起。」
「不必了……」翠姬搖搖頭,轉身,看著銅鏡,拿起象牙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長髮。說。「我是真心要嫁給孟郎,他對我很好,根本沒有必要逃走。」
夏玉言看著她充滿拒絕意味的背影,沉默半晌後,問。「翠姬,你……恨我嗎?」恨他連累她,恨他令她流落異地。
「你為什麼覺得我恨你?」
「十多天來,你都將我拒於門外,到今天才肯見我。」事實上,在到達巖堡的第二天,他就告訴拓跋虎魂,他想見翠姬了,不過,傳話的人總回復說,翠姬不想見他。
「為什麼你覺得是我不想見你,你不認為可能是那個男人,不准我見你嗎?」
「翠姬,我……」
夏玉言還未說話,翠姬已搶先說下去。「玉言,你比之前豐腴了,臉色也很紅潤。聽說你正沉醉愛河之中,一定很快活吧?」
她的話像長著刺一樣,刺得夏玉言心中發痛,羞愧地垂下頭去。
「你竟然真的和他……」他與拓跋虎魂間的事,翠姬雖然聽說,但本來只是將信將疑,這時見到他的神色,才真正相信了,震驚得連手中的梳子也拿不穩,咚的一聲掉到地上。象牙在青磚上碎開,進裂,看著那細細的白色碎片,夏玉言覺得有點兒難過。他是個老實人,立時便覺得自己錯了。
「對不起,翠姬……」輕聲道歉,溫文清秀的眉眼帶著羞愧,低垂下去,半晌後,又抬起來,用帶著決心的語氣說。「他是很壞,但也對我很好,翠姬,難得你另有如意郎君,我……我想和他在一起。」
「隨便你!」
「翠姬,我……」夏玉言正想再說什麼,本守在門外的兩個丫環突然走了進來。
「夏少爺,吉時快到了,我們要為三夫人梳頭,帶上鳳冠,否則就會誤了時辰了。」
夏玉言遲疑,丫環又說。「大爺只答應讓夏少爺見三夫人半炷香時間,你再待下去,我怕大爺不高興。」
夏玉言這才想起,從寢室過來時答應拓跋虎魂只留片刻,現在已經快半炷香過去了,若再不走,只怕拓跋虎魂會胡思亂想。
他知道拓跋虎魂醋勁極大,若自己不喜歡他,當然不會管他在想什麼,但既然喜歡他,就不能令他吃醋,令他心裡不舒服。當下不由得微微著急起來,想一想後,他對翠姬說。「翠姬,我要先走了,等喜宴過後,我們再說話,好嗎?」
翠姬只是冷著聲音,說了一句。「不送!」
丫環推著夏玉言走出新房,出房前,他回頭張望幾次,發覺翠姬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銅鏡,始終沒有回頭看他。心中不由得黯然下來。他不知道,背對著他的翠姬一雙杏眼己悄悄地發紅了,在他完全離開後,更滴下傷心的眼淚。
「你做得很好。」一直躲在屏風後的拓跋虎魂與步子棠同步走出,翠姬抬頭,用恨之入骨的眼神瞪著他們。「卑鄙小人!禽獸!」
拓跋虎魂板著臉,不吭一聲,而步子棠卻微微一笑,輕聲說。「應該是畜生才對!不過,若你想『母子平安』,就最好給我說話小心一點,否則,別小看我這副文弱的樣子,我可是會活生生將你的肚子剖開呢!」
翠姬渾身發抖,手不自覺地護著肚子,不敢再罵半句。
「我去陪玉言,你看著她!」看著她的樣子,拓跋虎魂倏忽感到一陣煩躁,跺跺腳,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臨出門時,卻聽見身後傳來翠姬的聲音。
「玉言遲早會知道真相,你這個卑鄙小人!當他知道了,他一定不會原諒你,他一定不會饒過你!」拔尖的嗓子仿如詛咒,一直在耳邊纏繞不休。
找遍廳堂,拓跋虎魂再次見到夏玉言時,是在他們的寢室中,只見夏玉言和衣平躺床上,雙眼瞪大,呆呆地看著床頂。
「為什麼回來了,外面很熱鬧,你不出去?」拓跋虎魂邊說,邊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俯視那張白皙的臉孔。
「我累了。」夏玉言輕聲回答,雙眼還是看著床頂。拓跋虎魂伸出指頭,按在他額角上按摩起來。
夏玉言把他的手按住,輕聲說。「你出去吧。你是盂太平的兄長,他的喜宴,你怎能不出席?你出去吧!不用管我。」
「我出席幹什麼?難道要我幫他洞房嗎?」拓跋虎魂笑著回答,指腹在他細膩的肌膚上輕輕打圈。夏玉言這才笑了一笑,勾起眼角看著他,說。「你這個義兄的嘴巴真壞!」
「終於笑了!」拓跋虎魂用中指戳一戳他臉上的酒窩。得意洋洋地說。「本大爺知道你心裡不高興,才故意哄你的。」
「少得意洋洋了!」夏玉言微嗔,揚手拍打他的手背,接著,又低聲說。「我沒有不高興。」
「說謊!」拓跋虎魂斷然否定,夏玉言長長地歎一口氣,說。「是真的。我的確有點難過……應該說,是有點失落吧,不過,不是你想像中那樣,我的失落就像是快要失去親人的失落,而且,翠姬剛才……對我很冷淡,她一定在氣惱我。」
「玉言,別想她了。」拓跋虎魂心中有愧,不想再聽下去,打斷他的話。「好好地睡一覺,明天醒來就什麼都忘記了。」
他伸手,將衾子拉到夏玉言頸下,小心攏好。便站起來,夏玉言把他拉住。「你要去喜宴?」
「不!我也累了,打算睡覺,外面就隨他們鬧吧。」拓跋虎魂怕自己與夏玉言同床共枕會把持不住,所以,多天來都睡在房間一角的躺椅中,這時把話說完,他便打算向躺椅走去,夏玉言還是拉著他的手。
「阿魂,今晚……今晚……」
欲言又止,臉上泛著淡淡紅雲。拓跋虎魂奇道。「到底有什麼事?」
夏玉言深深吸一口氣,終於將話吐出喉頭。「今晚一起睡吧。」
幾個字說得又急又快,拓跋虎魂驟聽幾乎不敢相信,青綠虎眼瞪得老大,半晌後,才回過神來。「真的,真的?」
「嗯……」夏玉言羞澀地點點頭,下巴低垂得快要碰著脖子。拓跋虎魂興奮地撲到他身上,雙手捧著他的臉頰,狠狠地親下去,之後,用帶著激動的語氣說。
「玉言。今晚真的可以?真想不到,我還以為要等很久很久。」
「阿魂……你知道嗎?在見翠姬之前,我的心裡本來很不安,我怕,我怕你騙我,但是,在我見到翠姬後,我的心就變得很輕鬆,甚至,暗暗高興。」夏玉言邊說,邊舉起手,溫柔地撫過他線條剛毅銳利的臉頰,拓跋虎魂心虛,竟不敢正眼看向夏玉言那雙柔和的眸子。
「阿魂,謝謝你。」夏玉言不知道他心中的萬般肚腸,鳳眼半閉,仰起頭,獻上深情一吻。唇瓣香甜如蜜,印在拓跋虎魂唇上,卻令他渾身僵硬,眼珠艱澀地往下轉,只見夏玉言仰視著他,唇角噙著一抹含羞帶怯的微笑,眼神清澈而充滿信任。
在他的眼神注視下,拓跋虎魂的心跳個不停——不是因為心動,而是因為心虛。
將愛情建立在欺騙、自私上,並妄想可以欺騙一生一世……拓跋虎魂不由得暗暗自問:自己什麼時候開始如此卑鄙?
呆呆出神之際,夏玉言蹙起柳眉,擔心地搖一搖他的肩頭。「阿魂,你怎麼了?」
目不轉睛地看著夏玉言,那張白皙清秀的臉孔上掛著的正是最令他心動的溫柔與善良。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君子,是個好人,但至少,他不至於卑鄙得去欺騙自己心愛的人。
默默想著,拓跋虎魂的唇張了又張,深吸一口氣後,他終於開口。
「玉言,我對不起你,我……我……」拳頭攥得很緊,指甲刺入掌心,從掌縫間淌出鮮血,但是他依然一字一字地把話說下去。「我騙了你!」
佇立堡牆最高處,看著下方正在準備上路的馬車,拓跋虎魂的臉色一片木然。
「大哥,你真的決定要讓他們離開?」站在他身後的步子棠踏前半步,也探頭向下方望去。
「是!」拓跋虎魂頭也不回地回答,聲音鏗鏘如鐵。
「但是你的樣子不是這樣說。」步子棠搖搖頭,不以為然地噘起唇。
「我的樣子是什麼樣子?」拓跋虎魂還是沒有回過頭去,只是歪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下方,眼神炯炯,就彷彿要看穿底下馬車的車蓋,看向車中坐著的人。
步子棠笑一笑,輕聲回答。「生不如死的樣子。」
如被觸到痛處,拓跋虎魂渾身一震,眼皮閉下,又張開,青綠的眼瞳中閃動著痛苦不已的光芒。
車轔轔,馬蕭蕭,馬伕不時揮動馬鞭,鞭策馬車前行,杜南穿著裘衣,騎馬在旁邊護送,馬蹄、車輪,在雪地中留下連綿不斷的軌跡,接著,又被寒風掩沒。
坐在馬車中的翠姬不時探頭,用帶著忐忑的眼神張望窗外,同時,用無法自制的雀躍語調對夏玉言說。「玉言,我們被人捉走這麼久,爹娘一定很擔心我們,回到村子一定要立刻向他們請罪,現在我已經懷有你的骨肉,他們一定不會再為難我們。玉言,你說……玉言,玉言,你怎麼不應我?玉言,玉言……」
在一陣用力地搖晃中,夏玉言總算回過神來。抬頭,才發現是翠姬正用雙手晃著他的肩頭。「翠姬,怎麼了?」
「我叫你很多次了,怎麼都不應我?」
「抱歉,我正在想事情。」夏玉言揚起眼簾,眸子對上打開的車窗,眼神不覺飄遠。
離開巖堡已經三個時辰了,漫天銀雪,滿地寒霜,景致四 望如一,路途難辨。只知道已經距離拓跋虎魂越來越遠,心裡 的感覺也越來越怪,說不出的難受。
「玉言,你……你在想那個男人?」見他再次陷入沉思,翠姬顰起蛾眉,美麗的臉孔微微扭曲。
眼瞳轉動,夏玉言的眼神再次落在翠姬身上,看著她臉上掛著的委屈、怨霾,他心中有愧,緩緩牽起唇角,露出一抹安撫的笑容。「你誤會了,我不是在想他。」
「他們都是畜生,怪物,土匪!玉言,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肯放我們走,不過,他一定是有陰謀的!」
「我知道……」聽著翠姬的話,夏玉言緩緩點頭,他知道拓跋虎魂為什麼願意放走他們,不是因為所謂的陰謀,而是因為「愛」——真正的愛。
放走他們,就是最好的證據。
「玉言,我求求你,別再想他。」
「我答應你,我不會想他。」伸手,輕輕環著翠姬的肩頭,感到她的身子正在激動發顫,夏玉言心中自然憐惜不已,遲疑片刻,便說。「其實,我剛才是在想我們未出世的孩子的名字。」
「真的?」翠姬挑起眉尖,半信半疑地看著夏玉言。
「是真的!」他點點頭,微笑著說。「我想,無論是男,是女,名字中都用一個桂字,你說好不好?」
「好。」翠姬這才笑了,秀靨如花,右手隔著棉襖輕輕撫著肚皮,身子偎在夏玉言身旁,嬌聲說。「男的就叫折桂,女的就叫丹桂,這好不好?」
「只要你喜歡就好了。」
頷首笑答,半斂的眸子落在翠姬的肚腹上,瞳仁中卻不見有什麼歡喜之色,壓在肩上的是負任,是內疚,是憐惜,而佔據在心頭的卻是另一張臉孔……
回到村子裡時,已經是春未了,杜南在村口將一箱金元寶交給夏玉言後,便帶著車伕離開。夏玉言本來不想收,但回心一想,他以後還要照顧翠姬母子,錢財於他實在非常重要,只得收下了。
入村,先去拜會翠姬父母,其時翠姬的肚子已高高挺起,難以隱瞞,翠姬父母見了兩人,先是擁著翠姬飲泣不斷,其後,就憤怒扯著夏玉言,要以拐帶閨女之名將他送官究辦。
夏玉言千口莫辯,只得垂頭懇求他們的原諒,並聲稱自己在外地經商,發了一筆大財。翠姬父母本來不信,但見他竟能拿出整整一箱的金元寶為證。才相信了,態度頓時有變,只對夏玉言訓話幾句,並著令他盡早將婚事補辦,把翠姬迎娶過門。
夏玉言當然一一答應,奉上聘禮後。又依著他們的意思在不遠處的城郊置一所大屋,丫環僕役十數。
大紅花轎很快就過門了,熱鬧的喜事過後,一切歸於平淡,翠姬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挺起,人也益加豐腴,屋前的池塘裡種的蓮花盛開,蓮子豐收,人人都說是個好兆頭。
妻子賢淑,衣食無憂,日子幸福美滿。只是每當夜闌人靜,總是無法入眠,看向枕邊人美麗的臉孔。就會發覺……她……不是他希望的「他」。
宿夜無眠,輾轉反側,推開床邊的窗子,將手肘支在窗框,托著頭,看向滿園花樹,一種被注視的感覺總在此時出現。起初,夏玉言左顧右盼,滿腹忐忑不安,卻在目光終於尋找到在陰翳綠叢中兩點青綠之際,心倏忽劇顫,隨之,歸於平靜。
自此之後,每當夜幕低垂,月兒懸天,他推開窗子,不必尋覓,不必張望,只是靜靜托頭,垂眼,已是纏綿紼側,繾綣難捨。
如是者,風雨不改,直至,有一次,翠姬對他說。
「夫君,我知道你愛賞月色,但是,已經是立秋了,每夜推窗,要當心著涼。」
凝看她盈滿關懷的嬌美臉孔,霎時間,夏玉虧心中只餘羞恥慚愧。
那一夜,他沒有推開窗子……一直沒有。
日子再次變得枯燥乏味,生命似乎不再有趣,每夜,他迫自己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當手不由自主地伸向窗框,就用口咬住。
痛楚,可以阻止手的妄動,卻不能阻止心底的渴望,薄薄的單眼皮總是張得很開,鳳眼一眨不眨地看著窗子,就像要看穿上面糊著白紙,迎上守候在窗外的青綠。
每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像由生至死那麼長,那麼難熬,第二天起床,卻還是要裝作若無其事,為愛妻畫眉梳妝。
強烈的渴望在心底翻騰,就像燒得過旺的薪柴,令一切蒸乾,夏玉言的臉色一日比一日憔悴,身體一日比一日瘦削,鏡中的身影似是一副被人皮包裹著的骷髏。
夏玉言終於明白自己以前對愛情的認知是多麼的可笑,也明白責任、道德、內疚這些東西在愛情的魔力面前會變得何等軟弱。
心裡腦裡再也容不下其他,念念不忘的只有一條身影,眼前見的,腦中想的,全都是與他有關的事,他不再做其他事,甚至不再有力氣在翠姬面前裝作一個溫柔體貼的好丈夫。
就在一切將無可避免地面臨崩潰之際,翠姬臨盆了,就在八月十五那一天。
「哇哇!哇哇……」哇哇大哭的嬰兒叫聲響徹雲霄,穩婆抱著一個紅緞襁褓從房門走出來。
「恭喜夏老爺!夫人為你生了一個胖胖白白的男丁。」穩婆邊說著討喜的話,邊將襁褓遞到夏玉言面前。夏玉言接過,只見襁褓中包著一個紅粉霏霏的肉球,兩眼還未睜開,緊緊皺著,像兩條幼線。
抱著嬰兒,丫環把他推人寢室,血腥味未散,翠姬軟弱無力地躺在床上,滿頭汗濕。
夏玉言將嬰兒放在她身旁,從銅盤中拿起布巾,親手為她抹臉,翠姬把眼睜開,先看向孩子,再看向他。
「玉言,這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折桂,你……你喜歡嗎?」
「辛苦你了。」夏玉言軟言說著,把布巾放下,小心地為她理好散亂的青絲。
「不辛苦,玉言,只要你歡喜,我不怕辛苦。」一句軟言,已令翠姬大感安慰。
他近日消瘦,行為異常。翠姬一看在眼裡,心中不安至極,至此,終於生下男丁,心才安定下來。她終於成功抓著這個男人的心了,以後,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拆散她們一家人。
情深款款的話,卻令夏玉言慚愧不已,垂下頭去,不再說話。
心力交瘁的翠姬,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提著他的手,不一會便沉沉睡去了,夏玉言把手抽出來,指尖輕輕摸過兒子紅彤彤的小臉,再撫向翠姬的臉頰。
總是如白中透紅的臉頰,因為生產的疲累而變得蒼白,連眼角也無力垂下。
翠姬是個好女人,她溫柔,端麗,堅貞,善良,她的一切一切都是完美無瑕的,更重要的是,她愛他,甚至為他忍受懷胎十月的辛苦,為他產下兒子。夏玉言很感動,他知道,有妻如此,是自己三生有幸,但是……他不愛她。
是另一個男人,一個霸道狂妄,又可以柔情似水的男人告訴他,愛情不是這樣的,也是那個男人令他墜人真正的愛情之中。
「對不起,翠姬……」
一句道歉無法掩飾自己的罪過,但是,他再也控制不了。
瘋狂,激烈,衝擊的洪流,早將他捲入,只是短短的時日,已勝過他與翠姬由出生至今,二十多年的歲月。
或者,他是瘋了,又或者,他現在才是正常的。為沉睡的兒子與翠姬攏好軟衾,沒有驚動任何人,也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夏玉言孑然一身地離開了。
他知道,自己該去何處……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天上的明月還是一年前的明月,地上的桂花林也依然芳香縹緲,不同的只是林中的人。
明月照映,在桂花樹下,一立一坐,遙遙相看,都覺對方瘦骨嶙峋,神色憔悴。
「你瘦了……」細細凝看拓跋虎魂深深陷進去的雙眼,夏玉言心中有如刀削。
只是一句又輕又細的話,已令拓跋虎魂激動得渾身顫動,撲將過去,把他抱緊。
「玉言,我要瘋了!」
雙臂如鐵,用力得像要他的骨肉絞碎,夏玉言痛得厲害,卻沒有掙開,只是安靜地任由他抱著。久違的體味與溫度滋潤著他的身心,令他再次確定,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玉言,我什麼也不管了,我要帶你走!不管你願不願意,你一定要跟我走!否則,我就要瘋了!要發狂了!」
拓跋虎魂瘋狂仰叫,眥目欲裂,夏玉言抬起頭來,憐惜地撫過他的臉頰。
「若你不帶我走,我也要逼你帶我走。」
他說得很緩慢,一字一字清脆如珠,非常清晰,拓跋虎魂的反應卻是瞬間呆滯,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東西。「真的,真的?」
在他一再反覆求證之中,夏玉言頷首,仰起修長的脖子,往他額上落下一吻.
「真的!你不騙我,我也不會騙你。」
「玉言,玉言!」拓跋虎魂緊擁著他,興奮得連壯碩的身軀也微微抖動起來。
「我愛你。」夏玉言也展開臂膀,輕輕回抱他。
曾經以為愛情是連綿不絕,細水長流,但當經歷過後,才發現原來真愛幾近瘋狂,令他甘願捨棄所有,甚至傷害深愛他的女人與剛剛出生的孩子。
「我是個罪人。」喃喃細語,夏玉言知道,罪惡感將糾纏他一生一世。
「不,不是!」捧著他的臉,拓跋虎魂用力搖頭,用低沉沙啞的嗓音說。「我們最多只是奴隸……愛情的奴隸!」
明月輝映,他倆一起倒在地上,衣裳散落如花,糾纏翻滾之間,帶起遍地的桂花花瓣,一時芳香四溢,細細的喘息,嬌吟,流瀉不定。
尾聲
秋高氣爽,白雲飄搖,柳隨風擺,童稚的聲音在山頭迴響。
「娘,娘……」一個約五、六歲大,胖胖白白,長得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揮舞著右手,邁著兩條小胖腿在原野奔跑,身後跟著兩名僕婦。
「小桂,別跑這麼急,小心跌倒了!」坐在涼亭中,穿著蔥綠鳳仙裙,雲髻斜插金簪,貌美如花的婦人笑著高聲叮嚀。
「娘,抱抱!」小男孩高呼著,嘻嘻哈哈地跑到涼亭裡,撲向婦人懷中。
「看你!跑得滿頭大汗了。」連忙把撲向自己的兒子接住,婦人從懷中拿出布巾為他擦拭額頭的汗水,明亮的杏眼中滿是疼愛。
「娘,我有糖糖。」小男孩舉起手上的糖人兒,得意洋洋地在婦人面前揮舞。
「哦,這是誰給你的?」看著他手上的糖人兒,婦人笑問。
「是坐在車子裡的叔叔給我的。」小男孩回頭,用圓胖的小指頭遙遙指向遠處的山頭。
「有多謝他嗎?」婦人不以為意地抬頭看去,只看見那裡隱隱約約有一輛馬車的黑影。
「有!」男孩乖巧地點點頭,樣子可愛得令婦人忍不住親親他的小臉。
「小桂,你真是娘的寶貝!」
秋風送爽,滿地落葉中,這一幅母子圖,看上去是那麼地動人,好看,連一直坐在馬車內,撩起竹簾窺看的清秀男子也忍不住露出會心微笑。
在他身旁五官鋒利,雙眼閃亮熠熠綠光的拓跋虎魂看見他的笑容,臉色微微一沉,躊躇好一會兒,開口說。「玉言,如果你想要回孩子……」
「不。我不想破壞他們的生活。」言猶未止,夏玉言已搖搖頭。
「但是,他是你的孩子。」雖然不情願,但是事實令人無法否認。
「他是翠姬的孩子,我根本沒有資格做他的爹。」夏玉言苦笑,把竹簾放下,回過頭,握著拓跋虎魂的手,說。「阿魂,走吧!我想回家了,回我們的家。」
微光從竹簾流入,照在他那張歲月不留痕的清秀臉孔上,泛起無盡溫柔的光澤,「好!回我們的家。」拓跋虎魂忍不住笑了起來,反手,把他的手握緊。
馬蹄聲響起,慢慢拉動馬車走遠,回首看去,原野上,母子相擁的情景已經再也看不見,只留下渺渺的黑影。
夏玉言將頭埋入身邊人的懷中,聽著他強壯有力的心跳,心中的內疚倏然減退,再大的罪惡感也比不上他與拓跋虎魂間的愛情,真正的愛情。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