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風很大,天空烏黑一片,雲層累積得厚厚幾層,完全遮住了光。
T大教學樓主樓向來以自殺頻率出名,據說每年都有定額,如果今年的用完了,那對不起您那,明年請早。
在一片昏黑中,有人爬上主樓最高層,打開窗戶。
「你做什麼!快回來!」忽然一聲喊,那人回頭一看,教室門口站著一名男生,手裡拎個書包,不知道是忘了東西還是上來避雨,正好看到這一幕。
窗邊的男孩回頭,在黑暗之中笑了笑。他有一張平凡的臉,表情略嫌懦弱。不過這一刻,他的行動很堅決。
窗外風刮得很大,雨打在牆上,聲音幾乎能掩過門邊男生的叫喊。閃電伴著雷打下來,瞬間照亮了教室。
他看了眼另一個男生,這是在這世界上最後一個關心他的人了。男生很漂亮,也許用漂亮這個詞形容男性有些奇怪,但這是事實。和有些雌雄難辨的長相比起來,他的氣質更加陽剛一些,是種正義凜然。
「謝謝……再見!」他低聲說,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窗戶大開,他爬上窗台,準備往下跳。
「傻瓜,不要跳樓啊!」正義凜然男生拚命衝過來,從後面抱住他的腰。男孩用力掙扎,差得遠的力氣讓他無法掙開後面男生:「放開我!」
轟隆一個炸雷,兩人的聲音完全被雷聲淹沒。雷並不是單獨的一聲兩聲,而是不停打著。忽然一個炸雷炸在男生頭頂,男生只覺頭皮發麻,身上忽然沒了力氣,竟然被身下男孩甩了出去。
──他甩出去的地方,正是大開著的窗戶!
但男孩並不知道,在身上人失去力氣的一瞬,他聽到耳邊的雷響,一股大力把他的魂靈從身體裡拉出去一般。他全身輕飄飄的,被欺負被侮辱被背叛……一切一切的不幸都無所謂了。
因為他已經死了,閉上的眼再也不會睜開。
飄在空中的靈魂並沒有看到,被他甩出窗戶的男生,在掉落的中途忽然消失了。而他自己的身體上也忽然閃過一道光,被雷劈過的烏黑臉上,靠近口鼻的頭髮隨著呼吸飄動了下。
當然,這些也不是他需要關心的了。
1628,崇禎元年。金陵。
風雨大作。風雨之中,有三個人正在交手──確切地說,是兩個人在交手,一名穿著太監服飾,望上去二十左右的男人躲在其中一人身後,被那人保護著。
「哼!我還不知道袁崇煥手下大將,居然是依附閹黨的小人!」對方武功顯然要高出太監身前那人,一把劍舞得只見劍光,衝著太監而來。
「哈哈……」保護太監那人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笑話一般,忍不住仰天長笑,「我依附閹黨?曹公公是被發配到留都、無權無勢的公公,哪比得上你背後魏忠賢魏公公萬分之一!」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道雷劈下來,劈在離他們不遠的一棵樹後。三人都沒在意,那位魏忠賢手下冷哼一聲:「哪來那麼多廢話,受死吧!」一劍劈下來。
正好一個閃電劈下來,不偏不巧正打在他手中劍上,他大叫一聲,忙不迭把劍扔出去。劍上帶著電光,正劈中那名大將和太監。
那人沒想到會有這樣情況,傻了半天才想起來上前查看,發現那員大將已死,而曹公公也只剩一口氣。他不敢碰那還帶著電光的劍,從懷裡拿出把匕首,插在曹公公身上。然後快速拿出一小瓶,極其小心地挑出一點粉末,灑在兩人傷口上。
過得一會兒,兩人屍體化去。那人嘿嘿一聲笑,腳一踏地,在風雨中穿行而去。
這時,樹後慢慢轉出一人。那人穿一身非常奇怪的衣服,短袖圓領,下身是穿在裡面的束褲。他走到剛剛還是屍體的地方,看著只剩灰塵的地面,撓了撓頭。
「這就是化屍散嗎?效果不錯。」
天上又是一個閃電,照亮他五官,儼然是剛剛死去那位曹公公,也──儼然是三百多年後,阻止人家跳樓卻被甩下來的男生!
歷史,在一個詭異的點上,走上了岔路。而未來,尚不可知。
一·回到明朝當太監
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白雲紅葉兩悠悠。
一隻手挑開馬車側小窗上簾櫳,馬車內的人向外看去。此時已入秋,南方天氣還有些炎熱,想來北邊京城,應已有些寒意了。
江南山青水秀,層層山巒在窗口晃過,像一幅幅展開的水墨畫一般,又加了翠綠深綠嫩黃橘黃淺紅深紅種種顏色,點在或碧綠或湛藍的溪流小湖間,將這畫兒染上顏色,染得生活。
馬車內的江寒初卻無心欣賞這江南美景,探頭前後看看──向前,是蜿蜒無邊的官道,而後面,百多人馬帶著七八輛馬車,揚起好大塵土。
不管怎麼說,至少自己待遇比其他「公公」好得多,單人單車,還是最豪華的一輛。那些被自己挑出來一起上京的公公們就辛苦一些了,幾個人擠一輛馬車,一路顛簸到京城。
即使如此,這些人也拼了老命地跟自己求情,讓自己帶他們進京──留守南京的太監,說好聽了是打理留都的,說難聽點,就是養老等死。這些太監都是失了聖寵或得罪了上面的人,例如,九千歲魏忠賢。
而在這些太監之中,最是大名鼎鼎的就是曹化淳。作為一名現代理科大學生,江寒初的歷史水平很一般,但也聽說過這位太監的名頭──明朝最後一名皇帝崇禎的寵信太監,傳說中開門迎賊的反角。
當然,以後再也不會有「曹化淳開城門」之說了,因為這位曹太監事實上已經死了,就死在江寒初剛來到這個時代的那天,江寒初親眼看到他的屍體被化屍散化掉的。
想到這裡,江寒初苦笑拍著自己的臉:「叉叉的,一直被同學說長得女說像人妖,我還生氣……結果居然長得和三十八歲老太監一模一樣,不是人妖是什麼……」
作為現代人,遇到整個兒穿越這種事並不會嚇得死去活來,畢竟平時書啊電視啊電影啊已經熏陶出冷靜來了。但如果穿越之後看到殺人現場,並且發現死人中有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呢?如果,再如果一下,那個一模一樣的傢伙,正好是個看起來年輕貌美的太監呢?最糟糕的是,在江寒初查看完現場,打算先跑掉找個地方謀生的時候,士兵們侍衛們太監們正好尋找失蹤的曹太監找到那裡,看到一臉茫然的他。
就在他猶豫要不要大喊「我不是曹化淳」的工夫,他已經被帶回留都宮裡,稀里糊塗被推倒在地,跪著接旨了。
等江寒初明白過來時,一切就都晚了──欺君可是大罪,還擅接聖旨,冒充皇帝奶爸……
那位死得甚慘的曹化淳筒子,確實是崇禎奶爸。崇禎小時在宮裡,他就帶著這孩子。崇禎被封了信王,後又出宮住信王府,曹化淳也一直跟著。結果後來魏忠賢斗大太監王安,曹化淳作為王安派系的人受到牽連,被發配到這留都。
誰想到年紀輕輕的天啟帝死得這麼早,又沒子嗣,他唯一的弟弟信王朱由檢就成了當之無愧的皇位繼承人,而作為信王府舊人,曹化淳也就蒙主召喚,得以回京。
當然,那個曹化淳已經死了,死在魏忠賢派來的殺手手底下。而偶然穿越過來的路人甲江寒初由於這禍水長相,變成了魏忠賢。
你說別人穿越,就算不當個皇帝王爺,至少也得是個大臣啊貴族啊,最不濟也是個不缺啥的人吧……他江寒初倒好,回到明朝當太監,說出來能笑掉一堆大牙。
江寒初第一反應是盡快逃跑,雖說長相太明顯,但他有優勢,就是實在不行脫褲子,是不是公公一看就知。憑他的手藝,按理來說就算不驚艷絕才,總不至於餓死街頭才是。
也是江寒初沒見識,留都留都,就是留下來的都城。不說一切比照京城,至少也不會讓內府公公滿地跑。而且他這一步登天,聖旨裡又許他帶些處得來的太監回去,這些被打入冷宮一樣的公公們誰也不肯錯過這機會,恨不得寸步不離「曹化淳」,睡都和他睡一處去。
結果就是,江寒初完全找不到機會逃跑。唯一的好處是眾人送上門來匯報各種信息,讓他多少對自己眼下境地有所瞭解,不用稀里糊塗裝失憶。
「也不知道紫禁城裡那位亡國皇帝對這位奶爸還有什麼印象,希望不會太多。」江寒初看出簾櫳,看向北方。關外有大批清軍──現在還是叫滿人吧──虎視眈眈,關內處處烽煙,造反此起彼伏。朝堂上魏忠賢依然大權在握,那個小皇帝現在虛歲十七,在位十七年。大明,亡於1644。
雖然有無數穿越前輩在前指導,江寒初還是覺得萬分茫然。畢竟,穿越成太監,還是不多見的。
而且那些是故事,眼前的,卻是他的人生。
* * * * * *
到京城的路雖長,總有走到的一天。來接曹化淳的是信王府舊人,也知道自家皇帝在宮裡勢力幾乎全無,這曹化淳是原來大太監王安一系的人,應當能有些作用。所以一路上對江寒初招待慇勤,慇勤到他找不到任何機會逃跑。住在驛館的時候,其他太監又忙著來獻慇勤,更是沒有點空閒。
看來冒充曹化淳的日子,還得維持一段時間。
為了將來做準備,也每天在車裡無事可作,江寒初找來一堆書,沿路上閱讀。曹化淳是得罪魏忠賢被發配的,其餘太監也不敢跟他太接近,江寒初倒不怕被人發現自己是個假貨。不過聽說曹化淳在留都閒來無事刻苦學習,文學水平著實不錯,而江寒初自己只能勉強看懂古文。知道兩首詩詞不假,但現在已經是明末,想抄襲也沒幾首能抄了。
幸好當年被父母逼著學過一段時間書法,毛筆繁體還是能寫的。雖然不是特別好看,也能湊合。只是這古文,還要努力刻苦才成。
於是一路學習一路坐車,終於顛簸到了京城。十七世紀的明末北京。
帶著一群太監,江寒初悄無聲息入了宮,被安排住下,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去見崇禎。
在進紫禁城之前,江寒初一直有些恍惚:眼前這一切,是真的嗎?是不是自己只做了個夢,醒來後,自己還在學校裡拿書包上自習,沒有任何變化。
可怎樣的夢裡,都沒有故宮的原貌。安放好行李後,他本該睡下休息,身體很累,可怎麼也睡不著。推門出去,在附近溜躂。天已半昏,屋簷上似乎叫什麼簷獸的東西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琉璃瓦很新,宮殿門即使開著,也看不到用來陳列展品的玻璃櫃啊隔離帶啊之類的東西。該叫做御花園的地方大多數花都謝了,只有菊花展著細嫩絲蕊,燦爛開放著。
江寒初忽然生出了真實感:原來不是夢,自己,是真的離開了家離開了自己的時代,再也回不去了。
恍惚中是幾百年時光,父母陪著他在故宮裡來來回回。他總是想多看多逛一點,但是母親已經走累了,卻還遷就著他。一家人走到御花園休息時,他才注意到母親的疲累。很內疚地道歉,母親卻說:「沒關係,小初這樣子,才對得起門票錢啊。」
忽然間淚盈滿眶。再也回不去了,父母只有自己一個孩子,自己卻再也回不去了。就算是一步可及的距離,也隔了幾百年。
江寒初蹲在地上,摀住臉,無聲地流著淚。
大概是秋天,這一帶人比較少,江寒初的衣服又是從金陵穿過來的,在宮裡品階較高。偶爾經過的太監看到他,都不敢打擾,很快走過。江寒初靜靜哭了一會兒,哭得累了,也就收住淚,緩緩起身。
父母會很傷心,可是,他總得一個人在這陌生世界活下去。
蹲得久了,乍一起身竟然一陣腳麻。江寒初揮舞著手努力保持平衡,但還是站不住,往後倒了下去。
腰間一緊,一隻手臂拉住他,阻止了他倒下的趨勢。江寒初努力直起身站立,對著拉住他的人露出個笑臉:「謝謝……」
笑容很快僵在臉上:眼前人年紀不大,看上去也就十六七,修長俊朗。少年特有的清秀卻被他一雙眉毛破壞──輕佻的劍眉看起來有幾分凶相,隱隱透著殺氣。
重要的是,少年穿的雖然不是明黃龍袍,卻也絕非太監打扮。經過入宮前惡補,江寒初基本能分辨出來:這是天子的服飾。
……糟糕,據說這個小正太是「我」養大的,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江寒初一時傻住,然後馬上做了件極其丟臉的事。
他飛快擋住臉,腳跳了兩下,從正太崇禎手裡跳開。然後拖著麻麻的腳,努力跑掉。
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崇禎沒看到他的臉沒看到沒看到……
紫禁城是個好地方,彎彎繞繞的非常適合捉迷藏。江寒初雖然跑不快,也一會兒不見了蹤影。而追了半天的崇禎,順手抓了個小太監:「把王承恩叫來。」
那個太監有些面熟,但是想不起來是誰……是一直在宮裡的嗎?可是那雙眼,帶著淚水,黑亮黑亮的一雙眼,從來沒見過。
曹化淳號稱是服侍崇禎長大的內侍,不過崇禎身邊太監宮女不知有多少,曹化淳若不是受了王安倒台的牽連,和魏忠賢走上對立面,也許崇禎連他名字都不會記得。召他回宮,一方面是用他來撐場面,另一方面也是新皇等級,舊邸故人當然要雞犬升天,這是規則。真說崇禎對曹化淳有什麼感情,倒也未必。就是江寒初正面站他眼前,他都未必能想起來這是誰,何況剛剛只是驚鴻一瞥,瞥的又只是江寒初的眼睛。
王承恩很快跑來了,崇禎唇微微翹起來,問道:「最近這段日子,宮裡可進了什麼新人?」
王承恩一愣,隨即想到:「稟皇上,在留都的曹化淳今天到的,還帶了八名金陵那邊的公公。」
曹化淳?崇禎眉略微皺起來:「他……那麼年輕嗎?」
這話問出來就知道問傻了:眼前這王承恩王太監年紀可能比曹化淳還大上一些呢,可見他有絲毫老態?
但那人的眼,那雙眼……
「既然進宮,怎麼不來見朕?」崇禎很快換了句話問。王承恩愕然:「皇上,是你說他們原來奔波,先休息一天再來見皇上的……」
崇禎一揮袖,轉身往寢宮走。
──怎麼剛剛看了那人一眼,之後自己就一直在犯蠢呢?當真奇怪。
* * * * * *
慘了慘了要死了!
拖著一隻還在發麻的腿,江寒初跑回房裡,心還在亂跳,一張臉皺成一團,眉毛縮得死緊。
糟糕,怎麼遇到了皇帝,那個現在還是少年的崇禎?雖說明天也會遇到,但今天根本沒做好心理準備,也不知道怎麼自圓其說自己「失憶」的「事實」,只好跑掉。
可這樣,明天又怎麼解釋剛剛跑掉的問題啊!
江寒初非常佩服自己的穿越前輩們,至少他看的書裡,大家都是失憶啊生病沒痊癒啊無親無故啊的混過去,但他現在身不由己一步踏入權力爭鬥的圈子,除非逃跑,否則只能跟崇禎一損俱損一亡俱亡。這時候說什麼失憶,崇禎未必會相信,搞不好還以為自己是想拋清關係。
可逃跑……且不說這紫禁城怎麼逃出去,逃出去後怎麼獲得合法身份──明朝戶籍管理還是有點嚴格的,江寒初可是連暫住證都沒有的黑戶──就算真能逃出去並且生活下去,他又真的會那麼做嗎?
「沒用的,這個國家會在十七年後玩完,然後清朝開始,辮子戲在三百多年後紅遍大江南北……明朝已經折騰得差不多了,就算留下來也就是多陪葬一個人,頂多就是陪著崇禎和王承恩一起上吊,沒有任何意義,不如用這些年出去溜躂,搞不好還可以偷渡出去,做個古代海盜。還可以和鄭成功他爹拜個把子什麼的。沒事開到南洋去,看到一小島上去寫一個『明江寒初到此一遊』,以後爭論歸屬也容易嘛……」
「不行!現在崇禎正是關鍵時刻,對外有滿清隨時準備打進來,對內有一大堆造反農民,然後他登基是意外,朝廷裡宮廷裡都是魏忠賢把持大權。他缺少幫手!歷史上曹化淳是他很信任的太監,想必就是在除去魏忠賢時立了大功。我如果這麼走掉,搞不好魏忠賢倒不了或者晚幾年倒。苦的是百姓啊!」
「百姓?都是古人,作古幾百年了,早死晚死有什麼分別,你又不是救世主。」
「可我不能什麼都不做,到古代小心翼翼不改變歷史的觀念已經成了過去,現在流行改變歷史創造新時代……」
「別扯了,那是小說,你改一個試試?你記得玻璃怎麼造嗎?火藥現在已經發展得很好了吧?還是你要弄硝化甘油?」
「……石灰石,石英……還有純鹼。硝化甘油書裡有,為做家教特意找來的生活實用化學,實用物理……我好歹也是理科生,雖然偏工。」
「有什麼用呢?最可能的結果是你還沒來得及救這個國家,還沒來得及把你的科學技術用來指導先進生產力,就已經死在宮斗權爭裡了。甚至也許只是沒對崇禎自稱『奴才』,就被拖出去亂棒打死。先進技術還要先進思想,你以為崇禎那麼開明?最重要的是,大哥,你是太監啊。皇上不一定會聽你的,你也解釋不出來你怎麼會這些東西的。而且一旦被發現你下面還有,多半就把你上面那個頭直接哢嚓了,還什麼改變歷史!」
「可……」
江寒初停住了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他知道自己的理智的勸告都是非常好非常正確非常現實的,他也知道在面對生死的大問題時,應該聽從理智的分析,而不是感情用事。
但那麼多的顧慮和勸告,敗給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
──可如果我能除掉魏忠賢,能成為崇禎的心腹,能影響到他的行事。也許我能夠改變這個國家,還有十七年,也許我能安撫國內百姓,也許我能抗擊清軍不讓他們入關……如果我能做到,兩百多年後,向外輸出財富、武力和技術的,將是我們。一切的屈辱,根本不會發生。
江寒初是個非常懶散得過且過的人,雖然有學生特有的不諳世事的熱血,但總體上來說是個天塌下來都找高個擋著的慵懶傢伙。同時,他不認為自己是什麼救世主角色。但是,眼前這個機會太好,好到他覺得如果真的逃跑苟且偷生,他一輩子都不會開心的。
反正也是被雷劈死兩世為人,不如豁出來試試?就算真的被什麼人砍了腦袋,反正自己三百多年後才出生,也不算虧。
「啊……現在的問題是,明天到底怎麼辦啊!……不然我說我這幾年在南京顛沛流離又被欺負,以前的事記不清了?可我為什麼看到他就要跑呢?因為他長得很帥?」
努力編理由,反正崇禎現在需要人手,按理來說,不會那麼輕易宰了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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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第二天,至少站到崇禎面前的時候,江寒初外表還是很鎮定的。一邊在心裡念叨著「就當過年祭祖了」一邊委委屈屈地下跪,參見這位歷史知名的崇禎皇帝。
「曹公公請起。」崇禎少年臉上掛著非常親民的微笑,態度異常和藹,上前扶起江寒初,「朕是曹公公看著長大的,公公無須如此生分。」
江寒初進京的一路上,早就藉著訓練禮儀的借口,從其他公公嘴裡套出基本禮節來。這時候也假意推拒兩句,然後老實不客氣地站起來,用眼角餘光偷看崇禎的反應。
連身邊那些公公都看不出他是假曹化淳,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就應該更看不出來了吧?崇禎表情親切,給江寒初看了座。江寒初老大不客氣地坐下,跟崇禎寒暄了幾句諸如「一路辛苦」「皇上登基大喜」之類沒營養的話,然後轉入正題。
「先皇辭世太過突然,朕原本沒想到會坐在這裡,府邸也沒有多少舊人。」崇禎眼神銳利,直直盯著江寒初,盯得他心虛無比,「還是王公公跟朕提起……」
「皇上和王公公記得咱家,實是咱家的福氣。」知道崇禎是在提點自己,江寒初連忙說。
崇禎滿意點點頭:「王公公他事情太多,很多地方都忙不過來。魏公公麼……東廠現在很缺人手,你可願意去司禮監當個領班?」
江寒初一抖:東廠,那好像是魏忠賢的勢力範圍吧?他忙起身:「皇上,我在留都的時候,曾見過一些西方流民,跟他們學了些火器原理……京城裡若有火器局,我倒有些自信。」
崇禎眼睛一亮,沉思片刻道:「好好好,武器庫原本就是內監管的,現在再移回來應該也無妨……朕就把武器庫交給你了!」
他基本上誤會了穿越科學家江寒初的本意──江寒初只要火器局,他直接把武器庫全交給他。江寒初可不認為自己能管理那麼大一攤子事,正想推拒,崇禎一揮手:「你領著你帶來那些內監去辦這事,眼睛放亮點,可別讓佔便宜的鑽了空子……這武器裝備該發誰不該發誰,要看好了。」
他自以為這麼提點一番就夠了,無奈眼前的江寒初在這方面是個完全的小白,連那些奪嫡宮斗的電視劇都沒看過。幸好江寒初還有點智商,沒有直接問崇禎,只是瞪圓了眼睛在思索。
崇禎說完了,又伸手拉他:「站著多累,坐下說話……幾年不見,沒想到你不但沒顯老態,看樣子還比以前年輕。」
江寒初後背汗唰地就下來了,盡量自然地笑:「南邊天暖,又清閒不勞心,當然也就顯得年輕了。」
「那朕這次調曹公公入京,難免會煩勞公公,操心勞力了。」崇禎微笑看他,少年臉上毫無城府狀。
江寒初昨晚想了一晚的應對,忙道:「為萬歲爺分憂,是老奴應作的。」
崇禎笑著盯著他:「是嗎?我還以為昨晚你在御花園哭泣,是因為不想入宮呢。」
江寒初一身白毛汗:「老奴是想到、想到先皇……」他偷看一眼崇禎,接下去,「先皇早逝,皇上年幼……」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崇禎的臉色已經微微變了。提到先皇,他眼底迅速泛起水霧,後背向後靠住椅背,臉上儘是傷心和疲倦。
見他到現在,只有這一刻,他表現得像個未成年的孩子。江寒初心不由軟化了下,想想這孩子其實才是高中生的年紀,卻要負擔一個國家,還是內憂外患不休的國家,也挺不容易的。
不知不覺地手就伸出去了,拍拍崇禎肩頭,表示安慰。崇禎抬眼看他,只見江寒初一雙清澈的眸子充滿溫和,內裡是真正的關切。忽然間不知不覺地,眼裡垂下一滴淚。
江寒初家教當慣了,經常開導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很自然地袖子一卷替他擦眼淚:「好啦,沒什麼大不了的,有老師……」
誒?不對!
冷汗從額頭流下,眼前這傢伙是皇上啊,可不是什麼需要請家教的不良少年……
他傻住的當兒,崇禎也恢復了正常,站起身來道:「朕還要去處理事情,曹公公先回去準備吧。」
江寒初鬆了口氣,遵命要退下,崇禎又叫住他:「對了,你這外衫脫下來給朕吧。」
這個……算是龍淚麼,也要珍藏?
二·迷失在崇禎初年
第二天,站在武器庫裡的江寒初,對著龐大武器發傻。
雖然知道明朝火器很發達,但是來自未來的江寒初腦子裡不免還是穿越眾的刻板經驗,滿是對古人的低估和鄙視。
所以他被這些數量龐大種類繁多的火器強烈震撼了,整個一上午江寒初就蹲在武器庫裡,聽下屬講解各種火器的特點、使用方法等等。
所幸他雷電中穿空,雖然連衣服頭髮都被雷焦了,但防水的書包基本上安然無恙,裡面的書也都好端端的。大概是為了激發男同學對物理化學的認識,兩本書裡分別把火藥的具體製作方法和槍炮發展史詳細敘述一遍,還配上大量活潑生動的圖片。
江寒初早就研究過這兩節,這時候才能拿出來唬一下人,跟武器庫裡面的技術人員討論改進的問題。他既然是技術工種,其餘的管理任務就隨便扔給那些相熟的公公了。在熱烈討論間中,他們來詢問幾次,都是各部門過來要武器的。江寒初也懶得管這些馬上就要換代了的火器,讓他們比照舊例辦理。
工作還是很愉快的,很快到了下班時間,江寒初這曹公公還得帶人回宮。可憐這古代的京城繁華,他是沒多少時間去逛了。只能在回宮轎子上掀開簾子四處瞅瞅,看著街上人來人往。明朝雖已到了末年,京城內還是一片榮華景象,看不出衰敗。
他現在身份尊貴,在宮裡住處也是很不錯的,而且離崇禎慣常宿處不遠──雖然後宮一大堆,但崇禎並不是沉迷女色的人,按照鹿鼎記裡面的說法,他連陳圓圓都能送走,其餘人等更不在他眼中了。
「至少是個勤快人,可惜啊,走的方向不對的話,越勤快死得越快。」吃過晚飯,江寒初出去遛彎回來,一邊自語一邊推開門。然後──嚇呆了。
房內一名少年坐在床上,側頭看他,臉上似笑非笑:「誰越勤快死得越快啊?」
「皇、皇上!」江寒初完全想不到會見到崇禎,嚇得急忙跪下參見,後背全是汗。
沒關係,他還沒開始真的管理國家,他不知道你在說他,真的……
在心底安慰自己若干遍,江寒初才鎮定回話:「稟皇上,我是看一些公公……忙著巴結魏公公,覺得好笑,才這麼說。」
他提到「魏公公」三個字時,年輕崇禎臉上掠過些殺氣,使他表情更顯凌厲。他隨即卻是一笑:「所以你在武器庫什麼都不做,今天一天有三批人催武器,你也只是讓底下的內監去要『孝敬』?」
江寒初驚跳:「啊?索賄?」
他完全不知道,武器庫的慣例就是刁難,總要收到三四批孝敬之後才能把兵器下發。跟他那些太監得到他一句「比照舊例辦理」,當然不會客氣,把上門的各兵馬司啊官兵啊都打發走。
他正想請罪,就見眼前的少年一揮手:「別留話柄,也別都讓底下人得了,朕日後還要吩咐你些事,你就留著這些孝敬吧……也別哪裡要都為難,這紙上的都司統領你記住了,給他們最好的,明白嗎?」
江寒初傻呆呆接過紙,看了幾遍,點點頭。面前崇禎直直看著他,江寒初忽然不知道從哪裡得來了機靈,把手中紙湊到蠟燭上,燒為灰燼。
崇禎揚眉,眉眼間帶著殺氣:「朕聽說你今天下午一直在研究火器,有什麼發現嗎?」
「我大明火器眾多,但是種類繁多反而不適合訓練,而且大多數用途相近。火藥威力不夠大,火繩槍限制太多我想改成滑膛的,但是煉鋼技術車床技術恐怕又跟不上……」
崇禎哪裡聽得懂他這些術語,一抬手阻住他繼續的話語:「原來你是真的懂一些……這些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朕打算讓你帶幾支火槍隊,你能做到嗎?」
信息時代,對軍事稍有熱愛的男生都會上網討論個武器裝備啊冷兵器熱兵器的優劣啊各種方陣隊伍的特點啊之類的,江寒初也是其中之一。在腦子裡過了下訊息,江寒初堅韌點點頭:「能做到!」
「那就交給你了。」崇禎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走過他身邊時,似乎忽然想起來一樣,問了句,「對了,你在老家還有親人吧,用不用接進京城來?」
親人?曹化淳的親人,自己這李鬼見到不就死了?江寒初下意識搖頭。
崇禎略微皺下眉:「也好……京城不日可能有場大亂,曹公公擔憂也是應該的。」
他看了眼江寒初,對方一雙眼帶些茫然地看著他,完全沒有老謀深算的樣子。和江寒初乾淨的眸子相觸瞬間,崇禎忽然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好像很乾淨的東西,是在被自己弄髒一般。
──在宮裡這麼多年,哪裡還能有什麼乾淨的!十七歲的少年心裡嗤笑一聲,邁步離開。
被他留在原地的江寒初想了半天,方才一拍手:「是要對魏忠賢下手了吧,問我家人,是說……」
是說京城裡掌握兵權實在是太危險,想要他親人來作人質,但被他很堅決地拒絕了。江寒初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啊啊啊……我反應為什麼這麼遲鈍啊!」
他是技術型人才,可不是勾心鬥角型的啊……
* * * * * *
江寒初很快發現,自己根本就是被當作勾心鬥角人才來使用的。顯然崇禎確實是人手不足,而曹化淳的來歷非常可靠,也只能用他。
幸好他雖然完全不會鬥來斗去,技術型人才的定位還是很準確的。幾天的工夫便初步改進了火繩槍,也初步訓練出一批熟悉新式槍的兵士。他很不適應明朝原本的軍制,乾脆把兵士打亂,按照現代軍銜整頓,到成衣店訂了新軍裝,並且在肩頭縫上官銜。
「甘油不難,但是硝酸……」皺著眉翻著手裡筆記,江寒初走進自己房裡,「不然先改進火炮?可是材料……」
「什麼材料?」耳邊聲音嚇了江寒初一大跳,他抬頭一看,崇禎正坐在桌邊,笑瞇瞇看著他。
江寒初幾乎以為自己這屋子改成寢宮了,不然為什麼崇禎總是往這裡跑。他一邊平復自己被嚇得亂跳的心臟,一邊回答問題:「鑄火炮的材料啊,青銅又貴又容易發熱……」
崇禎許他私下不跪,江寒初當然不會主動屈膝,直接坐到桌邊,發現桌上已經擺滿飯菜。入宮這些天他也習慣了,在一邊小銅盆淨手然後拿起沉沉的筷子,還笑著問了崇禎一句:「吃過了?」
崇禎怔了下,拿起另一雙筷子,竟然夾起眼前飯菜來。
不是沒吃過,只是他身為皇帝,連吃一頓飯都繁瑣得很,而且異常冷清。崇禎並不是被當作太子教養的,天啟帝沒登基的時候,他只是普通皇子。天啟帝登基後,他也只是皇上的弟弟。王爺這稱呼雖然尊貴,畢竟不會有什麼實權,也沒有什麼人來討好他。誰也想不到天啟帝早逝無子,因此,在天啟帝朱由校死後,傷心於哥哥死去的小朱由檢,看到的都是身邊人驟變的態度和討好的嘴臉。
只有眼前這個人,似乎根本不在乎他是皇帝一樣,不管是哭是笑都無比自然。
剛當上皇帝的崇禎,覺得這樣的曹化淳很好。他畢竟是少年心性,覺得人好就常來逗人玩。江寒初七出還裝裝恭敬樣子,後來發現自己實在裝不像,乾脆放棄。
「聽說曹公公今天重編了火槍隊,朕很是欣慰。」看江寒初很喜歡吃一道淑麻魚,崇禎好奇夾一筷子嘗了嘗,臉馬上被辣成了一團,「尚膳監怎麼做的菜?這麼辣的東西怎麼吃!」
江寒初大驚,連忙辯解:「是我讓他們放的,要不是找不到辣椒,我還想弄個水煮魚呢。」
崇禎喝了好幾口水才壓下去麻辣感,看著他:「金陵都吃這種東西嗎?」
「是我喜歡。」江寒初嗜辣,沒想到明朝都到了末年,宮裡竟然都找不到辣椒的蹤跡。以至於他這技術型人才添了個雄心壯志:把辣椒從什麼南美找出來!
崇禎盯著他,覺得他眼睛亮閃閃的樣子很好看。
「對了皇上你剛剛說什麼?重編火槍隊?」忽然想起剛剛主題,江寒初把話題拉回來。
「把人打亂重編,以軍銜論上下,秩序井然,且不會輕易發生指揮混亂的情況。」崇禎微笑點頭,「你做得很好,朕可能過些日子會把這一套推廣出去,到時候還要你協助才成。」
啊?完全抄襲現代軍制,沒怎麼研究其中深意的江寒初傻呆了一下。
「聽說你訂做的『軍裝』行動很是方便,拿來一套,朕也要試試。」崇禎不等他反應過來,逕自下命令。
他說完,就見江寒初站起身來,走到一邊翻什麼東西。一會兒,江寒初手裡拿著條長繩回來,張開雙臂走過來。
「大膽!你做什麼?」崇禎臉沉下來,喝問道。
「量尺寸啊。」江寒初愣愣地回答。原本的軍裝基本都是均碼,古人的衣服嘛,繫條帶子也就不會掉了,那些當兵的就算知道自己尺寸,又怎麼會精細到現代軍裝的要求?因此江寒初弄了條刻度比較精密的布尺隨身攜帶,聽崇禎說就順便拿出來了。
回答完之後,他才意識到崇禎的意思。一張小臉瞬間白下來,想著是不是要跪下請罪,卻又不願意。
江寒初是慣常做家教的,幾天相處下來,他早把這個情商明顯比較低的小皇帝當作了弟弟一樣的角色。總是忘記,對方是皇帝,一句話定人生死的人物。而且歷史上屬於崇禎的評論中,最常見的四個字是剛愎自用。其次是殺人成癮,用人便疑。
崇禎馬上也明白自己想多了,但他身份,當然是從來沒道過歉。過半天開口說句:「尚衣監有朕的尺寸,你去問吧。」
然後拂袖,轉身離開。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曹公公」的臉一直在他眼前晃啊晃的,讓他心神不定。
「不過是個太監,就算……不同了點,也不過是個太監。」傷害了人又不會道歉的少年在龍床上翻個身,喃喃道。
* * * * * *
江寒初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江寒初後來回憶的時候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自己那麼相信崇禎不會殺他。也許是他現代人的思維根本缺乏對皇權的畏懼,也許是死過一次就對死亡沒有恐懼感了,或者也許,他就是認為崇禎不會殺他。
總之,以二十出頭的年紀冒充近四十歲的老太監的美少年江寒初,跟十七歲的小皇帝慪氣了。
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武器庫,同時訓練火槍隊。江寒初雖然不瞭解政治鬥爭,也知道軍權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內部政變的時候。他依稀記得魏忠賢好像是在崇禎上台不久之後就倒了,那麼應該就是這幾天了。魏忠賢權勢滔天,據說當初崇禎登基就遇到很大困難,不可不防。不過……想想那個十七歲就心機深沉得要命的傢伙,再想想歷史趨勢,好像也沒什麼可擔心的。
那小孩一點都不可愛。江寒初這麼想,於是絕對不跑去向崇禎匯報工作進度,反正那傢伙在自己身邊安了一堆眼線。每天出來進去緊鎖房門,表示了不歡迎的態度。而王承恩幾次來「暗示」,江寒初都裝作聽不懂──也可能是真的沒聽懂──完全不理會。
而同時,古代科研成果接踵而來。明末畢竟科技已經發展的不錯,雖然鎖了段國,但在火器發展和應用上本來就居於世界前列,已經小跑步進入准熱兵器時代。若不是滿清入關之後怕火器威力,又生生把國家拽回到冷兵器時期,也不會有後來的挨打不還手局面。
有良好的基礎和當時的先進生產力,又帶了幾本書當作弊器,先進理論總能正確領導一兩把實踐,成果也就斐然。當裝上黑火藥的炮彈在空地上炸開時,據說整個北京城都晃了三晃。
被炮聲震得耳朵麻了好久的下屬們紛紛上來道喜,江寒初一撇嘴:「這算什麼,若不是火炮涉及方面太多耗時太久,什麼線膛炮後裝炮我也不是弄不出來……往遼東一運城頭上一放,就不信韃子能打過來。」
「那個……」武器庫自帶官員遲疑提醒,「火炮主要用來攻城,守城的話大多數城池都不行……」
「不就是什麼後坐力問題城頭地方不夠寬問題嘛,好解決,大不了我去造炮台。」江寒初一揮手,幻想如果把寧遠修成一座軍事要塞會是什麼狀況。
這一炮雖然是在郊外放的,城裡也都感覺到了,頗是議論了一番。江寒初回宮路上聽著種種離奇說法,不由摸摸鼻子,心道古代沒有報紙電視廣播真不方便。
先回武器庫,然後回宮。下班之前,門房送來一包裹,據說是江寒初訂的軍裝。江寒初還問了句:「啊?不是所有人都有了嗎?」然後才想起來崇禎這碼事。
捧著衣服回去,直接扔給王承恩王公公,堅決不去見崇禎。卻不曾想半晌後,王承恩直接過來傳口諭,讓江寒初過去幫忙穿衣服。
「這回倒不怕我把他勒死了?」江寒初小聲嘀咕,抗旨不遵是不行的,他還不傻,知道分寸。
寢宮內崇禎衣服脫了一大半,四角內褲總算沒穿錯,褲子鬆垮垮掛在腰上,上衣穿反了,帽子也戴歪了。
雖然在生氣,江寒初還是忍不住笑出來。崇禎本來就滿臉通紅,聽他嘲笑自己,瞪眼望了過去:「你還笑!過來幫朕穿上。」
其實還是很可愛的孩子嘛。江寒初走過去,幫他穿衣。
少年崇禎身材很好,雖然還有少年人未發育完全的稚嫩,不過已經能看出寬肩細腰的趨勢,皮膚也光滑柔韌,保養甚好。最讓半個禿頭的江寒初嫉妒的是那一頭黑亮長髮,雖說江寒初這個未來人不太看得慣男生一頭長髮,但真是漂亮啊。摸摸自己半來就短還被雷電焦了大半的頭髮,江寒初偷偷做了個苦臉。
所謂美少年就是這個樣子了吧,一身軍裝穿上去顯得英姿勃發,緊緊貼合的線條顯出絕對的好身材,讓先天條件不足的江寒初看了十分嫉妒──自己就是沒藥救的男生女相,回古代居然和太監長得一樣啊長得一樣,淚。
對著鏡子看了半天,崇禎自己甚是滿意。見一邊江寒初苦相,他微微笑起來:「曹公公是不是也有一身軍裝?穿來給朕瞧瞧。」
身為太監,皇帝的吩咐就是王道啊。江寒初跑回房裡找軍裝,做模特一樣展示給皇帝大人看。奇怪的是皇帝大人居然跟了上來,進了他的屋子,笑瞇瞇看他換衣服。
「皇上,那個……老奴要換裝。」江寒初苦著一張臉看崇禎,心道非禮勿視,你不要偷看人家換衣服啊。雖說他和這群古代裸奔男不同,裡面一直有穿內褲且搞得非常嚴密,但總有點心虛,怕被發現「下面還有」。
崇禎點頭:「朕知道,正好看看曹公公是怎麼自己穿的,下次朕也不會像這次這般費事。」
……一咬牙,可憐的江寒初飛速在皇帝面前上演一出脫衣秀,一邊暗示自己:你是在澡堂子是在澡堂子,都是男人嘛有什麼關係,又不會看少一塊肉。
他很尷尬,又怕被發現自己是假冒偽劣產品這事實,根本就不敢抬頭看崇禎,也就完全沒有發現那位小皇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眼底閃過很狼的光芒。
江寒初的身體完全不像三十多歲的人──當然,他確實也不是──略顯柔軟纖細,是新一代電腦呆子的特質,白皙細膩,是托了不工作以及沐浴液的福。
「曹公公,你身上陽光曬出的痕跡很奇怪,你經常不穿上衫出去嗎?也不對,這形狀倒有點像……」肚兜倆字沒好意思出口,小小崇禎少年也還是有點羞澀的。
他這一尷尬,不算傻瓜的江寒初馬上明白了他說的是什麼,一張臉馬上變紅:「啊,那個,那個是我……是老奴夏天怕熱,院子裡又沒人,所以都穿我自己做的小衫。」
難不成讓他回答,這是T恤和跨欄背心日曬後的痕跡?還好他是男人,要是女的身上曬出吊帶痕跡,怕不被打成淫婦了。
不過……他難道是在懷疑自己,所以來看自己換衣服?想到這裡,江寒初一身冷汗,對這位皇帝的心機有了更深一步的瞭解和提防。
完全不知道江寒初心思的崇禎在皺眉,覺得不太舒服,想了半天終於想到問題所在:「曹公公,你是看著朕長大的,在朕面前不用非老奴老奴的。」
江寒初心想你以為我願意啊,不是怕你說我沒分寸嗎?他對崇禎充滿了戒備,表面上點頭,心裡實際早打算好,一旦對方臉色不對,還是要恢復奴才態度的。
不付出信任的人,當然也就不會得到信任。
崇禎想不到他會這麼倔強,他是宮裡長大的,江寒初的表情他看得很清楚。只是他皇帝做了幾個月,已經有了威嚴,此刻沉下臉來:「曹公公,朕對你不薄。」
「老奴知道。」江寒初皮皮回答一句。
崇禎挑起眉:「曹公公,做人要懂分寸。」
「老奴知道。」我很懂分寸。
無奈的崇禎無奈歎氣:「曹公公,你真的快四十了嗎?」
江寒初震動了下,低頭道:「咱家知錯。」
這傢伙皮實到讓人無語的程度,小青年崇禎拿他完全沒辦法,正要開口說什麼,門外傳來腳步聲,和高喊:「皇上,皇上你在這裡嗎?皇上你沒事吧?」
崇禎皺眉:「魏公公,朕沒事。」邁步走到門邊,打開房門,門外站著幾位公公,當頭一人江寒初並不認識,不過聽崇禎的稱呼已經知道,這位看起來相貌堂堂的公公就是魏忠賢魏大權閹,長得著實還有幾分男子氣概,難怪能巴著天啟帝的奶媽上位。
魏忠賢見過崇禎之後站起身,一雙眼緊緊盯著江寒初:「這位便是皇爺最近身邊的曹公公吧,果然氣宇不凡。」
江寒初覺得自己像是被一條蛇盯住一般,後背冷汗唰地下來,身上發寒:「曹化淳見過魏公公。」
魏忠賢上下打量他:「曹公公這身衣服看起來很是特別,看來皇爺……也很喜歡啊。」
江寒初很老實地回答:「是我做的軍裝,這樣行動方便些。」
「哦?這裡……」魏忠賢伸手摸他肩章,「好像和皇爺的不同?」
江寒初微笑:「我只是中校,目前還是團級,當然和最高級別的皇上不一樣。」
崇禎在一邊冷眼看著,此刻忽然開口道:「曹公公訓練火槍隊很有成效,朕打算把神機營也交給他,魏公公你處理一下。」
魏忠賢一震,一雙眼含毒帶怨,盯著江寒初,聲音從嘴縫裡迸出來:「老奴遵命。」
三·我是曹化淳,我不開城門
兵權這東西很燙手,雖說太監沒有後人,相對而言造反的可能比較小,但歷史上也不是沒有豁出來的公公們。京城三分之一的兵力,怎麼能落到這等殘缺人手裡?
御史們的奏章流水一般送進來,魏忠賢這一回倒完全不耽擱時間,馬上都送到崇禎案頭。崇禎打開幾份看,越看越怒,通通扔到地上。
朝裡能稱為忠臣的已經沒幾個了,這些抱魏忠賢大腿的,居然敢來說自己重用奸人!王承恩是自己頂信任的人,比這些只會對魏忠賢唯唯諾諾的傢伙信任多了。至於曹化淳……
想到那人,小皇帝眼神不由柔和下來,唇角也不由帶上了一絲笑。那個人,真是與眾不同的……可愛。明明應該是心機深沉而竭力討好自己,結果卻是那樣與年齡不相稱的活潑,而且,除了生氣的時候,完全不會態度恭敬。讓崇禎覺得在這傢伙面前,自己是個普通的孩子。
對於從小到大從沒有過什麼玩伴的崇禎而言,這是非常難得的。而且曹化淳可以充當的角色,絕對不止玩伴而已:嚴肅學術起來的時候,就真的有長輩風範;兩人一起的時候,他生完氣,又像兄長一樣對待自己;而生氣和認真「研究技術」的時候,又像是小孩子一樣,什麼都擺在臉上。
還有第一次見面時,他哭泣的眼……
崇禎飛快搖頭,把竄進腦子裡的不良念頭甩掉。他是崇禎,是皇帝,將會是大明的中興之君,扳倒魏忠賢後,他要平復國內叛亂,拒敵於遼東,開創新的盛世。他是皇帝,萬民所向,他又不像前幾名先帝那樣不理朝政淨幹些沒用的,他勤勉、果決,甚至不貪戀美色不熱愛木匠活不需要為封先皇還是親生老爹跟大臣扯皮,他一定會成為一代明君!
所以,明君是絕不能養佞臣弄臣的,尤其是……過於寵幸閹人。一個想起太監的身體會想得起了慾望的皇帝,是不會成為明君的。
……今晚,去後宮歇息吧。
正當小皇帝考慮去哪個妃子那裡歇息的時候,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小太監尖利聲音清晰傳來:「皇上,不好了,魏公公要打死曹公公啊!」
崇禎一個激靈,也不管什麼內心激烈鬥爭了,馬上起身推門出去,揪住跑過來的小太監:「你說曹公公怎麼了?」
小太監一臉焦急:「皇上,曹公公回宮進門的時候,侍衛說他暗藏武器入宮,是圖謀不軌,魏公公請了廷杖,是要往死裡打的……」
崇禎把他推到一邊,飛快跑出去。
他跑到現場的時候,江寒初已經被打了個半死,整個後背和下身的衣服都被血洇透了。魏忠賢並不在場,看著行刑的是魏忠賢一個義子,姓陳。他見到皇上來了,當即從一邊的椅子上跳起來,連忙跪到地上。
江寒初正在笑著數板子數,忽然停住了。他勉強抬起頭,回過頭一看見到是崇禎,先是一喜,馬上皺起眉來。
在這種時候,他心裡的念頭是:糟糕,一會兒……不會要脫衣服上藥吧……
* * * * * *
怕死無非是因為貪生,貪生則是生有所眷。所以江寒初是這個世界上可能唯一真正不怕死的,因為他舊有的眷戀已經全消失了,新的……還沒來得及眷戀上。最糟糕的是,他本來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即使消失,也沒有什麼人會真的懷念他吧,而歷史也不會因此有什麼改變。
所以江寒初不怕死,是真的不怕,反正他已經死過一次,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朋友和他生活的世界。搞不好再死一次,就能回去也不一定呢。
所以說穿了,似乎在看一場戲的江寒初在被打的時候並不怎麼害怕,反而在想這也是歷史裡有名的待遇啊,疼點就疼點吧。同時還伸長了脖子,看那位陳公公的腳到底是外八還是內八。
但崇禎來了,江寒初反而驚慌起來──如果被這小皇帝發現了自己的假太監實質,會不會給他幼小心靈造成什麼打擊,以至他以後更加專斷獨行,明朝更早滅亡死人更多呢?而且……這個目前為止還只是性格倔強心機深沉但還有分少年人的天真的孩子,會不會因為受騙而傷心生氣呢?
被崇禎抱回房的一路上,江寒初就在想這些有的沒的的問題,順便讚歎一下崇禎的體力。他完全不知道,崇禎這一抱他,就等於把本來就紛紛擾擾的流言坐實了。
江寒初沒有城府沒有社會經驗想不到,崇禎卻是根本來不及去想。他抱著江寒初,只覺黏糊糊的血沿著對方的衣衫流下,而懷裡的人臉白如紙。一時之間是極度不捨,生怕自己慢了些,讓這人受更多痛楚,甚至……
「皇上,我要回房,我不要去太醫院!」江寒初見他跑的方向有問題,連忙在崇禎懷裡掙扎起來。
「別亂動!當然要去看御醫,你看你都什麼樣了!」崇禎喝道,阻止他的掙扎。
江寒初卻拚命掙個不休,本來減緩的血流又加速起來,崇禎怎麼阻止都沒有用。最後沒辦法,崇禎只好吩咐名小太監去拿傷藥,自己把人抱到他房間裡。
「快把衣服脫下來,再不脫就黏在身上了。」崇禎見多了受刑的人,很清楚後續步驟。這也是他妥協的原因──就算再好的大夫來,這種傷也是抹藥包紮,沒有其它處理方法。
江寒初趴在床上,兩隻手死命拽住衣服,一雙眼圓滾滾地盯著崇禎:「會驚到皇上的,皇上你出去,我自己上藥就好。」
「開玩笑,你自己怎麼上!」崇禎上前抓他衣襟,「朕又不是沒見過受傷的人,你脫下來吧!」
開玩笑,江寒初哪裡能脫。要知道廷杖廷杖,說穿了就是打屁股,雖說打在後面,但是一脫可就連前面都暴露了好不好。
拚命搖頭,拚命抓住衣服,死活不讓崇禎替他上藥。崇禎瞪眼:「你到底想不想活了,再不脫衣服會出問題的,你看你血流的……」
江寒初商量口氣:「皇上,你讓小許子過來幫我上藥好不好?」
小許子就是去通知崇禎的那小太監,算是江寒初心腹。江寒初想,脫了衣服趴著,大概也看不到吧。反正小許子也不敢讓自己翻身什麼的。
崇禎豎起眉毛,心裡有些發酸:「哦?看來曹公公覺得小許子比朕更親近嘍……」
江寒初基本沒聽出他話裡的酸氣,不過也知道不能點頭贊同,委婉地說:「小許子本來就是伺候我的嘛,讓他來上藥是應有之義。皇上何等尊貴,怎能操此賤役。」
由於失血過多,他已經有些眼前發黑,勉強支撐著護住衣服而已。崇禎聽他話裡話外明顯透著疏遠,不由心內大怒,臉上倒也不過分表現出來,只是抓著江寒初衣襟,使了些力。然後「刷拉」一聲,江寒初本來就有些破爛的衣服被他拉開,露出大片胸膛來。
受了傷的身體格外孱弱,白皙皮膚上紅痕青紫,隱約可見後背血漫青痕。在這樣的傷勢之下,眼前的人顯得更是單薄,像是隨時可能被風吹跑了一般。崇禎不由伸手拉他,手放在江寒初胸前,掌心在他胸口掠過。
崇禎忽然傻住了,很快,他抬起手用袖子摀住鼻子,匆忙轉身向外跑去。
正在想「完了這次死定了」的江寒初逃過一劫,奇怪看著崇禎逃離背影。崇禎跑到門邊時,還記得回頭喊一聲:「朕馬上叫小許子過來!」
江寒初摸摸頭:「房裡太熱了嗎,皇上好像……在流鼻血?」
來不及多想,江寒初馬上脫衣服,然後迅速趴到床上,完全擋住前方某個部位。他做完準備,小許子才進來,正好幫他上藥。途中就算疼得再厲害,江寒初都不敢亂動,一直忍到最後。
古代,真是太不人道了。
* * * * * *
江寒初養傷的時間裡,據說崇禎「衝冠一怒為紅顏」,撤了大半的侍衛,換上新人。不過在這位「紅顏」眼裡看來,所謂沖關一怒當然是借口,趁機清洗外宮侍衛才是真格的。他自己不過是一個借口,那些朝上清流大可不必憤慨上書──如果被魏忠賢清洗過的朝廷上,還有所謂的清流的話。
反正他門一關什麼人都不見,外面再指指點點,也不能用吐沫星子淹死他這個見多識廣的現代人。閒著沒事研究一下手裡的書,看看還有什麼可以拿來發展一下的,同時也努力討教,至少爭取下次不要被人害得拖出去打板子。
奇怪的是,崇禎並沒有過來看他,只是差人送來傷藥補品若干。江寒初失落了兩天──雖然知道自己被利用的,但是用完就丟開,也實在讓人鬱悶了些。
他完全不知道,那位小皇帝這幾天反常地在後宮留宿,幾天內幾乎把所有妃子寵幸了個遍──崇禎剛登基還沒廣泛選秀,他又不熱衷於此,後宮不夠充盈。
不管怎麼說,崇禎忽然對女色的熱衷使魏忠賢很是欣慰,後宮裡除了信王府舊人,剩下寥寥幾名妃子都是通過他的手選進來的,都算他的人。一時間後宮枕頭風大起,誰都希望能博得小皇帝的歡心,要知道剛剛冊封的周皇后可不怎麼受寵啊。
宮中漸漸也顯出了平靜,雖然暗流在下面奔騰不息,不過新帝登基後帶來的人員交替的波動,卻暫時平緩下來。
整個天下,只有江寒初非常清楚魏忠賢蹦躂不了幾天了。他很安心地養傷,同時讓小許子往武器庫和神機營送條子,囑咐他們下一步該怎麼辦,讓那些技術人員繼續研究發明。
被打了一頓,他也聰明多了,雖然不會害人,防人還是學會了的。心下有了提防,尤其是對崇禎。
入十月,天格外冷起來,江寒初房中燒炭燒得甚暖,燒得他都不願在房裡多待。雖說後面的傷還沒好徹底,不過他實在呆不下去,趁著小許子不在,他偷偷溜了出去,在宮裡這一帶亂晃。
他現在已經是名人了,來往太監宮女都認識他,紛紛跟他打招呼。江寒初和其中幾個也很熟,他地位高長得好又從來不擺架子,這些太監宮女都願意接近他,尤其是……懷春宮女們。
「曹公公,你怎麼出來了?你受的傷還沒好吧,小許子說讓我們看著點你。」一名綠衣宮女拉住江寒初,臉上滿是關切之情,「快回去歇著吧,你要什麼跟我說,我去幫你準備。」
「我只是出來逛逛,總在床上才會出問題呢。」江寒初活動活動胳膊,做個「鍛煉身體」的架勢,「蓮菁你不要告訴小許子就好。」
「你果然是瞞著小許子出來的,他要知道,肯定嘮叨死你。」清秀小宮女瞪他一眼,靠近他看,「你走路真的沒有問題嗎?後背……的傷不要裂開就好。」
江寒初見人家視線直奔後下方,臉不由有些紅了:「都是杖傷,怎麼會裂開呢……」
蓮菁幾乎是靠在他身上,對他笑道:「你要四處走走也行,不過總得有個人在你身邊陪著吧。」拉起人來,「我陪著你吧,也省得你悶,累了也好照顧你。」
江寒初遲疑一下,正要答應,眼前忽然出現一身影,正是數日不見的崇禎。江寒初見到他,心裡略有些鬱悶,但還是拜了下去:「參見皇上。」
旁邊烏拉烏拉跪倒一大片,崇禎皺眉,一揮手:「起來吧。」
江寒初以為崇禎是偶然經過,起來之後偷偷對蓮菁做了個手勢,表示同意。一直盯著他的崇禎清清楚楚看到他們二人私下交流,一雙利眉豎起來,皺得甚是厲害。
「曹公公你傷勢未好,怎麼可以隨便出來?」崇禎一伸手拉住江寒初,手上用力甚大,抓得江寒初一陣生疼。江寒初本就是個倔強的傢伙,自我感覺受了利用又受了冷落,本來就不高興。這時候雖然疼卻絕對不表現出來,暗中咬著牙,被崇禎拖回房中。
回到房裡,崇禎把人摔倒床上,站在床邊瞪著他。江寒初覺得手臂上被他抓過的地方好疼,卻不肯看一眼,只是半低著頭做出恭敬狀。
「不錯嘛,這幾天不見,都會和宮女調情了?」十七歲的小男孩瞪著他,冷冷道。
江寒初一陣詫異,抬起頭看著崇禎。
崇禎見他表情很無辜,不由心下又是一陣怒火。這個人,明明是他擾亂一池春水,為什麼還能這般若無其事!
他從來沒有領略過現下這種情緒,心裡下意識的念頭就是拚命傷害眼前這個無辜的傢伙:「明明是不行的廢人,頂多就能假鳳虛凰一下,你以為那宮女看得上你麼?還不是宮裡全是你這樣的假男人……」
他住了口,一方面是他實在不太會市井粗話,也沒真的講過刻薄話。另一方面則是說出來之後並沒有痛快的感覺,反而是濃重的不捨和一點點擔憂。
崇禎知道,這方面的問題是太監的心頭恨,他曾經親眼見到有人在魏忠賢面前只是開了個玩笑,就被拖出去打到死。崇禎還知道,別看江寒初大大咧咧的,真的生氣起來會很堅持。
他已經控制自己十幾天不來見他了,可不想再惹人過分生氣。
被認定要生氣的江寒初摸摸鼻子,心裡想難道蓮菁是崇禎看上的人?也不對啊,整個後宮都是他的,他看上誰直接推倒不就結了,哪裡需要爭風吃醋?
要知道,有一後宮美女,想推哪個推哪個,這可是現代多少男人的夢想啊。
由於缺少對「太監」這個身份的真實認同感,江寒初完全沒有想到這時候自己應該生氣,而不是傻乎乎地研究崇禎為什麼不高興。
事實上,把一切問題都歸於「和古人之間有代溝」的江寒初,是最遲鈍的傢伙。
崇禎提心吊膽了半天,發現以為會生氣的人還是一臉無辜狀,暗暗鬆了口氣,開口道:「今天接到折子,留都那邊地震,有不少死傷。」
江寒初呆了一刻,伸手捶腿:「我怎麼沒想到……啊!好疼!」
捶得太大力了,胳膊也疼後背也疼下面更疼。崇禎聽他呼痛,忙坐到他身邊,把他袖子推上去,見到他白皙手臂上很清晰明顯的烏黑抓痕。
小皇帝一時羞愧無地,忙到床邊找藥給他塗上。江寒初房間幾乎可以開藥鋪,崇禎小心抹著藥,江寒初咬著嘴唇,一時懊悔得無暇顧及其他。
──他怎麼沒想到?地震儀這東西出現得很早,他帶來的書裡就有詳細的介紹,以及發展路線。他自己完全可以做一台比較精密的出來,應該比這時的要先進。更重要的是地震警報演戲他做過,如果提前預測出來,又結合他的宣傳的話,完全不會死傷「不少」人的!
江寒初看著自己的手,忽然深深地自我嫌惡起來。
他在做什麼?傻乎乎地頂撞皇帝,傻乎乎地被人利用被人暗算,傻乎乎地得過且過。不是說要改變這個時代嗎?結果呢?他做了什麼?
不會那些權謀,他可以學啊。不行還可以帶著個懂的,隨時咨詢。他穿越這麼一回,難道就是為了來明朝送死的?
崇禎見他表情數變,多少有些擔憂,勸慰他:「曹公公你也不要擔心,折子上說倒塌的大多數是百姓的宅子,宮裡那些舊人沒什麼大的傷亡……」
江寒初愕然看他:「啊?啊!」
本來想說他關心的就是百姓,誰都知道皇宮一般震不塌,何況留都皇宮裡,大多都是失寵的前任蛀蟲。不過馬上反應過來他自己以前就住在那裡,裡面的公公和他也算有舊誼,崇禎當然認為江寒初在擔心故人。
「那皇上應當盡快撥款救災啊。」江寒初腦袋裡在思考,想地震應該怎麼善後。
崇禎冷冷一笑:「這倒不忙……只是這地震一出,欽天監總得給個說法吧。」
剛剛提醒自己要熟悉政治鬥爭的江寒初想了一會兒,他還沒有傻到說「地震只是自然現象,和失德之類的無關」這種話的程度,很快想明白了問題所在:「皇上,你要……動手了?」
崇禎點頭:「神機營提督曹化淳曹大人,朕……就靠你了。」
江寒初看著崇禎,仔細想想,十七歲是虛歲,這孩子今年才十六。雖說當然比後世十六歲正太成熟得多,但這個年紀就扛上一個國家,和魏忠賢這樣權勢滔天的權閹爭鬥,也真的不容易。
「臣領旨──」尾音拖得長長的,江寒初終於有了覺悟,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覺悟。
翌日,欽天監定了調子「君側藏奸」。魏忠賢起初還沒反應過來,以崔呈秀為首的御史紛紛遞折子,參曹化淳曹公公。當日崇禎拿著一堆奏章丟到江寒初身前:「你看,這些傢伙倒不想想他們自己是什麼貨色……」
江寒初一份份打開,折子裡無非是說君側的那個奸就是留都出來的他,所以老天降怒於金陵。
如果按照歷史,他曹化淳確實是崇禎年間最大的那個權閹。但前提是,他真的是曹化淳,歷史真的會按照他所知道的那樣發展。
而現在,他只是頂著曹化淳馬甲的現代有為青年,他不會成為不良皇帝身後那個臭名昭著的太監,不會成為明朝滅亡的催化劑。
江寒初把折子一扔,看著崇禎:「皇上,我絕不會成為第二個魏忠賢。」
也不知道崇禎這麼疑心重的一個人,在歷史上為什麼會一直寵信曹化淳,也許是他登基後感覺處處敵人,只能信任身邊舊人,也許是曹化淳表現得足以使人信任。一個以為全天下都要害他都要他那張龍椅的小孩,僅能抓住身邊人。說來魏忠賢受寵,還不是因為巴結上客巴巴這皇帝乳母?
這皇宮啊,淨出些心理不正常的孩子,尤其是戀母情結的。
崇禎不知道他的腹誹,滿意點點頭:「朕相信你。」
崇禎接下來交代江寒初調兵事宜,他給了江寒初神機營最大權限,這一次也非得要江寒初這傷員自己出馬不可了。小皇帝有些心疼,但也沒法子。
當晚,江寒初房內靜養,崇禎帝幸了名宮女,叫做蓮菁。
山雨欲來風滿樓。
四·曹公公新傳
第二日,小皇帝的反撲開始了。
御史台數人聯名,參崔呈秀跋扈結黨,言中隱隱指向魏忠賢。同時,欽天監放出話來:留都地震,是因為從留都出而從龍的忠義之士受了冤屈,上天震怒。
說的當然就是曹化淳曹公公了。這位曹公公忠心皇上,雖然剛被魏忠賢陷害,還有傷在身。但聽欽天監的說法後,撐著傷病之軀調動神機營,把皇宮保護起來。
身為御史台實權人物,崔呈秀被參也沒什麼特權,和大多數官員一樣,上折自述然後稱病在家。可惜的是,崇禎這一次不會給他任何機會。
崔呈秀稱病之後,御史台的彈劾折子更是鋪天蓋地,漸漸有些就涉及到了魏忠賢。身為宦官,魏忠賢當然沒有稱病躲家裡的可能,只是誠惶誠恐去向崇禎請罪。
「魏公公言重了,你是為國做事,哪有什麼罪。」小皇帝嘴唇微微翹起,態度非常和藹。
魏忠賢在崇禎這裡碰個軟釘子,他也知道事情不妙,轉頭去找客巴巴。客巴巴可不是崇禎的乳母,和崇禎並沒什麼感情,一時之間也手足無措。
造反吧,宦官向來被人看不起,那些當兵的大老爺們哪裡會真的跟著他做這種抄家滅族的事?他魏忠賢在朝中勢力是大,敵人卻也不少。他一旦失了勢,恐怕京城都走不出去。
逃?錢財足夠多,逃去遼東或者南洋……遼東太苦,還是去南邊吧。找個島,搞不好還能當土皇帝呢。
話是這麼說,卻有幾個人能真的舍下手中權勢?魏忠賢如果是那種人的話,也不會落到今天這一步。就在他猶豫的當晚,曹化淳或者說江寒初這神機營提督,帶著其餘兩營的部分軍隊,將京內魏黨主要人物,一網打盡。
至於魏忠賢,內禁一關,有王承恩王公公,和一眾忠心皇家的內監,他又能跑到哪裡去,折騰出什麼風浪?
江寒初在外面折騰了一夜,大明京城三大營裡,他神機營確實人不多,但武器是最精良的,何況其餘各處的武器,可都歸著江寒初管。
江寒初只帶著崇禎指定的統領和兵士,抓人的方法也簡單:先派一廠公叫門,開了之後一擁而入,把屋主抓走,留一群官兵在這裡看著,他們趕赴下一家。這樣折騰一晚,倒沒出什麼大危險,只是在崔呈秀家裡遇到了些反抗,本來就有點行動不便的江寒初受了點小傷。
抓完人就到了清晨,手臂上開了個口子,雖然草草包紮過,血還是不止。看看人也抓得差不多了,大家一晚沒睡很辛苦,江寒初把這些首腦人物送到天牢和錦衣衛大牢裡,佈置了下,便回宮匯報去了。
崇禎看到江寒初,先是心急追問情況如何,隨即馬上發現他手臂上裹著的幾層布。江寒初對他笑了笑:「幸不辱命。」
小皇帝一喜,然後盯著江寒初的傷處:「曹公公辛苦了,你……受了傷?」
江寒初見他關切表情,心裡想這傢伙其實還不錯嘛,笑著回答:「一點小傷,沒什麼。」
崇禎已經上前把他按在椅子裡,去拿上次準備的一堆藥,微微歎息:「朕好像總是讓你受傷。」
「為皇上鞠躬盡瘁肝腦塗地,在所不辭。」當然,江寒初在心裡偷偷把「皇上」換成了「國家」。
崇禎把他臨時包的布條解開,見到那血肉模糊的傷口,心下就是一陣抽緊。喊小太監去準備熱水清洗傷口,江寒初連忙阻止:「宮裡有酒嗎?度數越高越好,給我弄來些。」
在元朝就已經有了高度蒸餾酒,不過工具相對簡單,同時漢人也不是那麼的熱愛。江寒初來之後,自己弄了些燒酒和基本上可以成為酒精的高度酒,但是東西都在武器庫,剛剛回來也忘了讓人去取。
崇禎疑惑地拿來燒酒,江寒初直接喝一口噴在傷口上,刺激他疼得一哆嗦。崇禎連忙抓住他:「你做什麼?」
「消毒啊……好疼。」江寒初表情非常理所當然,雖然疼得身體一直在輕微顫抖,臉上卻若無其事,似乎這身體不是自己的一般。倒是崇禎神情變化甚大,倒像是傷在他身上似的。
消完毒上藥,崇禎的手在江寒初手臂上來來回回,漸漸有些恍惚。
自從打板子那日之後,崇禎就有些不敢見他,生怕那晚寵幸妃子瞬間的錯覺是荒淫無道的預示,更怕自己會像之後春夢中那樣,狠狠地侵犯這很單薄但是很倔強的人。
想到那個夢,崇禎顫動了下,手迅速離開江寒初手臂,用布條緊緊紮好,打了個結。
「那我先回房休息了?」江寒初盯著那個看起來很詭異的蝴蝶結,心裡想得趕快回房把這玩意結下來。要真的這麼包紮傷口,估計明天就可以因為不過血而壞死截肢了。
──皇上筒子,你確定你真的不是要賜死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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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cathysst 於 2013-5-1 15:40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