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和城的西北角有一條街,街上每天都有市集,只是這條街上的市集與別處不同,叫做「人市」,說白了,就是專門買賣人口的地方。在這裡,男人、女人、老婆子、小孩子,被拐來賣的,自願賣身葬母葬父葬兄葬弟的,還有孩子太多養不起的來賣的,親人擭罪全家被眨賣的,還有不賣身只賣手藝的,各種各樣的人,這裡都有。
白寧一大早就帶著南館裡的打手頭子李祿來到「人市」,打算挑幾個好苗子帶回去。這是他第二次來到「人市」,只是身份不同了。十年前,他是做為貨物被買回南館,今天,他是做為南館的新老鴇來買人。
髒、亂、差,「人市」的環境,十年如一日,滿地的垃圾,陣陣臭氣,熏得他不由自主地掩鼻。
「他娘的,這麼臭,垃圾滾開!」
李祿一臉厭惡地踢開旁邊一個滿面塵土、全身都冒著血水的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個人快要死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走投無路活不下去只能跑來賣自己,還是被人販子弄來,看人快要死了就隨意扔在這裡。
白寧看了李祿一眼,沒有吱聲。這個李祿,是當年鄭猴頭找來的一個溷溷,不知道從哪裡學了幾手功夫,等閒人挨不起他一拳頭,為人凶狠蠻橫,館裡的小倌們多半都怕他。如果不是白寧見機得早,鄭猴頭一死,他立時就跟玉琉招呼一聲,透過御史韋勉的關係,取得了南館的房屋地契,恐怕南館早就落了李祿這歹人的手裡。
所幸李祿雖然凶狠,腦筋卻不頂好使,這才讓他輕鬆得到南館控制權。儘管如此,白寧仍然小心翼翼地拉攏他。
一來,他要借李祿的手壓制尚琦,玉琉被韋勉贖走之後,南館三大紅牌僅餘其二,之間競爭更是激烈,誰不想一枝獨秀,而白寧搶先一步取得南館的控制權,已經壓了尚琦一頭,慢了一步的尚琦鬧著要分戶,自立一家,幸虧被李祿一拳頭給壓下去了。
二來,南館生意好,難免有地痞流氓來搗亂,以前鄭猴頭手裡有張經營多年的黑白兩道關係網,如今鄭猴頭被韋勉暗地裡整死,這張關係網都落到了李祿的手裡,白寧想不拉攏他也不行。
所以儘管反感李祿的凶狠蠻橫,卻也只能忍了,要怪只能怪那個人自己不好,誰讓他橫躺在路中間,看他那樣子,李祿這一腳多半能把他剩下的小半條命也要了。
繼續往裡走,街道兩邊的人也越多,擠擠攘攘,不時還有哭泣聲和鞭打聲傳出。
老人不值錢,一般很少有人買,所以這裡多半賣的是精壯的男人和小孩子,女人不漂亮的也不好賣,而漂亮的女人大都有固定的賣場,白寧是南館的新鴇頭,目標自然是那些未成年的男孩子。
眼前的十幾個孩子被一根繩子串在一起,一個個淚痕未乾,畏畏縮縮,怎麼看也不像是自願的,多半是被人販子拐來的。白寧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男孩的身上,原因無他,只有這個孩子沒有哭,睜著一雙眼睛木然無神地看著前方,臉色雖然有點發黃,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但也能看出小模樣兒還是挺漂亮的。
八成是嚇傻了,再漂亮也無用。白寧搖搖頭,眼光移開來,落在旁邊的另一個噙著眼淚的孩子臉上,為了好賣,人販子大都會把這些孩子的臉弄乾淨,這個孩子五官只算清秀,遠遠比不上旁邊那個孩子,年紀也更小一些,但是噙著眼淚的模樣卻頗有些引人憐愛。
白寧只多看了一眼,人販子已經湊了上來。
「小哥兒要買啥樣的?這娃子不錯,才八歲,手腳麻俐,只要二十兩銀子......」
白寧沒搭理人販子,緩緩彎下腰,對那個孩子道:「你叫什麼名字?」
眼裡噙著淚的孩子彷彿嚇了一跳,好一會兒才怯生生道:「娘叫我小毛兒......」
「這個名字不好聽,哥哥幫你重新起個名兒好不好?」白寧咧嘴一笑,又溫柔又甜美。
那個小孩子吸吸鼻子,似乎被白寧的笑容所感染,眼淚漸漸收回去,依舊怯生生道:「哥哥......你買了我吧,叔叔好凶,會打人......」孩子口中的叔叔,自然是指那個人販子。
眼神不錯,聲音不錯,腦袋也靈活,調教好了也是一塊招牌。
「這孩子我要了,一口價六兩,買一送一。」白寧站起身,面對人販子時笑容已經收斂,猶豫了些許,他又面無表情地指了指那個眼神木然的漂亮男孩。
人販子頓時尖叫:「小哥兒你心太黑了,這兩個孩子論模樣兒,都是頂尖的,買回去隨便一打扮,賣個百八十兩的不是問題......」
白寧不等他說完,手一揮,冷哼一聲道:「行啊,那你就把他們打扮一下拿去賣大價錢好了,這個小的我就不說了,那個大的一看就知道是個傻子,百八十兩,哼,就是白送還不知道有沒有人要。小心,別雞沒偷著還蝕把米。」
最後一句,白寧有意把聲音拖長,站在他身後的李祿很配合的也一瞪眼,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
小販子頓時腿軟,咕咕囔囔道:「六兩就六兩,看在小哥兒第一次來的份上,就當咱們套個交情......」
人販子的軟脅就在於他是個人販子,所以被拐來的孩子就算賣相再好,也賣不上價錢去,何況這兩個孩子一個賣相一般,一個又是傻子。否則一旦鬧起來,吃不了兜著走的是他自己。
交了錢,領了人,雖然不是極品,但勝在便宜,他已經沒有多少錢了,所有的積蓄,都用來買下南館的房地契和所有權。如果有錢,他是決不會從人販子手裡買人的,真正的高素質的孩子,早就被另一些專營人口買賣的大販子挑走了,和那些漂亮的女子擺在一起賣,價格基本都在百兩以上。
白寧牽起兩個孩子的手往回走。孩子的手,彷彿一圃棉花,又柔軟又溫暖,讓他剎那間有些恍神,思緒一飄,記憶裡依稀閃現出一副相似的畫面。畫面只一閃而過,還沒有來得及看清,白寧的思緒,就被一個眼神吸引過去。
那是一雙驕傲的、孤冷的眼睛,眼神如刀芒,寒氣逼人,令人不寒而慄。這不是一雙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的眼神,可是他不但出現了,而且正死死盯在李祿身上。
白寧微微發怔,這雙眼睛的主人,竟然就是剛剛被李祿一腳踢開的那個人,那人原本是在昏迷中,李祿的一腳,反而將他踢醒,嘴角處掛著一縷血絲,明明滿身血痕垂死之相,可是眼神卻這般鋒利。
「看什麼看,爺一腳踢死你!」
李祿高吼,卻是色厲內荏,那人的眼神,盯得他毛骨悚然,抬起的腳,竟然遲遲不敢踢下去,彷彿整個身體都被這眼神冰住一般。
那人的眼神裡,頓時又多了一種色彩,嘲諷,幾乎能剌入骨頭裡的嘲諷,讓李祿惱羞成怒。
「他娘的,還敢盯老子,老子踹死你。」
眼看李祿的腳又要準準地踢在那人的心窩上,一聲嬌軟的「李爺」,卻讓這個凶狠的動作停了下來。
白寧拉著兩個孩子走過來,秀美的臉蛋上堆滿笑容,溫柔,甜美,在這個臭氣熏天的「人市」裡,彷彿是一道清新的空氣,不止李祿的動作停了下來,就連那人眼神裡的鋒利,也略略退去幾分。
「李爺,你是什麼身份,犯得著跟這種垃圾動氣,也不怕髒了自己的腳。」
白寧知道自己的優勢所在,對於那些附庸風雅的尋歡客,他的琴聲就是他的武器,而對付李祿這種蠻漢,他的笑容和故作柔懦的聲音,就可以讓李祿暈頭轉向,尚琦那傢伙要故作清高,對李祿這種人向來愛理不理,所以他拉攏不住李祿,而自己卻能將李祿玩弄於手掌。
李祿果然很吃白寧這一套,伸手在白寧屁股上捏了一把,淫笑道:「說得也是,腳都髒了,回去你可得幫我好好洗洗腳。」
白寧扭了扭腰,笑道:「今晚上可不行,東城的孟老爺要聽琴,我讓清兒來幫你洗,別說洗腳,洗全身都成。別說你不願意哦,我知道你早就眼饞清兒了。」
他這一扭腰,李祿眼都直了,嘿嘿一笑,算是默認了。
「好了,李爺,幫個小忙,把這人抬回去。」
「你要把這垃圾抬回去做什麼?」
「反正也不要錢,抬回去,他若不死,館裡也能多個雜役。李爺你看他不順眼,沒事就拿他出出氣,練練手,不是挺好。」
「這話爺愛聽。」李祿哈哈大笑。
那人此時顯然已經從白寧的言行舉止中看出什麼來,眼中一片鄙夷,這時猛聽白寧的話,他的喉嚨裡發出了類似於憤怒的嗚咽,只是不知他究竟傷在哪裡,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身體一軟,又昏迷過去。
李祿不懷好意地看看他,想像著來日把這人當沙包打的爽快,居然也不嫌他髒了,一隻手提著這人的衣帶,輕輕鬆松就將他拎了起來。
「我們回去了。」
白寧牽著兩個孩子的手,緩緩往前走去。
今天的運氣不太好,沒有挑到素質比較高的男孩子,還不算一件值得沮喪的事情,畢竟,一個有紅牌潛質的好苗子,從來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是當自己帶著一個普通的孩子,一個傻子般的孩子,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一進南館大門就被死對頭撞見,就實在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了。
朱漆的門柱下,那一身雪白的衣服極為顯眼,尚琦的容貌本來就清俊雅秀,被這朱漆雪服一襯,越發地顯得唇紅齒白,宛如神仙中人,不沾半點凡塵。
白寧停下了腳步,將牽在手中的兩個孩子交給迎上來的景兒,低聲道:「你帶他們進去,幫他們洗洗,弄點吃的。」
「是,白寧相公。」景兒應了一聲,突然看到被李祿提在手中的那個人,滿身的血跡嚇了他一跳,不由得驚呼一聲,指著那人想問又不敢問。
白寧看了李祿一眼,將語氣放澹,道:「那人開罪了李爺,將他扔到柴房裡好了,看看傷在哪裡,灑點藥,再弄點吃的,過兩天沒死的話,就讓他在柴房裡打雜。」
「是。」以為那人是被李祿打傷的,景兒心驚膽顫地找來一個龜奴,從李祿手裡把那人抬起來。
把身邊的人都支開,白寧將垂在額前的一縷散發撥到耳後,然後對著尚琦微微一笑。相較於尚琦的清俊秀雅,白寧在氣質上要遜色許多,但是他天生一張秀氣臉蛋,雙頰上一對淺淺的酒窩,令每個人看到他都會有種會心一笑的舒適感,而當他翹唇而笑的時候,眉目之間,就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抹溫柔嫵媚,讓人忍不住就想親近他,這一點卻又是尚琦遠遠比不上的。
走近了,尚琦冷冷地開口:「還以為你能買到幾個值得調教一番的,真教人失望。」
「素質是差了些,不過人傻容易掌控,總好過花銀子買回幾隻白眼狼好,翅膀硬了就翻臉不認人。」白寧臉上的笑容更加溫柔,可是嘴巴上卻半點不落下風,短短幾句話,意在諷刺尚琦當初當過一回白眼狼的事。
尚琦臉色微微一變,強壓下被揭瘡疤的憤怒,冷聲道:「就憑這種素質,我看你能撐幾年,到時候沒有客人上門,不用我出手,李祿他得不到好處,第一個就不饒你。」對於白寧聯合李祿來壓制自己,他一直耿耿於懷。
「不勞操心,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好像比我還年長一歲吧。」
儘管被說中軟處,白寧卻不肯在尚琦面前落下半分。這一行,年齡就是催命符,就算是死,白寧也要看著尚琦死在他前面。
這一次的交鋒,似乎是白寧在口頭上略佔上風,可是無論口頭上能佔多少便宜,有一件事情卻是明擺著他比不過尚琦。
那就是銀子。
白寧的積蓄全部花光了,南館雖然稱得上日進斗金,但是同樣的開銷也大,各門各道都要打點到,館裡還養了一群打手龜奴,有了錢少不得要先餵飽這些吸血鬼,更何況韋勉帶著玉琉走了以後,白寧連個明面上的靠山也沒有,那些吸血鬼們吸得就更狠了。而白寧自從接手南館後,又沒有像鄭猴頭那樣搜刮盤剝小倌們得到的賞錢,自然賺不到什麼,不倒貼已經算他本事了。
正因為如此,白寧儘管也算個鴇頭了,可是卻始終不能像當初自己設想的那樣,退居幕後,而是每天依然要接客人賺銀子。而尚琦沒有拖累,本身又是紅牌,如今得到的賞錢又不用上交,一年下來,已經攢了不少銀子。
所以,當第二天,尚琦大搖大擺著也領了兩個孩子從白寧面前走過的時候,那兩個粉凋玉琢一看就是潛質極高的男孩子,看得白寧口水都要流下來。瞧那小模樣兒,瞧那神氣兒,好好調教兩、三年,保不準就又是兩個傾倒眾生的禍害。
回頭再看看自己昨兒帶回來的兩個孩子,一個資質普通,一個明顯傻了點,白寧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早晚要被尚琦連皮帶骨頭一起吞下去。
應對的法子一時半會兒是想不出來的,當初白寧瞅準時機接手南館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這個局面的出現,但是他還是這麼做了,只因為這是他的夢想。
白寧沒有錚錚傲骨,所以當年他為了一口吃的,可以自己在頭上插了一根草標,把自己賣掉,白寧也胸無大志,所以他從沒有認為男娼是一個多麼低下無恥的職業。正是在這樣的心態下,白寧很放得開,在客人面前,他肆意地談笑,放懷地彈奏。
於是他成了紅睥。
白寧曾經想當南館獨一無二的紅牌,曾經想要像他剛剛來到南館時見到的那個人一樣風光無限,滿城為之傾倒,可是他終究做不到。既然不能成為獨一無二的紅牌,那麼,成為南館的鴇頭也可以,把所有的紅牌都控制在手中,同樣能滿足他心中不斷膨脹的慾望。
可是世事總是不盡如人意,他雖然成為了南館的鴇頭。但是他最想要控制的那個人,卻已經不在了。每每想起,他就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就好像有人用石磨把自己的肝腸一點一點地碾碎,很疼,綿綿不斷,每一絲痛楚都那麼清晰,揮之不去,噬魂附骨。
「哥哥,你不要難過......」
袖子被輕輕地拉動,將白寧從那種幾乎無法掙脫的痛楚中拉回現實。低頭一看,卻是自己從「人市」上帶回來的那個資質一般的孩子。
「哥哥不是難過......」摸摸這個孩子的頭,白寧習慣性地露出笑容,「小毛兒,唔......以後就叫你小貓兒吧,小貓兒,這個名字喜歡嗎?」
才八歲的孩子,哪裡分得清小毛兒和小貓兒的區別,懵懂地點點頭,低低地道了一聲:「喜歡。」
敏感,聽話,白寧在小貓兒的身上,又發現了兩個特點,只是不知算是優點還是缺點,聽話固然代表容易調教,可是敏感卻比較讓人頭疼,這樣的孩子,分外容易受到傷害。
「你呢?叫什麼名字?」白寧的目光落在另一個孩子身上,這個孩子模樣兒極漂亮,不比尚琦帶回來的那兩個孩子差,可是眼神木然,呆呆地站著,從昨天被帶回來到現在,沒有說過一句話。
沒有回答,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白寧微微歎了一口氣,按了按額頭,一時心軟,帶回這麼一個累贅,後悔已經晚了,怎麼安置才是問題。
「就叫你聰兒吧,希望你能恢復過來,不然......」搖了搖頭,白寧轉向小貓兒,「小貓兒,以後你就跟聰兒哥哥住在一起,好不好?」
「好。」小貓兒看上去十分高興,拉住聰兒的手道:「聰兒哥哥,我們不會分開了。」
聰兒依舊呆呆地站著,對小貓兒的話沒有任何反應。
沒有失望,本來白寧就沒有指望這兩個孩子能給自己帶來什麼驚喜,但是既然買回來了,就要盡力培養。
「小貓兒,哥哥彈琴給你聽,你要聽仔細了,以後哥哥就要天天教你彈琴,學得好,就有飯吃,學不好,就要挨打,懂嗎?」
小貓兒一聽挨打兩個字,嚇得一哆嗦,連忙道:「懂!」聲音低得真的像小貓兒叫一般了。
白寧在琴台前坐下,中指輕輕一撥,琴弦發出了一聲脆響。背對著兩個孩子的他,並沒有注意到,隨著這一聲脆響,聰兒木然的眼神,有了一絲變化,彷彿被琴聲震動了一般,微微發著顫。
白日裡的南館,相較於晚上,要安靜得多。琴聲悠悠,不知不覺,傳到了後院柴房。
很熱,好像置身在火爐中,烤得蒼冽口乾舌燥,正在他覺得自己快要渴死的時候,一縷細細悠遠的琴聲隱約傳入耳中,彷彿一道清流,緩解了他的燥熱感。
但是這種舒適的感覺沒有持續多久,琴音突然一變,弦聲鏘鏘,似金戈鐵馬,刀劍相交,昏沉中他本能地感覺到危機四伏,身體不自覺地開始掙扎著,想要抗爭,想要脫困。
劇痛瞬間傳來,依稀間,劍光一閃,有什麼東西滾落腳下,血 腥氣瀰漫了口腔,無數幅畫面在腦海中飄閃而過,看不清,抓不住,離他越來越遠。
「不......不......」
蒼冽的雙手揮舞著,試圖盡最後的努力抓住那些遠去的畫面,但是卻不知碰到了什麼,耳邊只聽「嘩啦」一聲。
然後他醒了。
微微模煳的視線裡,出現一個瘦小的少年,正蹲在身邊撿著什麼,仔細一看,卻是一地的碎瓷片,想起模煳中似乎碰到什麼,他剎時間明白過來。手一動,胸腹間的劇痛,卻讓他猛然倒吸一口氣。
吸氣聲驚動了少年,回頭驚喜地叫了一聲:「啊,你醒了。別動,別動,你的傷口裂開了,我幫你重新包紮......」
少年一邊說,一邊伸手過來,卻被他警戒地揮開,少年一怔,撫著被揮痛的手,委屈莫名地看著他。
蒼冽硬撐著坐起身,靠在牆壁上,只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已經疼得他滲出一身冷汗,冷漠的目光在周圍轉了一圈,最後又落在少年的身上。眼神裡透著並不明顯的疑惑,這裡是哪裡?少年又是什麼人?
瘦弱,無力,明顯少年不能對他產生什麼威脅,但他並沒有放鬆警惕,陌生的環境使他分外小心。
少年被他的目光一盯,冷不防打了個寒顫,害怕道:「我叫景兒,是白寧相公身邊的,白寧相公昨天吩咐我給你上藥,你、你......在流血......」
白寧相公?相公?
蒼冽的眉頭一皺,腦中突然浮現出那個笑得溫柔甜美的面容,然後一下子明白自己身處之地。身上傷口在剛才就裂開了,鮮血滲出來,使柴房裡的血 腥氣越發地濃重。
冷冷地又瞪了少年一眼,驅逐的意味十分明顯,彷彿在喝令對方滾出去一樣。
景兒又嚇了一跳,雖然身份低賤,平日裡就彼人呼來喝去,可是他還真沒見過樣子比乞丐還要狼狽的人,居然也能像那些大老爺一樣毫不客氣地冷瞪他,簡直像刀子剮人一樣可怕。動作才緩了一緩,卻猛見那人的眼神變得越發地鋒利逼人,他感到了恐懼,再不敢多留,馬上退出了柴房。
蒼冽看向腳邊,半包藥散落在地上,猜測是那少年昨日上藥時遺留下來的,解開衣服,把藥灑在傷口,火辣辣的感覺幾乎讓他再次暈過去,咬著牙費了好大的力,終於保持住清楚的神智。
琴聲終於停止,他側耳聽了聽,卻再也沒有聽到琴聲響起,不覺惘然。
儘管南館裡的金創藥低劣得灑在傷口上比刀割還疼,但是蒼冽還是靠著它活了下來。
「喲喲,想不到真有蟑螂命呢,昨天你不是說他燒得快冒白煙了,怎麼今天就活過來了?」
當景兒跑到白寧面前報告這一消息的時候,白寧發出如上感歎。
「嗯嗯,我也以為他快要燒死了,所以今天都準備給他收屍,沒想到居然看到他全身濕漉漉地趴在池塘邊,人還昏著,但是身上一點也不燙了,呼吸也平穩了......」
「走,去見見這只好命的蟑螂。」
放下筆,對著剛剛寫好的賣身文契吹了口氣,白寧微笑著轉身。
今天似乎沒有聽到琴聲......蒼冽閉著眼,他知道自己活過來了,雖然記憶還有些模煳,已經想不起那天灑藥之後的事情。這裡的藥,效果還真不是普通的差勁,止血的作用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幸虧他沒忘記點住穴道止血,不過癒合的效果卻是出奇的好,傷口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是這些天燒得厲害,也不知昏沉了幾天,可是......每天的這個時候,都能聽到一陣琴音,彷彿擁有神奇的力量,能夠減輕他的傷痛,即使腦袋一直昏沉著,但是對琴聲響起的時間卻從不曾忘記過。
他活過來了,可是......琴聲......腳步聲?猛然睜眼,冷視著推門而入的人,然後瞳孔微縮,眼神一瞬間變得冷凝。
「真的活了呢,蟑螂命。」白寧微笑著,居高臨下,俯著躺在地上的蒼冽。「我叫白寧,是救了你的命的人,從今天起,你要給我幹活來報恩。唔,就十年好了,以後柴房裡的一切雜活你都要干,我包你吃住,沒工錢,逢年過節發兩套新衣,就這樣,來簽個名。」
新出爐的賣身文契攤在了蒼冽的眼前,蒼冽掃了一眼,眉尖微微顫動。他只看到了一行字,在這張賣身文契的最後一行,寫著:贖此文契需紋銀五百兩。
挾恩求報,蒼冽緊緊地抿著唇。
「咦?不認識字嗎?」見他沒有反應,白寧從景兒手中取過筆墨,微笑道:「沒有關係,你叫什麼名字,我幫你簽好,你按個手印就成了。」
「......」
「聾子?」
「......」
「啞巴?」
「......」
「啊,明白了,十聾九啞,難怪會被人販子打成重傷扔在『人市』,賣不出去的當然要打死,你真是蟑螂命。放心,我這個人心腸一向軟,既然把你救回來了,就不會讓你餓死,文契的時間就改成百年好了,只要我白寧有一口吃的,就會有你一口飯。」
眉尖顫動得更加厲害,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有種接不上氣的感覺,眼看白寧就要在賣身文契上改動,蒼冽終於低低喝了一聲。
「蒼冽。」
「啊?你不聾也不啞啊。」白寧彷彿吃了一驚,然後飛快地在賣身文契上寫上「蒼冽」兩個字,抓著蒼冽的手指沾了硃砂用力一按。「成了,免費的長工,呵呵呵呵呵......」
蒼冽的眉尖終於因顫動過度而打成了結。
雖然試圖撐坐起來,但是這個在平時輕而易舉的動作,對此時的蒼冽來說,卻是拚盡全力也無法做到,只能喘了幾口氣,用更加冷冽的目光瞪著白寧。如果身上還有一點力氣......只要一點點......也不願將最無力的樣子落入他人之眼。
但白寧似乎半點不受影響,面對蒼冽那幾乎能把人冰住的目光,他的笑容越發溫柔嫵媚。
「好好養傷,早點幹活。」
柴房的門被輕輕關上,最後留給蒼冽的,只是一個纖細單薄的背影。
蒼冽緩緩閉上眼,緊緊地握住拳,連表情也扭曲了幾分,彷彿在拚命壓抑著什麼。一陣悠悠琴音傳來,他驀然睜眼,身體上的無力感依然持續著,奇怪的是,心情卻在一瞬間放鬆下來。
白寧以前從來沒有帶過弟子,因為在南館,只有過了氣的男妓,才有那個時間和空閒,但是真正能調教出紅牌的,卻屈指可數。對於小貓兒和聰兒這兩個孩子,他也沒指望能培養成南館新的紅牌,每天申時剛過的時候,就彈琴給他們聽,聰兒忽略不計,他主要是想觀察一下小貓兒的樂感。
總算小貓兒沒有讓他完全失望,只要多加練習,至少能當個樂師。
「就到這裡了......」
白寧揉了揉肩膀,今天彈的時間長了點,還真有些乏了。
「哥哥我給你揉揉。」小貓兒眼色極好,乖巧地給白寧捏捏肩,言語動作仍是帶著一股怯生生的味道。
小孩子的手上沒有力道,揉跟沒揉一樣,白寧把他的小手抓在自己手裡,孩子的手都有種肉嘟嘟的感覺,骨骼發育不完全,所以顯得十分柔軟,而白寧的手指纖長如玉,因為長年彈琴的緣故,指尖磨出了厚厚一層繭。
「小貓兒,明天開始你就跟館裡樂師去學琴,等你的手指彈得跟哥哥一樣了,就不用擔心再餓肚子。」
小貓兒似懂非懂,把自己的小手跟白寧的手比了比大小,然後眼睛裡泛起水氣。
「哥哥的手好大......」
「你也會長大的......」
白寧微微一笑,眉梢眼角裡流露出來的溫柔,讓小貓兒的眼裡,溢滿了不捨的水光。
「哥哥,我和聰兒哥哥還能來聽琴嗎?」
景兒走過來,把兩個孩子帶走,小貓兒連連回頭,含淚的眼裡,飽含著期望,可是他所問的最後一個問題,卻始終沒有得到答桉。
窗外,一縷斜陽照過來,光線刺得白寧不由自主伸手擋住了臉,太亮了,亮得他眼睛都有些發痛。走到窗邊,正要關上窗戶,一抹白色映入他的眼簾。
「喲喲,這不是尚琦相公嗎?怎麼站在樹下吹風,可不要著涼了,不然不知有多少男人要為你心痛呢。」
「偽君子。」尚琦抿著唇,眼神分外冰冷,「既然要丟棄他們,又何必花錢買回來。」
「你在同情他們?」白寧的笑容,在斜陽的映照下,更顯溫柔光彩。「我不知道,一個連自己的師父也拋棄不養的人,居然還有這麼豐富的同情心,可笑!」
「我的同情心,只會用在我自己身上。我今天來,是為了另一件事......」說著,尚琦的臉色一變,「把舒兒和影兒還給我。」
「舒兒?影兒?是誰?」
「你不要裝傻,舒兒和影兒是我花錢買回來的,就算你是鴇頭,也沒有權利把他們帶走。」尚琦的聲音裡已經透出無比的憤怒。
「哦,你是說那兩個漂亮孩子啊。」白寧抿唇而笑,「放心,他們好著呢,我讓李爺把他們帶走,也是為你好,你現在也是南館裡除我之外最紅的小倌,怎麼能因為兩個孩子而影響到客人們的捧場,我暫時幫你看著他們,等你有了足夠的時間,就還給你,我知道,你老了之後還要靠他們來養活,調教的時候,可得小心啊,千萬別調教出兩隻小白眼狼。」
「白寧,你不要太過分。」尚琦氣得臉色發青,在南館,只有過了氣的男妓,才有那個時間和空閒去調教弟子,那至少也要再過三、四年,白寧分明就是不想還人。
「我過分了又怎麼樣?你咬我啊!」嘴裡說著狠話,白寧的表情卻依舊是溫柔嫵腦,彷彿春風一樣清新自然。
尚琦撲上去咬白寧,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兩人的矛盾雖然深,但也沒到撕破臉皮大打出手的那一步,所以白寧儘管嘴上說得狠,其實第二天還是把那兩個孩子還給了尚琦。不管怎麼說,那兩個孩子的賣身契都在尚琦手上,白寧就是想搶,也搶不過來,鬧上這一出,不過是給尚琦一個下馬威而已,提醒尚琦不要忘了,南館眼下的當家人,是白寧而不是別人。
南館兩大紅牌之間的爭鬥,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以前鄭猴頭在的時候,還不敢做得太明顯,到如今,顯然雙方都毫無顧忌,比人脈,爭客人,日益激烈。
但對於南館本身來說,似乎並不是一件壞事,兩大紅牌的直接對決,帶來的是源源不斷的收入,雖然少了玉琉這個紅牌,但是生意反而變得更好了,那些恩客們,彷彿對白寧和尚琦之間的對決,非常感興趣,甚至有人坐莊開局,賭他們的輸贏。
白寧的形勢其實很不妙。
紅牌之間的爭鬥,真正比的,不是賺錢的手段,而是各自背後的靠山。自從前任知府伏法之後,新來的知府大人就成了必爭之人,誰搶先得到這位一方父母官的歡心,誰才能真正立足不敗。
這位知府大人,是典型讀而優則仕的那種人,年紀很輕,據說跟御史韋勉是同科進士,初入官場短短幾年,就能溷到知府這個位置上,顯然也是有能力有背景,這樣的人,脾性上還留存著幾分文人氣質,所以對尚琦所表露出來的清高自潔很是讚賞,而白寧的放蕩肆意,更討那些久經風月的恩客們的喜歡。
面臨這樣的形勢,白寧反倒激出一股不服輸的氣勢。越發地跟那位新任知府大人卯上了,時不時地就發貼請知府大人來聽琴,雖然十次裡最多也只能請到二、三次,但也足夠讓白寧暫時抵住尚琦的風頭。
但這樣的爭鬥,帶給白寧的卻是無盡的疲憊感,偶爾的放鬆,就像是冬日裡的一盞熱茶,讓人眷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