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它真地不會咬人?」
阿秋小心地看著被阿明牽著鐵鏈趴在地上寅戾,始終不敢靠近這隻野獸。
他們這附近的山上多有虎患,人們便是聽著老虎吃人的故事長大的,而如今與一隻活生生的斑斕大虎離得這麼近,阿秋實在無法做到阿明那般鎮定。
「不會的。」阿明彎腰摸了摸寅戾的頭,對阿秋笑了起來,「看,他沒咬我吧。」
寅戾懶洋洋地抬頭看了眼阿明,喉嚨咕嚕著不滿。
「可他不是咬死過你爹?」阿秋瑟縮不前,想起了關於寅戾的可怕傳言。
阿明被問得一愣,看了眼寅戾。寅戾已埋了頭下去,細心地舔著前爪上的皮毛,似乎什麼都沒聽見。但阿明知道,寅戾是聽得懂一切的。
「他被我養了這麼多年,始終還是有些通人性了。」阿明尷尬的笑了笑,不再勉強阿秋親近寅戾。
而這時阿秋已壯了膽走過來,躲在阿明身邊,探手在寅戾毛茸茸的肉頭上摸了一把。
接著她就吃驚地叫了起來,「哎呀!」
「怎麼了?」阿明急忙轉身護著她。寅戾也抬起頭,不明所以地看著這個剛在自己頭上摸了把的小姑娘。
「他的頭毛毛的,軟軟的。」阿秋發現自己失態,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說話間把頭低了下去。她不時看一眼寅戾,這只有些消瘦的白虎不減威武地趴在阿明身邊,目光炯炯,卻又有幾分人類才有的溫柔。
「寅戾這身皮毛很不錯的。」阿明哈哈一笑,又使勁在寅戾頭上亂摸了一把。
寅戾抗議地發出低吼聲,卻出於習慣地沒有反抗,他只是懊惱地甩了甩頭,用爪子撓了撓阿明的褲腳。
「老把他關在柴房裡也怪可憐的。以後便將他鎖在院子裡吧。」
晚飯的時候,阿明遠遠地看著在院子津津有味啃著雞架的寅戾,對阿秋道出了自己的打算。
阿秋小口地吃著飯,默默地點了點頭,但仍不忘叮囑阿明道,「只要他不傷人,關在那裡都無妨。只是……他畢竟是隻老虎,獸性難馴,你既不願殺他,不如早早放歸山林吧。」
放寅戾走。這個念頭阿明並非沒想過。
的確,如今他已不是如當初那般只想著報復這個咬死了自己父親的野獸,幾年來和寅戾相濡以沫的生活讓他漸漸感知了這隻虎妖豐富的情感,雖然不想承認,但阿明心中實際已將寅戾半當做人來看。他有時實在疲於和寅戾糾纏,也曾想過放著虎妖走算了,可每每想到對方望著自己那懶散又繾綣的眼神,攀附在自己身上卻又依依不捨的淫蕩模樣,阿明的內心深處總是情不自禁地不捨,不願。
如此這樣一隻虎妖,實在令人難棄。
「先關著再說吧,放了他的話,若禍及鄉鄰也不是件好事。」
阿明扒著飯,神色變得有些不大自然,他從阿秋的話裡似乎看到了將來的某種必然。
自己要和阿秋在一起,寅戾這隻虎,便終究難以再有位置。
阿明看得出來,寅戾是不喜歡阿秋的。雖然阿秋溫婉善良,甚至時常主動省下些肉食餵給寅戾,可寅戾仍是副不大愛答理她的樣子,只有自己靠近時,這隻虎妖才會像以往那樣的撒嬌打滾,討好著自己。
「你剛才嚇著阿秋了!」
阿明趁阿秋去集市上賣些她親自編的草帽時,把寅戾牽進了屋裡。
剛才阿秋出門時看見寅戾在那裡躺著,對他那身光澤漂亮的皮毛愛不釋手,忍不住上前摸了摸,結果卻被猛然醒來的寅戾嚇了一跳,幾乎嚇得哭了出來。
阿明在一旁什麼都見著了,他知道寅戾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是故意的。
「我不喜歡她。」寅戾慢慢地化做人形,想起阿秋撫摸自己時那懷著愉悅的表情就滿心不屑。
好歹他是山林裡的獸王,如今卻已淪落到被人類的小姑娘也當成寵物般隨便撫摸的地步了。
「哼,你不喜歡她,我還不喜歡你呢!」
阿明憎惡寅戾這副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他上前拽了把寅戾脖子上的鐵鏈,惡狠狠地把他推倒在了床上。
寅戾順勢倒了下去,但臉上的表情卻仍是不屑和傲慢。
他半睜著眼仔細地看著正對自己生氣的阿明,聲音沙啞地笑了起來。
「看來你真地很喜歡她,小東西。」
「別叫我小東西,妖怪!」
阿明聽見寅戾戲謔的聲音,臉上一紅,身子已撲過去,把寅戾牢牢壓在身下。
他比之當初又長得高壯了許多,雖然寅戾的身材以人形來看已算高大,可畢竟他經常飢腸轆轆,又帶了一身的傷,早就失去了當初的力氣。
「我倒喜歡聽你罵我死老虎,比妖怪親切多了。」寅戾溫和地笑著,手不覺摟上了阿明的背,而同時那一刻,他心裡的哀愁又開始慢慢湧現了出來。
這張床上屬於自己的溫暖越來越少,那些本已是微少的幸福或許遲早會因為那個阿秋的存在而消弭得一乾二淨。
分別的日子,快要到了吧……
寅戾的心裡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死老虎!」阿明好久沒有和寅戾這樣在床上嬉戲了,他對阿秋時是溫柔的,但是面對寅戾卻禁不住有種想狠狠蹂躪他的想法。
他邊笑邊罵,一手已分開了寅戾的大腿,手指一攏便刺了進去。
寅戾喉頭一動,難以忍耐地低吼了一聲,隨即便側蜷起身子,緊緊夾住了阿明的手指。
他的股間正隨著阿明手指惡意的攪動而微顫不已,口中更是毫無顧忌地呻吟了起來。
「小東西……」
「你又忘了,死老虎,別叫我小東西!」阿明微微皺了皺眉,正插在寅戾後穴裡的兩根手指猛然往前一頂,頓時讓這只說話口無遮攔的野獸不斷哀聲呻吟。
「叫我主人吧,白虎寅戾。」阿明把寅戾摟起來著坐在自己懷裡,他的手指暫時不動,讓寅戾稍作喘息。
寅戾俯在阿明肩上,柔長的銀髮披散在背上,銀光燦燦。
他微微一動,立即不由自主地感到後穴被逗弄得厲害,實在是無可奈何。
「我不是你的奴隸,你也做不了我的主人。」
寅戾在阿明的耳旁低聲呻吟著,無奈而低沈地說出了心裡的話。
主人與奴隸的關係應是一世的,可自己和阿明之間或許已無一世的緣分了。
但是阿明卻不知道寅戾這些更為隱秘的想法,他聽到寅戾對自己的拒絕,感到失落而憤怒,甚至有些痛苦。
他再次把寅戾推倒在了床上,插出手指換上自己的男根去折磨寅戾。
「你總是這麼嘴硬,嗓子的啞了,還想讓我割了你的舌頭嗎?!」阿明說著狠話,身下用力,懊恨地捏住了寅戾的下頜,讓他難以成聲。
說不出完整的話,寅戾就沙啞地笑著,他在痛苦與快樂中恍然地望著阿明,真希望這一刻能永恆。
12
阿秋從鎮上回來的時候帶回了一個消息。
當今天子五十壽誕在即,各府爭相籌獻奇珍異寶朝貢賀壽。阿明他們這個縣因以虎為名,所以縣令重金往村上徵收虎皮,以作陛下的壽禮。
「阿明,我看不久上面就會派人到我們村裡徵收虎皮了吧,你看那只白虎怎麼辦?若被人發現,它必定……」
阿秋始終是個女人家,雖然寅戾對她的態度多有惡劣,可要她眼睜睜地看著寅戾被人扒皮卻也是做不到的。她一聽說這消息便急忙趕了回來,連織的布也沒有賣完。
阿明的心中正因寅戾前幾日對自己嘲弄而拒絕的態度感到惱火,他聽完這個消息,愣了一下,鬆開了摟住阿秋的腰隨即說道,「我要下地去了,回來再說。」
阿秋看著阿明緩緩離去的背影,不明所以。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阿明在地裡勞作了一會就汗流浹背了。
往日都是寅戾做這些苦差,自己在後面拿鞭子催著就行,可現在寅戾腿不行了,這些雜事又都落到了自己的肩上。
父親被寅戾咬死後,斂葬的費用一直到去年才還清,如今山上的老虎已很少,村裡以捕虎為生的獵人也大多搬離了這裡,唯獨自己還在這裡住著,打不了虎,就忙忙農作。
可惜這大山裡土地貧瘠,自己就算賣力勞作也僅夠果腹,現在阿秋卻不嫌棄地跟了自己,自己還是這麼沒出息地讓她和自己受苦。
而那隻老虎跟在自己身邊這麼多年,到現在還是這麼冷心冷情,總還做出些要氣死自己的事來。看來,畜生是根本就不懂得人類的感情為何物。
他不懂自己,他也不想懂自己。而自己又幹嗎想去懂他?
阿明惱恨地拄著鋤頭,正午的太陽就掛在他的頭頂,苦悶而炎熱。
阿秋回來了,所以自己又住回了柴房。雖然阿明之前說會放自己出來的,不過看來那晚自己又惹到了阿明,人人都說老虎屁股摸不得,寅戾卻覺得阿明才是隻老虎,而自己總是不小心摸到他的屁股。
該吃午飯了吧。寅戾懶散地趴在木窗下,沐浴著斜射進來的陽光。
每天的兩頓飯,自己能吃的時候還是要吃的,飽死總比餓死好。
想著想著,他肚子裡就不期然地咕嚕了一聲。寅戾嗚咽著,肉乎乎的爪子抹了把臉,他已經有些搞不懂自己到底是虎還是人了。
「來,吃飯了。」
飯是阿秋送進來的,寅戾沒聽到阿明的聲音,心裡老大不高興,故意把脖子上綁著的鐵鏈拽得嘩嘩作響。他齜牙咧嘴地盯著面前那一碗和了點碎肉的土豆米飯,實在是沒有興趣。
忽然,他有些奇怪地抬頭看著面前的女人,飯已經送進來,為什麼她還不出去?
他討厭這個女人,心底裡就那麼狠狠地討厭,他知道自己這麼做有些沒道理,可他一想到阿明和這個女人的關係就覺得無比的沮喪和懊恨。
寅戾目露凶光地沖阿秋咆哮了起來,果不其然嚇得她尖叫著跑了出去。
接著他才悠閒地低著頭開始舔舐起碗裡的飯菜,一副百獸之王,趾高氣揚的樣子。
阿明在堂屋裡喝著悶酒,他聽見寅戾的咆哮聲,立即跑了出去。
「怎麼了?」他關切地把仍心懷恐懼的阿秋抱進了懷裡,好生撫慰。
「沒什麼,他忽然叫了聲,嚇了下而已。」阿秋搖搖頭,在阿明懷中慢慢鎮定了下來。
阿明憤怒地要進柴房去,卻發現阿秋拉住了自己。
他站在柴房門口看著慢條斯理享用著午飯的寅戾,憤恨的目光這才和對方茫然抬起的眼神撞上。
然後門關上了,寅戾知道阿明不想看見他。
寅戾舔了舔舌頭,冷淡地又低下頭繼續吃飯。
他表面平靜,內心卻煩躁不安。他看到阿明抱著阿秋,是那麼地妒恨。
他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阿明當初和自己在山林月下的日子,他記得,怎麼都忘不了,可惜阿明卻什麼都不知道了。
自己是不是該把那些聽起來荒謬的往事告訴阿明呢?
寅戾透過門縫冷冷地觀察著在門外正低語著什麼的阿明和阿秋。
他們是人,是同類,他們的世界和自己的世界並不相同。
如果自己說出一切,說,阿明你愛的是我。
不知道阿明會不會信?興許他會信,卻不會再接受自己。畢竟他現在的身份是人,再也不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東西,那個依偎在自己懷裡的野孩子。
寅戾自嘲地甩了甩尾巴,蜷成了一團,他知道自己又犯傻了,又在幻想些不著邊際的事了,還不如睡個午覺來得痛快些。
阿明,你得幸福。寅戾咂著嘴安順地把頭枕回了爪子上,他目光溫柔地從門縫裡繼續追尋著阿明的影子,直到那個影子從門前離開。
晚飯的時候,阿明進了柴房,看見寅戾仍在睡。這隻老虎真是越來越貪睡了,常常那麼一躺就可以睡上一整天,像隻豬似的。
他把一碗肥肉放到了寅戾的面前,肉香立即引得寅戾的鼻子一陣聳動,接著,白虎就醒了過來。
「乖,吃飯了。」阿明蹲在一邊,摸了摸寅戾的頭。寅戾甩甩頭,慢慢探身過去。
他好奇地盯著這麼一大碗肥肉,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晚飯。他疑惑地望了眼阿明,並沒有立即下嘴。
「阿秋買的,她織的布很好賣呢。你不是最愛吃肉嗎?」阿明拍了拍寅戾的腦袋,把碗推近了些。他看著寅戾的眼神好像有些麻木,說話也顯得無精打采。
寅戾鼻子裡低哼了聲,終於低頭開始吃起碗裡的肉,這麼肥膩的油星味他已經很久沒沾過了,一大碗肥肉一會就被他吃光了。寅戾的唇上油膩膩的,他就用爪子去擦,然後再仔細地把爪子上擦下來的油漬舔乾淨。
雖然只吃了半飽,不過這頓的肉總算讓自己的胃裡稍微舒服了些。
寅戾滿足地躺了回去,挪挪身子到了阿明的身邊。阿明就要收拾碗出去了,他有些捨不得。
以前每天晚飯後都是自己陪阿明的,而現在自己和他相處的時間就少得多了。
寅戾輕輕地叼著阿明的褲腳,默默無聲地望著他。
阿明揀好碗,用手掰開了寅戾的頭,刻意迴避開了那雙依依不捨的眼神。
看見阿明還是出去了,寅戾抱怨著在地上打個滾,脖子上的鐵鏈勒得他不舒服。他打著哈欠,雪白的肚皮氣鼓鼓地漲著,過了會,翻了個身就睡著了。
寅戾是在一陣搖晃中醒過來的。他驚奇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的四肢竟被繩子捆了起來,由人抬著在夜裡趕路。
這些人是誰?抬他去那裡?寅戾憤怒地低吼和掙扎,以此來表示自己的憤怒之情。
「喲,這老虎醒了。」旁邊走上來一個人,拿棍子逗弄了下寅戾。
寅戾憤恨地嗚咽了幾聲,不屈不撓地掙扎和吼叫不停,他的力量並不小,一陣掙扎實在讓抬著他的人沒法前進。
「個畜生這麼能折騰!」
寅戾被放了下來,可他的四肢仍和木棒緊捆在一起,讓他根本無法動彈。
那些原先抬著他趕路的人看他誓死頑抗的樣子,都覺得好笑,乾脆把他丟到一旁,各自拾了木棍想收拾他。
可這時,之前在一旁催促著趕路的人卻攔住了他們。
「小心些,別傷了這身上好的皮毛,白虎皮可是百年難得的珍品啊。」
「那怎麼辦,他這麼鬧騰趕不了路啊。」
「看我的。」其中一人冷笑了聲,把手裡的木棍用刀削尖了。
他走到仍極度憤怒的寅戾身邊,照准那雙碧綠的眼猛刺了下去。
13
寅戾看不見了。他被綁著躺在一邊,另一旁睡著那三個不直究竟想把他抬去哪裡的陌生人。
眼睛的疼痛讓他非常難受,鮮血從他鼻孔裡溢出來一直流進嘴裡,失明的痛楚和恐懼折磨著他,可他現在卻忍著不出聲了。
他只是想到自己再也看不見阿明,心裡隱隱作痛。
這些人抓了自己,不知道阿明有沒有事呢?寅戾憂心忡忡,再也顧不得自己的痛,他喘息著費力地曲起了前肢,把捆在一起的爪子送到了嘴邊,然後開始撕咬綁在上面的粗繩。
他必須跑,雖然看不見了,但只要能逃走也是好的。
他的利齒在咬斷爪子上繩索的同時也將他自己咬得血肉模糊,可他似乎感覺不到痛,直到讓自己的上肢得到自由。
接下來就好辦得多了,寅戾斂足不多的靈力幻化為人形,悄聲地摸索著腿上的繩子將它們慢慢解開。
他想站起來舒松下筋骨,可是殘腿卻提醒了他這行不通。
寅戾苦笑了一下,只好又趴回去恢復到了虎形。他屏住呼吸,依靠掌上厚厚地肉墊小心地踏在草叢上,跌跌撞撞地憑著嗅覺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天色尤深,樹林裡偶有振翼的鳥驚飛。
寅戾不時撞到樹上,或是腳下踩滑而從斷坡上跌下,可他仍竭力往前跑,想跑回阿明的身邊。
蒼鬱深沈的林間,一道白影笨拙而奮力地掠過,而一路的枯葉上都是寅戾留下的斑斑血跡。
阿明還沒有睡,他從小到大第一次看到這麼多錢。
他早聽說白虎皮很值錢,可是沒想到竟會值錢到這個地步。
滿滿一口袋的碎銀,阿明和阿秋在床上數了幾遍又幾遍。
「阿秋,我們有錢了,太好了!」阿明捧著銀子把它們灑落到床上,興奮地喊了起來。
五百兩銀子,夠自己和阿秋衣食無憂地生活一輩子了。
只是阿秋卻不如他高興,她憂傷地望著這些銀子,想到了被阿明賣走的寅戾。
那隻虎,雖然對自己不好,卻對阿明很是親切,有時候看著那雙碧綠的眼睛,也像能感受到一種近似人類的情誼在裡面。
她是女人,心始終比男人軟。
「阿明,那老虎也陪你不少年了……就這麼賣了它……」
阿明收揀著銀子,聽見阿秋的話低下頭,等他把碎銀都收進了口袋裡,這才抬頭說道,「一隻畜生而已,我們養豬養羊,養大了不也都殺了賣掉嗎?何況這隻老虎還咬死過我爹……我現在才賣掉他,已算是仁至義盡了。別再提了,睡吧,這些年養他也花了我不少銀兩了。」
阿秋依言躺了下去,有句話糾結在她心裡不知該不該說。
她從小生活在這個村裡,當然認識這村裡的每一個人。而阿明她卻非從小便認識,記得阿明剛到這裡的時候只有十歲,卻像山林間的野獸般難馴。收養他的張獵戶是在山裡獵虎時揀到這個孩子的,據說當時這孩子就是躺在一隻酣睡的白虎身邊。可沒想到揀了他回來,他卻成天想著回到山裡,也不知有什麼牽掛著一個那麼小的小孩。
張獵戶無子,一心想收養阿明,可阿明那對人尖銳的態度,以及時不時做出的不合規矩的舉動卻嚇壞了村裡所有人。阿秋好奇地看著和她所認識的小男孩大不一樣的阿明,從那時起就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後來沒多久,有位道號青龍的道人路過此地,他在張獵戶家借住了一夜,第二天便見張獵戶帶著已完全馴服的阿明走街串巷地招呼人。
從那天起,阿明便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不,確切的說,阿明是從一隻野獸變回了人。
他雖然說話做事還有些笨拙,卻開始慢慢像個普通孩子那樣融入了村裡的生活。至於他之前記憶就好像憑空了消失了一樣,成了一片空白,他只記得自己是張獵戶的兒子,是這村裡的小孩,名叫阿明。
而此後,誰也沒提過阿明是被張獵戶收養的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為張獵戶保守這個秘密。
阿秋躺在阿明身邊,心裡想著這個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身上那離奇的身世。
那只在阿明被揀回來時酣睡在他身邊的白虎,以及現在這只被他賣走的白虎,會有什麼聯繫呢?
總覺得那只白虎象通人性似的,那溫柔又憂愁的眼神讓人看得心痛。
清晨天還未完全亮,寒氣從木窗裡透了進來,滿屋的清霧。
阿明被一陣撞門聲驚醒了過來,他昨晚又做了自己時常做的一個夢,夢裡,他住在山林裡,身旁總有只白虎跟著,似乎那隻虎溫柔舔著自己臉龐的感覺都是那麼真實。
他討厭這個不斷重複的夢境,這個夢到底在說什麼?那隻虎是寅戾嗎?阿明回想著那個夢,卻總看不清那只白虎的臉,朦朧中他只能感到對方皮毛的溫暖,以及輕舔自己時的溫柔。
過了今天就好了,寅戾一定被帶回鎮上去處置了,以後,它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面前了。
或許,連夢裡都不會出現了。
阿明輕歎了口氣,仍能聽見微弱的撞門聲,他沒有吵醒阿秋,悄然下了床往堂屋走去。
這麼早,會是誰呢?
他打開門,一個白影立即跌了進來,這個身影他是那麼熟悉,以至他並沒看清也叫出了寅戾的名字。
寅戾的頭上一片血澤,甚至連嘴角也淌著血,那身白色的皮毛被血污所染,顯得那麼刺目。
他倒在阿明腳邊,兩隻前爪血肉模糊,那是他為了掙斷繩子自己咬傷的。
「你……」
阿明記得自己明明已經把寅戾藥昏了交給了那些買他的人,他看著那些人把寅戾捆到了一根木棍上抬走的,而現在,為什麼寅戾又這樣回來了呢?
難道他真地那麼依戀自己?真是個傻瓜。
老虎怎麼會依戀人呢?而且他不是說過不願做自己奴隸嗎?
阿明愣愣地站著,他低下頭,看見寅戾虛弱地躺著,漂亮的眼睛已經被血污糊住,舌頭正耷在唇邊,費力地喘息。
「他們弄瞎了你?」阿明蹲下去,輕輕摸了摸寅戾的眼。
寅戾痛得一陣抽搐,他嗅著阿明熟悉的氣息,挪了挪頭,輕輕地含住了阿明的手。
可惜現在他已經再沒力氣幻化做人形了,不然他真想和阿明說說話。
「嗚……」寅戾低鳴了一聲,舔了舔阿明的手心。
看來阿明沒事,寅戾鬆了口氣,忽然撐起頭往阿明的懷裡靠去。
他累了,又覺得渾身發冷,內心十分想念阿明抱著自己時的溫暖。
阿明失神地摟住了靠在自己懷中的寅戾,撫摸著毛茸茸的虎頭。
而寅戾時不時地呻吟一聲,好像是因為痛,卻又好像是什麼某種滿足感。
陽光升起,投射進了堂屋,把阿明和寅戾都籠罩了在了清晨泛紅的日光下。
「寅戾,是我賣了你,你還回來做什麼?」阿明緩緩說道,而寅戾似乎愣了一下,幾著他只是神智恍惚地搖了搖頭,似笑非笑地發出一聲嗚咽,然後含著阿明的手又往他懷裡又蹭了蹭,終於安靜了下來。
阿明知道,如果寅戾現在是人形,臉上肯定是對自己不屑的笑容。
寅戾總是那麼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目光懶散,笑容戲謔,常常把生離死別掛在嘴邊。
他叫自己等他死後就吃了他的虎鞭,他讓自己要賣了他之前得告訴他。
這一切他都說得那麼漫不經心,毫不在意。
只是,這一次,他什麼都沒說,卻真地走了。
阿秋揉著眼從臥房裡出來,一出門就看到了抱著什麼坐在地上的阿明,她走近一看,赫然發現阿明身邊躺著的是那只白虎,而那只白虎如今滿臉是血正枕在阿明懷裡,神色異樣的安詳。
「阿明,它是?」
阿明點點頭,悵然若失地望著門外漸漸升起的朝陽。
阿秋小心地走過去,這才發現那只白虎已經死了。只是它臨死還含著阿明的手,捨不得放開。
很多年以後,連阿明的兒子都有了兒子了。小孫子和父親回到村上看望年老的阿明,他們到了家門口,看見阿明坐在院子的樹下正衝著一個土堆說話。
這個土堆已經在樹下立了很多年,面前一塊是石碑,上面寫著寅戾之墓,可阿明的兒子卻不知道這個寅戾到底是誰,為什麼墓碑會在他們家的院子裡。
他只是從自己母親的嘴裡大概知道,這裡面埋著的是一隻老虎,而且是只通人性的白虎。
「昨晚我又夢到你了,寅戾。」阿明扇著蒲扇,啜飲了一口酒。他臉色微微泛紅,不時露出笑容。「你又在夢裡舔我,到處都舔,連那兒也舔,真是怪噁心的,你個死老虎。」
墓碑靜靜地立在一旁,裡面躺著的當然是一隻死去多時的老虎。
阿明的兒子和孫子在門口愣愣地看著他,阿明卻像沒看到他們似的,仍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眼前忽然降下了夜幕,接著,他看到白色的月光下屹立著一隻白虎,那只白虎威風凜凜,碧綠的眼裡目光溫柔。
「寅戾,你還活著……」阿明高興地叫了起來,想跑過去,可是他太老了,只能腳步蹣跚地往前緩緩走去。
漂亮的白虎悠閒地甩著尾巴,歪著頭看著阿明,忽然仰天咆哮了一聲,縱身往山林裡躍去。
「寅戾!」阿明慌張地想跟上去,卻怎麼也跟不上白虎矯捷的腳步。
月光清冷地鋪在地上,白虎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那片白光之中,四周的山林蒼鬱而沈寂,默默無聲。
阿明怔怔地喘著氣,枯槁的雙腳再也沒力氣往前邁一步,他虛晃著抓了把月光,什麼也沒抓到,最後更是直接跌了下去。
阿明的兒子看到他跌倒急忙上前去扶他,但當他扶起人時,這才發覺阿明已然氣絕。
天庭的荷塘邊,人間的景色漸漸隱去,碧水綠荷又復出現。站在荷塘邊的青龍星君辰蒼淺笑一聲,對身旁的白衣人歎道,「白虎星君,你看,這便是人。你所喜歡的,當真是這個人嗎?」
「人都是這樣的,自私而卑微,可恨可憐。你我是仙,怎能以我們的胸懷度量去要求他們。況且,他在最後還想著我,念著我,這已足夠。」寅戾抱手而笑,目光溫和。
辰蒼大笑一聲,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問道,「三世了,每一世你和他都受盡折磨,不得善終,這個賭,你還要繼續下去嗎?」
寅戾不答,只是揮了揮寬袖,拂起一陣清風,撩動池中荷葉搖曳。
「天帝許我若能與他度過七世情劫,便准我與他共結同心。雖然每一世都在你們的安排下苦難叢生,但我絕不言悔。」寅戾目光漸深,他低頭沈吟一番,又抬頭道,「他是因我要受這七世情劫,我陪他也是應當,畢竟身為凡人的他不過幾十年的命,七世也不過幾百年,和我們比起來,不過須臾。我在凡間身受的一切便當是還他的情債。」
「寅戾,你真是個癡人。去吧,轉輪王已再開輪迴之門,這一世,你與他還是會糾纏至死。唉,你雖無恨,我們卻在天上不免為你歎息。我再勸你一句,仙凡殊途,何必自找苦吃。」
辰蒼搖頭輕笑,忽然飛昇幻化為一條青色巨龍,翻騰在天界上空,往著東方呼嘯而去。
「你若有真心相愛的人,想必便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了。」
寅戾望著雲間翻騰遠去的青龍,長歎一聲,化作一隻斑斕白虎,躍進雲海,去往地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