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穿便裝的段濤豎起衣領抵御扑面而來的寒風,端著10塊錢買的兩盒盒飯貓著腰跑到車上,車門一開,他先把飯遞進去,縮著脖子咒了一句:“這天可真他媽的冷。”
馬南嘉接過盒飯,說:“你錯過了好戲。他們突然搞成了。”
“什么?”段濤坐進車里,意外地說,“這么快?”
“廢話。這么冷的天誰愿意在外面磨蹭?”
段濤抬頭看了一眼沒有云朵形狀只有一片鉛灰色的天空,打了個寒戰,咒罵了一聲:“該死!先吃飯還是先去追?”
“吃飯吧。”馬南嘉說,“他們裝作被那個人的桑塔那撞了,拖著那個倒霉蛋直接進了醫院。我們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醫院急診院子里的動靜。吃冷飯對胃不利。”
“呵呵,說得好!”段濤打開了裝著荷包蛋和大排骨的一次性飯盒。
“醫生,醫生,請你救救他吧!車撞在他腰上,他一下子就摔倒了。他還年輕,腿斷了可怎么辦呢?他痛得要命呀!他的腿不能彎了,肯定是斷了!”阿迪很認真地大呼小叫著,泰雅則配合以不停的呻吟。車主是外地人,煩惱地揉著手里的女式提包,不斷給人打著手机尋求幫助。今天的急診出人意料地清閑,除了這一攤以外只有2、3個感冒發燒的人在吊鹽水。各科醫生和4、5個護士的眼睛漠然地望著這吵吵嚷嚷作戲般的3個人。
衛生員把泰雅躺著的推床推進擴創室便走開了,任其在狹小的推床上蜷縮呻吟。車主一邊打手机一邊往外走。“喂!你上哪里去!”阿迪追了出去。那女子不滿地說:“干什么!里面信號不好,我看看外面信號好不好,你干什么拉著我!”阿迪喋喋不休地說:“你別走呀!這事情還沒完呢!醫生才剛開始檢查。如果要開刀怎么辦?”
負責挂號的年長護士朝朱夜哧了一聲:“吵死了!一幫拎不清的人!給我去把他們搞定!”
朱夜喏喏地拉了拉歪斜的口罩,走進擴創室,反手關上門。
門剛關上的時候泰雅仍然堅持地表演著傷痛的樣子。朱夜站到他頭一側,拉下遮住面孔的口罩,嘆了口气:“又是你!”
泰雅停止呻吟,抬頭看了看朱夜,擠擠眼睛笑了一下:“當然啦!我是有備而來的么!你的排班順序是6天一輪,今天是早班,明天是中班,對不對?”
“你到底什么意思?”朱夜的臉開始紅了起來,“你盯上我要干什么?”
泰雅悄聲問:“這里說話外面听不見嗎?”
朱夜下意識地點點頭。突然他聞到這里面陰謀的味道,馬上又搖頭。
泰雅一骨碌從推床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笑咪咪地說:“那么事情就好辦多了。這就是你我之間的事情了。”
“什﹍什么叫你我之間?”朱夜后退了半步,“為什么把我和你搭在一起?我和你什么關系都沒有。”
“當然有呀!你是給我看病的醫生呀。”
“我看你什么病也沒有!你是思想道德有毛病。”
“呵呵,這話我很多年前在學校里听教導主任講過。”
“你﹍你還有懶病,年紀輕輕卻整天想著不勞而獲。”
“恩﹍我不把這個叫做懶,我把這個叫做創造性。你想,醫生這种職業和妓女一樣自古就有,大概是人類最古老的几种職業之一。到今天你居然還在做醫生。真是沒有想象力。”
“几千年前就有小偷和騙子,到今天你居然還在做小偷和騙子,你就有想象力了嗎?”朱夜不知哪里來的靈感,快嘴回了一句。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敏捷嚇了一跳,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掏出手帕擦汗,“你到底要干到什么時候?”
泰雅滿不在乎地說:“干到我厭煩的時候。”
“你什么時候才覺得厭煩呢?”
“等我覺得厭煩的時候。”
朱夜嘆道:“唉!卿本佳人,奈何﹍”他突然頓住了,無論如何也憋不出下面兩個字,直愣愣地望著泰雅,頭上几乎冒出蒸汽,仿佛是突然超過了壓力面臨崩潰的老式鍋爐。
泰雅直勾勾地望著他的眼睛,唇邊浮起一絲調皮的微笑。他緩緩向前伸手摸上醫生工號牌上的照片,指間順著照片上鼓著腮幫一臉惊愕相的人臉的輪廓消消地向下移,落到前胸口袋的邊緣。他的手指輕柔地在袋口撫摸了一陣,靈巧地抽出了醫生的鋼筆,在空中畫了一個优雅的半圓形弧線,握著筆帽,把筆尾貼上自己額角的發際。筆尾順著他的臉龐向下划,撫上他丰潤的嘴唇,在他的下唇輕輕打了几個螺旋,便被嘴唇一點一點地吞沒。
朱夜一直愣愣地看著,這時喉嚨里抑制不住地發出“咕嚕”一聲。
泰雅微微張開嘴,用洁白的牙齒小心地輕咬著鋼筆中間的部分,濕潤的紅舌蠕動著舔過筆尾的尖端。
朱夜的呼吸急促起來。
泰雅雙眼對視著朱夜眼鏡片背后逐漸迷朦的眸子,靈巧地用手指控制著筆的方向,捻轉搖動著。
突然朱夜低哼了一聲,露出痛苦的表情。泰雅拔出鋼筆,無聲地大笑起來。朱夜漲紅了臉,好象正在偷嘴卻被當場活捉的小孩。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笑,泰雅說:“你有多久沒有打手槍了?這么敏感?呵呵,以后和別人一起看A片可要小心哦!”
朱夜紅著臉快步走出擴創室,走過護士台前。護士們目送他衝進自己的創傷科診室,扒拉出護士放在桌上的寫著“季泰雅”名字的病歷卡,摸出口袋里的水筆嘩啦嘩啦地寫著。
泰雅瘸著腿走出擴創室,手里舉著一支鋼筆:“醫生,你的鋼筆掉了!”護士們目送他一瘸一拐地走進創傷科診室,在病人坐的板凳上坐好,伸直傷腿擱在旁邊。
創傷科診室里,朱夜板著臉奮力地寫著,開出一堆藥方和化驗單,往泰雅面前一推。在此過程中他的眼睛始終看著桌面。
泰雅接過病歷卡,皺了皺眉:“完全看不懂你在寫些什么啊!”
朱夜屏著气,一聲不吭。
“不過沒什么,有藥方和化驗單就好。”他笑著說,一邊前傾上身,越過桌子靠近朱夜。
“干什么!”朱夜惊跳了一下,椅子背發出難听的“嘎”地一聲。
“放松點,別怕嘛!”泰雅笑著把鋼筆一下子插進他的口袋,在袋口拍了拍,“還給你!”
正當朱夜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時候,泰雅忽地湊到他耳邊對著他的耳朵眼說:“謝謝啦!我欠你一頓飯。”說完在他的耳廓上輕呵了一口气。
朱夜張大嘴還沒發出叫聲,泰雅已經迅速地抓著藥方和化驗單起身离去了。他如同泄了气的吹塑玩具一般癟癟地癱倒在椅子里,煩惱地抓摸著本來就亂糟糟的頭發。他用力在臉上抹了几把,掏出鋼筆起身走向水斗。鋼筆拔出的同時從他的口袋里帶出一張紙片。他俯身拾起紙片,上面寫著一個手机號碼。
泰雅一走到別人目力所及的地方,就換成一瘸一拐的腳步。他撩開急診室大門的棉帘,走進前院尋找他的伙伴。迎接他的是阿迪沮喪的面孔。
“對不起。”阿迪低聲說,“被她逃走了。”
泰雅愣了一陣,拖著他的肩膀一拐一拐地走出前院,一直到街角不為人注意的地方才改成正常步態。
“對不起﹍”阿迪哼哼唧唧地說。
“算啦算啦,知道為什么我把你帶得那么遠?”
“不知道。為什么呢?”
“因為你一臉可怜相的樣子太可愛啦!叫人好想親一口﹍”
“去死!”阿迪推開泰雅的臉,“隨便你說什么我都不會再去干的!”
“真沒意思!”段濤吞下了最后一口飯,戀戀不舍地用一次性筷子戳著啃得精光的排骨骨頭,“居然讓車主溜掉了。”
“你應該覺得幸運才對。”馬南嘉說,“一是因為他們這次沒有弄到錢,下次會出手騙嫖客的可能性更大。二是我今天晚上就會忘記你啃骨頭的樣子,我這個人有時侯記性不太好。”
“你這家伙!”
馬南嘉發動汽車朝前開去。一個穿著寬大運動衫戴黑色墨鏡的年輕男子一言不發地出現在街角對面,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阿迪和泰雅租住的地方是20多年前造的公房,衛生間非常小,只有一個馬桶和一個發黃的瓷磚砌的浴缸。坐在浴缸里沒法伸直腿。裸露的水泥牆壁上爬著鏽蝕的管道。其中看上去最新的一根是熱水器的水管。熱水從廉价的塑料水龍頭里噴出來,流過泰雅赤裸的身体。他的胯部有一片瘀傷。他側轉身体讓熱水淋在瘀傷上。水珠澆到他身体的時候他咧了咧嘴,暗自罵了一句。
阿迪進門來上廁所。泰雅連忙坐進浴缸的深處,用毛巾遮住胯部。
“是我呀!你搞什么呢?”阿迪不滿地說。
泰雅笑眯眯地說:“我沒搞什么。我在看你呢!”他夸張地伸長了脖子去看阿迪,“喲!好小呀!呵呵呵呵﹍”
“十三點!”阿迪罵了一句,拉上拉鏈轉身就走。
街燈的光線從窗帘縫里滲進來,照著桌上攤開著的報紙的求職欄。不遠處大路上集裝箱卡車開過,震得老式五斗櫥上玻璃盤里的杯子 地響。
“你睡著了么?”阿迪輕聲問。
“睡著了還不是照樣被你吵醒?”
“其實你是真的受傷了是吧?”
“呵呵,我演技還不錯么!我可以考慮去上影厂當群眾演員,穿著長袍馬褂,一听到導演的指揮就捂著胸口和一群人一起陸續倒下。我敢保證我肯定是倒得最优美的一個。”
阿迪頓了一會儿,說:“我就不行。我什么都做不好。今天不知怎么的就給她逃掉了。我一個人在門外面差點哭出來。”
“你畫的畫很好。”
“你騙我的。接下去你就要說我長得很好,然后要我再去干。我知道你這套把戲的。隨便你怎么說,我再也不干了。”
“天晚了。該睡覺了。”
“明天怎么辦?”
“明天的事情明天辦。”
“我要去應聘那個廣告公司嗎?”
“隨便你。”
“他們會預支一部分工資給我嗎?”
“唔﹍如果他們要用你的話﹍也許吧﹍”
“如果沒有預支給我工資呢?我們只剩50塊錢了。”
“我上學的時候50塊可以用半個月。”
“那么兩個人就是1星期。1星期以后怎么辦呢?”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睡覺啦!你真煩啊!”
衛生間里,朱夜用力地搓洗著什么。媽媽打開臥室的門,披著外衣走出來:“咦?你還沒睡?在洗什么?”
“沒什么!我睡不著。”他急忙把內褲塞進肥皂水底下,“你要上廁所?我這就出來。”
他的媽媽和他擦身而過,關上衛生間的門,坐在馬桶上,打了個哈欠,嘆道:“唉!上班上得日夜顛倒。這急診班實在太害人了!”
6
日上三杆的時候朱夜還在被子里沒有起床。不過他已經醒了,握著手机反复看通訊錄,每一次停在那個最新輸入的號碼上,又往下翻,如此周而复始,反复循環。終于他鼓起勇气選擇了“撥號”。在“确定?”問句跳出的時候,他的手指又在可以“确定”的功能鍵上方1毫米處停了下來。
突然手机“滴滴”地想了兩聲。是短消息的信號。他如釋重負地按了“放棄”,然后查看短消息。看到“來自”后面那個名字的時候,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臉又紅了起來。
朱夜在吳江路步行街上走著,不時地抬頭看商店的門牌號碼,在摩肩接踵的人群和一個又一個賣長毛絨玩具、拼圖游戲和時尚雜志的攤位前几乎迷失方向。他最后一次抬頭的時候正好看見仙蹤林沿街二樓的玻璃隔牆后面,季泰雅正在向他揮手。
“你怎么知道我手机號碼的?”朱夜還沒坐下,就急急地問。
“你就不用問啦。”泰雅笑眯眯地說,“不能說是你的同事不仁不義出賣你,只能說是我太狡猾聰明所以騙到手的。呵呵呵﹍喂!小姐,剛才我點的套餐現在可以上了。”他穿著灰色粗毛線衫、黑色緊身牛仔褲和靴子,戴著黑色的有芝加哥公牛隊標記的絨線帽,發梢在肩膀上略打著卷。
“不﹍那個﹍”朱夜急忙搖手。
泰雅嚴肅地說:“你什么意思?你不會是說你吃了午飯才出來的吧?”
飯菜端上來的時候泰雅低頭便吃,朱夜撥拉著飯粒,呆呆地看著他。
泰雅停止吃飯,抬頭問:“怎么了?看能看飽嗎?”
“我﹍不餓。”
“吃一點。很好吃的豬排飯。”泰雅指了指他的盤子,“不吃浪費。我討厭浪費。”
“我﹍不能吃病人和病人家屬的東西。”
“不能吃為什么來?”泰雅用餐巾紙抹著嘴說。
朱夜低下頭狠狠地塞進一大團飯,閉著嘴巴垂著眼睛嚼著。
泰雅不由得笑了起來:“慢慢吃。別噎著。”
話說得沒錯,朱夜果然噎著了。他連喝了几大口湯才喘上气。湯碗頓時見了底。泰雅微笑著看著他用餐巾紙擦著腦袋,把自己的湯推到他面前。
朱夜不好意思地小口喝著泰雅的湯:“早上在家里干什么呢?”
“什么也沒干。沒什么可干。”
“是嗎﹍真是羡慕啊。我也想過這樣的日子,可是總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如果你真的想這么做,其實很容易。就是有些無聊。”
“什么時候找點事情做就不無聊了。”
“呵呵,可能等哪一天突然刮來一陣大風,我眼前的一切都沒有了,我才會從頭開始。現在么,得過且過。”
朱夜問:“昨天那個人是你的﹍?”他有意拖長了音調,見泰雅不答話,只好自己說:“是你的伴侶?”
泰雅“扑”地笑出來:“虧你想得出這么古怪的一個字眼。你果然是沒有想象力的人。”
“哦‾‾那個﹍不是嗎?”
“他是和我同住的人。”
“我還是不太明白。”
“我們是工作的時候認識的。因為和他同租一間房子的人正好想搬出去住,他就問我愿意不愿意一起住。兩個人分擔房租更合适一點。”
“是在做什么工作的時候相識的呢?”
泰雅朗聲說:“就是做鴨啦!”
听到他的話,朱夜本能地一縮肩膀,四下看去。所有食客都自得其樂,沒人注意到他們。
“怕什么?”泰雅說,“你在這里大喊一聲‘我是拉登’也沒人會注意你。但是如果你喊‘地上有張100塊’,效果就肯定不一樣啦!”
朱夜小聲問:“你們﹍一起﹍做?”
“是啊。”泰雅答道,“有個大款包下一個PUB開私人PARTY。我們都參加了。那天晚上最幸運的家伙拿到2000塊小費,我和阿迪沒拿多少。我認出他是和我一個學校里的,我們多數時間在一邊講話,沒怎么想法弄錢。”
“什么學校?”
“美專。”
朱夜再次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牙齒疼?”泰雅問。
“不﹍沒什么。”他低頭夾起一塊豬肉,“進美專很不容易啊。畢業了可以找很好的工作。”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你也就這點想象力﹍算了,不說你了。你慢慢吃吧。”
朱夜吃了几口,忍不住又小心翼翼地問:“你前几次來配的藥就是給阿迪的吧?”
泰雅微笑著答道:“你想問的是這個吧?讓我告訴你‾‾我現在已經不賣了。”
朱夜紅了臉:“我不是這個意思﹍”
“但是阿迪還在賣。我好几次想搬走,最后都留下了,就是因為他。他這個人,怎么說好呢?你養過貓嗎?”
“呃,小時候養過。”
“是買的還是撿來的?”
“都不是。是鄰居家老貓生的。”
“那我這么說也許你不會明白。反正對你說也無所謂。阿迪就象一只孤獨怕了的流浪貓,和你在一個窩里呆過了就認死了你,整天盯著你纏著你,為了討你歡心可以干任何事情,只要你不要丟下他。每次他這樣我就頭大得要命,几乎要發狂。”
“可是你一直和他在一起?這也挺奇怪的。我看你不象那种猶豫不決的粘乎乎的人。”
“話是這樣說,但是一只貓養得久了,到了要扔掉的時候總會猶豫一下,不知道你离開以后它會變得怎樣可怜兮兮髒兮兮,也許會吃了死老鼠中毒死掉,与其這樣還不如自己掐死它。可是一定要掐死它好象也很難下手,畢竟在最冷的冬天里它給你暖過腳。在你猶豫的這一瞬間它又蹭了上來。然后就不舍得扔了,只好再養下去。”
“是嗎?”朱夜喝了一口湯,“我也很喜歡貓。”
“對不起,你沒有學校的畢業文憑,我們不能錄用你。”
只是這樣簡單地一句話,阿迪和他的畫滿畫稿的筆記本便被打發出了廣告公司。他抱著筆記本慢慢地走著。天很冷,沒有風也沒有太陽。他偶爾抬頭看看鉛灰色板結一片的天空,反手拉起皮茄克上連著的帽子戴在頭上。他的皮茄克是飛行員外套式,連著一個帶護目鏡的帽子,內襯深褐色的人造毛皮,看上去非常暖和。但是他還是覺得冷,一面走一面不斷把里面穿著的灰色細毛線衫的高領往臉上拉。
他在一個轉彎以后走上了93路車站相反的方向。他沒有察覺,仍然沿著長滿高大的梧桐樹的小路往前走。枯枝把他頭上的天空切割成無規則的多邊形。一旦開始走上岔路,開始是沒有發覺所以走不回來。到了后來就算發現了也走不回來了,因為已經望不清回頭路。阿迪惶然地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叉路口。印象當中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地方,93路車站也沒有這么遠。他的左面是加油站,前方是一幢高大的老式洋房,形狀如乘風破浪的巨船,把一條寬大的馬路生生劈成兩半,一條朝他的右前方走,一條直接橫在他面前。
他愣愣地看了一會儿,轉過頭往剛才走來的方向走。他只走了兩步便停住。
穿著便裝的馬南嘉微笑著說:“終于發現尾巴了?”他走上前來,在阿迪面前站定:“你是想把我甩掉還是真的迷路了?”
阿迪茫然地四下望了一圈,點點頭。
馬南嘉笑道:“等于沒有回答。走吧,我送你到車站。”他伸手招呼阿迪。阿迪反射性地退了一步。馬南嘉說:“那么我在前面走,你自己跟著我就是了。”
他大步地在前面走。阿迪猶豫了一下,隔著兩步跟在他后面。馬南嘉并沒有直接往車站的方向走,而是抄了個近路穿進弄堂。弄堂出口的地方是一所中學,正是放寒假的時候,不大的操場上凌亂地落了些枯葉。學校對面的台灣小食店也一樣蕭條,門上貼著褪了色的反町隆史和松島菜菜子的海報。馬南嘉問:“你沒吃午飯吧?”沒等阿迪回答,便徑直走進了旁邊的蘭州拉面店。
阿迪猶豫了一會儿,也走了進去。
店員端上面條的時候,阿迪說:“請給我用一次性碗裝。”
“用一次性碗加兩毛錢。”店員說。阿迪點點頭。店員把面條倒進白色發泡塑料碗里,連同一次性筷子一起端上來。原來在最上面的牛肉這下全部被翻到底下去了。阿迪沒有在意,夾起一筷面條嘟著嘴細心地吃著。
“怕不干淨?”馬南嘉問。
阿迪不置可否地恩了一聲。
“我常吃這种東西。”馬南嘉說,“上海灘要得肝炎我肯定是第一個。”
阿迪沒有接口。
馬南嘉說:“對了,后來還有沒有碰到奇怪的人和危險的事情?或者任何不平常的事情?都沒有?你現在能想起來那個晚上發生過的事情了么?”
阿迪一路搖著頭。
馬南嘉笑著搖搖頭,低頭吃了几口面。阿迪仍然不吭聲。
“你很警惕啊。”馬南嘉最后說,“可是你知不知道我這是在想法幫你?現在你很危險。可能你完全沒有感覺到。實際上我覺得這几天你越來越遲鈍了,常常在發呆。你在想什么呢?”
“我﹍沒想什么。”
“真的?”
“我只是在想玩的事情。”阿迪的目光穿過小店的門望向對面中學的圍牆。那上面貼著一張宣傳畫,畫上是穿藏袍的美女和背景中一字排開的4座雪山。
馬南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九月与你相會在四姑娘山’﹍呵呵,那里离成都不遠吧?”
“你怎么知道?”阿迪有點吃惊地問。
“我上學的時候有個同學在那里的成都軍區特訓營訓練過。每天早上起床跑步,全是山路。倒數第一的人要給大家打飯。他生在上海長在上海,一到高原完全及不上當地土生土長的警校學員。那是大熱天,上海連續十几天在35度以上。而那里屋前就能望見終年積雪的山頂,晚上要蓋棉被才能睡覺。他剛去的時候恨雪山恨得要死。但是几個月混下來,他和那里的人成了鐵哥們。最后他走以前大家喝了一場。他哭了。嚷嚷著一定要再回來,和大家一起去雪山上玩。”
阿迪仿佛已經神游遠方,沉浸在對雪山的想象中。
“后來他回到上海,入了党,分配在市局,然后是派駐香港,經常吃海鮮。現在他已經有180多斤重,別說爬雪山,連爬5層樓都要喘气了。”說到這里,馬南嘉哈哈地笑起來。
阿迪收回眼神不滿地望著馬南嘉。
“我的意思是,”馬南嘉正色說,“有很多事情并不是它看上去那個樣子,也不是非達到那种結局不可。雪山在照片上看很漂亮,很讓人激動,但是人就是人,人是會變的動物,喜歡吃吃睡睡,喜歡過太平日子,搓搓小麻將。沒有人天生就是圣人,可以保證出污泥而不染。常在河邊走的人最終總是會濕鞋。”
阿迪玩味著他的話,沒有立刻回答。
馬南嘉推開空碗,摸出一支煙:“濕了也沒關系,把鞋晒一晒換條路走就可以了。你還年輕。”
阿迪淡淡地說:“是不是還要說不要走我的老路?”他說話的時候,仿佛身處遙遠的雪山背后日光的陰影里。
馬南嘉握著打火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什么意思?”他說話的時候香煙在他雙齶的運動下不斷在半空中揮動。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阿迪說,“你也應該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謝謝你的好意為我帶路,不過我知道應該往哪里走,剛才只不過是想到處走走逛逛而已。祝愿你早日高升,找個好位子,不用再做巡街的黑貓。”他在桌上丟下一張10塊錢,起身就走。
馬南嘉點上香煙,望著他的背影,悠悠地說:“需要幫忙的話盡管找我!”
阿迪停下了腳步,回頭說:“為什么你認為我會來找你?”
馬南嘉不緊不慢地說:“在醫療站里,我把我的手机號碼寫在了你的鞋子側面。而你并沒有把鞋扔掉。”
阿迪會過頭大步地走了。
“﹍然后我拼命地趴在地上到處找。我想這回可完了,我一定要在阿呆之前找到它。否則阿呆肯定會把它當什么小玩意儿撥弄著到處玩,還會帶到床底下的深處去。到時候更加找不到了。”朱夜揮動著手里吃冰激凌的小勺說。
“呵呵呵,后來呢?”泰雅問。
“后來我覺得頭上一重,可是沒想到是怎么回事。還以為是自己老是低著頭所以大腦充血。”
“哈哈哈﹍”
“然后我听到頭上喵喵的叫聲,這才意識到阿呆正趴在我脖頸后面。我回手往背上一抓,結果抓到一條軟軟長長的東西。竟然是那條長統絲襪。原來阿呆抓著它爬到我身上,以為我在找什么更好玩的東西,丟下了這雙長統絲襪專心幫著我一起找。你說巧不巧,我捧著被阿呆抓得抽了絲的長統絲襪傻愣愣地呆坐在地上想辦法的時候,小潁正好從衛生間出來,看到我拿著她的絲襪,气得滿臉通紅。”
“哈哈哈哈﹍她沒有當場給你這個色狼一個耳光吧?”
“那倒是沒有。她光著腳穿上皮鞋就往外跑。后來她再也沒有對我說過話。”
“呵呵呵,你可真失敗呀!阿呆呢?給它什么教訓?”
“沒辦法。沒什么教訓。干脆拿絲襪綁上一個木塞吊在門框上給它當球扑。它玩得高興得不得了。”
“哈哈哈哈﹍”泰雅笑得几乎趴在桌子上。朱夜也跟著呵呵地笑。他抬腕看了看手表。泰雅注意到了他的動作:“怎么?要上班了?”
“是呀。”朱夜嘆了一聲,“玩的時間總是過得太快。3點半我要上中班去。”
“你算了吧!”泰雅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這也算玩?你對玩的標准定得太低了吧?以后有空再好好出來一起玩吧。”
“哦?啊!真是太好了!”
“以后不要說不能吃病人請的飯什么的!”
“呃﹍呵呵,你還記得這個!肯定的了。今天算我請你吧。”
“那怎么行?說好我請客的。”
“哎!不行!你一定得讓我來。以后我們是朋友了,大家請來請去無所謂,這是第一次,你仍然只是病人,所以得我來。”朱夜急急忙忙地往外掏錢包。
“說到這個,昨天回家我一看真的有一個很大的烏青塊。你說要緊嗎?”
“只是烏青塊,下面沒有腫嗎?”
“是。應該沒有什么事情。過1個月會退掉的。”
“啊?要一個月?”泰雅叫道,“我們那里的中藥房里有种膏藥賣,說可以止痛消淤什么的。”
“是呀。有的中藥治跌打損傷不錯的。”
“可是那种膏藥要400多塊一包,而且不能拆包賣。正好這几天手頭不太方便﹍”
“沒關系,要多少錢我先借給你,等你有錢了再還給我好了。”
泰雅微笑著說:“那就多謝了。你這人心腸真的是很好呢。”
朱夜被他說得紅了臉,一個勁地呵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