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暉娛樂集團”香港總部。
“不是吧?!這時候耍大牌,難道又指望我來收拾爛攤子﹍﹍昨天可是三點就出了通告的,可現在人呢?”藝員事務部的負責人小東,在走廊上揪住新來的實習助理。
對方連忙應景地點頭哈腰,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畢竟現場兵荒馬亂之際,誰都不想惹到頂頭上司。
“安妮塔說他們還在路上﹍﹍”
“我不是問安妮塔,我是問羅杰!”
“跟安妮塔在一起﹍﹍”
小東頓時無語,頭痛地按住額角,“如果他們一個半小時內赶不到公司,那個安妮塔就給我走人!”
這种程度的威脅實在不夠新鮮,但實習生還是無奈地撥起對方的車載電話通風報信。急急如律令,這道催命符最好能立即燒到同病相怜的助理身上。
羅杰,是新進藝人中飽受爭議,且人气飆升最快的影星。
小報爆料他已有二十八歲“高齡”,早先因參演兩部尺度超標的三級片出道,并創下當年的票房奇跡,繼而受到業界關注,隨即平步青云片約不斷,陸續有本土的文藝片成名導演,向他頻繁發出邀請函。
不到三年工夫,羅杰從默默無聞,一躍進入星暉娛樂集團的一線行列,勢頭迅猛。
羅杰有副公認的性感身材,配合無可挑剔的英俊五官和冷峻的性情,几乎成為無往不利的賺錢机器。
听說被羅杰的眼神在三米內掃到,會有眩暈效果。
在獲得好色觀眾的一致口碑后,他的三級片出身不但沒有成為他竄紅的障礙,反而激起全港女性的熱情,紛紛將其視作欲望化身。
羅杰身上沒有熟男的狂浪和世俗味,也沒有時下新生代小生的青澀蒼白,介于兩者之間的分寸感助他迅速上位。
星暉集團一貫是娛樂界風向標,羅杰去年獲得机遇,在四月正式簽約星暉,時間不過一年多,他已開始享受“一哥”地位,其形象業已榮升為公司的商業品牌,繁榮了周邊的文化市場。
安妮塔是羅杰的新任助理兼媒体聯絡員,等同于明星保姆,上工三周半,羅杰似乎對她還算滿意。
之前,星暉上上下下搜羅合适人選,新入行的也都打破頭爭做羅杰跟班,但不到五個月時間,已經有兩男四女被炒魷魚,安妮塔一開始最不被看好,卻堅持最久,讓人刮目相看。
今天的通告有一項是直播節目,而且有大人物到場助興,要是耽誤時間,怕是擔當不起。可安妮塔專線一直無人接听,實習生額頭冒汗,痛苦呻吟,手指在話机鍵盤上一刻都不敢停工。
熬了三分鐘,電話那頭終于有了回音,一道陌生的男中音響起,口齒稍有些含混低沉,一絲危險的訊號透過听筒,使小實習猛地抖了一下。
“是不是有病啊你,響那么久就是沒人嘍,干么還打個沒完!”
這人像是﹍﹍剛被吵醒,而且還因此相當不爽,態度更是稱不上和藹可親。
“呃﹍﹍”實習生瞠目結舌,初以為打錯電話,核對了兩次號碼才發現不是自己的問題,“請問安妮塔﹍﹍”
“打錯了!有空玩連環CALL,還不如做點別的!”對方截斷他的詢問,啪一聲挂斷電話。
哪里冒出來這么一號人物?這明明是安妮塔的專線,他擅自接听也就罷了,還頤指气使的打發人,沒听說公司有給羅杰派新司机啊?那這人到底是誰,言語好粗魯,不會是──啊!不會是羅杰被綁架了吧?!畢竟他是目前星暉的年度新人,風頭正勁﹍﹍
小實習越想越恐慌,猶豫著是要先稟明上級還是直接報警,最后還是理智戰胜情感,再接再厲撥電話。
鈴聲又持續響了六、七下,還是那個男人,但這一回,他的聲音里明顯夾進了几分凶狠的不耐:“你小子到底想干么?打扰到別人休息要下地獄的噢。”
剛剛被直屬上司的台風尾掃到,現在又碰上這個莫名其妙的惡人,小實習覺得今天夠倒霉了,可誰讓自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三流助理呢?
哭喪著臉按捺下情緒,在對方沒有放下電話之前喊住他:“先生、先生請等一下!公司有要緊事找安妮塔,麻煩您轉告她,羅杰的采訪通告提前到下午一點,經理現在很惱火,請他們務必在十一點前赶到公司可以嗎?”如果他不是綁匪的話﹍﹍
原本以為對方根本不會理會自己的哀求,哪知那人沉默了兩秒鐘,閑散地問了句:“十一點到星暉大樓?”
“對﹍﹍”
“好。只是,你別再打電話來了。”他也想盡快离屋子里那几個磨蹭的蠢貨遠遠的。
小實習這才想到要确認對方的身分:“請問先生是──哪位?”
“嘟──”回答他的是長音訊號。
而這一邊,車內的猛男慵懶地抬起手臂看表,十點差五分,操!還真會搞。蹙起眉,眼睫陰影處結下一抹戾气,他的忍耐力算是已經到達臨界點了。
要不是老頭子堅持要派人來接他先回公司,說要先見他真身現形,才肯相信他不是又在誆人,他也不用在挨過十几個鐘頭的飛机后,繼續窩在這輛破吉普車里打盹,只為了讓老頭子親自“驗貨”和發牢騷。
車里狹小的空間完全不夠放他的長手長腳,也不知道是不是出門前沒讓兄弟們替他上供,這明顯是出師不利撞煞星的先兆。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老頭子根本沒告訴底下負責接風的蹩腳經理自己是誰,甚至還可能刻意交代不要排場。
不過也好,省得麻煩,最討厭那類小心翼翼、見風駛舵的嘴臉,娛樂圈的人外表光鮮,其實大多是勢利眼。管接送的人早已麻木,沒有特別吩咐,管你是誰,不曉得是不是臨時想起來,隨便抓鬮,叫了個小助理來當替死鬼。
所以,這次在机場迎接他的不是豪華車隊,而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妞,而且舉了塊很可笑的牌子,上面寫著:“曼哈頓七號地鐵,威爾!”
要是類型冶艷風騷點的,也馬馬虎虎,可是這女人不但沒胸還沒腦,迷糊外加冷酷,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一路上都是一張人家欠了她八百万的臭臉。
中途更絕,這女人突然轉道說,要再去接一個姓羅的明星到公司赶通告。
現在他几乎可以認定,這整個過程是老頭子導演的惡作劇,故意整他,給他個下馬威!四年沒回過香港,被威逼利誘數次,不胜其煩,這次終于因為東窗事發而主動回來避風頭,想不到老頭竟然得寸進尺,在他面前耍寶。
那個怪女人更不得了,把他丟在車里一走了之,他這么隨便一睡就過了四十分鐘,要不是電話進來,他大概中午都到不了星暉。
就算入茅廬請諸葛亮,這么長時間也該請出來了,里面那個叫羅啥的家伙居然比他還會擺譜!
不在自己地盤混,果然是喝涼水都塞牙,龍擱淺灘虎落平陽﹍﹍要是之后讓他知道老頭子連澡都不讓他洗一個,就先召他回星暉集團純粹是沒事找事的話,他一定會在明天一早就訂机票,直接飛回美國老巢,反正橫豎都是衰了。
那個女人是不是准備放他鴿子不得而知,雖然自己徒手開鎖和飛車技術都是一等一,但老頭子千叮嚀万囑咐讓他不要在香港搞出事來,他多少听進去一點。
放下交叉架在前車座靠背上的長腿,再用手肘推開車門跨下車,狠狠甩上車門,眯起鷹隼般墨黑凌厲的眼,舒展四肢后收斂起那倦怠的神情。
半分鐘后,一道狂野厚重的人影不疾不徐地翻過牆,直闖進那幢紅色雙層山景別墅。
警報器響起來,某男一進門便聲勢浩大,頂著一頭睡亂的硬發,一米八五的高大身形配上長年累月歷練成的气勢和威懾力,自然夠分量。
首先衝出來擋駕的就是那個土气的怪女安妮塔。
“你怎么進來的?!”此時,她的近視眼外突,扯下了那張平板面具,稍表示出些震惊。
“你把我晾在門口,是打算在這破屋子里孵雞蛋嗎?”
此男不但貌似粗野狂妄,連言語都十分不雅,安妮塔不知道上頭怎么會臨時通知她,去接這個怎么看都像流氓古惑仔的人到公司。
想來一定是有人推托,故意丟給她這個包袱。不過比起屋里那個,這男人也不算難搞就是了,這份工作好像真的不大适合自己啊﹍﹍
看怪女居然在這時候走神,某人實在忍無可忍:“那個羅什么的是不是半身不遂啊?爬也應該爬到門口了。”
說著,他已經憑著直覺衝進樓梯邊的一個房間,不看還好,一看真是更加火大。
靠!那個明顯腦子秀逗的自戀狂正背對著他,在那儿优哉游哉地坐著翻雜志,還有人在旁邊像侍候女人似地給他補粉。
早上九點一刻從机場出發的,結果拖到十點這兔崽子還不肯從化妝間里出來,估計是這張臉長得還過得去,不然一定海扁他一頓泄憤。
這种繡花枕頭,肯定是老頭子手下哪個沒眼光的經紀人招募回來的活寶。
房間還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算是名副其實的助手,所有人都惊愕地盯著這個擅闖民居的暴徒,門外已經有兩名警衛牽著一條獵犬衝進來,被安妮塔及時攔住了,畢竟人是公司讓接的,傷到了她也要負責的。
“你是什么人?”花樣男緩緩回頭,攏起眉看向這個六尺野蠻人。
四目交集,兩人都稍稍一愣。
在羅杰眼中,面前的男人簡直可以用可怕來形容,他渾身上下散布著一股強悍的侵略气息,一張輪廓分明的男人味的臉,立体而冷冽,不特別英俊,卻是個性十足,讓人記憶深刻。
凌亂的短發,漆黑的眼眸能瞬間凍結別人的思想,筆挺的鼻梁和涼薄挑釁的唇,都在彰顯他的張揚跋扈。
古董恤看起來价值不菲,但配合那一身簡洁的皮衣外套,倒有几分复古的視覺衝擊;胸前的古銅色肌理光洁強健,那是長期經受運動磨練的成果;牛仔褲裹著修長有力的腿,腳上踩著一雙深褐短軍靴,沒有多余的飾物點綴,但整個人卻殺气騰騰。
羅杰不知道世上還有此類男人存在,他只在電影里見過這种可以演“特工”的東方人。
前一晚宿醉,睡過了頭,化妝師莉莉不得不為了遮掉他的黑眼圈而奮戰,剛剛還苦口婆心地勸他。
“拜托你收收心,杰。你不愛帶行動電話,又愛到處走,我們找不到你,會很擔心的。公司給你包裝英倫風,你咧,卻喜歡去夜店,到時候被狗仔隊拍到,上頭還不是找我們的麻煩!”
正說著,冷不丁衝進來這么位仁兄,就算見慣了大場面,羅杰也不覺惊了惊,造型師阿喬已經尖聲質問:“安妮塔,這到底是什么人?”
“你別管老子是誰,再給這娘娘腔一分鐘,上車!十一點要是赶不到星暉,我一定讓老頭子炒了你們!我說到做到。”講完,他干脆地轉身一路走出房間、客廳、過道,重新開車門坐了回去。
安妮塔目瞪口呆地看看外面,又看看臉色鐵青的阿喬和莉莉,作為本港的當紅小生,羅杰几時被人這樣罵過。
比起外人气极敗坏的樣子,羅杰看似修養是最佳了,雖然不知道他內心在想什么。
在場的大概只有安妮塔覺得有些﹍﹍痛快。
被壓迫慣了的員工,都曾幻想過有朝一日狠狠地罵老板一次,平時不怎么好接近的羅杰也算是她的衣食父母,為了飯碗,她不敢表示任何不滿,而這位從天而降、猶如好萊塢性格男的人,居然如此理直气壯對星暉旗下的明星不敬,真令她嘆為觀止。
所以等再次上車時,安妮塔已經決定原諒這男人的魯莽言行,還朝他微微一點頭,不過那人沒甩她就是了。
令大家意外的是,羅杰不但沒有發作,反倒是真的乖乖站起來預備出發,只是嘴角旁的冷笑有點駭人,用一貫溫和平靜的聲調總結:“今天是遇上瘋子了。”
“錄制可能提前了,杰,我跟阿喬先到演播廳休息區等你。”莉莉不想讓火藥味擴散,拉著阿喬先行去花園取車。
即使极度不情愿与對方同車,但當時的形勢也只得將就。然而,車上的未接留言把安妮塔嚇懵了,可公事在身,雙方的气焰也暫時被壓制。
不過羅杰已經醞釀好,無論車后座上大咧咧癱坐著、毫無教養和悔改之心的男人是誰,他都不該跟他扯上關系。
他的對手也正想著:現在講究有個屁用?早晚得過气,老頭子手下的人多得是,看那張皮相倒還真值几個錢,到時候拐這小子過來替自己的公司拍AV,一定大賣。
而安妮塔已陷入自省中:雖然這份工不算好做,但好歹收入不菲,明年還要去進修商科,工作保得住是最好。
三個各怀鬼胎的人就這樣一路沉默著,回到了位于灣仔的星暉集團總部。
避開那些在樓外長期守候的追星族,吉普駛進大樓的專用地下車庫,車子剛停穩,男人已經推開車門,大步流星地往出口通道走去,單手將簡易的行李袋甩在身后,留下一個瀟洒無儔的背影,根本無視安妮塔和偶像羅杰。
男人徑直邁入行政樓,還沒走到專用電梯口,就被保安人員客气地攔下。
羅杰跟前面那男人的梁子算是結下了,此刻見他進了星暉大樓橫衝直撞,早就打算在大后方冷眼旁觀,等著看這傻瓜触楣頭。
羅杰戴上墨鏡与安妮塔從旁大搖大擺地經過,對那人視若無睹。
他不信這個野蠻人會有星暉的通行證,這幢大樓上上下下,沒有一個有來歷、身分的人是他沒見過的。
安妮塔听見保安正盤問:“先生要去几層?”
“廿四。”
對方頓了一下:“那是──主席和董事局高層專用的樓層,您必須先在總台登記,与秘書确認預約時間,然后持電子准入證才能到達指定樓層,一般人如果沒有特許,不能隨意﹍﹍”
話沒說完就被不耐煩地截斷,那人微揚起嘴角滿不在乎地反問:“我的准入證丟了,不可以嗎?”
還是一副懶洋洋漫不經心的樣子,但不太友好的視線卻讓人不敢太靠近他。
沒等那保安阻止,他已冷冷轉身往大堂服務台走去,敲了敲接線員的桃木長桌,“告訴你們董事長,我到了。”
“您是──”
“謝嘉豪。”
撥通星暉集團主席的秘書專線詢問,十五秒鐘后,服務台小姐就通知主管打開保管箱,后者滿臉堆笑地向來客遞上直達頂樓的電梯鑰匙:“謝先生,董事長和楊經理已經在樓上等您。”
沒再羅嗦半句,謝嘉豪接過鑰匙再次往電梯走去,保安接到暗示,立即尾隨護送。
見那男人順利消失在電梯門內,連一貫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安妮塔也不禁眼睛脫眶,前行中的羅杰猛地收住腳步,折回總台。
照常理,難得見到大明星主動搭訕,本想小小羞澀一下,可一對上羅杰冰封的眼神,接線小姐扮純情的興致立即自動泯滅,職業道德讓她沒有立即透露客人的資訊,只是推說對方有過預約,已獲高層特許接見。
“安妮塔!”羅杰喊住一向寡言務實的新助理,冷著臉說:“再碰到那個家伙,記得繞道走,我可不想被病毒傳染。”
“噢﹍﹍知道了。那個﹍﹍莉莉正在找我們,通告﹍﹍”鎮定如安妮塔,這時也忍不住頻頻看腕表。
羅杰在原地靜默片刻,這是他心情不爽的征兆,不過半分鐘后,他還是果斷地轉身向演播廳的通道走去。助理松了口气。
而那位謝嘉豪惡少已經直升上星暉頂樓,位高權重的市場運營部楊晨禮經理聞訊,早在電梯口笑咪咪地等候老友。
“阿豪,歡迎回來!”
對楊經理熱情的寒暄置若罔聞,忽視那張俊臉上挂著的狐狸般的笑容,象征性地捶了他的肩膀一記,皮笑肉不笑地答:“廢話少說,老頭子呢?”
“一年前在明尼蘇達州見你扮紳士時,還以為你有長進了,結果仍然這么沒禮貌。”這位娛樂界身居高位的鐵腕人物頃刻原形畢露,換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嘉豪沒好气地罵:“要不是你這不講義气的家伙向老頭子泄密,他怎么可能這么快抓住我把柄催我回來?”
“喂,你可不要隨便推卸責任哪!下個月是你老妹結婚哎,你這個絕世帥哥不在場的話,婚禮多掃興啊!你也不想謝伯伯沒面子吧?”
“沒面子?他不是一向最怕我回香港給他丟臉的嗎?”
“時過境遷,老人家早就開竅了。”晨禮神秘兮兮地湊近他,“我下面要說的,可是內部机密,我告訴你,你可不准告訴別人噢。”
早已習慣了嘉豪用這种看神經病似的眼神瞟自己,晨禮滿不在乎地繼續爆料:“婚禮不是還有一個多月嘛,謝伯伯這回鐵了要幫你收心。
“他几乎將全港的能人都納入星暉,准備給你建立備用人才庫,為了向公眾隆重推出你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星暉集團最年輕董事,謝伯伯賣力點也是情有可原。
“他一定會找些合适的差事給你做,要是你敢不配合﹍﹍噢對了,你大概沒看過謝伯伯在董事局季會上怎么發飆的吧?你以后會有机會見識的。”說完,他語重心長地拍拍嘉豪的右肩,“好兄弟,保重。”
“從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就認識你,可到現在我都弄不清楚,你到底是站在哪派的!”他的口气充滿惡狠狠的警告。
有人無辜地申明:“我是中立的和平主義者啊。得罪兄弟和得罪長輩,都是違背我善良初衷的嘛!”
“你別背著我搞鬼就行。”
“我哪敢啊──”拖長音調,晨禮指了指前面的大門,搖晃著閃回自己的辦公室。
嘉豪為了不太快誤踩地雷,在原地想了想應急的對策,然后徑直走向那扇久違的雙開檀木漆門。
星暉集團主席,本港娛樂文化產業的領軍人物謝祖鴻,雖然被逆子喚作“老頭子”,但其實四十五歲的他仍是個風度翩翩的中年人,劈波斬浪數十載,唯一的失誤就是在二十歲的時候被一個大姐頭騙上床,并不慎遺落了一枚精子。
這個原本是私生子,后被合法過繼到謝家的長子,明顯有將其生母的不良基因繼承徹底的傾向,最終蛻變成人見人頭大的轉世魔王。
隔了四年才見到儿子,謝祖鴻原本預備好的一通責難隨即化作滿腹酸楚,開口是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溫柔:“來了就別急著走了。”
“看一兩個月吧。”謝嘉豪往沙發上一坐,蹺起二郎腿。
“呵,得罪了單幫還是哪個組織的大佬?”
嘉豪點起一根煙,毫無愧疚地答:“第八大道的福州幫。”
“不是告訴你不要惹布魯克林區的那些土霸王嗎?野心別太大,要不是看你平時做事還穩妥,我根本不會讓你留在曼哈頓。你外公失勢了,在黑吃黑的環境下,想要自保談何容易。”
“不要插手我的事。”嘉豪吐出煙圈,拉長了眼線,“我說過,不會給星暉惹麻煩。”
“你以為我在擔心星暉?”
皺起眉揮了揮手,以掩飾片刻的勢弱,嘉豪立即轉移話題:“你真想讓我出席那個笨丫頭的婚禮?”
謝祖鴻這次決定開門見山,否則這小子不知道哪天又會跟他玩失蹤。
“一個月后,你的星暉董事局席位就會生效,你把在東海岸的地下片場挂牌,制片厂轉到星暉名下,現在過了粗制濫造的時代了。”
嘉豪只是輕蔑地扯了扯嘴角,慢悠悠道:“你想退休想瘋啦?”
“你要是真甘心我把家業拱手讓人,也隨你。你那個妹夫可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守了嘉慧五年才名正言順,不給你設兩塊絆腳石算是厚道了。”
“你是不是粵語殘片看多了?真以為豪門就必須加些猛料,時不時來點惊悚?話說回來,我當年也不是等了十年,才得以入你謝家大門當少爺么?”
兩人的對話從無尊卑之分,火星一起,更加肆無忌憚。
謝祖鴻听了他后一句話,頓時心軟:“你不稀罕留在香港,我又何嘗想幫你掩蓋紐約的爛攤子。”
“互惠互利,嗯?”他很不馴地挑眉。
謝祖鴻突然用難得嚴肅的口吻糾正他:“嘉豪,我不是在同你談生意,你是我儿子。”
“你想我怎么做,才算是你的孝順儿子?”撳滅煙頭,抱起手看著自己的父親,“你說。”
像是習慣了對方大逆不道的語气,自動略過那些諷刺的腔調,趁熱打鐵地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台掌上電腦,放到嘉豪面前的茶几上,怕他反悔似地赶緊道:“剛回來,至少這一個月,你別出紕漏。
“我和晨禮幫你物色了几位特級助理,你從中挑選一名協助你,要是身邊沒個人幫你盯著,我不放心。”
“特級?這算什么?當我弱智啊!既然怕我給你丟臉,又何必假惺惺要我适應高尚的上流社會?”嘉豪輕哼一聲,“你難道第一天知道你的儿子是什么貨色?”
“你想一輩子當曼哈頓的混混?”
他抬起眼,刀鋒般銳利的目光掃過父親的臉:“我,不是混混。”
“就算所有的人都叫你大佬又怎樣?你在香港就要給我守規矩!”謝祖鴻威風不減當年,火大的時候也隨時鎮得住場,唯獨對這個儿子沒辦法。
“我讓你進董事局,不是要感化你改邪歸正,我是要你占個席位,將來好有財勢傍身,別連布魯克林區的雜碎都敢動你!”
嘉豪的情緒在眼底沉了沉,沒有再接話,在靜默六十秒鐘后,他慢吞吞地伸出一條胳膊构到那個電子文本,然后放到自己腿上,點擊了第一頁。
几分鐘過去,嘉豪不屑地一笑:“花了多長時間收集的?找這樣的人才監視我,是不是太抬舉我了?”
“選中了?”謝祖鴻不跟他兜圈子。
“三號吧,好歹是個女人。”几乎是沒有懸念的答案。
謝祖鴻開口說明:“男女藝人和公司高層人員的資料稍后會送到你那儿,不過,我事先說明,無論何時何地,千万別搞星暉的明星!要是拍拖被小報盯上,你會吃不了兜著走。”
董事長說著已接上內線,讓楊晨禮即刻出現負責解答,人有一半是他找的,問他自然會比較清楚。
晨禮一跨進主席辦公室就打哈哈:“阿豪,還有什么要我效勞?”
嘉豪的眼睛已經可以放箭,早知道姓楊的是個吃里扒外的家伙,根本沒理由相信他!還說透露什么“內幕消息”給他,弄了半天,根本就是這坏小子出的餿主意。
“听說人是你給我找的?”
“呃,舉手之勞而已,別這么早夸我,人好不好,還不是要用過才知道──”
謝嘉豪的面部几乎要抽搐,怎么能忘了這姓楊的臉皮堪比牛皮。
第二章
楊晨禮循著他的視線往檔案螢幕上看,驀地撐大了眼眶:“你确定要﹍﹍這、個?”
“晨禮,人是你審核的,你跟嘉豪解釋,我中午跟新加坡商會的人有個飯局,先走一步。”謝祖鴻若有所思地盯了儿子一會儿,緩步走出去,跨出門時又回頭交代。
“既然回香港了,身邊總要有人跟著,要是不習慣就換人。福州幫你別和他們硬衝,時机不對,再過兩個月,自然有机會擺得平。”
待那扇雙開門一合上,晨禮就适時地發表感慨:“謝伯伯真是關心你啊,為了給你請到這些素質絕佳十項全能的好保姆,几乎翻遍了整個港島、九龍、新界﹍﹍”
“保姆?這里哪個是母的?”嘉豪不客气的將螢幕資料對准始作俑者。
晨禮不怀好意地看著三號候選者的照片:“你不是挑中這個了么?”
“那是因為你他媽沒有找到一個像樣的女人!”
作為資料中唯一的“雌性”,雖然那張中東混血的美艷輪廓有些過于剛硬,絕對不是嘉豪喜歡的型,但也好過讓他成天對著一個無趣的男人。
再說,除了紐約那些相濡以沫的兄弟外,他還真不習慣被外人跟,如果要他听一個大男人談論什么香檳鋻賞、社交禮儀超過一星期,他一定會抽西瓜刀。
晨禮站起來來回踱了几步,賊兮兮地笑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噢,你挑的這個也不是女的,你會不會揍我?”
“你什么意思?”
有人的表情已經十分、非常、相當之危險。
“這樣好了,我打個比方:從前,有個泰國男孩,從小在姐妹堆里長大,一直夢想自己會成為絕代佳﹍﹍”
“換人!”迅速打斷他的話,聰明如嘉豪,自然已經猜到楊晨禮給他找的什么類別,“我看你大概皮痒了吧?”
“你知道我一向反對暴力的,所以才事先提醒你啊,免得你事后發現衝我發火。不過這位曾是環球小姐的貼身幫佣哎,你不要是你的損失。”
晨禮一屁股在他旁邊坐下,向老鴇一樣向嘉豪熱情推荐他找的其余几名候選人,“看看這個,給《視覺》做過形象顧問的,還有這個,給布萊德﹒彼特當過私人助理,還有這個這個﹍﹍”
說得口干舌燥,當事人卻只是無動于衷地問了句:“你哪里找來那么多軟柿子?老頭子居然要你找這些廢物來監視我!”
“厚,你職業歧視噢!看不起娛樂圈的人是不是?不是我說,你難道沒發現自己混這行頂适合?要是你謝嘉豪進了董事局,星暉的業績還可以再翻兩番。
“你看看!看看你自己,神秘頹廢狂野傳奇的鑽石單身漢!嘖,簡直是為媒体量身打造的高級談資,將來勢必受全港待嫁女性追捧。到時候鎂光燈打下來,你要是畏首畏尾或凶神惡煞的,豈不浪費了謝伯伯培養接班人的苦心?”
“你是不是該換馬子了?”嘉豪听了以上長篇大論之后,撢了撢腿上的灰塵,优雅地站了起來。
“干么?”晨禮不明就里地反問。
“你不但比以前八卦羅嗦無聊十倍,而且還學會聯合狗仔造緋聞,一看就知道你最近交了無知未成年女友,勸你盡早回頭,免得人見人厭。”毫不留情地批判完畢,他便拾起行李往外走,“我要的公寓搞定沒?要帶路就快,如果不滿意,我會去住酒店。”
“啊,你威脅我!你果然喜歡抓我軟肋。”
晨禮邊跟上老友的腳步,邊追問:“到底哪個啊?我要跟謝伯伯交差的啊!行行好,選一個吧,受不了,我過几天想辦法把人弄走,可以了吧?呀,你不會是想找海軍陸戰隊的現役軍官當保鏢吧?這里可是紙醉金迷的香港!”
“安妮塔。”雖然沒有回頭,但為了阻止身后的鬼叫,他還是耐下性子隨口給了答案。
“誰?”輪到晨禮重新翻閱電子檔查看,然后疑惑地追他到電梯口,“哪個安妮塔?這上面﹍﹍沒有吧?”
“二十四、五歲,穿得像隨時要去奔喪,扎馬尾,深度近視,身高五英尺五英寸左右,沒胸沒屁股,眼角下垂沉默寡言。就是那個安妮塔。”
“嗯﹍﹍阿豪,你的品味──什么時候變這么詭异?”晨禮稍一發揮聯想,就突然有了靈感,哀號一聲,“不會是羅杰身邊的那個安妮塔吧?”
“我要她當我助理。”
“老弟,你不要耍我好不好?這可是羅杰的人啊﹍﹍”晨禮故作深沉的勸戒,心底几乎要哭出來了。
“你自己要我挑的。”
“前二十頁啊!”
“前二十頁留給你自己好了。”嘉豪沒好气地准備下樓,楊晨禮卻先他一步擋開電梯門。
“你要答應我不會亂來!”
“讓這個羅杰給我提鞋,我就答應你。”
“你很過分哎,真的很過分。”
“彼此彼此。”
門在這時無情地合上,留下雖一臉苦惱但詭計多端的楊經理。
“你以為我沒辦法治你?”
搖搖頭返回辦公室,他自言自語道:“幸虧檔案里沒有佳麗,否則下半年就會有個傷心欲絕的美人挺著大肚子,要我兌現一筆巨額遣散費。安妮塔﹍﹍呵,居然是安妮塔。”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啊。
嘉豪肯乖乖從命,自然不是妥協的前兆,只不過純粹為圖個耳根清靜,順便堵上那些自以為可以約束他的人的嘴巴。
不過嘉豪早已想到,老頭子要是給他派來打著花俏領帶、像保險經紀的小男人,或是要求他跟著學說標准牛津英語的神經質書呆子,他就直接把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打包裝箱,空運到撒哈拉以南最貧困地區做志愿者。
當天傍晚,駕著晨禮替他預備好的四驅車,也沒有興致在外逗留,直接開回位于銅鑼灣的低層平民公寓。
這是反抗后的成果,之所以舍棄中環的高級住宅和太平山頂的私家別墅,完全是出于不受束縛的本能,嘉豪不想一回香港就從大哥淪為被家長設置門禁強行管制的學生仔。
現在的他,需要的就是眼前這間獨立的舊式公寓,正好讓他有心思沉淀一下与福州幫惡拼之后的郁气。
姓楊的其他靠不住,拉皮條、處理雜務倒是反應敏捷,讓他找一所交通便利、地段隱蔽、治安好采光佳、外觀老舊的公寓,他也能依樣畫葫蘆地給你找出來。
室內很通透寬敞,是按嘉豪的喜好布置的,連沙發靠墊都是名牌貨。可嘉豪對周遭環境一貫淡漠,几乎沒空打量房間就直接進浴室洗澡,十分鐘后,他拔掉電話線,裸身倒在了那張臥室的大床上,不消多久便不醒人事。
現在的他只想專心睡個回籠覺,誰都別來煩他。
与此同時,在中環一家新開的旗艦成衣店剪彩典禮上,一名英气的白衣男子在成排的嘉賓當中尤其顯得鶴立雞群。
他挺拔頎長的身形有著令人傾倒的魅力,干淨的皮膚被黃昏染成誘人的蜜色,長長的眼梢,略帶些男人味的凌厲風情,鼻翼的線條立体,嘴角微抿,突出了沉毅的气韻,下巴稍瘦削,卻使側面輪廓更顯得靜美高貴,在鏡頭前有十足的存在感。
他的舉手投足間有股瀟洒自在,不經意的一次回眸都能讓記者猛按快門,所到之處即引來一片片高分貝的尖叫。
羅杰將疲憊掩在茶色太陽鏡片下,只預留眼底一線犀利的光華。
毫無疑問,這是一具矛盾綜合体,清新濕潤又帶著殘酷的明艷,光從外表,就能博取世人的好感,像所有被嚴密包裝過的亞裔明星一樣精致。
但要在這紛繁的濁世中爭取觀眾,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羅杰是被星暉的事務部藝術總監丹尼爾發掘的,后者在去另一家頗有名的廣告傳媒公司探班時,無意中撞見現場一名平面設計師的朋友,立刻惊為天人,那人便是羅杰。當時他只是背靠著走廊的牆壁,隨手翻看書架欄上的畫刊。
當丹尼爾調查得知羅杰是演員,且正在出演几部低成本的三級片,基于這樣的“非凡前科”,本部的策划机构自然不可能看好他,于是知難而退。
直到那兩部片子在地下市場的火爆浮出水面,丹尼爾再次重磅出擊,在上門碰了五次鼻子灰后,終于將羅杰挖來星暉。
當時是准備下成本為他造勢,可中途廣受非議,這位在銀幕前才露臉不久的搶眼新星被公司冷凍起來,外界還一度傳言羅杰的過去上不了台面,得罪星暉高層遭封殺。
在那期間,足有半年,羅杰除了低調接拍了兩部文藝電影,其他商業活動一律停滯,還一并推掉了多部VB大戲。
誰知因禍得福,某部參演的電影獲國際某知名電影節最高獎項,羅杰獲最佳新人提名,于是重新躍入大眾視線,以新身分登陸階級分明的世界。
由于這張完美的貴族面孔鮮少亮相人前,國外媒体挖出他曾在法國某音樂學院主修大提琴,后因家庭變故而輟學的經歷,這神秘离奇的背景被國內媒体爭相轉載炒作,正面消息也開始不斷出籠。
羅杰隨即被吹鼓成了風華內斂的落難少爺,博取了大面積的好感与同情。
誘惑的銀幕角色、低調的私生活与節節攀升的人气相映成趣,連唱片公司都慷慨相邀,羅杰的片酬更是一路狂飆,讓業內人士跌碎眼鏡。
一向習慣將各類頭銜作嘩眾取寵的外衣,對外宣稱有曠世奇才的娛樂圈新人比比皆是,像羅杰這樣經歷大起大落的非主流案例實屬罕見。
星暉看准時机盡釋前嫌,重新給羅杰定位,配合遞進式的商業推廣活動,市場反響熱烈,短期內就取得了超出先前預期的成效,羅杰洗脫罪名,以清冽健康的气質迅速贏得廣告商的青睞,一時間几乎榮升為老少咸宜的黑馬王子。
這次剪彩活動的排場堪稱本年度之最,架高的台下人山人海甚為壯觀,邀來的女主持人是本地名角,談笑風生妙語如珠,人群中時不時爆出陣陣笑聲,也不知道怎么的,主持人盯上了羅杰,頻頻引他開口說話,現場气氛更為高漲。
雖然主辦方負責人因為在剪彩儀式當天,沒有看見羅杰穿上那套從巴黎為他量身定做的該品牌西服,所以稍有些許不滿。
不過看羅杰儀態大方,表現無可挑剔,誰都沒敢在台面上提出异議,這男人已經擁有雄厚的資本,用以支援那些別人看起來很莫名其妙的原則。
安妮塔越過人牆從背后望著羅杰,跟著這位老板快滿一個月,自然察覺得到他今天的興致不高,那优雅的背影看起來有一抹淡定的寂寥,似乎被什么壓著,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擠迫成無形的憂郁和焦躁,向周遭擴散開去。
羅杰偶爾會顯得捉摸不定,成功并沒有使他變得更精明世俗,但只要在他身邊待得稍微久一點,你就不難發現他不是個無法忍受瑕疵的男人,只是他的真性情隱藏得比一般人深,公眾只能窺其最美好的一面。
時日將羅杰磨礪成一粒賞心悅目的藍寶石,可如果想要將這塊寶石的碎屑占為己有,那是需要勇气和財力的。
看著那群瘋狂的fans,安妮塔想:聰明人應該离這具人体磁場遠遠的,免得被他傷到發膚,得不償失。
就在豪華的旗艦店門楣前,鬧哄哄的人潮与此起彼伏的熱情构成一派奇景,羅杰盡心地在露天站足半小時后,才被主辦方帶到另外場地,參加商會一年一度的酒宴。
几乎每位名媛富賈都有意結識這位娛樂圈新貴。
社交場上,人們的嗅覺是最靈敏的,羅杰的翩翩風度讓無數有心者前赴后繼地去親近,當然也有一些男士對他表露不屑,甚至也有遭遇當面的冒犯:“我一直挺好奇,限制級影片的某些鏡頭,男女是否需要假戲真做?”諸如此類。
當事人不胜其扰,又要保持風度,只得借故去洗手間稍作調整,避開人群。
靠在光可鋻人的台盆旁邊洗了把臉,深深吸口气。羅杰低頭靜默片刻,取出手机,拇指在鍵盤上停頓了好一會儿,才真的按下一個號碼。
“張醫生,簡訊我收到了﹍﹍我只想知道,到底還有沒有手術的希望?”他看著鏡中的自己,額前被清水打濕的劉海還沒有完全服貼,端正的面容呈現凌亂的性感和頹廢的不安,但聲音卻透著森冷的平靜。
“羅先生,您要有心理准備,手術前的C評价并不樂觀,根据您母親的病理類型,我們建議擴大切除,但風險很大,复發率因人而异,老年人身体虛弱,家屬須多關心她,之后的放療化療,我們需要尊重您母親的意思。”
“我明白,謝謝。”說著,羅杰緩緩挂斷了電話,一抹過濾后的痛苦在眼底鋪開,低下頭沉思。
等轉過身,卻發現鼎鼎大名的星暉市場運營部老大倚在門旁邊看著他,外頭吃過楊晨禮虧的人送了他一個綽號:笑面虎。
羅杰恢复常態,挺起腰杆迎視來人。
“嗨,我們的大明星不是醉了吧?這里的香檳可跟櫻桃汁成分差不了几分。”
羅杰挑了下眉,像是猜到對方不是無意搭訕,多少有些預感。
晨禮往周圍打量了一下,确定沒人,才玩味地問:“能不能換個比較正式的地方談談?我只占用你五分鐘的時間。”
看對方如此直接,羅杰也不兜圈子,跟著走了出去,一路隨他進了一間僻靜的貴賓休息室。
晨禮也不再賣關子,直截了當地問:“听說你對新劇本不滿意。”
一听不是興師問罪的口气,羅杰頗有些意外,不過照例已經備好托辭:“偶爾我的經紀人与我也會有不同見解,雖然導演同我溝通過,可我沒做好准備。”
“恕我直言,在我以為,這樣的尺度對你來說,并不算什么。”
一朝是艷星,就永遠立不了牌坊,這是生存法則。羅杰淡淡一笑:“落拓作家与房東母子發生的不倫之戀,題材聳動又不易討好年長觀眾。”
“題材不會有任何負面影響,片子由星暉監制出品,我們會處理好每個細節,如果丹尼爾他們說服不了你,我想也許我可以。”
“并不是出于后期的考慮,我只是不想加入自己全無把握的劇組,我無法進入到角色,且与主人公毫無共鳴。”
“也許你可以嘗試一下与成熟美婦人或年輕男子談戀愛﹍﹍”在接到羅杰詫异的一瞥后,晨禮舉起手修正,“Sorry,我只是開個玩笑。
“下個月就要開拍,會先跳過感情戲的部分,你再醞釀一下情緒,鑽研一下劇本。”
楊經理笑容可掬地勸慰,然后似不經意地說:“這禮拜會替你再換一名新助理。”
“安妮塔不錯,暫時還不需要換人。”
晨禮簡直想撓頭以示困惑,總不能說,是未來少東對此女“一見鐘情”,要跟他羅杰搶人吧﹍﹍這個安妮塔真是有本事,居然能引發兩大帥哥之間的爭奪戰,不曉得眾美女會作何感想。
“呃,明天傍晚七點,我有在戈菲餐廳訂了座,如果方便的話,替你引見一下本次新片的制片人,他剛從國外回來,也許你們合得來。”
晨禮可沒辦法告訴他,此制片人即是曼哈頓區色情片老巢“荷瑞普”公司的幕后老板,他們拍攝的《蛇蝎美人》、《波霸傳奇》、《酒店孽情》等片在地下交易市場可謂是銷售火爆。
“也好,明晚我不赶通告。”羅杰一味清淡地點頭告辭,“沒別的事的話,我先走一步。”
這個男人再冷漠狂妄,你都不會太生他的气,這就是羅杰。晨禮也承認,世界多么需要絕色男女來拯救,人太虛妄,如果有信仰和追求,又多少可以緩解一些壓力。
“那明天聯系。”
就這樣,一番繁冗的應酬過后,好不容易在酒會挨到脫身,在助手千叮万囑下,羅杰才終于得以獨自駕車,前往九龍。
藍冠桌球俱樂部位于深水步的一處冷僻地段,設在一家夜總會的地下室,三教九流魚龍混雜。
傍晚后,來這里消遣的,极少是善男信女,他們成群結隊流竄在街頭巷尾,像是塵世中的沙礫,渺小而麻密。
羅杰深吸一口气,將球帽帽檐壓得更低了些,頎長的身影隨著魚貫而入的人流,貓下身從側門拐進,迅速消失在走廊盡頭的第九號桌球房內。
那是一個不足百尺的封閉式包廂,一張寂寞的台球桌,男人与周圍黑灰的環境相當匹配,手里的球杆明顯被時光磨蝕得黯淡粗糙,也与駕馭它的人融為一体。
那個高大的穿著花襯衫的男人,在連續擊中最后兩粒紅球后,開始轉戰其他,直至綠球在洞口停住,未能如愿順利入袋,他才慢悠悠地轉過身,用一張慵懶流气的笑臉面對來人。
“真守時啊,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大忙人總會遲到一次的,可事實證明,你是少數講信用的人之一,也許是家族遺傳。”說著,他神經質地呵呵笑了兩聲。
那是一張与羅杰酷似的面孔,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气質,甚至是帶著衝突和攻擊性的,埋在眼角處的灰暗、凌亂的被染成淺棕的發,還有下巴上那一層淡淡的絡腮胡印跡,都使他看起來有股被世道遺棄的滄桑。
羅杰一如既往的平靜,脫下帽子,看著那人的眼睛:“如果你的球技能跟你的人品一致的話,也不至于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對眼前這個人已經失去了基本的尊重和理解,反而不容易被激怒。
一道鴻溝橫亙在兩人之間,如同陌生人与陌生人的對峙。
那人不以為然地哼了哼:“這可不是什么淪落,我是在体驗人生!你總是同我不對味,真是傷我心。你現在可好了,抖起來啦,可以端著架子教訓親大哥了!”
重重丟開球杆,走到羅杰跟前,那姿態和神情,像是別人的主宰,“你忘記從前,就以為自己不再是那個拖著鼻涕跟著我的小屁孩?不過到底還是長大好,你成了有身价的人,也不枉兄長的薰陶培養,我是不是該為此感到欣慰和慶幸?”
羅杰退后一步,阻止對方更靠近自己:“這次又想要什么?”
“八百万。”
“呵,獅子大開口。”一次比一次窮凶极惡,羅杰不是沒有心理准備。
“別跟我裝蒜,阿杰,我知道你給得起。”
男人點起煙,慢條斯理地吐一口煙圈才道:“把一切說破,我們也終究是親兄弟,我怎么會逼你做一些你做不到的事呢?八百万,對你這樣的大明星來說還不就是九牛一毛。賺錢的机會多得是,你別對自家大哥這么摳門嘛。”
“我沒有那么多。”
“開什么玩笑?你這次坐視不管,我可是會被人當街砍手指的!”
他一步上前,右臂搭住羅杰的肩膀,緊緊摟住,聲音卻依然平穩而從容,帶著特有的揶揄味,“你不會眼睜睜看著你的親大哥受罪吧?更不會想讓大家知道,你有個剛加入幫派就被搞殘廢的兄弟吧?”
羅杰微一皺眉:“你是不是跟了臭名昭著的阿D?”
“嘖嘖,這是什么話!小孩子真不懂事。D哥一向是罩我的,只是這次宏發的人不上道,在賭檔(注:有規模的地下賭場)敲了我兩筆,還找机會四處堵我。自己人有實力,自然先去投奔嘍,難不成要我去搶銀行還債啊!
“不要跟我說什么自力更生的屁話,我從來不需要你教,這你知道的。”
“媽還躺在醫院里,我不可能用錢填你這個無底洞。”
男人無動于衷地冷笑:“你倒是有良心!是不是想到當初要不是她老人家親自赶你出門,你也不會有今天,所以知恩圖報?”
一股巨大的衝力將男人押到牆角,他霎時間覺得頸上一緊、腦后一涼,那笑才僵在嘴邊,羅杰的聲音已經在耳邊陰沉地響起。
“說話小心點,真的惹到我,你沒好處的。我可以讓你留在香港,也可以讓你滾蛋。”
想掙脫修長手指的威脅,卻沒能成功,于是他扯緊嗓子怪叫道:“看來有人很不高興了﹍﹍有誰看過鼎鼎大名的羅杰這樣粗魯過?真替那些小姑娘傷心哪!你有种在這里掐死我,一了百了!”
“你不值得我為你償命。”說著,羅杰松開了揪著對方領口的手。
男人抖抖衣服,咬了咬牙:“不要這么絕情嘛,好歹是我引你出道的,你不要翻臉不認帳,要是記不得以前的事了,我隨時可以幫你恢复記憶,有些故事的精采程度,可不亞于黃金檔大戲哪,保證能讓觀眾興奮的──”
羅杰的情緒早已在頻繁的交鋒中平息,所以他并沒有對手料想的那樣動真气,而是不耐地打斷他的叫囂:“五百万,最后一次,夠你還債和去大馬投靠梁叔他們,我會幫你安排好車船。可要是你去混黑社會,我不會再饒你。”
男人微微一怔,隨即訕笑:“梁彪怎么會肯收留我?你當我跟你一樣吃香啊?是不是你想著把我這燙手山芋盡早丟出去,好讓別人收拾我?”
羅杰已經懶得向這個人解釋什么,言簡意賅地表明宗旨:“你愛去不去,誰都不會勉強你!你如果甘心讓那個阿D替你收尸,我不會插手。”
“小杰,就算你一直咒我,我死不了又有什么法子?”
一貫的無賴作風,對一切惡評均有免疫,深灰的眼睛里布滿走投無路的頹喪和對命運的凶狠抗拒,只要尚有一口气在,便不遺余力地揮霍現有的資源。
“只要你羅杰在的一天,我羅成就永遠會纏著你,誰讓你是我親愛的弟弟呢,而且長得這么有市場,不物盡其用豈不可惜?”
“羅成,我保得了你一時保不了你一世,你要搞清楚,現在我忍你,不是因為我怕你,而是因為我可怜你。”
“哈哈!哈哈哈﹍﹍”羅成笑出來,最后竟有些歇斯底里起來,“可怜我﹍﹍哈哈哈,你小子真他媽有意思,啊哈哈──”
腳底升起一股悲涼,羅杰不忍卒睹那絕望的丑態,只得別轉了視線,自嘲地搖了搖頭,唇角像有什么苦澀的東西化開來,惹得舌尖都麻木了。他重新戴上帽子,像是一刻都不愿再耽擱,轉身從另一個通道口疾走出去。
他的腳步那樣匆忙,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追赶著他,情緒凌亂無章,像在漩渦里打了几個轉,直到坐進車里,開啟冷气,他的呼吸才逐漸順暢起來。
人都無法抹去過去的影子,或多或少侵襲尚不成熟穩固的現世和未來,東西有污點可以用抹布擦掉,而靈魂一旦沾上不干淨的污點,便會成為終生印跡。
第三章
凌晨三點,嘉豪摸黑插上了電話線,按下留言鍵,然后到流理台前倒水。
“早安阿豪!如果你有在早上開机的話。”
一道興致勃勃的聲音高亢地傳來。
“祝你香港之行如魚得水,我會為你和羅杰搭橋,并且你已順利晉升為制片人,該劇本副本已經為你准備好。但愿這項閑差能讓你的心情迅速靚起來,稍后會將其他公司文件發密郵件給你,好好學習,可別想偷懶噢! ──”
“Shi!”頂著一頭粗硬的亂發,嘉豪憤憤咒了一句,楊晨禮這家伙還是那么會搞事。
對華人社會的嚴謹和秩序還沒完全适應,對目前的狀況也算不上心甘情愿,但因為不想讓老頭子看扁,所以該擔的責任他還是會扛。
進星暉董事會,不過是幫自己把那些地下片場漂白的捷徑,目前東海岸的情況還不穩定,靜觀其變為上策。
混日子不是他的風格,所以要在此地多找些樂子打發無窮精力,當務之急就是把手頭的那些破事辦妥,能讓人覺得他謝嘉豪不是靠著老頭子的名頭,到處招搖撞騙的敗家子,已算是上交了最佳答卷。
老頭子叮嚀過,要他暫時切斷一切与美國的聯絡,既然認為沉寂一段時間養精蓄銳是有必要的,那也不代表他會老老實實坐以待斃。
嘉豪的時差還沒倒過來,凌晨和下午對他來說沒有區別。在床上抽了兩根煙,穿上衣服想趁著霧色出去兜兜風,此時正好四點半,天還沒大亮。
拉開門時,突然發現門板上的郵箱里裝著東西,他隨手掀開蓋子,里面躺著一只已經入网的本地行動電話。
他折回客廳,查看存儲電話簿,從頭數下來,只有兩個號碼,一個通往總裁辦公室,一個是公司營運部楊經理專線,嘉豪毫不猶豫地按下通話鍵。
十五秒鐘后,電話那頭有個人痛苦地呻吟道:“有沒有搞錯啊﹍﹍老大,看看現在几點鐘好不好!”
“中環盛產艷女?”
“拜托!酒吧已經打烊,下次赶早。”晨禮睡意全消,大聲控訴,“洋妞看疲了,就想找土女回去填充你的三級市場?你如意算盤打得太精了,在你手下不被榨干才怪。”
還真是什么都瞞不過楊晨禮,嘉豪陰沉著臉沒有作答。
晨禮与嘉豪在外人看來并不算親厚,其實他們是誠信為本的開襠褲好友,交情甚篤,分隔兩地卻一向有著千絲万縷的聯系。
晨禮生來是雙面人,黑白通吃,嘉豪人在美國,若海外有不便出面的事件,多半借由晨禮之手代勞,平時嬉笑怒罵是假,情同手足是真,雙方的底細,兩人心知肚明相互包庇。
“不過是想打探一下市內行情,反應不用過激。”
“在唐人街搶地盤還不夠,單槍匹馬來這儿跟土紳幫派對干,這可不明智啊,要挖角不如去置地廣場放招聘啟示。我拉皮條還不算上癮,你別沒事就想著怎么拖我下水哪。”
嘉豪不理會晨禮的訴苦,一本正經地說:“出行前,胡須仔同我報備,最近准備制作几期特別的,要我找几張新面孔。”
誰讓老頭下通牒,不許他動星暉的藝人,否則就都是現成的上等貨色。
“哇,又是什么大制作?這回是來叢林背景還是教職員放課室?群交還是人獸?”
嘉豪笑罵:“你還真變態。”
“喂,這是你們荷瑞普的拿手絕活好不好!不要說得我好像很低級,這是商業社會,腦子活絡最要緊。”
“你這么聰明,給老頭子找人都動作俐落,再物色一次人才恐怕也不在話下吧。”
晨禮從床上坐起,一臉痛苦的樣子:“你想怎么樣啊,老大!”
“每次去‘狩獵’前,我會提前打電話給你。”
“狩獵”就是專門出門尋找美麗的失意人,邀其加盟欣欣向榮的情欲事業。
楊總認命地點了下頭:“好吧,算我欠你的,不過你要答應我早上乖乖去星暉履行義務,現在有很多事需要你統領大局。”
“該做的事我會做。”算是成交。
晨禮立即順勢提出附加條件:“今晚八點,同我去戈菲餐廳,需要你跟我們的大明星羅杰見見面,你現在是他的老板了,大制片人。”
“呵,他啊,我見過了。”
果然不出所料啊,晨禮再次頭疼:“他哪里得罪你,你要跟他搶助理?”
“他難道不肯放人?哼,小白臉的品味看來還真不怎么樣。”
拜托,人家的助手你要搶,你的品味才惡劣好不好!
“唉,到時候問安妮塔自己好了,不過我要是她,感覺投奔你和投奔羅杰,都是自殺式的選擇。”
“自焚的人很多心甘情愿,你不知道?”
“對,有一個營的人等著做你們的跟班,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悲哀。”
“楊晨禮,你需要看一下腦科醫生了。”
“托你的福,也差不多了,我遲早被你們搞到精神分裂。”
“你在向我暗示,星暉不是一個久留之地?”
晨禮差點掌自己嘴謝罪:“如果我敢這樣暗示,早該回學校啃書本,重新來過還比較快。”
“可只有我清楚,你的膽子還是很大的。”
“阿豪,我有時候還真不敢領受你的夸獎。”
“你以為我是在夸你?”
“哇靠!算我倒霉,遇上你。”說著,晨禮又重重倒回床上,頹喪地開口:“說吧,什么時候去‘狩獵’?”
“下禮拜。”
“我有個條件。”
“有屁快放。”
“羅杰對新劇本有些抗拒,你知道,這片子下了大成本,公司指名要他演,你要負責在一個禮拜內說服他。”
嘉豪進廚房插上面包机電源,肩膀和頭夾著話机,在冰箱里找可以充饑的食物:“操,這种事關我屁事!”
“錢是你家投的哎,你不出面誰出面?我倒是想替你咧,可是人家不買我帳。”
“他只是演員,你們中邪啦,這么捧著他?犯賤啊?”
“你看看公司的業績報表,就知道我們為什么犯賤了。”
嘉豪啪一聲撬開奶油罐的蓋子:“好了好了,我試試看,順便領教一下什么叫作‘大明星’。”
“今天正好羅杰在淺水灣出外景,下午五點左右收工,你去那儿接他,我在戈菲訂了座。”
“要我去接他?你真當老子吃飽了沒事干!”
“喂喂!剛才是你答應我跟他搞好關系的,你不能出爾反爾啊!”
“你這明擺著是鴻門宴,我又不是傻的。”嘉豪對楊某人有預謀的提議都格外提防。
“阿豪,要不說好,你幫我搞定羅杰,我幫你搞定荷瑞普新花旦,這樣總OK了吧?”
“這還差不多。”
“現在起,公司紅利你占大部分,要抓緊羅杰這棵搖錢樹,你不去扶他,至少不要去砍他,沒有老板會跟优秀伙計過不去。”
嘉豪從鼻腔里哼出來:“楊晨禮,你為什么不去教書?大道理講得溜有個屁用!”
“我們說定嘍,不可以反悔噢!記得傍晚七點,不見不散。”
“睡你的大頭覺吧你。”他說著就按下結束通話鍵。
也有些習慣早起的人,不是真的睡夠了,而是因為失眠。
羅杰清晨就駕車前往九龍的一家私立醫院,天還蒙蒙亮,赶到的時候醫院周圍仍靜悄悄的。他安靜的坐在車里,也不見有其他動作,隔了許久,才緩緩舉起電話,撥通后只說了五秒鐘又挂斷,繼續留在車里。
几分鐘后,有個嬌小的身影從醫院西面的通道口跑出來,直奔羅杰停靠的方位。
等她拉開車門,便俐落地坐進副駕駛座,轉過頭是一張漂亮的瓜子臉,看向羅杰時,眼神清亮執著,像有兩團小小火苗。羅杰就是被這對眼眸打動,才選中她。
沒等羅杰發問,她已經說話:“今早疼痛感加劇,所以給注射了鎮痛針,劑量已經加大,張醫生和專家們在近日會診,确認手術細節,如果順利,大約這個月下旬就會定下日期。”
“她自己怎么想?”
“還是那樣堅持,不愿任何人向她隱瞞病情,并且接受醫生的大部分建議。”
“她一直很要強,從來不肯輕易認輸,所以,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女孩的大眼睛里閃過一絲怜憫:“嗯,意志力可壓倒一切病魔,有信心,已經是胜利。”
他點了下頭,沒有作聲。
女孩遲疑了一下才說:“羅先生,我想﹍﹍她知道是您的安排。”
羅杰看了她一眼,并沒有表現出意外。
“前日還同我說,自己的撫恤金只允許入住公立醫院,不過是因為真心信賴張醫生的醫術,才住下來。”
羅杰突然輕輕問:“她還講過什么?”
“說醫院倒像個家,有人定時噓寒問暖,体恤她的感受。”
羅杰深吸一口气,將臉埋在手心里,隔了一會儿才抬起頭對身邊的女孩講:“敏之,替我照看好她,有事隨時打我電話,我隔日再來。”
“你真的不打算進去看看她?”總是不死心,所以總是問。
“即使天天看到,也未必是真的待彼此好,我想她手術前都開開心心的。”
“她什么都知道。”雖然作為特聘看護,她沒有資格追問這對母子之間的恩怨情仇,她只是單純希望上天能給他們一次和好的机會,“那我進去了。”
“謝謝你,敏之。”
“這都是我的分內事。”
“你們相處三個月,你讓她感覺親厚。她本該有個女儿。”
“不,她有你已經滿足。”
是嗎?若果真如此,他們不會連面都見不上。
這女孩伶俐勤快,說話不偏不倚,即使不是事實,也讓人無由地舒服,碰上這樣貼心的專業看護也要憑運气,不是花錢就一定可以找得到。
八點前要赶去外景地,這是他的本職,也是他目前必須保持的生存狀態,攝影机、照明器材、豪華布景、陽光沙灘、美人和微笑,還有煽情的台詞,构成羅杰現階段的精采。
對他本人來說或許有些諷刺,但大眾需要這個,積极的精神食糧,隨時治愈現實帶來的創傷,讓人有信心勇往直前,至少在有些方面,他有義務不讓人失望。
當導演喊開机時,他就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只在一瞬間,角色轉換,他變得干淨有力、迷人自信,像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超級明星。
該足夠了羅杰,你還想如何?讓大家看見你糜爛墮落的一面,你也不會好過。
“因為你,我沒有一天開心過!”
這是羅成對他的評价,彷佛他長著一副獠牙渾身毒瘡,只要一接近就會走楣運。
如果有得選擇,沒有人會為了原則眾叛親离。沒有人比羅杰更清楚人生不能重來,做過的事不能再回頭。
本想活得更忠于自己的,無奈形勢和机緣將原來的生命本色漂成更理想化的顏料,徹底完全的改造,使他漸漸晉升為別人課余飯后的快樂談資。
這樣也好,他現在名利雙收,得到無數陌生人的愛,雖然這些愛有些莫名其妙,但好過沒有。
羅杰不愛參与綜藝節目和各色交心式的訪談,因為他不能像前輩藝人,有憶苦思甜替年輕人指點迷津的資格,所以被封為時代偶像,他感覺不安,其實能夠像敏之這樣,做好“分內事”,已經算是回報了社會。
綿長的海岸線,寬闊的灘床。謝嘉豪記得第一次來淺水灣的時候,也是他第一次來香港的那年。
當時,身后跟著兩個面目可憎的保鏢,他們奉命帶他出來游玩,一個小孩,沒有父母和伙伴的陪同,在海洋公園亦覺索然無味,到了淺水灣也是一樣,他當時覺得這個地方還不比皇后區的舊餐館和唐人街的菜市場有趣。
同樣黑頭發黃皮膚,講的也是粵語,卻不知為何与之前接触的華人完全不同。
沒有人隨地吐痰,沒有人趿拉著拖鞋橫穿馬路,街邊也沒有人叫賣他最愛的肉粽,新同學臉上擦破點皮,他就差點被學校勒令退學,少年嘉豪因這樣突兀的改變懊惱不已,用叛逆來抵抗這個世界的离奇,似乎是最好不過的辦法。
他一直對家庭很不屑,父母親在他成長過程中极其淡出,外公七十歲前從未跟鬼佬和清白人家打過交道,要他這外孫學好根本是天方夜譚。
初次被冠以“謝”這個姓,是在他十五歲那年,沒有嚴厲抗拒,也沒有歡天喜地,現實令嘉豪早熟且攜帶少許偏執和狂熱。
有時命運是不可抗力,你只能順從,然后一直往前。
年代更迭优胜劣汰,外公在唐人街逐漸失勢的事實,令嘉豪這條威龍認識到局勢的嚴峻,能施展的地盤越來越縮水,福州幫和韓館的人都很跋扈,几方明爭暗斗。
直到嘉豪最后一次与福州幫正面交鋒,雙方兩死七傷,其中有兩名非裔美國人,惊動了當局,聯邦政府將其列入恐怖事件備案,有FBI專員介入調查,嘉豪被外公勒令回香港避風頭。
在曼哈頓,惡性糾紛時有發生,當事人和受害者均是華人,要是确認屬普通械斗,老美都睜只眼閉只眼提前收隊,不過要等風聲過了,起碼還要觀察一段時日。
于是,嘉豪不得不修身養性,收起那套不合時宜的張揚,用自己的規矩作為,表彰此地的文明。
水清沙幼波平浪靜,現在的淺水灣已經不复當年的尷尬記憶。
嘉豪不知道今天怎么自覺走到這里,他的車剛剛因違章停車而吃了一張罰單,不過他并沒有因此而敗興。
現如今老頭子還期待有什么人能制約他的活動范圍,看低級的鎮壓沒有效,就轉而用一些高級的手段,加封董事會席位,結盟高尚人士,走上流路線,真是高招。
雖然身處娛樂界,但平生最鄙視圈內那些脂粉气的小男人,自以為清高的耍帥,成天除了騙那幫沒頭腦、身体還沒發育的學生妹,沒几件正經事做。
他一開始認為羅杰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可早上跟楊晨禮通話后,趁吃早餐時有些無聊,就隨手從公司寄送來的電影樣帶中,抽了一部羅杰主演的塞進影碟机。
本以為這种文藝片會很難看,但最后居然成功的浪費了他整整一小時又四十分鐘。真是見鬼了!
電影中的畫面表情,輪番在腦中重播,多少扭轉了嘉豪對羅杰先前的一些設定,要是覺得對方并非自己想像的那么一無是處,接受起來也就不會太辛苦了。
偶爾接受一下楊晨禮的意見大抵也死不了,既然人家羅杰有料可秀,那么當他老板,應該能財源廣進、利滾利,看羅杰這樣的人放低姿態,听從他謝嘉豪的安排,應該是件略有快意的事吧。
嘉豪一邊想著怎樣讓羅杰乖乖就范的方法,一邊大步朝前方的拍攝地走去。
要不是晨禮事先有給他准備好一張高層人員的万能通行證,确保他可以在任何星暉參与的拍攝現場不被警衛盯梢,他這類沒有正式公開身分又貌似不良的閑人,是很難進入攝制組包圍圈的。
時間已是下午四點,沙灘因拍攝需要,專門被划出一塊來作無人區,在半公里外仍有影迷向偶像揮舞著手臂。
雖然現場有些工作人員對嘉豪的出現有些許困惑和怀疑,但奇怪的是,沒有人真正上前盤問。
可能是嘉豪那副公認的好身材:強大矯健,淺褐色充滿熱力的皮膚在陽光下似會發光,對女人來說有著無法抵擋的雄性魅力。
但他身上散發著毋庸置疑的狂野气息,又讓人覺得上前搭訕是很不智的輕率之舉,所以他此刻得以安靜地靠坐在不遠處一張尚未展開的沙灘椅上,閑适地望著前方的一切。
對他來說,此類現場秀有點無聊,但今天的心情不算坏,畢竟這是他來香港的第一場重要“約會”,而那位約會對象正被一群人擺弄著,眾人力求服裝、位置、妝容精确無誤──對嘉豪來說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想到自己在美國工棚里的A片場地,布景粗獷原始、演員冶艷狂浪,觀眾立即捧場,賣轉五大洲四大洋。
不過老實評价的話,現場這一班煞有介事的演職人員所營造出的嚴肅氛圍,的确凝聚成一股不小的气場,讓外行人大大吃惊一把。
星暉的人馬紀律嚴明,几乎沒有什么障礙可以讓他們浪費膠片,那些在銀幕上的風花雪月,在制作過程當中被安置得井井有條,完全人工化,毫無吸引力可言。
正當嘉豪預備打瞌睡的時候,導演一音效卡麥拉──羅杰上場了。
他一身搶眼卻不刺眼的素色亞麻上衣,敞著扣子,淡色的卡其長褲,赤著腳,任由海風吹亂黑發,嘴角那抹苦澀的淺笑最為醒目。
他望著海上的風帆,一個輕柔落寞的側面落入鏡頭,眼神中有掩不住的濃重憂愁,高貴的輪廓在空曠的沙灘上投下空靈的一瞥,飄逸得沒有邊際,卻處處滲透著執拗和放肆,能讓在場那些原本干燥的心瞬間潮濕。
感性的墮落的挑逗,這是演員的慣用伎倆,但不知為何在羅杰身上被運用得特別淋漓盡致。人們的目光都被他牽引過去,完全身不由主,包括謝嘉豪。
有那么一瞬間,恍惚的時空交錯,每一寸情緒都彷佛細膩得纖毫畢現,讓人不再怀疑外界對他的种种預測与褒獎。
他站在那里,似一個真正的明星。
嘉豪并不清楚,羅杰當時扮演的是一位失去至愛的設計師,深度的悲哀被一种諱莫如深的隱情壓抑著,只想尋個出口發泄出來,于是他來到這個与他心思格格不入卻意外應景的沙灘,一步步邁向大海﹍﹍
眾人被羅杰庄肅的神情凝固了,導演并沒有喊停,攝影机仍用長鏡頭對著他,周圍靜得只剩潮汐的翻涌聲。
海水沒過他的小腿,沒過他的腰際,再爬上他的胸口﹍﹍
突然,他像發了狂一般揚起了手臂,毫無預兆地開始奮力扑打海水!水珠相互撞擊成為碎片,之后又重歸大海,可一個人在爆發時卻能將情感力量發揮到极致。
他渾身都濕透了,性感而不失柔和的肌理線條展現非一般的美感,然而在這樣的境遇下,那美具備了攻擊性,那衝擊扑面而來,生動狂野激熱,讓旁人在猝不及防間被駭到,不得接近,不得抵抗,不得褻瀆。
直到他慢慢停下來,脖子仰起,呈現一個优美的弧度,喉結處釋放一聲呼喊,低沉嘶啞和﹍﹍只屬于男人才有的絕望。
那聲音將場面震懾住了,一個浪衝過來,羅杰整個人被卷入其中,在周圍人的惊喘聲中,嘉豪的上身微微一緊,本能地想要上前,可腳步才邁出四分之一又猛地收住,因為他意識到,那個人只是在演戲罷了。
待浪頭退下,海面复又溫順,但誰都沒有看見羅杰站在原處,嘉豪若有所思地盯著海面,直到劇組漸漸騷亂起來,有人疾呼:“救生員──救生員!”
海灘頓時混沌,大多數工作人員都涌向了羅杰消失的方向,就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有一道高大的身影正突破重圍,果斷地躍入海水當中,那身影像一條健美的海豚,以最標准的自由式潛入,飛速向深處游去。
揚起的浪頭沒能迷了嘉豪异常銳利的視覺感應,他搜尋著,終究未能掩下心底浮起的莫名焦躁,這樣的情緒波動對他來說太久沒有出現過了。
直到他看見前方下沉的目標,心髒漏了半拍,待衝刺過去,快要接近對方時,“嘩”一聲!羅杰自己蹬水冒出了水面。
他回過頭來,滴水的黑發甩出一道晶瑩的珠串,眼睫處似結了層霜,僅隔著三米距离与同時躍出海面的嘉豪對視著。
接著,他的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淺笑,只有同在水里泡著的另一人認出,這是個艷麗、挑釁、惡作劇得逞般的胜利笑容。
嘉豪暗暗啐了一口,扭頭嫻熟地划回岸邊,中途正好与兩名救生員錯身而過。
當時,嘉豪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覺,被那個俊美的無懈可擊的男人冒犯,可真是有气沒處撒。既然這回沒打算發作,就只能隱忍下來。
即使成為一只落湯雞,嘉豪的樣子也不會顯得太狼狽,他沒有打算在那么多人面前扮英雄,于是奪過旁人手里的浴巾,邊粗魯地擦拭頭發邊徑直往場外走。
助理安妮塔目睹了全過程,現在正一臉吃惊地關注著謝嘉豪的一舉一動。
看羅杰被一群緊張的工作人員安全地簇擁著上岸,安妮塔重重呼了口气,緊接著便追上了前面男人的腳步。
“嘿!請等等──”
嘉豪丟掉浴巾,鎖著眉頭轉過身,很不耐煩:“還想干么?你想跟他一樣找我麻煩?他少根汗毛,我可不負責賠償。”
安妮塔推了推眼鏡,正色道:“謝謝你剛才﹍﹍挺身而出。”
能這樣毫無畏懼与他正視的女人并不多,看來能待在紅人羅杰身邊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呆女也有她的优長。
“呵,看見那几個救生員沒?我不該讓他們失業。”那家伙耍了大家!嘉豪往后方瞟了一眼,又繼續走他的路。
“前面──”安妮塔衝他的背影說,“前面有更衣室。”
嘉豪脫下濕透的恤,赤裸的上半身展示了完美均勻的肌肉,不過更衣室震天价響的甩門聲,還是惊動了附近的兩位劇務人員。
媽的!他做夢也沒想過今天要下水,只要跟那個羅杰碰面,倒霉事就不絕,他開始怀疑自己早上做的那番決定是不是正确。
更衣室是劇組臨時搭建備用的,嘉豪在架子上粗略一翻,能穿的衣服還真是不多,不是尺寸太小,就是式樣太古怪,最后他拿了歐碼的保羅﹒戈蒂埃淺藍棉布襯衣和普拉達深灰長褲,還有一雙不知名的沙灘夾腳拖鞋。
一拉開門,就發現那個眼鏡妹仍然杵在門口,手里拿著他剛才下水前丟掉的外套和鞋。
她一抬頭看見嘉豪變身后竟是如此俊逸斯文,不覺愕然,說話也結巴起來:“你的﹍﹍東西。”
嘉豪面無表情地接過,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在這時響起來,嘉豪翻開机蓋發現是個陌生的號碼,于是沒好气地問:“誰?”
“你還好吧?”
懶洋洋漫不經心的口气,听一次,化成灰都認得──不是那可惡的小子還有誰!
沒等對方說第二句,嘉豪就已經按捺不住,壓低音量斥道:“你他媽搞什么鬼?!”
而對方則沒心沒肺地答:“太惹人注意了,想不被狗仔隊拍照留念,最好給我回車上去。”
“我沒听錯吧?到底是哪個不要命的沒事耍別人開心?!”
“你不會是要我現在解釋吧?”
“五點!我只等到五點,否則,你就不用再出現了。”
“剛才──我是該說聲謝謝嗎?”
他的語調輕佻,适才溺水的一幕實在刺激,現在嘉豪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故意的了。
“你廢話太多了。”啪地合上話机,目光掃向還沒有撤退的安妮塔,他直接問:“你跟那個家伙多久了?”
“呃?”安妮塔反應過來,“一個月,快一個月了。”
“才一個月?”嘉豪臉上降下一片陰霾,“看來他挺難侍候的。”
第四章
回到車里,嘉豪開了半扇車窗開始悶頭睡覺,這是他打發多余時間的最佳方法,太陽落山前,希望那人識相點准時把他叫醒。
嘉豪覺得自己本該很生气的,結果發現,實際沒有想象的那樣生气。
而上岸后的羅杰正遭到圍攻,大家關怀備至跟前跟后,臨時助理及時遞上熱騰騰姜茶。
莉莉一直是羅杰的御用化妝師,老實說,五分鐘前的那場戲真是嚇破了在座人的膽,等眾人散去各就各位,莉莉才上前來補妝。
“杰,我听導演說的是讓你在水里待五秒鐘,而不是半分鐘。”
羅杰答得云淡風輕:“那場戲的效果會很不錯不是么?”
“你真亂來。”莉莉邊搖頭邊站到椅背后替他先吹干濕發,“有時候,你有點﹍﹍太入戲了。”
“太入戲不好?你會被導演聲討。”
“每年都有人在海灘邊失蹤,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老朋友總是愛小題大做,羅杰安撫她:“這里可是淺水灣,莉莉。”
“那我換一個話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剛才那位跳水猛男好像在前一天見過。你們似乎對彼此的印象都不怎么樣,可現在他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儿?而且還不要命的入海救你?”
“如果我說他是導演安排的臨時演員﹍﹍”
“杰!”
“好吧好吧。”羅杰自認瞞不過這位美女,“我們講和了。”
“講和?我怎么看不出來你們有交情的樣子?阿喬差點同他打起來,記得么?知道你跟這种人物打交道,他准會气得暴走。”
羅杰翻著手頭的時尚雜志,看似不經意地接道:“他是我男朋友,總可以了吧?”
莉莉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笑容僵在嘴邊,隨即又意識到是被老搭檔唬了,不禁嬌嗔著附和:“如果你喜歡男人,他也一定不是你中意的ype。”
“你這么了解我?”
莉莉看了看四下忙碌的人群,低頭湊到他耳邊,神秘兮兮道:“告訴你個秘密,他倒是我喜歡的ype。”
羅杰張開嘴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后再把嘴閉上。
也确實,冷感的眼神、桀驁的反應、性感的肢体語言、危險的气味鑄成剛勁的威力,直擊感官和心靈,往往讓人躲閃不及,那人的魅力,正符合師奶殺手級別。
想起中午楊晨禮的那通電話,含糊地講明意圖,并奉上對方行動電話號碼,讓他主動与那位神秘的制片人交好。
既然人家小老板都能放下架子親自來接送他,可見頗有誠意。藝人吃一家護一家,有的事情不配合就是自斷生路,該妥協時就要妥協,他本來預備同對方客客气气,可是万万沒想到,對象會是那個男人!
不過這一位今天的表現,真是与前日大相徑庭,叫他吃惊。
原來真的有人可以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奮不顧身,羅杰突然覺得,那家伙已不如之前那么討厭了。
羅杰回過神,衝化妝師輕輕一笑轉移主題:“莉莉,我五點就要离開,今晚麥姬的私人Pary我可能不去了。”
“你不去?場面一定失色不少,麥姬會失望。”
“今天她家已經被狗仔隊包抄了,最近公司要我低調點。”
莉莉自然知道那只是個借口,倒也不敢勉強他:“好吧,你要是不能去就算了,禮物我會幫你轉交。”
“謝了。”
就在劇組兵荒馬亂地收隊時,羅杰甩開了貼身助理,准時拉開了謝嘉豪的車門,自行坐進了副座。等他看清身邊的男人換了一身体面的君子行頭,也挺詫异。
有些聯想力的人,都會認為謝大少爺穿意式黑西服,比英式學院派裝束更出色,可事實證明,此人的可塑性比預期的要強。
嘉豪的視線穿透羅杰眼中的屏障:“接下來要去哪里抽一下進水的腦子?”
羅杰不疾不徐接下他的話:“現在還早。”
意思是不想立即就去戈菲餐廳報到。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號碼?”
“你不會以為是我自己去問的吧?”
“哈!”他覺得遇到對手了,不過看到后視鏡出現一些可疑車輛,他立即踩下油門上路,他可沒興趣上娛樂版頭條。
羅杰有點佩服他的直覺,瞥了眼被他遠遠拋出跟蹤范圍的小貨車,隨口問:“你住哪里?我有點累,想找個地方睡一會儿。”
“現在才下午五點五分,我們也才見面兩次,你不覺得發展太快了?”嘉豪說了句葷笑話
“你以為在天沒黑之前,我更樂意陪你這位貴客去逛太古廣場?”羅杰回擊一句
“還真是晝伏夜出備受愛戴的好市民啊,港人的鋻賞力有待提高。”他冷嘲熱諷地過招,又多踩了几腳油門
羅杰看了他一眼,心里有點好笑,這家伙大概視吃罰單如家常便飯,可這里是香港,遲早吊銷他執照
兩人一路三緘其口,其實是真的無話可講。
行駛到終點,羅杰又率先打破沉默:“問你個問題好么?剛才為什么下水?”
不提還好,一提嘉豪就覺冒火:“我警告你,今天的事只此一次!想死的話,記得別拉我作墊背。”
“如果我是真的想死呢?”
羅杰說這句話時,眼眸清澈,卻有陣深入骨髓的寒意。
嘉豪沒有回避那對瞳仁里折射出的极端信號,心無由地一沉,腦子里卻有個聲音響起來:這個人可是本城的知名藝人,對各類人物刻畫入微,如果你信他的話,那才真是十足的傻瓜了。
“隨你的便。”嘉豪推開門先下車,“下次尋死,別讓我看見,省得我白費力气。”
似乎對這位仁兄的冷酷早有心理防御,羅杰的表情反倒融化了些,那瞬間的冰凍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
“叫你什么好?”
“謝嘉豪。你的問題夠多了,可以下車了沒?”他說著,已經兀自走向車庫出口。
把微服出游的大少爺當成地下搖滾樂隊主唱,本已算是大大失策,羅杰不是沒預測過最坏后果,充其量不過是公司想個辦法將兩人格開,老死不相往來,再怎么也沒可能會被即興撮合成“閃亮組合”。
如果將這個危險族類歸為無害的海歸青年,無疑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羅杰當然不會輕信楊晨禮替這個男人做的虛假廣告,有了初見面時的教訓,他還不至于蒙昧到把老虎誤作病貓。
如今的娛樂圈也算是亂世之秋,好差事不會平白落到頭上,自己鐵定是被設計了,也許公司想讓他們相互牽制。
嘉豪本以為羅杰這類高度虛榮的人种,對老舊公寓會很嫌棄,但見他神色如常地跟著自己爬樓梯,沒有半句評論,看起來极識趣,嘉豪也就暫緩了下馬威。
當然,入屋后的環境可就不容挑剔了,如果客人要求喝杯熱咖啡什么的,他絕對不可能主動提供相關服務,如果對方指手畫腳,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將其立即掃地出門。
看羅杰愜意地坐上了那套自羅馬空運來的組合沙發,嘉豪不想再拐彎抹角。誠實可預防溝通環節中,可能出現的紕漏和誤會。
“好了,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今天先把話說清楚。你接下公司的新片,我就答應你若干無理要求,比如增加福利或延長度假檔期什么的。
“你要配合我給你列的行程表,不要擅自破坏星暉的規矩,凡事我說了算,相安無事是最好,你也不希望雙方下不了台吧?”
“謝先生,我很想同意你的觀點,不過我非常不喜歡你的無禮和傲慢。”
“啊,那看來我們的相處不會太愉快了。”嘉豪抱環起手,操持一貫的警惕和排斥,沒有停止譏誚,“除非你有什么溫柔的建議,能讓我變成太平紳士?”
“怎么會想到找你做說客?在我看來,沒有比這更坏的選擇了。”
“那可不一定。”
羅杰一怔,平靜地抬起頭看向站在正前方的謝嘉豪,四目交接時,像有一根火柴在神經末梢處狠狠擦過,穿刺陰影處的光亮,像触電般地投射在彼此瞳仁當中,羅杰頓時想起莉莉下午說的話,不覺有些恍惚﹍﹍
有時候危險的感覺都不過是轉瞬即逝,快到只要神經稍一松懈就可以徹底忽略掉,這种狀況就是形容羅杰現在的處境,羅杰先一步避開了眼光。
當嘉豪發現自己的冷言冷言絕對不是很好的情誼溫床時,他決定放棄對立。冰箱里還有現成的三明治,他轉身取出兩個到微波爐里加熱。
羅杰看對手棄甲收兵,不咸不淡地自言自語了一句:“我從沒期待過––能与你順利達成共識。”
拍了拍沙發,懊惱自己在上一分鐘心猿意馬的脫韁感,羅杰衝嘉豪的方向再問了一聲:“九點以后,你要去哪里?”
嘉豪一挑眉,想是在問:關你什么事?但是到底沒有逞口舌之快,悶悶地答:“旺角。”
越亂的地方越有章法,這是嘉豪的觀點。
“我得先借你的寶地睡一個鐘頭﹍﹍”說著便在沙發上躺下來,一天只睡著三小時,超人也頂不住,他真的覺得累了。
嘉豪也剛從奇异的气氛中解脫出來,拿了剛熱好的食物拋到茶几上:“你什么意思?當我這里是收容所?”
羅杰從容地拾起火腿三明治,不客气地咀嚼起來。“我難道忘了說謝謝?那我現在補上。另外,我們應該還有合約細節要談不是嗎?”
這家伙在提醒他要相互利用就要适時讓步,但要是在別人家沙發上睡覺也算是表示誠意的話,他謝嘉豪早該成為全世界的楷模了。
“我好歹算你的投資人,你不要得寸進尺。大家喜歡的是你這張臉,除此之外,你可沒什么好讓人亢奮的!”
嘉豪折回來,彎下腰,雙手撐在羅杰肩膀兩側的沙發椅背上,清晰地陳述自己的觀點,“你要搞清楚,我忍你,不是因為你是羅杰。”
鼻端清淡的煙草味和皮膚散發的高熱能使緊張的身体癱軟,頭腦眩暈略有些迷惑,羅杰半斂著眼皮疲倦地回應:“我說真的,我要﹍﹍睡會儿。”
當然,如果那小子不是一倒下就睡足個把小時,嘉豪不會相信他是來真的。
嘉豪不會承認自己在看到羅杰沉靜的睡顏時,起了一絲婦人之仁,他破天荒地沒有在該出發的鐘點將這名本不受歡迎的臨時客一腳踹醒。
身邊從來不缺少美色,所以一般相貌很難入嘉豪法眼。
在美國,圍繞在他身邊的靚女更不乏一些絕色混血,嘉豪喜歡褐發又帶點原始情挑的女人,巧克力膚色能激起男人的戰斗力,征服异性在嘉豪看來是件尋常事,男人則被他一律划作髒亂臭的典型區別對待。
對羅杰有异樣的親近感,對他來說并不是什么進化,而是一种奇突的不良反應。如果大家喜歡的是羅杰那張俊臉,他又何嘗不是呢?只是不愿承認罷了。
這世道,人長到讓人覺得賞心悅目的地步,不是福就是禍,那樣的人沒有一直平平凡凡的道理,特別是羅杰這樣的男人,更不容易被這個虛榮的彈丸之地遺落。
這么多年,熟悉的只剩下粗暴的動机和不合理的競爭,几乎沒有時間一個人靜靜思想;來到香港,他以為自己會不甘寂寞,但是僅僅兩天,嘉豪便知道他遠比想象的要安分。
像現在這樣,什么都不必擔心,只這樣在昏暗中靠著窗台,燃起一根煙,看穿這個城市的天空如何從光鮮到黯淡。
當然,還有沙發上那個貌似不食煙火的市民偶像。
可能是一開始就与別人不同視角的緣故,對羅杰的感官,撥開那層似有若無的隔膜,竟是可怕的接近,每當他眼睛里泄漏出飄忽不定的足以使人起疑的信息,就能即刻洞穿嘉豪強壯的心髒,激起一輪神奇的騷動。
那對決的陣仗本有些嚴峻,可嘉豪只有時不時給出坏臉色鎮壓局面,才能讓句句違心言論顯得更具說服力。
這個男人有自己的秘密,嘉豪几乎可以肯定。不過自己又何嘗不是到處釋放煙幕彈的江湖客?
在市面上行走,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副盾牌防身,盾牌后藏著真人。
如果不是開燈后的強光惊動了沙發上的人,他不曉得會睡多久。
“我睡過頭了﹍﹍”羅杰捂著半邊腦袋翻身坐起,一副狀況外的表情,用手臂抵擋了一下亮光,才慵懶地扣起胸前散開的兩粒扣子,額前的發有些翹起來,多了几分俏皮的家居味。
他的面色也因為這一個多小時的補眠而浮起舒緩的潮紅,眼底隱約不明的憂郁此刻被嬰儿般無辜的純色取代,修長的四肢無意識地伸展開來,鼻腔舒服地呻吟一聲。
很久沒睡得這么安穩了,甚至沒有做夢。
嘉豪欣賞完羅杰蘇醒的過程才調開視線,很無語的將車鑰匙丟到他身上:“你是豬啊!不會想在這儿過夜吧?換你來開車。”
剛睡醒的羅杰性情似乎特別溫和,他不以為意地撿起鑰匙問:“几點了?”
“鐘在牆上,你不會自己看?”
羅杰扭過頭看了時針,忽然笑了,臉上是難言的細膩情味。這坏脾气的男人居然真的有乖乖等他醒,完全出乎意料。
“抱歉,過點了。”
“老子一向說到做到,不像有的人,說了一小時起來,快八點了還睡得跟白痴一樣。”嘉豪郁悶地把手上的煙撳滅,“今天要是我餓死在這幢破公寓,你就等著收檔還債吧。”
“看來我要請你吃頓好的了。”
“那還用說!希望你能在十五分鐘內兌現飯局。”說著,人已經走到玄關處去拉門。
“不是說要去戈菲嗎?”
“去個鬼,我讓楊晨禮自己吃份咖哩豬排飯后就走人。”
提起這位苦等二位主角駕到未果的楊經理,半小時前實在耐不住寂寞,一通電話撥到嘉豪這里,咨詢為何無辜的他會被放鴿子。
后者直截了當地說,人在他家賴著不肯走,睡得賊死,飯局就免了。
晨禮听得下巴脫框,嘴巴張到可以裝進一顆鴕鳥蛋。
“你說羅杰在你住的地方睡覺?”
“跟豬一樣,我有什么辦法?是你要拉他吃飯,你自己打他電話。”
厲害!果然是謝嘉豪,居然有辦法拐大明星回家睡覺,听起來還真是旖旎,如果換作是女星,大概會成轟動全城。
“算了,看你們相處那么融洽,我就放心了,新片下星期三要簽約,你答應幫我搞定的噢。”
“我可不敢保證,這小子好像大腦結构不是很正常。”
晨禮听了,在心里悶笑:那你們絕對合得來,都說物以聚類嘛。
羅杰這樣的身分自然不可能去廟街吃大排檔,為了防止被人認出來,他出門大多需要喬裝一番,所以到附近的五星酒店包廂專座吃海鮮是最安全的,但謝大少爺可就興趣索然了。
他半倚在榻榻米座上,即使是如此散漫,配合那具出色的身体,仍霸气十足,羅杰偶爾看他一眼,都覺得這男人有些盛气凌人的王者架式,旁人想學都學不來。
“如果這就是你的活動序幕,那我只能說––”嘉豪將大拇指朝下向他比了比。
“你不喜歡香港。”這樣囂張這樣神秘,自然非同一般,不過具体原因不是他羅杰應該打探的,所以他不准備表現好奇心。
“一定要喜歡才能來?”
“我也不喜歡這里。”
羅杰常常語出惊人,嘉豪与他相處半日,就已習以為常,現在也只是很平淡地瞥他一眼:“知道香港哪一點比別的地方好嗎?”
“什么?”
嘉豪嚼完一只生蚝才道:“這里的小妞夠正點。”
羅杰笑了,這是嘉豪第一次看他笑得這么輕柔曖昧,就好像他們是知悉多年的友人,在此處把酒言歡。
對上嘉豪略有些放肆的目光,那股异樣感再次襲上心頭,羅杰的笑僵在唇邊,他稍稍別開目光,穿過香檳酒杯看自己袖口上的裝飾扣。也許,不該与對面的人靠得太近。
他突然說:“我想起晚上還有點事,你先走吧,車還你,我叫出租車就可以。”
“什么意思!耍我是不是?”嘉豪將手臂擱在桌子上向前傾了傾,剛剛的良好氛圍被頃刻破坏怠盡。
“你不是要去旺角么?”
“對,不過你要一起去。還有,現在不是我在求你,而是我在要求你。”
嘉豪站起來,將車鑰匙重新扔到他怀里,邁開長腿走出餐廳。
羅杰面上風平浪靜,隨手拈起插在餐桌小瓶里的一枝蘭花,呆坐了兩分鐘,才揚手結帳。
等羅杰走到車庫,發現謝嘉豪倚在車門上等他。
走到哪里都受盡优待,老板和投資人也都從來彬彬有禮,合約上再是刀光劍影,表面還是一團和气,讓他以為自己是上賓,只有這個人,從第一次見到他起,就沒有過好面孔。
兩人坐上車,羅杰開出百米左右才問:“去哪儿?”
“酒吧。”
“明天我有通告要赶,不能喝酒。”
嘉豪對此置若罔聞,而是自顧自問:“新劇本為什么不肯接?”
有點訝异對方會在這時候談公事,羅杰也嚴肅起來:“不喜歡,不适合我。”
“演員可沒資格對角色定位指手畫腳的,難道你真的相信‘量身打造’這种事?真以為觀眾買票進場是為著看一張千篇一律的臉?”
“這种話出自你之口,真是讓我意外。”
嘉豪哼笑:“意外的事有的是。我听說旺角一帶有些G吧,要不要去看看?”
羅杰一惊,差點儿衝過紅燈,猛了踩上剎車才看向旁邊好整以暇的男人:“你發什么神經!”
“我想你可能是排斥新劇本里的同志情節,也許有環境熏陶一下,你會覺得容易接受些。”
沒想到這家伙的直覺這樣靈敏,羅杰有些困扰:“你就不怕別人誤會?”
“這种事要是嚇得倒我,我就不是謝嘉豪了。”
某人頗有些囂張地總結,他是個粗魯到讓你無法拒絕的麻煩人物。
羅杰皺眉:“要是被拍怎么辦?”
“有我在,你怕什么!”他大手一揮,指了指前方的轉角。
車子一路駛往燈紅酒綠充斥奇裝异服的酒吧街,到目的地下車步行,羅杰戴上帽子和眼鏡,配合一身本就低調的裝束,在喧嘩的場所几乎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一旁的謝嘉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此人左顧右盼大方至极。
“在曼哈頓,嫌鬼佬惡心,對這類地方都是自動繞道,想不到今天會專程陪同大明星來体驗生活。”
“你最好不要開口講話。”羅杰已經緊張得面色鐵青了。
閃爍的舞池,激情的人群,迷醉的面孔,濃重的煙酒味。嘉豪觀望眼前的戰場,微一挑眉,一掃之前的空虛,原動力紛紛注入四肢百骸。
他熟悉這些,奢糜的人气、混亂的搖擺与不經意的擦身而過,沒有階級的放縱和凌駕于一切之上的榮耀感。
“我們先分開走,希望你能及時抓住男人与男人之間的﹍﹍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角色是你的,自己体會吧。”
“离我越遠越好。”羅杰三兩腳往右邊吧台走去。
嘉豪聳聳肩,在場內掃了几眼,發現整個酒吧被划成几塊區域,昏暗中辨不清舞台上那些彩妝下的真實表情。
敏銳如他,接收到來自四面八方別有深意的視線后,也仍顯得鎮定自若,雖然今天沒有古怪拉風的穿著,那筆挺的身板和剛毅的俊臉,還是在一撥年輕人中相當醒目。
越往舞池走,他的詫异越深,那些沒有掩飾的赤裸的眼神,都預示著深層的欲望,讓嘉豪有一种時空交錯的錯覺,而那些裝扮考究的男人踏著貓一般的腳步,卻沒有一個大膽敢逼近他,都只是遠遠看著﹍﹍
當嘉豪也找一個吧台邊的位子,正好与羅杰一頭一尾遙遙相對,他叫了杯馬爹利,然后朝羅杰的方向舉了下杯子,后者低頭無視他。
几分鐘后,酒保將美酒連同一張熏香的紙條一同推到嘉豪面前,嘉豪不動聲色地展開便簽看了一眼。他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种事。
舞池的音樂激烈起來,震得胸口陣陣收縮,暈熱的燈光打在眾人臉上,嘉豪的視線穿過舞池到達東邊的那個角落,羅杰就坐在那里,灰色的眼鏡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但下巴處凝積的落寞卻徹底出賣了他的真顏。
不過連嘉豪也不得不承認,在五光十色的歡娛中,再絕美的容姿也會相應黯淡,快樂可以暫時緩衝和掩蓋一切不完美,即使只有一晚。
嘉豪猛灌下那杯洋酒,徑直往羅杰的方向走去。
可就在他經過舞池邊緣,卻被人猛地被箍住了手臂,他回過頭,對上一個清秀大男孩的眼睛,那雙眼睛充滿平和的懇求,讓嘉豪這樣的硬漢都微微猶豫著收住了腳步。
音樂使听覺失靈,男孩湊到他耳邊大聲邀請:“你剛才拒絕我,但至少陪我跳個舞!”
原來是紙條的主人!不是每一項艷遇都有福消受,但既來之則安之,嘉豪是個職業玩家,且不拘小節,跳個舞而已,這點娛樂精神是有的。
他輕笑,有些邪气,然后一腳跨進池中。
淋漓的汗液和BOSS香水味,靠近自己的不是溫香軟玉,而是青澀得尚未強壯的少年身体,嘉豪對著平滑的肌体出了會儿神,但也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