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一朝天子一朝臣，昔日皇子廢庶人；
青樓原是是非地，不是冤家不聚首。
一個是皇苑貴冑，一個是千面殺手。
一個甘願拋卻至尊寶座，只因年少為卿狂；
一個效忠晉王府神道盟，緣由難自訴。
君子端方，溫良如玉，無人解其意；
冷玉寒心，猶自多情，回首始追心。
情到濃時問之何處凋零？且求清風回允。
註：本文純屬虛構，涉及宮廷爭鬥、江湖恩怨，與實際的歷史會有所不同，人名有改動。
主角：玉輕塵，楚無念
楔子
經查，秦王謫任西京留守後，仍暗中與兵部尚書頻繁勾結，事跡敗露後，秦王罷去西京留守，削去一切官職，閒居西京，後又降為涪陵縣公，遷往房州。
皇長子力加營救，為秦王請免其罪，但未能成功。
雍熙元年，秦王憂憤成疾，吐血而終，年僅三十八歲。
皇長子得知此事，悲憤成疾，至於發狂。
太宗命太醫治理，才稍有好轉。
雍熙二年重陽節，太宗與眾皇子在宮苑設宴。
皇長子酒後縱火焚宮，太宗震怒，欲與之斷絕父子之情。
眾人營救不得，皇長子被廢為庶人。
關於皇長子焚宮的原因，民間可謂是眾說紛紜--
有人道是其因營救恩師秦王未果，悲憤成狂所致；
有人道是其酒宴失意心內忿恨難平，復又被二皇子亭佑蠱惑，所以一怒之下縱火焚宮；
至於當夜大火的詳實情形，更是為城中人士所津津樂道。
據傳--
當時已是夜半時分，京都皇苑上空濃煙驟起，霎時間煙霧滾滾，火光沖天。
火勢迅速蔓延，殿閣亭台漸漸隱沒在火海之中，隨處可見翻滾的濃煙和沖天的火舌，目之所及無不火星四濺，四圍充盈著到處奔走的人聲和火焰嗶嗶剝剝的雜響。
大火綿延不斷，四更方絕，往日輝煌的殿堂已是光彩黯淡，玉砌的圍欄一片焦色，廊柱的柱體斑駁莫辨，飛簷倒鉤也似乎融入了黑暗之中，只能依稀窺見一色幽黑的朦朧輪廓。
註：本文純屬虛構，涉及宮廷爭鬥、江湖恩怨，與實際的歷史會有所不同，人名有改動。
第一章
簷前雨絲紛落，雨水順屋脊而下，廊道上一片氤氳的水色。
"大哥！"十七歲的少年轉過迴廊，一眼就瞥見了庭前正要俯身入轎的人。
楚無念聞聲一頓，卻沒有抬頭，單腳已踏上了轎前的木階。
"等一下，大哥要去哪裡？"少年單手提裾，剛要步下石階，卻在下一瞬間被對方冷聲喝止--
"小心濕了鞋襪又要挨罵。"
少年一怔，旋即嗤嗤笑了："大哥果然還是關心我的吧？"
像是嘲諷一般，楚無念冷然笑道："我只是怕你萬一在這裡淋了雨，不小心得了風寒什麼的......豈不是又要連累我了？"
即使被這樣冷漠的對待，少年依舊眉目清雅，面上沒有浮現半點不悅之色："大哥還沒說要去哪裡呢！"
楚無念上了轎，只用單手掀起幕簾，那一雙黑色的瞳眸就似笑非笑的望了過來："......我說了你也未必知道。"
"京都之內有什麼地方我不知道？"少年一臉的倔犟，暗暗攥緊了右拳。
"都說南煙雨、北絳月，京都的絳月閣這麼有名，看來三弟一定是聽說過了？"
"......絳月閣？"少年目光微沉，"不就是青樓妓院麼，有什麼了不起。"
"......和一般的妓院可不一樣的。"楚無念笑。
"不就是門檻高了些麼？"少年不以為然，"雖說到那裡去的都是城內的王公貴冑，我看和普通的妓院也沒什麼區別吧？"
"......要和我一起去麼？"楚無念懶懶的抬眸。
"......去就去。"少年說著，也不顧雨水會打濕身上的衣物，三兩步就到了轎前，接住楚無念伸出的右手，輕盈一躍就鑽進了轎內。
凌波欲去雲夢遙，冷香猶戀鳳臨仙--說的就是絳月閣的兩位當家美人。
要說絳月閣以其煙花之所位處京都繁華之地，開門攬客迎的又是清一色得罪不了的達官貴人，背後自是權勢糾葛不斷。閣中十里名花薈萃，想來個個都曾是自家樓中一等一的名角，如今齊聚一堂，更是有如萬花齊放，百鳥爭鳴，"北絳月"的艷名不脛而走，可謂是盛極一時。
要在這萬花叢中脫穎而出，若沒有些過人的絕藝是絕不可能的。
當年夢遙甫入青樓，即以一段"鳳舞霓裳"震驚四座，放眼京華，其舞姿丰采竟無人能出其右；
鳳臨仙素以輕紗覆面，輕易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有幸得見真顏的都是其閨中心友，據傳其人貌賽貂蟬，猶似天仙，纖纖指下一曲"漢宮秋月"彈得有如行雲流水，至於出神入化之境，城中名流無不爭相引為知己，就連晉王府舊臣當朝權重楊守一也是其入幕之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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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如煙，從昨夜開始就沒有停過。
外面灰濛濛的一片烏雲慘淡，閣內卻是鶯聲燕語歌舞昇平。
手捧銀盆的侍女裊裊婷婷的挪到三樓閨閣門前，素手撫上門扉輕叩。
"鳳姐姐，我是顰兒。"名喚顰兒的侍女娥眉微蹙，柔聲報上名姓。
等了半晌，房內卻沒有半點聲響。
顰兒使力推了推門板，發現門扉從裡面鎖得嚴實，竟然分毫不動。
正驚疑間，身後驀然有人輕拍了她的肩膀，顰兒受了驚嚇，手裡的銀盤砰然落地，倉惶回頭的時候，正對上一雙笑意盈盈的眉眼。
"夢遙姐，你、你什麼時候來的？"顰兒驚魂甫定，望著夢遙的眼眸裡還滲著些許委屈。
夢遙雙手交疊藏在水袖裡，兀自笑得開心："跟你一路了！怎麼，來幫你們主子梳洗麼？"
"嗯，今天小碧休息，換我來伺候鳳姑娘。"顰兒知道夢遙待人一向親厚，此時也放寬了心慢聲回道，"不過鳳姐姐好像不在房裡呢，我喚了半天也沒人答應......"
"她當然不在房裡了......"
"咦？我記得鳳姑娘昨晚沒有隨哪位大人出去吧？"
"鬼丫頭，你知道得還挺仔細嘛。"夢遙悠悠取笑道，"她在我房裡，昨晚聊了半夜，估計要到下午才會醒的，你還是先回去歇著吧。"
"這可怎麼行......秋娘要是知道我沒伺候好鳳姑娘，非扒了我不可！"
"哎呀，這可叫我為難啊......"夢遙閉了眼，唇畔還盈盈掛著笑意，"好吧，你去我房裡叫她吧，不過她的脾氣你也知道的，萬一惹她生氣了......估計十個秋娘也救不了你。"
"這......"顰兒咬著下唇，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算了吧，你不說我不說，還有誰知道呀？你就回去歇著，大家都好交差嘛。"
"......好吧，謝謝夢遙姐提點。"顰兒無奈，微一欠身，便轉身下樓了。
待到顰兒的身影轉過廊道，夢遙便從袖間掏出了一彎細細的銀絲，在門閂處稍作擺弄，繡閣的門板微動，瞬間就敞開了。
玉輕塵是從窗戶回來的。
身上的黑色布衣在外面沾了水汽，顏色顯得愈發深重了。
手指剛剛解下腰間束帶，就聽見身後有人吹了一聲響哨。
"美人解衣......看來今天在下的運氣不錯呢！"
單手將束腰的環扣重新繫好，空著的右手銀光驟閃。
來人身形微晃，一枚楔形的暗鏢便險險自頸側擦過，生生切斷了幾縷青絲。
"嘖......雖然是假髮，不過還是怪可惜的呀。"來人毫無懼意，仍是一派悠然的調笑。
"蘇小恨，你給我出去。"玉輕塵咬牙道，刻意壓低的聲音聽起來竟雌雄莫辨。
"咦？"來人覺得好玩似的，繼續裝傻，"哪裡來的蘇小恨？"
"不管是夢遙還是蘇小恨，總之立刻給我出去。"
"真是無情啊......人家剛剛才幫你擋掉秋娘的人，你倒好，翻臉就不認人了。"
蘇小恨其人，惡劣難纏在神道盟內素來是出了名的，玉輕塵沒來此處之前就有所耳聞，然而親眼所見之後，便覺得流言不及其本人萬分之一。
"......多謝。" 玉輕塵的聲音懨懨的。
"不用客氣......"蘇小恨佔了上風，立時掩嘴輕笑，"對了......樓下來了兩個貴賓，不去看看麼？"
玉輕塵斜了他一眼，並不應聲。
"人人都喜歡在夜裡來這溫柔鄉里逍遙快活，這無念公子倒好，每回來都是挑青天白日的時候。"蘇小恨別有深意的低笑一聲，"人人都巴不得叫我們陪場，他來了這許多次，卻是一次也沒有叫過場，每次只等聽完你的曲子就走......你說，他是什麼意思？"
玉輕塵耐著性子聽他說完，轉到屏風後面開始換裝。
"喂......"蘇小恨不悅的蹙眉。
"既然他要聽曲，那照彈便是，何必深究。"
玉輕塵的聲音透過屏風傳來，帶著幾分漠然。
蘇小恨一怔，旋即笑了："玉輕塵啊玉輕塵，人人都說你薄情寡性，還真是一點也沒說錯呢。"
半晌之後，玉輕塵從屏風後面出來，蘇小恨頓時眼前一亮。
適才的翩翩君子搖身一變，竟成妙裝美人。
雖然並不是第一次看見玉輕塵變裝後的模樣，蘇小恨卻還是一陣感歎--
"萬一讓那些人知道自己心心唸唸的鳳臨仙子竟然是一名男子......一定很好玩。"
"不要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玉輕塵冷嗤，"你還不是一樣。"
"哎呀......有點睏了呢。"蘇小恨訕訕的打了個欠身，心滿意足的往門外走去，臨了又丟下一句，"剛剛那個還不是最好玩的......"
"......"玉輕塵皺眉。
"堂堂神道盟仙人府首領......居然要賣笑青樓，不知道你那些手下見了要怎麼想？......"
蘇小恨話音未落，身後頓時一陣陰氣襲來，冰涼的刀刃瞬間架上了脖頸。
"不要以為你是萬壽府的人我就不敢動你--"
"我不過是萬壽府區區小卒，你這是何必呢？"
玉輕塵聽出了他口中暗諷，卻不計較，彈指一揮，劍身已全柄沒入了木質的琴身，再不復見。
"以後少在我面前出現。"
玉輕塵語調極冷，說完也不等他回答，逕自側身下樓去了。
樓下大堂賓客極少。
楚無念身側坐了兩位名伶，卻只是相伴飲酒。
坐在對面的少年一身白色雲袍，目若點漆，神色卻是一派清冷。
"大哥......"
"嗯？"楚無念懶懶的應著，視線幽幽的落在了少年身上。
"......這裡也沒什麼特別嘛。"
少年不以為然的表情逗笑了陪酒的兩位名伶。
"公子真是坦白得緊，是第一次來這裡吧？"
"......"少年慢慢的漲紅了臉，想要出言否認卻頓時詞窮。
"呀......真可愛，臉紅了呢。"
兩位名伶竊聲低語，偎在楚無念懷裡笑得嬌軀輕顫，少年彆扭的掉開了視線。
只無意的一眼，少年便再移不開目光--
白衣麗人懷裡抱著木琴，沿著迴旋的樓梯緩緩而下，薄紗掩映下的紅唇若隱若現，一雙勾人攝魄的眼眸幽幽的和他視線相對，又不著痕跡的盪開，更似儂愁無限，叫人心蕩神馳。
琴弦微動，樂聲頓時如行雲流水般傾瀉而出。
樓中一切雜響嘎然而止，一時間萬籟俱靜，唯剩了琴音流轉。
第二章
一曲彈罷，玉輕塵起身走到台前，微一欠身，一頭如瀑烏絲順勢垂落胸前。
少年用一雙明淨的眸子定定的望著，只覺得對方一雙鳳眼微微上挑，眼波流轉，竟似水漾一般，半掩的白色面紗無端稱得那人眉眼端麗，清艷無匹，一時間竟然移不開眼去。
"想來公子是看上鳳姐了，不過奴家斗膽說一句，公子來聽聽小曲可以，別的可就......"話未說完，那陪坐的伶人便和身邊的姐妹互望一眼，掩嘴吃笑起來。
"這話怎麼說？"少年見那美人轉進幕簾之後，面上頓時浮現難掩的失落之色。
"喜歡鳳姐的人遍佈京華，其中不乏京畿名流，能進鳳姐閨閣的不過寥寥數人，公子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若不死心呢？"少年宛如自言自語一般低聲呢喃。
"公子有什麼本事能讓鳳姐青眼相看呢？"
"我......"少年支吾半晌，卻是啞口無言。
"若公子沒有什麼出挑的本事，卻又想抱得美人歸......倒也不是不可能。"
"嗯？"少年頓時眼神一亮。
"除非公子乃當今天子呀......"
話音剛落，兩位名伶便輕掩唇角，吃吃笑了。
少年一怔，卻不知該如何反應。
楚無念在一旁看夠了好戲，此時便懶懶的抬手在兩人腰側捏了一把，笑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當心哪天禍從口出，叫你們小命難保！"
"哎呀，奴家也是說笑嘛，公子大人大量，便饒了奴家吧！"
楚無念又和她們鬧了一會兒，等到罷手出來，已是半個時辰以後了。
少年一路坐在轎中，神情恍惚，竟連何時回到宮中也沒有知覺。
只是見到楚無念要走，便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嗯？"楚無念淡淡的回頭望了他一眼，那雙如風般溫和的雙眸裡透出一抹讓人無可捉摸的晦暗色調。
"大哥......也喜歡她吧？"少年脫口而出。
楚無念笑："鳳臨仙？"
"......嗯。"少年默然垂首。
"喜歡也談不上，她的曲子彈得倒是一絕。"楚無念說，"三弟若是喜歡，改天召她進宮就是。"
"......咦？"
"身為皇家子弟，府裡養幾個藝伎不是什麼大事。"楚無念仍是一臉雲淡風清的笑，"只是這鳳臨仙有楊大人做靠山，三弟若要行事，還是三思而定吧。"
"......大哥誤會了。"少年面色微紅，"我只要能看看她就行了，並沒有什麼非分之想。"
"是嗎？"楚無念似笑非笑的斜睨了他一眼。
"不過她的曲子聽起來倒也熟悉......"少年凝神想了想，卻是怎麼也記不得在哪裡聽過了。
楚無念沒有接話，只淡然笑笑，轉身走了。
夜色微茫。
亭前的水池裡滿是浮萍，微風過處，水面便蕩起層層漣漪，四圍一片沉寂。
身著白色裡衣的男子躺在大樹之下，在他身後的樹幹上倚靠著一把木琴。
沉浸在寒洌秋風中的男子雙目微闔，似是凝神思索，又疑似墮入夢中，身形在夜色中愈發顯得淺淡了。
銀色的暗鏢倏然劃破夜空，楚無念以劈空之勢坐起，寬大的袖邊應聲而破。
"什麼人？"
凜聲質問的同時，從池邊的樹林裡掠出一抹黑影。
耳際頓時兵刃之聲乍響，楚無念凝神望去，卻不見附近有任何刀光劍影，正遲疑間，黑影似流雲般從他側旁縱身而過。
刺痛襲來之時，一縷淡然的幽香在空氣中轉瞬即逝。
楚無念低頭望去，半邊袖袍已經染上一抹血紅，手臂上的傷口形狀詭異，一時間竟看不出是被何種兵器所傷。
黑衣人在不遠處背光而立，高高束起的烏髮隨風而動，窄袖的夜行衣顯得身段愈發修麗。
"大膽刺客！"
隨著一聲斷喝，附近巡邏的侍衛聞聲趕來，並迅速把黑衣人圍在中間，數十把刀劍在暗夜中散發出凜凜寒光。
黑衣人縱身躍起，舒展雙臂平平向後掠開數丈，身法詭異異常，在場的人無不瞠目而視。
"用箭！"
領頭的侍衛率先反應過來，身後眾人悚然驚醒，齊齊開弓射箭，一時間羽箭紛飛，直指黑衣人而去。
令人費解的是，羽箭在黑衣人周圍一尺的距離就凌空而止，宛如折翼的飛鳥紛紛墜地，侍衛們紛紛閃避，在一陣混亂中，黑衣人早已不見蹤影。
"追！"
一部分侍衛迅速追趕上前，餘下的紛紛圍在楚無念身側。
"屬下保護不力，還請楚王殿下降罪！"
楚無念搖頭歎道："你們何罪之有。"
"殿下......"
"還叫我殿下？"楚無念微睨雙眸，眉心緊蹙。
"是......公子。"
楚無念雖然無奈，卻也知道這些侍衛跟隨自己多年，怕一時也改不了口，因而只是一聲歎息。
"大哥有這樣衷心的部下，實在是叫人羨慕。"
來人將紙扇攏在臂間，撫掌笑道。
"見過二殿下！"侍衛們見了來人，齊齊俯身抱拳作揖。
"罷了罷了，你們先退下吧。"亭佑不慌不忙道。
"這......"侍衛們面露為難之色，直到楚無念擺手示意，方才齊齊應聲離去。
"大哥傷得不輕啊，還是請太醫過來罷。"
"不必了，這點小傷不礙事。"
楚無念微微笑著，上前把木琴抱在懷裡，穩步把人領進房內。
"二弟好不容易來一次，卻讓你看了一場鬧劇......"
"大哥說的哪裡話，宮中刺客向來防不勝防，看來大哥今後還是小心為妙。"
"二弟說得極是。"楚無念一面頷首，一面伸手去取桌上的茶水。
亭佑起身攔住了他的動作："哎，大哥的手臂有傷，這種小事還是我來吧。"說完也不等他回答，逕自取了茶盞倒茶。
楚無念笑道："有勞了，不知二弟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大哥麼？"亭佑似嗔似怨的睨了他一眼，眉梢斜處竟透出了一抹驚嬴之色。
楚無念不動聲色的笑笑，不再言語了。
"那把木琴......"
楚無念端著茶盞的右手微顫，只是一瞬間的功夫，面上又恢復了沉靜之色。
"琴固然是好琴，不過沒有佳人撫琴，未免有些可惜。"
"想不到幾日不見，二弟也成了風雅之士。"楚無念冷然道。
"要說風雅，我跟大哥比起來可差的遠了。"亭佑似是毫不在意對方的不悅之色，言語之間依舊帶著些許輕佻，"想當初大哥不過孩童光景，已經向秦王學得一手好琴，就連父皇也對你的琴藝讚賞有加，現在回想......卻好像是許久的記憶了。"
楚無念心神一慟，頃刻間眼神晦暗莫名。
"真是可惜......秦王一世風雅，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亭佑說著，似有若無的窺視著楚無念的神態，面上換了一副哀慟的神色。
"過去的事又何必再提。"楚無念冷聲道。
"也罷......"亭佑放柔了語調，"仔細想想，距離大哥上次彈琴，也有一年多了吧？"
楚無念沉默著。
"真是懷念呢......"亭佑用紙扇扶著額際輕歎。
"我累了，二弟請回吧。"
楚無念倏然起身，往床榻行去。
"大哥......"
亭佑的唇角微揚，眉梢帶上了一抹淺笑。
"死者已矣，生者何所依......"
楚無念聞言，不覺渾身一顫。
"大哥好好休息罷。"
亭佑說完，但笑而去。
楚無念的右拳緊了緊，終於還是鬆開了。
原本抽痛不已的傷口一點一點變得麻木，心臟的痛感卻並沒有減少。
秦王死後那段幾近瘋狂的時光，彷彿又在心底重新甦醒了。
跳躍的思維無法平復，楚無念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微微發顫，那種不受控制的瘋狂感覺像是要衝破心口一般在胸前持續鼓動著--
"大哥！"
少年帶著急切的喊聲衝進房內，見到的就是楚無念一副隱忍痛楚的模樣。
"傷到哪兒了？痛不痛？"
少年剛剛聽見楚無念遇刺的消息，立刻就帶著太醫趕來了，此時更是一臉心焦的轉向太醫道："你還愣著做什麼？快幫大哥看看！"
太醫如夢方醒，慌忙上前替楚無念包紮傷處。
少年坐在楚無念身側，雙手緊握著他的左手，一臉心疼的模樣："留了這麼多血，一定很痛吧？......究竟是什麼人，居然敢進宮內行刺！......"
"亭楨......"
楚無念的聲音微微發顫。
"咦？"少年瞬間瞪大了雙眼。
小時候，兄弟間彼此都是直呼姓名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的稱謂就變了。
此時乍聽楚無念喚自己的名字，少年心中又驚又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今晚你就留下來吧......"楚無念說。
"啊......好啊。"
少年只覺得此時的楚無念和平日有些不太一樣。
可是究竟是哪裡不一樣......少年卻說不上來。
那雙溫和的眸子恍惚蒙著一層隱隱的水霧，仔細看的時候卻又沒有發現異常，只是覺得那幽深的眸子裡，似乎藏著無限朦朧的光影，可只要眨眼的瞬間，就什麼都看不清了。
第三章
在明亮的光影下，女人的面孔白的嚇人，幾乎看不出半點血色，玫瑰色的紅唇配合著話語漠然的翕動著："鳳兒，你來的這些日子，秋娘沒有虧待過你吧？"
"秋娘這是說的什麼話。"玉輕塵懷裡攬著木琴，纖長的指節有一下沒一下的在琴弦上撥弄著，安靜的房間裡頓時滿是單調的琴音迴盪。
"平日楊大人疼你，你在這裡的日常起居我也是盡心盡力好生照應著......只是今兒個這位客人咱也是得罪不起......"
"若他來了，哪有不見的道理？"玉輕塵淡然道，"只是我今天身子不舒服，不想出去走動，煩秋娘替我回了他吧。"
秋娘見多說無益，只得從房中退了出來。
樓下候著的一個錦衣男子見秋娘下來，便起身迎上前去。
"鳳臨仙呢？"
"陳大人先別著急，咱坐下喝口水再......"
"別跟我打馬虎眼兒，我只問一句，鳳臨仙人在何處？"陳韋瞇縫了雙眼，一雙細細的眸子裡透著狠厲的精光。
秋娘訕訕的收回扯住他袖口的手，支吾道："這......鳳兒她今天......"
"秋娘，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陳大人言重了......"秋娘眉心微蹙，陪笑道，"這樣罷，不如陳大人上閣樓小坐，我這就叫她出來伺候......"
"本官沒有那個時間。"陳韋冷聲道，"能被二殿下看上是她的福氣，她要這樣推三阻四的，惹惱了二殿下，責任是在你還是在我？"
"這......"秋娘一時沒了主意，光潔的前額上不覺沁出了一層冷汗。
陳韋回頭一個眼神示意，候在大堂兩側的錦衣侍衛頓時齊齊圍攏上前，動作時兵械之聲微微鳴響。
樓下的賓客被這駭人的氣勢所震懾，原先熱鬧的花廳頓時安靜下來。
"實話告訴你吧，今天你是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人我是一定要帶走的！來人......"
陳韋話音未落，卻聽得樓上驀然一陣琴音飄來。
眾人凝神的瞬間，目光齊齊往樓上望去，果然見一抹白色麗影出現在二樓琴台之前。
玉輕塵指尖微挑，轉而按住弦絲，琴音嘎然而止。
"既然陳大人執意如此......"玉輕塵淡然望陳韋所立之處睨了一眼，"我去就是了。"
陳韋被她眼中流轉的灩光所虜，一時竟沒了言語。
秋娘卻似鬆了口氣一般，面上終於露出了一抹笑容。
一路上陳韋並不多言，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帶著玉輕塵穿過內苑，明亮的宮燈映出了粼粼的湖面，不遠處的華亭裡隱隱傳來了談笑聲。
玉輕塵抬眸望了一眼，只看到一個華衣冠服的年輕男子坐於亭中，正與身側的六七名宮女調笑，石桌上擺著用到一半的酒菜，一股濃烈的酒香在空氣中瀰散開來。
"殿下，鳳臨仙帶到。"
陳韋向坐於中的男子作揖行禮，玉輕塵垂首立於陳韋身後。
亭佑卻似酩酊大醉一般，眼角朝下的往這邊瞥了一眼，面上露出輕蔑的笑。
"......嘖，這位就是艷名遠播的鳳臨仙麼？"
玉輕塵螓首不語，陳韋一時摸不清主公意欲何為，面露難色。
"來來來，聽聞你的曲藝不錯，不如現在彈一曲助興吧！"
玉輕塵微微頷首，倚著欄杆坐下，目不斜視的眺望著浮光閃爍的湖面，指下微動，琴音立時在空中飄盪開來。
亭佑示意陳韋退下，仍是繼續與身側的宮女調笑玩鬧，玉輕塵卻絲毫不為所動，指下凝神，一曲彈罷，方才停手。
樂聲停止的時候，亭佑往這邊瞥了一眼，隨即鬆鬆撥開身側女子攀在他胸口的手。
玉輕塵抬眸，便看到亭佑立於身前，正用居高臨下的眼神望著自己。
"色藝若此，難怪兩位皇子都為你著迷......"亭佑似笑非笑的說。
玉輕塵只安靜的望著他，並不開口接話。
"傳聞鳳臨仙字冰雪聰明，不如你猜猜本王此番叫你進宮......是為了什麼呢？"
"恕臨仙愚鈍，請殿下明示。"
亭佑一怔，旋即撫掌而笑。
"往後這一個月，你就留在宮中罷......至於楊大人那邊，本王會親自上門解釋，鳳姑娘不必多慮。"
"......是。"
"只要好好為本王辦事，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謝殿下抬愛，臨仙自當為殿下效盡全力。"
玉輕塵柔順的態度令亭佑心情大悅，頓時眉開眼笑道："好一個冰雪聰明的鳳臨仙，本王不會虧待你的。"
正當此時，從廊道上遠遠的傳來了腳步聲。
亭佑抬眸斜睨了一眼，湊近玉輕塵耳畔低聲笑道："這位乃是本王的三弟襄王......你可要替本王好生伺候著......"
"......殿下有何指示，吩咐便是。"
"你今夜只管陪著他罷......往後怎麼做，本王自然會派人教你的。"
玉輕塵頷首應允的同時，來人已經氣喘著來到近前。
"二哥......這是......"亭楨原在府中小憩，快要入夢之時被一陣琴音所擾，心神一動，便按耐不住聞聲尋來，果然見到心心唸唸之人，頓時心跳如擂鼓。
"臨仙見過襄王殿下。"玉輕塵見到亭楨，立時欠身跪下。
"姑娘快起......"亭楨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急欲上前攙扶。
玉輕塵也不推諉，順從的起身。
亭佑在一旁看著兩人眉目之間情思微動，不由笑道："三弟，這大半夜的，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亭楨聽出了他口中調侃，不由得透紅了面頰道："二哥莫要開我玩笑......"
"俗話說得好......擇日不如撞日，既然三弟來了，不如一起坐下喝一杯吧。"亭佑說著，用眼角示意一旁的宮女過去伺候。
幾個性格伶俐的宮女立時會意，款擺著腰身過去半拉半推的把亭楨擁到亭中坐下，替他斟起酒來。
玉輕塵在亭佑身側落座，席間兩人狀似親密，直看得亭楨失魂落魄，沮喪的神情分明的從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傾洩而出。
亭佑見時機差不多了，便朝亭楨笑道："久聞絳月閣美女雲集，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亭楨心中澀然，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傳聞還有一位叫夢遙的，舞姿冠絕京都，卻不知是真是假？"
玉輕塵回道："自然是真的，殿下若是高興......把她請來便是。"
亭佑瞇縫了雙眼，沉吟道："這個主意倒是不錯......"
亭楨聞言，氣色微惱，心中越發的替鳳臨仙委屈起來。
"三弟，是不是酒菜不合你的胃口？怎麼從剛才起就一句話都不說？"亭佑明知故問道。
"......"亭楨想要開口說話，喉嚨卻猶似哽住一般，半晌沒有發出聲響。
"三弟？"
亭楨驀然起身道："二哥，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先告辭了。"
語罷轉身要走。
"哎，三弟且慢。"亭佑不慌不忙笑道，"鳳姑娘，你替我送送三弟吧！"
亭楨一怔，難以置信般回過頭來，卻見鳳臨仙走到欄杆處抱了木琴，朝他緩步行來。
"這......"亭楨猶疑的望向亭佑，對方卻只但笑不語。
"殿下若不嫌棄，不妨讓臨仙送您一程。"
亭楨面色微窘，一張小臉頓時漲得通紅。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亭楨的府邸就在湖面北側，與華亭隔池相望，樓閣的清影在宮燈灼灼的夜幕中若隱若現。
走到門庭的時候，亭楨才慌忙道："鳳姑娘......送到這裡就可以了。"
玉輕塵聞言停下腳步，卻只是懷抱木琴靜靜立在原地，週身都泛著孤單落寞的氣息。
亭楨心中惶恐，欲言又止道："鳳姑娘......"
"臨仙自知出身卑賤，配不上殿下......"
亭楨大驚，從階前慌忙走到玉輕塵面前："鳳姑娘冰清雪骨，是我配不上姑娘才是......"
玉輕塵卻不說話，一雙水漾的清眸略略向上抬起，定定望著手足無措的亭楨。
只一瞬間，語言從亭楨口中驟然消逝，恍惚之際，已經連人帶琴緊緊擁在懷中，週身兀自顫慄不已。
室內昏暗，窗外倒映著簌簌的清枝疏影，床帷已經層層的放了下來，一片黑暗中只聞得衣扣紛落的微響。
亭楨並非初經人事，然而面對心儀的美人卻仍然無法自制的心跳如擂，雖然暗影中無法窺視對方的肌體，卻遲遲不敢伸手碰觸。
直到感覺一雙冰涼的柔荑握住了他的雙手，腦海裡頓時湧起一片血色的光影。
被輕柔推倒的同時，亭楨本能的展開雙臂環上了對方的脖頸，感覺對方溫柔的碎吻漸次落在他的面頰之上，身體也漸漸不復先前僵硬了。
正溫柔纏綿間，一縷異香從鼻下竄過，濃郁的困意頓時如排山倒海一般侵襲而來。
"......睡吧。"玉輕塵在他耳畔細語呢喃。
"唔......"亭楨含糊應聲，瞬間已經沉入夢鄉。
玉輕塵很快移開身體，把額頭枕在柔軟的棉枕上，一股飄零無寄的異思驟然襲上心頭。
昨天夜裡下了一場細雨。
亭楨清晨醒來的時候，便察覺出房間被一陣水潤的濕意瀰漫著。
玉輕塵衣著齊整的坐於床前，先前覆面的輕紗也早已取下。
昨晚昏暗之中無法窺視的容顏，此時卻抬眸就能清晰的望見。
亭楨怔然望著，倏然抬手揉了揉眼睛。
"殿下，該起了。"
玉輕塵慢聲提醒，亭楨方纔如夢方醒般，驟然紅了面頰。
第四章
月下的靜湖水光粼粼，夜空呈現出一片平靜的黛藍，周圍空氣浮動，隱約可以聽見從遠處傳來的宮樂聲。
一道修長的人影倚欄而立，寬大的袖袍在風中獵獵鼓起。
湖畔的樹木枝影搖曳，風力倏然變得強勁起來。
察覺到身後的風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楚無念屏息斂氣，在變化的氣流到達之前，敏捷的縱身躍起，頓時猶如浮雲掠過，只須臾的瞬間便穩穩落在了來人身後，對方撲了個空，神色有些懊惱。
"柳侍郎，刺客遊戲你都玩不膩麼？"
柳長纓回過身來，不滿道："既然知道是我，那你為什麼還躲？"
楚無念似笑非笑的瞇起眼眸："我好心陪你玩，你倒不領情了。"
柳長纓一時無言，摸摸鼻樑笑了。
"說吧，查得怎麼樣了？"
斂去笑容，柳長纓正色道："如你所料，當晚那名刺客是舊時晉王府的人。"
楚無念笑："等了這麼久，總算有點眉目了。"
"不過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柳長纓得意道。
"嗯？"
"當晚的刺客，乃是晉王府神道盟仙人府首領玉輕塵，人稱千面聖手。"
"玉輕塵？"
"你道他現在人在何處？"
楚無念沉吟半晌，緩緩搖頭："明知道我對江湖事已生疏許多，你又何苦為難我？"
柳長纓見他服軟，面上頓時露出了滿足的笑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皇宮？"
"正是。"柳長纓笑，"亭佑一心要奪太子之位，晉王府舊臣又一心要剷除秦王餘黨，現在他們聯手，雖然各有所圖，不過對他們而言，你始終是一枚眼中釘。"
楚無念但笑不語。
"雖然你現在被聖上廢為庶人，又棄用皇子名號，改名無念，不過亭佑那傢伙生性狡猾，定不會輕易信任於你，偏偏亭楨又與你一向親近，他面上不能與一個被廢的兄長計較，私下裡卻是耿耿於懷的。"
"你說了這麼多，倒是與那個玉輕塵有什麼關係？"
"其實玉輕塵其人，你也是見過不止一次的。"柳長纓忍笑道。
楚無念一怔，卻是半晌也沒有反應過來。
"不僅如此......"柳長纓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道，"亭楨可是對他一見傾心呢！"
"......怎麼可能。"楚無念只道柳長纓又在說笑，因而並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這回真是有趣了，晉王府和亭佑倒是不謀而和，竟然用了同一個人。"
"什麼意思？"
"那玉輕塵雖然是神道盟的人，不過一直以來行蹤莫測，大約兩年前，他奉命潛伏在絳月閣內，主要任務是獲取情報。"
"絳月閣？"楚無念眸色微沉，"他一個男子，如何在那煙花之地潛藏兩年之久？"
"他雖然是男子之身，其貌美比起女子猶甚，且琴藝超群，入閣不過短短兩年，就與絳月閣的當家紅人夢遙齊名，追捧者遍佈京畿，就連我們的無念公子也......"
柳長纓慢條斯理的說著，用眼角的餘光往側旁掃了一眼，果然見楚無念的面色紅白一陣，覺得有趣之餘，忍不住捧腹笑了起來。
"......我不信。"楚無念咬牙道。
"不信？"柳長纓笑。
"他既是男子之身，如何能瞞騙的了別人？"
"大多士人都只聞琴聲，不見其人，真正能入其閨閣的不過數人，而這些人又都是晉王府舊臣，顯然......這不過是些障眼法罷了。"柳長纓又道，"況且，傳說其人精通易容，用藥如神，其中有一味名為『神仙散'，中藥之人會昏沉睡去，並在夢中產生與人交合的幻象......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如此神藥？"
震驚的神色逐漸從楚無念眸中退去，再尋不出半點影跡。
"方纔你說他現在身處宮中？"
"亭佑知道你對他的琴藝讚賞有加，又見亭楨對他一見傾心，便派人把他接到皇宮，又設法讓他陪在亭楨身側，現在他就住在亭楨府中。"柳長纓笑道，"亭佑的如意算盤便是......既能讓你和亭楨逐漸疏遠，又能讓你們產生心結，不過饒是他心思縝密，倒也是失算了一處，玉輕塵乃是晉王府的人，恐怕不會乖乖任他擺佈。"
楚無念沉默著。
柳長纓知他定是想到那亡故之人，便柔聲歎道："你要為他報仇......自己也要小心才是。"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楚無念淡然道，"神道盟的存在怎麼說都是禍害，先生的死只是開始，若不盡快剷除......恐怕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後患無窮。"
"神道盟雖是幕府組織，不過當初由聖上一手創立，又豈能說散就散。"
楚無念見他神情落寞，不由取笑道："你的情報網這麼厲害，竟沒有被他們發現麼？"
"做任何事都有風險，就像現在幫你做事也是一樣。"
柳長纓笑，耳鬢下垂的髮絲隨風微動，稱得輪廓鮮明的面容愈加柔和了。
風回小院庭蕪綠，
柳眼春相續。
憑闌半日獨無言，
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
笙歌未散尊前在，
池面冰初解。
燭明香暗畫樓深，
滿鬢清霜殘雪，
思難任。
清幽的女聲在九轉迴廊間裊裊傳來，和著絲竹絃樂的動人曲調，入耳猶勝天籟。
一曲唱罷，楚無念讚許的拍了拍掌，坐在庭中的少年聞聲回頭，見了他便笑盈盈的迎上前來："大哥！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除了少年，庭中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方才唱詞的宮女，另一個便是彈曲的玉輕塵。
"三弟真是好雅興......"楚無念不著痕跡的瞥了兩人一眼，目光又落回了少年身上，似笑非笑道："大哥有些日子沒有見你，又聽說你府上藏了一位嬌客，所以專程來看看傳言是真是假。"
"大哥......"亭楨面色微赧，兩頰頓時透紅。
"怎麼，不歡迎麼？"楚無念瞇起眼睛笑。
"大哥說哪裡的話，我只怕請不到大哥來我府上呢！"亭楨又是著急又是委屈，連著語調也軟軟的拖上了尾音，"大哥一起來聽曲兒吧！"
"嗯。"楚無念也不與他糾纏，笑著應了。
稍事休息之後，玉輕塵復彈一曲，伶人歌聲方起，楚無念便笑道："歌聲美則美矣，不過總是有些不盡人意。"
"大哥，這是什麼意思？"亭楨不解，轉頭望著他問。
楚無念沉吟片刻道："我只知道鳳姑娘的琴藝冠絕京都，卻不知鳳姑娘的歌聲如何？"
"......咦？"亭楨滿目驚疑。
玉輕塵指下凝住，一雙鳳眼微微吊起，眸中一片淡淡的慍色。
"再者......傳聞鳳姑娘貌若天仙，我倒是很好奇......"楚無念慢聲道，"鳳姑娘若是肯揭了這半邊面紗，讓我一睹真顏，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大哥......"亭楨怕鳳臨仙不高興，慌忙眨眼向楚無念示意。
無奈楚無念卻似沒有察覺一般，繼續道："卻不知道......鳳姑娘可否讓我一償夙願？"
亭楨心中微動，此時也默不作聲了。
玉輕塵冷聲道："......恐怕要讓楚公子失望了。"
"嗯？"楚無念也不惱，瞇起眼睛道，"鳳姑娘這是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玉輕塵神思平靜的回道。
楚無念一怔，笑道："鳳姑娘當真不怕得罪我麼？"
"還請楚公子莫要為難臨仙。"玉輕塵不卑不亢的瞥了他一眼。
"大哥，昨天母后讓人送了些點心過來，不如一起嘗嘗罷？"亭楨說著，便揮了揮手，一旁候著的宮女立時會意，舉步朝屋內行去。
楚無念笑道："三弟，我想讓鳳姑娘到我府上一敘，不知你捨不捨得？"
"咦？......"亭楨怔住了，轉頭看了玉輕塵一眼。
"怎麼？鳳姑娘既是三弟府上的人，你卻做不了主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亭楨慌忙起身，匆匆望了玉輕塵一眼，"鳳姑娘......這......"
"......一切由殿下做主。"玉輕塵面無表情。
"......好吧。"亭楨咬牙道。
"三弟大可放心，我一定會在日落之前把鳳姑娘送回來的。"
楚無念說著，起身朝玉輕塵走去。
"鳳姑娘，請吧。"
楚無念道。
"楚公子請。"玉輕塵抱著木琴起身，跟在楚無念身後往外走去。
亭楨怔怔的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面上頓時一陣委屈之色。
"殿下......糕點已經來了。"
旁邊的宮女細聲提醒，亭楨先只是發呆，驀然清醒的時候便拂袖把東西掃到了地下。
"呀......奴婢該死，請殿下息怒！"適才的宮女頓時面如土色，俯身惶恐求饒。
"退下！......全部都退下。"亭楨悶悶的說完，起身朝內屋走去。
楚無念在池畔的樹下停下腳步，陽光從繁盛的枝葉間穿梭而下，落了一片斑駁的光影。
玉輕塵低低垂著眼睛，行走處長裙曳地，背後搖落著細碎的陰影，步履輕盈宛如漂浮在地面之上，渾身都浸透著一種冷峻的美。
第五章
低垂的青紗帳裡，少年閉目倚在床榻之上，外面日色正好，叫人輾轉難眠。
"殿下......"
正在煩悶的時候，屋外響起一道弱弱的女聲。
少年眉頭蹙起，懶聲道："......又有什麼事？"
"柳侍郎來了，現在正在廳裡候著......"
不等宮女說完，少年便打斷了她的話："跟他說我不舒服。"
"可是......"宮女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聽起來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惶恐。
只聽"吱"的一聲細響，紅木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少年翻身坐起，隔著紗帳，隱約看見門口處一道修長的人影。
待到撩開紗帳細看，亭楨一眼便瞥見那傳話的宮女瞬間變得煞白的臉，不由得歎了一口氣，揮手道："......這裡沒你的事，下去吧。"
"是，奴婢該死......奴婢告退。"
等到那宮女慌忙出去，寬敞的房間裡就只剩下兩個人了。
"殿下哪裡不舒服？"柳長纓眉眼溫和，嘴邊卻掛了一抹嘲諷的笑。
"不舒服就是不舒服。"亭楨重又背對著在榻上躺下，"你這麼闖進來，不怕本王降罪？"
"殿下言重了，臣下不是讓人通知了麼。"
柳長纓走得近了，一手將紗帳撩起，亭楨沒有料到他如此放肆，一時間怔在那裡，柳長纓卻微微笑了，伸手替他攏了攏肩側散亂的長髮，亭楨反應不及，正要發作，那人卻又輕笑一聲，退了開去。
"大膽柳長纓......"亭楨罵道一半，又驚又怒，卻是說不出話來了。
柳長纓笑道："身體不適，就要傳太醫，這是常理......臣下只怕殿下得的是心病，即使太醫來了，也是沒有法子的。"
亭楨原本怒氣盈天的眼神倏然變得怔然，面色也頓時沉了下來。
"有話不防直說，這麼拐彎抹角的本王聽不懂。"
柳長纓面色自若，淡淡笑道："臣下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與其躲在房間裡顧影自憐，不如跟去一探究竟，也許殿下的病就會不藥而癒了。"
"你、你在胡說些什麼......"亭楨被人道中心思，頓時亂了陣腳，說話也不由支吾起來。
"殿下喜歡鳳姑娘，現在她卻和別人走在一處，只怕殿下是心裡難受吧？"柳長纓悠然說著，不著痕跡的瞥了他一眼，"不如隨臣下一道出去，也好看看他們都在做些什麼，好過殿下在這裡坐立不安。"
亭楨咬牙瞪著他，半晌才道："你以為本王不敢麼？"
"殿下，請。"柳長纓俯首欠身，唇線微抿，一時間顯得陰柔無比。
亭楨忿然下床，大踏步的往外面去了。
柳長纓緩步跟上前去。
池畔樹下。
玉輕塵將木琴置於雙膝之上，撫指撥弄了幾下，流暢的樂聲頓時如流水般汩汩流出。
楚無念負手而立，靜靜聽了半晌，眸底一派雲淡風清。
"你說，如果我從這裡跳下去呢？"楚無念倏然開口，眼神似笑非笑。
玉輕塵不解，抬眸望去，只見那人一臉似真似幻的笑，長風牽動髮絲，愈發顯得形容縹緲。
"......如果我跳下去了，你會來陪著我麼？"楚無念望著玉輕塵的方向，眸裡滿是一片令日光失色的粲然。
"......怎麼不說話？"
琴聲嘎然而止。
玉輕塵默默的把琴移到樹旁。
"公子眼裡望的不是我，我說不說都是無關緊要的。"
宛如從迷夢中驚醒，楚無念的眼神帶著些許錯愕。
玉輕塵從容起身，目光冷然。
抱起木琴轉身，不過走了三步，身後便傳來一陣巨大的響動。
玉輕塵停住不動，任飛濺的水花打濕了裙角，足下一片冰涼。
倏然回首......哪裡還有那人的影子？
唯剩了水面漣漪激盪。
玉輕塵凝神等了片刻，只不見那人從水裡探出頭來。
"楚公子？"
......玉輕塵將木琴放下，往前走了幾步。
水面漣漪漸消，漸漸的，光潔如鏡。
神思微動之間，玉輕塵已經扯下面上輕紗，解去足下鞋襪，縱身沒入湖中。
湖水沁涼，只引得週身肌骨打顫，玉輕塵身在水中，姿態舒展宛若神祇......極目處卻儘是澄澄的水波，尋不出半點人跡。
猛地從湖面探出頭來，玉輕塵不得不伸手拂去發上的水珠。
一時間冰肌玉骨猶似飛仙，盈盈的水光愈發稱得膚白勝雪，青絲如墨。
玉輕塵左右尋不到人影蹤跡，終於似有所覺，霍然抬眸時，卻見上方的樹幹之間斜斜掛著一抹人影，此時正望著自己一臉的似笑非笑。
"我該叫你鳳姑娘......還是玉公子呢？"楚無念微微瞇了眼，眼中儘是淺淡的笑意。
玉輕塵驀然一怔，心知遇到了對手，於是也不再掩瞞，只長袖揮舞，水珠紛落間，一枚銀鏢自掌中脫手飛出，樹上的人目光一凝......
"啪--"的一聲，枝椏應聲而斷，那人就從樹上倏然掉了下來。
湖上頓時又漸起了陣陣水浪，聲響卻是比方才吵雜許多。
玉輕塵唇角微彎，勾起一抹冷笑，便從水中長身躍起，身形有如飛燕掠過，極是輕盈。
楚無念從水中探出身子，見他馬上就要落到岸上，目光微沉，立時縱身跟上，手裡的樹枝攜著風聲朝他背上直指而去。
玉輕塵自半空中一個迴旋，幾個起落跳到了楚無念身後，足下踏著方才掉落在水面上的樹枝，身子隨著水波微微搖晃。
楚無念雖然襲擊落了空，卻也逼得對方無法上岸，因而也不著急，只回身悠然笑道："玉公子何必急著要走，上次被你刺傷的事，我可是時刻記在心裡，想著要和你討回來呢。"
玉輕塵眸色一暗，面色乍冷。
對峙不過片刻，兩人幾乎同時飛身躍起，在湖面上空比肩而過，只短短一個交接，卻是新仇舊恨集結，風雲為之變色。
不知何時立在湖畔的人，遙遙望著湖面上空赤手交戰的兩人，目光漸漸凝滯。
"不愧是仙人府首領，這樣打下去......只怕無念要認真了。"
柳長纓目光陰柔，唇角猶帶著淡薄的笑意。
亭楨默然。
"鳳臨仙其人本名玉輕塵，是舊時晉王府幕臣，也是神道盟盟主的得力愛將。"柳長纓不緊不慢道，"晉王府神道盟是殺手組織，當初為了奪取王位，由聖上一手創立，主要任務是竊取情報和剷除異己，盟中成員經過特殊訓練，個個技藝高超，擅長使用各種兵器暗器， 水陸不忌。易容術更是他們的特長，他們能輕易製造人皮假臉，改換性別，玉輕塵先前化名為鳳臨仙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竊取情報而使的障眼法罷了。"
"你說了我就要信麼？"亭楨怔怔的又盯著湖面望了半晌，才慢慢扭頭盯著柳長纓。
"信不信......是殿下的事，臣下只是在描述事實罷了。"
"......大哥已經被廢為庶人，晉王府為什麼還要行刺大哥？"
"無念曾是秦王一派的人，晉王府雖然毀了秦王，對無念卻仍懷有忌憚之心，只要無念一天還活在世上，他們便不會輕易罷手的。"
"就算晉王府要和大哥為敵......那關鳳姑娘什麼事？"亭楨的聲音在微微打顫，"鳳姑娘她不是......"
"鳳姑娘？你到現在還不信他是個男子麼？"
柳長纓冷嗤。
亭楨的拳頭不由慢慢握緊，最後緩緩閉了眼睛。
--不可能是男子的。
那些繾綣的夜晚......自己明明還記得分明。
不只一次的慢慢摟住她，低下頭去吻她，彼此灼熱的呼吸就噴在頸間......
怎麼會是假的呢？
"玉輕塵寄身於青樓，對於男女之事必然有他自己的方法，恐怕殿下是中了他的幻藥，被他蒙在鼓裡了。"柳長纓似乎洞悉了他心中所想，便輕描淡寫的解釋了一番。
"幻藥......"
那些逼真的情境......只是自己做的一個可笑的春夢麼？
亭楨想笑，才彎了唇角，眸中竟一片酸澀。
"你撒謊......我不相信。"
亭楨迷濛的視線一寸一寸的移到別處，嘴裡不停的喃喃自語著。
柳長纓默默的望著，最後不著痕跡的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了。
楚無念的身手讓玉輕塵暗暗吃驚。
以他如此造詣，那天夜裡何以一副反應遲鈍的模樣？
思及此處，玉輕塵微一閃神，回身就撞上了湖畔那個人的視線。
"鳳姑娘......"
玉輕塵猛地渾身一震。
尖利的樹枝帶著被注入的內力倏然刺中胸前，玉輕塵忍不住一聲悶哼。
楚無念沒有想過這一次他竟然沒有躲開，因而一時錯愕不已。
玉輕塵回眸瞪了他一眼，竟縱身潛入水下。
那樣似嗔如怨的眼神......讓楚無念心底一顫。
分神的瞬間，只見那人的身影已從湖面另一端浮出水面。
再凝神要追的時候，卻聽見身後一聲哀求--
"......大哥！"
足下慢下來的同時，那人已經飛身躍過圍牆......瞬間就消失了。
楚無念拳頭一緊，終於還是返身回到了少年身邊。
"......就這麼放他走了？"柳長纓一臉陰柔的笑。
"他還會再回來的。"
楚無念微微笑了，目光幽幽落在了樹下......木琴安然的躺在一旁。
第六章
紅霞滿天，夕陽的殘影籠罩著府苑的後園。
少年披著白綾外衫，黑髮垂肩，一雙細長如畫的眸子出神的望著遠處，在斜陽映襯下，那雙眸子裡透著朦朧的光影，面上沒有一絲笑意。
迴廊上驟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少年回頭望了一眼，勉強扯出了一抹笑容：
"......二哥。"
亭佑疾步上前，眉宇之間滿是憂色："沒想到我只不過到宮外走一趟回來，宮裡居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都怪我糊塗，萬萬沒有想到那樣一個妙人居然會是刺客......害三弟你受驚了！"
"我沒事......"亭楨微微偏過頭去。
"話說回來，誰能想到那鳳臨仙竟然是名男子，三弟你這幾日與他朝夕相對，竟也沒有看出破綻來？"
亭楨咬了咬下唇，直咬到唇瓣血色退盡，才緩緩的搖了搖頭。
"柳長纓見過二殿下。"
亭佑聞聲回頭，眼前不覺一亮。
吏部侍郎柳長纓，十四歲金榜題名，成為史上最年輕的狀元，又因其相貌出眾、氣質過人，一時間名揚四海，被喻為"天下第一美少年"，在京中也是街知巷聞。
"柳侍郎不必多禮。"亭佑撫掌笑道，"平日裡見你總是匆匆忙忙的，今天怎麼有空到這裡來了？"
話音未落，又見一道身長玉立的影子出現在迴廊轉角，亭佑恍然道："原來柳侍郎是和大哥一起來的。"
楚無念踏著橫斜的日影，慢步走到了亭佑面前。
"聽侍衛們說，大哥午時與那刺客在湖上糾纏了半晌，卻不知大哥是如何看出破綻的？"
亭佑瞇縫了雙眼，眸底晶亮。
"上回那刺客夜襲未遂，我無意間聞得他身上有一縷奇香，與那鳳臨仙身上的味道十分相近，所以才用計試探，沒想到誤打誤撞，竟然被我猜中了。"楚無念閉目輕歎，"只是可惜......我盡了全力，竟然還是讓他逃脫了。"
"那刺客武功高強，怨不得大哥。"亭佑幽然垂下了視線，"我迎那人進宮原是一番好意，誰料竟是引狼入室，幸虧大哥及時察覺......否則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你們都回去吧。"亭楨背對夕陽而立，面上神情淒切。
"三弟，你這是在怪二哥了？"亭佑倏然抬眸道。
"二哥言重了，我只是有些乏了，想回屋裡休息。"
亭楨眉梢吊起，轉瞬間竟是笑靨分明。
亭佑眸色深沉，半晌後視線從亭楨身上轉開，與楚無念道過別，便逕自走上了迴廊。
楚無念默然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卻見亭楨舉步走了過來。
擦肩而過的時候，亭楨停下了腳步，喃喃道："二哥來見我，是怕我誤會刺客與他有什麼瓜葛；大哥來見我，卻是為了什麼？"
楚無念心下一顫，眸色瞬間黯然。
亭楨卻倏然笑了："以大哥的身手，何以上次遇襲時會受傷？唯一的理由便是，當時二哥也在場......只怕大哥是特意來向二哥示弱罷。"
楚無念只道他平日裡心地最是單純，沒有想到他竟然如此耳聰目明，因而一時錯愕不已。
"......大哥請回吧。"
亭楨懨懨的說完，目不斜視的自柳長纓身側經過，轉身走了。
楚無念沉默了半晌，幽然歎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身後的人唇角一抿，莞爾道："虧你自稱無念，卻連這點羈絆也參不透麼？"
"......嗯？"
"他心裡怨的人不是亭佑，更不是你......"柳長纓輕笑道，"只要他心裡還有那個人的影子，這是早晚都會發生的事，你又何必自責。"
楚無念一怔，半晌之後回過身來，卻恰巧迎上那人陰柔淡定的眉眼，頓時心如明鏡。
"......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柳長纓靜靜在樹下站了片刻，轉身踏上了石階。
"......"
"放心罷，我只是去看看三殿下。"
彷彿看穿了楚無念的不解，柳長纓回過頭來，躬身笑道。
楚無念朝他擺了擺手，那人的身影便轉過迴廊，恍然間就在視野裡消失了。
月亮漸漸被雲層湮沒，四圍被重重的陰影覆蓋著。
感覺到起風的瞬間，玉輕塵驀然凝神屏息。
周圍察覺不到半點人息，只從林間傳來了枝葉摩挲的細響。
隨著時間的推移，風聲愈發強勁，林間疏影搖曳，地面上刮起了陣陣風旋......只是霎那間的工夫，周圍已是枝葉翻飛，氣流暗湧。
玉輕塵靜靜的將手中瑩亮的楔形暗器舉過眉端。
......雲層漸次散開，月色頓時融入他黯澄若水的瞳眸。
無數細小的尖刀隱沒在紛飛的枝葉中破空而至，玉輕塵足下輕彈，驀地騰空躍起，掌中銀光四射的同時，周圍的樹木應聲而倒，大量的尖刀刺入樹身，只露出了細細的刀柄，在月色下滲透著微的寒意。
"......出來。"玉輕塵語調極冷，冰雕雪築的面容在月色下顯得分外清冷。
數條黑影倏然自樹林後方凌空而降，行動處無聲無息，身形鬼魅異常。
玉輕塵凝神望去，一絲寒意陡然從心底竄過。
來人清一色墨黑行裝，頭臉都遮得嚴實，只露出了凌厲的眉眼，在他們的右臂上，齊齊佩著紅鷹令牌，赫然是盟內暗影成員的標誌。
"......是盟主派你們來的？"
玉輕塵寂然問道。
"盟主有令，仙人府首領玉輕塵身份敗露，執行任務失敗，殺無赦。"
玉輕塵眸色一黯，蹙眉道："......我要見盟主。"
陰翳的樹林裡，頓時寂靜無聲。
風聲又起，黑衣人動作劃一，左手平肩往後，右手白刃齊閃，數十柄尖刀立時脫手飛出。
玉輕塵往後輕躍，幾個起落避開了攻擊。
待玉輕塵足下著地，幾道黑影蹴然而起，手中長劍舞動，飄然落在他面前。
四週一片寂靜，玉輕塵卻分明聽見了劍身劃破氣流的雜響。
"玉輕塵，你膽敢違抗盟主之令--"黑衣人斷喝一聲，手中長劍猶如靈蛇一般緊追而至，玉輕塵用隨身暗器回手擋開，後方又有劍氣襲來。
玉輕塵迎身而上，手裡的暗器如羽箭紛飛，速度奇快，逼得黑衣人連連後退，一時無法近身。
餘下數人見勢不妙，齊齊拔劍上前，左右夾擊，立時形成圍攻之勢。
......刀光劍影之中，玉輕塵猛地吐出一口鮮血，雙膝倏然著地，整個人頹然軟倒。
"......怎麼回事？"
黑衣人見他倏然倒地，可亂劍中誰都看不分明，唯恐有詐，一時竟無人敢欺身上前。
月影西斜，玉輕塵靜靜伏臥在地，素白的脖頸上寒光微閃，赫然是三根細長的銀針。
為首的黑衣人眸色微沉，大步走到玉輕塵身側，俯身而下，伸手探了探他的口鼻--竟連半點鼻息也沒有了。
"誰做的？"
眼見首領眸色凌厲，餘下數人面面相覷，卻都回不上話來。
......"是我。"
黑衣人循聲望去，只見在不遠處樹木的暗影之下，一人正手執銀針，瞄準著自己。
就在黑衣人以為對方要發動攻擊的時候，卻驀然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好久不見，紅。"
來人緩步走出了樹影，朦朧的月色映出了一張精緻絕倫......女人的臉。
"......原來是你。"靳紅放下交叉在胸前的雙腕，週身殺氣頓消。
"自你成為暗影之後，我們有三年沒見了呢。"來人盈盈笑彎了娥眉，與其低沉的聲腺相映成趣的是......無論是白皙的面頰還是嬴紅的唇色，都散發著淡淡的媚人氣息。
"......我不認為現在是敘舊的時候。"靳紅雙眸微闔，凝神注視著對方。
"啊哈，說的也是呢！"來人俏皮的吐舌，露出了一抹迷人的淡笑，"紅......派你們來的，恐怕不是盟主吧？"
"......"
"如果我沒猜錯，這些人也不是暗影的成員......真正的暗影，只有你一個。"
來人杏目微瞇，滿意的看到周圍數人俱是渾身一震。
靳紅面無表情道："......想不到你還是這麼喜歡多管閒事。"
"這回可不是哦......"來人笑道，"我奉了師命前來，要把這個人的屍首帶回去呢。"
"......我接到的命令，和你一樣。"靳紅沉聲道。
"是麼......"來人幽然笑了，"不過師父的性格一向詭異莫測，這次向我們下了相同的指令......一定是別有用意吧。"
"你說是師父派你來的，可有證據？"
"......證據？"來人故作吃驚的睜大了雙眸，"你這是在懷疑我？"
"只要你能拿出證據，人就由你帶走。"
"笑話......人都已經死了，我現在要帶他回去覆命，你以為你攔得住我麼？"
"......不敢。"靳紅被對方的氣勢所懾，緩緩的低下頭去。
來人面色稍霽，慢聲道："這裡交給我，你們可以走了。"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難道你連我都不相信麼？"來人佯怒道，"我的耐心有限，你要是再不離開，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是，我這就回去向師父覆命。"
"......嗯。"
靳紅揮手向手下示意，隨後數道黑影在林中幾個起落，立時消失了蹤跡。
方才殺氣重重的樹林，瞬間恢復了沉寂。
來人面上的笑容隱去，疾步走到玉輕塵身側，手指翻轉，拔出銀針的同時，用另一隻手替他封住了頸處的穴道。
煞白的膚色漸漸恢復了淡淡殷紅，原本昏迷的人奇跡一般有了鼻息。
"好險......差點兒你就真的沒命了。"
來人額上沁出了一抹細汗，眼眸卻似水漾溫柔。
第七章
......無盡的黑暗，正在漸漸淡去。
玉輕塵從夢魘中驚醒，驀然睜開了雙眼。
房門被推開的瞬間，一抹纖麗的人影出現在那裡。
那人梳著高髻，一身潔白的繡衣，腰間束著錦帶，長髮柔柔的披在背上，明媚的星眸裡漾著滿滿的笑意。
"我說，你可真能睡啊，這都已經是第三天了......"
"蘇小恨......怎麼又是你。"
玉輕塵的眼神驟然黯淡下來，語調也是懨懨的。
蘇小恨回身把房門帶上，悠然走到床前，吊著眼尾笑道："怎麼？我好心救了你，你連一聲謝謝也沒有？"
玉輕塵聞言一怔，凌亂的記憶快速重組，腦海中模模糊糊的出現了那晚在密林裡遇襲的畫面。
"是暗影......"玉輕塵視線微垂。
"錯......那不過是些假冒的，你居然連這個也沒看出來麼？"蘇小恨盈盈笑著，習慣性的雙手交叉藏在水袖裡，"呀......你該不是一聽見盟主要殺你，就心灰意冷了吧？"
"......"
"還好我及時趕到，要不然的話--對方人數眾多，且個個功夫不弱，就算是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玉輕塵的眸色一片冰冷："你不覺得自己太多事了麼？"
"什麼嘛......就算你不相信我，也應該相信盟主才對，你可是他的得力愛將，他怎麼捨得下令殺你呢？"
蘇小恨的眼眸瞇得細細的，說話間挨近前去，右手扶上了那人微微敞開的衣襟。
玉輕塵倏然回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同時抽出腰間短劍，冰冷的劍鋒瞬間架上了他的脖頸。
"你再敢對我無禮，別怪我對你不客氣。"玉輕塵目光冷峻。
"我開個玩笑而已啦......別老是動不動就把刀子亮出來嘛。"
蘇小恨訕笑著，一雙柔荑小心的扶上了刀柄，玉輕塵與他僵持著，半晌才卸了力道，緩緩將刀鋒抽離。
"--究竟是怎麼回事？"
"哎？"
"少裝傻，回答我的問題。"
"你想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那些人是假冒的暗影？"蘇小恨笑，"其實準確來說，也不全是假冒的呢......"
"什麼意思？"
"至少靳紅不是嘛......"
"......影子劍靳紅？"
"答對了！"蘇小恨吊起眼角笑，"看來那傢伙還蠻有名氣的嘛......"
"......你到底想說什麼？"玉輕塵隱忍道。
"那傢伙自從三年前通過盟主的考核成為暗影，名義上已經不能算是萬壽府的部下了，不過對我們萬壽府的人而言，只要身在神道盟內，師父的命令就是絕對的......"
"下令殺我的人......是葉驚寒？"
"......可以這麼說。"蘇小恨正色道，"其實你心裡也很清楚--對於盟主任命你為仙人府首領一事，師父本來就強烈反對，再說這幾年仙人府的實力大不如前，師父多次向盟主提出要合併仙人府，可是都被拒絕了......這次你執行任務出了差錯，只要殺了你，不正是合併仙人府的好機會麼？"
"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救我......不過，難道你一點也不害怕麼？"玉輕塵的眼神漸冷，眸中早已殺氣瀰漫。
"害怕？"蘇小恨仍是一臉無辜的笑，"我為什麼要怕？......就因為我也是萬壽府的人麼？"
"你剛剛也說過--對你們而言，葉驚寒的命令是絕對的......不是麼？"玉輕塵一字一頓道，"你以為我會讓你活著回去麼？"
"哈......回去？回絳月閣？"蘇小恨吃吃笑了起來，"那種地方......我已經待了三年，也早已經厭倦了呢。"
"厭......倦？"
"不過我還真是有點擔心呢......絳月閣的兩位當家同時消失，真的沒問題麼？"蘇小恨眉心蹙起，顯然一副苦惱的樣子，"還是算啦，不管怎樣都不關我的事了......有問題的話，就丟給那些自以為是的傢伙去煩惱吧！"
"你不要以為這麼說，我就會相信你--"
"你就這麼希望我是師父派來殺你的？"蘇小恨微惱道，"真要殺你的話，我還用等到現在麼？"
"之所以不殺我，是因為我還有利用的價值，不是麼？"玉輕塵絲毫不為所動。
"你......"
"葉驚寒讓靳紅帶人假扮暗影，是為了讓我對盟主產生異心，至於你......也許一開始就是奉了他的命令。"玉輕塵冷冷瞥了蘇小恨一眼，"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究竟想從我這裡知道什麼，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心機了。"
"假設你說的都是真的，那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那些暗影的真相？"
"因為......"玉輕塵眸色微沉，"你們知道我一定會去見盟主，到時候事情照樣會穿幫，所以不如就讓你來賣我一個人情......我說的對不對？"
"哈哈......好，說的真好。"蘇小恨冷笑數聲，挑眉道，"你覺得你真的能見到盟主麼？......你真是太天真了。"
"究竟是誰天真......現在就下結論，你不覺得太早了麼？"
"玉輕塵，你不知道吧......就是你這種清高自傲不可一世的性子，才會在執行任務中失敗呢......"
"......閉嘴。"
"我偏要說......"蘇小恨笑，"你明知道秋娘是宮裡安插在絳月閣的線人，卻不肯屈顏附和，以至於漏洞百出，要不是我百般維護，你以為你一個人可以撐到今天麼？"
"我沒有逼你這麼做。"玉輕塵不為所動。
"......玉輕塵，我真不該救你呢。"蘇小恨斂笑道。
"現在後悔太遲了--"玉輕塵目光凌厲的望著他，手裡的暗鏢蓄勢待發--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了沉沉的腳步聲。
玉輕塵動作一頓，神情戒備的盯著門口--
"客官，您吩咐的熱水已經燒好了--"一身跑堂打扮的男子驀然推門而入，朝著屋內的兩人笑嘻嘻道。
"嗯，接下來把水放好就可以了。"蘇小恨笑盈盈的起身，從袖間摸出了紋銀遞了過去，"辛苦了，小哥拿這些碎銀買點兒小酒罷。"
玉輕塵見蘇小恨瞬間恢復先前柔媚的笑容--其變化之快，不覺讓人為之一怔。
跑堂眉開眼笑的向蘇小恨道過謝，便招呼身後負責抬水的人進來，不消多時又齊齊退出門去。
蘇小恨回頭的時候，正對上玉輕塵清澈素淨的眼神。
"那個......你要不要先洗個澡？"蘇小恨訕訕的笑。
玉輕塵眸中殺意頓現，冷聲質問："你究竟在耍什麼把戲？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客棧--不過你放心，雲錦客棧在京都不論是名氣還是設備都是數一數二的，絕對不會委屈你的。"
"客棧？"
"嗯，因為我身上別的沒有，出來的時候就只帶了銀票和碎銀......"
"我沒問你這個。"玉輕塵眸色陰鬱，"為什麼要住在客棧？"
"啊......這個嘛，你身上有傷，住在這裡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不是麼？"
"我的傷不用你管。"玉輕塵不耐道。
"如果你是想回總部見盟主的話，我勸你死心吧。"
"......什麼意思？"
"師父既然要殺你，怎麼可能讓你回去。"
"盟主要是發現我沒有回去，自然會派人來找我。"
"你真是天真啊......恐怕盟主連你這次任務失敗的事，也未必知道呢。"蘇小恨笑，"師父在盟內的勢力可謂是一手遮天，這種瞞天過海的事，對於他而言，簡直輕而易舉......就算退一萬步來說，盟主確實想要保全你，可是倘若師父執意要殺你，到時候先斬後奏，盟主又能怎麼樣呢？"
"你......咳咳！"玉輕塵一時怒極，傷口處頓時一陣刺痛，忍不住按住胸前咳嗽起來。
"我勸你......還是在這裡安心養傷好了，我肯留在這裡照顧你，你應該感激才對吧？"蘇小恨吃吃笑著，再度挨近前來，"還有一件事......以後當著外人的面，拜託你喊我一聲娘子。"
"你休想......"
"哎呀，為了躲開師父的眼線，這只是權宜之計罷了，你也不希望這麼快就被人追殺吧？"蘇小恨眨著眼睛，柔聲笑道，"為了你，我可是背叛了師父的指令......況且易容成女裝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用不著這麼排斥吧？"
玉輕塵聽他說得在理，一時間竟真假難辨，不由陷入了苦思。
"呀......光顧著說話，水都涼了。"蘇小恨繞到屏風後面，故意將水撩得嘩嘩作響，"你要是不想洗的話，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玉輕塵不得已起身，走到蘇小恨身後："......你出去。"
"呵呵，大家都是男人，有什麼關係嘛......"蘇小恨掩嘴低笑，"再說我在這裡，還可以幫你一把......"
玉輕塵的面色紅白一陣，半晌才咬牙道："好，你不出去也可以，我走就是。"
"哎呀，怎麼這就生氣啦，我跟你開玩笑的。"蘇小恨打了個懶懶的欠身，緩步朝門口行去，"我先下去吃點東西，你慢慢來。"
玉輕塵背對著他保持沉默，蘇小恨無奈的攤了攤手，把門帶上時動作卻意外的輕柔。
第八章
庭院裡濃密的樹蔭，漏出窗下搖曳的燈影。
楚無念靜靜坐在帷帳之中，額際沁出了細密的薄汗。
一股煩躁的氣流宛如熱霧蒸騰，在四肢百骸中兇猛的湧動著。
無可否認的是......數日前與玉輕塵在水上一戰，消耗了許久不用的內力，原以為早已康復的肢體再度陷入了微妙的混亂，過去修身養性的成效在瞬間消失殆盡，就連打坐修行也無法排解心中郁氣，週身陷入了熱血沸騰的危險狀態。
"可惡......"低吟出聲的同時，楚無念放棄了打坐調息，下床朝庭院行去。
夜色幽冥，楚無念望著天上的疏星淡月，頹然歎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從靠牆的樹蔭下，驀然劃過一道白光。
楚無念右肩微沉，縱身躍起，堪堪避開的瞬間，破空而至的白刃刺入了身後的窗稜。
淡然的星光映射下，角落裡倏然走出一道人影。
來人膚白勝雪，黑衣如墨。
楚無念見了，只是微微笑著，聲音帶著略略的嘶啞："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回來了。"
"少廢話，拔劍。"玉輕塵靜靜的手按腰間佩劍，斷然道。
"上次一戰，勝負已分，不是麼。"楚無念幽幽的笑道。
玉輕塵清冷的眸中驀地閃過一抹慍色，瞬間攜劍踢地而起。
迎面而來的劍鋒夾帶著凌厲的殺氣。
楚無念反手抽出適才插在窗稜上的劍，倏然躍起，疾如流星般掠身向前，手起刀落的同時......靜寂的庭院中簌簌捲起一陣旋風。
玉輕塵的身子宛如被擊中一般，幽然墜地。
楚無念悚然一驚，正要上前查看時，玉輕塵的身體卻像是平地漂浮一般離地而起......那張清艷五匹的面容，頃刻間就近在眼前。
感覺腹間被堅硬的銳器狠力一擊，尖利的痛感頓時讓楚無念呼吸一窒。
"你......"
難以置信的緩緩垂下眼眸，楚無念分明的看到--刺目的紅色在自己潔白的綢衣上......漸漸染成了一朵艷麗的血蓮。
玉輕塵握著劍柄的手似乎微微一顫，竟沒有將劍抽離，只是動作緩慢的鬆開手去。
楚無念顫慄的軟下身子，心口的氣流已是橫衝直撞，腦海裡驀地湧起一陣血紅的光影。
玉輕塵沒有回頭看他，背對著他推開房門而入，目光幽然落在了桌上的木琴之上，唇畔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抱起木琴疾步而出時，玉輕塵被眼前所見所怵，不覺渾身一震。
楚無念亮著雙眼立在庭院正中，鮮血正汩汩從傷口處湧出......腳邊躺著玉輕塵方才刺傷他的那把劍。
"你瘋了？......"--居然自己把劍拔出來了！
楚無念雙唇緊抿，目露狂意，漆黑的覆發在額前零亂的拂動著，淒艷得令人毛骨悚然。
"楚無念，我本有心饒你一命，現在看來是不行了......"玉輕塵靜靜將手裡的木琴抱於懷中，旋身而起的同時，袖間的暗器猶如天女散花一般四射而出。
楚無念無所畏懼的縱身躍起，宛如不知疼痛一般，迎著密集的箭雨破空朝玉輕塵劈出一掌。
玉輕塵被他義無反顧的瘋狂氣勢所震懾，恍然回神的時候，已經當胸吃了一掌，身子頓時宛如飛鳥折翼一般，驀地往下一沉，重重的摔在地面之上。
原本就沒有痊癒的傷口立時迸裂，玉輕塵悶哼一聲，竟吐出了大口的鮮血。
迷頓之際恍然抬眸，就見楚無念緩步朝這邊走來，他的身上滿佈著細密的暗鏢......原本潔白的上衣早已變成了一件血衣。
玉輕塵想從腰間摸出短劍，可是雙臂卻無法動彈--只是被那樣血腥狠厲的眼神注視著，身體就彷彿被禁錮住一般，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玉輕塵心道此時的楚無念不似常人，自己怕是凶多吉少，不由得絕然閉上雙目。
楚無念在他身前站定，竟俯身將人從地上一把抱起。
玉輕塵大駭之下睜開雙眼，可是卻只能在他的臂彎裡，無力的低垂著頭。
"放開我！"
......楚無念甚至沒有正眼看他一眼，大步邁進了房內。
玉輕塵心底不禁躥過一絲懼意。
身下床褥的觸感異常棉軟，玉輕塵一雙美目向上微挑，只恨恨瞪著楚無念。
楚無念逕自取了燭燈過來，蔭翳的帷帳內頓時一片明亮。
玉輕塵不適的瞇起了雙眸，條件反射一般偏開頭去，動作時束髮的頭帶不覺松落，長長的烏髮頓時散開，稱得他的面色愈發嬴白。
楚無念就著搖曳的光影，細細的望著床上一動不動的美人，嗜血的黑眸中滲出了一絲詭魅的笑意。
"你究竟要做什麼......"玉輕塵喉嚨一緊，聲音竟然開始微微發顫。
楚無念不語，俯身挨得近了，一口熱氣倏然吐在了他的頸側。
玉輕塵在瞬間感到週身汗毛倒豎，手足都開始不由自主地打顫。
直到感覺楚無念溫熱的唇準確無誤的貼在頸側，玉輕塵只覺得一陣氣血翻騰，這才大夢初醒一般，使盡全力推拒--"可惡！你給我清醒一點！"
楚無念眉心蹙起，眸中暴戾之光頓現。
玉輕塵抬眸瞪視著他，水晶般冰徹的黑眸在搖曳的光影下迸射出難掩的慍色。
楚無念無視他的抵抗，只手探入對方腰間，用力將縛腰的束帶扯下，反綁在他的雙手之上。
玉輕塵掙扎了半晌，不僅沒有掙脫束帶，反而使黑色的外衣邊緣松落許多，隱隱露出了裡面白色的單衣。
楚無念定定望著身下的人，眸中明顯滲入了情色意味。
"你......"玉輕塵在一瞬間讀懂了他的眼神，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察覺到楚無念的手正沿著自己的腿部摩挲而上，玉輕塵開始踢動雙腿。
"不要碰我！要是你敢再......唔！"
話音未落，楚無念已經俯身封住了他的唇。
玉輕塵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悶哼，頭部就被固定住無法閃避了。
......楚無念的唇舌濕熱無比，執拗的糾纏著身下的人。
門扉驀地被大力踹開。
玉輕塵猛然抬眸望去，只見屋內闖進來五名侍衛打扮的男子。
其中兩個疾步上前，進而合力按住楚無念，後面跟上的侍衛掄起刀鞘，往他頸處狠力一砸，楚無念立時身形不穩，大睜著眼神狂亂的雙眸，軟倒在兩名侍衛的臂彎之中。
玉輕塵冷眼注視著眼前混亂的一幕，不動聲色的保持沉默。
幾名侍衛用異樣的眼神掃了雙手被縛、衣衫半退的玉輕塵一眼，眸中頓時流露出輕蔑之意。
"還不給我動手？"侍衛統領多瑞一聲叱喝，餘下的兩名手下方才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玉輕塵的後領，同時扭住手腕。
......一群人及至出了走廊，方才止住了腳步。
多瑞朝庭中一人躬身道："柳大人，刺客已擒獲。"
"送大公子到太醫那裡。"
待那兩名侍衛扶著楚無念領命去了，庭院中一時慼然無聲。
玉輕塵黑髮垂肩，細長如畫的眉眼淡淡的向上挑著，無聲的望著柳長纓。
"柳大人，刺客要如何處置？"多瑞忍不住開口問道。
柳長纓莞爾笑了，道："......再等等。"
多瑞無法，只得和眾侍衛們在原地耐心候著。
不多時，走廊上響起了紛沓的腳步聲。
眾侍衛凝神望去，只見一個黑髮白冠的秀麗少年歷階而下，身後跟著數名隨從。
"見過三殿下。"多瑞見了來人，立時俯身作揖。
少年卻置若罔聞一般逕自走到玉輕塵面前。
玉輕塵低垂著視線，不發一語。
一時間，少年的臉色蒼白，睜大的眼眸像是凍住了似的，一瞬不轉的盯著他。
半晌，少年才回身瞪著多瑞："......放開他。"
"這......"多瑞面露為難之色，朝柳長纓的方向瞥了一眼。
少年何等聰穎，立時向柳長纓道："是你下令拿人的吧？"
在場的人都分明聽得少年的語調犀利，隱隱含著責備的口氣，柳長纓卻宛如毫無所覺一般笑道："臣下捉拿的是刺客，豈能說放就放？"
少年面上紅白一陣，竟說不出話來反駁。
"臣下派人通知殿下前來，無非是想讓殿下看個明白，此人不折不扣是名男子，往後莫再為賊人所惑罷了。"柳長纓無視對方滿臉怨懟，轉而朝多瑞道，"把刺客帶下去。"
"是。"多瑞朝眾侍衛揚了揚手，侍衛們立時會意，領命而去。
少年想要追上前去，無奈被多瑞攔住："殿下，請三思。"
柳長纓面上浮起一抹淡笑道："多瑞，這裡沒你的事了。"
多瑞會意，拱手行了個禮就退下了。
少年只恨恨的回眸瞪著柳長纓，用力咬得齒唇泛白。
柳長纓走近前來，端容道："此次大公子狂疾復發，恐怕與玉輕塵脫不了干係，臣下斗膽問一句--在殿下心裡，和大公子相比，果然還是玉輕塵比較重要麼？"
少年的臉，像是瞬間煞白了。
"臣下現在要去太醫那裡看看大公子。"柳長纓的語調，瞬間變得深沉，"如果沒什麼事，殿下還是先行回府吧。"
少年茫然望著他的背影......驀地起身跟上前去。
"殿下？"
柳長纓眉稍微挑。
"......我跟你一起去。"
少年悶悶的說完，不甚自在的偏過頭去。
淡淡的殘月隱沒在雲層中。
......夜涼如水。
第九章
火焰中的承香殿，轟隆一聲塌倒下來，地上激起一陣火沫，餘燼染紅了半空。
一道雪白的人影背著沖天的火光，靜靜的站著，懷裡緊緊抱著一把木琴。
沒過多時，地面上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
火光周圍出現了無數的人影，在嘈雜的人聲中，水波宛如浪頭一般不斷向火光潑去。
......火舌繚繞的影像倏然消失，大殿上秋寒沉浸，一座寂然。
"火是你放的？"
父親語氣犀利，面上沒有一絲笑意。
"是。"
父親變了臉色，驀地站了起來，就此離座而去。
......心灰意冷的世界，在一片寂靜中延展開來。
恍惚之間，像是從遠離了現實的什麼地方......琴聲悠然而起，音律高低迴旋，不絕如縷。
楚無念自夢靨中倏然醒來，靜靜的睜開了眼睛。
光影中緩緩映出了撫琴人側面的清影。
楚無念眼睫微顫，但只是一瞬，眸中又閃過一抹黯然的陰影。
琴音嘎然而止。
"......終於醒了。"
那人像是長長的鬆了一口氣，雙手按住琴弦，起身朝床榻走來。
楚無念的臉色蒼白，眼神仍是淡淡的，卻是恢復了平日澄清的神采。
"......這是哪裡？"楚無念抬眸望著陌生的帷帳，心中不由得生起一絲疑惑。
"果然......又是什麼都忘光了啊。"柳長纓雖是一副責難的口吻，眸底卻浮著微笑，"這裡是李太醫府上，你昨晚上受了很嚴重的傷，這都睡一天了。"
"我是不是又發病了？......"楚無念黯然自語。
"放心好了，太醫說不要緊的。"
楚無念想要翻身坐起，卻被柳長纓按住了雙肩："不要動，躺著就好......你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小心碰壞了。"
"怎麼會傷得這麼嚴重......"楚無念蹙眉。
柳長纓卻不回答，只是望著他笑。
"你笑什麼？"
柳長纓吊著眉尖，忍笑道："昨晚的事......你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楚無念凝神沉吟了半晌，面色像是剎時慘白了。
"玉輕塵......"
"嗯？"
"我被他刺傷了......"楚無念喃喃道，"好厲害的劍法......那種速度，我根本看不到......不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
"哈哈。"
望著他一本正經的表情，柳長纓終於沒忍住，大笑出聲。
"......怎麼了？"楚無念不解的歪著頭。
柳長纓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輕咳了一聲，半晌才道："他的劍法那麼厲害，結果還不是被你一掌拿下了？"
"是嗎？......"
楚無念雖然不知道自己發病的時候是什麼模樣，不過每次從翌日侍衛們驚恐的神色來看......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畫面。
"不過......我笑的不是這個。"
"嗯？"
"你把玉輕塵抱到房內......"
"喂......"楚無念立時瞪大了眼睛。
"還把人的雙手用腰帶綁著......侍衛們進去的時候，你們正摟作一團，吻得不可開交吶......"柳長纓聲腺漸沉，"就是因為你死抱著他不肯放手，所以我才命侍衛們直接將你敲暈帶走的。"
"你胡說......咳、咳！......"楚無念忍不住咳嗽起來，兩頰透出了一絲緋色。
柳長纓佯佯的偷眼望了他一眼，唇角浮起一抹揶揄的淡笑："我還真不知道......原來你對他抱的是這種心思啊......"
"不可能！"楚無念斷然瞪著柳長纓。
"你要是不信我，大可以把侍衛們叫來，一問便知......"
"你真的沒有騙我？"楚無念的眸中閃過一抹憂色。
"句句屬實，絕無半點虛言。"
楚無念沒了言語，眼睫微微顫抖。
"那玉輕塵......現在人在哪裡？"
"你問他啊......"柳長纓一本正經道，"在多瑞那裡。"
"什麼？"
"放心吧，我只命多瑞嚴加看管，不會對他怎麼樣的。"柳長纓道，"玉輕塵的同伴一定會設法救他，只要順籐摸瓜，一定可以摸清楚神道盟的巢穴，到時候要一網打盡可就輕而易舉了。"
"不過......皇上知道麼？"
"很難說......昨晚的事，除了三殿下知道，估計也瞞不過亭佑的眼線，不過，如果就他的立場而言，恐怕是不願驚動皇上的。"
"......"
"從小到大，你一直是皇上最寵愛的皇子，這點他也很明白。"柳長纓慢聲道，"如今你雖然被廢為庶人，可是如果讓皇上知道你狂疾復發，只會讓他徒然掛心罷了，對亭佑而言，這麼做沒有半點好處。"
"嗯，那就用不著擔心事情會鬧大了。"
正在此時，門口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一個侍女靜悄悄的推開門板，隔著屏風欠身道：
"大人，三殿下往多統領府上去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侍女應聲退下。
柳長纓交叉疊著雙腕，靜靜的凝神深思。
"怎麼回事？"楚無念詫異的抬眸望他。
"我怕三殿下一時衝動，做出什麼傻事，所以派了人去看著......沒想到他這麼沉不住氣。"
"你的意思是......"
"他一定是放不下玉輕塵，想去英雄救美呢。"柳長纓眸色陰冷。
"......"楚無念沉默了半晌，掙扎著要起來。
"哎，你別動，我去就好。"
"可是......"
"......放心吧。"
柳長纓的聲音低沉，隱隱帶著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
侍衛們圍成的半圓在緩緩的移動。
從枝葉間漏出的夕照，映在他們手中的刀刃上，閃耀著白色的焰光。
玉輕塵把劍倒提在手上，劍鋒朝著地面，靜靜的立在原地，雙眸閃動著寒月一般冷冷的光芒。
其中一個侍衛驀地上前。
圍在玉輕塵身後的一群人，也同時抽刀向前。
玉輕塵凝神站著，侍衛的刀從他背後蓋頭而下。
右肩微閃，玉輕塵手上的長劍電疾迴旋，那人的大刀劈了個空，而玉輕塵的回手一劍，卻向他攔腰斬去。
白日西斜，那人的影子閃過玉輕塵的身形，在血光四濺中頹然倒地。
玉輕塵慢慢的把目光轉向身後的人。
適才的一幕，侍衛們看得神魂俱震，竟都止住了腳步，不敢近前。
"我再問一次......琴在哪裡？"
"這......"侍衛們面面相覷，卻都不敢回話。
"......多瑞！"
玉輕塵的目光一瞬不轉的盯著人群後面的侍衛統領多瑞。
......多瑞的額上，汗如珠綴，按住刀柄的手不由得微微顫動。
玉輕塵眸光一斂，騰空而起。
劍光過處，瞬間又劈倒了數名侍衛。
昨夜玉輕塵被縛就擒，隨身的白劍和木琴，此時卻都被亭楨抱在懷中。
前方一陣濃塵滾滾，侍衛們陷入了混戰。
亭楨急急上前，分開了重重圍觀的人群，在離多瑞不到丈餘的地方，倏然止住了腳步。
一眾侍衛繞著玉輕塵，遠遠的圍成一個圈子。
玉輕塵的黑衣上滿賤著血紅的暗影，腥紅斑斑......在他的腳邊的血泊中，赫然橫躺著幾名侍衛裝扮的人。
亭楨頓時呆立當場。
"三殿下！危險！"多瑞猛地一聲急喊，迎著撲面而來的白光，拔刀擋在亭楨身前。
在風塵滾滾中，玉輕塵驀地看見亭楨神色茫然的臉。
......手心一麻，刀劍相交的瞬間，長劍竟脫手掉在地上。
趁著一瞬的空隙，多瑞使盡全力，舉刀向前砍去。
"住手，多瑞！"
亭楨一聲疾呼的同時，玉輕塵已閃身躲過，退後一躍。
"......給你！"
亭楨猛然抬頭，悲慼的望著玉輕塵大喊一聲，使力將手裡的東西向前擲去。
"殿下，不可......"
多瑞話音未落，玉輕塵已單手接過白劍，隨即旋身抱住了木琴。
與此同時，柳長纓立在一株古松背後，手裡的羽箭悄然瞄準了玉輕塵的後背。
......羽箭應聲刺中，玉輕塵神形搖晃，踉蹌著後退數步，暖暖的血流頓時自後背傷口處噴湧而出。
"啊！"
亭楨一聲驚叫。
玉輕塵回眸望了他一眼，眼中滿是驚詫。
"我......"亭楨呼吸一窒，竟是說不出話來。
只是一瞬，玉輕塵疾走如風，跳上聳立的屋簷，沒入夕陽的光影中去了。
侍衛們渾然不明所以，都困惑的呆在原地。
......柳長纓自樹影下踱步而出。
"大人，那刺客竟掙開鐐銬從密室裡硬闖了出來，手上功夫實在了得，屬下無能，沒有攔住......"多瑞惶恐的迎上前來。
"不必多言，立刻帶人嚴加搜查，務必把人帶回來。"柳長纓斷然道。
"是。"
待多瑞和一眾侍衛離去，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去。
柳長纓緩步走到亭楨面前，躬身道："殿下受驚了，請回府歇息。"
亭楨不說話，只怒目瞪著柳長纓。
"殿下？"柳長纓眉尖微挑，形容淡漠的望著亭楨。
"......為什麼要在背後偷襲？"
"殿下，這不是你該插手的事。"柳長纓不動聲色道。
"你......"
"倒是請問殿下，為何要設法將他的東西取來歸還？"柳長纓厲色道，"眼看著侍衛們在他手下喪命，難道殿下還是無動於衷、一心要向著他嗎？"
亭楨蒼白了臉頰，被他的氣勢所懾，不覺往後退了數步。
"剛才的事，我可以不跟殿下計較，不過......"柳長纓的眸色頓時變得陰冷，"倘若殿下執意要救他，就是置大公子的性命於不顧，請殿下三思。"
亭楨一時睜大了雙眼，卻又驀然低垂了頭，緊攥著的雙手，正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殿下，請回府罷。"
日暮西沉，柳長纓斷然回身，踏著石階離去。
第十章
屋外的長廊上傳來了守衛們寒暄的細語。
玉輕塵忍著箭傷，立時隱在佛龕的布幔之後，凝神靜立。
朱紅色的門扉被人從外面推開，發出了一聲凝重的雜響。
隨著腳步聲臨近，玉輕塵的神色漸漸變得冷峻，眸中殺意頓現。
來人在布幔之前止住了腳步。
玉輕塵緊握住劍柄，驀地拔劍出鞘，望著來人的眉心一劍斬下。
......幾乎在同一時間，來人的長刀也向著他的額際迎頭劈下。
兩鍔相交，發出"喀"的一聲鈍響！
玉輕塵手心一麻，險些脫手落刀。
那人向後躍退丈餘，倏地煞住腳步，轉而滑步向前，手裡的長刀以電光火石之勢向前斬去，刀尖掠過玉輕塵的髮鬢......劃斷了一縷青黑的束髮。
玉輕塵眸色一黯，疾如鷹隼的回手一劍--來人的頭巾倏然飄落。
目光膠著的瞬間，玉輕塵不由得怔在當場。
那人挑著細細的眉尖，輕哼一聲站定。
......回眸處波光瀲灩，一轉身便髮香清勻。
"怎麼又是你。"玉輕塵眼神犀利。
蘇小恨不覺粲然一笑："這裡可是皇宮......只許你闖，不許我來麼？"
玉輕塵默然收回手裡長劍，凌厲的劍光在入鞘的瞬間斂去了。
"你這身打扮是什麼意思？"
"呀，你注意到啦？"蘇小恨柳眉微彎，盈盈笑道，"這身侍衛裝不錯吧？還有這把佩刀，真是威風呢！"
"喂......你剛才該不是想拿我試刀吧？"
"呵呵，聰明。"蘇小恨面上浮著淡笑，"我說......為什麼要一聲不吭的跑出來？"
"......"
"受了傷的人，只要乖乖待在客棧養傷就好，你這樣不辭而別，我可是會擔心的呀。"蘇小恨交叉雙腕望著玉輕塵。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玉輕塵的語調，還是一樣的冷淡。
"你的性子還真是率真得可以......我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你是來找楚無念了！"蘇小恨笑，"本來嘛......我只是假扮侍衛到處亂晃，不過傍晚你的事情鬧得那麼大，想不知道也不可能吧？我可是暗中一路跟著你的呀！"
"你還真是多管閒事。"
"哎？你這話太過分了吧，我擔心你才來找你......還是說你連『謝謝'也不會說麼？"
"蘇小恨，我並沒有拜託你來找我。"玉輕塵冷聲道，"更何況，誰知道你來皇宮是不是別有用意。"
"......你這個傢伙，果然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呢。"蘇小恨無奈的伸手扶上額際，"要我說多少次？我為了你背叛了萬壽府，也背叛了師父的命令，現在我們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要不是因為擔心你，我才不來這種鬼地方。"
玉輕塵瞥了他一眼，沉默著沒有應聲。
"算了，有話回去再說吧！這裡可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有......這次回去的話，可別再不辭而別了！"蘇小恨不無寂寞的笑道。
"......不行。"
"什麼？"蘇小恨腳步頓住了。
"我還不能回去。"玉輕塵咬牙道。
蘇小恨回頭，眸中滿是震愕。
玉輕塵緩步走到他面前，把懷裡的木琴遞了過去："你幫我把它帶回客棧，我會回去找你的。"
"如果我沒看錯......這把菖蒲花琴，是盟主賜給你的，也是代表對你的信任之物吧？"蘇小恨瞇縫了雙眼，"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我可以麼？"
"......那你是帶還是不帶？"玉輕塵不耐道。
"真是的......拜託別人的時候，說話至少要溫柔一點吧？"蘇小恨雖是喃喃的抱怨，手上卻是毫無延誤的把琴接了過來，"喂喂......你該不是還想去找楚無念吧？"
"......這個不用你管。"
蘇小恨變了臉色，怒道："人家布了天羅地網，就等著你去呢！就算你這次任務是敗在他手上，又何必急著現在報仇？我認識的玉輕塵，應該沒有笨到這種地步吧？"
玉輕塵冷冷望著他。
"哈，還是說你是看上無念公子丰姿過人，對他動了心思？"蘇小恨嗤嗤笑道。
"隨便你怎麼想。"玉輕塵漠然回過身去，"士可殺不可辱，不殺此人我絕不回去。"
蘇小恨聽出了弦外之音，沉吟道："他對你做了什麼？"
玉輕塵不覺一震。
"難道他對你用了酷法，嚴刑拷打？"蘇小恨蹙眉。
"不關你的事。"玉輕塵面無表情道。
"......是麼。"蘇小恨黯然閉了眼，"那好，你去吧。"
玉輕塵默然不語。
"不過你要記住你說的話......"
"什麼？"
"你會回來找我吧？"蘇小恨莞爾笑道。
玉輕塵怔了半晌，終是舉步出了門去。
空無一人的大堂上，蘇小恨仰頭望著面前的佛塑，喃喃道：
"都說禮佛一拜，滅罪河沙；念佛一聲，福增無量......言不盡思，再祈珍重。"
疏星在天，夜色幽冥。
楚無念與柳長纓並肩，默默走在夜色蒼茫的後花園中。
道旁的荒草叢，簌然微動。
只在霎那間，颯颯的劍氣倏然而至。
"什麼人？"柳長纓驀地站定腳步，回身冷喝。
寂寂的冷風之中，沒有半點微響。
荒草叢的大石背後，玉輕塵將右手舉至眉間，靜靜的瞄準前方的兩人，掌上銀光乍現。
......就在千鈞一髮的瞬間，身側倏然有了響動。
玉輕塵的手，微不可覺的顫動了。
面前是一個白衣紅褂的少年。
......漆黑的垂背總發，亮著一雙明淨的眼。
"我有些乏了......回去吧。"楚無念的面色仍是蒼白的。
柳長纓道："你大傷未癒，我早就勸你不要出來了，現在知道難受了？"
楚無念勉力笑了："總不能叫我一直躺著吧？"
柳長纓也笑了，慢聲道："你先等等，我過去看看。"
"看什麼？"楚無念伸手攔住他笑。
柳長纓柔笑道："......你知道的。"
楚無念回眸向荒草叢望了一眼，不由苦笑。
就在此時，......大石背後倏然跳出了一道白影。
"大哥，是我。"少年盈盈笑著，走近前來。
"這麼晚了，殿下真是好興致。"柳長纓不動聲色道。
亭楨也不惱，只笑道："心裡有些煩悶，所以出來走走，覺得累了，才在那裡躺了一會兒......大哥這是要回去麼？"
"嗯。"楚無念雲淡風清的笑笑，攬著柳長纓道，"這裡風大，再待下去我可真是受不住了......走吧。"
柳長纓望了亭楨一眼，面色極是冷淡，卻是沒有多加為難，請過辭後與楚無念一道走了。
亭楨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回身一看，玉輕塵已行至身後。
"鳳......啊、玉公子。"亭楨無措的睜大了雙眼，"那個......剛才是想要取我大哥性命麼？"
玉輕塵點了點頭。
亭楨眸色一黯，哀哀道："果然......"
"你知道了吧。"玉輕塵的眼神仍是淡漠的。
"嗯？知道什麼？"
"我是神道盟的人，接近你是另有所圖罷了。"玉輕塵的語調不帶絲毫情感，"只不過被楚無念識穿了身份，現在你我立場敵對，以後莫要再幫我了。"
"可是......"
"楚無念的命，我是一定會取的，你以後也不要妨礙我。"
"如果大哥對你做了什麼過分的事，請你一定不要跟他計較。"亭楨遲疑道，"其實......昨天晚上大哥是狂疾復發，當時做了什麼事......他本人並不知道的。"
"......什麼意思？"玉輕塵眸色乍冷。
亭楨繼續道："自從先生辭世之後，大哥憂憤成疾，好幾次發起狂來，侍衛們攔都攔不住的，後來經過眾太醫合力調養，情況才有所好轉，不過這幾日大哥的病情似乎又有惡化的趨向......其實這不是他的本意，你也知道的......大哥平時是個很溫柔的人，他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
玉輕塵默然望著他。
"我代大哥向你道歉......能不能請你大人大量，不要跟他計較？"亭楨眨著雙眼，露出了一抹淺笑。
"你覺得我會相信你麼。"
"這......"亭楨怔住了。
玉輕塵沉默了半晌，背過身去："不管他是不是被狂疾所擾，我都定要取他性命。"
"......"
"不過......無論如何，你對我有恩，我不能不報。"玉輕塵道。
"咦？"亭楨難以置信般瞪大了雙眼。
"我可以答應你，只要他在這皇宮之內，我就不會取他性命，不過一旦他出了皇宮，莫怪我劍下無情。"
亭楨面上憂色褪去，眸中滿是掩不住的欣喜。
"你我緣盡於此，今日一別，絕無再會之期。"
"什麼......"亭楨反應不及，立時怔在當場。
玉輕塵轉身踏進了荒草叢，動作處一陣微微的細響。
"還有......"玉輕塵腳步頓住，回頭一字一句道，"最好不要和你那個二哥走得太近。"
"嗯？......"
亭楨正莫名所以時，玉輕塵以肉眼所不及的速度，瞬間沒入荒草中去了。
"等等......"
亭楨慌忙追上前去。
微明的星光下，再尋不見人影......夜風拂過草木，發出了嗚咽一般沙沙的弱響。
第十一章
空中懸著半月。
蘇小恨一身白地綴雲的繡衣，織錦緞帶，瘦削得弱不勝衣，卻仍是美艷驚人。
玉輕塵站到蘇小恨身後，倏然道："你畫的是什麼？"
蘇小恨猛然回過頭來，眸中滿是驚愕。
畫紙上是一脈理連綿的青山，白色的雲霧繞著峰尖靜靜的浮動。
"原來你除了跳舞，還懂得水墨。"玉輕塵又道。
蘇小恨轟然紅了臉，轉過身來擋在了桌案前。
"你殺了楚無念？"
只是瞬間，蘇小恨已恢復鎮定，目光凌厲的瞪著玉輕塵。
"不關你的事。"
"哈啊，這麼快就回來了，我看你該不是被他一劍就打敗了吧？"蘇小恨佯佯瞥了他一眼。
玉輕塵凝神沉默了半晌，道："你要畫的，是什麼樣的山？"
"什麼......"
"是無人居住的荒山呢，還是有人居住的深山？"
蘇小恨不由一怔。
"有人跟我說過，劍和筆，其實都是一樣。"玉輕塵的眼眸裡蘊著難得一見的柔色，"借劍所求的是真，借畫所求的是美......劍所追求的是永無止境的戰場，筆所追求的則是和諧的境界。"
"我沒想那麼多。"蘇小恨極淺淡的笑，"真是想不到......靠著一把殺人劍行走江湖的玉輕塵，竟會認識這樣的朋友？"
玉輕塵不覺眉心微蹙。
"喂......說出這種話的人，該不會是個和尚吧？"蘇小恨站的近了，貼在玉輕塵頸側低聲道，"那些和尚哪......最喜歡乘著人心上的弱點，嘴上說是什麼自由啦、因果啦、罪孽啦......為了誘人避世，可謂是說的天花亂墜，藉著我佛慈悲，把人縛在因果的一端，套在輪迴的齒輪上，那些人是永不前進的......他們全是一泓死水。"
"......不是和尚。"玉輕塵靜靜的開口說。
"嗯？那是什麼人？"
"......不關你的事吧？"
蘇小恨笑："當然是不關我的事......不過說說也無妨吧？"
......層層的雲翳擋住了月色，窗外一時夜黑如墨。
玉輕塵的神色漸漸變得柔和，半晌才幽然道："......是我大哥。"
蘇小恨只是靜靜的望著他，不發一語。
"大哥比我年長七歲，父親說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劍才。"玉輕塵繼續道，"他五歲習劍，十三歲就以家傳的『燕蕩十九式'揚名江湖，......而他在繪畫和曲藝上的造詣，連當時的曲藝名家顧曉都甘拜下風。"
"......你父親是吾心劍玉九郎？"蘇小恨微微瞇起眼眸道，"十三年前，在靜覺寺下的松林堂，吾心劍一族遭人暗算，從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這可是真的？"
"......是。"玉輕塵的眸色一黯， 但只是一瞬而已。
"那你大哥......"
玉輕塵的目光微閃，頹然背過身去。
"對了，你的傷......"
"......琴呢？"玉輕塵打斷了他的話。
"已經放在你床頭了。"蘇小恨訕訕的笑，"夜深了，你早點休息。"
玉輕塵卻不答話，靜靜的走到床前。
......只聞得"吱......"的一聲，木門被蘇小恨從外面扣上了。
室內一片幽靜。
蘇小恨取了火褶子把燈內的燭芯撥亮。
一縷幽香從青瓷爐中裊裊而上，漸漸的縈繞在整個房間。
正凝神靜思時，房內驀然響起了女人嬌艷的聲音。
"嘻嘻，好一個心慈手軟的蘇小恨。"
蘇小恨抬眸，默爾以對。
來人行走時宛如腳步懸空，一無聲響。
幽亮的燈影下，女人的臉色蒼白，刻意張大的眼眸猶似被冰雪凍住，一瞬不轉的盯著蘇小恨。
"聶添衣，你來這裡做什麼？"
"你放心，我可是等隔壁的人睡了才進來的，不用那麼容易被發現的。"聶添衣用衣袖掩著唇角，咯咯笑道，"眼見師父交給你的任務就要完成......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不抓住？"
蘇小恨眨著眼睛，柔聲笑道："師父只叫你監視我，可沒讓你多管閒事吧？"
"你......"聶添衣面色乍變，半晌才咬牙道，"你別仗著師父寵你，就這麼囂張......"
"囂張的人是你吧？"蘇小恨面上浮著薄笑，"師父把任務交給我，就是相信我的能力......旁人沒有資格說三道四吧？"
"誰不知道你在絳月閣的時候就處處維護那個人，指不定什麼時候......你會背叛師父呢，到時候可別怪我手下無情，嘻嘻......"
"玉輕塵的性子冷癖，不下點功夫怎麼可能讓他說出真心話？"蘇小恨的笑容極淺極淡，"況且......我沒有必要什麼都跟你匯報吧？"
"只要你剛才再問下去......"
"哈啊--有點兒困了呢。"蘇小恨佯佯的打了個欠伸，"你是要出去呢......還是想和我一起睡？"
"你！......"聶添衣遭此羞辱，頓時冷下聲來，"說到底，你也只是會逞口舌之風而已，除了這個......你還會做什麼？"
蘇小恨只淡淡的笑。
"明明是一個大男人，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女人搶飯吃......我看你以後只要待在絳月閣就好了，說不定還真有男人看上你......嘻嘻。"
"真是的......"蘇小恨扶著額頭，做歎息狀，"既然看不慣我這個男扮女裝的，不如讓你這個真女人去好了？......我才知道原來你對絳月閣這麼感興趣呢，好吧......我會跟師父秉明，以後情報收集的任務，交給你就好了......"
"蘇小恨！"聶添衣一聲怒喝，抽出背後十字短槍，疾如紫電穿雲，猛然刺向蘇小恨胸前。
蘇小恨從袖箭裡摸出兩柄短刀，驀地舉過頭頂。
槍身在雙刀之間卡了片刻，聶添衣倏然飛身後躍。
與此同時，蘇小恨手上的短刀，望著聶添衣疾速飛去。
聶添衣飄然翻身，手裡的短槍間不容髮的再度攻上前來。
......彼此的動作都毫無空隙，絲毫不能近身。
聶添衣的腳下步調千變萬化，似踏在磐石上堅不可摧，卻又如履薄冰悄然無跡。
......微茫的夜色中，雲翳漸漸褪去。
聶添衣猛然將短槍擲出手去，旋轉的十字槍頭帶著凜冽的殺氣，向著蘇小恨破空而去。
蘇小恨眸色一凝，靜氣提神，只用單手截住了槍頭。
......掌上的皮膚劃破，鮮血順著槍頭緩緩淌下；
從那雙姣美的眼眸裡，浸透出淡淡的凌厲色彩。
四目相對，聶添衣不由悚然一震。
"......鬧夠了沒有？"
蘇小很的聲音暗啞，一雙美目冷清異常。
聶添衣氣勢漸弱，一雙水眸滿滿的都是哀傷。
蘇小恨緩力抽手一帶，聶添衣便連人帶槍跌倒在床上。
"你......"
聶添衣那張明顯不再年輕的面龐上，流露出些許困惑。
"你想要的......不就是這個麼。"
蘇小恨低低的笑著，緩緩傾身下壓。
聶添衣只是大睜著雙眼，一瞬不轉地盯著他。
......面前的容顏極致的美麗，卻也讓人驀地感到一陣極致的痛心。
"......放手。"
聶添衣顫抖著雙手，緩緩推拒著身上的人。
蘇小恨笑："怎麼？你不想要麼？"
聶添衣慘然笑了："......雖然什麼都瞞不過你，不過我還沒有可憐到這種地步。"
"可憐？"
蘇小恨喃喃道。
"難道不是在可憐我麼？"聶添衣淡淡的抬眸掃了他一眼，"比起這個現在樣子......剛才那樣不是更好麼？"
"......"
"你的眼神和我很像......"聶添衣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簡直就像......沒有被任何人所愛一樣。"
只是瞬間，蘇小恨的眸中泛著冷酷的寒光。
"蘇小恨，雖然你很不幸，不過......"聶添衣消瘦的面頰染上了一抹哀色，"你不覺得......愛上你的我更加不幸麼？"
"哈啊，......說得真好。"
蘇小恨撐起了身子，不覺寂寞的笑了。
"你好自為之吧！"聶添衣拾起手邊的十字短槍，身形一晃，倏然移至窗前，"不過你要知道......對玉輕塵，絕不可以再這般心軟了。"
蘇小恨默然不語。
"這次的任務......你還有十天的時間。"聶添衣繼續道，"你有你的想法，要怎麼做都是你的自由......我不會再干涉，不過有一句話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次......"
"你想說什麼？"蘇小恨挑著眉尖笑。
聶添衣回眸，靜靜的注視著蘇小恨。
蘇小恨卻掉開頭去，眼簾也低低的垂了下來。
"師父的性格你很清楚。"聶添衣字句分明道，"一旦有朝一日，你選擇了背叛......"
蘇小恨聞言，......身形不覺劇烈一震。
"......那就永遠不會有回頭的機會了。"
與來時一樣的速度......聶添衣的身影沒入了暗夜，轉瞬就消失了。
心軟麼......
蘇小恨望著自己留血不止的掌心，眸中漸漸斂去了笑意。
......玉輕塵那張絕美又冷淡的面容，漸漸的浮上了腦海，越發的清晰起來。
"玉輕塵麼......"
喃喃出聲的瞬間，蘇小恨的雙眸燃起如焰的光芒。
窗外夜風陣陣，蘇小恨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正從心臟往四肢......疾速擴散開來。
第十二章
門扉被推開，從外面走進一個人來。
楚無念望著一旁正螓首替自己打點行裝的侍女，溫和笑道："這樣就可以了，你先下去吧。"
"是。"
侍女容顏微赧，肅身退出了門外。
柳長纓的視線在那侍女身上停留了片刻，待她走了，便不無戲謔的笑道：
"看來無念公子昨夜艷福不淺嘛。"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叫她幫我打點行裝罷了。"
柳長纓不置可否，眼尾卻仍帶著笑。
從窗外拂來的暖風，帶著微醺的醉意，庭院裡花木扶疏，在紙窗上投下了搖曳的剪影。
"你的傷勢才剛剛好轉，這麼快就準備動身......沒問題麼？"
柳長纓手裡端著茶盞，輕輕的吹開了杯裡的茶沫。
"嗯。"楚無念的眼神溫潤如昔，"好不容易有了一點線索，如果不立刻順籐摸瓜，恐怕以後再想找到神道盟的巢穴，就難上加難了。"
"話雖如此，可我們只能確定他們人在雲錦客棧，要想找到神道盟的總部，只怕不是易事。"柳長纓沉吟道，"更何況你隻身一人，而他們卻高手如雲......這樣的情勢，未免太過凶險吧？"
"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是當真考慮這麼多，那何時才能動手？走一步算一步吧。"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楚無唸一聲歎息，"此行兇險，你我都心知肚明，也許這次出宮，就再也回不來了。"
"這麼說來，或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嗯。"楚無念仍是淡淡的笑，"這些年老是讓你幫著我，是時候歇歇了。"
"為了幫先生報仇，你連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柳長纓語調陰柔，"我和你不過是自小一同向先生學藝的同伴，你可以不用管我......可三殿下卻是你的至親手足，難道你也打算一句話都不說，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虎狼之地，就這樣一走了之麼？"
"不是有你在麼？"楚無念笑。
"什麼意思？"柳長纓不動聲色道。
"要是亭楨問起，你就說我是出宮拜訪先生故居吧。"楚無念靜靜的開口道，"宮裡的事雖然凶險，畢竟都只是在暗處使壞罷了，只要你肯答應照顧亭楨，我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你就這麼信任我？"柳長纓微微瞇起眼睛笑。
"在這個宮裡，如果連你都不能信任......那我還能相信誰呢？"楚無念淡然道，"要說真的有誰忍心對亭楨下手，除了亭佑之外，恐怕沒有人有這個能耐吧？......只要你能防著亭佑，不讓亭楨陷入是非之中，那麼不論是太子之位還是其他的什麼，全部留給亭佑也好。"
"你說的，可是真心話？"柳長纓凝神望著他道，"只要能保三殿下安然，就算將帝位讓給亭佑也無所謂？"
"嗯。"楚無念頷首。
"......我明白了，你放心吧，三殿下不會有事的。"
"還有一件事......"楚無念面露憂色。
"你是在擔心聖上吧。"柳長纓神色沉鬱，"雖然聖上說要和你斷絕父子關係，但是血濃於水，怎麼可能說斷就斷？火燒香殿的事情早就過去了，或許有一天......聖上也會後悔當初的決定，等到那個時候......"
"沒用的。"
"什麼......"
"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說什麼也不會改變。"楚無念黯然道，"更何況他是一國之君，一旦下了旨意，就絕無更改的可能，我明明知道這一點......可是卻並沒有後悔。"
"......"
楚無念低垂了眼簾道："恐怕這輩子......我都只能做個不肖子孫了。"
"你放心吧，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我會通知你回宮的。"柳長纓面上浮著一抹薄笑，"還有......如果在外面遇到什麼事，要記得來找我，千萬不要硬撐。"
"嗯，以後宮裡的事就交給你了。"楚無念伸手扶上了友人的肩膀，"亭楨比我們都小，脾性上也許會有些任性，你大人不及小人過，千萬不要跟他計較。"
柳長纓聞言，不由啞然失笑道："你當他是三歲孩童麼？有時間說這麼多廢話，還是趕快啟程吧。"
楚無念取了布袱和佩劍，朝柳長纓深深一禮。
柳長纓的笑容凝住了。
"......保重。"
柳長纓怔忡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眸光漸漸黯淡，半晌之後......頹然揚起了唇角。
"......永別了。"
低低的呢喃著，柳長纓倏然起身離去。
廊下寂然無聲。
一身紫衣錦緞的少年倚欄而立，眼神不知望著何處。
從長長的走廊盡處，隱隱傳來了侍女急切而細碎的爭執聲。
"......不可以的，柳大人，殿下吩咐過，不許任何人打擾，否則就要奴婢的腦袋......"
梳著雙髻的侍女，一路碎步跟在柳長纓身後，在她光潔的額際，綴著一層薄薄的細汗。
柳長纓不發一語，面色從容的朝少年走去。
......直到只剩了數步的距離，方才停下了腳步。
少年聽到響動，茫然的回過頭來。
侍女"噗嗵"跪倒，雙手著地道："奴婢該死......請殿下責罰！"
"臣下見過三殿下。"柳長纓作揖行禮，語調卻是出奇的冷靜。
亭楨眉頭微蹙，似乎仍沒有從冥想中回過神來。
"奴婢知罪......請殿下饒了奴婢吧......"侍女說著，簌簌的落下了眼淚。
"......起來吧。"亭楨倏然開口道。
"殿下？......"侍女低頭垂目，神色仍是恍惚不安。
"這裡沒你的事了......退下吧。"
柳長纓淡淡的掃了侍女一眼，莞爾道。
"謝殿下不怪之恩，謝柳大人......"侍女慌忙的揩了眼淚，匆匆起身退下。
亭楨的目光定定的落在柳長纓身上，半晌才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看三殿下的樣子，似乎是有心事？"柳長纓不答反問。
亭楨緩緩側過頭去，沉默不語。
"是在擔心玉輕塵？"柳長纓冷然道。
亭楨不覺渾身一震，黯然道："......他說我和他的緣分已盡，從今以後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
柳長纓被他出人意料的柔順所震懾，眼神不覺變得柔和："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忘了他？"
亭楨抬眸望著他道："難道可以說忘就忘麼？"
柳長纓沒有回答。
"你有喜歡的人嗎？......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亭楨近乎自語一般喃喃道，"我第一次抱女人，是在十五歲，她是母妃千挑萬選才選中的宮女，不論是姿容還是品德，全都好的不得了......我很喜歡和她在一起，後來她被母后送到別處，我雖然難過，卻沒有想辦法挽留她......你告訴我，那是喜歡嗎？"
"殿下......"
"大哥帶我去絳月閣，那次是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鳳臨仙'，她從樓上下來，舉手投足都讓人目眩神迷，我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她身上離開過......後來二哥把她接到宮裡，並把她送到我身邊......我覺得自己幸福得就像做夢一樣。"亭楨的語調漸漸悵然，"可是真正的『鳳臨仙'是個男人......我明明知道自己被他利用了，可是卻沒有辦法不管他，也不想忘掉他......這難道也是喜歡嗎？"
"在殿下心裡，不想忘掉的人......究竟是『鳳臨仙'，還是玉輕塵？"
柳長纓幽幽開口道。
"......有區別麼？"亭楨不解的抬起頭來。
"當然有。"柳長纓淡淡笑道，"如果殿下心裡的人是鳳臨仙，那不是很可笑麼？"
"可笑？"亭楨的眼眸因為忿怒而倏然瞪大了，"你覺得我很可笑麼？"
"鳳臨仙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柳長纓慢聲道，"這個世界上，只有玉輕塵。"
......"只有玉輕塵？"
亭楨一瞬間沒有聽懂他的話，及至反應過來，面色頓時煞白了。
"喜歡的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這難道不可笑麼？"柳長纓挑了挑眉道，"還是說......殿下根本是個膽小鬼，只會躲在自己的想像裡顧影自憐？"
"你......"亭楨眼神空洞的注視著他。
"為了這種事情而煩惱，恐怕不值得罷。"
亭楨驀然加重了語調道："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我真是個笨蛋，居然會跟你說這些話......你給我滾，我不想看到你！"
柳長纓不緊不慢道："是麼？......既然如此，臣下告辭了。"
亭楨一時怔住。
柳長纓回身離去。
......袖口被用力拽住，柳長纓背對著亭楨，不動聲色道："殿下？"
"你來這裡......究竟想做什麼？"
柳長纓笑："殿下總算記起來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柳大人每次來，不都是有事麼？"亭楨鬆開手去，語氣嘲諷。
"話雖如此......只怕從今往後，不管有事沒事，臣下都要常來才行吧？"
"你有什麼話儘管直說好了......不必拐彎抹角。"
柳長纓回過身來，眸中浸潤著淡淡的笑意："簡單說的話......就是大公子要臣下好好照顧你，所以以後如果殿下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就是，臣下定當為殿下竭盡全力。"
"什麼意思？"亭楨的目光驟然變得凌厲。
"大公子要出宮探訪先生故居，近期之內恐怕不會回宮了。"
"你說大哥到宮外去了？"亭楨震驚的瞪大了眼眸。
"是......怎麼了？殿下一幅很緊張的樣子。"
柳長纓挨近前來，伸手扶上了他白皙的下顎。
"大膽柳長纓！......"亭楨嫌惡的偏開頭去，恨恨瞪著面前笑得一臉陰柔的人，"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我要去找大哥......"
"......沒用的。"
"大哥和你是朋友，難道他的安危你一點也不擔心麼？"亭楨急道，"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玉輕塵答應過我，只要大哥人在宮中，就不會為難他，現在大哥出了宮去，可是有性命危險的！"
"又是玉輕塵......"柳長纓神色驟冷，"你有時間擔心別人的話，不如先想想自己吧。"
"我？"
"你以為這些年來，只靠你一個人的話......可以過得這麼平靜麼？"柳長纓冷聲笑道，"要不是大公子在背後處處維護，你恐怕早就在栽在二殿下手裡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我已經說得很明白......大公子要臣下轉達的事情，臣下已經說完了，告辭。"
......亭楨只是茫然立在廊道上，眼睜睜的望著柳長纓離去。
第十三章
如眉的彎月，在密林中映出朦朧一片幽光。
落葉鋪陳的林地中央，斜斜的躺著一道素白的人影。
一片靜寂中，樂聲驟起。
那是琵琶彈成的曲調，錚錚迴盪在密林之中，此起彼落，錯雜紛至。
楚無念靜靜的睜開了眼眸，起身的時候撣了撣衣襟下擺。
無論往哪個方向走，琵琶的音調仍與先前一樣，沒有半點強弱起伏......靜夜的樂聲，似乎在跟隨著他的步調前進。
楚無念在心中默默數著音數，踏著腳下的枯枝往密林深處行去。
琴聲嘎然而止的同時，楚無念也止住了腳步。
一條荒徑，驀然橫亙在眼前。
楚無念循著小道繼續前行，不多時，半路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女子。
女子身上纏著朱紅色的薄紗，頭髮長長的拖在背上，眸中閃著異樣的微光。
楚無念的目光掃過她手上的琵琶，面上浮起一抹淡笑。
"姑娘深夜引我前來，不知所謂何事？"
女子不答腔，只是一笑，轉而邁開腳步。
楚無念靜靜的跟在她的身後。
腳下厚厚的落葉，發出了弱弱摩挲的微響。
行至一處亂石堆成的空地，女子倏然把琵琶倒豎在地上，就此煞住了腳步。
四圍頓時殺意浸寒。
"都說『紅娘子'聶添衣的琵琶神乎奇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楚無念了然笑道。
"哦？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嘛。"
"在神道盟的十大高手中，聶姑娘排行第五，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在下就算再孤陋寡聞，也不至於沒有聽說過吧。"
"既然你知道『紅娘子'這個名號，那你一定也知道我一向是殺人不眨眼的了？為何還要跟來？"聶添衣嬌聲笑道。
楚無念望著她，但笑不語。
"看來無念公子是有備而來......嘻嘻。"
"在下有一事不解......"
"哦？"聶添衣興味的睜大了眼睛。
"在下出宮不過半日，知道這件事的人可謂寥寥無幾......"楚無念仍是一臉淡淡的笑，"神道盟這麼快就派了人來......該不會是我宮裡有內賊吧？"
"哈哈......怎麼？難道你連自己人也要懷疑麼？"聶添衣大笑道，"恐怕這個答案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廢話少說，看槍！"
隨著一聲斷喝，槍尖倏然而走......速度之快，宛如閃電。
楚無念飛身後跳，這出其不意的一槍......只是飛速掠過他的肋下。
聶添衣眸色微黯，趁著剛才的氣勢還未散盡，立時又回身橫掃一槍。
楚無念凝神靜立，竟是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
......疑惑的神色自聶添衣眸中一閃而過。
槍尖臨近，楚無念縱身一躍，騰空而上。
聶添衣半路驀地把槍抽回，待他凌空落下，腳尖觸地之時，反手又是一槍斜劈。
......槍尖觸到楚無念的瞬間，聶添衣不由震愕的瞪大了眼眸。
在她的面前......倏然間空無一物，不見半個人影。
身後驀然一陣風響，聶添衣回眸望去，胸前猛地一痛。
低頭看時......竟是楚無念用枯枝刺中了胸前--"你......"
聶添衣一向引以為傲的"疾風三槍"，卻是被楚無念輕而易舉的化解了--
"得罪了，聶姑娘。"楚無念微微一笑，鬆開手去。
聶添衣愕然望著他轉身離去。
"為什麼......"聶添衣喃喃道。
"嗯？"楚無念的腳步頓住。
"剛才......你明明可以殺了我的......"聶添衣凝神盯著他的背影道，"如果你現在不殺我......一定會後悔的。"
"你的琵琶很好聽。"
"什麼？......"聶添衣怔住了。
"彈出這種曲調的人......一定很寂寞吧？"楚無念淡然道，"我只是覺得你很可憐，所以不殺你。"
"可憐？哈哈......"聶添衣捂著胸口大笑不止。
楚無念回頭望著她，直到笑聲停止，她露出了彷彿哭泣一般的臉。
......也許是眼淚已竭，她只是把那雙細長深陷的兩眼睜得大大的，一瞬不轉的盯著楚無念。
"喂......！"聶添衣倏然斷喝一聲，再度近身上前，手裡銀色的短槍如電光一閃，向著楚無念的眉間飛去。
楚無念霎時跳開，避開了這間不容髮的一槍。
"......我說過你一定會後悔的。"
聶添衣勾起唇角，笑彎的眼尾帶著淡淡的陰贄。
"你......"
周圍突然變得沉靜。
楚無念膝頭一麻，頓時跪倒。
......刺在膝彎處的，赫然是三根淬了毒的銀針。
從群立的大石背後，緩緩走出了一個人。
楚無念不覺瞇起雙眸。
站在眼前的人眼橫秋水，面若桃花，卻是向著楚無念脈脈含笑。
"......夢遙？"楚無念驚愕道。
"沒想到無念公子竟然還記得在下的區區賤名......真是榮幸之至。"蘇小恨柔聲笑道。
"......原來你也是神道盟的人。"楚無念斂眸道，"這麼說來，和玉輕塵一道住在雲錦客棧的人就是你？"
"怎麼？原來你不知道麼？"蘇小恨作驚愕狀，"我還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呢......"
"玉輕塵呢？"
楚無念驀然打斷了他的話。
蘇小恨一怔，旋即俯下身來，在他耳畔吃吃笑道："怎麼......你想見他麼？"
"......"從他口中吐出的溫熱氣流，隱隱透出危險的信號。
楚無念眉心緊蹙，倏然偏過頭去。
"真是可惜啊......楚無念，今天來這裡的，就只有我們兩個而已......"蘇小恨慢聲笑道，"不過，你要是想見他的話......我倒可以幫忙呢。"
"不要跟他廢話，直接取他性命就是！"聶添衣眸中殺意乍現，手裡的銀槍也高高提起。
蘇小恨只回手一擋，斜睨了她一眼，笑道："剛剛他可是饒過你一命，你又何必恩將仇報？"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聶添衣怒道，"難道你又想違抗師父的指令，放他一條活路不成？"
"嘖......不要動不動就說什麼違抗不違抗的。"蘇小恨面上笑意漸冷，"我難道是那麼不可信任的人麼？"
"那你的意思是......"
"師父只說要取他的性命，可沒說什麼時候殺他，由什麼人來殺罷？"蘇小恨的眼眸泛著冷冷的寒意，"既然如此......何不圓他一個心願？也算是做了件善事呢。"
聶添衣大笑道："蘇小恨，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菩薩心腸？......莫不是其中有詐罷？"
"玉輕塵恨他入骨，一直想要取他性命......既然如此，何不做個順水人情，把人交由他來處置？"蘇小恨笑得一臉無辜，"這樣一來，玉輕塵也許會更加信任我......豈不是一箭雙鵰？"
聶添衣沉默了半晌，方才開口道："這個人現在已經知道我們的事情，要是你把人交給玉輕塵，就不怕他洩了我們的底？"
"哈啊！......"蘇小恨眉眼笑彎，"你真是太不瞭解玉輕塵了......你以為他會相信楚無念說的話麼？如果他是這麼容易就相信別人的人......那麼我在他身邊努力到現在的結果，不是顯得很可笑麼。"
聶添衣一時啞口。
"你放心吧......就算玉輕塵不殺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蘇小恨轉而朝楚無念盈盈笑道，"你說是不是，無念公子？......梨花針的滋味不錯吧？"
"......"
"上面淬的可是劇毒『鎮魂軟骨散'......聽人說，中毒的人會渾身無力，心口劇痛不止......等到十二時辰過後，就會活活把人痛死的......哈啊，怎麼樣呀？你的表情不太好哦！"
楚無念無法開口說話--
正如蘇小恨所言......心口的劇痛已經越來越強烈，只怕一張口，吐出的不會是話語，而是痛苦的呻吟了。
聶添衣凝神望了半晌，倏然笑道："蘇小恨，你的性子還是這麼惡劣呢......只有看到別人痛苦......才會這麼笑得這麼開心罷？"
"有麼？......"蘇小恨吃吃笑著，回過身來望著她，"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就好......你回去向師父覆命吧......就說很快就會有好消息了。"
聶添衣把銀槍收入背後的纏帶，過去抱起地上的琵琶。
"蘇小恨，你好自為之罷。"
話音剛落，聶添衣便飛身躍起，踏著密林的樹枝急速離去。
......楚無念白皙的額頭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眸間滿是痛楚的神色。
蘇小恨回身走到楚無念身側，道："我再問你一次，你想見玉輕塵吧？"
楚無念眼睫微顫。
"還是說......你希望我現在就幫你脫離苦海？"蘇小恨歪著頭笑。
"......帶我去見他。"楚無念咬牙道。
蘇小恨頗為滿意的蹲下身來："他可是會要你的命呢......你不怕麼？"
楚無念扯出了一抹淡笑。
"你笑什麼？"蘇小恨肅容道。
"怕死的話......"楚無念的氣息帶著細微的顫抖，"......我就不會出宮了。"
蘇小恨先是一怔，旋即又笑了。
秋夜浸寒。
空中的彎月，正慢慢被雲翳遮掩，四圍漸漸地幽暗下來了。
第十四章
濃雲低垂，夜黑如漆。
玉輕塵靜立於客棧的後園池畔，從袖中取出數枚銀色的楔形暗鏢，凝視著霜鋒出神。
身後傳來了腳步的聲響。
玉輕塵沒有回頭，只淡然道："你來做什麼？"
來人手裡攜著黑色的娟絨披風，及至走到玉輕塵身後，便為他親手披上。
"這裡風大，你的傷勢剛剛好轉，還是回房歇著罷。"
玉輕塵一怔，微微蹙眉道："用不著你來多管閒事。"
"多管閒事？......"蘇小恨笑，"要是已經管了......你打算拿我怎麼辦？"
玉輕塵不解，回過身來望著他："什麼意思？"
蘇小恨眨著眼睛，柔聲道："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你該不是瞞著我做了什麼事罷？"玉輕塵的面色微沉，眸中透出了任誰冰雪柔情都無法打動的嚴峻寒意。
"總之......你會感謝我的。"蘇小恨眸底含笑，倏然回身走了。
玉輕塵望著他的背影，心底驀然閃過一陣不安。
房內沒有亮燈，夜風拂過庭中花木，從敞開的窗戶流洩而入......室內浸潤著草木的芬香。
玉輕塵回手扣上門扉，逕自走到屏風後面，隨後從懷裡取出白色的瓷瓶，緩緩將洗浴的白粉倒入清水之中。
室內頓時清香四溢。
玉輕塵伸手拉開衣結，將外衫和單衣逐件退下。
......及至全身沒入水中，玉輕塵方才疲累的閉上了眼睛。
靜寂之中，驀然有了輕微的細響。
玉輕塵悚然一驚，倏地睜開了雙眸。
"......誰？"
房中沒有人聲，可是響動卻並未歇止。
玉輕塵自水中一躍而起，同時將披掛在屏風上的外衫披上。
垂著紗帳的床上，隱約可見有人蜷臥在被褥之上。
莫不是......
蘇小恨離去時含笑的眼眸，再度浮現在眼前。
......玉輕塵收了一瞬即發的暗鏢，緩步朝軟床行去。
床上的人已然意志沉浮，心口的絞痛讓他蜷起身子喘息不止。
......迷濛之間睜眼，便對上了那人清艷的眉眼。
"你......"
待撩開床帳，玉輕塵不由震愕的僵直了身體。
一時間，卻是目光交纏，兩人默爾相對。
玉輕塵猛地抽出吊掛在床柱上的白劍，疾如電光的刺了過去。
......楚無念沒有反抗，只是一瞬不轉的抬眸望著他。
潔如霜月的劍鋒，止在了他的脖頸之前。
玉輕塵驀然抽劍回鞘。
"......為什麼不殺............"楚無念艱難的開口，眼睫微顫。
"是蘇小恨把你帶到這裡的罷。"玉輕塵的眼神極冷，"雖然我想殺你，可我不想接受別人的恩惠......你走吧。"
......楚無念不由露出了一抹苦笑。
"你笑什麼？"
楚無念不說話，只是雙手捂著前胸，喘息漸重。
玉輕塵蹙眉望著他。
"......你殺了我罷......"楚無念低低的說道。
"你說什麼？"
"不然......你會後悔的......咳、咳......"楚無念雙眸緊閉，猛地咳嗽起來。
玉輕塵冷笑道："就憑你現在這個樣子麼？"
"......"
楚無念驀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面上細汗如綴。
玉輕塵低頭望去，冷不防被他粗魯的推倒。
......楚無念的身子滾燙，猛然睜眼的時候，眸中卻滿是近乎瘋狂的焰光。
玉輕塵失神的瞬間，身上的幾處大穴竟被他一一制住。
"你......"玉輕塵的身體僵直，愕然瞪著楚無念。
微茫的夜色中，玉輕塵的面頰白皙得近乎透明。
楚無念低下頭，近乎野蠻的蓋住他的唇......執拗地舔著他不斷往裡逃的舌頭。
......陌生的顫慄之感驀然竄過全身，玉輕塵的腦袋如遭雷擊，霎時一片空白。
楚無念的吻沿著身下人的脖頸一路而下，手上只微微一帶，便立時退去他身上僅有的一件外衣。
......肌膚驀然感到一陣涼意，玉輕塵不由打了個冷顫。
"為什麼......"冷漠褪盡，玉輕塵的聲音微微發顫。
楚無念卻似沒有聽見一般，溫熱的唇舌在他胸前乳首處不斷遊走。
玉輕塵如畫的眼睫不住顫抖，唇齒間吐息微亂。
......恍惚之間，玉輕塵的臂間已是青絲繚繞，白玉般的膚色隱隱透著殷紅的光暈，一雙清明的瞳眸彷彿浸了水光一般。
"先生......"楚無念喃喃地低語。
玉輕塵猛然睜大了雙眼。
"先生......"楚無念抬眸望著玉輕塵，眸中滿是迷醉。
刺骨的寒意在心底緩緩蔓延，玉輕塵感到心口莫名的一陣刺痛。
"滾......"頃刻之間，玉輕塵的眼眸浸寒如冰。
楚無念握住他的右手，沿著他的掌心緩緩摩挲......漸漸的五指絞纏。
玉輕塵一時怒級攻心，體內氣血翻湧......被封住的穴道隱隱作痛。
楚無念卻再度吻上前來，溫柔的沿著他的唇線細細描劃。
......待他的舌頭滑入齒列內側，玉輕塵用力咬下。
綿軟的唇舌再度火熱交纏，異樣的情愫瞬時在體內激漲。
自楚無念舌尖上滲出的血液，緩緩的流入玉輕塵口中。
玉輕塵猛地想到--身上的人在陷入狂疾之際，對於傷痛是毫無所覺的......一陣噁心欲嘔的衝動，驀然竄上心頭。
......楚無念的手，探入了身下人觸感柔滑的股間。
"我一定會殺了你的......"玉輕塵一瞬不轉的瞪著楚無念，眸色陰冷。
楚無念卻只是埋首對方胸前，細細的啃咬。
剛剛沐浴過後的身體......正散發出陣陣迷醉人心的清香，讓人欲罷不能。
玉輕塵恥辱的閉上眼睛，緊緊咬住下唇，胸口處劇烈的起伏。
......被火熱的異物侵入瞬間，撕裂一般的痛楚讓玉輕塵猛地仰過頭去，面上血色褪盡。
......在持續不斷的痛感之中，玉輕塵的身子倏然一軟，竟是昏厥過去了。
一陣秋風，窗外落葉飄零。
天色微明，廊下的紙窗上，映著庭中草木的疏影。
客棧的跑堂肩披布巾，手裡端了一盆清水，正一路往廊上過來。
"客官，水來了！"跑堂一聲吆喝，就要推門進去。
隔壁的房門"吱呀"敞開，走出了一個裊裊婷婷的麗人。
跑堂目不轉睛的盯了半晌，面上頓時浮上羞赧之色。
"這可不行呢......"蘇小恨吃吃笑了，伸手接過了他手上的水盆。
"咦？......"
"現在敲門進去的話，可是會掉腦袋的呀......"蘇小恨故作神秘道。
跑堂身子一顫，訕訕笑道："怎、怎麼會......"
"喏，你先下去備些早點，水一會兒我幫你端進去就好。"蘇小恨盈盈笑著，單手從袖間摸出一碇銀子遞了過去。
"咦？......請稍等，小的馬上叫人去準備！"跑堂喜上眉梢道。
待跑堂下了廊去，蘇小恨望了緊閉的房門一眼，唇畔勾起了一抹淡笑。
床上被褥凌亂，在玉輕塵的身下，分明映著觸目的血色。
楚無念幽幽轉醒的瞬間，只是茫然望著身側的人。
......入眼處柔滑的青絲如瀑，白皙的身子上紅痕遍佈。
眼神猝然清明的瞬間，楚無念頓時身形一顫。
--蘇小恨在他身上下了毒，並且把他帶到玉輕塵房內。
心口的絞痛早已消逝......宛如昨夜的劇痛都是綺夢一場。
記憶就此倏然中斷，楚無念猛地翻身坐起。
"醒醒......"楚無念伸手扶上玉輕塵的肩膀，細細的輕晃。
玉輕塵卻仍是絲毫沒有清醒的跡象。
楚無念憂心的凝望了半晌，披衣走到床下，用木架上的銀盆，自屏風後的浴桶中取來了淡淡飄香的清水。
......直到楚無念替他拭淨身上的污跡，玉輕塵依舊沉迷不醒。
緊閉的雙眸，睫毛如畫；唇色緋紅，宛如燃著異色的火焰。
瘦削的身體顯得纖麗羸弱，卻是蘊著雪梅一般冷洌的冰寒。
楚無念替他穿上外衫，怔忡的望了半晌，驀地攔腰把人抱在懷裡。
及至推開門扉，一道戲謔的嗓音卻是倏然在耳畔響起。
"喲......這麼一大早的，無念公子是要去哪裡？"蘇小恨眉眼含笑，卻是背對著他，沒有轉過身來。
楚無念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道："你究竟是何居心？"
"這句話......當是由我來問你吧？"蘇小恨笑，"我還真不知道......原來無念公子偏愛的是斷袖之歡，嘖，這回可真是叫蘇某大開眼界了。"
"你......"
"對了，斷腸散的滋味怎樣？"
"斷腸散？"楚無念的眸色微沉，"不是『鎮魂散'麼？"
"哈啊......那是為了騙那個女人才這麼說的。"蘇小恨吃吃笑道，"斷腸散的效用雖然比鎮魂散更加劇烈......不同的是，斷腸散的時效只能維持兩個時辰，而且不會致人於死地，所以無念公子大可放心......"
"雖然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不過......"楚無念的語調漸冷，"玉輕塵與你是同門，你這麼做......又是何苦？"
"無念公子這是在怪我麼？"蘇小恨冷聲道，"對他施暴的人是你，與我有什麼相干？"
"你......"
"我知道你在查神道盟的事......"蘇小恨慢聲道，"神道盟幫晉王府的人打垮了秦王，最後秦王鬱鬱而終......我可以理解你想替恩師報仇的心情，不過你確定你的恩師就沒有半點差錯麼？"
"......"
"不要每次發生什麼事，就把過錯推到別人身上，偶爾你也要自己檢討一下吧？"
"神道盟的存在，只會繼續為禍朝野......我並非只是為了一己私怨。"
"冠冕堂皇的理由......要多少就有多少，隨你怎麼說都行。"蘇小恨冷笑道，"不過只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記住......"
"什麼？"
"倘若有朝一日你負了玉輕塵......天涯海角，我定要取你性命。"
楚無念悚然一怔。
"你帶他走吧。"
"你......"
"我數三聲，如果三聲過後你還在這裡，那你就永遠別想帶他走了。"蘇小恨緩緩閉了眼睛細數，"一、二......"
......廊下已是一片寂然。
